词曰: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嗔怒着丫头,强开怀,也只是恨怀千叠。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还倚栏杆,试重听消息。

西门庆喝得烂醉如泥,晃晃悠悠地回了孙雪娥的房间。雪娥正在灶房里忙活,听到西门庆进屋,赶紧小跑过去。原来郁大姐正坐在西门庆的床上,劝他去月娘那儿,跟玉箫、小玉一起睡。雪娥住的是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炕房。西门庆一年多没来她这儿了,今天突然过来,她赶紧上前帮西门庆脱衣服,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麻利地铺床、点香、烧水,倒茶给西门庆喝,扶他上床,脱鞋解衣,伺候他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西门庆的生日,腊月二十八。刚烧完纸钱,韩道国的伙计胡秀就来了。西门庆把他叫到厅里,问起货船的事。胡秀递上账本说,韩道国在杭州置办了一万两银子的货物,现在到了临清,因为税银的事,还没进城。西门庆一看账本,高兴坏了,让小厮给胡秀准备饭菜,然后让他去乔家看看。接着,西门庆对吴月娘说:“韩家货船到了临清,伙计胡秀送来了账本,咱们得赶紧收拾对门那间房子,卸货,招伙计,开铺子卖货。”月娘说:“你赶紧安排吧,别耽误了。”西门庆说:“等应二哥来了,我跟他说。”一会儿,应伯爵来了,西门庆让他坐下,说韩家的货船到了,缺个伙计卖货。应伯爵恭喜西门庆,说这可是双喜临门,好事成双。他推荐了一个姓甘名润的人,说是缎子行的熟手,人精明能干,现在石桥儿巷住着。西门庆说:“好,你明天让他见我。”

正说着,李铭、吴惠、郑奉三个来了,磕头行礼。一会儿,戏班子的人也到了,都安排到厢房吃饭。这时,管戏的来报说,郑爱月没来,她妈妈说她被王家的人叫去唱戏了,只来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西门庆一听郑爱月没来,火了,问郑奉是怎么回事。郑奉说他不住一起,不知道。西门庆说:“敢情我拿她没办法? ”立刻叫玳安带人,拿着他的帖子,去王家要人,说他请客,郑爱月答应了,必须放人。如果推辞,连她妈妈一起抓起来。还让郑奉跟着去。郑奉怕西门庆生气,央求玳安先进去看看,他在外面等着。玳安说,如果真去了王家,他就拿着帖子去要人;如果在家藏着,郑奉就赶紧去他妈那儿说,让他赶紧过来,他帮着说几句好话。

玳安走了,西门庆对伯爵说,这小妖精真是可恶,在别人家唱戏,却不来他这儿。伯爵说,小姑娘家家的,哪懂这些?她还不知道你的厉害呢!西门庆说,这小姑娘说话伶俐,叫她来唱几天试试,没想到这么不听话。伯爵说,今天这几个姑娘,都是一等一的。李铭说,二爹,您还没见过爱月呢!伯爵说,我跟你爹在她家喝过酒,她那时候还小,几年没见,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李铭说,她虽然长得不错,但只会打扮,唱曲也不如桂姐。西门庆这儿,谁敢不来?来了又怎么样?她还不懂轻重呢!这时,胡秀来报说,他已经去乔家见过了。西门庆让陈敬济拿五十两银子,写封信,派个小厮,明天一早就去给钱老爹送去,好让他在税务方面关照一下。

突然,有人喊,平安来报说刘公公和薛公公来了。西门庆赶紧迎接,请他们坐下。薛公公问应伯爵是谁,西门庆介绍说是他的老朋友。薛公公说,是不是那个爱说笑话的应先?应伯爵说是他。喝了茶后,平安来说,周爷派人来送帖子,说今天还有一场酒席,不用等他了。西门庆看了帖子,薛公公问谁来晚了,西门庆说周南轩那儿还有一场酒席,派人来说不用等他。薛公公说,既然说了,咱们就不等他了。

正说着,王经送来了两个请帖,说:“两位秀才来了。”西门庆一看,一个叫倪鹏,一个叫温必古,明白了是倪秀才推荐的朋友,赶紧出去迎接。两位秀才穿着讲究,西门庆先没看倪秀才,眼睛就盯上了温必古。温必古不到四十岁,长得端正朴实,留着络腮胡子,仪态端庄,举止温和。西门庆心里琢磨着,这人的为人如何,先看看再说。心里暗自评价道:

这温必古啊,虽然很有才华,却也经常出入一些不正经的地方。功名没啥进展,雄心壮志早没了;家道中落,那种清高的劲儿也散了。把那些文章和道学,都还给了孔夫子;至于什么为国为民,光宗耀祖的事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啊,就是个混世魔王,眼里只有钱财;见风使舵,根本不在乎名声脸面。打扮得光鲜亮丽,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侃侃而谈,其实肚子里空空如也。考了三年,小考都过不了,还想金榜题名?整天喝酒应酬,躲在世上逍遥自在,活脱脱一个隐士。

西门庆把他们请进客厅,互相见礼,每人送了手帕之类的礼物,祝西门庆生日快乐。拜完之后,分宾主坐下。西门庆说:“早就听说温先生大才,请问尊姓大名?”温秀才说:“在下贱名日新,字葵轩。”西门庆说:“葵轩先生。”又问:“您在哪儿读书?读什么书?”温秀才说:“在下不才,在府学学习算学,刚开始学《易经》。早就仰慕您的名声,一直不敢登门拜访。这次因为我的同窗倪桂岩提起您的高尚品德,我才敢来拜访。”西门庆说:“承蒙先生先来拜访,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谢。只是我一个武官,粗俗不懂文墨,平时写信都没人帮忙。之前在同僚府上遇到倪桂岩先生,他盛赞您的才华和品德。我正想拜访您请教,没想到您竟然亲自来了,还带来了厚礼,真是感激不尽。”温秀才说:“我只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才能和德行,您过奖了。”喝完茶,西门庆把他们带到后院的卷棚里,薛、刘两位老太监也在那儿。薛内相说:“请两位先生进来休息吧。”西门庆让人把青衣脱了,请他们进去,互相谦让了好几次,才一人一边坐下。

正说着话,吴大舅和范千户来了,见礼后坐下。一会儿,玳安和几个小厮来回话:“四个唱戏的都叫来了。”西门庆问:“是王皇亲那儿叫来的吗?”玳安说:“是王皇亲府上叫来的,他们还没动身呢,小的拿鸨子墩锁吓唬他们,他们才赶紧上轿,都一块儿来了。”西门庆走到厅堂的台阶上站着。只见四个唱戏的鱼贯而入,给西门庆磕头。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白纱挑线的裙子,腰肢纤细,像杨柳一样轻盈;容貌娇美,像芙蓉一样艳丽。真是:

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对郑爱月儿说:“我叫你,你怎么不来?真是可恶!看我不收拾你!”郑爱月儿磕了个头站起来,一句话不说,笑着跟着其他人往后院去了。到后院,她们给月娘等人磕头。看见李桂姐、吴银儿都在,她们都问好,说:“你们来得真早啊。”李桂姐说:“我这两天都没回家。”然后问:“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董娇儿说:“都是月姐耽误了我们,收了钱才动身。”郑爱月儿用扇子遮着脸,只是笑,不说话。月娘问:“这位大姐是哪家的人?”董娇儿说:“娘您不知道,她是郑爱香儿的妹妹郑爱月儿,刚成年,不到半年。”月娘说:“这身材真好。”说完,喝了茶,就开始摆茶给她们喝。潘金莲掀起她的裙子,捏着她的脚看,说:“你们脚的样子,怎么这么直,不像我们外边的脚那样好看。我们外边的脚尖细长,你们的脚后跟太大了。”月娘对大妗子说:“她就是爱争强好胜,问她干嘛!”又拿起她头上的金鱼发簪看,问:“你这发簪在哪儿打的?”郑爱月儿说:“是我们那儿的银匠打的。”一会儿,茶摆好了,月娘说:“桂姐、银姐,你们陪她们喝茶。”一会儿,六个唱戏的坐在一起喝茶。李桂姐、吴银儿对董娇儿她们说:“你们去花园里走走吧。”董娇儿说:“我们先去后院走走再来。”李桂姐和吴银儿跟着潘金莲、孟玉楼,出了仪门往花园里去。因为卷棚里有人,她们就没去那边,只在这边赏了一会儿花草,就去李瓶儿房间看官哥儿。官哥儿心里有点不舒服,睡梦中哭醒,吃不下奶。李瓶儿在屋里守着没出来。看见李桂姐、吴银儿和孟玉楼、潘金莲进来,赶紧让她们坐下。桂姐问:“哥儿睡了吗?”李瓶儿说:“他哭了一天,才睡着。”玉楼说:“大娘说,请刘婆子来看看他,你怎么不派个小厮去请?”李瓶儿说:“今天他爹生日,明天再请吧。”

话说正聊着呢,突然看见四个唱戏的跟西门大姐和小玉一起过来了。大姐说:“原来你一直在这儿啊,害得我们在花园里到处找你。”小玉说:“花园里有人,咱们不好进去,就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过来了。”李桂姐问洪四儿:“你们四个在后院干嘛呢,这么半天了才来?”洪四儿说:“我们在四娘屋里喝茶呢。”潘金莲听了,笑着看着小玉和李瓶儿,问洪四儿:“谁跟你说是四娘让你去的?”董娇儿说:“她让我们在她屋里喝茶,还问我们:‘你们还没给老人家磕头呢,不知道您是哪位娘?’她就说:‘我是你四娘。’”金莲说:“没脸没皮的小蹄子,别人叫你就算了,谁家自己敢称四娘啊?这家里上上下下,谁看得起你,谁稀罕你,谁叫你四娘?你男人在屋里睡了一夜,沾点儿便宜,就开始乱来了。要不是大娘屋里有她大嫂子,二娘屋里有桂姐,你屋里有杨姑娘,李大姐屋里有银姐,我屋里有她潘姥姥,哪轮得到你去你屋里啊!”小玉说:“你还没看见呢——今早起来,她把她爹打发到前院去了,在院子里呼来喝去的,那叫一个神气。”金莲说:“常言道:奴才不能嚣张,小孩子不能惯着。”又问小玉:“我听说你爹跟你奶奶说,要给她找个丫头。说是你爹昨天在他屋里,看见她一直忙个不停,就问她。那小妖精就趁机跟你爹说:‘我整天都没空收拾屋子,只好晚上来这屋里睡了。’你爹说:‘没事,明天跟你娘说,给你找个丫头使唤就行了。’——真的有这事吗?”小玉说:“我不知道,可能是玉箫听说的吧?”金莲对桂姐说:“你爹不是我们各房都有人的吗,没事儿不往他屋里去。是不是我们背后说他坏话了,本来他嘴就笨,还爱得罪人,我们才不跟他说话的。”正说着,绣春端茶来了。正喝着呢,突然听见前面锣鼓喧天,荆都监他们都来了,敬酒入席,玳安叫四个唱戏的到前面去了。

那天,乔大户没来。先是杂耍、百戏,吹吹打打,弹弹唱唱。舞队表演完了,演了个滑稽的戏。菜上来了,先是一道汤饭。只见任医官来了,戴着帽子进来了。西门庆到厅堂迎接,互相行礼。任医官吩咐下人,从毡包里拿出一个寿帕和两块银子,给西门庆祝寿。说道:“昨天韩明川说的,才知道老先生今天生日。学生来晚了,请见谅!”西门庆说:“哪里敢劳驾您大驾,还谢谢您的厚礼。前些日子谢谢您的妙药。”互相行礼完毕,任医官还要敬酒,西门庆推辞道:“不用了。”一边脱下大衣,跟大家见礼,然后坐在左手边第四个位置,跟吴大舅坐在一起。汤饭和点心上来了,任医官道谢后,让仆人拿下去。四个唱戏的弹奏乐器,在旁边唱了一首祝寿词。西门庆吩咐上席的人轮流敬酒。乐工呈上戏单,刘、薛两位内相选了《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这出戏。刚唱了一折,就听见有人喊叫的声音越来越近。平安进来禀报:“守备府周大人来了。”西门庆连忙迎接。还没见面,就先请他宽衣落座。周守备说:“我来跟四泉喝一杯。”薛内相说:“周大人不用敬酒了,只用互相见礼就行了。”于是两人行礼完毕,才跟大家作揖,坐在左手边第三个位置上。然后汤饭、点心和两盘点心、两盘熟肉、两瓶酒上来了。周守备道谢后,让仆人拿下去,然后坐下。一边喝酒,一边歌舞升平,好不热闹。正是:

舞低杨柳楼头月,歌罢桃花扇底风。

喝到傍晚,任医官先走了。西门庆送他出去,任医官问道:“老夫人病好些了吗?”西门庆说:“我妻子吃了药,好多了。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有点不舒服。明天还请老先生过来看看。”说完,任医官告辞骑马走了。后来倪秀才和温秀才也起身告辞。西门庆再三挽留不住,送他们出了大门,说道:“改日再来拜访请教。寒舍就在对门收十一所书院,跟老先生住得很近。连家眷都搬来了,方便得很。学生每月会奉上束脩,以备您的生活所需。”温秀才说:“承蒙厚爱,感激不尽。”倪秀才说:“这是老先生崇尚斯文雅致的表现啊。”送走了两位秀才。

西门庆陪客人喝酒,喝到深夜才散。四个唱戏的都去了月娘房里,给月娘、大嫂子、杨姑娘她们唱歌。西门庆还在前面留下吴大舅、应伯爵,继续喝酒。等乐工吃完酒饭走了之后,西门庆让人把席面收拾了,又吩咐从后边拿果盘上来,让李铭、吴惠、郑奉上来弹唱,用大杯敬酒给他们喝。应伯爵说:“哥今天生日设宴,各位都很高兴。”李铭说:“今天薛爷和刘爷赏了不少东西,后来看见桂姐、银姐又出来,每人又给她们一包。只是薛爷比刘爷年轻,更爱玩。”一会儿,小童端着果盘来了,应伯爵看见酥油螺,就先挑了一个放进嘴里,像甘露一样,入口即化。说道:“真好吃!”西门庆说:“我的儿,你真会吃!这是你六娘亲手挑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的心意。”说道:“老舅,你也尝尝。”于是挑了一个,放进吴大舅嘴里。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过来,每人赏了一个。

正喝着酒呢,伯爵对玳安说:“你去后面,把那四个小姑娘叫出来。我喝完了,也让她们唱个曲儿给我老舅听听,再晚一会儿,就该走了。今天光敬酒了,她们才唱了两段,可别便宜了她们。”玳安没动地方,说:“小的这就去叫她们,在后面唱给妗子和娘们听呢,这就来。”伯爵说:“你这小滑头,你啥时候才去?还哄我呢!”于是叫王经:“你去。”王经也不动。伯爵说:“你们一个个都不去,那我自个去了。”正说着,就闻到一阵香风,听见一阵笑声,四个姑娘都用汗巾捂着头出来了。伯爵看见了,说:“我的乖乖,谁家养的你们这么乖!捂着头,心里却巴不得来呢,真自在。不唱个曲儿给我们听,就想走?不容易啊!就说轿子钱四两银子,买点米能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老鸨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了。”董娇儿说:“哥,这么便宜的吃穿,你也算记账了。”洪四儿说:“这都快二更天了,放我们走吧。”齐香儿说:“我们明天还得早起,去门外送殡呢。”伯爵说:“谁家?”齐香儿说:“就是房檐底下开门的那家。”伯爵说:“不会又是王三官儿家吧?前几天因为他连累你那事儿,多亏你大爹的人情,替李桂儿求情,连你也给饶了。这次,小鸟儿不在窝里了。”齐香儿笑着骂道:“你这老油条,真讨厌,瞎说什么呢!”伯爵说:“你笑话我老?我可还风流着呢!摆平你们这四个小姑娘还不是小菜一碟。”洪四儿笑道:“哥,我看你样子不咋好,光会吹牛。”伯爵说:“我那本事,到时候看手段还钱。”又说:“郑家那小姑娘,吃了糖五老座子儿,一声不吭,有点发呆的样子,该不会惦记着那老头儿在家吧?”董娇儿说:“她刚才听见你说话,在这儿有点害怕。”伯爵说:“怕不怕,把乐器拿来,每人唱一段,你们就走吧,我也不留你们了。”西门庆说:“好吧,你们两个敬酒,两个唱一段给他听吧。”齐香儿说:“我和月姐一起唱。”于是,郑月儿弹琵琶,齐香儿弹筝,坐在交床上,唱得美妙动听,娇声曼妙,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董娇儿给吴大舅敬酒,洪四儿给应伯爵敬酒,在席上交杯换盏,好不热闹。正是:

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迷楚馆。

酒过几巡,歌声两段后,四个姑娘就打发走了。西门庆还留吴大舅坐着,又叫春鸿上来唱了一段南曲,才吩咐棋童备马,打着灯笼送大舅。大舅说:“姐夫不用备马了,我和应二哥一起走就行。”西门庆说:“既然这样,就让棋童打着灯笼送你回家。”吴大舅和伯爵起身告辞。西门庆送到大门外,对伯爵说:“你明天务必上心,约好甘伙计来见我,签合同。我会和乔亲家说一声,好接收那边房子卸货。”伯爵说:“哥,不用吩咐,我知道了。”说着告辞,和吴大舅一起走,棋童打着灯笼。吴大舅就问:“刚才姐夫说接收那里的房子?”伯爵说:“韩伙计的货船到了,他新开个绸缎铺,收了对门那房子,让我帮他找个伙计。”大舅说:“啥时候开张?咱们亲朋好友少不得去贺喜。”一会儿,出了大街,到了伯爵胡同口,吴大舅对棋童说:“打着灯笼送你应二爹回家。”伯爵不肯,说:“棋童,你送大舅,我不需要灯笼,进巷子就行了。”说着告辞,分道扬镳。棋童就送大舅走了。

西门庆打发李铭他们去付钱了,回后院月娘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果然伯爵带着甘出身来了,穿着青衣来拜见,谈买卖的事。西门庆叫崔本来见乔大户,那边接收房子,开张营业。乔大户对崔本说:“以后所有大小事情,都听你亲家爹的,不用考虑。”当下就和甘伙计签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利润分成十分:西门庆五分,乔大户三分,剩下的韩道国、甘出身和崔本三分均分。一边修建仓库,装画招牌,等货船到那天,卸货开张。后面又另外收了一所书院,请温秀才来当西宾,专门教书写信,应酬来往的文人。每月三两束脩,四季礼物不断,又拨了画童和仆人伺候他。西门庆家里宴客,经常请他来陪着喝酒,这些就不细说了。

不知不觉过了西门庆的生日。第二天早上,就请任医官来看李瓶儿,又在对面看着收货。杨姑娘先回家了,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回家。吴月娘买了三两银子的螃蟹,中午煮了,请大妗子、李桂姐、吴银儿等人一起吃。只见月娘请的刘婆子来看官哥儿,吃了茶,李瓶儿就陪她到前屋去了。刘婆子说:“官哥儿受惊了,要断奶了。”又留下几副药。月娘给了她三两银子,打发走了。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吴银儿、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摆小桌子,铺毡子,一起玩骨牌赌酒。孙雪娥被大家赢了几杯酒,不敢久坐,就走了。大家就让李瓶儿顶上。金莲又让吴银儿、桂姐唱了一段。当天众姐妹喝到很晚,月娘装了盒子,送李桂姐、吴银儿回家了。

潘金莲喝得烂醉回来,发现西门庆昨晚睡在李瓶儿房里,今早还请了医生去看他,心里窝火。她知道西门庆的孩子不舒服,进门倒霉——踩了一泡狗屎,进屋叫春梅点灯,一看,一双大红缎鞋,鞋帮子都脏了。她顿时火冒三丈,眼睛瞪得老大,让春梅关上门,拿起棍子就打那条狗,打得狗嗷嗷叫。李瓶儿派迎春来说:“我娘说,孩子刚吃了刘大夫的药,睡着了,让五娘别打狗了。”潘金莲坐着,半天没说话,打了一会狗,开门放它走了,又开始找秋菊的茬。看着那双鞋,越想越生气,把秋菊叫来训斥:“这狗早就该处理了,怎么还留在屋里?是不是你养的野汉子?你不把它赶走,让它到处拉屎,把我的新鞋——才穿了三四天——弄脏成这样!知道我要来,你应该点灯,你怎么装聋作哑的?”春梅说:“我早就让他趁娘不在,喂点饭,关到后院去。他装作没听见,还瞪着眼看我。”潘金莲说:“还来!胆子真大!我知道你在这屋里作威作福!你看,把我的鞋弄得多脏!”她逼着秋菊低头看,然后用鞋底子抽她的脸,打得秋菊嘴都破了,捂着脸跑开了。潘金莲骂道:“你这贼奴才,滚!”让春梅:“把她拉过来跪着,拿马鞭子来,把她的衣服扒了,狠狠地打她三十鞭子!要是扭捏着,我就乱打了!”春梅扒了秋菊的衣服,潘金莲让春梅抓住她的手,像下雨一样抽打她,打得秋菊杀猪一样惨叫。西门庆刚睡着,又被吵醒了。李瓶儿又派绣春来说:“我娘求五娘饶了秋菊,别吓着哥儿。”潘母听见秋菊的叫声,赶紧爬起来劝架。见金莲不听,后来又见李瓶儿派绣春来说情,便上前抢下女儿手里的鞭子,说:“姐姐少打几下吧,别让那边的人说,吓着哥儿。何必为驴打棒,伤了和气。”金莲正气头上,听见她妈这么说,更火大了,脸都气紫了,一把推开潘母,说:“老东西,你一边呆着去!不关你的事,来劝什么?什么驴打棒、伤和气,你们里应外合!”潘母说:“我里应外合什么?我来你家吃闲饭,让你这么打我?”金莲说:“你明天带着你那老东西滚,别让人家拿锅煮了我!”潘母被女儿这样辱骂,哭着回了里屋。潘金莲继续打秋菊,打了二三十鞭子后,又打了十下板子,打得皮开肉绽才罢休,还用指甲掐烂了她的脸和腮帮子。李瓶儿在那边,紧紧抱着孩子,眼泪汪汪,敢怒不敢言。

西门庆在对门和伯爵、崔本、甘伙计喝了一天酒,回玉楼休息。第二天,周守备家请客,他不在家。李瓶儿见孩子吃了刘婆子的药没动静,晚上还被吓着,眼睛一直往上翻。那天她去薛姑子、王姑子家,对月娘说:“我想拿出一对压箱底的银狮子,请薛姑子印制《佛顶心陀罗经》,八月十五日在岳庙里施舍。”薛姑子要拿走,孟玉楼说:“师父且慢,大娘,您先让小厮叫贲四来,称称有多少两,再去经铺谈价钱,每部经多少钱,什么时候能做好,您一个人去怎么弄?”月娘说:“你说的对。”便派安儿叫了贲四来,他向月娘等人行礼后,称了银狮子,共重四十一两五钱。月娘吩咐贲四和薛姑子去经铺印经去了。

潘金莲让孟玉楼陪她送送贲四他们,顺便去看看大姐,说大姐在屋里纳鞋呢。俩人手拉手就过去了。贲四和王姑子、薛姑子先走了。金莲和玉楼走到东厢房门口,看见大姐在檐下纳鞋,金莲拿起来一看,鞋面是沙绿潞绸的。玉楼说:“大姐,别用这红锁线了,用蓝色的更好看,也耐用些!明天还要用大红提跟吗?”大姐说:“我有一双是大红提跟的。这个,我心里想要蓝提跟,所以用红线锁口。”金莲看了看,三个人就在厅堂的台阶上坐下了。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家吗?”大姐说:“他不知道在哪儿喝了两盅酒,在屋里睡着呢。”孟玉楼跟金莲说:“刚才要不是我在旁边看着,李大姐那笔钱就要被姑子拿去印经了。经也印不成,那笔钱藏在别人家里,上哪儿找去?还好我及时叫了贲四,让他跟着去了。”

潘金莲说:“那些有钱的姐姐,不赚点儿钱才傻呢,就像从牛身上拔根毛一样容易。你儿子要没命了,别说舍经了,就是把万里江山送人都行。现在这屋里,只许别人放火,不许我们点灯。——大姐听着,说的可不是别人。偏就染不上色,偏他会那么轻狂,一大清早的,就使唤人请太医来看病。他爱咋咋地,我们不管。总是在人前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说:‘我心里烦死了,他爹非要进我屋里看孩子,还非要和我睡,谁受得了!就好像故意把我往别人屋里推。我们自己过得好好的,背后还嚼舌根说我们。’那大姐偏信他一面之词。要不是我们为了这事,昨天他男人为啥不进你屋?你为啥让丫头在角门那儿叫他进屋?说是看孩子,你吃药,结果把男人弄得跟吴银儿睡了一夜,故意显摆你的聪明,讨好男人,那大姐就没话说了。昨天晚上,有人进屋踩了一脚狗屎,丫头赶狗,她也生气,让丫头来说,把孩子吓着了。我妈那老家伙,又不知道,跑来劝架,结果像驴拉磨似的把紫荆树都弄伤了。我烦她那轻飘飘的样子,说了她几句,她就赌气回娘家去了。——让她去吧!我说,她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玉楼笑道:“你这没教养的孩子,你亲妈,你居然这样和她顶嘴!”金莲说:“不是这么说的。——烦人的肠子,只管搬弄是非,里应外合,就只会替别人说话。吃人家的饭,受人家的使唤。得不到人家一点好处,就千好万好地说。——想想看,她辛辛苦苦养大这个孩子,把男人哄得死心塌地,把他扶持得稳稳当当的,把别人恨不得踩到泥里去。今天老天有眼,她儿子也病了。”

正说着,贲四从经铺回来交钱,来回禀告月娘,看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在厅堂台阶上坐着,就在仪门外站着,不敢进来。来安跑来说:“娘,贲四来了。”金莲说:“怪毛病,你让他进来,不是才看见他来吗?”来安说了,贲四低着头,走到月娘、李瓶儿跟前说:“银子四十一两五钱,跟两位师父一起交给翟经儿家了。说好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一共该五十五两银子。收了四十一两五钱,还找给他们十三两五钱。定在十四日早送经来。”李瓶儿赶紧从屋里拿出一个银香球,让贲四称了,十五两。李瓶儿说:“你拿着,除了找给他们的,剩下的你拿着,换些零钱,十五日去庙里舍经,当你们的盘缠,省得再来问我。”贲四拿着香球出去了,李瓶儿说:“四哥,辛苦你了。”贲四弯着腰说:“不敢。”走到前面,金莲、玉楼又叫住他问:“银子交给经铺了吗?”贲四说:“已经交清了。一共一千五百部经,一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了收的四十一两五钱,刚才六娘又给了这个银香球。”玉楼、金莲看了看,没说话,贲四就回家去了。玉楼对金莲说:“李大姐这样白费钱。要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砸不死;如果不是你的儿女,别说舍经造像了,你啥也留不住他。信那些姑子,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都站了起来。金莲说:“咱们去大门那边走走吧。”就问大姐:“你去不去?”大姐说:“不去。”潘金莲拉着玉楼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到大门外站着。就问平安:“对面的房子都收拾好了吗?”平安说:“这个啊?昨天我爹看着都打扫干净了。后楼上堆货,昨天请阴阳先生来破土,楼下还要装三间厢房,土库放缎子,门面打开,一溜三间,都让漆匠刷新的油漆,下个月开张。”玉楼又问:“那个写书的温秀才,一家子搬过来了吗?”平安说:“昨天就搬过来了。今早我爹吩咐,把后边那张凉床拆了给他,又搬了两张桌子、四张椅子给他坐。”金莲说:“你没看见他老婆长啥样儿?”平安说:“黑乎乎的坐着轿子来的,谁看见她啊!”

正说着,就远远看见一个老头儿,晃晃悠悠地挑着磨镜子的担子过来了。潘金莲说:“磨镜子的来了!”她对平安说:“你去叫住他,让他给我们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天都用坏了,你个小兔崽子,看见他怎么不早点叫住?我们在这儿站了这么久,磨镜子的才来!”平安赶紧叫住磨镜老头儿,老头儿放下担子。金莲就问玉楼:“你要磨镜子吗?都让小厮拿出来,一起磨了。”然后她对来安说:“你去我屋里,跟春梅要我的大镜子、两面小镜子,还有那个大四方穿衣镜,都拿出来,让他好好磨磨。”玉楼也让来安去她屋里,让兰香把她的镜子也拿出来。来安一会儿就回来了,两只手里提着大小八面镜子,怀里还抱着那个四方穿衣镜。金莲说:“你这臭小子,拿不动就分几次拿,怎么这么拿?一会儿把我的镜子都摔坏了怎么办?”玉楼说:“我没见过你这面这么大的镜子,这是哪儿来的?”金莲说:“是人家当给我的,我觉得它亮堂,就放在屋里,早晚照照。”然后她问:“我的镜子就三面吗?”玉楼说:“我只有两面,大小各一面。”金莲说:“这两面是谁的?”来安说:“这两面是春梅姐的,顺便也拿出来磨磨。”金莲说:“这小坏蛋,她自己的镜子不用,成天只用我的镜子照,把我的镜子都用坏了。”一共八面镜子,大小都有,她们交给磨镜老头儿磨。老头儿把镜子放在架子上,用水银擦拭,一会儿工夫,镜子都磨得光亮耀眼。妇人们拿着镜子照自己的脸,就像一汪秋水一样。

有诗为证:

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影动碧沉沉。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姮娥傍月阴。

妇人们照完镜子,就让来安把镜子收起来。玉楼让平安去铺子里跟伙计要五十文钱给磨镜的。老头儿接过钱,却站在那儿不动。玉楼让平安问他:“你怎么还不走?是不是嫌钱少?”老头儿眼睛里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哭了起来。平安说:“我们家奶奶问你有什么烦心事呢。”老头儿说:“不瞒您说,我今年六十一岁了,以前有个儿子,二十二岁了还没娶媳妇,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每天出来赚钱养活他。他不听话,老是跟街上的混混赌钱。昨天惹了祸,被抓到守备府,以土匪的名义打了二十大板。回来后,他还把妈妈的衣服都当了。妈妈气得病倒了,发烧,躺在床上半个月。我劝他几句,他就跑出去不回家了,我每天都找他,却找不到。我想赌气不找他了,可我年纪这么大了,就他一个儿子,以后没人送终;他在家,又不争气,还惹我生气。唉,都是我的孽障啊!我心里委屈,到处诉苦,所以忍不住哭了出来。”玉楼让平安问:“你儿媳妇今年多大?”老头儿说:“她今年五十五岁了,没生过孩子,最近才从病中恢复,身体还没养好,想吃块腊肉。我在街上问了好几天,都没讨到一块腊肉。真是可怜啊!”玉楼说:“没事,我家抽屉里正好有块腊肉。”她对来安说:“你去跟兰香说,还有两个饼,让她拿给你。”金莲问:“老头儿,你家妈妈爱吃小米粥吗?”老头儿说:“爱吃啊!哪儿有?小米粥多好啊!”金莲也让来安去:“你去跟春梅说,把昨天你姥姥送来的新小米量二升,再拿两个酱瓜出来,给他妈妈吃。”来安一会儿就拿来了半腿腊肉、两个饼、二升小米、两个酱瓜,说:“老头儿,您走运了!您妈妈生病想吃东西,说不定是怀孩子坐月子想吃些安心的东西呢!”老头儿赶紧双手接过东西,放在担子里,朝玉楼、金莲行了个礼,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平安说:“两位奶奶不该给他这么多东西,被这老家伙骗了。他妈妈是个媒婆,昨天还从这条街上走过呢,怎么偏偏这时候来?”金莲说:“你这臭小子,怎么不早说?”平安说:“算了,也是他运气好。幸好两位奶奶出来看见了他,给了他这么多东西。”

正是:

闲来无事倚门楣,恰见惊闺一老来。不独纤微能济物,无缘滴水也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