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步花径,阑干狭。防人觑,常惊吓。荆刺抓裙钗,倒闪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哑,讨归路,寻空罅,被旧家巢燕,引入窗纱。
——右调《归洞仙》
西门庆在屋里,被李瓶儿哄得开心了,两人抱在一起卿卿我我,腻歪了好久。李瓶儿让春梅进来摆桌子,去后院拿酒。
金莲和玉楼躲在角门那儿偷听。西门庆屋里门关着,就春梅一个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莲和玉楼从门缝往里看,屋里点着灯,说话声听不见。金莲说:“我还不如下人春梅机灵呢,她听得清清楚楚的。”春梅在窗户底下偷听了一会儿,又走过来。金莲悄悄问她屋里什么情况,春梅就隔着门跟她们俩说:“我爹让她脱衣服跪下,她不脱。我爹生气了,抽了她几鞭子。”金莲问:“打了她,她脱了吗?”春梅说:“我爹生气了,她才慌了,就脱了衣服跪下了。我爹现在正问她话呢。”玉楼怕西门庆听见,说:“五姐,咱们去那边吧。”拉金莲去了西角门。那天是八月初二十,月亮刚升起来。两个人站在暗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话。潘金莲对玉楼说:“姐姐,就说喜欢吃水果,一心只想来这儿。还没开始呢,就先吃了几鞭子。我这人脸皮薄,你要是哄哄他还好。他就像那卖糖葫芦的,你买不买都赚钱。想想以前被那些小丫头欺负,我小心翼翼的,还被他哭得没办法。姐姐,你才来几天,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呢!”
她们正说着,就听见角门开了,春梅出来了,径直往后院走。她妈站在暗处叫住了她,“小肉儿,去哪儿?”春梅笑着往前走。金莲说:“你这丫头,过来,我问你话。慌慌张张的干嘛?”春梅这才停下来,说:“她哭着跟我爹说了很多话。我爹高兴地把她抱起来,让她穿上衣服,让我摆桌子,现在去后院拿酒。”金莲听了,对玉楼说:“这不要脸的!前面雷声大雨点小,打了一顿又一顿。到后来,也没怎么样。我猜,也没什么大事,估计拿了酒来,让她递。这丫头,她屋里还有俩丫头呢?让她去拿酒!到后院,又跟雪娥那个小丫头鬼混,我还听不见呢。”春梅说:“我爹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然后笑着走了。金莲说:“这丫头,正经让她干活,就跟死了似的懒。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她干得多快!她屋里还有两个丫头,让她去,管她腿的事!卖萝卜的跟着卖盐的走——真是个闲不住的小丫头!”玉楼说:“可不是嘛!我大丫头兰香,我让她干活,她就磨磨蹭蹭的。我爹让她干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听人吩咐的事,你看她干得多快!”
正说着,玉箫从后院过来了,“三娘在这儿呢?我来接你。”玉楼说:“你这坏小子,吓我一跳!”然后问:“你妈知道你来不?”玉箫说:“我让我妈睡下了,我来前面看看,刚才看见春梅去后院拿酒菜了。”然后问:“我爹到她屋里,怎么样?”金莲把手伸出来说:“进她屋里,长话短说。”玉箫又问玉楼,玉楼就一样一样地告诉他。玉箫说:“三娘,真的让她脱了衣服跪下,打了五鞭子?”玉楼说:“我爹因为她不跪,才打她。”玉箫说:“穿衣服打还是脱了衣服打?她那白嫩的皮肤怎么受得了?”玉楼笑道:“你这坏小子,你倒替她担心!”正说着,就看见春梅拿着酒,小玉拿着盒子,径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金莲说:“这丫头,不知道怎么的,听见这种事,就像天上老鼠——天生就是个破坏分子。”吩咐道:“快送来,让她屋里的丫头伺候去。你别管她,我要使唤你!”春梅笑着和小玉进去了。把酒菜摆在桌上,就出来了,绣春、迎春在屋里答应着。玉楼、金莲问了她话。玉箫说:“三娘,咱们走吧。”两个人一起走了。金莲叫春梅关上角门,回屋睡觉去了。
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不说金莲睡觉,单说西门庆和李瓶儿两人相亲相爱,喝酒聊天到半夜,才睡下。灯光照耀,如同镜中鸾凤和鸣;香气缭绕,如同花间蝴蝶对舞。
今宵胜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
云窗雾阁深深许,蕙性兰心款款呼。
相怜爱,倩人扶,神仙标格世间无。
从今罢却相思调,美满恩情锦不如。
俩人睡到第二天午饭的时候才醒。李瓶儿刚要起床照镜子梳头,迎春就端着饭来了。李瓶儿先漱了漱口,陪西门庆吃了半碗饭,又让迎春把昨天剩下的金华酒拿来。她拿了个小酒杯,和西门庆一人喝了两杯,这才开始洗脸梳妆。然后打开箱子,把细软首饰衣服拿出来给西门庆看。她拿出了一百颗西洋珠子给西门庆看,说是以前梁中书家带来的。又拿出一顶金镶嵌的鸦青色帽子,说是她死去的公公的。称了称,足足有四钱八分重。李瓶儿让西门庆拿去给银匠,打一对坠子。她又拿出一顶金丝做的发髻,重九两。然后问西门庆:“上房他大娘她们,有没有这种发髻?”西门庆说:“她们倒是有两三顶银丝做的发髻,就是没有这种编法的。”李瓶儿说:“我不太好意思戴出去。你帮我拿到银匠那里改了,打个九凤的簪子,每个凤嘴上都衔一颗流苏珠子,剩下的金子再帮我打个像他大娘戴的那款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样式的头面。”西门庆收了东西,一边梳洗,一边穿衣服出门。
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没人看着,你好歹安排个人看守,把小厮天福调回来使唤。那老冯婆子,做事磨磨蹭蹭的,一个人在那里,我不放心。”西门庆说:“知道了。”他揣着发髻和帽子,就往外走。没想到潘金莲正蓬着头站在东角门那儿,叫道:“哥,你去哪儿?咱们才刚出来呢!”西门庆说:“我有事出去。”李瓶儿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我有话跟你说呢!”西门庆见她叫得紧,只好回去了。李瓶儿把他拉进屋里,坐在椅子上,拉着他的手说:“我不好直接骂你,你这混账东西,哪个用大锅铲把你给铲了!这么慌慌张张往外跑干什么?过来,我问你!”西门庆说:“得了,小妖精,问什么问!我有事要办,回来再说!”说着,又要往外走。李瓶儿摸到他袖子里沉甸甸的,说:“这是什么?拿出来让我看看。”西门庆说:“我的银子包。”李瓶儿不信,伸手进他袖子里掏,掏出一顶金丝发髻来,说:“这是她的发髻,你拿去干什么?”西门庆说:“她问我上房的人有没有这种发髻,说她不好意思戴,让我拿到银匠那里改了,打两件首饰戴。”金莲问:“这发髻多重?她要打什么?”西门庆说:“这发髻九两重,她要打个九凤的簪子,还有一个像上房大娘戴的那款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样式的头面。”金莲说:“九凤簪子,最多用个三两五钱金子就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称过,才一两六钱重,剩下的金子,你也帮我打个九凤簪子吧!”西门庆说:“满池娇那款要镶嵌实心的枝干的。”金莲说:“就算镶嵌实心的枝干,用三两金子就顶满了。还能剩两三两金子,足够再打个簪子了。”西门庆笑着骂道:“你这小妖精!就知道占小便宜,处处都要算计!”金莲说:“我说的话,你记着点儿。你要是帮我打,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你要是帮我打,咱们以后没完!”西门庆揣着发髻,笑着出门了。金莲笑着说:“哥,你这次可栽了。”西门庆说:“我咋栽了?”金莲说:“你要是没栽,昨天咋还装模作样说要打她,让她去上吊。今天又拿出一顶发髻来,让你油嘴滑舌磨得团团转,我不信你不栽!”西门庆笑着说:“你这小妖精,净胡说!”说着就出去了。
吴月娘、孟玉楼和李娇儿正坐在屋里,突然听见外面小厮们一片喊叫声,都在找来旺。只见平安掀帘进来,月娘问:“找他干什么?”平安说:“老爷急着等着呢。”月娘好一会儿才说:“我让他去办点事去了。”原来月娘早上让来旺去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了。平安说:“小的这就回去告诉老爷,就说娘让来旺去办点事去了。”月娘骂道:“你这笨奴才,随便你怎么说!”平安吓得不敢说话,赶紧出去了。月娘对玉楼她们说:“我开口,又说我管的宽。不说话,我又憋得慌。一个人也挺难的,那房子卖了就卖了吧。白费力气,瞎操心,看守什么?反正有冯妈妈在那儿,再派个没老婆的小厮过去就行了,怕丢了那房子又能咋地?非得把来旺两口子叫过去!他媳妇儿这病那病的,万一病倒了,谁照顾她?”玉楼说:“姐姐,不该我说。你是当家作主的,你不和你男人说话,我们也管不了,下面的孩子也没个依靠。他这两天隔三差五的,也真是没意思。姐姐听我的,和他好好说说吧。”月娘说:“孟三姐,你别说这些了。我又没和他吵闹,是他自己耍脾气。就算他摆脸色给我看,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他背地里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哪里不贤良?现在家里一堆人,才知道我不贤良!古话说得好,顺着人说好话,直言相劝惹人嫌。我当初劝你,也是为了你好。你收了他那么多东西,又买了他的房子,现在又想霸占他老婆,还巴结着官府。何况他还在守孝期间,你不该娶他的。谁知道他在背后耍什么阴谋诡计,每天嘘寒问暖,就瞒着我一个人,把我蒙在鼓里。今天说在院子里歇着,明天又说在院子里歇着,谁知道他只是把人带回家歇着,还真在院子里歇着!他自个儿在他那些狐朋狗友面前花言巧语,装腔作势,两面三刀哄他们,就觉得他好得不得了。像我们这种老实人,苦口婆心劝他,他能听进去吗?他不理我,我能求他吗?一天三顿饭少不了我的,我就当没男人,守寡在这里。你们都别管他了。”几句话说得玉楼她们都有些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李瓶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来了,穿着一件大红遍地金的对襟罗衫,下面是翠绿色的拖地长裙,裙子上绣着漂亮的花纹。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一起走到上房,给月娘她们送茶。月娘让小玉给李瓶儿搬个座位。一会儿孙雪娥也来了,大家都喝了茶,坐在一起。潘金莲嘴快,就说:“李大姐,你过来,给大姐姐行个礼。实话跟你说吧,大姐姐和她爹好长时间没说话了,都是因为你!我们刚才替你劝了她一整天呢。你改天摆一桌酒,好好哄哄大姐姐,让他们两个老两口和好吧。”李瓶儿说:“姐姐吩咐的,我知道了。”然后她就对着月娘像插蜡烛一样磕了四个响头。月娘说:“李大姐,她哄你呢!”又说:“五姐,你们别再撺掇了。我已经发誓了,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说话了!” 这下大家都识趣地闭嘴了。金莲在一旁用梳子给李瓶儿梳头,看见她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头面,还有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的梳背,就说:“李大姐,你不该戴这个碎草虫头面,有点扎头发,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那才精致漂亮呢!”李瓶儿老实,就说:“我也要照着这个样子让银匠打一个!” 后来小玉、玉箫来送茶,还故意逗她。玉箫先问:“六娘,你家老公公以前在皇城里哪个衙门当差?”李瓶儿说:“先在惜薪司掌厂。”玉箫笑道:“难怪您老人家昨天挨了顿好打!”小玉又说:“去年好多里长都找你,让你去东京。”李瓶儿一脸懵,说:“他们找我干嘛?”小玉笑道:“说您老人家会预报水灾!”玉箫又说:“你老家妈妈拜千佛,昨天磕头磕够了吧!”小玉又说:“昨天朝廷派了四个夜不收,请你去边境和番,真的假的?”李瓶儿说:“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好听的达达声!” 把玉楼、金莲都笑得不行。月娘骂道:“这些臭丫头,干你们的活去,光顾着取笑她干嘛!” 这下李瓶儿羞得满脸通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过了一会儿就回房去了。
过了很久,西门庆回到房间,说他雇的银匠正在打造东西。然后就开始商量发请柬的事,说二十五日请客吃饭,庆祝他娶了李瓶儿,当然少不了请花大官人。李瓶儿说:“他媳妇儿三天两头来催了,好吧,你请他就请吧。”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有老冯看着,你这里再安排一个人和天福轮流值夜就行了,不用叫旺官去了。上房姐姐说她媳妇儿病了,来不了。”西门庆说:“我不知道。”然后就叫来平安,吩咐道:“你和天福轮流值夜,一天一人,在狮子街的房子里。”这事就这么定了。
转眼就到了二十五日,西门庆家摆酒席,庆祝他娶李瓶儿。席面很丰盛,还有各种杂耍表演。四个戏子,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从中午就来了。客人们在卷棚里喝了茶,等人都到齐了,才开始入席。第一桌是花大舅、吴大舅;第二桌是吴二舅、沈姨夫;第三桌是应伯爵、谢希大;第四桌是祝实念、孙天化;第五桌是常峙节、吴典恩;第六桌是云里守、白赉光。西门庆坐在主位,其他像傅自新、贲第传、女婿陈敬济都坐在两边。乐人们表演了好几个杂耍节目,还演了几个滑稽戏。表演结束后,李铭、吴惠两个小丑出来弹唱,中间还穿插了清乐演奏。之后,四个戏子出来敬酒。应伯爵先开口说道:“今天是哥的喜酒,兄弟们冒昧了,想请新嫂子出来见见,表示一下兄弟情谊。我们这些粗人倒不打紧,可是花大官人、两位老舅、沈姨夫都在这儿呢,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西门庆说:“小妾长得不好看,不能见客,就算了吧。”谢希大说:“哥,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说好的,要不是为了嫂子,我们怎么会来?何况花大官人也在场,先交朋友,再结亲家,跟别人不一样。请她出来见见怕什么?”西门庆笑着没动。应伯爵说:“哥,你别笑了,我们都带着见面礼呢,可不是白让她出来的。”西门庆说:“你这小子,净胡说。” 被他们逼得没办法了,西门庆叫来玳安,让他去后院说。过了一会儿,玳安出来回话:“六娘说,免了吧。”应伯爵说:“就是你这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去后院,就来哄我?”玳安说:“小的哪敢哄应二爹!二爹您进去问不就知道了?”伯爵说:“你觉得我不敢进去?这花园后院我熟得很,我直接进去,把你们家的几位娘子都拉出来!”玳安说:“我们家那条大狗厉害着呢,说不定把应二爹您半截都撕下来!”伯爵故意起身,踢了玳安两脚,笑道:“你这小兔崽子,伤到我了!赶紧去后院请!请不来,就打你二十板子!” 把大家和四个戏子都逗笑了。玳安站在那儿,看着西门庆没动。西门庆没办法,只好把玳安叫过来,吩咐道:“跟六娘说,出来见见吧!”玳安去了半天,又回来请西门庆进去。然后才把下人们赶出去,关上大门。孟玉楼、潘金莲想方设法地打扮李瓶儿,给她梳头,戴花戴首饰,把她打扮好送她出来。厅上铺着锦缎地毯,四个戏子在后边演奏乐器,引导李瓶儿出来。香气扑鼻,丝竹齐鸣。李瓶儿穿着一件大红五彩通袖罗袍,下面是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间系着碧玉腰带,手腕上戴着金手镯。胸前饰物琳琅满目,裙摆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头上珠翠堆满,鬓边钗环半掩,粉面贴着翠花钿,红色的裙子更显得她娇艳动人。正是:
恍似姮嫦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
这时,四个戏子琵琶筝弦齐奏,簇拥着李瓶儿出来,花枝招展,彩带飘飘,向大家行礼。大家都赶紧起身还礼。
话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和吴月娘几个躲在客厅的屏风后面偷听戏,唱到“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一直唱到“永团圆,世世夫妻”。金莲冲月娘说:“大姐,你听这唱的!这小老婆今儿个唱这出戏,真是不合适啊!她唱得跟鱼水夫妻,世世一双似的,把大姐你搁到哪儿去了?”月娘虽然平时脾气好,听了这两句,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再看应伯爵、谢希大他们那帮人,李瓶儿出来拜见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多长几张嘴出来夸她,一个劲儿地拍马屁:“我们这嫂子,真是天下少有,举世无双!不说她品德温良,举止端庄,就这容貌气质,放眼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哥你真是太有福气了!我们今天能见嫂子一面,明天死了也值了!”然后就喊玳安:“快请你娘回房休息吧,别累着了,太辛苦了。”吴月娘他们听了,心里暗骂这些没轻没重的家伙。过了好一会儿,李瓶儿才下来。那四个戏子见她手里有钱,都围着她献殷勤,又是“娘”又是“娘”的叫,帮她整理花钗、叠衣服,什么都做。
月娘回到房间,心里很不痛快。只见玳安、平安拿回来好多拜礼,有布料、衣服还有各种礼物,装了好几个盒子,都拿到月娘房间来了。月娘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骂道:“这些个没眼色的!送到前面去不就行了,干嘛平白无故拿到我房间来?”玳安说:“是老爷吩咐送到娘房间的。”月娘叫玉箫把东西收了,放到床上去了。没过多久,吴大舅吃完饭,到后院来看月娘。月娘看见哥哥来了,赶紧给哥哥行礼,然后坐下。吴大舅说:“昨天你嫂子来这里打扰你了,还多亏姐夫送了桌子过去。回家后,她跟我说,你和姐夫都不说话了。我特意来劝劝你,没想到姐夫今天又请客了。姐姐,你要是这样,以前那份好情谊可就都没了。自古以来,傻男人怕老婆,贤惠的女人怕丈夫。三从四德,是妇道的常理。以后他做什么事,你就别拦着他,姐夫他也不会做错事的。你做个贤惠的好妻子,才能显出你的贤德来。”月娘说:“贤德?早知道贤德好,就不会让人这么讨厌了。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我这个穷官家小姐,当作旧账忘了。你也不要管他了,反正我是这样,随他怎么着吧!这个强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薄情寡义了?”说着,月娘就哭了起来。吴大舅说:“姐姐,你可不能这样啊。我们不是那种人家,千万别这样。你们夫妻好好过日子,我们这些做亲戚的也有面子!”劝了月娘一会儿。小玉端茶来了。喝完茶,只见前面的小厮来请,吴大舅就告辞离开了。当天晚上,大家一直吃到点灯才散去。四个戏子,李瓶儿每人赏了一方销金汗巾和五两银子,高兴地回家去了。从此西门庆连续在瓶儿房里住了几晚。其他人都不说什么,只有潘金莲心里很不爽,暗中挑拨吴月娘和李瓶儿的关系。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容不下人。李瓶儿还不知道中了她的计,一直叫月娘姐姐,和她关系更加亲密。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西门庆自从娶了李瓶儿过门,又发了横财几次,家境越来越好,内外宅院都焕然一新。米粮堆积如山,骡马成群,仆人成队。他把李瓶儿带来的小厮天福改名叫琴童。又买了两个小厮,一个叫来安,一个叫棋童。把金莲房里的春梅、上房的玉箫、李瓶儿房里的迎春、玉楼房里的兰香,这四个丫头,都统一给她们置办了衣服首饰,在前面西厢房,请李娇儿的哥哥李铭来教她们弹唱。春梅学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天好吃好喝地招待李铭,每个月给他五两银子。他又拿出两千两银子,开设了两间铺面,一个当铺,一个药铺,分别交给傅伙计、贲第传和陈敬济打理。陈敬济只管钥匙,进进出出,贲第传只管记账,称重发货。傅伙计则负责药铺和当铺的经营,收银子和买卖。潘金莲那边楼上,堆放药材。李瓶儿那边楼上,摆放着当铺的衣服、首饰、古董、字画、珍玩等物品。每天都有很多当铺的银子进出。
陈敬济每天早起晚睡,拿着钥匙,和伙计一起盘点出入的银钱,收支账目都非常清楚。西门庆见了,非常高兴。有一天,他在前厅和陈敬济一起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么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也放心,我也很放心。常言道:有儿子靠儿子,没儿子靠女婿。我以后要是没了,这产业,都是你们两口子的。”陈敬济说:“儿子不幸,家里出了官司,父母不在身边,投靠在爹娘这里。蒙受爹娘的恩惠,大恩大德,没齿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懂事,希望爹娘多多包涵,不敢奢求更多。”西门庆见他说话聪明懂事,更加高兴。家里的大小事务、出入的信件、请柬,都让他来写。只要有客人来,一定请他陪在身边。吃茶吃饭,都少不了他。谁知道这小子表面温顺,内心却另有打算。
常向绣帘窥贾玉,每从绮阁窃韩香。
转眼间,十一月下旬了。西门庆在常峙节家喝完茶,天还没黑就起身了,和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一起骑马回家。刚出门,就看见天上乌云密布,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应伯爵说:“哥,咱们现在回家吧,家里也没什么事。我好久没去看桂姐了,今天下雪,就当是孟浩然踏雪寻梅,去看看她。”祝实念说:“应二哥说得对。你每个月风雨无阻地给她二十两银子,你不去,她一个人也挺自在的。”西门庆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不觉就骑马拐到东街的勾栏院去了。
到了李桂姐家,天已经快黑了。屋里点着灯,丫鬟在扫地。老鸨和李桂姐出来迎接,寒暄过后,摆了四张椅子,四个人坐下。老鸨说:“前些日子桂姐来晚了,多有打扰。还要谢谢六娘赏的汗巾和翠玉。”西门庆说:“那天我怕晚了,客人散了,就让她先回去了。”老鸨一边喝茶,丫鬟一边摆桌子,上酒菜。西门庆问:“桂姐呢?”老鸨说:“桂姐这几天在家照顾她姐夫,没见她姐夫来。今天是她五姨妈生日,她被接去给她五姨妈祝寿了。”其实李桂姐根本没去她五姨妈家祝寿。最近她见西门庆不来,就接了从杭州贩绸缎的丁相公的儿子丁二官,外号丁双桥,他带了一千两银子的绸缎,瞒着他爹来勾栏院寻欢作乐。他给了李桂姐十两银子和两套杭州的精美绸缎,连续住了两晚。刚才他和李桂姐还在屋里喝酒,没想到西门庆来了。老鸨赶紧让李桂姐去后院第三层一间僻静的房间躲起来了。
西门庆信以为真,说:“既然桂姐不在,老鸨快上酒菜,咱们慢慢等她。”老鸨在一旁极力撺掇,酒菜很快就上齐了,满满一桌子。李桂姐出来弹筝唱歌,大家一起喝酒行令。正喝着呢,西门庆起身去后院更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听到东厢房里有人笑。西门庆穿好衣服,走到窗边偷看,正好看见李桂姐在屋里和一个戴方巾的外国人喝酒。西门庆顿时火冒三丈,冲到前面,一把掀翻了酒桌,杯盘狼藉。他大声喊来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把李家门窗、墙壁、床帐都砸了个稀巴烂。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上前劝架,也拦不住。西门庆一定要把那个外国人揪出来,和李桂姐一起锁在门房里。丁二官胆子小,看见外面闹成这样,吓得躲在床底下,直喊:“桂姐救命!”桂姐说:“呸!怕什么,还有老鸨呢!这在我们院子里很常见,没事,让他闹吧,你千万别出来。”老鸨见西门庆打得不像话,还想解释几句,西门庆根本不听,只是气冲冲地指挥小厮乱打,差点把老鸨也打了。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拼命劝阻,才把西门庆拉开。西门庆闹了一场,发誓再也不来这里了,冒着大雪骑马回家。
正是: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家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诗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犹讥。
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
西门庆盖花园,前后忙活了半年,装修油漆都弄好了,焕然一新。庆哥儿这几天光喝酒了,没干别的正事儿。
八月初,夏提刑过生日,西门庆在新买的庄子上摆酒席,请了四个唱戏的,乐队,还有杂耍演员。巳时(上午10点左右),西门庆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准备好了酒菜点心,带着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和潘金莲,一起去新花园逛逛。这花园啊,花木亭台,一眼望不到边,真是个好地方!正面有个丈五高的围墙,周围二十多块墙板。正中间是座门楼,旁边还有几座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竹子、松树,应有尽有。高大的建筑叫“台”,高大而不陡峭的叫“榭”。一年四季,景色各不相同:春天赏燕游堂的桃花李花,夏天赏临溪馆的荷花,秋天赏叠翠楼的黄菊花,冬天赏藏春阁的白梅花。还有娇嫩的花儿围绕着小路,芳香的树木掩映着雕花的栏杆,风中摇曳的杨柳像女子弯弯的眉毛,雨中的海棠花像少女娇嫩的脸庞。燕游堂前的灯光照耀着花儿,似开非开;藏春阁后的白杏花,半开半合。湖边刚刚绽放着金黄色的花朵,宝贵的栏杆边刚刚长出石笋。紫燕翩翩飞舞,穿梭于帘幕之间;黄莺婉转啼鸣,飞过翠绿的树荫。还有月亮窗、雪洞、水阁、风亭,木香棚和荼蘼架连在一起,千叶桃花和早春柳树相对而生。松树墙、竹子路、弯曲的水流、方形的池塘,阶梯旁的芭蕉和棕榈,向着太阳的石榴树。鱼儿在水藻中游动,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真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啊!
吴月娘带着众位女子,有的在花径里散步,有的在草地上玩斗草游戏。有人倚着栏杆赏景,把红豆扔进金鱼池;有人趴在栏杆上看花,笑着惊动了蝴蝶。月娘走到最高的亭子上,叫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西门大姐、孙雪娥在花楼下看着。楼前有牡丹、芍药、海棠、蔷薇、木香,还有耐寒的竹子和不怕雪的松树。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一年到头都有好景色,看也看不尽。一会儿,酒菜摆上来了,吴月娘坐在主位,李娇儿对面而坐,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西门大姐依次坐在两旁。月娘说:“我忘了请姐夫来坐坐。”就让小玉去请敬济。一会儿,敬济来了,戴着天青色的帽子,穿着紫绫深衣,穿着粉红色的鞋子,上前行礼,坐在大姐旁边。大家喝酒聊天,吴月娘又和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和孟玉楼上楼去看风景。只有金莲在山石前花池边,用团扇扑蝴蝶玩儿。敬济悄悄走到她背后,说:“五娘,你不会扑蝴蝶,我来帮你。这蝴蝶上上下下的,心不定,像个滚筒。”金莲扭头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这贼短命,想死啊!我知道你也不要命了!”敬济笑着走近她,搂着她要亲嘴。金莲一把推开他。玉楼在花楼上看见了,喊道:“五姐,你到这里来,我有话和你说。”金莲丢下敬济,上楼去了。两个蝴蝶没捉到,倒是约好了私会。
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寻处。
敬济见金莲走了,闷闷不乐地回房,写了一首《折桂令》来排解郁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见私情。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我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再说吴月娘她们在花园里喝酒。西门庆在夏提刑庄子上喝完酒回家,路过南瓦子巷。他认识那里的无赖,宋朝叫“捣子”,现在叫“光棍”。其中两个,一个叫鲁华,一个叫张胜,常受西门庆资助,是些偷鸡摸狗的家伙。西门庆看见他们在赌钱,勒住马,上前说话。两人连忙跪下:“大官人,您这是从哪来啊?”西门庆说:“今天是夏提刑生日,他庄子上摆宴席,我有点事儿想请你们帮忙,你们答应不答应?”两人说:“大官人吩咐就是,我们受您恩惠太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西门庆说:“既然这样,明天来我家,我有话跟你们说。”两人说:“不用等到明天,您现在就说吧!”西门庆附耳低语,说了蒋竹山要霸占李瓶儿的事儿:“只要你们帮我出这口气就行了!”他从怀里掏出四五两碎银子给两人:“拿去喝酒,只要你们把这事儿办妥,还有谢礼。”鲁华不肯接:“小人受您恩惠还少吗!您要是让我们去东海拔龙角,西岳取虎牙,我们都去,这小事算什么!这银子我不敢收。”西门庆说:“你不收,我就不求你了。”玳安接过银子,西门庆骑马走了。张胜拦住鲁华:“鲁华,你不懂他老人家脾气?你不收,好像咱们推脱似的。”他接过银子,磕头道:“您在家等着,不出两天,保证让您笑。”张胜说:“只希望大官人明天把我送到夏提刑那里,我就满足了。”西门庆说:“这个没问题。”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到守备府做了亲随,这是后话,暂且不提。那两个无赖得了银子,又去赌钱了。
西门庆骑马回家,天都快黑了。潘金莲她们听见他回来了,都躲到屋后去了,只有金莲在院子里收拾东西。西门庆没去后院,直接去了花园,看见金莲在凉亭里收拾东西,就问:“我出门这段时间,你在这儿干嘛呢?”金莲笑着说:“我们今天跟大姐一起把门打开看了看,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西门庆说:“今天夏大人费心,庄子上请了四个戏班子的人,一共只请了五个客人。我怕路远,所以来早了点。”金莲帮他脱了衣服,说:“你没喝酒吧?叫丫头拿酒来。”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其他的菜都撤下去,只留几碟水果,再筛一壶葡萄酒来。”他坐在椅子上,看见金莲穿着一件沉香色水波罗衫,五色绉纱的衣领,下面穿着白绢挑线裙,裙边是大红缎子,鞋子是白绫高跟鞋。头上是银丝发髻,戴着金镶翠梅钿,云鬓上插着许多花朵和翠饰。她越发显得红润的嘴唇和白皙的脸庞,西门庆顿时心猿意马,拉起金莲的手,搂着亲吻。一会儿,春梅端来酒,两人轮流喝着,互相喂酒。金莲一边掀起裙子坐在他身上,一边把酒喂到他嘴里,然后又拿起一个新鲜的莲蓬给他吃。西门庆说:“这莲蓬涩得很,吃它干嘛?”金莲说:“我的好郎君,你真是命好,我给你的东西你都不吃!”又含了一颗新鲜核桃仁喂给他吃,这才罢休。西门庆又想玩弄金莲的胸部。金莲摘下衣领上的金饰,用嘴咬着,解开罗衫,露出白皙丰满的酥胸。西门庆摸索良久,又用嘴去舔,两人嬉笑打闹,好一番缠绵。
西门庆高兴过后,对金莲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明天保证让你笑。你猜蒋太医开了药铺,明天我保证让他脸上开‘果子铺’!”金莲问怎么回事。西门庆把今天在门外遇到鲁智深和张文远的事,详细说了一遍。金莲笑道:“你这人,明天不知道要造多少孽。”又问:“这蒋太医,不是经常来咱家看病的吗?我觉得他挺谦虚的,见了人就低着头,可怜巴巴的,你怎么能这样对他?”西门庆说:“你看不出来他真面目。你说他低着头,其实他正偷看你脚呢!”金莲说:“你这油嘴滑舌的!他会偷看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个读书人,也会干这种事?”西门庆说:“你被他表面的样子骗了,他就是那种外表老成,内心奸诈的人。”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就不喝酒了,收拾东西,回房睡觉去了。
话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大概有两个月了。刚开始,蒋竹山为了讨好李瓶儿,买了些春药和一些情趣用品,想讨好她。没想到李瓶儿在西门庆那里经历过风风雨雨,蒋竹山这些东西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渐渐厌恶蒋竹山,把那些东西都砸碎扔掉了。她说:“你个没用的东西,腰里没劲,还买这些东西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经常半夜被李瓶儿赶到铺子里睡觉。李瓶儿一心想着西门庆,不让蒋竹山进房。每天都唠叨着要算账,查账本。
这竹山正窝着一肚子火呢,坐在铺子的小柜台里,突然看见两个人晃晃悠悠地进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其中一个人先开口问:“你这铺子里有狗宝没有?”竹山笑着说:“别闹了!只有牛黄,哪有狗宝?”那人又问:“没有狗宝,冰片也行,拿出来让我看看,我想买几两。”竹山说:“药铺里只有冰片,那是南海波斯进口的正品,哪来的冰片?”另一个人说:“别理他,他这铺子才开几天,哪会有这两种药材?咱们直接说正事吧。蒋二哥,别装睡了!你三年前你娘子去世,你跟这位鲁大哥借的三十两银子,连本带利该不少了吧,今天来要了。我们一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刚招赘人家,又开了这铺子,怕你没钱还,显得我们不讲情面,所以先跟你客气几句。你要是不识好歹,这钱你少不了得还!”
竹山一听这话,吓得眼睛都睁大了,说:“我没借过他什么钱!”那人说:“你没借钱,还来要钱?古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狡辩了!”竹山说:“我都不认识你们,你们凭什么来要我的钱?”那人说:“蒋二哥,你真是糊涂!古话说的好,当官的不穷,赖债的不富。想当年你穷困潦倒的时候,到处卖膏药,还不是靠鲁大哥接济,如今你发达了,可不能忘恩负义啊!”这个人接着说:“我姓鲁,叫鲁华,你当年借我三十两银子给你妻子办丧事,连本带利一共四十八两,你少不了得还我!”竹山慌忙说:“我哪借过你钱?就算借过,也得有借条和证人啊!”张胜说:“我就是证人!”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借条,给竹山看。竹山气得脸色都黄了,骂道:“你们这两个王八蛋!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来讹诈我!”鲁华一听,火冒三丈,隔着柜台,一拳就打了过来,正中竹山的面门,把竹山的鼻子都打歪了,柜台上的药材也撒了一地。竹山大骂:“你们这帮强盗!你们竟敢抢我的东西!”他叫天福帮忙,却被鲁华一脚踢开。张胜把竹山从柜台里拉出来,拦住鲁华,劝道:“鲁大哥,你也等了这么久了,再宽限他几天,让他凑齐钱还给你吧。蒋二哥,你打算怎么办?”竹山说:“我什么时候借过他钱?就算借过,也得好好商量,怎么能这样蛮横!”张胜说:“蒋二哥,你总算回过味来了。你要是早点这样,我让鲁大哥少要你点利息,你分期还给他就行了。你干嘛硬扛着,难道人家就不敢问你要了?”竹山气急败坏地说:“气死我了,我和他去告官!我根本没借他钱!”张胜说:“你又喝醉了!”鲁华没等张胜说完,又是一拳,把竹山打翻在地,差点栽进路边的下水道里,头发都散开了,帽子也脏了。竹山哭喊着“青天大老爷”,结果被保甲抓了起来,用绳子捆了起来。李瓶儿在屋里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走到窗帘后面偷看,看见竹山被抓走了,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她叫来冯妈妈,把药铺的招牌都收了起来。街上的药材,也被抢了不少。然后关上门,坐在家里。
有人把这事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立刻派人通知官府,第二天早上把竹山押送到提刑院。西门庆又写信给夏大人说了这事。第二天一早,夏提刑升堂,看了呈状,把竹山叫来,问道:“你是蒋文蕙?你怎么借了鲁华的钱不还,还打他?真是可恶!”竹山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也没借过他的钱。我跟他说理,他不听,还打我,抢我的药材。”夏提刑问鲁华:“你怎么说?”鲁华说:“他确实借了我的钱,给他妻子办丧事用的,三年了,一直没还。我今天听说他招赘了,生意做得很大,就来要钱,他却骂我,说我抢他的东西。我有借条,张胜作证,请大人明察!”说着从怀里拿出借条递给夏提刑。夏提刑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立借票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不致少欠。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完,拍案大怒道:“还有这等事,有借条和证人,他还抵赖!这小子满嘴狡辩,分明就是个赖账的!”他喝令手下:“拿大板来,狠狠地打!”几个衙役二话不说,把竹山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同时派两个人拿着文书,押着竹山回家,让他拿出三十两银子还给鲁华,不然就把他抓进大牢。
竹山被打得两条腿都站不稳了,回到家哭哭啼啼地向李瓶儿要钱,还给鲁华。李瓶儿却扇了他一巴掌,骂道:“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你哪来的钱?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欠债鬼,瞎了眼才嫁给你这个没用的东西!”那几个衙役听见屋里吵闹,不停地催促道:“蒋文蕙要是没钱,别磨蹭了,赶紧去衙门回话!”竹山一边安抚衙役,一边又去求李瓶儿。他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说:“你就当积德行善,把这三十两银子给他吧!要是不还钱,我这屁股还不得被打烂?干脆死了算了!”李瓶儿没办法,只好拿出三十两银子给他,竹山把钱交给官差,还给了鲁华,撕毁了借条,这才算完事。
鲁华和张胜拿着三十两银子,直接去了西门庆家报信。西门庆在卷棚下设宴款待他们,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遍。西门庆高兴坏了,说:“你们帮我出了这口气,值了!”鲁华把银子交给西门庆,西门庆却坚决不收:“你们拿着,买点酒喝,就当是我的谢礼了。以后还有事要麻烦你们。”两人再三道谢后,拿着银子走了。
**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蒋竹山把银子交给提刑院后,回到家。他老婆根本不让他待着,说:“就当是我得了汗病,向你讨了三十两银子买药吃。你赶紧搬出去吧!再晚点,连我这两间房子都不够你还债!”蒋竹山知道自己待不下去,哭哭啼啼地,忍着腿疼,自己另找房子去了。他老婆把蒋竹山原本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这些东西都留下了,催着他赶紧搬走,两人吵了起来。蒋竹山临走时,他老婆还让冯妈妈舀了一盆水泼他,骂道:“算你走运,总算离开了我的视线!”当天就把蒋竹山赶走了。这妇人一心想着西门庆,听说西门庆家里没事,心里非常后悔,整天茶饭不思,也不打扮了,整天守着门,盼着西门庆来,却一直没等到。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蒋竹山老婆怎么想西门庆,只说有一天,玳安骑马路过蒋竹山家,看见他家大门紧闭,药铺也没开,冷冷清清的,回来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说:“估计那矮子(蒋竹山)病重了,在屋里躺着呢,估计得躺个半个月才能出来做买卖。”于是就把这事儿忘了。
有一天,八月十五,吴月娘过生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都在大厅里坐着。西门庆不想跟月娘说话,直接去了院子里的李桂姐家,吩咐玳安:“一会儿骑马回去,晚上再来接我。”然后邀请应伯爵、谢希大一起玩双陆。那天桂卿也在家,姐妹俩陪着劝酒。过了一会儿,大家一起到院子里玩投壶。
差不多日落的时候,玳安来接西门庆。西门庆正在后面方便,看见玳安就问:“家里没事吧?”玳安说:“家里没事。大厅里的客人都散了,就剩大妗子和姑奶奶她们,大娘邀请她们到后面去了。今天狮子街的花二娘派老冯和大娘送来了生日礼物: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布,还有一双给大娘做的鞋。大娘给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也没请他们进去。”西门庆见玳安脸红红的,就问:“你去喝酒了?”玳安说:“刚才二娘让冯妈妈叫我过去,让我喝酒。我说不喝,她硬让我喝了两杯,所以脸红了。现在二娘后悔了,哭着求我,前几天我跟爹说这事,爹还不信。从提刑所出来后,就把蒋太医打发走了。二娘非常后悔,一心想嫁给爹,比以前瘦多了,求我无论如何都要请爹过去,听听爹的意思。如果爹答应了,再让我回去告诉她一声。”西门庆说:“那个贱女人,既然嫁人了,又来缠着我干嘛?既然这样,我也没空去。你告诉她,准备点茶点礼物,挑个好日子,把她抬过来吧。”玳安说:“知道了。她正等着我回去给她答复呢,让平安、画童在这里伺候爹就行了。”西门庆说:“去吧,我知道了。”玳安出了院子,直接去了李瓶儿那里,把西门庆的话告诉了她。李瓶儿欣喜若狂,说:“好哥哥,今天多亏你帮我跟爹说,这事儿成了!”然后亲自下厨做菜招待玳安,说:“你二娘那里没人,明天你一定要来帮我照看一下天福,让人把东西搬过去。”第二天雇了五六个搬运工,整整搬运了四五天。西门庆没跟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选定了八月二十,准备了一顶大轿,一匹红布,四对灯笼,派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抬轿,下午才把李瓶儿娶进门。李瓶儿让两个丫鬟和冯妈妈先过去,等她们回去后再上轿。把房子交给冯妈妈和天福看守。
那天西门庆没去,在家里的新卷棚里穿着长衫等着李瓶儿进门。李瓶儿的轿子停在大门口,半天没人出来迎接。孟玉楼上楼来,对吴月娘说:“姐姐,你是当家主母,现在她已经到门口了,你不去迎接一下,惹得他生气怎么办?他爹坐在卷棚里,轿子停在门口这么久了,没人出去迎接,怎么好意思进去呢?”吴月娘想出去迎接,心里又生气,又咽不下这口气;不想出去,又怕西门庆发脾气。犹豫了半天,终于轻移莲步,款款走出,出来迎接。李瓶儿抱着宝瓶,直接去了西门庆新房。迎春、绣春两个丫鬟早就把房间布置好了,等着西门庆晚上来。没想到西门庆因为以前的事生气,没去她房间。第二天,让李瓶儿出来,在月娘房间见面,按顺序排为六娘。三天后摆了酒席,请客人和亲戚吃饭,但西门庆始终没去她房间。第一天晚上,先去了潘金莲房间。金莲说:“她是新人,第一天你就空着她的房间?”西门庆说:“你不知道这女人心里有火,等让我收拾她几天,再慢慢地去。”到了第三天,客人散了,西门庆还是没去她房间,去了孟玉楼房间休息。李瓶儿见西门庆连续三天没来她房间,半夜让两个丫鬟睡了,痛哭一场后,绝望地用脚带吊颈自缢身亡。
**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醒了,屋里光线暗淡,她们起来擦灯,结果吓了一大跳,床上太太吊在那里!吓得她们手忙脚乱,赶紧跑到隔壁叫春梅:“我们太太上吊啦!”金莲一听,也赶紧过来看,只见太太穿着大红衣服,直挺挺地吊在床上。她和春梅赶紧把绳子割断,把太太救了下来。过了半天,太太才吐出一口唾沫,醒了过来。她立刻让春梅:“快去请你爹过来!”西门庆这时候正在玉楼的房间喝酒,还没睡呢。玉楼先劝西门庆:“你把她娶进门了,三天都没去她房间,她心里能不生气吗?就像咱们做这事儿一样,得先来后往,不能冷落了她一夜啊。”西门庆说:“过三天再去吧。你不知道,那些骚女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起这事儿来,她肯定心里不痛快。她男人死了之后,咱们一直来往,什么事儿没告诉我?临了还找蒋太医!难道我还比不上那家伙?今天她怎么又找我了?”玉楼说:“你误会了,她也被人骗了。”正说着,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玉楼让兰香去问,说是春梅来请西门庆:“六娘在屋里上吊了!”玉楼一听,赶紧催促西门庆:“我让你去她房里看看,你不去,这下出事儿了吧!”于是,打着灯笼,赶紧去了六娘的房间。吴月娘、李娇儿听说后,也赶紧起来,去了六娘的房间。看到金莲正抱着六娘,就问:“五姐,你给她喝姜汤了吗?”金莲说:“救下来的时候,我就给她喝了。”六娘缓了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月娘她们这才放下心来,好好安慰她,让她睡下,然后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李瓶儿才喝了点粥。西门庆对李娇儿她们说:“你们别信那骚女人的鬼话,装死吓唬人。我收拾不了她!晚上等我去了她房间,亲眼看着她上吊,不然就狠狠地抽她一顿!这贱女人!把我当谁呢!”大家看他这么说,都替李瓶儿捏了一把汗。到了晚上,西门庆拿着马鞭子去了李瓶儿的房间。玉楼、金莲让春梅把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来,她们几个都站在门口悄悄听着。
西门庆进去看到李瓶儿躺在床上哭,见他进来也不起来,心里有点不痛快。先把两个丫鬟赶到空房间去了。西门庆走到椅子上坐下,指着李瓶儿骂道:“淫妇!你既然心虚,干嘛来我家上吊?你跟那个矮子过去得了,谁请你来!我又没害你,你干嘛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从来没见过人上吊,今天我倒要看看你上吊!”于是,他拿出一根绳子扔在她面前,让她上吊。李瓶儿想起蒋竹山说西门庆是个打老婆的,专门欺负女人的,心想自己这辈子倒霉,今天又掉进火坑里了,越发伤心哭了起来。西门庆大怒,让她下床脱了衣服跪下。李瓶儿磨磨蹭蹭不肯脱,被西门庆一把拉倒在地上,从袖子里抽出鞭子抽了她几下,李瓶儿这才战战兢兢地脱了衣服跪在地上。西门庆坐着,从头到尾问李瓶儿:“我让你等等,我家有点事,你怎么不听我的,急着嫁给蒋太医那家伙?你嫁给别人,我倒也不生气!那矮子有什么好的?你把他带进门,给他钱开铺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帮我赚钱!”李瓶儿说:“奴家后悔也晚了。就因为你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朝思暮想,奴家的心思就变了。后来乔皇亲花园里总有狐狸精,半夜三更假扮成你,来吸我的精气,天亮鸡叫就走了。你不信可以问老冯和两个丫鬟。后来把我吸得半死,我才找蒋太医来看。我就像掉在黏糊糊的盆子里一样,被那家伙骗了。他说你家有事,去东京了,我没办法才这么做的。谁知道那家伙是个骗子,被人告到官府。我忍气吞声,赔了几两银子,被他赶出来了。”西门庆说:“他说你写状子告我收了你很多东西。你今天怎么又来我家了!”李瓶儿说:“我没有这事儿,要是有,我的身子就烂掉!”西门庆说:“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赶紧换个男人吧,我容不下你!实话告诉你,之前打太医那两个人,就是用的这种手段。稍微使点小计,让他走投无路,如果稍微动点机关,也要把你一起告到官府,弄个倾家荡产。”李瓶儿说:“我知道是你下的手。还是可怜可怜我吧,要是把我弄到荒郊野外,我就死了。”西门庆的怒气渐渐消了一些。他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和蒋太医谁更好?”李瓶儿说:“他哪能跟你比!你是天,他是砖;你在天上,他在地下。别说你这种人上人,就说你每天吃用的稀奇东西,他活几百年都没见过!他哪能跟你比!别说他了,就是花子虚在世,要是能比得上你,我也不会这么贪恋你了。你就像我的药一样,一经你手,我就日日夜夜想着你。”这句话,勾起了西门庆的旧情,他高兴极了,扔掉鞭子,拉起李瓶儿,给她穿上衣服,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得对。果然那家伙根本没法比!”立刻叫春梅:“快摆桌子,去拿酒菜来!”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词曰: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蛾一笑生春。
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销,纱窗月冷,着意温存。
——右调《柳梢青》(此处为词牌名和词作,不作翻译)
话说蒋竹山在李瓶儿家招赘的事先放一放,咱们来说说来保、来旺兄弟俩去东京的事。他们风风火火地赶路,一天就到了东京,进城住下。第二天,他们上街打听消息,满大街都在议论兵部王尚书的事儿,说是昨天问清楚了,圣旨下来了,秋后要处决。只有杨提督家里的亲戚还没抓完,还没定论呢。来保他们揣着礼物,赶紧去了蔡府。他们以前去过几次,路熟得很,站在龙德街牌楼下打探消息。不一会儿,看见一个穿青衣服的人慌慌张张从蔡府跑出来,往东去了。来保认出那是杨提督府上的亲随杨干办,想叫住他问问情况,可又怕家主没吩咐,就没吭声,让他走了。等了半天,他们才走到府门口,给守门的官吏深深地行了个礼,问:“请问,太师老爷在家吗?”守门的答道:“老爷上朝议事还没回来,您找他什么事?”来保又问:“管家翟爷在吗?我想见见他,有点事要禀报。”那官吏说:“翟管家也不在。”来保一看他不肯说实话,就知道是想要点好处,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两银子给他。那官吏接过银子就问:“您是要见老爷还是见学士老爷?见老爷就找大管家翟谦,见学士老爷就找小管家高安,各管各的。况且老爷上朝还没回来,只有学士老爷在家。您有什么事,我帮您请高管家出来,见学士老爷也一样。”来保就说:“我是杨提督府上的,有事要禀报学士老爷。”那官吏一听,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高安出来了。来保赶紧行礼,递上十两银子,说:“我是杨提督的亲戚,和杨干办一起来见老爷,想讨个信儿。我们在路上吃饭耽误了,来晚了,没想到他先到了,所以没赶上。”高安收了礼物,说道:“杨干办刚走,老爷还没下朝呢。您先等等,我带您去见见学士老爷。”说着,就领着来保进了另一座仪门,来到一座三间敞厅。厅里布置得十分气派,门上写着“学士琴堂”四个大字,是皇上御笔亲题呢!
原来蔡京的儿子蔡攸也是个宠臣,官职是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乙宫使。来保在门外等着,高安先进去通报,然后才把来保叫进去。来保跪下后,蔡攸穿着华丽的衣服坐在堂上问:“你是哪里来的?”来保回答说:“我是杨提督亲家陈洪家的家人,和府里杨干办一起来见老爷,想讨个信儿。杨干办先来了,我后来才赶到。”说着,从袖子里拿出拜帖递上。蔡攸看到上面写着“白米五百石”,就让来保走近些,说:“蔡老爷因为言官弹劾,这几天都躲着。宫里那些事,还有昨天三法司审问的事,都是右相李大人决定的。杨老爷的事,昨天宫里传出消息,皇上开恩,另有处置。至于他手下那些犯了事的人,还要查清楚再治罪。你再去李大人那里说说。”来保不停地磕头说:“小的不认识李大人府上的人,请老爷看在杨老爷的面子上,可怜可怜小的吧!”蔡攸说:“你去天汉桥边北高坡大门楼那里,问谁是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谁不知道!好吧,我这里还差个人和你一起去。”说着,就让侍卫拿来一封信,派管家高安和来保一起去见李邦彦,帮他说话。
高安答应了,和来保一起出了府门,叫上来旺,带着礼物,去了李邦彦家。正赶上李邦彦上朝回来,穿着一身红袍,腰间系着玉带,刚送走一位大臣,回到厅里。门吏禀报说:“学士蔡大人派管家来见。”先让高安进去通报,然后才让来保、来旺进去。他们跪在厅下,高安递上蔡攸的信和礼物,来保也把礼物呈上。李邦彦看完说:“蔡大人面子大,又是杨老爷的亲戚,我怎么好收你们的礼物呢?再说杨老爷昨天皇上已经开恩没事了。只是他手下的人,御史弹劾得很厉害,肯定要处罚几个。”说着,就让侍卫拿来昨天御史送来的名单给他看。名单上写着:“王黼手下的书办董升,家人王廉,班头黄玉;杨戬手下的书办卢虎,干办杨盛,府掾韩宗仁、赵弘道,班头刘成,亲戚陈洪、西门庆、胡四等,都是些狐假虎威的家伙。请求下令法司,把这些人犯,或者发配边疆,或者处以极刑,以正国法。”来保一看,吓得直磕头,说:“小人就是西门庆的家人,求老爷开恩,饶小人一命!”高安也跟着跪下求情。李邦彦见五百两银子只买一个名字,哪有不做的道理?就让人把书案抬过来,提笔把名单上西门庆的名字改成了贾廉,然后收下了礼物。李邦彦打发来保他们走了,就写回信给蔡攸,还赏了高安、来保、来旺每人五两银子。
来保路上谢过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付了房钱,连夜赶回清河县。回家见了西门庆,把在东京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西门庆听了,吓得一身冷汗,对潘金莲说:“早点派人去打点,不然可就麻烦了!”
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此处为诗句,不作翻译)
总算西门庆逃过一劫。过了两天,他家门也不关了,花园也照旧修建,慢慢地又开始出来走动了。
一天,玳安骑马经过狮子街,看见李瓶儿家门口开了一家药铺,里面堆满了各种药材,看着生意兴隆。他回来告诉西门庆说——蒋竹山招赘的事先不说,只说:“二娘开了个药铺,雇了个伙计。”西门庆听了,半信半疑。
一天,七月中旬,天气凉爽,微风习习,露水点点。西门庆骑马走在街上,碰见了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人叫住他,下马行礼,问道:“哥,最近怎么不见你?我们兄弟几次去你家,见大门关着,不敢敲门,心里一直挺纳闷的。你到底在家干嘛呢?嫂子娶进门了吗?也不请兄弟们喝个喜酒。”西门庆说:“这事儿不好说啊。因为我一个亲戚陈家那边出了点事,我帮他忙活了好几天。婚事也改期了。”伯爵说:“我们兄弟不知道你这么忙。既然今天碰上了,我们兄弟俩哪能让你空手回去?现在请你跟我们去吴银姐家喝几杯,权当解闷。”不等西门庆说话,他们就把西门庆拉进了院子。
正是:
高榭樽开歌妓迎,漫夸解语一含情。
纤手传杯分竹叶,一帘秋水浸桃笙。
那天西门庆被他们拉到吴银儿家,喝了一天酒。直到傍晚,有点醉了才出来。骑马走到东街口,碰见了冯妈妈,她走得很快。西门庆勒住马,问道:“你去哪儿?”冯妈妈说:“二娘让我去城外寺庙参加鱼篮会,给去世的二爷烧些纸钱。”西门庆醉醺醺地说:“你二娘在家还好吗?我明天去看看她。”冯妈妈说:“还问什么好?那眼看着就要办成的婚事,被人搅黄了。”西门庆一听,惊叫道:“不会是她嫁人了吧?”冯妈妈说:“二娘托我送过帖子到你家几次,都没见到你,大门一直关着。她跟大官儿说了,让你早点办这事,你也不理。现在让别人捷足先登了,你还说什么?”西门庆问:“是谁?”冯妈妈就把半夜三更妇人被狐狸精缠身,生病差点死了,怎么请了蒋竹山看病,吃了他的药就好了,哪天怎么倒追上门,成了夫妻,现在二娘拿出三百两银子给他开了家药铺,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西门庆本来不听也罢,听了之后气得在马上直跺脚,喊道:“惨啊!她嫁别人我都不生气,怎么嫁给那个矮冬瓜!他有什么好的?”于是,他一路骑马回家。
刚下马进院子,就看见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四个,在院子里的月光下跳绳玩耍。看见西门庆回来,月娘、玉楼、大姐都往后退了。只有金莲没动,还扶着柱子捡鞋,结果被喝醉了的西门庆骂道:“你们这些浪蹄子闲得慌,没事跳什么绳!”还踢了金莲两脚。回到屋里,他也不去月娘房间换衣服,直接去了西厢房的一间书房,要了铺盖,就在那里睡了。打骂丫鬟小厮,没一个好脸色。几个女人站在一起,都害怕极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吴月娘埋怨金莲:“你见他喝醉了,躲远点不就得了。你还笑眯眯地在他跟前转悠,还捡鞋,让他像逮蚂蚱似的骂你。”玉楼说:“骂我们也就算了,怎么还骂大姐姐是浪蹄子?真是没规矩!”金莲接话道:“这家里就我最好欺负!三个女人在这儿,就踢我一个。谁受宠了?”月娘生气了,说道:“你干嘛不让他也踢我?你没受宠,谁受宠?你真是不知好歹!我不说话,你就一直在那儿叭叭个没完!”金莲见月娘生气了,赶紧解释道:“姐姐,不是那样。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就拿我撒气。就算睁着眼看着我,也要打死我!”月娘说:“谁让你老招惹他?他不打你,难道还打狗不成?”玉楼说:“大姐姐,叫个小厮问问他,今天在哪儿喝酒去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回来这副德行?”一会儿,玳安被叫来了,月娘骂道:“你这贼东西!你不说实话,就让大小厮一起打你跟平安,每人二十板子。”玳安说:“娘别打,我老实交代。爹今天跟应二叔他们在吴家喝酒,散了之后在东街口碰见了冯妈妈,她说花二娘因为爹不去,嫁给了城里住的蒋太医了。爹一路气得不行。”月娘说:“信那个不要脸的荡妇,趁着死了丈夫赶紧嫁人,回来拿人撒气。”玳安说:“二娘没嫁给蒋太医,是蒋太医倒追她。现在二娘给他本钱,开了个很赚钱的药铺。我来跟爹说,爹还不信。”孟玉楼说:“说起来,她丈夫死了多久了?守孝还没满,就嫁人,这不行啊!”月娘说:“现在这年头,还讲究什么行不行?丈夫守孝期还没满就嫁人的,又不是她一个!那些整天跟男人喝酒睡觉的女人,她们守什么贞节!”各位看官听着:月娘这句话,一下子就得罪了两个人——孟玉楼和潘金莲都没守完孝就再嫁了,听了这话,心里都挺惭愧的,各自回房去了。
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西门庆那天晚上睡在前厢房。第二天早上,他把女婿陈敬济安排到花园里,跟贲四一起管工程记账,然后让他看大门。西门大姐白天和月娘她们一起喝酒,晚上回前厢房休息。陈敬济每天都在花园里管工,没被叫到不敢进正堂,吃饭都是小厮送进去的,所以西门庆的几个老婆都没见过他。
有一天,西门庆不在家,去给提刑所的贺千户送行。月娘觉得陈敬济管工很辛苦,一直没好好招待他,就对孟玉楼和李娇儿说:“要是管他吧,又说我管太多闲事;要是不管吧,又觉得过意不去。人家孩子在你家,每天早起晚睡,这么辛苦地帮你家干活,谁去安慰安慰他一下呢?”玉楼说:“姐姐,你是当家作主的,你不操心谁操心啊!”于是月娘吩咐厨房,准备了一桌酒菜点心,中午请陈敬济来吃饭。陈敬济放下工程让贲四看着,就到后院去见月娘,行了礼后,坐在旁边。小玉上了茶,摆好桌子,上了菜和酒。月娘说:“姐夫每天管工很辛苦,想请你坐坐,放松一下。今天你爹不在家,没事,准备了一点酒,算是犒劳你。”敬济说:“承蒙爹娘看得起,哪有什么辛苦,您这么费心!”月娘陪着他喝了一会酒。月娘让小玉:“把大姑娘请来。”小玉说:“大姑娘正在玩牌,这就来。”一会儿,就听见屋里传来牌声。敬济问:“谁在玩牌?”月娘说:“是大姐和玉箫在玩。”敬济说:“你看,你们叫她都不来,却在屋里玩牌。”过了一会儿,大姐掀帘子出来,和女婿对面坐下,一起喝酒。月娘问大姐:“陈姐夫也会玩牌吗?”大姐说:“他懂一点。”月娘只知道敬济是女儿的丈夫,却不知道这小伙子诗词歌赋、棋牌游戏样样精通。
**自幼乖滑伶俐,风流博浪牢成。**
**爱穿鸭绿出炉银,双陆象棋帮衬。**
**琵琶笙筝箫管,弹丸走马员情。**
**只有一件不堪闻:见了佳人是命。**
月娘说:“既然姐夫会玩牌,何不一起玩玩?”敬济说:“娘和大姐玩吧,我就不参与了。”月娘说:“都是自家人,怕什么?”说着就进了屋,只见孟玉楼正在床上铺着红色毡子玩牌,看见敬济进来,起身要走。月娘说:“姐夫又不是外人,见个礼就行了。”对敬济说:“这是你三娘。”敬济连忙躬身行礼,玉楼回了个万福。然后玉楼、大姐和敬济一起玩牌,敬济在旁边看着。玩了一会,大姐输了,敬济又来玩。玉楼出了一张好牌;敬济出了一张差牌;吴月娘出了一张牌,怎么也凑不齐。这时潘金莲掀帘子进来了,头上戴着鲜花,笑着说:“原来是陈姐夫啊!”陈敬济吓了一跳,看见潘金莲,心里怦怦乱跳。
**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爱一旦遭逢。**
月娘说:“这是五娘,姐夫也见个礼吧。”敬济连忙深深地行礼,金莲回了个万福。月娘说:“五姐你来看,这小子把我们都赢了。”金莲走近来,一只手扶着床,一只手拿着团扇,在旁边指点月娘说:“大姐姐,这牌不应该这么出,把这两张牌换一下,不就和牌了吗?还能赢陈姐夫和三姐姐呢。”大家正玩得开心,玳安抱来一个包袱说:“老爷回来了。”月娘赶紧让小玉送陈敬济从角门出去了。
西门庆下马进门,先去花园看了看,然后去了潘金莲房间。金莲赶紧迎接他,帮他脱衣服,说:“你今天送行回来得挺早。”西门庆说:“提刑所贺千户升官了,我们一起去郊外送他,帖子通知了我,不得不去。”金莲说:“你没喝酒吧,叫丫鬟拿酒来。”一会儿,摆好酒菜。喝酒的时候,说到后天花园卷棚上梁,会有很多亲朋好友来祝贺,得让厨子准备酒席款待。说了一会儿,天黑了。春梅点灯,两人上床睡觉……
西门庆问:“你跟谁吵架了?”妇人说:“那天你进来后,楼上的那个女人就跟我生气,说我在她面前顶嘴,骂我不知好歹。我想想怎么回事?养虾蟆得了水虫病,现在反倒让人讨厌我了!”西门庆说:“不是我不生气,那天应二哥他们拉我去吴银儿家喝酒,出来路上碰到冯妈妈,她告诉我的,把我气坏了。要是嫁给别人也就罢了,那个蒋太医,那么矮,那玩意儿怎么不咬掉他的下半身?他有什么本事?让他进来,给他本钱,让他在我眼前开铺子,大摇大摆做生意!”妇人说:“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初怎么说来着?先下米再吃饭。你不听,只顾着问大姐姐。常言道:信人调,丢了瓢。你做错了,你怪谁?”西门庆被妇人几句话说得火冒三丈,说:“随她去,让那个不贤惠的女人说去。明天别想我理她!”
各位看官:自古以来谗言害人,君臣、父子、夫妻、兄弟之间,都避免不了。即使吴月娘那么贤惠,西门庆听了潘金莲的挑拨,最终还是反目成仇,其他人更要小心了!从此以后,西门庆和月娘生气,见面都不说话。月娘不管他去哪个房间,也不问他去哪,什么时候回来;即使他进屋拿东西,也只让丫鬟去回应,也不理他。两个人都心凉了。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话说潘金莲自从西门庆和李瓶儿闹矛盾之后,见西门庆偏袒自己,就觉得得意了。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努力讨好西门庆,想得到他的宠爱。因为那天她跟陈敬济见过一面,觉得这小伙子长得挺帅,又机灵,心里就起了勾搭他的心思。但是她又怕西门庆,不敢轻举妄动。她就等西门庆不在家的时候,就让丫鬟把陈敬济叫到自己房里,给他倒茶水,没事儿就一起下棋什么的。
有一天,西门庆新盖的卷棚上梁,亲朋好友都来祝贺,送礼送果盒。很多工匠都得到了赏赐。大厅里招待宾客,一直吃到中午,人才散去。西门庆因为起得太早,就回后院睡觉去了。陈敬济就跑到金莲的房间来讨茶喝。金莲正躺在床上弹琵琶呢,她说:“上梁酒喝了半天,你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还来我屋里要茶喝?”敬济说:“嫂子,我从半夜忙到现在,哪有时间吃饭啊!”金莲问:“你爹在哪儿?”敬济说:“我爹在后院睡觉呢。”金莲说:“你既然没吃饭,”就叫春梅:“从柜子里拿我吃剩下的蒸酥果馅饼给姐夫吃。” 这小伙子就在金莲的炕桌上摆着四碟小菜,吃着点心。看到金莲弹琵琶,就笑着问:“五娘,你弹的是什么曲子?怎么不唱一首给我听听?”金莲笑着说:“好陈姐夫,我又不是你的丫鬟,怎么给你唱歌?等你爹醒了,看你敢不敢跟他说!”陈敬济笑嘻嘻的,赶紧跪下求饶:“五娘,求您可怜可怜我,我再也不敢了!”金莲就笑了。从那以后,这小伙子和这妇人就越来越亲密了,一起喝茶吃饭,进进出出,说说笑笑,搂搂抱抱,一点儿也不避讳。李瓶儿因为把陈敬济当儿子看待,所以对这个不老实的女婿在家里的行为视而不见。
只晓采花成酿蜜,不知辛苦为谁甜。
五月二十号,是周守备过生日。西门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骑着大白马,带着四个小厮,去周守备家祝寿。寿宴上还有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这些武官,热闹得很,还有戏看呢!玳安送完衣服回来,天快黑了,他又骑马去接西门庆。在西街上碰到了冯妈妈,冯妈妈说二娘派她来请西门庆,银匠修好的首饰送来了,让西门庆去看看,二娘还等着和他说话呢。玳安说西门庆在周守备家喝酒,他这就去接,让冯妈妈先回去,等到了再告诉西门庆。冯妈妈说那行,让玳安跟二娘说一声。玳安骑马直奔周守备府。
众官员正喝酒呢,玳安跑到西门庆跟前说,他回来路上碰到冯妈妈了,二娘让他转告,银匠送首饰来了,让西门庆看看,二娘想和他说话。西门庆一听,就要走,周守备哪肯放人啊,非要敬他酒。西门庆说,谢谢大人盛情,先喝一杯,还有点事,不能多陪了,抱歉抱歉!说完,一饮而尽,跟周守备告辞,骑马直奔李瓶儿家。
李瓶儿热情招待,西门庆让玳安回去了,明天再来接他。李瓶儿拿出首饰给西门庆看,那可是好东西,金灿灿的,跟火一样。西门庆收下了,说二十四号成亲,初四迎娶。李瓶儿高兴坏了,赶紧摆酒庆祝,跟西门庆痛快地喝了一顿。喝完酒,丫鬟打扫了卧室,俩人在纱帐里,点着香,铺着好被子,脱了衣服,搂搂抱抱,喝酒说笑。没多久,就…… 西门庆先和李瓶儿那啥了一次,然后兴致勃勃地让她躺下,又……
诗曰:
不竹不丝不石,肉音别自唔咿。流苏瑟瑟碧纱垂,辨不出宫商角徵。
一点樱桃欲绽,纤纤十指频移。深吞添吐两情痴,不觉灵犀味美。
西门庆喝醉了,问李瓶儿:“以前花子虚在的时候,你们也这样吗?”李瓶儿说:“他整天睡觉做梦,我才没那闲工夫呢!他成天在外面鬼混,回来我也懒得理他。何况公公在世的时候,他俩睡一个屋,我还骂了他个狗血淋头呢!要是让他知道我跟别人这样,非打死我不可!哪像你,冤家,你就像我的药一样,日日夜夜,我都想着你。”俩人又…… 迎春端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各种水果点心,小金壶里装着酒。从傍晚一直到深夜,俩人断断续续地……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冯妈妈去开门,原来是玳安来了。西门庆说:“我让他明天来接我,他怎么这么晚来了?”就把玳安叫了进来。
玳安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口,因为西门庆和李瓶儿还在那啥,不敢进去,就在帘子外面说:“姐夫、姐姐,东西都搬来了,很多箱子,大娘让我来请爹过去,快过去看看吧!”西门庆一听,犹豫了:“这么晚了,怎么回事?得回去看看。”赶紧穿衣服。李瓶儿给他倒了杯热酒。
西门庆骑马回家,只见后堂灯火通明,女儿女婿都来了,堆满了箱子、床帐之类的,吓了他一跳,问:“你们怎么这么晚来?”女婿陈敬济磕头哭着说:“最近朝中,我岳父杨老爷被弹劾了,圣旨下来,要把他关进大牢问罪,家里人都要被发配边疆。昨天杨家的管家连夜来报信,我爹慌了,让我和姐姐带着一些东西,先来你家躲躲。我爹去我姐姐那儿打听消息去了,等事情平静了,再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西门庆问:“你爹写信了吗?”陈敬济说:“写了。”拿出信递给西门庆。
信上写着: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大德西门庆亲家台台览:馀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救兵,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圣旨恼怒,拿下南牢徒刑,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帖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恐县中有甚声色,生令小儿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没齿不忘。灯下草书,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门庆看完信,慌了神,让吴月娘准备酒菜招待女儿女婿,又吩咐下人收拾东厢房三间,让陈敬济夫妇住下,把他们的东西都搬到吴月娘的房间。陈敬济拿出五百两银子给西门庆打点。西门庆叫来吴主管,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连夜去县里,看看从东京来的邸报上写了什么。
给事中宇文虚中上书皇帝,强烈要求立刻处决误国的权臣,振兴军队,消除外患。他说,自古以来,外族入侵都是个问题,周朝有猃狁,汉朝有匈奴,唐朝有突厥,到了五代十国,契丹越来越强大,宋朝建国后,辽国长期在中原地区称霸。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国内没有叛乱,却反而出现外族入侵的情况。俗话说得好:“霜降了,堂上的钟就会鸣;雨下了,柱子的基石就会湿润。”事物之间互相感应,这是必然的道理。就像一个病人,长期患有腹心之疾,元气衰竭,外邪入侵,四肢百骸都受到了疾病的侵害,即使是像扁鹊、卢医这样的名医也救不了他,还能活多久呢?现在天下的局势,就像一个病人到了极其虚弱的地步。皇上是国家的元首,辅臣是国家的腹心,百官是国家的四肢。皇上端坐在皇宫之中,百官各司其职,如果元气充沛,外邪无法入侵,那么外患又从何而来呢?现在造成外患的罪魁祸首,莫过于崇政殿大学士蔡京了!他本来就奸诈险恶,又缺乏廉耻,阿谀奉承,既不能辅佐皇上,治理国家,也不能宣扬教化,爱护百姓,只是为了个人利益,贪图荣华富贵,结党营私,蒙蔽皇上,陷害忠良。忠臣因此而寒心,天下因此而悲伤。他的亲朋好友,权贵们都聚集在他门下。最近河湟失守,有人主张攻打辽国,国内割让三郡,郭药师叛乱,最终导致金兵背盟,入侵中原。这些都是误国的大事,都是蔡京失职造成的。王黼贪婪无能,行为如同小丑,被蔡京提拔,进入政府,不久便错误地掌管了兵权,只顾着保住自己的官位,毫无作为。张达在太原战败,他却惊慌失措,溃不成军。现在金兵入侵内地,他又带着妻儿南逃,保全自己。他的误国之罪,难道不该处死吗?杨戬仗着祖上的荫庇,凭借宠信掌握兵权,却贪婪无耻,貌似忠诚,实际上胆小怕事。这三个大臣互相勾结,蒙蔽朝野,是皇上腹心的毒瘤。几年来,他们招致灾祸,损害国力,加重赋税,百姓流离失所,盗贼猖獗,外敌入侵,国家的精华已经耗尽,国家的纲纪已经废弛,即使是数也数不清他们的罪行。我们这些谏官,眼看着奸臣误国,却不能向皇上禀报,这是对不住皇上,也辜负了我们平生的所学。恳请皇上裁决,将蔡京等一干党羽,或者处以廷尉审判,以示惩戒;或者处以极刑,以儆效尤;或者按照律法枷号;或者流放到边远地区,以震慑妖邪。希望上天能够回心转意,人心能够畅快,国法能够端正,外患能够消除。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圣旨:蔡京暂且留任辅政。王黼、杨戬下狱,交由三法司审问。
三法司审问后,王黼、杨戬因兵部失职,纵敌深入,残害百姓,损兵折将,丢失内地,依律处斩。其家属、幕僚、亲信董升、卢虎、杨盛、庞宣、韩宗仁、陈洪、黄玉、刘盛、赵弘道等,查明罪名,均判处枷号一个月,期满后发配边卫充军。
西门庆看完奏报后,吓得魂飞魄散,如同:
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
他赶紧收拾金银财宝,然后叫来家人来保、来旺,悄悄吩咐他们:“立刻前往东京打探消息,不必去你陈亲家那里,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想办法打点好,赶紧回来汇报。”又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他们天不亮就雇了脚夫出发前往东京。
西门庆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他吩咐来昭、贲四停止花园工程,让工匠们都回去。他每天把大门紧闭,不准家下人随意外出。西门庆在屋里来回踱步,忧心忡忡,烦躁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把娶李瓶儿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吴月娘见他愁眉苦脸,便安慰他说:“陈家的事,各人自有因果报应,你也不用这么担心。”西门庆说:“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陈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孽障住在我家,平时就得罪了不少街坊邻居,俗话说得好:‘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万一有人告状,查根究底,我们全家都得完蛋。”真是:关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西门庆在家焦急万分,暂且不表。
李瓶儿等了一两天,不见动静,连续两次派冯妈妈去,但大门紧闭,铁桶一般。等了半天,也没人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二十四日,李瓶儿再次派冯妈妈送去首饰,请西门庆出来说话。但无人开门,冯妈妈只好站在对面房檐下等。一会儿,玳安出来喂马,冯妈妈便问:“冯妈妈,你来做什么?”冯妈妈说:“你二娘让我送首饰来,怎么不见动静?请你爹出来说话。”玳安说:“我爹最近有点事,没空。你还是拿着首饰回去吧,等我喂完马,再跟我爹说。”冯妈妈说:“好哥哥,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拿着首饰进去跟你爹说吧。你二娘会生我气的!”玳安把马拴好,进去一会儿出来说:“我跟爹说了,首饰爹收下了,让你回去告诉二娘,再等几天,我爹会去你二娘那里说话。”冯妈妈回去把情况告诉了李瓶儿。李瓶儿又等了几天,眼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了,朝思暮想,却毫无音讯,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真是:
懒把蛾眉扫,羞将粉脸匀。
满怀幽恨积,憔悴玉精神。
这妇人等不到西门庆,每天吃不下饭,整个人都蔫儿了,晚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西门庆来了,赶紧笑着去开门,拉了手就进屋,俩人就聊开了,诉说衷肠。好家伙,这一晚上没闲着,天亮了西门庆才走。妇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吓坏了。冯妈妈听到动静,赶紧跑来看。妇人问:“西门庆刚才是不是出去了?你关门了吗?”冯妈妈说:“娘子想多了吧,哪有大官人来啊?连影子都没见着呢!”
从那以后,妇人晚上做梦总是乱七八糟的,夜夜都有个狐狸精似的,说是来跟她……总之,就是那种梦。她越来越瘦,吃不下东西,整天躺在床上起不来。冯妈妈没办法,就请了街口蒋竹山来看病。这蒋竹山不到三十岁,长得矮矮胖胖的,人看着挺潇洒,其实挺轻浮的,还爱吹牛。他一进卧室,就看见妇人头发蓬松,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完脉,蒋竹山说:“这位夫人,您这是肝脉弦数,寸口脉洪大,厥阴脉也异常,都是因为七情六欲过度造成的。阴阳失调,忽冷忽热,心里憋着一股气,又发泄不出来。看着像疟疾,又不完全是;像寒症,又不是。白天没精神,只想睡觉;晚上睡不着,还做噩梦,跟鬼似的。要是不赶紧治,以后会变成骨蒸,到时候就麻烦了,哎,可惜啊!”妇人说:“谢谢大夫,您开点药吧,我好了以后重重谢您!”蒋竹山说:“我一定尽力,您吃了我的药,保准没事儿。”说完就走了。冯妈妈给了他五两银子当药费,取了药回来。
妇人晚上吃了药,晚上睡得着觉了,也不再害怕了。慢慢地,她能吃能喝了,也能下床走动了。没几天,就恢复了精神。
一天,我安排了一桌酒席,准备了三两银子,让冯妈妈去请蒋竹山来表示感谢。蒋竹山自从给这位妇人看病后,就对她起了心思,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听请他,他就立刻穿戴整齐去了。进了中堂,妇人盛装出来迎接,行了个万福礼,倒了两次茶,然后请他进里屋。酒菜已经摆好了,屋里飘着麝香和兰花的香味。一个小丫鬟绣春在旁边侍候着,用个描金的盘子端上三两白银。妇人高举酒杯,上前行礼说:“前几天,我身体不舒服,多亏您开的良方,吃了之后就好了。今天粗略准备了一点酒菜,请先生来感谢感谢。”竹山说:“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应该做的,不用客气!”看到三两银子的谢礼,他又说:“这个我可不敢收。”妇人说:“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先生笑纳。”推辞了半天,竹山才收下。妇人给他倒酒,安排好座位。喝了三杯酒后,竹山偷偷地打量妇人,她粉面玉琢,娇艳动人,于是试探着问她:“我不敢多问,请问夫人芳龄几何?”妇人说:“我虚岁二十四。”竹山说:“像夫人这样年轻貌美,生活优渥,有什么事不顺心,怎么会前几天得了那种郁闷的病?”妇人听了,微微一笑说:“不瞒先生,因为我丈夫去世了,家道中落,我孤身一人,忧愁苦闷,哪能不得病呢!”竹山说:“原来夫人生前夫主去世了,多久了?”妇人说:“我丈夫去年十一月得了伤寒病去世的,到现在已经八个月了。”竹山问:“您请谁看过病?”妇人说:“东街上的胡先生。”竹山说:“就是东街刘太监家住的那个胡鬼嘴儿?他又不是太医院出身的,懂什么医术,您怎么请他?”妇人说:“也是街坊邻居推荐的。还是我丈夫命不好,与他无关。”竹山又问:“夫人还有子女吗?”妇人说:“没有儿女。”竹山说:“可惜夫人您这么年轻貌美,独自守寡,又没有子女,为什么不另寻出路呢?这样闷闷不乐,怎么会不得病!”妇人说:“我最近也有人说媒,很快就要出嫁了。”竹山就问:“请问夫人要嫁给谁?”妇人说:“是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竹山听了,叹道:“苦啊,苦啊!夫人为什么要嫁给他?我经常在他家看病,对他很了解。这个人专门在县里包揽诉讼,放高利贷,贩卖人口,家里不光有丫头,还有五六个大小老婆,他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心,就让媒婆把老婆卖掉。简直就是打老婆的头目,坑害妇女的恶棍。夫人您早该跟我说了,不然进了他家,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况且最近他家出了事,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盖了一半的房子也停工了。东京那边下了文书,府县衙门要抓他。他盖的房子,很多都是被官府抄没的财产。夫人您为什么要去嫁给他?”这一番话,说得妇人哑口无言。她想起西门庆家里的那些事,想了半天,暗自跺脚:“怪不得我请他两次他都没来,原来他家里出了事!”她又看到竹山说话谦和有礼,于是说:“要是嫁给那样的人,那也就算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妻子?”她说:“既然先生您指点迷津,我感激不尽,如果您认识合适的人家,帮忙说媒,我一定不会拒绝。”竹山抓住机会问:“不知道您想找什么样的家庭?我打听打听,再来告诉您。”妇人说:“家庭大小倒无所谓,只要像先生您这样的人。”
蒋竹山听了这话,心里高兴极了,不知如何是好,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双膝跪下说:“不瞒夫人说,我家里没有人照顾,一直孤身一人,没有子女。如果您能可怜我,愿意跟我结为夫妻,那将是我平生最大的愿望。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妇人笑了笑,拉起他的手说:“先起来吧,请问先生您寡居多久了?您多大年纪了?如果要结婚,得有个媒人作证才行。”竹山又跪下哀求道:“我今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出生,不幸的是去年妻子去世了,家境贫寒。既然夫人您已经答应了,那就不用再找媒人了。”妇人笑道:“你既然没钱,我这里有个姓冯的妈妈,让她做媒人。也不用你下聘礼,择个好日子,把你迎进来,做上门女婿,你看怎么样?”蒋竹山连忙拜倒在地:“夫人您就像我的再生父母,我前世有缘,今生有幸啊!”两人在屋里又喝了一杯交欢酒,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竹山喝到天黑才回家。
妇人这边和冯妈妈商量说:“西门庆现在这样,吉凶难料。况且我这边没有人,万一出了事,我的性命都难保。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位先生迎进来,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第二天,她就让冯妈妈送信过去,选在六月十八日这个好日子,把蒋竹山迎进门,结为夫妻。三天后,妇人拿出三百两银子,给竹山开了两间门面,店面焕然一新。起初他给人看病都是步行,后来买了一匹驴骑着,在街上走动,就方便多了。正是:
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诗曰:
倾城倾国莫相疑,巫水巫云梦亦痴。
红粉情多销骏骨,金兰谊薄惜蛾眉。
温柔乡里精神健,窈窕风前意态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蹰。
话说那天西门庆出了家门,玳安牵着马,直接去了狮子街李瓶儿家。看见大门关着,就知道李瓶儿去堂客家(指她娘家)了。玳安叫冯妈妈开门,西门庆进去了。李瓶儿在堂屋里点着蜡烛,戴着花冠,穿着素净的衣服,正倚着窗子等着他呢。看见西门庆来了,赶紧迎上去,笑着说:“你怎么来这么晚啊?潘金莲她们还在,刚走呢。今天你大娘去的早,说你不在家,你去哪儿了?”西门庆说:“我和应伯爵、谢子纯早上一起去看灯,从你家门口路过。后来又碰见俩朋友,被他们拉到酒楼,所以才这么晚。我怕你等着急,让小厮先回去报信,我自己从后门溜进来的。不然非得被他们缠住,今天就来不了了。”李瓶儿说:“刚才多亏你送了那么贵重的礼物。她们不肯多坐,说家里没人,把我一个人晾在这儿,真没意思。”然后又重新倒了美酒,重新摆上了好菜,把堂屋里的花灯都点亮,放下暖帘。金炉里加了兽炭,香炉里燃着龙涎香。李瓶儿给西门庆倒酒,磕了个头说:“我丈夫死了,举目无亲。今天这杯酒,就指望您能帮我撑腰了,别嫌弃我长得不好看,我愿意伺候您,跟其他姐妹们做个姐妹,我心甘情愿。您看怎么样?”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西门庆一边接酒,一边把她扶起来说:“你起来吧。既然你这么看得起我,我西门庆一定铭记于心。等你守孝期满,我自有安排,不用你操心。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喝酒。”西门庆喝完,又满上了一杯敬她。李瓶儿喝完,就坐下了。冯妈妈负责厨房的事。一会儿,菜就上来了。西门庆问:“今天唱的是哪两位?”李瓶儿说:“是董娇儿和韩金钏儿。她们临走的时候,还去潘金莲她们家讨要些花呢。”
两个人在席间互相敬酒,绣春和迎春在旁边斟酒夹菜伺候着。这时玳安进来了,给李瓶儿磕头拜寿。李瓶儿赶紧起身回礼,吩咐迎春让冯妈妈在厨房看着寿面点心,还拿了一壶酒给玳安喝。西门庆说:“喝完酒早点回家吧。”李瓶儿说:“回家后,你娘要是问起来,别说是你爹在这儿。”玳安说:“我知道了,就说爹在里面过夜,明天早上再来接爹就是了。”西门庆点了点头,又给了李瓶儿一些她喜欢的东西,说:“好孩子,真懂事。”又给了迎春两钱银子让玳安买瓜子嗑,“明天你拿个鞋样来,我给你做双好鞋穿。”玳安连忙磕头道谢,喝完酒吃了饭就走了。冯妈妈把大门关好锁上了。
李瓶儿和西门庆玩了一会儿猜枚,又拿出一副三十二张象牙牌,在桌上铺上红色的垫子,两个人边玩牌边喝酒。玩了一会儿,李瓶儿让迎春在房间里点上蜡烛。因为花子虚死了,迎春和绣春都被西门庆睡过了,所以她们什么都不避讳,帮西门庆铺床,拿酒杯和水果。在紫锦帐的床上,李瓶儿露出雪白的肌肤,西门庆搂着她,两个人亲密无间。他们边玩牌边喝酒,李瓶儿问西门庆:“你那边房子什么时候能盖好?”西门庆说:“等二月开工,把你这边的房子也一起翻修一下,跟那边花园一样气派。前面盖个山字形的卷棚,花园里弄个戏台子。后面再盖三间赏花楼。”李瓶儿指着床后一个茶叶箱说:“这箱子里还藏着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天都拿出去卖了,凑钱盖房子用。如果你不嫌弃我,回家后跟大娘说说,我愿意跟她们做姐妹,随便把我排第几都行。亲爱的,我离不开你。”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西门庆赶紧拿手帕给她擦眼泪,说:“你的心意我领了。等你守孝期满,我那边房子盖好了再说。不然把你娶过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李瓶儿说:“既然你真心想娶我,明天就把我的房子跟潘金莲的房子盖在一起,我舍不得她,她人真好,还有孟玉楼,见了我就亲热。她们俩长得真漂亮,不像姐妹,倒像一个娘生的。只有你大娘脾气不好,总是摆脸色。”西门庆说:“我老婆吴月娘人挺好的,不然手下哪容得下这些人?明天这边也跟那边一样,盖三间楼给你住,再开两个角门出入,你看怎么样?”李瓶儿说:“哥哥,这就对了!”于是两个人又缠绵了一夜,直到四更天才睡。两个人依偎着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
一个女人没梳头就出来迎接西门庆,端来粥,西门庆只喝了半碗,又喝了点酒。李瓶儿当时正骑在西门庆身上,西门庆在她身上忙活着呢。正高兴的时候,玳安敲门,骑马来说有事。西门庆让他在窗外说了。玳安说:“家里来了三个外地客人,想跟傅二叔做买卖,需要一百两银子做押金,八月才能结清。” 西门庆问:“你没说我在你这儿?”玳安说:“我说您在桂姨家呢。” 西门庆说:“你真不懂事!让傅二叔自己处理不就行了,还来叫我?”玳安说:“傅二叔说客人非要您去,才能签合同。”李瓶儿说:“家里都派人来请了,买卖要紧,你不去,大娘不得怪你?”西门庆说:“你不知道,那些蛮横的客人,生意拖拖拉拉,货没地方卖,才上门求着人。要是生意好,他们自己就找上门来了。整个清河县,就我家铺子大,发货多,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得来找我。”女人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先回家处理了再回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西门庆听李瓶儿的,慢慢起来,梳洗打扮,骑马回家。
铺子里几个客人等着称货付钱。签完合同,打发走了客人。西门庆到潘金莲房间,金莲就问:“你昨天去哪儿了?老实交代,不然我就闹!”西门庆说:“你们都在花家喝酒,我和他们去看了灯,然后一起喝酒,住了一夜。今早小厮来接的我。”金莲说:“我知道小厮去接你,你魂儿跑到哪儿去了?你这负心汉,还骗我!那李瓶儿昨天使唤我们,神神秘秘的。晚上叫你去,折腾了一夜才放你回来。玳安那小子,惯会说谎,对他大娘一套说辞,对我又是一套。他先回来,他大娘问他:‘你爹怎么没回来?在哪儿喝酒?’他说:‘和傅二叔他们看灯去了,在李桂姨家喝酒,明天早上再来接。’后来我问他,他笑而不语,问急了才说:‘在狮子街花二娘那儿!’这小子,怎么知道我和你心意相通?肯定是你说漏嘴了!”西门庆说:“我没告诉他啊!” 没办法,西门庆只好把李瓶儿的事说了:“晚上她叫我过去,给我斟酒,说没顾上你们。她哭哭啼啼地说没人帮她,后半辈子没着落,晚上害怕,想让我娶她,问啥时候收这房子。她还有些香烛之类的货,值几百两银子,让我帮她卖了,钱给她盖房子。房子盖好了,她想和你一起住,做姐妹,怕你不愿意。”女人说:“我在这儿也没啥事,她来最好。我这儿也冷清,有个伴儿也好。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当初我都不介意,现在怕什么?何况她还帮着我呢,只怕她心眼不好。你问问大姐的意思。”西门庆说:“虽然这么说,她还守孝呢。” 说完,女人和西门庆脱了衣服,袖子里掉出一个东西,沉甸甸的,像弹珠那么大,看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只见:
原是番兵出产,逢人荐转在京。身躯小内玲珑。得人轻借力,辗转作蝉鸣。解使佳人心颤,惯能助肾威风。号称金面勇先锋。战降功第一,扬名勉子铃。
女人看了半天,问:“这是什么?怎么摸着胳膊都麻了?”西门庆笑道:“你不知道,这叫勉铃,南方勉甸国来的,好点的值四五两银子。”女人问:“这东西怎么用?”西门庆说:“先放炉子里温热一下,再用,妙不可言。”女人问:“你跟李瓶儿也用过?”西门庆把晚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金莲听了,淫心大起,两人白天就关上门,上床行乐。正是:
不知子晋缘何事,才学吹箫便作仙。
话说西门庆把李瓶儿的香烛等物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李瓶儿留下一百八十两做盘缠,其余都给了西门庆盖房子。选了二月初八动工。给了贲四五百两银子,让他招人管事,买砖瓦木石,管账目。这贲四,叫贲第传,年轻,轻浮狡猾,什么都会。原来是内相家的人,因为不守规矩被赶了出来。开始跟着人做兄弟,后来给大户人家做家人,把人家的奶妈拐走了做了老婆,在旧衣店做经纪,还会弹琵琶吹箫。西门庆见他本事大,常让他在药铺称货收钱。所以大小事都离不开他。贲四招了人,开始动工。先拆了花家旧房子,打地基,盖卷棚山子、亭台楼阁。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西门庆盖花园都一个多月了。三月初十,正好是花子虚百日。李瓶儿早早地就和西门庆商量好了,打算把花子虚的牌位烧了。“房子能卖的都卖了吧,卖不掉的,你让人看着就行。你赶紧把我娶过去吧!让我做你第几个妾室我都愿意,我心甘情愿伺候你铺床叠被。”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西门庆说:“别着急,我已经跟吴月娘和潘金莲她们说了,等花园盖好了,你孝期也满了,再娶你过门也不迟。”李瓶儿说:“你要是真想娶我,就赶紧把我的房子盖好。娶我过去,就算只在你家住一天,我也心满意足,省得我在这里干着急。”西门庆说:“我知道了。”李瓶儿又说:“实在不行,我把牌位烧了,先去五娘(潘金莲)那儿住两天。等你新房子盖好了,再搬过去。你一定要跟五娘说一声,我还等着你的消息呢。三月初十是百日,我要念经烧牌位。”西门庆答应了,然后跟李瓶儿过了一夜。
第二天,西门庆回家后,把这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潘金莲。潘金莲说:“太好了!我巴不得腾出两间房给她住呢!你还得跟大姐(吴月娘)说说。这样一来,我就不用操心了。”西门庆走到吴月娘房间,月娘正梳着头发。西门庆把李瓶儿想嫁给他的事,从头到尾都说了。吴月娘说:“你可别娶她。第一,她孝期还没满;第二,你和她以前是那种关系;第三,你还买了她的房子,还帮她保管东西。俗话说得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听说她家亲戚花大是个泼皮无赖。万一闹出点什么事,那可就麻烦了。我是为你好。你到底娶不娶,你自己看着办!”吴月娘几句话说的西门庆哑口无言。他走出客厅,坐在椅子上,心里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李瓶儿说,又不好不去。想了半天,他又去了潘金莲的房间。潘金莲问:“大姐怎么说?”西门庆把吴月娘的话重复了一遍。潘金莲说:“大姐说的也有道理。你买了她的房子,又娶她做老婆,以前还和她有那种关系,既然是朋友,总得有个交代吧。”西门庆说:“我知道,可是我怕花大那家伙从中作梗,拿她孝期没满的事儿来刁难。这该怎么办?我现在又不好拒绝她。”潘金莲说:“切!有什么难的?你到时候就说:‘我回家跟五娘说了,她楼上堆着好多药材,你那些东西没地方放,只好再等等。你的房子也快盖好了,让工匠赶紧装修油漆,你的孝期也快满了。到时候再把你娶过去,这样也比较齐全。总比搬去五娘楼上好,荤素不忌,挤在一起像什么样子!’这样保证她没话说。”
西门庆一听,高兴坏了,立刻就去了李瓶儿家。李瓶儿问:“怎么样?”西门庆说:“五娘说,等你的新房子油漆好了再搬过去。现在她楼上堆满了东西,你的东西没地方放。还有一件事,怕你大伯子说你孝期没满,怎么办?”李瓶儿说:“他不敢管我的事。不说别的,就算各过各的,当初分家的时候都写了字据,我们已经分开了,我是先嫁给了我父母,后嫁给了我自己。俗话说:‘嫂子叔子不必过问,大伯管不着我的私事。’我现在过得还不错,他管不着我。他要是敢放个屁,我就让他坐到死,睡到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然后她问:“你的房子什么时候能完工?”西门庆说:“我已经吩咐工匠了,先给你盖三间楼房,等油漆好了,差不多五月初了。”李瓶儿说:“哥哥,你快点儿吧。我愿意等到那时候。”说完,丫鬟摆上了酒,两人欢快地喝了一夜酒。此后,西门庆三天两头地去李瓶儿家,这里就不细说了。
时间飞快,西门庆家里的房子已经盖了两个月了。三间花楼也快装修好了,就差屋顶的卷棚还没安装。五月初,正是:
家家门插艾叶,处处户挂灵符。
李瓶儿摆了一桌酒,请西门庆来,一是吃粽子,二是商量结婚的事。定在五月十五日,先请和尚念经烧牌位,然后西门庆再娶她过门。西门庆问李瓶儿:“烧牌位那天,要不要请花大、花三、花四他们?”李瓶儿说:“我给每人发个帖子,他们来不来随便他们!”就这样商量好了,就等着五月十五日。李瓶儿请了报恩寺的十二个和尚,在家念经超度。
那天,西门庆给了应伯爵三两银子做人情,给他祝寿。早上给了玳安五两银子,让他去买酒菜,晚上要给李瓶儿除服。他又让平安、画童两人跟着马,大约下午的时候,去了应伯爵家。那天在场的有谢希大、祝实念、孙天化、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还有几个新认识的朋友,一个不少。还叫了两个小优伶弹唱。酒过三巡,西门庆叫过两个小优伶,认出第一个是吴银儿的兄弟,叫吴惠。另一个他不认识,那个小优伶跪下说:“小的郑爱香的哥哥,叫郑奉。”西门庆坐在首席,每人赏了两两银子。吃到傍晚的时候,玳安骑马过来,悄悄地对西门庆说:“二娘请您早点回去。”西门庆给了他一个眼色,就起身要走。被应伯爵叫住了:“你这小子,过来老实交代。要是敢说谎,我就拧断你的耳朵!你爹一年几个生日?大白天的就骑马过来,到底谁让你来的?是不是你家里的哪个女人让你来的?还是十八子那里?你要是不说,就算过一百年,我也不会告诉你爹,帮你娶媳妇!”玳安说:“真的没人使唤小的。小的怕夜深了,您要早起,就骑马过来伺候您。”应伯爵又问了他几句,见他不说,就说:“你不说,我明天打听清楚了,再跟你算账!”然后又给他倒了一杯酒,给了他半碟点心,让他下去吃。
西门庆换好衣服,悄悄叫玳安过来问:“今天花家来了哪些人?”玳安说:“花三回乡下去了,花四家里有人眼睛不舒服,都没人来。就只有花大和他老婆来了。他们吃了顿斋饭,花大先回家了,就留下他老婆。临走前,二娘把她叫到房间,给了她十两银子,两套衣服,她还给二娘磕了个头。”西门庆问:“她没说什么?”玳安说:“她一句话都没提,只说明天二娘过去,她后天会来娘家看看。”西门庆说:“她真这么说?”玳安说:“我哪敢撒谎啊。”西门庆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他又问:“斋饭供奉完了吗?”玳安说:“和尚早走了,灵位也烧了。二娘说让您早点过去。”西门庆说:“知道了,你去看着马吧。”玳安刚要走,应伯爵在走廊里听到动静,突然喊了一声,把玳安吓了一跳。伯爵骂道:“你这小兔崽子!不告诉我,我怎么也听到了?原来你们父子俩干的好事!”西门庆说:“你这条疯狗,别乱说。”伯爵说:“你求我,我才不说。”然后走到席位上,把这事儿跟大家伙儿说了。他拉着西门庆说:“哥,你可真行!有这事儿,怎么也不跟兄弟们说说?就算花大有意见,哥也吩咐我们一声,我们去跟他谈,怕他不答应?他要是敢说不,我们就跟他好好掰扯掰扯。到底这亲事成了没成?哥你跟我们说说清楚。咱们兄弟交情做到这份上,哥要是有啥吩咐,兄弟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们兄弟们都等着你呢,你却瞒着不说。”谢希大接着说:“哥要是不说,明天李桂姐、吴银儿他们知道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西门庆笑着说:“我跟你们说吧,亲事已经定下来了。”谢希大说:“哥,明天娶嫂子过门,我们去给你贺喜!哥,你得请几个唱戏的,请我们吃喜酒。”西门庆说:“那是肯定的,一定请各位兄弟。”祝实念说:“明天再庆贺也不迟,不如现在咱们先敬哥一杯喜酒。”于是叫伯爵拿酒,谢希大拿着酒壶,祝实念端着菜,其他人跪着陪酒。还叫了两个小优儿过来跪着,唱了一段《十三腔·喜遇吉日》,大家一起把西门庆灌了好几杯酒。祝实念说:“哥,那天请我们吃饭,别忘了郑奉和吴惠俩人。”然后就决定了:“你们俩一定要去。”郑奉笑着说:“我们一定伺候着。”一会儿,酒敬完了,大家都坐回座位,又吃了一会儿。天色晚了,西门庆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告辞。应伯爵还想拦着他不让走,谢希大说:“应二哥,你让哥走吧。别耽误他的事,让嫂子生气。”
西门庆骑上马,一路直奔狮子街。李瓶儿已经摘下孝服,换上了漂亮的衣服。屋里灯火通明,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席,正中间放着一把太师椅,等着西门庆坐。丫鬟拿着酒壶,李瓶儿斟满一杯酒递给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说:“今天灵位已经烧了,承蒙大官人看不上奴家,奴家得以遂愿。”行完礼站起来。西门庆也站起来,回敬了李瓶儿一杯酒,才坐下。然后问:“今天花大两口子没说什么?”李瓶儿说:“午饭后,我把他叫到房间,说了大官人这边的事儿。他满口答应,没说一句废话。只说明天或者后天,让他媳妇来咱们家走走。我给了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高兴坏了。临走还一再道谢。”西门庆说:“既然他这么说,我就让他来走走也无妨。但要是敢说一句闲话,我饶不了他。”李瓶儿说:“他要敢胡说八道,我也饶不了他。”于是,用银镶的酒杯斟上好酒,李瓶儿陪着西门庆喝了几杯。因为高兴,李瓶儿比平时更开心,脸上笑开了花,问西门庆:“刚才你在应家喝酒,玳安来叫你,那边没人知道吗?”西门庆说:“被应伯爵猜到了,逼着小厮说了几句,闹了一场。兄弟们都要给我贺喜,还叫了唱戏的,还一起帮我忙,灌了我好几杯酒。我赶紧就出来了,他们还想拦着我,最后还是放我走了。”李瓶儿说:“他们放你走,也挺有意思的。”西门庆看着李瓶儿醉态可掬,情意绵绵的样子,忍不住动了情。两人亲密无间,李瓶儿抱着西门庆说:“我的亲哥!你既然真心想娶我,就快点吧。你这样来来往往不方便,别让我在这里日夜盼着。”说完,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真是:
情浓胸凑紧,款洽臂轻笼;
倦把银缸照,犹疑是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