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刘大侉子和黄三溜子穿着破旧的长袍就进了衙门。一进官厅,看到各位司道大人都穿着素色的长衫,没穿官服,也没戴珠子。刘大侉子留心一看,就知道今天是忌日,赶紧说:“哎呀!我居然忘了!”就吩咐管家赶紧回去取衣服换上。黄三溜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刘大侉子跟他说了才明白,急得他直喊“来人”,偏偏管家不在跟前,把他气坏了,在官厅里跺脚骂“王八蛋”。 各位司道大人都觉得他挺好笑。
骂了一通,管家终于来了,黄三溜子上去就给了管家两个耳光。管家不服气,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黄三溜子更生气了,立刻就要叫人把管家抓起来,送到仁和县去打屁股,发配他走。刘大侉子比较稳重,怕其他司道大人看了不好,赶紧上前劝解。没想到,黄三溜子借来的那件外褂太破了,猛地一下,就扯开了一条大口子。管家趁机跑了。黄三溜子还在那儿生气。这时巡捕拿着公文请各位大人进去见上司。刘大侉子急了,叫人回去拿衣服也来不及了。俗话说“急中生智”,刘大侉子灵机一动,赶紧摘下朝珠,把外褂反过来穿上,跟着大家一起进去了,想着也许抚台看不出来。黄三溜子没办法,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外褂反过来穿了。可是袖子上有个大洞,还有一块绸子掉了,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实在不好看。但是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进了署衙,行礼后坐下。署院先跟藩、臬两司和几个有差事的红顶官员聊了一会儿公事。黄三溜子有内线,刘大侉子也得到藩台的提醒,署院有意观察他们俩。看到他们俩的衣服跟以前大不一样,外褂都反着穿,不知道怎么回事。想问又不好问,只能憋在心里。黄三溜子的衣服尤其破旧,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样新的,袖子上还有一个大洞。署院看了会儿,笑着说:“人孰无过?两位老兄也算是善于改过的人啊!”黄三溜子不明白署院什么意思,悄悄拉了拉刘大侉子的袖子。刘大侉子身子一晃没理他,把他急坏了。又听署院说:“两位老兄,如果能从今天开始,事事节俭,改掉以前的习惯,我很佩服,也很高兴。但是,见了我就这样,不见了我也要这样。我们讲理学的人,最讲究的是‘慎独’的功夫,要做到‘衾影无惭,屋漏不愧’。如果见了我就一套,背后又是另一套,不能‘慎独’,行为上就有亏欠。我天天派人暗中观察,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刘大侉子听了,汗都下来了。黄三溜子还是不明白。署院又说:“我们先君一生讲理学,讲的就是‘慎独’的功夫。自从有了我之后,直到去世,一直吃的是‘独睡丸’,一个人住在书房里,从来不上楼。有时先母让丫头送茶点给先君,先君从不看丫头一眼,怕因为私欲,违背天理。这才算得上真正做到了‘慎独’。”各位司道大人听到这里,因为署院说的是他父亲,都肃然起敬。后来署院又勉励大家几句,才让人端茶送客。
黄三溜子回去后又骂了小差役一顿,要他卷铺盖走人。后来多亏刘大侉子求情才算了。
过了两天,抚台跟两司说:“候补道里新来的黄某人,虽然是捐班出身,但勇于改过,实在难得!第二次见我,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样新的东西。跟他一起来的刘某人,长袍也确实很旧,但靴帽还算时髦。我们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得有自己的主见,不能随波逐流,所以黄道比刘道略胜一筹。我今天破例把他树立为榜样,给他一个差事,奖励奖励他,也劝劝别人。两位怎么看?”藩、臬两司连连称是。
于是,抚台立刻发了公文,让黄三溜子去营务处帮忙。黄三溜子收到消息,高兴坏了,简直不敢相信!第二天一大早,他去见抚台,叩头谢恩,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署院只是勉励了他几句。他除了连连称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此黄三溜子有了差事,态度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跟朋友说话,三句不离署院,两句不离营务处,好像全省候补道里,没人入得了他的眼,更别说刘大侉子了。
从此以后,浙江官场的风气大变。衙门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每天都有好几百人出入,不是拖着破布,就是挂着破烂,像一群乞丐一样。以前,靴帽衣服,大家都要比谁时髦。现在,大家比谁穿得破烂。谁穿得最破,大家就恭喜他,说:“老兄,你很快就要升官发财了!”过一两天,果然就升官了。大家找到了这个捷径,索性不管公事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杭州城里的旧衣铺,破烂的衣服全卖光了;古董摊上的旧靴旧帽,也被抢购一空。大家都知道官员专门收旧货,所以价格飞涨,比新货贵一倍。过了一段时间,有些外府州县来省里汇报工作,知道了中丞的这个脾气,不敢穿新衣服来见他,只能赶紧买旧的。可是旧衣铺都找遍了,旧货没有了,甚至花两三倍的价钱都买不到。有些同事关系好的,就互相借衣服穿。
话说有个处州府的老县令,好多年没去省城了,这次因为新任的抚台到了,不得不去一趟。到了省城,听说这个穿衣的新规定,无奈已经晚了,没地方买旧衣服,而且跟同事们平时也没来往,借也借不到。这位县太爷急中生智,干脆穿着新衣服去上院(省城官署)。
那时候新任的院令(相当于省级官员)权力很大,文官从藩台、臬台以下,武官从镇总兵、副总兵以下,谁都得听他的。他不喜欢官员穿新衣服,一时之间风气大变,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的。没想到这位县太爷这天居然穿着崭新的袍褂去拜见他。当时一起去的还有五六个人,就他一个人与众不同,大家都很奇怪,就连署院(新任院令)也觉得稀奇。
等到坐下来之后,说了两句公事,署院忍不住了,板着脸先开口说:“这位老兄,你在外地任职这么久,穿衣打扮还是老样子!我到任后,早就立了新规,还让巡捕通知了大家,你应该知道的吧?”这位县令连忙侧身站直,说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昨天一到省城,就听说大人这个规定。卑职哪敢违反命令,故意穿新衣服?所以赶紧想找一套旧衣服来见大人。谁知道旧衣服不仅找不到,就算找到了,我也买不起。”署院问:“这是怎么回事?”县令说:“自从大人下了这个命令,全城的官员都不敢穿新衣服来拜见大人,所以都得买旧的。估衣铺知道大家都要旧衣服,所以旧衣服的价格比新衣服贵一倍甚至更多。我这身袍褂还是到任那年做的,别人早就穿旧了;我深知生活不易,每次穿上它都格外珍惜,格外小心,所以到现在还跟新的似的。《朱子家训》里说:‘一丝一缕,当思来处不易。’卑职一生最敬佩的就是这两句。”署院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脸色也缓和下来,又说道:“其实旧衣服也不用非得自己买,朋友家有的,借一套穿穿也行啊。古人说:‘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况是旧衣服呢?”县令更正色说道:“大人明鉴,朋友的衣服当然可以借,但是借来只穿一次来见大人,之后还得还人家。还了旧衣服,以后不还得穿新的?这样岂不是我专门穿旧衣服来蒙骗大人?卑职虽然能力不足,但也不敢欺骗大人!今天我违反了大人的命令,自知罪该万死;大人要撤我的职,弹劾我,我都死而无怨;但要我欺骗大人,那就是品行有亏,我宁死不从!”署院心里琢磨着:“没想到这人这么硬气,说的句句在理,不好怎么着他。”立刻堆起笑脸说:“你真是个诚实君子,我失礼了!如果浙江的官员都能像你这样,吏治还怕不成气候吗?”然后又随便问了几句民情、年成,就让人端茶送客了。
这位县令后来又几次穿着新衣服去省城拜见署院。署院很欣赏他,让他先回任,将来有更好的职位还要重用他。县令辞别回任后,胆小的官员还是穿着破烂的衣服去见署院。稍微胆大一点的,有时候也穿半新不旧的衣服。问他们原因,都说旧衣服太贵,实在买不起。这样几次之后,署院被顶撞了几次,也就渐渐不再责备这个了。
署院来查办事情的时候是夏天,查完事到上任,大概耽误了一两个月;接印后,召见属员,处理公务,转眼又过了两个多月——已经是十一月了。他自己要装清廉俭朴,不穿皮衣。其他官员都穿着棉袍褂去上院。偏偏那年冬天来得早,已经下过一场大雪了。那些有钱的官员,外面穿着棉袍褂,里面还穿着丝棉小袄,狐皮紧身衣,所以不太觉得冷,只是看着单薄了些。至于那些穷一点的候补官员,因为署院不喜欢穿好的,又没钱,早把好衣服当掉了。天气一变,每天早上上衙门,冻得直哆嗦。起初藩台还听署院的命令,后来受不了了,说:“我们出来做官,主子是让我们享福的,不是让我们受冻的。官场的人都穷成这样,分明是丢主子的脸。我从明天起就不听他的了!”第二天就穿着狐皮袍子、貂皮外套,戴着貂帽子去上院。抚台见了,很不高兴,盯着藩台看了半天。但因为藩台官位高,他不好说什么。后来藩台走了,他就跟师爷们说起这事,问:“藩台今天怎么突然改变了?”有个了解藩台底细的人回答说:“现在藩台有人进了军机处,该阔起来了。”署院听了,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藩台是旗人,是现任吏部满尚书某某协办的亲戚。昨天奉旨,这位协办进了军机处,所以藩台的腰杆子也硬了起来,连抚台都不放在眼里了。
抚台大人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拿他没办法,心里还是很不爽。第二天,他就自己写了一份手谕,让刻字匠刻成印版,印了几千份,折成小册子的样子。除了下发到各个部门外,每个衙门里都要摆上几百本,每个官员发一本。手谕上大概写的是:“本衙门以廉洁勤政为准则,不搞那些迎来送往的虚礼。每次接见下属时,都再三告诫他们要认真做好本职工作,体恤百姓疾苦,不要搞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要互相攀比竞争,我严厉地告诫过所有在职官员。至于穿衣吃饭过于奢侈铺张,更应该严格禁止。夏天穿葛布,冬天穿皮裘,只要穿着得体,御寒保暖就够了,何必争奇斗艳,追求时髦?我在京城做官的时候,亲眼看到朝廷提倡节俭,皇上日夜操劳,我们做臣子的更应该引以为戒。近三年来,除了重要的朝会典礼,我都没穿过貂皮大衣,这一点大家应该都能理解。至于那些吃吃喝喝,流连忘返的宴会,最容易浪费时间,耽误事情;何况朝廷多次下令禁止宴会,戒奢崇俭,圣旨明确,我们更应该严格遵守。特此重申以上意思,告诫各位同僚,无论你是实职官员、候补官员、在任官员还是出差官员,都要严格遵守。如果视而不见,日久生懈,那就是不懂得我的好意,甘冒风险犯错误了。请大家原谅我的直言不讳!”
等到这份手谕印出来后,署院特意用红色的封套装了一份,让人送去给藩台大人。藩台大人看了一遍,哈哈笑了两声,就把它放在一边,不再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