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西门庆跟吴大舅、应伯爵他们喝酒,就问韩道国:“咱们那船啥时候出发?好把货打包。”韩道国说:“昨天有人来谈了,大概二十四号开船。”西门庆说:“过了二十号念完经,就打包。”伯爵问:“这次去几个人?”西门庆说:“三个人都去。明年先让崔大哥押一船货去杭州,他跟来保再去松江那边进点布料回来卖。家里缎子、绸子、棉花什么的还不少呢。”伯爵说:“哥你想的真周到!俗话说得好,什么都要有,才是买卖。”正说着,就到换班的时候了,吴大舅站起来说:“姐夫你这些天辛苦了,我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先告辞了,您也好好休息休息吧。”西门庆不肯,还留他们,让小优儿上酒唱歌,每人喝了三杯才放他们走。西门庆给了小优他们四个六两银子,他们推来推去不敢接,说:“宋老爷派我们来的,我们哪敢收您的赏钱啊!”西门庆说:“虽然是公差,这是我赏你们的,怕什么!”四个小厮这才磕头谢恩领了赏钱走了。西门庆就回后院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西门庆去衙门,吴道官已经派了个徒弟和两个伙计来大厅搭祭坛,摆得整整齐齐的。西门庆回家看见了,就让徒弟伙计们吃了斋饭才让他们回去。然后让温秀才写帖子,请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吴舜臣这些亲戚和朋友,第二天来念经。家里厨子们忙着准备斋饭,就不细说了。
第二天五更天,道士们都来了,进了经坛,点上蜡烛,焚香,敲锣打鼓,念经。大门上挂起长幡,贴上告示,两边黄纸门上贴着一副对联:
东极垂慈仙识乘晨而超登紫府;南丹赦罪净魄受炼而迳上朱陵。
大厅经坛上,挂着二十个字的斋题:“青玄救苦、颁符告简、五七转经、水火炼度荐扬斋坛。”当天,黄真人穿着大红衣服,坐轿子来,系着金腰带,左右跟着人,浩浩荡荡的,日上三竿才到。吴道官领着大家迎接他到坛上,行完礼,西门庆穿着素服,拜见黄真人,递上茶。经坛旁边摆着经筵法席,大红销金桌围,绣花椅垫,两个道童侍立左右。发文书的时候,西门庆送上一匹金缎;登坛的时候,换上了九阳雷巾,大红金云白鹤法袍。先是说明斋事的缘由,斋官洗手焚香。然后黄真人焚香净坛,念咒请神,打开各种文书符箓,向天庭禀告,向十方土地盟誓。三献礼毕,敲锣打鼓,化钱烧香。西门庆和陈敬济拿着香炉跟着,前面后面跟着人举着四把销金伞、三对缨络。行香回来,请监斋的官员后,又奏乐,到李瓶儿灵前诵经超度,朝拜玉帝,旁边设宴,听经悟道。到了中午,高功道士穿着法衣,踏罡步斗,上表文,派遣神将,下到地府。原来这黄真人大概三十岁左右,长得非常英俊,打扮起来,中午上表文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神仙。只见:
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如太华乔松。踏罡朱履进丹霄,步虚琅函浮瑞气。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皓齿明眸,佩箓掌五雷之令。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高。就是都仙太史临凡世,广惠真人降下方。
拜完表文,吴道官在坛上颁发天宝箓和神虎玉札。午后焚香完毕,卷棚里摆斋。黄真人面前摆着最好的席面;吴道官他们稍微差一点;其他人都是普通的桌席。黄真人、吴道官都赏赐了缎子、披风、丝绸,其他人每人赏赐一匹布。好的席面都让人抬到庙里去了,其他人赏赐的东西都由他们的徒弟收起来,就不细说了。
吃过午斋,大家都到花园里玩耍去了。家里收拾好后,又重新摆上斋饭,请吴大舅他们这些亲戚朋友来吃饭。正吃着,忽然有人来报:“东京翟老爷派人送来了书信。”西门庆立刻出厅堂,请来人进来。只见来人穿着青衣窄裤,戴着万字头巾,穿黄靴,全副武装,上前行礼。西门庆还礼。那人从怀里拿出信递给西门庆,还有一封信和十两银子。西门庆问来人姓名,那人说:“小人姓王名玉,蒙翟老爷差遣,送这封信来。不知道老爹这边有丧事,直到信送到才知道。”西门庆问:“你啥时候到的?”那人说:“十月才到京城。因为督办皇木工程一年期满,升任都水司郎中。现在又奉命修理河道,工程完工才能回京。”西门庆问清楚后,让来保在厢房里招待他吃饭,吩咐明天再来取回信。那人问:“韩老爹住在哪里?我得捎个信给他,我还得去东平府送信呢。”西门庆立刻叫来韩道国见那人,陪他吃完饭,一起回家去了。
西门庆看完信,很高兴,拿着信到卷棚里让温秀才看,说:“你照着这意思写封回信给他,再捎上十方绉纱汗巾、十方绫汗巾、十副象牙筷子、十个乌金酒杯作为回礼。他明天就来取回信。”温秀才接过信看,信上写着:
寓京都眷生翟谦顿首,书奉即擢大锦堂西门四泉亲家大人门下:自京邸话别之后,未得从容相叙,心甚歉然。其领教之意,生已于家老爷前悉陈之矣。迩者,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叹,但恨不能一吊为怅,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管纳。又久仰贵任荣修德政,举民有五绔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今岁考绩,必有甄升。昨日神运都功,两次工上,生已对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京堂指挥列衔矣。谨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
附云: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
又云: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
冬上浣具
温秀才看完回信,正要收起来,应伯爵抢过去也看了一遍,然后又还给了温秀才,说:“老先生啊,这回信可得用心写好点儿。翟家大户人家人才济济,可别让人笑话了。”温秀才谦虚地说:“我这点儿才华,就像貂皮不足,狗尾续貂,哪敢在高手面前班门弄斧啊!也就是应付差事而已。”西门庆在一旁插嘴道:“温老先生自有主意,你个蠢货懂什么!”
一会儿,午饭吃完了,西门庆吩咐来兴送饭菜给亲戚邻居们。又让玳安给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韩钏儿、洪四儿、齐香儿这六个窑姐儿送去礼钱。每家送一匹大布,一两银子。
下午,西门庆叫来李铭、吴惠、郑奉三个戏子伺候着。过了一会儿,道士们开始做法事,上香拜忏,看灯,然后结束法事。天渐渐黑了,法事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花大舅被西门庆留下了,乔大户、沈姨夫、孟二舅都告辞回家了。只有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和一些伙计留下来看道士们做法事表演。
大厅里搭起了高台,扎起了彩桥,安置了水池和火盆,摆好了酒席。李瓶儿的灵位另设了几桌,供品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插着三面幡,一面写着“制魔保举”,一面写着“受炼南宫”,还有一面是红色的。
首先是道士们奏乐,两边坐着道士,拿着法器,四个道童侍立两旁。黄真人戴着金冠,穿着道袍,登上高台,念念有词。念诵道:
太乙慈尊降驾来,夜壑幽关次第开。童子双双前引导,死魂受炼步云阶。
念完之后,又焚香,说道:“伏以玄皇阐教,广开度于冥途;正一垂科,俾炼形而升举。恩沾幽爽,泽被饥嘘。谨运真香,志诚上请东极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诸真人圣众,仗此真香,来临法会。切以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业障缠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为亡过室人李氏灵魂,一弃尘缘,久沦长夜。若非荐拔于愆辜,必致难逃于苦报。恭惟天尊秉好生之仁,救寻声之苦。洒甘露而普滋群类,放瑞光而遍烛昏衢。命三官宽考较之条,诏十殿阁推研之笔。开囚释禁,宥过解冤。各随符使,尽出幽关。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荡涤黄华之形。凡得更生,俱归道岸。兹焚灵宝炼形真符,谨当宣奏:
太微回黄旗,无英命灵幡,摄召长夜府,开度受生魂。”
道士们先把魂幡放在水池里,烧掉符咒,换上红幡;然后在火盆里烧符咒,换上黄幡。高功念道:“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炼,乃成真形。”炼度完毕,请神像走过金桥,朝拜玉帝,皈依三宝,朝拜玉清,大家一起进行五供养。五供养完毕,高功说:“既然已经皈依三宝,那就宣读九戒。”九戒念完后,道士们奏乐,念诵符咒和十类孤魂。炼度结束,黄真人下了高台,道士们奏乐送他们到门外,烧掉一些东西。
法事做完了,道士们都换了衣服,收拾东西。西门庆在大厅里点起蜡烛,摆好了酒席。三个戏子唱歌弹奏,亲朋好友都在大厅里。西门庆先给黄真人敬酒,旁边的人捧着一匹天青色云鹤图案的金缎、一匹彩缎、十两银子,西门庆叩头感谢道:“亡妻今天能超度,全仰仗道长您的法力,感激不尽,这点儿薄礼,不成敬意。”黄真人说:“我不过是个道士,哪有什么本事呢?都是您的一片孝心感动了上天,令夫人才能超生。这礼物我实在不敢收。”西门庆说:“礼物太轻薄了,还请道长笑纳!”黄真人这才让徒弟收下了。西门庆又给黄真人敬酒,又给吴道官敬酒,送给他一匹金缎、五两银子,还有十两经费。吴道官只收了经费,其他的不肯收,说:“我一向受您照顾,尽力诵经超度令夫人,以尽本分。经费我尚且不敢多收,更别说这些贵重礼物了!”西门庆说:“师父您说错了。真人主持法事,所有的事情都是您费心操持的,这礼物理应给您酬劳,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吴道官没办法,只好收下了,一再道谢。西门庆给所有道士敬完酒后,吴大舅、应伯爵等人上来给西门庆敬酒。吴大舅敬酒,伯爵斟酒,谢希大递菜,一起跪下。伯爵说:“嫂子今天做这件事,幸亏请来了真人,又是吴师父费心,嫂子自然会得到好处。虽然是真人超度,但主要还是哥的孝心,嫂子的福气。”于是满满斟了一杯酒给西门庆。西门庆说:“承蒙各位这几天辛苦了,感激不尽。”说完,一饮而尽。伯爵又斟了一杯,说:“哥,喝两杯,别喝一杯。”谢希大赶紧递了一筷子菜。西门庆回敬众人后,坐下。戏子们又唱起来,厨子们上菜。当晚大家猜拳行令,饮酒作乐,一直吃到二更天,西门庆已经喝得半醉了,大家才告辞离开。西门庆赏了戏子三钱银子,然后回去了。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