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建德县的捕快头儿,自从被推荐到船上当差,就给自己改名叫高升,想着做官的都爱往上爬,这名字吉利。果然,鲁总爷挺喜欢他。不过,胡统领虽然剿匪成功,还得留在这儿善后,最多一个月,最少半个月才能回省城。鲁总爷自然也要跟着回去。高升是新来的,虽然办事勤快,讨主人欢心,但能不能得到鲁总爷的完全信任,他心里没底。抓贼是他的本职工作,这几天能不能破案,他心里犯嘀咕。还好,鲁总爷是个粗人,脾气古怪,最喜欢听好话,只要有人拍马屁,就算驴唇不对马嘴他也高兴。高升是什么人?上船一天,鲁总爷就看出来他的门道了,于是高升就使劲儿巴结他。鲁总爷想喝茶,他只要舔舔嘴唇,茶就倒上了;鲁总爷想抽烟,他只要打个哈欠,灯就点上了,烟也装好了。总之,不用鲁总爷吩咐,他都能提前做好。这样的下属,主人能不喜欢吗?
过了三天。这天晚上,高升在船舱里给鲁总爷点烟。鲁总爷和他闲聊,问:“庄大老爷衙门里有多少人?你以前跟谁的?他怎么把你推荐给我的?”高升灵机一动,一一作答:“庄大老爷家的人,那是不少。一个二老爷管账房,特别有钱;两个少爷,大的是大太太生的,小的姨太太生的;一个小姐,是大太太生的,去年出嫁了,女婿就在衙门里做事。我以前伺候二老爷,因为和姨太太的妈吵架了,姨太太在老爷面前说了我坏话,老爷就不让我伺候二老爷了。我伺候二老爷六年多了,没犯过什么错,二老爷觉得过意不去,就跟我老爷说了,把我推荐来伺候您。”鲁总爷说:“用惯的人走了,确实不方便。”高升说:“是啊,伺候惯了主人,也不愿意老换人。所以二老爷说,要是我找不到好去处,过一两个月,等老爷消消气,还让我回去。现在我伺候您了,有了落脚的地方,就不想别的了。”鲁总爷问:“二老爷管账房,一年能赚多少钱?”高升说:“少则一千二,多则三四千。”鲁总爷说:“照你这么说,他管十年账房,手里不得有两三万?”高升说:“进账是不少,可花钱也多,剩不下什么钱。”鲁总爷问:“这是怎么回事?”高升说:“我们二老爷最喜欢买翡翠玉器,一块翡翠扳指就要三百两,他还说‘便宜没好货’,只要东西好,他就肯花钱。他还特别喜欢买钟表,金表、银表、座钟、挂钟,一共花了八千多两银子。只要有表卖给他,就算旧货,不要的,他都收。他自己还会修表,修好了就永远不会坏了,所以他喜欢这个。要不是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一年能攒下不少钱呢!”鲁总爷听了他的话,心里一动,但没说什么,高升也没再提。点完烟,两人就睡觉了。
第二天,高升让伙计把五件羊绒衣服拿到船上来卖。价格很公道,估价四百多块,卖主只要二百两。鲁总爷还价,一百六十块,最后加到二百一十块才买下来。鲁总爷箱子里只剩下五十多块,钱不够,就和高升商量,先付五十块,剩下的月底领饷再补上。卖主答应留下衣服,但必须五天内付清余款,等不到月底。鲁总爷心想,反正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抵钱,应该不止这些,就答应五天后付钱,先给了高升五十块。高升仔细一看,发现这些衣服和文大老爷丢的那些一样,但他没说什么,把钱给了卖主。
这天鲁总爷捡了便宜货,高兴坏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直夸便宜。高升说:“我认识这个人,他家以前很有钱,东西多的是,一百块钱的东西,经常十块二十块就卖了。现在他尝到甜头了,保证明天还来。等他明天再来的时候,狠狠地杀价,多买些便宜货。”鲁总爷说:“要买便宜货,得有钱才行。”高升说:“他认识我,没事。刚才要不是我认识他,他会把衣服留下,只拿五十块钱就走吗?”鲁总爷没说话,心里琢磨着。过了一会儿,他躺下抽烟,趁高升给他点烟的时候,就和他商量:“我有一件事要你帮忙。”高升赶紧问:“什么事要小的去办?”鲁总爷说:“你不是说你们庄二老爷喜欢买翡翠玉器和洋钟表吗?”高升说:“是啊,可惜现在没有这些东西,如果有,我保证能卖出去。只要东西好,而且能卖个好价钱。”鲁总爷听了非常高兴,低声对他说:“我现在就有这些东西。”高升说:“总爷既然有这些东西,怎么不早说?”鲁总爷说:“你才来几天?我以前怎么知道你们二老爷喜欢这些?”高升说:“有了这些东西,保证能换来钱。”鲁总爷说:“可是我的东西好,不知道他能不能识货。”高升说:“您先拿出来看看,定个价,少于多少不卖。”鲁总爷说:“你识货吗?”高升说:“跟二老爷久了,这些东西天天见,虽然不全懂,但也知道一些。”鲁总爷说:“那更好了。我对这些东西也不太懂。这些东西是一个亲戚托我卖的,拿出来估个价,别吃亏。”
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就拿出钥匙,打开箱子,拿出几样东西:一个扳指,一块金表。鲁总爷开箱子的时候,好像怕别人看见似的,先把大家都支了出去,只留下高升。东西拿出来后,高升一看,跟文老爷报案时描述的一模一样。他既高兴又生气。高兴的是真抓到贼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生气的是这些不争气的老爷们,干这种下流勾当,还偷偷摸摸的。现在东西到手了,意思是想把这事闹大。后来一想:“我之前怎么吩咐的?万一闹得下不了台,大家都没面子;还是先忍忍,等回去禀报官老爷再说。”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鲁总爷把东西都拿出来,又把箱子锁好。只见他把扳指戴在拇指上,对高升说:“这绿玉的颜色挺好看,加上这块金表,你估估值多少钱?”高升心里暗笑,笑他认不出翡翠,当成绿玉了。他又把表拿在手里,转动表把,拧紧发条,又按住按钮,当当的敲了几下。鲁总爷听见金表会响,很诧异,心里琢磨:“这金表怎么还会响呢?不会是个小钟吧?”高升把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问鲁总爷:“您想卖多少钱?”鲁总爷说:“你说吧。”高升说:“小的看来,这扳指要一千五百两。”鲁总爷伸出舌头说:“要太多了!别吓跑买家,生意不成。少点也行,反正你看着办,这表呢?”高升说:“这表是大西洋来的,这儿至少能卖三百两。”鲁总爷说:“不会也嫌多吧?”高升说:“多什么!小的现在拿去,保证能卖出去。”鲁总爷听了他的话,心里虽然非常高兴,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扑通扑通乱跳,郑重地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高升。
高升接过东西,用布包好,揣进怀里。又陪着鲁总爷尽兴玩了一番,然后告辞上岸。先找到文七爷的船,让管家去回话:“县里上次派来查东西的捕快,有话要当面禀报老爷。”文七爷吩咐让他进来。捕快进舱后,先给文七爷请安,然后垂手站在一旁。文七爷问:“东西查到了吗?”捕快说:“回老爷的话,小的自从接到县太爷的差事,日夜操心,城里城外都查遍了,一点影子都没有,好不容易今天才查到。”文七爷一听很高兴,忙问:“在哪儿找到的?”捕快暂时不肯说,只回了一句:“在船上拿到的。请老爷过目是不是,小的再回去禀报县太爷。”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东西交给文七爷。文七爷说:“其他的都好说,就这扳指是我最心爱的宝贝。你看这绿色多好!现在花个两三千块也买不到。你居然能帮我查到,本事不小!等会儿我跟庄老爷说说,还要重重赏你。那贼现在在哪儿?”捕快说:“那贼就在这儿。贼虽然抓到了,但这贼小的不敢擅自拿下。等回去禀报官老爷,还要禀报上司,才能抓他。”文七爷说:“莫非这贼本事很大,你拿他没办法?”捕快只是笑笑不说话。文七爷看了一遍东西,又用布包好。捕快接过来,又说:“小的现在就要进城向县太爷报信,明天再来回禀老爷。”文七爷点点头。
捕快告辞进城,禀报门房,然后禀报上司。庄老爷一听是鲁总爷偷的,很惊讶,说:“真赃实犯,难为他查到了。但这事怎么办呢?”当下先把捕快叫进去,问他怎么查到的。捕快如实说了经过,又说:“赃物已经交给文老爷看过,确实是原物。现在请老爷指示,怎么处置?”庄老爷听了没说话,犹豫了一会儿,问:“你跟文老爷说了是谁偷的吗?”捕快说:“小的没禀报老爷,所以没跟文老爷说。”庄老爷说:“好,好,好,幸亏你没说。毁掉一个鲁总爷是小事,重要的是上司的面子不好看,也不好交代,要是文老爷说两句‘我带来的人都是贼’,请问你是办得好还是办得不好?依我看,先把文老爷请过来,跟他说明情况,大家商量个办法。你先下去,我等会儿跟文老爷说了,自然有赏。至于那个姓鲁的,也不能这么便宜了他,给他点教训尝尝。就算东西拿出来了,难道一百五十两就让他白拿吗?”捕快连连称是,又感谢老爷的恩典,这才退下。
庄大老爷派人去城外请文七爷,说查到了他的东西,请他进城详谈。不一会儿,文七爷坐轿子进城了。一下轿,他就说建德县的捕快真厉害,居然把他的东西找回来了。庄大老爷说:“文大人您的东西,我们哪敢不查啊?”说完就坐下。文七爷说:“庄老哥,您又取笑我了。东西找到了,我得还您钱。”庄大老爷说:“文大人尽管用,还说什么还钱不还钱的。”文七爷坚持说东西找到了,自然要还钱。庄大老爷说:“东西是找到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块钱还没着落呢。”文七爷表示东西找回他已经很满意了,一百多块钱不算什么,就当破财消灾,就像多喝了几顿花酒一样,捕快本事真不错,他想赏捕快一百两银子,回头就送来。然后他又问,贼在哪儿?捕快说东西找到了,但人不好办,这是怎么回事?总得把人抓住才行。
庄大老爷说:“正是因为这个,才请您来谈谈。您猜猜是谁偷的?”文七爷说:“那天赵师爷的确从我这儿借了五十块钱,说是送他相好兰仙。后来都说兰仙是贼,冤枉死了!那几天我太忙,没注意这事。事后才知道,赵师爷为此还哭了三天三夜。现在赃物找到了,就有真凶了,抓到贼就能为死者申冤了。”庄大老爷说:“老弟,那死去的女子也顾不上了,咱们现在说活着的。”文七爷说:“人命官司,救生不救死,这是我们做官的规矩。但这又不是人命官司,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到底是谁偷的?快说吧!”庄大老爷这才把捕快如何乔装打扮,鲁某人如何托他销赃,最终破案的过程,以及自己的想法,都详细说了一遍。他还说:“我的意思是,别声张出去。鲁某人关系复杂,是为了顾及统领的面子。”文七爷一听是鲁某人偷的,连连说:“他会偷东西……我一辈子也想不到!实在看不出来!”庄大老爷说:“当过捻子的,你以为当官就变好了?这种人,人面兽心的多得很!”文七爷没话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哥,不声张这个主意好,一来是为了统领的面子,二来也是为了我们同僚。东西找到了就行,少一百多块钱也不追究了。但是老哥,别当着他的面说破这事,我和他是同事,当面难为情。等我走了,你再找他。”庄大老爷说:“不把他叫来,让他担点心,也太便宜他了。”文七爷说:“对。”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文七爷就告辞离开了。庄大老爷等他走后,才派人去请鲁总爷进城。
鲁总爷自从派高升送东西,已经三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心里正疑惑呢。突然建德县的差人来请他进城,说是有些事要谈,贼人心里发虚,吓了一跳。他心想:“文某人的东西丢了,在县里报过案,有报案记录。我不该这么不小心,听信高升一面之词,把东西送到他兄弟那儿。万一被他们发现,怎么办?”想到这儿,他心里像油煎一样难受,急得抓耳挠腮,走投无路。他又想:“文老七丢的钱,大家说是兰仙偷的。现在兰仙死了,案子结了,他们未必再怀疑到我头上。东西送出去了,他们只顾着辨论东西的真假,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上面。”想到这里,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他又想:“我和县里的人见过几次面,他请我吃饭,我也回请过他,彼此也算认识。也许是别的事,也说不定。”一边想着,一边换了衣服,坐上县里给统领二爷办差的小轿,一路心里盘算着。
进了城门,到了县衙,轿子停在大堂底下。一个兵把名帖递了进去,半天没见人出来。他在轿子里急得不行,又叫一个兵进去探听消息。可进去的人进去了,却不见出来,急死他了!他心想:“早知道这样,就应该装病不来了。现在后悔也晚了。”于是自己下轿,走到宅门前,探听情况。
我碰上一个人,你猜是谁?是建德县的门政大爷。鲁总爷不认识他,但他认识鲁总爷。见面后,大爷说:“总爷来了,我们有点急事要跟师爷商量,您先在外头坐会儿。”说完就带路。鲁总爷一头雾水,只好跟着走。走到门房坐下,大爷进去了。鲁总爷在门房坐惯了,倒也不在意。可等半天没人来请,他心里开始犯嘀咕。又等了一会儿,门政大爷出来了,吩咐道:“传话进去,老爷坐堂了。”鲁总爷更疑惑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问:“城外文大老爷的家人,还有船上死的那女人的亲属来了吗?”底下人答:“已经催他们来了。”鲁总爷吓得一身冷汗!只听门政大爷又说:“老爷让捕快上去问话,叫他把查到的翡翠扳指、金表一起带上来。”话还没说完,鲁总爷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捕快进去了。
鲁总爷本来听到要查扳指金表就魂飞魄散了,看见那个捕快后,更是吓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咕咚”一声坐在了凳子上。他心里迷迷糊糊的,感觉像是在做梦,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为什么这么害怕?因为那个戴红缨帽子的捕快,正是他托人销赃的那个高升!这下他明白了,他们串通一气,假扮随从,骗走了赃物,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他们的圈套。回想起来,他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坐了半天,鲁总爷稍微缓过神来,门政大爷进来了。他陪着笑说:“我们公事还没完,又有堂上要事,让总爷久等了!”说完还冲他笑。鲁总爷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老爷坐堂,是为什么事?”门政大爷说:“总爷是做官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哪知道?”说完,又冲他笑。鲁总爷知道事情败露了,再也撑不住了,只好放下老脸,从凳子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嘴里喊着:“大爷救我!大爷救我!”门政大爷本来是笑着的,没想到他突然跪下磕头,一时不知该不该扶他,手忙脚乱地也跪下了,双手去扶他,说:“我是什么人,哪敢受总爷下跪!快起来,有话好好说。”鲁总爷就是不肯起来,一定要他答应。
两人正僵持着,突然有人掀帘子进来了。一进门就哈哈大笑:“这是怎么回事,在这儿下跪呢!”门政大爷一看这人,赶紧站起来,垂手侍立。鲁总爷抬头一看,是庄大老爷,羞得满脸通红,也站了起来,低头不语。庄大老爷说:“你来了半天,他们因为公事耽搁了,都没进来回话,让你久等了。”说着,就把鲁总爷拉走了。鲁总爷两腿发软,一步三晃,庄大老爷只好叫跟班的搀着他走。到了花厅坐下,庄大老爷先和他说了半天闲话,鲁总爷这才渐渐缓过神来,除了嗯嗯啊啊地应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歇了半天,鲁总爷想试探一下庄大老爷的态度,可庄大老爷始终避而不谈此事,只是敷衍。鲁总爷急了,没办法,又跪下了,说:“兄弟该死!求老爷高抬贵手!”庄大老爷假装不知道,问:“什么事要行这么大礼?快起来!”鲁总爷说:“老爷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一辈子不起来!”庄大老爷说:“到底什么事?我一点也不明白。”鲁总爷说:“老爷派捕快来暗访我的,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庄大老爷说:“这更奇怪了,我什么时候派捕快暗访你了?你有什么事怕捕快?你越说我越糊涂了!”鲁总爷依旧跪着不肯起来,庄大老爷催他起来,催他快说。鲁总爷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索性我自己招了。这事是我一时糊涂,不该拿文某人的东西。东西现在在您这儿了,我知道错了,只求老爷给我留点面子,我愿意把东西还他,一辈子给老爷当牛做马,绝不敢忘记您的恩情。”说完,又连连磕头。
庄大老爷听到这里,站着不动。等他磕完头,故意板着脸说:“我当是谁偷了东西,船上的人没这么大胆子,原来是你。你也不至于偷偷摸摸的。自从姓文丢了东西,统领以为是他带来的人偷的,一定要我破案。我破不了案,在统领面前挨了不少训!姓文又三番五次来要钱,我没法子,私底下已经送了他五百两,他还嫌少。既然是你拿的,就好办了。你是统领带来的人,和姓文又是同事,他们不会不照顾你。我只要把你送到统领面前,卸掉我的责任。我们都是熟人,我又何必难为你呢。你快起来,我们一起出城。”鲁总爷急得要死,跪着哭,不肯起来。庄大老爷说:“这事说起来我也不信,你堂堂一个官,居然缺钱到要偷东西的地步。现在被捕快抓住了,我肯帮你隐瞒;那些小人们,因为这事,每个人至少要挨二三千板子,现在人赃俱获,我却悄无声息地放了你,我怎么跟他们交代?以后还要不要办案?你也是做官的,应该明白我的难处。”
鲁总爷求庄大老爷饶他一命,哭着说家里还有个八十三岁的老母亲,要是他知道自己犯了罪,肯定会气死,那罪过就更大了。他发誓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庄大老爷。庄大老爷看他可怜,心想他也够受的了,犯了罪的人谁不说可怜?但公事要紧,耽误了不好,干脆就放他一马吧。他叹了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本来不想难为他,但文某人的钱总得补上,我已经替他给了五百两,捕快也辛苦,至少得赏一百两,难道这些钱真要文七爷出?鲁总爷说只拿了一百五十两,哪来的五百两。庄大老爷说,这事儿我也不清楚,你去跟文七爷当面说清楚。鲁总爷说,承蒙老爷恩典,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求宽限几个月,等发了饷再还钱。
庄大老爷又叹了口气,说皇上家的钱真晦气。你欠钱必须等发了饷才能还,这几个月兵吃什么?你们这些武官,没一个好东西!国家要是有事,还不是一败涂地?我好人做到底,不管你的闲事了,但我付出的五百两没凭没据,你得写个字据给我。我去文七爷那儿给你说情,能不能成,看你的运气了。赏捕快的一百两你今天必须拿来,让他们有点好处,堵住他们的嘴,别在外头乱说。鲁总爷虽然为这一百两银子犯难,但还是答应了。他磕头谢恩,庄大老爷叫人给他写了个字据,他拿着笔半天写不出三个字,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让庄大老爷的签稿代写的,他自己画了个十字。庄大老爷收了字据,就让签稿送他走了。
鲁总爷千恩万谢地跟着签稿出来,一出宅门就碰上捕快,捕快笑着问他坐轿还是骑马回去?这更让他羞愧难当,连忙向捕快作揖道歉。捕快又邀请他去家里坐坐,鲁总爷说不用麻烦了,一会儿让人送钱过去,还有那天的皮货也一起送过去。他匆匆忙忙上了轿。庄大老爷写信把赃款和处理办法告诉了文七爷,文七爷很高兴,毕竟是同僚,这事儿就算了。他给了捕快一百两银子,又另外赏了来人四块洋钱。庄大老爷收到回信后,又让捕快去船上感谢文大老爷。
鲁总爷回船后,东拼西凑,除了号褂、旗子不能当,其他东西都当了,好不容易凑了六十块钱,送到县衙,苦苦哀求门政大爷转告庄大老爷,先收下六十块钱,剩下的以后再付。庄大老爷听说后,一笑置之。鲁总爷又让人把皮货送还给捕快,并约捕快吃饭,说要交个朋友。捕快说,只要别给我们出难题,少挨顿板子就行了,请客吃饭就不用了。鲁总爷一听这话,明显是嘲讽他,脸红了。两人不欢而散。
从此以后,鲁总爷躲着文七爷。文七爷倒是很大度,私下里安慰他。鲁总爷虽然感激,但心里总觉得有点疙瘩。这也就是人情淡薄,不足为奇。
再说浙江巡抚刘中丞,派胡统领带兵去严州剿匪,一直担心事情闹大,整天愁眉苦脸,怨天尤人,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他不断地发电报询问军情,胡统领到严州前一天,又收到急电,说匪势猖獗,不好对付。他更愁了。后来听说大兵一到,土匪都吓跑了,他还不相信,直到收到胡统领的捷报才放下心来。第二天,他又收到“一律肃清”的捷报,非常高兴,藩臬以下都来祝贺。他立刻发电报奖励胡统领,允他破格奏保。
歇了两天,胡统领上报了剿匪的详细情况,并附上了请功人员名单。刘中丞看完后,把文案老总戴大理叫来,让他拟写奏折,内容主要是说土匪猖獗,派胡统领剿匪,幸亏天佑,一举肃清,所有参与的官兵都非常勇敢,迅速取得了胜利,请求皇上奖励他们。他把胡统领的名单交给戴大理,让他照写。戴大理一看,名单上第一个就是周老爷的名字,心里一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没说什么就退下了。
我回到办公桌前,一边拿着笔,一边琢磨着怎么对付周老爷。我心里想:“这事儿本来挺简单的,可我总觉得不痛快。问题是胡统领罩着这个人,我要驳回他的奏折,就得罪了胡统领;要是不驳回,又觉得心里憋屈。”我左思右想,真是左右为难。写到一半,烟瘾犯了,就躺下抽了一根。然后我又检查了一遍稿子,开头那段把土匪的暴行描写得跟天花乱坠似的,好像当年太平天国造反,祸害了十三省那样夸张。中间又写道:“臣委派候补道胡统领统率水陆各军,亲自指导,督促剿匪,幸亏将士们奋勇作战,才得以迅速平定。”我暗地里把自己“调度有方”四个字的评价也写进去了。看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这事儿应该重点写中丞的功劳,这样才妥当。中丞不能自己夸自己,只要把事情说明白,让上面看得清楚,至少也能有个‘交部从优议叙’。这样一来,胡统领就是中丞的手下,奏折里只保举他一个;其他人一起归入大案,这样才合理。大案总得善后处理好了再上奏,多拖几天,我就能收拾周老爷了。”
主意打定,我把写好的半份奏折收起来,离开文案处,去了签押房。我知道中丞还在签押房里办公,他见惯了我们这些文案的便装,我就直接掀帘进去了。刘中丞让我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问我有什么事。我说:“大人,我认为这次严州剿匪的成功,完全是大人您的功劳。要不是大人您指挥调度,胡道也办不成这么顺利。现在大人您把功劳都推给胡道,虽然是大人您提携下属的好意,但依我看,大人的功劳也不能埋没啊!”刘中丞说:“你说的没错,但我总不能自己夸自己吧。”我赶紧把奏折双手递给他,说:“大人请过目,我起草的这样可以吗?古人有‘功狗功人’的说法:带兵打仗的像狗,发号施令的才是人。这件事,胡道的功劳确实在大人您之下,他带去的那些人也更差一层。如果一起保举上去,说不定会被驳回,不如我们好好斟酌一下再上奏。这样一来,大人的功劳就不会被埋没;二来上面看到我们没有弄虚作假,不仅胡道的保举不会被驳回,他们还会感激大人的提携,让上面觉得大人办事认真负责。将来大案上报,就算多保几个人,那些爱嚼舌根的老爷们也挑不出我们的错。”刘中丞当时注意力都在奏折上,我说的那些典故他没太听进去。后来听到我后面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他又说:“跟胡道一起去的那些人,不给他们点好处,恐怕他们会寒心。”我说:“这次保的人太多了,奏上去,万一被驳回,以后事情就难办了。现在把他们都归入大案,每个人都有本事,每个人都有门路,只要到部里打个招呼,肯定能批下来。虽然面子差一点,但事情有把握,反而是大人您成全了他们,他们反而得到实惠。像大人您这样的上司都还要寒心,那不成人了?”刘中丞听了非常高兴,连声说:“你说的对……你就按这个改吧。胡道那里,你去给他写封信,把我的意思告诉他。我不是要撤回他们的保举,是为了成全他们,所以暂时缓一缓,将来大案里肯定保举他们。”
我见计策成功,非常高兴,连连答应了几声“是”,退了出去。我把奏折修改好后,赶紧给胡统领写了一封信,委婉地指出他之前的禀报只夸奖自己手下人,反而忽略了中丞的指挥调度功劳。中丞对此很不高兴,想把这事搁置,不肯上奏。后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同意保举宪台一位,其他随员暂时缓报。胡统领收到信后,非常担心。看到后面,才知道这事儿全靠老朋友我一个人帮忙。他立刻上奏感谢中丞。又给我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感激之情。因为上次的禀报是周老爷拟的,他怀疑周老爷“是想炫耀自己的功劳,不肯把功劳归于上级,差点让我保举的人被驳回。看来这个人靠不住。”从此以后,他和周老爷的关系就冷淡下来了,不像以前那么信任了。想知道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