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很久以前,大唐盛世,有个修真得道的英雄,后来飞升成仙,成了仙班里的人物,还带兵救苦救难呢,他就是吕岩祖师,道号纯阳子。他写过一首诗,感叹世人被七情六欲、酒色财气所困,到头来都一样,没什么意思。 诗里说: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这诗的意思是说,以前多么风光,现在却一个人也没有了,乐器也不响了,英雄气概也没了,宝物也都没了,曾经歌舞升平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凄凉的秋露和月光。那些人啊,都化成灰了。
这世上的事,财色二字最害人。穷的时候,没钱吃饭,老婆孩子都饿肚子,亲戚朋友都躲着你,心里再有雄心壮志,也被磨没了。这叫什么?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有钱了就不同了,挥金如土,喝酒要最好的,想干嘛就干嘛,巴结你的人多得是。可是一旦没钱了,那些人立马就跑得没影了。古今都是这样,有钱的时候,人挤人;没钱的时候,门可罗雀。这财,害人不浅!
再说说色。你看那些古人,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还有忠义无双的关羽,这样的人少之又少。那些三妻四妾的,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一些好色之徒,见到漂亮女人就各种献殷勤,只想占便宜,全然不顾名声和朋友情谊。一开始花钱如流水,吃喝玩乐,
三杯花作合,两盏色媒人。
后来事情败露,甚至打架斗殴,丢了性命,妻离子散,什么都没了。石崇那么有钱,还不是因为绿珠而死;项羽那么厉害,还不是因为虞姬而败亡。真是“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色,也害人不浅!
说到底,财色二字,很少有人能看破。 如果能看破,就会明白,金银财宝带不进坟墓,高楼大厦终究是黄土一堆,锦衣华服不过是裹尸布。那些妖艳的女人,漂亮的脸蛋,到了最后,也只不过是骷髅一张。罗袜金莲,枕边恩爱,都不过是虚幻一场。 金刚经里说的好:“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 人生在世,什么都想要,到头来什么也带不走。 再厉害的人,到最后也要老去;再富有的人,也会家财散尽;再漂亮的人,也会衰老;再聪明的人,也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不如放下执念,修身养性,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我为啥要说这些呢?因为我听说以前有个富贵人家,后来家道中落,什么都靠不住,荣华富贵没享几年,还落了一身骂名。家里那些争宠的女人,一开始多漂亮,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话说宋徽宗政和年间,山东东平府清河县有个西门庆,长得高大帅气,性格潇洒,家里挺有钱,二十六七岁。他爹西门达,以前在川广一带贩卖药材,后来在清河县开了家很大的药铺,住着五间门面七进的大宅子,家奴成群,骡马众多,虽然算不上超级富豪,但在清河县也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可惜他父母早逝,西门庆从小被宠坏了,不爱读书,整天游手好闲,父母死后更是沉迷花天酒地,四处惹是生非。他还会点拳脚功夫,赌博、双陆、象棋、牌九样样精通,结交的朋友也都是些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
他最好的朋友叫应伯爵,绰号“应花子”,是绸缎商应员外的儿子,败光家产后靠着傍富婆吃饭,也擅长玩气球、双陆、棋类游戏。另一个朋友叫谢希大,是清河卫千户的子孙,父母早亡,好吃懒做,也靠傍富人混日子,还会弹琵琶。这两人跟西门庆关系最好,其他还有几个穷光蛋,比如祝实念、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吴典恩(县里的阴阳先生,因为犯事被革职)、云理守、常峙节、卜志道、白赉光。这白赉光的名字让大家觉得不好听,他自己解释说,当初取名的时候,一个塾师说他姓白,跟白鱼跃入武王舟的故事有关,又说“周有大赉,于汤有光”,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表字就叫光汤。总之,这十来个人,见西门庆有钱又大方,都围着他吃喝嫖赌。
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
像西门庆这种人,家境殷实,却生了个不肖子,又交了这么一群损友,再有钱也迟早要败光,哪来的好日子过?不过,西门庆从小性格强硬,做事阴险狡诈,还放高利贷,甚至跟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都有来往,在县里插手公务,从中牟利,所以县里人都怕他,叫他“西门大官人”。他原配陈氏早亡,只留下一个女儿西门大姐,许配给了东京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还没过门。原配去世后,没人管家,他又娶了清河左卫吴千户的女儿吴氏为继室,吴氏二十五六岁,八月十五生日,小名月姐,嫁到西门家后大家都叫她月娘。月娘贤惠能干,事事顺从西门庆。家里还有几个丫鬟,都是西门庆玩过的。他还跟勾栏女子李娇儿好上了,娶回家做了二房。南街的卓二姐(卓丢儿)也被他包养了一段时间,也娶回家做了三房。只是卓二姐身体不好,西门庆还经常在外面寻花问柳。
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
一天,西门庆在家闲坐,对月娘说:“九月廿五了,月初三日是我兄弟们的聚会,那天得准备几桌好酒席,再叫几个歌女来,跟兄弟们好好玩一天,你帮我安排一下。”月娘说:“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成天就知道来你家吃喝玩乐,自从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哪天好好过过日子!现在卓二姐身体也不好,劝你少喝酒。”西门庆不耐烦地说:“你说的别的我都听,但这事我可不想听。你说他们都不是好人,也就算了,但应二哥人不错,又懂事,让他做事都很靠谱,谢子纯也挺能干的。咱们别老这么算计来算计去,不如到那天,咱们结拜兄弟,以后有个照应。”月娘说:“结拜兄弟也好,但以后还是更多人靠你吧。你要靠别人?提线木偶上戏台——还差一口气呢!”西门庆笑道:“要是大家都靠得住,不更好吗?等应二哥来了,我跟他商量。”
话说几个人正聊着天,突然,一个眉清目秀、机灵得很的小厮跑过来,说是西门庆的贴身小厮玳安。玳安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面,想见老爷您。”西门庆说:“我正要找他们呢,他们倒自己来了。” 西门庆走到大厅,看见应伯爵戴着顶崭新的玄罗帽,穿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夹绉纱衫子,脚穿丝袜、丝鞋,坐在上首。下首坐着的是谢希大。看见西门庆出来,两人赶紧起身行礼:“哥在家啊,好久没来看您了。” 西门庆让他们坐下,叫人上了茶,说:“几位兄弟,最近我心里烦闷,没怎么出门,你们也没来看我。”
应伯爵对谢希大说:“你看,我就说哥哥会这么说吧!”然后对西门庆说:“哥,您误会了,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整天忙些什么!两条腿都赶不上张嘴的速度啊!” 西门庆问:“你们这几天都在忙什么?” 应伯爵说:“昨天去李家看了个孩子,就是您二嫂子的侄女桂卿的妹妹,叫桂姐儿。好久不见,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等她长大成人,还不知道会迷倒多少人呢!昨天她妈再三嘱咐我:‘二爹,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说不定以后还是您的儿媳妇呢!” 西门庆说:“还有这事儿?改天有空咱们去看看。”谢希大接着说:“哥您不信,这孩子长得确实漂亮。” 西门庆说:“昨天去她家了?前几天你们去哪儿了?” 应伯爵说:“前几天卜志道兄弟去世了,我们在他们家帮忙料理后事。他嫂子再三拜托我,让我跟您说一声,感谢您送去的祭品。因为他们家地方小,也没准备什么好酒席,所以没敢请您过去,真是不好意思。” 西门庆说:“我听说他身体不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前几天他还送了我把真金川扇子,我还想着怎么回礼呢,没想到他却……哎!”
谢希大叹了口气说:“咱们这帮兄弟,十个人,现在又少了一个。”然后对应伯爵说:“初三是咱们的聚会日子,到时候还得麻烦西门大哥您破费,让兄弟们聚聚。” 西门庆说:“对,我正想跟管家说呢。咱们兄弟们这样聚会,总归是吃吃喝喝,没什么实际意义,不如找个寺庙,写个疏文,结拜成兄弟,以后互相扶持。到时候,我出点钱,买些祭品,大家也象征性地出点钱。我不是强迫大家,结拜嘛,大家出点钱,也显得有情分。” 应伯爵赶紧说:“哥说的对,烧香拜佛要虔诚,大家都要尽心。就是咱们这些人,老鼠拉龟——有屎无屁(少)。 ”西门庆笑着说:“你个傻瓜,谁要你出很多?少说废话!” 谢希大说:“结拜得十个人才好,现在卜志道兄弟不在了,谁来补上?” 西门庆想了想说:“咱们隔壁的花二哥,是花太监的侄子,手里有钱,经常在院子里走动。他家和咱们家只隔了一堵墙,和我关系不错,不如叫小厮请他来。” 应伯爵拍着手说:“是不是院子里那个包养着吴银儿的花子虚?” 西门庆说:“就是他!” 伯爵笑道:“哥,快叫人请他来。和他交往,以后咱们又多了一个酒友。” 西门庆笑道:“你这馋鬼,就知道吃!” 大家都笑了。西门庆立刻叫来玳安说:“你去隔壁花家,对花二哥说,初三我要和十个兄弟结拜,请他来参加。” 看看花二哥怎么说,回来告诉我。如果他不在家,就和他的妻子说。”玳安答应着去了。应伯爵问:“那天是在您家还是在寺庙里?” 谢希大说:“附近就永福寺和玉皇庙两个寺庙,随便哪个都行。” 西门庆说:“结拜又不是和尚管的,我和永福寺的和尚不熟,玉皇庙的吴道长和我熟,而且那里宽敞又安静。” 应伯爵说:“哥说的对,永福寺的和尚好像和谢家嫂子关系不错,所以想推荐他去那里。” 谢希大哈哈大笑骂道:“你这老小子,正经事不说,净放屁!”
正说着,玳安回来了,对西门庆说:“花二哥不在家,我跟他妻子说了。她一听,非常高兴,说:‘既然是西门老爷要和您二哥结拜,那肯定得来。等他回来,我一定劝他来,多向西门老爷行礼。’还给了我一些茶点。” 西门庆对应、谢二人说:“这花二哥,有个厉害的老婆。”说完,又喝了口茶。两人起身说:“哥,我们先走了,通知其他兄弟,让他们出钱。我先去跟吴道长说一声。” 西门庆说:“知道了,不送了。”两人一起把他们送出了大门。应伯爵走了几步,回头说:“那天要不要请戏班子?” 西门庆说:“也好,兄弟们说说笑笑,热闹些。”说完,应伯爵和谢希大一起走了。
话说过了几天,到了十月初一。西门庆一大早就在月娘屋里坐着,突然进来一个小厮,手里拿着个精美的拜匣,给西门庆磕了个头,说道:“我是花家的小厮,我爹托我给西门爹送东西。那天您叫大官儿请我爹,我爹有事出去了,没赶上。听说您初三要聚会,我爹让我先送点钱来,您先用着,明天用多少再算,不够的再补上。”西门庆打开一看,签子上写着“分资一两”,就说:“太多了,不用补了。后天别来,大伙儿初三早上一起上庙。”小厮答应着,正要走,被吴月娘叫住了,让丫鬟玉箫挑了两个蒸酥果给他,说:“这是给你当茶点的。到家给你娘问好,说西门大娘过几天请你娘来坐坐。”小厮谢过之后走了。
西门庆刚送走花家小厮,应伯爵家的应宝就来了,玳安领着他进来,磕了个头,说:“我爹让我把大家的分子钱送来。”西门庆接过八封,也没看,都给了月娘,说:“你收着,明天上庙,正好买东西用。”说完,打发应宝走了。他起身去看卓二姐,刚坐下,玉箫就来喊:“娘请您过去说话。”西门庆说:“怎么不早说?”然后去了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一堆钱,指着笑道:“你看这些钱,就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其他的有的三分,有的五分,红黄的,看着像金子似的。咱们家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收了还脏名声,不如退回去吧。”西门庆说:“你瞎操心,放着吧,咱家多的是,不在乎这点儿!”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初二,西门庆拿出四两银子,让来兴买了一头猪、一头羊、几坛金华酒,还有香烛纸钱、鸡鸭等祭祀用品,又封了五钱银子,吩咐来保、玳安、来兴:“送到玉皇庙,跟吴师父说:‘我们老爷明天要结拜兄弟,请师父写个疏文,晚上在我们师父那儿设宴。请师父提前准备准备,老爷明天早上就来。’”玳安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送到了,吴师父知道了。”
初三一大早,西门庆洗漱完毕,让玳安去请花子虚来吃早饭,一起上庙,顺便去应伯爵家催催其他人。玳安刚把花子虚请来,应伯爵和一群兄弟就到了,正是之前那些人: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加上西门庆、花子虚,一共十个人。他们进来一起拱手作揖。伯爵说:“咱们该走了。”西门庆说:“先吃早饭。”然后让人上茶、上菜。吃完饭,西门庆换了身衣服,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起去了玉皇庙。
离庙不远,就看见庙门,气势宏伟。
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一带都粉赭色红泥;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川纹,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檐阿峻峭。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
进了第二重殿,穿过侧门,就是吴道观的道院。进门两边都是花草树木。西门庆抬头一看,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
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
吴道官平时就在那三间敞厅里念经做道场。那厅堂收拾得干干净净,正中供奉着玉皇大帝,两边是众星官,旁边还挂着马、赵、温、关四大元帅的画像。西门庆他们进屋后,先敬了茶,大家起身四处打量。白赉光拉着常峙节,走到马元帅像前,见元帅威风凛凛,画着三只眼睛,就对常峙节说:“哥,这怎么回事?现在这世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还多长一只眼睛专门盯着人家的缺点呢!”应伯爵听见了,走过来打趣道:“傻兄弟,他多长一只眼看你,对你难道不好吗?”大家哈哈大笑。常峙节指着温元帅的画像说:“二哥,这位全身蓝的,也够古怪的,说不定是卢杞他祖宗呢!”伯爵笑着大声说:“吴先生,您过来,我跟您说个笑话。”吴道官真的走过来听他讲。伯爵说:“有个道士死了,见了阎王,阎王问他:‘你是谁?’道士说:‘我是道士。’阎王让判官查,果然是道士,也没犯什么罪。于是就让他还魂。道士转世后,路上碰见一个染坊的工人,以前认识,那工人问他:‘师父,您怎么又回来了?’道士说:‘我是道士,所以让我回来了。’那工人记住了,见了阎王也说是道士。阎王查他,只见他两只手都是蓝的,问他怎么回事。那工人用染坊的腔调说:‘曾经跟温元帅……那个……’ ”说到这里,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又走到右边,看见下面供奉着一个红脸的关帝,上面是黑脸的赵元坛元帅,旁边画着一只大老虎。白赉光指着老虎说:“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跟着人没事儿干吗?”伯爵笑道:“你不知道,这只老虎是他的贴身保镖!”谢希大凑过来,吐了吐舌头说:“要是有这么个保镖跟着我,我一刻也待不住,我怕它吃了我!”伯爵笑着对西门庆说:“这小子,亏他还敢出来!”西门庆问:“怎么回事?”伯爵说:“像子纯那样,就怕他的保镖,像我们这样七八个人,要吃你的,你还不得吓死?”说完,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这时吴道官走过来,说:“各位老爷说这老虎,我们清河县这两天可没少受这老虎的罪!不知害了多少过路人,就连猎户,也死了十好几个。”西门庆问:“怎么回事?”吴道官说:“各位老爷还不知道吧,我也刚听说。前几天有个小徒弟去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化缘,住了五七天才回来。我们清河县离沧州路近,有个景阳冈,冈上最近出来一只吊睛白额虎,经常出来吃人。商旅过往,非常危险,必须成群结队才能走。现在县里悬赏五十两银子捉拿它,到现在也没抓到。可怜那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呢!”白赉光跳起来说:“我们今天结拜了,明天就去捉虎,也能赚点钱花花。”西门庆说:“你命不要了?”白赉光笑道:“有了钱,要命干嘛!”众人又笑起来。应伯爵说:“我跟你们再讲个笑话:一个人被老虎叼走了,他儿子要去救他,拿着刀去砍老虎。那人被叼在虎嘴里喊:‘儿子,你悠着点儿砍,别把虎皮砍坏了!’”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只见吴道官把祭祀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走过来说道:“各位老爷,开始烧纸吧。”他拿出疏文说:“疏文已经写好了,只是谁做大哥,谁做二哥?排好顺序,我好写上你们的姓名。”大家异口同声说:“当然是西门大官人做大哥。”西门庆说:“还是按年龄来算吧,应二哥比我大,应二哥做大哥。”伯爵吐了吐舌头说:“老爷,您可别折煞我了!现在这年头,只能论财势,哪能论年龄!要论年龄,还有比我大的呢。如果我做大哥,有两点不妥:第一,我比不上大官人有威望有德行,兄弟们都服你;第二,我本来叫应二哥,现在做大哥了,又得改叫应大哥,万一再来两个人,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叫‘应二哥’,还是叫‘应大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磨叽的,净说些废话!”谢希大说:“哥,别推辞了。”西门庆再三推让,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人硬逼着,只好做了大哥。第二是应伯爵,第三谢希大,第四是花子虚,因为他有钱,做了四哥。其余的人依次排列。吴道官写完疏文,点燃香烛,大家依次排列好。吴道官打开疏文,朗声念道:
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常峙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虔诚请祷,拜投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祇,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
政和年月日文疏
吴道官念完,大家拜完神,又在神像前行了八拜。然后送神,烧掉纸钱,收起祭品。不一会儿,吴道官让人把猪羊卸下来,鸡鸭鱼肉、水果点心都摆好了,满满两大桌,西门庆坐在首席,其他人依次而坐,吴道官陪着。一会儿,酒过几巡,大家玩起了猜枚行令,嬉笑打闹,热闹非凡,这里就不细说了。正是:
才见扶桑日出,又看曦驭衔山。
醉后倩人扶去,树梢新月弯弯。
玳安儿跟西门庆耳语说:“夫人让我来接您回家,说三娘今天病得厉害,让您赶紧回去。”西门庆立马起身说:“不是我故意扫兴,我第三个小妾病得很重,咱们先回去吧。”花子虚说:“我和你顺路,咱们一起回去。”伯爵说:“你们俩财主都走了,留下我们怎么办?花二哥,你再坐会儿吧。”西门庆说:“他家没人,我们俩一起回去省得他嫂子多想。”玳安儿说:“我来的时候,二娘也让天福儿备马了。”这时一个小厮走过来对花子虚说:“马准备好了,夫人请您回家。”于是两人一起起身,向吴道官道谢告辞,跟伯爵等人说:“你们继续玩儿,我们先走了。”说完就出门骑马走了。留下那几个酒肉朋友在庙里继续痛饮。
西门庆到家,和花子虚道别后进去,问吴月娘:“卓二姐怎么病得这么厉害?”月娘说:“我故意说家里有个病人,怕你跟那些人在一起又耽误了回来,所以让玳安儿那样说的。她一天比一天重,你也得在家好好照顾她。”西门庆听了,就去那边看望,之后就在家守着。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十月初十。一天,西门庆正让人请太医给卓二姐看病,刚走到大厅,就看见应伯爵笑嘻嘻地走进来。西门庆和他互相作揖,请他坐下。伯爵问:“哥,嫂子病怎么样了?”西门庆说:“情况不太好,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问:“你们那天什么时候散的?”伯爵说:“吴道官盛情挽留,散的时候都快两更天了。我们都喝醉了,倒是你哥早早回家好些。”西门庆问:“你吃饭了吗?”伯爵不好说不吃,就说:“哥,你猜猜。”西门庆说:“你肯定吃了?”伯爵捂着嘴说:“这可猜不着。”西门庆笑着说:“你这家伙,没吃就说没吃,怎么这么扭捏!”一边叫小厮:“上饭,我和二叔一起吃。”伯爵说:“要不咱们出去吃吧,我听说了一件稀罕事,要跟你说,还要带你去看看。”西门庆问:“什么稀罕事?”伯爵说:“就是前几天吴道官说的景阳冈上的那只老虎,昨天被一个人一拳打死了。”西门庆说:“你又胡说,我不信。”伯爵说:“哥,不信你听我说,我给你细细道来。”于是他手舞足蹈地描述道:“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老二。他之前在柴大官人庄上避难,后来生病,病好了就去寻他哥哥,路过景阳冈,遇到了老虎,结果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就像亲眼所见一样。说完,西门庆摇摇头说:“既然这样,咱们吃完饭一起去看看。”伯爵说:“哥,别吃了,怕耽误了。咱们不如去街上酒楼坐坐吧。”这时来兴儿来摆桌子,西门庆说:“告诉你娘,别做饭了,拿衣服来我换上。”
一会儿,换好衣服,西门庆和伯爵手拉手一起出门。路上碰见谢希大,笑着说:“哥们,也是来看打虎的吗?”西门庆说:“正是。”谢希大说:“街上人可多,挤都挤不开。”于是他们一起到街边一家大酒楼坐下。不一会儿,就听到锣鼓喧天,大家都一起去看。只见一群猎户抬着长枪,后面抬着那只被打死的老虎,像个大布袋一样,四个人都抬不动。最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汉,就是打虎的那个人。西门庆看着,咬着手指说:“我说这个人,要是没有千百斤水牛的力气,怎么可能打得动它。”三人边喝酒边议论,暂且不表。
再说那个迎面而来的壮汉长什么样呢?只见他:
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应伯爵说的阳谷县的武二郎。他来寻他哥哥,结果意外打死了老虎,被知县迎接而来。众人看着他被迎进县里。这时知县正在升堂,武松下马进去,扛着老虎在厅前。知县看着武松的样子,心里暗想:“不是个一般人,才能打死这只老虎!”便叫武松上厅。武松行礼后,详细讲述了打虎的经过。两旁的官员都吓呆了。知县在厅上赏了他三杯酒,又拿出库房里百姓上交的赏钱五十两,赏给他。武松说:“小人承蒙大人恩惠,侥幸打死了老虎,并非小人的本事,怎敢受此赏赐!众猎户因为这只畜生受了大人许多责罚,不如把赏钱分给众人,也能体现大人的恩德。”知县说:“既然如此,就听壮士的。”武松就把五十两赏钱分给了众猎户。知县见他仁义忠厚,是个好汉,想提拔他,就说:“你虽然是阳谷县人,离我这清河县很近。我今天就举荐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都头,专门在河东水西抓捕盗贼,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承蒙大人提拔,小人感激不尽。”知县随即叫人写了文书,当天就举荐武松做了巡捕都头。当地的大户人家都来祝贺武松,连续庆祝了好几天。武松正要回阳谷县找哥哥,没想到在清河县做了都头,也很高兴。这件事传遍了东平府两县,大家都知道了武松的大名。正是: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武松一天在街上闲逛,听到背后有人叫道:“兄弟,知县大人提拔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么不照顾我!”武松回头一看,这个人……
武松要找他哥哥武大。武大自从兄弟俩分开后,因为闹饥荒,就搬到清河县紫石街租房子住。大家都觉得他懦弱,长得也寒碜,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三寸丁谷树皮”,说他身材粗糙,脸又窄。因为他太老实,所以老被人欺负。武大没啥营生,每天挑着担子卖炊饼过日子,后来老婆死了,留下个十二岁的女儿迎儿,爷俩相依为命。半年后,本钱也赔光了,又搬到张员外家门口租房子住。张员外家下人看他老实巴交的,经常照顾他,还帮他卖炊饼。武大没事就在铺子里坐着,对下人们特别殷勤,所以大家都挺喜欢他,在员外面前也帮他说好话,员外连房租都不要他交。
张员外家财万贯,房子一百多间,六十多岁了,身边连个孩子都没有。他家的管家余妈妈很严厉,家里也没有漂亮丫鬟。员外老是唉声叹气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又没儿女,就算有钱,有什么用呢?”管家说:“那您就让媒婆给您买两个丫鬟,教她们弹唱,伺候您。”员外一听高兴坏了,连忙道谢。过了一段时间,管家果然找了媒婆,给员外买了两个丫鬟,一个叫潘金莲,一个叫白玉莲。白玉莲十八岁,是乐户人家出身,长得白净秀气。潘金莲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排行老六,从小长得漂亮,脚也缠得小巧,所以叫金莲。她父亲死了,她母亲生活艰难,九岁的时候就被卖到王招宣府里,学弹唱,还学了读书写字。她很聪明,十几岁就会化妆打扮,弹琴唱歌,女红针线样样精通,还会写字。十五岁的时候,王招宣死了,她母亲把她赎了出来,三十两银子卖给了张员外,和白玉莲一起进了门。员外教她们弹唱,金莲本来就会,所以学起来很轻松。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两人住一个房间。一开始,管家余妈妈很看重她们俩,还给她们金银首饰打扮。后来白玉莲死了,就剩下金莲一个人,十八岁的时候,长得更漂亮了。张员外想纳她为妾,但碍于管家厉害,一直没得手。有一天,管家去邻居家吃饭不在家,员外偷偷把金莲叫到房里,就…… 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员外跟金莲好上了以后,突然得了好几种病:腰疼、流泪、耳聋、流鼻涕、尿频。管家知道了这事,跟员外大吵了几天,还狠狠地打了金莲。员外知道这事瞒不住了,就赌气给了金莲嫁妆,想把她嫁出去。员外家下人都说武大老实,又没老婆孩子,还住在他家,挺合适的。员外反正还想跟金莲见面,所以一分钱彩礼都没要,就把金莲嫁给了武大。武大娶了金莲后,员外还经常照顾他,武大要是没钱买炊饼,员外就偷偷给他银子。武大出去卖炊饼的时候,员外趁没人,就偷偷去跟金莲幽会。武大就算偶尔撞见,也不敢说什么。就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员外得了重病,死了。管家知道了真相,气得要命,让家丁把金莲和武大赶了出去。武大只好在紫石街西边租了两间房子住,继续卖炊饼。
金莲嫁给武大后,见武大老实巴交,长得又寒碜,非常讨厌他,经常跟他吵架,还抱怨员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每天拽着他他不走,打他他还往后退,就知道喝酒,要紧事一件也不管。我真是倒霉,嫁给了他!太苦了!”没人的时候,她就唱《山坡羊》来表达不满: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一般来说,女人要是有几分姿色,又聪明伶俐,找个好男人也就罢了。要是像武大这样的,就算再好脾气,也会有点讨厌。自古以来,佳人和才子才是天生一对的,可金莲偏偏嫁给了武大这样的人。
武大每天挑着担子出去卖炊饼,晚上才回来。金莲每天等武大出门后,就躲在帘子后面嗑瓜子,故意露出她那双小脚,勾引那些浪荡子弟,每天在门口弹胡琴,说谜语,唱歌:“一块好羊肉,怎么落到狗嘴里了?”各种油嘴滑舌的话,她都说得出来。所以武大在紫石街也住不下去,想搬家,就跟金莲商量。金莲说:“你个笨蛋,租房子住,又小又破,肯定有人背后说闲话!不如多花点钱,典当个好点的房子,住得气派点,免得被人欺负。”武大说:“我没钱典房子啊!”金莲说:“呸!没用的东西,你是个男人,这点事都办不好,老让我受气!没钱就当我的首饰啊,有什么难的!以后再想办法补上就是了。”武大听金莲这么说,就拿出十几两银子,在县衙门口典当了一栋楼房,上下两层四间,带两个小院子,很干净。武大搬到县西街后,还是继续卖炊饼过日子。
那天,没想到会碰见亲兄弟武大。兄弟俩见面,高兴坏了。武大赶紧把武松请回家,带他上楼,叫金莲出来见见。武大说:“前几天景阳冈打死老虎的,就是你小叔,现在当了都头,是我亲兄弟。”金莲上前行礼说:“叔叔好。”武松回礼,深深地拜了下去。金莲赶紧扶起武松,说:“叔叔快请起,您太客气了。”武松说:“嫂子您也别客气。”两人互相谦让一番,才起身。一会儿,小女儿迎儿端来了茶,两人喝了茶。武松见金莲长得特别漂亮,就低着头。没多久,武大买了酒菜回来款待武松。
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留下金莲和武松在楼上。金莲看着武松身材高大威猛,相貌堂堂,又想起他打死了老虎,肯定力大无比。心里盘算着:“都是一个娘生的兄弟,怎么我家那武大又瘦又小,长得也不好看,真是倒霉才嫁给他!现在武松这么壮实,不如让他搬来我家住?说不定姻缘就在这里呢!”于是笑着问武松:“叔叔现在住哪儿?平时谁给你做饭?”武松说:“我刚当了都头,每天都要去衙门,别处住不方便,随便在县前找了个地方,请了两个士兵帮我做饭。”金莲说:“叔叔干嘛不住家里?省得在县前让士兵做饭,不干净。住一起,想喝点汤水也方便。我可以亲自给你做饭,干净卫生。”武松说:“谢谢嫂子。”金莲又问:“叔叔有媳妇吗?要不要请来一起聚聚?”武松说:“我没有成亲。”金莲问:“叔叔多大年纪了?”武松说:“虚岁二十八。”金莲说:“原来叔叔比我大三岁啊。叔叔这次从哪儿来?”武松说:“我在沧州住了一年多,想着哥哥还在老房子住,没想到搬到这里来了。”金莲说:“一言难尽。自从嫁给你哥哥,他对我太好,却被别人欺负,才搬到这里来的。要是像叔叔你这么强壮,谁还敢欺负我!”武松说:“我大哥老实本分,不像我那么厉害。”金莲笑着说:“你怎么这么说!俗话说得好,人没点本事,哪能立足。我这个人性格直爽,看不起那些软弱的男人。”武松说:“我大哥不惹事,省得嫂子你担心。”两人在楼上聊个不停。
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金莲正和武松说话,武大买菜回来了。他把菜放在厨房,上楼喊道:“大嫂,你下来一下。”金莲说:“你看你,不懂事!叔叔在这儿,没人陪他,你却让我下来。”武松说:“嫂子您自便。”金莲说:“不去隔壁请王婆来帮忙?这样总不见人。”武大就去请了隔壁的王婆来帮忙。王婆把菜摆好端上楼,都是些鱼肉果菜点心。然后烫了酒。武大让金莲坐在主位,武松对面,武大坐在旁边。三人坐下喝酒,武大给每个人倒酒。金莲举起酒杯说:“叔叔别见怪,招待不周,请喝一杯。”武松说:“谢谢嫂子,别这么说。”武大不停地倒酒,金莲笑盈盈地说:“叔叔,怎么不吃点肉和水果?”还把最好的菜递给武松。武松为人正直,只当金莲是亲嫂子。谁知金莲是使女出身,很会讨人欢心。她故意引诱武松。金莲陪武松喝了几杯酒,一直盯着武松看。武松受不了,只好低着头。喝了一会儿,酒喝完了,武松起身告辞。武大说:“二哥,没事,再喝几杯。”武松说:“不了,改天再来拜访哥哥嫂子。”两人送武松下楼。出门后,金莲说:“叔叔一定要搬来家里住,不然我们两口子会被别人笑话。亲兄弟比别人重要,为了我们争口气,也是好事。”武松说:“既然嫂子盛情邀请,今晚我就搬来。”金莲说:“我在这儿等你!”
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