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掉臂叠肩情态,炎凉冷暖纷纭。兴来阉竖长儿孙,石女须教有孕。
莫使一朝势谢,亲生不若他生。爹爹妈妈向何亲?掇转窟臀不认。
话说西门庆去东京了,吴月娘在家,因为家里女人多,怕出事,就吩咐大家没事儿都别出门,大门紧锁,后门晚上也锁着。姐妹们都各自在屋里做针线活。要是敬济需要上楼拿衣服,月娘就让春鸿或者来安跟着。平时她检查门户也特别仔细,总之,管得很严。潘金莲因此就和敬济没机会勾搭了。她只能跟奶妈如意说说话,每天都跟如意处得很好。
有一天,月娘整理好西门庆好多衣服、汗衫、贴身衣物,让如意和韩嫂去洗。正好春梅也在洗衣服,就让秋菊去跟如意借棒槌。如意正和迎春一起捶衣服,不肯借,说:“前几天你借了个棒槌,用完了还没还,又来要!韩嫂在这儿呢,我得帮老爷捶裤子和汗衫呢!”秋菊生气了,跑去跟春梅告状:“我好好地跟人家借,她却不肯借。迎春倒说可以借,如意拦着不让。”春梅说:“哎哟,哎哟!怎么这么小气?大白天借个东西都不肯借。借个棒槌用用都不肯,我洗完裹脚布用什么捶啊?秋菊,你去后院问问别人借吧。”潘金莲正在屋里炕上裹脚,听到这话,心里正憋着气,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就骂道:“那个不要脸的怎么不借?你自己去要,要不到就骂那个不要脸的,有什么关系!”春梅一生气,就冲到李瓶儿那边,说:“那是什么外人啊?借个棒槌都不肯借。这屋里现在又多了一个当家作主的人了!”如意说:“哎哟,哎哟!棒槌放那儿呢,拿去用就是了,谁在这儿拦着?她就生气了。大娘吩咐了,趁着韩妈在这儿,得把老爷的汗衫和绸裤子洗出来。秋菊来借,我说等帮你老爷捶完衣服再借,她就找各种借口,说不行。迎春姐姐都听见了。”没想到潘金莲跟着过来了,就骂道:“你这个老婆子少说嘴!你家主子死了,现在这屋里就是你说了算?你爹的衣服还轮不到你管,谁伺候他?我们这些老婆都死了,就让你给他洗衣服?你用这种办法来压我们,我还怕你呢!”如意说:“五娘怎么这么说?大娘没吩咐,我们才帮老爷整理衣服的啊?”金莲说:“你这不要脸的贱妇,还敢顶嘴!半夜里给老爷递茶倒水、铺被子的是谁?帮他穿衣服的是谁?你背地里干那些事儿,以为我不知道?就算你肚子大了,我也不怕你!”如意说:“正经怀了孩子还死了呢,我们那些不算什么!”金莲本来不怎么在意,听了这话心里火气就上来了,脸涨得通红,走上前一把抓住如意的头发,用手掐她的肚子。亏得韩嫂上前劝开了。金莲骂道:“没廉耻的贱妇,下贱的贱妇!我们这里还清闲着呢,你个贱人,你在屋里算什么东西?就算你是来旺的媳妇儿转世投胎,我也不怕你!”如意一边哭一边整理头发,说:“我们后来才来的,不知道什么来旺媳妇儿,只知道在老爷家做奶妈。”金莲说:“你做奶妈,就做你的奶妈的事,怎么在屋里耀武扬威,耍起威风来了?老娘是拿捏惯了的人,还怕你耍什么鬼!”
孟玉楼慢悠悠地走过来,说:“六姐,我叫你下棋,你怎么不去,在这儿瞎嚷嚷啥?”一把拉金莲进屋坐下,问:“到底怎么回事儿?”金莲消了气,春梅端来茶,她喝了几口,说:“你看看,这不要脸的贱货,气得我手都凉了,茶都端不住!我在屋里描鞋,你让小鸾叫我,我说先躺会儿。躺在床上还没睡着,就见那小蹄子在那儿捶裙子。我说你顺便帮我把裹脚也捶捶。过一会儿就听乱糟糟的,原来是秋菊问她要棒槌,她不给,还抢了棒槌,说:‘前几天拿了一个不见了,又来要!我现在正忙着帮我爹捶衣服呢!’我当时就火了,让春梅去骂那贱货:‘你什么时候这么大胆敢欺负人,我们收拾你!你在屋里算什么东西?是抬轿子娶进来的?你比来旺媳妇差远了!’我就跟着去了,她还嘴硬,我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韩嫂子死命拉住我,我非把她嘴里的肉都挖出来不可!大姐也有责任,她惯着那死鬼来旺,把他惯坏了!害我和她结仇,后来还把脏水泼我身上,说是我把来旺弄死的。现在这个老婆,又惯着他,惯得他无法无天。你做媳妇的,就该做媳妇的事,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干啥?我们眼里容不得沙子!那不要脸的东西,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还缠着她。回来就对着她的影子作揖,嘴里像嚼蛆似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晚上要喝茶,那贱货就赶紧起来给他送茶,还给他盖被子,两个人就搂到一块儿去了!真是个老油条!丫头递茶就行了,她还凑上去献殷勤?为什么问她要披袄,那不要脸的就赶紧从柜子里拿绸缎给他裁披袄?还没完呢:断七那天,她爹进屋烧纸,看见丫头和老婆在床上亲热,一句话不说,反而说:‘这些供品酒肉,就别收起来了,你们自己吃吧。’这么纵容她!那贱货还说:‘爹来不来都行,我们等着呢。’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把她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好老婆?一个水性杨花的贱货,不管什么好坏,都往自己怀里搂。原来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那贱货的男人都说死了。前几天她男人抱着孩子,不是在门口打探消息吗?还偷偷摸摸的,鬼鬼祟祟的。你看她现在这副德行,简直就是个李瓶儿转世!大姐整天在后面装聋作哑的,有人说了她,就说是她不对。”
玉楼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金莲说:“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怕出名猪怕壮,有什么不知道的?雪里埋死尸——总有一天会露馅的。”玉楼说:“我还以为她没男人呢,怎么又冒出来个男人?”金莲说:“这世上没不透风的墙,人哪有不撒谎的!要不是她藏着掖着,你家能要她?想当初,她饿得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的!吃了两年饱饭,就作妖,勾搭上男人了。你现在不收拾她,明天她又得嚣张。万一再怀个孩子,算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真是厉害。”说完,两人去下棋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话说西门庆这天晌午回到清河县,让贲四、王经先把行李送回家,他自己则送何千户去衙门安顿。安顿好何千户后,他才骑马回家。到家后,吴月娘赶紧给他打水洗脸。洗完脸,月娘就让丫鬟在院子里摆桌子,上香,西门庆对着天地许了个愿。月娘问他许了什么愿,西门庆说:“别提了,我差点儿回不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到沂水县八角镇,遇上大风,沙子迷了眼,根本走不动。天又黑了,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大家都吓坏了,那么多驮子,还怕出贼。好不容易找到个破庙,和尚也穷,晚上连灯都没有,就喝点豆粥对付了一夜。第二天风停了才走,这一遭比前几天还苦!前几天虽然热,但天气还好,这次又冷又吓人。要是搁在黄河边上遇上这风浪,还得了?我在路上就许愿了,腊月初一杀猪宰羊祭天。”
月娘又问他为啥先去衙门,西门庆解释说:“夏龙溪升官了,没空管这事儿了。新来的何千户是匠作监何太监的侄子,叫何永寿,才二十岁不到,毛头小子一个,啥也不懂。何太监三番五次求我帮他,照顾照顾他。我得先把他安顿好,不然他能干啥?他拿了一千二百两银子——都是我帮他弄来的——买了夏龙溪的房子,等夏家搬走了,他再搬进去。前几天夏大人不知道谁给他告状了,他又花钱找林真人走关系,跟朱太尉说,想继续当三年提刑。朱太尉又跟上面说了,这事儿差点儿把我给坑了!要不是翟家帮忙,我早就完蛋了!翟家还埋怨我办事不谨慎,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嚼舌根。”月娘说:“我说你啊,做事毛手毛脚的,这说那说,跟个暴发户似的!你总想着算计别人,哪能事事都算计到?人家悄悄地做事,稳稳当当的,你啥也不知道!”西门庆说:“夏大人走之前再三拜托我照顾他家,到时候你买点东西去看看他。”月娘说:“他媳妇初二过生日,你去就行了。以后你改改这毛躁的脾气,俗话说得好:‘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一个女人都留个心眼,何况是外人呢!”
正说着,玳安来报贲四问要不要去夏家。西门庆说让他吃完饭再去。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大姐都来请安问好,陪西门庆说话。西门庆想起上次去东京回来,李瓶儿还在,就去了她房间,在她灵前磕头,还哭了。如意儿、迎春、绣春都跪下磕头。月娘让小玉摆饭,吃完饭,赏了跟着小马的人四两银子,并写了帖子谢了周守备。又叫兴儿准备了半扇猪肉,半只羊,四十斤白面,一包大米,一坛酒,两条熏腿,两只鹅,十只鸡,还有油盐酱醋等物,给何千户送行,还安排了个厨子跟着。
正在厅上安排东西,琴童来报温秀才和伯爵来了。西门庆赶紧请他们进来,寒暄了几句。伯爵说他早上听到喜鹊叫个不停,家里人就说可能是西门庆回来了,让他来看看,他还不信,结果西门庆真回来了。看到厅上摆着那么多酒米,伯爵问是送给谁的,西门庆说送给新来的何大人,他家眷还没来,先在衙门住着,这是送他点东西,明天还请他吃接风酒,让温秀才和伯爵还有吴月娘的哥哥一起作陪。伯爵说吴月娘的哥哥是官,温秀才戴着方巾,自己戴个小帽怎么陪坐?怕人家笑话。西门庆笑着说,把自己的缎子帽子借给他戴,说是自己的大儿子。大家都笑了。伯爵说自己头围小,戴不上。温秀才说自己头围也小,可以把自己的帽子借给伯爵。西门庆说别借给他,免得他以后借上瘾。温秀才也笑着说西门庆把他也给扯进来了。喝了茶后,温秀才问夏龙溪是不是升官了不来了,西门庆说他升了堂尊,穿着蟒袍,拿着藤条,威风得很,还来干嘛!一会儿,帖子写好了,东西也抬走了,玳安送去了。西门庆拉了温秀才和伯爵到厢房暖炕上坐。又让琴童叫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四个小优明天来伺候。
不一会儿,摆好了酒席,西门庆又让拿双筷子,请陈敬济来一起喝酒。四人围炉喝酒,聊起路上受惊的事。伯爵说西门庆心好,福大命大,那些小人自然会消散。温秀才说好人能庇佑国家百年,上天也不会伤害好人。西门庆问陈敬济家里怎么样,陈敬济说家里没事,就是工部安老爹派人来问了两次,昨天还来问,他说是西门庆还没回家。
刚才正说着呢,突然平安来报:“衙门里的官吏和那些小头头来汇报工作了。”西门庆赶紧跑到大厅站着,让他们进来。两个人跪下说:“请问老爷您啥时候上任?衙门的公款怎么用,要花多少钱?”西门庆说:“你们按照以前的方法办事就行了。”官吏说:“去年就您一个人上任,现在您正式上任了,再加上何大人新上任,两件事一起办,跟以前不一样了。”西门庆说:“既然这样,那就多给他十两银子。”两个人答应着退下去了。西门庆又把他们叫回来吩咐道:“上任的日期,你还要问问何大人哪天合适。”两个人说:“何大人选定了二十六号。”西门庆说:“既然这样,你们就好好伺候着吧。”两个人这才走了。然后乔大人来拜访道喜,西门庆留他坐了一会儿,喝了茶就起身离开了。西门庆回来陪着他们俩喝酒,一直喝到掌灯时分才散。西门庆回了月娘的房间,睡了一宿。
第二天,家里摆酒席,为何千户接风洗尘。文嫂早就听说西门庆回家了,跟王三官说了,送来请柬。西门庆这边买了一副猪蹄、两条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好酒,让玳安送过去,算是给太太补过生日的礼物。他赏了玳安三两银子,这事儿就过去了。正厅里摆好了酒席,锦屏华丽,桌椅鲜亮。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都来得很早,西门庆陪着他们喝茶,让人去请何千户。没一会儿,小优儿上来磕头行礼。伯爵就问:“哥,今天怎么没叫李铭?”西门庆说:“他没来我家,我哪能请他啊!”
正说着呢,平安急匆匆地拿着帖子来禀报:“帅府的周大人来拜访了,已经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到西厢房里去了。西门庆戴上帽子穿好衣服出来,迎到大厅,客套一番后,就说起了升官祝贺的事儿。西门庆又感谢周大人带来的随从。然后分宾主坐下。周守备问起在京城见朝的事,西门庆都一一说了。周守备说:“龙溪没来,肯定派人来接家眷上京。”西门庆说:“就算接也得等到月底。现在何大人先在衙门里暂住着呢。夏公的房子给他住了,也是我帮他安排的。”守备说:“这样就更好了。”他看到堂中摆好了酒席,问道:“今天请的是什么客人?”西门庆说:“随便摆了一桌,给何大人接风洗尘。同僚之间,不好意思太隆重。”两个人喝了茶,周守备起身说:“改天我带卫队的各位,一起正式来恭喜两位大人。”西门庆说:“不敢劳烦您,承蒙您先来祝贺了。”作了个揖,出门上马走了。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着那三个人在书房里吃饭。何千户到下午才来,吴大舅他们互相见礼问好,寒暄几句。喝完茶,都脱了外套。何千户看到西门庆家境殷实,酒席丰盛,四个小优弹着筝、琵琶等乐器,轮流敬酒。一直喝到更鼓敲响,何千户才起身回衙门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告辞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去,吩咐收拾东西,就去了金莲的房间。金莲正在房里浓妆艳抹,重新打扮了一番,熏香沐浴,正等着西门庆进屋呢,满脸笑容,上前帮他脱衣解带,赶紧叫春梅给他泡茶喝了,然后扶他上床休息。果然是温香软玉在怀,枕着柔软的胸脯,两人一番云雨,金莲妩媚动人……枕边细语绵绵……金莲只想拴住西门庆的心,何况分开半个月没见面,心里早就想得不行了,情欲如火,一得到他,恨不得钻进他肚子里去。两人耳鬓厮磨了一夜,一刻也不分开。西门庆要下床小便,金莲还不让他走,说道:“我的亲亲,你尿多少,都尿到我嘴里,我帮你咽了,省得凉凉的,热乎乎的才好,别冻着了。”西门庆听了,更高兴了,说道:“乖乖儿,谁像你这么疼我!”于是真的尿在了金莲的嘴里。金莲用嘴接住,慢慢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说:“有点咸。你给我点香茶压压。”西门庆说:“香茶在我白绫袄里,你自己拿。”金莲拉过他的袖子,从里面掏出几块茶饼放进嘴里,这才罢休。正是:
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
看官们且听我说:一般小妾为了讨好丈夫,什么都做得出来,即使低声下气忍辱负重,也不觉得丢人。但是正室太太,光明磊落,哪肯这样干呢!这一夜,西门庆和金莲缠绵到天明。
第二天早上,西门庆去衙门跟何千户一起上任,参加公宴,两院的乐队演奏助兴。下午才回家,衙门的人抬着酒席来了。王三官那边又派人来请。西门庆刚收拾妥当,下人来报:“工部安大人来拜访。”西门庆赶紧整理衣衫出来迎接。安郎中是寺丞,戴着金镶玉带,穿白鹇补子的官服,后面跟着许多官吏,满脸笑容,一起到大厅见礼,互相道贺,分宾主坐下。安郎中说:“我派人来问过几次,说四泉还没回来。”西门庆说:“是啊,京城里要等到朝见之后才能回来。”一会儿,喝完茶,安郎中才说:“我冒昧来拜访,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九江太府蔡少塘,是蔡老先生的第九个儿子,来京城朝见,前几天来信说,很快就要到了。我和宋松泉、钱云野、黄泰宇四个人想做东,想借您的府上摆席招待他,不知道您意下如何?”西门庆说:“老先生吩咐的事,哪敢违抗。请问定在什么时候?”安郎中说:“定在二十七号。明天我送帖子过来,请您帮忙安排一下,就表示您厚爱了。”说完,又喝了一杯茶,告辞上马走了。
西门庆出门去王招宣府赴宴。到了门口,先递了拜帖。王三官赶紧出来迎接,领他进大厅。大厅正中挂着皇上赐的牌匾,上面金字写着“世忠堂”,两边门上贴着对联:“乔木风霜古,山河𥕧砺新”。 寒暄过后,王三官让西门庆坐在上座,自己陪坐在旁边。很快上了茶,喝完茶,就开始摆酒席。王三官还叫了两个小旦弹唱助兴。
西门庆说:“我想见见王太太。”王三官赶紧吩咐下人去请。过了一会儿,下人来回话:“请老爷去后堂见王太太。”王三官请西门庆进内堂。西门庆说:“贤契(王三官的儿子),你带路。” 于是西门庆进了内堂。林氏打扮得珠光宝气,穿着一身大红袍子,腰间系着金镶碧玉的腰带,下身穿着玄色锦缎百花裙,打扮得跟个仙女似的。西门庆行礼道:“请太太上座。”林氏说:“大人是客人,您请上座。”两人客套了半天,互相行了平礼。林氏说:“犬子不懂事,前些日子冒犯了大人。多亏大人饶恕了他,还处罚了那些坏人,我们感激不尽。今天备了薄酒,请大人来,我特意来谢您。没想到大人还送了厚礼,真是受之有愧。”
西门庆说:“哪里哪里,我去东京办事耽误了给老太太祝寿,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西门庆看见文嫂在旁边,就说:“老文,拿个酒杯来,我要和太太喝一杯。” 然后叫玳安过来。原来西门庆的毡包里准备了一套“遍地金”样式的衣服,他拿出来送给林氏。林氏一看,金光闪闪,高兴极了。文嫂赶紧拿来金杯玉盏。王三官想叫小旦进来弹唱,林氏说:“别叫他们进来了,在外面奏乐就行了。” 西门庆和林氏喝完酒,林氏也回敬了西门庆一杯。之后,王三官和西门庆互相敬酒,西门庆正要回礼,林氏说:“大人请起,不用行礼。”西门庆说:“不敢,不敢。”林氏说:“好大人,您别这么说!您官位这么高,做我儿子的义父绰绰有余!我儿子从小没好好读书,没跟好人学过东西。如果您肯收他为义子,教导他做个好人,我今天就让他拜您为义父,以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教训,我绝不护短。”
西门庆说:“老太太言重了,令郎贤契,天资聪颖,只是年纪还小,以后自然会改过自新。老太太不必太担心。” 于是西门庆再次上座,王三官敬了三杯酒,西门庆行了四拜之礼。敬酒完毕,西门庆又起身向林氏道谢,林氏笑着还礼。从那天起,王三官就尊称西门庆为义父。
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复有诗以叹之: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酒过三巡,林氏吩咐王三官:“请大人到前面休息一下,换身衣服。”玳安拿来干净的巾帕给西门庆换上。不一会儿,酒席摆好,小旦们又弹唱起来,厨子们陆续上菜,玳安在一旁伺候。吃了五道菜,听了两个戏曲,点上蜡烛,西门庆起身告辞。王三官再三挽留,又邀请西门庆到他的书房。书房有三间小屋,花草掩映,书画满室,正中挂着一块金粉笺的匾额,上书“三泉诗舫”,四壁挂着四幅古画。西门庆问:“三泉是谁?”王三官支吾着不肯回答,好半天才说:“是我儿子的字号。”西门庆没说什么,又开始喝酒,几个小旦在旁边弹唱,林氏则在后面安排上菜。
夜里两点多,西门庆喝得有点醉了,才起身,给了小优儿和厨子赏钱,回家了。 回到家,直接去了潘金莲的房间。潘金莲还没睡,刚摘下头饰,梳着高高的发髻,淡妆浓抹,正在屋里煮茶,香炉里香气缭绕,等着他呢。看见西门庆进来,高兴坏了,赶紧上前接过他的衣服,叫春梅给西门庆泡了杯好茶。西门庆喝完茶,春梅就帮他脱鞋脱衣,伺候他上床。潘金莲在灯下摘了首饰,换上睡鞋,也上床躺下,两人紧紧依偎着。西门庆一只胳膊搂着潘金莲,感觉像抱着温香软玉,两个人胸贴着胸,脸贴着脸,亲亲密密的。没一会儿,就情意绵绵,春情荡漾了。潘金莲不停地抚摸着西门庆那里。
西门庆问:“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吗?”潘金莲说:“你走了这半个多月,我哪一刻放下心来!晚上夜又长,我一个人睡不着。这床铺又冷,腿都冻僵了,只能蜷着,白白盼着你,枕边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后来春梅见我唉声叹气的,晚上陪我下棋,一直到快天亮才睡。我和春梅挤在一张床上睡的。哥哥,我的心里就是这样,不知道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西门庆说:“你这小嘴真甜,家里虽然还有其他人,谁不知道我对你好?”潘金莲说:“得了吧,你还哄我!你那心里想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我还不知道?你跟来旺他媳妇儿那样亲密,把我晾在一边。后来李瓶儿生了孩子,看我的眼神跟看仇人似的。现在都跑到她那去了?就我老实巴交的在这儿。你就像那风中的杨花,到处飘荡,现在又迷上了如意儿那个狐狸精了。她不管怎么样,至少有个男人,是个正经人家的媳妇儿。你偏偏要了她,明天又要哄她男人在门口放羊。你当官的,传出去像什么话?你看那个淫妇,前几天你不在家,她和春梅为了个木槌,跟我大吵大闹,一句话都不让我说。”
西门庆说:“得啦,我的儿,她也就是个下人。她哪有那么大胆子敢顶撞你?你厉害她自然就服气。”潘金莲说:“说的好听!没了李瓶儿,她就嚣张了。还学你对她说:‘你要是伺候得好,我把娘家财产都给你。’你真说过这话?”西门庆说:“别乱猜,我没有说过!你原谅她,我让她明天给你磕头赔罪。”潘金莲说:“我不要她赔罪,我也不许你到她屋里去睡。”西门庆说:“我去她那儿睡,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过不去李姐(李瓶儿)的情,在那儿守灵呢,谁跟她有什么私情?”潘金莲说:“我不信你这一套。人死了百天了,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是去米仓,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听着梆子声。”西门庆被她气急了,搂着她的脖子亲了一口,说:“你这小妖精,怎么这么多事!”然后就翻身压在她身上,两人一番云雨,西门庆问:“怕不怕?还敢管着我吗?”潘金莲说:“你这坏家伙,不管你,你上天了!我知道你离不开那个淫妇,明天,我问清楚了才让你去。她要是问你要东西,必须跟我说,不许你偷偷给她。要是不听话,我查出来,看我不闹!我就休了那个淫妇,也不差她一个。还因为李瓶儿的事,差点儿没把我打死。你这烂货,豆芽菜——有什么好东西?老娘现在也精明起来了。”西门庆听了哈哈大笑。两人缠绵到凌晨三点才罢休。
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终宵故把芳心诉,留得东风不放归。
两人搂着睡到天亮,潘金莲还没尽兴,不停地抚摸着西门庆那里,弄得他兴奋起来,叫道:“亲爱的老公,我想一直睡在你身上。”……潘金莲说:“我的达达,我白天给你做条白色的腰带,把和尚给你的那种药装进去,再系上两根长带子。睡觉的时候,你把它系在根子上,再用这两根长带子系在后腰上,又柔软又结实,不比那个托子硬邦邦的,硌得人疼?”西门庆说:“我的儿,你做吧,药在磁盒里,你自己装就行了。”潘金莲说:“你晚上过来,咱们试试好不好?”于是,两人又一番缠绵。
这时玳安拿着帖子进来,问春梅:“老爷起来了没有?安老爹派人送钱来了,还抬了两坛酒、四盆花树。”春梅说:“老爷还没起,让他等等。”玳安说:“他走得急,还要赶到新河口闸汇报呢。”西门庆在屋里听见了,隔着窗户叫玳安问清楚,拿帖子进去,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桌席,馀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时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完,起身,也不梳头,戴着毡帽,穿着绒衣走到大厅,让安老爹的人进来。收下了钱。西门庆看见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还有两坛酒,心里高兴极了。赶紧收下,回了帖子,给了来人五钱银子,然后问:“老爹们明天几点来?要不要请戏班子?”来人说:“都早点来。戏班子用海盐的。”说完,就走了。西门庆叫人把花草搬到书房摆放,一面让玳安去请戏班子,一面给来安儿钱让他去置办东西。那一天又是孟玉楼的生日,院子里小优儿晚上弹唱助兴。
应伯爵拿着五个请帖,让应保拿着盒子,去西门庆家对面找温秀才写请柬。要请西门庆的五个夫人,二十八号来家里参加满月酒。刚出门转过街角,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二爹,您回来了!”伯爵回头一看是李铭,就停下了脚步。李铭走到跟前问:“二爹去哪儿啊?”伯爵说:“我去温师父那儿有点事。”李铭说:“家里还有句话要跟您说。”这时,一个闲汉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盒子,伯爵只好又回家了。李铭赶紧磕了个头,把盒子拿进来放下,打开一看,是两只烧鸭、两瓶好酒,说道:“小人没什么,这点东西孝敬二爹。小人有句话想求二爹帮忙。”说着就跪在地上不起来。伯爵赶紧把他拉起来,说:“傻孩子,有话就说,怎么还买东西来了?”
李铭说:“小人从小就在您家做事,伺候了几年,现在您家不用我了。就是关于桂姐的事,那些事儿,我真不知道。现在老爷怪罪那边,也连带怪罪我了。我真是冤枉啊,没地方说理去,只能来求二爹。二爹您去我家跟老爷说说好话,就算桂姐真有错,也与我无关。老爷生气怪我就算了,同行的人也欺负我。”伯爵说:“原来你这段时间没去你家做事?”李铭说:“我没去。”伯爵说:“怪不得昨天摆酒给何老爹接风,叫了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去帮忙,我没看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请他!’傻孩子,你还不赶紧找个活儿干?你跟谁置气呢?”李铭说:“老爷家不叫我,我怎么去?前几天他们四个在那儿帮忙,今天三娘过寿,安官儿早上又叫走了两个;明天老爹摆酒,又是他们四个。就漏了我,我心里能不着急吗!就希望二爹帮我解释清楚,我再给二爹磕头。”伯爵说:“我一定会帮你说的。以前我帮多少人说过好话了,这点小事,我肯定帮你!你听我的,把这礼拿回去。你哪来的钱,我哪能收你的!你现在就跟我走,我慢慢跟你说。”李铭说:“二爹不收礼,小人也不敢走了。虽然二爹不稀罕,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再三推辞,伯爵才收了礼。给了三十文钱,打发拿盒子的人回去了。然后一起出门,来到西门庆家对面。
到了书院门口,敲了门环,喊道:“葵轩先生在家吗?”温秀才正在书桌旁写字,赶紧答道:“请进。”书童开门,伯爵在堂屋里坐下。温秀才出来迎接,客气地让伯爵坐下,问道:“老人家起这么早,去哪儿啊?”伯爵说:“想麻烦您写几张请柬。是这样的,二十八号是小儿满月,想请府上的太太们来坐坐。”温秀才说:“请柬在哪儿?我这就写。”伯爵让应保拿出五个请柬,递了过去。温秀才拿到里屋,刚写了两个,就见一个书童慌慌张张跑来说:“温师父,再写两个请柬——大娘的名字,要请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刚才琴童去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的两个请柬,送出去了吗?”温秀才说:“你姐夫看着呢,送出去好一会儿了。”棋童说:“温师父写完这两个,还得再写四个,请黄四婶、傅大娘、韩大婶和甘伙计娘子,我去找来安来取。”不一会儿就把请柬送出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请柬,伯爵问:“你爹在家吗?是去衙门了吗?”来安说:“爹今天没去衙门,在厅上收礼呢。”温秀才说:“老先生昨天去王家赴宴晚了。”伯爵问起王家的事,温秀才说:“是招宣府。”伯爵明白了。过了一会儿,来安取了请柬走了,温秀才才写完。伯爵带着李铭过来了。
西门庆蓬着头,在厅上收礼,回帖,旁边摆着桌子。看见伯爵来了,赶紧行礼让坐。伯爵感谢了前日的盛情,然后问:“哥,这桌席是做什么的?”西门庆把安郎中托他做东,请蔡知府的事,告诉了伯爵。伯爵说:“明天是戏子还是小优?”西门庆说:“请了一群海盐的戏子,我自己这里还准备了四个小优。”伯爵说:“哥,那四个?”西门庆说:“吴惠、邵奉、郑春、左顺。”伯爵说:“哥怎么不用李铭?”西门庆说:“他已经攀上高枝了,还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说:“哥,你怎么这么说?你叫他,他才敢来。我也不知道你一直生他的气。但是那些事,都与他无关。三婶那边的事,他怎么知道?你可别冤枉他。他今天早上到我那儿,哭哭啼啼地告诉我:‘别说我姐姐在老爷家,就说我伺候了几年,现在有了别人,就不用我了。’他再三发誓,根本不知道他三婶那边的事。你要是生气,也别难为他。他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坏心思?你要是稍微动动气,他怎么受得了!”便对李铭说:“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老躲着干什么?自古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李铭站在门边,低着头,像个躲在偏房里的鬼似的,看着两人说话。听到伯爵叫他,赶紧进去跪下,不停地磕头,说:“老爷,上次的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就算被车压死、被马踩死、被官府拷打死,我也认了!以前老爷对我的恩情,我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这次不是我故意惹老爷生气,让同行笑话我,他欺负我,我能去哪儿找靠山呢?”说完,哭得撕心裂肺,跪在地上起不来了。伯爵在一旁说:“行了,我也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算他真有错,他都这样了,你就原谅他吧。”又对李铭说:“你过来,自古就有‘穿青衣抱黑柱’的说法,你爹都这么说了,我就不怪你了,以后你也要小心点儿。”李铭说:“二爹说得对,知错就改,以后我会注意的。”西门庆沉吟了一会儿,说:“既然你二爹三番五次地求情,我不怪你了,起来吧。”伯爵说:“还不快磕头!”李铭赶紧磕了个头,站在旁边。伯爵这才让应保拿出五个请柬给西门庆,说:“二十八号是小儿满月,请各位嫂子赏光。”西门庆看完,吩咐来安:“把请柬连盒子一起送去大娘那儿看看,估计后天去不了。实话告诉你,明天是你三娘生日,家里又有安郎中摆酒,二十八号他又要去看夏大人娘子,怎么去得了?”伯爵说:“哥,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嫂子不去,满园子的果子,还指望谁呢!我亲自去请。”一会儿,来安拿着空盒子回来了:“大娘说,知道了,不用回话了。”伯爵把盒子递给应保,笑着说:“哥,你又哄我。要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要请嫂子去走一趟。”西门庆对伯爵说:“你先别去,等我梳洗打扮一下,咱们吃饭。”说完,进去了。
伯爵对李铭说:“怎么样?刚才要不是我这么劝,他肯定更生气。他有钱有势,说几句就算了。俗话说得好:‘嗔拳不打笑面。’现在这个年头,要会奉承。做买卖要本钱,更要三分和气。你要是硬撑着,谁理你!要随机应变,像水一样灵活,才能赚到钱。你要是撞了南墙,别人吃饱喝足了,你还饿着肚子。你答应他几年,还不了解他的脾气?明天让你桂姐早点儿过来,两件事一起办:给三娘过生日,顺便向他赔礼道歉,一天就都解决了。”李铭说:“二爹说得对,我回家后就去跟三娘说。”说着,只见来安摆好桌子,说:“应二爹请坐,老爷马上就出来。”
一会儿,西门庆梳洗完毕,陪伯爵坐下,问他:“你最近没见过老孙和祝麻子?”伯爵说:“我让他们来,他们知道你生气。我就说:‘还是哥念着旧情,那天虫子蚂蚱一起扑过去,你敢怎么样!’他们发誓再不和王家小厮来往了。说你昨天在他家喝酒了?他们不知道。”西门庆说:“昨天他们摆了酒席请我,认我做干爹,喝到二更才散。他们怎么不来往了?只要不影响我的事,随他们去吧,我管他们干嘛?我又不是他们真正的爹,管不着他们!”伯爵说:“哥,你这话说得太绝了。他们一两天内也会来给你赔礼道歉的。”西门庆说:“让他们来就行,赔什么礼?”这时来安端上饭菜,都是山珍海味。西门庆喝粥,伯爵吃饭。吃完饭,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没有?”来安说:“来了一天了。”西门庆叫他们和李铭一起吃饭。韩佐和邵谦上前磕头,然后一起吃饭去了。
过了很久,伯爵起身说:“我走了,家里不知道等着我呢。小人家里做事最苦,从灶台到堂屋,哪一样不需要花钱?”西门庆说:“你去忙吧,晚上过来坐坐,给你三娘拜寿,磕个头,也是你的孝顺。”伯爵说:“一定来,还准备送些礼物。”说完,就走了。正是:
酒深情不厌,知己话偏长。莫负相钦重,明朝到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