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官场风气,自从傅大人上任后,虽然没彻底改观,但情况已经大不一样了。从表面上看,他真是个清官。衙门照壁旧了不修,辕门坏了也不管,暖阁破了也不糊纸。下属县令都得听他的,不敢来巴结。堂堂抚台衙门,弄得跟破窑似的,大堂里草都长到小腿了,没人清理;马粪堆得老高,也没人打扫。大家都说,碰上这么个上司,自己不用办事,也不让别人办事,做县令的应该发大财才对。——实际上,他表面上不花钱,但暗地里的孝敬不少,只是换了方式而已。所以,相比以前,他确实俭朴多了,这算是个优点。但贪财的风气,还没改掉。俗话说得好:“千里为官只为财。”写书的人还真没见过完全不贪钱的官,所以也编不出来这种故事。

话说傅大人上任半年了,朝廷见他清正廉明,名声很好,就下旨让他升官。他之前是京城的正三品大员,半年就升到封疆大吏了,自然感激涕零,想好好报答朝廷。他立刻上奏谢恩。属下官员听说后,都来府上祝贺,这里就不细说了。升官后,他更加努力工作,闲下来还教儿子读书。他夫人去世了,儿子由姨太太抚养,十二岁了,居然能写“破承”(一种八股文),傅大人非常得意。他拿着一本《文法启蒙》,每天给儿子讲,还说:“我们这种人家,世代受皇恩,除了考功名报效国家,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家里就他和姨太太、儿子三人,没什么负担,所以除了做官教子,也没别的事。现在升官了,心里更高兴了。

有一天,该会客的日子,傅大人会客后回房吃饭。正准备吃完饭考问儿子功课。他平时吃饭,人少,都是姨太太陪着。这天等了半天,姨太太还没出来。他以为姨太太有事耽搁了,没在意。结果吃完饭,姨太太还是没来。问老妈子,也不说。后来问儿子,儿子年纪小,嘴快,说:“我娘在床上哭呢,从早上哭到现在,还没梳头。”傅大人很惊讶,搞不懂怎么回事,又问儿子。旁边的老妈子使眼色让儿子别说了,被傅大人看见了,他骂了老妈子几句说:“你们干嘛偷偷摸摸的,有什么事瞒着我?”一定要问个明白。儿子没办法,只好说:“我不知道什么。今天早上,汤二爷说有个长得挺漂亮的女人,带着个孩子,说是来找爸爸的。我娘就因为这个生气。”傅大人一听,吓了一跳。琢磨半天,没说话。歇了一会儿,问:“那女人现在在哪儿?”儿子说:“汤二爷不让那女人进来,我娘让汤二爷把她赶走。”傅大人急了:“那女人现在到底在哪儿?”儿子说:“我不知道。”老妈子见瞒不住了,说:“那女人说是从北京来的,住在衙门西边的小客栈里,来了两天了。她说她认识老爷十多年了,说老爷以前答应过她什么,所以才来找的。”傅大人说:“哪有这事!我不认识什么女人!”老妈子说:“是她自己这么说的,我们也不知道。”傅大人说:“我不问你。她来过衙门吗?”老妈子说:“不知道,我们也是听汤二爷说的。”傅大人就吩咐:“把汤升叫来,我问问他。”汤升是傅大人的心腹门子。他家规矩,主子用的下人,孩子不能直呼其名,所以儿子叫他汤二爷。

话说姨太太之前也听丫头们说有个女人来找老爷。姨太太最吃醋了,听了就怀疑,就问丫头。丫头说是汤二爷说的。姨太太就把汤二爷叫来问清楚。大太太没了,姨太太当家,下人们都巴结她,汤二爷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姨太太当时气得差点晕过去。这时傅大人正在厅上会客,老妈子几次想出来报信,因为客人是正经客人,怕不方便,所以没敢说。等到傅大人送走客人回来吃饭,姨太太气顺了一些,但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傅大人问儿子,又叫汤二爷,这些姨太太都听见了,她装作没听见,看看他们怎么处理。

一会儿,汤升穿好衣服来了。傅大人正要问他,一想这么多人听着不太好,就起身想带汤升去签押房问话。刚走到走廊下,就被姨太太听见了,她扯着嗓子大喊,还像拿头撞墙一样,“咚咚”地响。傅大人一听声音不对,立刻停住了脚步。再一听,姨太太已经放声大哭起来,骂道:“老不死的!表面假正经,在外头骗女人,还养了野种!你们告诉那老不死的,他要见那个不要脸的婊子,就先拿条绳子勒死我,再去八抬大轿抬那婊子进来!”一边骂,一边问儿子在哪儿。

少爷听见他妈生气了,扔下碗就跑后院去了。佣人和老妈子好容易才把他找到,一起说:“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快上去吧!姨太太要跟老爷拼命呢,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小少爷一开始不肯去,后来被佣人和老妈子好说歹说才哄到正房。他妈一看见他就狠狠打了儿子两拳,嘴里却骂着老爷:“我们娘俩今天一起死给他看!替他拔掉眼中钉,肉中刺,让他们过他们的好日子去!反正你老子有了那个野种,也用不着你了!”说着,又喊:“拿绳子来,我先勒死你,我再死!” 儿子挨了两拳,哭开了。

傅老爷本来站在走廊底下,听见姨太太要找少爷,知道事情闹大了,赶紧回正房,在套间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叹气。姨太太理都不理他。后来看见小老婆打儿子,又要勒死儿子,他也真生气了,气呼呼地站起来说:“儿子是我养的!你们做妾的,不懂事,好歹有我管教,你不能打他!”姨太太一听这话,更生气了,朝傅老爷吐了口唾沫:“你说儿子是你养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是他妈,我就能打他!”说着,又打了儿子几巴掌。儿子又哭又跳,傅老爷说:“岂有此理!我们这种书香门第,一个妾都这么疯,成何体统!”姨太太说:“妾就不是人?”傅老爷说:“人家纵容妾室,把妾室捧在头上;我这个老爷不一样,我要按我的家教来。以前老太爷临终前有遗嘱,不好,我就要……”话还没说完,姨太太逼问:“你要怎样?”傅老爷又闭嘴了,不肯说。姨太太说:“开口老太爷遗嘱,闭口老太爷遗嘱,难道你在外面跟那些不成器的女人鬼混,也是老太爷遗嘱上写的?既然家教好,以前就不该跟那些臭女人来往!也不晓得张家王家的养了野种,非要赖到你这儿来!”傅老爷被她顶得说不出话,冷笑几声:“你们听听,她这话说的,奇不奇怪!来的女人是什么人还没搞清楚,就要赖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跟我闹也不迟。”

姨太太正要继续说,有人来报:“表太太来了。”傅老爷立刻起身出去迎接,对着进来的老妇人叫了一声“表嫂”,连说:“岂有此理……请表嫂劝劝她。表嫂留下吃晚饭,我有公务,不能陪了。”原来傅老爷请的账房是他的表兄,表太太就是表兄的妻子。傅老爷因为自己人少,就让表兄表嫂都住在衙门里,方便照应。今天家人、丫头们看见姨太太和老爷吵架,赶紧给表太太送信,请她来劝劝。傅老爷现在左右为难,一见表嫂来了,就借口有公事,出去了。

汤升一直站在走廊底下候着,看见老爷出来,也跟着出来了。一进签押房,傅老爷坐下,汤升站着。傅老爷问汤升:“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一共来过几次?现在住在哪里?她来是干什么的?”汤升回答:“那个女人来了整整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一家小客栈里。来的那天,先让人来找我,我没去。第二天晚上,她就带着孩子一起跑来了。守门的没让她进来,送了信给我。我赶出去一看,那女人打扮得挺干净;小孩子看上去七八岁,长得胖乎乎的。”傅老爷说:“我不是问这个,问她来这里干什么?”汤升往前一步,低声回答:“我出去见了她,就问她来干什么。她说八年前在京城就认识老爷了,后来有了身孕。没养,老爷曾经跟她说,将来无论生男生女,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家里不方便张扬,将来只好住在外面。后来十月怀胎,果然生了个儿子,就是现在带来的那个孩子。”傅老爷说:“既然孩子是我养的,我又说过话,她为什么养了之后不来找我,要等七八年呢?”汤升说:“我也这么问过她,再说这七八年老爷一直在京城,也没出门,为什么不来找呢?”傅老爷说:“是啊,她怎么说?”汤升说:“她说她还没养孩子,她娘就带她去了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大的。养了孩子之后,一直想守着老爷。老鸨不肯,非要她做生意。直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没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就想找老爷。没想到老爷已经外放了,所以才赶来的。”

傅抚院听了,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好半天没说话。休息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在天津赎了身,哪来的钱?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汤升说:“窑子里的生意,哪能缺了那些来路不明的钱?老爷您可是巡抚大人,还能瞒得住所有人吗?”

傅抚院说:“你别听他胡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去吓唬吓唬他,要是他还敢来,我就把他送到县里严办,立刻递解!”

汤升说:“这些话我都说过了。他自从来过一次后,每天晚上都坐在二门外,一直等到关上宅门才走。头三天他还讲道理,说他来不是要为难老爷,只要老爷见他一面,给他个说法,他就走。他还说不要老爷给钱,他自己做生意也能过活。他还说这七八年没收到老爷寄的钱,他都熬过来了,儿子也这么大了。大家有情分,何必让老爷为难呢?但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将来总得有个结果,总得把话说清楚。”

傅抚院说:“越说越胡闹!再这么说,我打他两个耳光!”

汤升说:“我也这么说了,让他嘴巴放干净点。但他不服气,跟我吵了起来。昨天晚上更厉害了,非要闯进来,幸亏门房拦住了,没让他进宅门。巧的是,丫头们出来办事,看见了,就告诉了姨太太。我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一开始还拦着她们别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她们不听,今天果然差点闹出大事。”

傅抚院说:“家里还没消停,外面又冒出个女人。你去告诉他,让他明白点,赶紧离开杭州。要是还纠缠不清,就送他到县里去,他可别想占便宜!”

傅抚院说完,汤升虽然答应了几声“是”,却还站在那儿不动。傅抚院问他:“你还站着干什么?”

汤升说:“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厉害,说话句句硬气。一开始有些话我不敢回老爷,现在不得不跟老爷说明一下,好想想办法对付她。”

傅抚院说:“奇怪,你居然怕她?”

汤升说:“我不是怕她,是怕这种女人,她既然这么泼辣地跑到这里来,还顾什么脸面?就怕她把事情闹大,影响老爷的名声。”

傅抚院说:“送到县里去,打她嘴巴,把她递解了就是了。”

汤升说:“不瞒老爷说,这些话我都跟她说过了。她不仅不怕,还笑嘻嘻地说:‘你们不去帮我转达,你家老爷再不出来见我,我为他守了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是有冤无处伸,我要去钱塘县告状!’”

傅抚院说:“告谁?”

汤升说:“我不知道她告谁。”

傅抚院说:“让她告去!我看钱塘县有没有那个胆子,敢受理她的状子!”

汤升说:“我也这么想。后来她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说县里不行就到府里,府里不行就到道里,道里不行就到司里。杭州打不赢官司,干脆去北京告御状!”

傅抚院听了这话,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连连说道:“好一个泼辣的女人……汤升,你知道老爷是个讲道理的人,凡事有理有据,从不做欺压人的事。这个女人,还是那年我们中国跟西洋打仗的时候,京城消息不好,家眷住在京城不放心,一起搬回老家了。是国子监孙老爷高兴,请我出去喝了几次酒,这才认识了她。后来她怀孕了,硬说孩子是我的。当初我考虑到儿子的事,多个孩子也好,就答应了。谁知后来我出京办事,回来不到两个月,再去寻她,已经找不到了。我一直记挂着她,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如果是个女儿,落在他们家,将来长大后,还不是继续做老本行,那怎么行呢?所以我今天听说是个男孩,心里踏实多了,随她去吧,跟我没关系了。我不是狠心,才让儿子流落在外,你看我家现在这样,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呢。况且,这个女人也不是好惹的。我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我不问了!”

汤升说:“既然老爷不收留她,那就想个办法打发她走。别让她天天上门,影响老爷的名声。姨太太知道了,还要生气。”

傅抚院说:“你这个人真糊涂!你把她送到钱塘县去,让陆大老爷处理她,不就结了吗?”

汤升说:“一到县里,外面就都知道了。”

傅抚院说:“陆大人不一样,我的事情他一定会帮忙的。他本事大着呢。让他去骗吓唬,再给点钱,没事的。”

汤升说:“反正都要给她钱她才肯走,我出去跟她说。给了钱,她自然会走,何必还要送到县里去,多费事呢?”

傅抚院急了:“你这个人真糊涂!钱虽然要给她,你为什么非要老爷自己掏腰包,你才高兴?”

汤升这才明白老爷的意思,这钱是要县里出,老爷自己不肯掏腰包。他一声不吭,退了下去。

刚进门房,小厮就说:“大爷,那个女人又来了。”汤升摇摇头:“自己闯的祸,却要别人掏钱摆平,哪有这等便宜事!算了,既然吃了人家的饭,就豁出这张老脸去帮她一把吧!” 他自言自语着,走出门房,到了宅门外。那女人正拉着孩子,指着看门的说个不停。她穿浅蓝竹布褂,扎着裤腿,外面套着条深色裙子,头上戴着金簪子、金耳环,梳着圆髻;瘦瘦的脸,眼睛大而突出,眉毛长,鼻子挺直但嘴唇有点翘;素面朝天,皮肤却很白,手上戴着银镯子;脚不大不小,穿着印花布的红鞋。因为她以前都是晚上来,汤升没看仔细,今天白天,他可仔细打量了一番。她儿子虽然胖乎乎的,却很聪明伶俐,一听她叫“汤升大爷”,就跟着叫了。因为女人想进去,看门的不让,还骂骂咧咧的,女人就生气了,指着看门的大骂。正好汤升看见了,呵斥了看门的说几句。考虑到白天在门口不太雅观,他就让女人进门房里坐,让小厮泡茶给她喝,又买了点心给孩子吃。

忙活半天,总算坐下了。女人问:“我的事怎么样了?托了您老,想必已经办妥了吧?我也不想赖在这儿,多住一天就多一天烦心。说清楚了,也好早点打发我们走。我不是不讲理的人,银子元宝见多了。只要他见我一面,说几句话,我就走,不走就不是人了!如果他不肯见我,给他写个字据也行。他那么大的官,三妻四妾的,保不齐还会再找别人。给我个字据,将来也好有个凭证。”汤升说:“这些话就不用说了。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告诉我们,我们帮你想想办法,赶紧送你走才是正经。这些话都是废话。”女人说:“我不稀罕钱,我就想见他一面!一天不见,我一天不走!”后来汤升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女人才答应了,笑着说:“送我去钱塘县我都不怕。但是既然我和他好过,我为什么非要闹到钱塘县去,坏他的名声呢?现在您出来帮忙,我绝不敲诈他。只要他还我过去七八年的花费,再额外补贴我几吊钱,我就痛快走人,就算穷到要饭,也绝对不会再来烦他。汤大爷,您是明白人,您老爷不肯给我写字据,却要我和他一刀两断,凭良心说,这点钱是不能再少了。”

汤升听了,又喜又愁。喜的是女人肯走了;愁的是数目太大,老爷不肯掏钱,却要我去和钱塘县的陆大老爷商量。人家肯不肯帮忙还两说呢?他琢磨半天,觉得数目确实太多了,费了好大劲儿,才谈妥了,一共六千两银子。女人在门房里等着。汤升想来想去,不好直接跟县太爷开口,只好又上去禀报老爷。那时傅抚院正在上房和姨太太说话呢。傅抚院对姨太太说:“那个讨厌的女人已经送去县衙了,让他们连夜办理递解,明天就能离开杭州了。”姨太太听了也就没说什么。汤升上去一看这情况,不好说什么,只好汇报了两件其他的公事,糊弄过去,然后去签押房等着。

傅抚院心领神会,也走了出来,劈头就问:“怎么样了?”汤升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这女人挺讲理的,似乎不好把她送去发配。请老爷指示,这笔银子怎么办?小的觉得,还是早点打发她走的好。”傅抚院说:“话是这么说,六千两确实太多了。”汤升说:“这种事,以前那位大人也遇到过,听说最后花了二万两才解决。”傅抚院听了,半天没说话,意思是不肯自己掏腰包。汤升急中生智,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说:“外面有人想求老爷帮他保密,条件是不用老爷出钱,他不敢亲自来送。我给他透个风,让他把这事承担了。反正就这一次,也不会坏老爷的名声。就算以后有点风声,这钱又不是老爷自己拿的,问心无愧。”傅抚院说:“是啊,只要这钱不是我拿的,你们看着办就行。但只能跟人家要六千,多要一分就是欺人。欺人自欺,绝对不行!”汤升听了这话,心里想笑又不敢笑,只得答应着退下。不到三天就把事办妥了,女人离开了杭州,汤升也赚了不少。

那个想保举的人是谁呢?就是本省的粮道。他跟汤升说明,想让中丞给他一个密保,他愿意出这笔银子。中丞答应了,他就立刻把钱拿出来了。这位粮道姓贾名筱芝,是个清正廉洁的官员,从知县一路升到道员。他很会逢迎拍马,深得傅抚院的欢心,这次又立了功,所以傅抚院就给他写了保荐信。正好河南臬司缺人,朝廷就把他升为河南按察使。他辞别同事,北上赴任的事,就不用细说了。

他这次是奉了老太太的命,带着家人一起去的。快到省城的时候,住店了,他就去跟老太太商量:“再走三天就到省城了,请老太太把以前儿子去浙江粮道上任时,对我的教诲再讲一遍。万一我忘了,我好及时提醒您,免得到时候说不出来。”老太太说:“那些话我都记得。”于是,贾臬台从下一站开始吃午饭的地方起,大概离店还有两里路的时候,就让轿夫赶到前面,在店门口下轿,站在街边等候。有些地方官来接差的,也只能陪着他一起站着。远远地看见老太太轿子的影子,他就已经跪下了。轿子到了跟前,他还得先喊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驾”。老太太在轿子里点点头,他才起身,扶着轿杠,慢慢地把轿子扶进店门。老太太在轿子里吩咐道:“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全省的刑狱都归你管,你必须忠心办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一番教训。”贾臬台听到这里,一定要转身面向轿门,答一声“是”,再说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

老太太下轿后,他赶紧上前搀扶老太太进屋。一番安排妥当后,他又出来会客。这举动引得前来接差的官员和围观的百姓都纷纷称赞:“这位大人真是个孝子!”他中午打尖是这样,晚上住店也是这样,出店的时候,也一定要跪着送行。沿途的地方官只见过一次,觉得稀奇;倒是省里派来接老太太的差官,一路跟着看了几天,很是诧异,私下里跟别人说:“大人每天几次跪着接老太太,这本就是他应该做的。可是老太太的教诲,来来回回就那么两句,从来没有换过,这是为什么呢?”大家听了他的话,一想还真是这样。

到了第三天,快到开封了,这天更把他忙坏了。早上从店里出来送一次,吃午饭迎接一次,吃完午饭又送一次,离城五里,又下来行礼一次。到了城门口,全省官员出城迎接他,按照规制行礼完毕后,他就一直扶着老太太的轿子,从城外走到城里。到了行辕门口,他又跪下一次。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很多话,他忙得不停地躬身称是。安顿好老太太后,他才出来拜见中丞。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孝子,都很尊重他。

到了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去皇宫谢恩,拜过印,磕过头还不算,一定要请老太太出来行礼。老太太穿了补褂,由两个管家抬着竹椅子从里面抬了出来。贾臬台亲自搀扶老太太下轿行礼。老太太磕头的时候,他也跪在老太太身后;等老太太行礼完毕,他才跟着起身,躬身对老太太说:“儿子蒙皇上天恩,补授河南按察使。今天是接印的第一天,凡事都得请老太太教诲。”老太太正要坐下说话,突然一口痰涌了上来,咳个不停。贾臬台急得赶紧扶老太太坐下,自己用拳头帮老太太捶背。管家们又端上茶来。老太太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不咳了,过了一会儿又哇的吐了一口痰,感觉头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了。众官员都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了劳累,还是让人抬着椅子送她上房休息的好。”老太太也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只好让人把她送进去了。贾臬台跟着去了上房,又忙活了半天,才出来。接下来的正式程序,拜访上司等等,就不细说了。

他上任后,事必躬亲,轻易不肯假手于人。凡是州县上报的案件,需要臬司过堂的,他都亲自审理,见了犯人,劈头就问:“你有冤情吗?”老实巴交的犯人,不敢说冤枉,照着口供说一遍,也就没事了。要是狡猾的,打板子,上夹棍,还满嘴喊冤枉。州县官员好不容易审问清楚,定罪,整理成卷宗,送到司里过堂,这位大人轻轻一句话,说没冤枉,那犯人也就乐得拖延时间。贾道台一见犯人喊冤,就立刻停审,发文到当地县衙,传齐原告、证人,重新提审。他说这是老太太的教诲。老太太说:“人命关天,不可草率。如果冤枉了一个人,那人死后见了阎王,一定会来索命的。”贾臬台最怕冤魂索命,所以听了老太太的教诲,格外谨慎。无奈,各州县送来的犯人,十个里头九个喊冤。贾臬台没办法,只好一边把犯人收监,一边给各州县发文。不到一个月,司里、府里、县里的监狱都满了。重新审理的案件,一百起里头,九十九起都无法结案。各地送来的死者家属、受害者、证人、邻居,省城里的大小客栈,也都住满了。有些盘缠不够,等的时间又长,钱花光了,回不了家的,也到处都是。

老太太还看过一些书,说起以前有个什么包拯、施世纶,经常微服私访,为百姓伸冤。贾臬台记在心里,也经常换上便服,偷偷溜出衙门,在大街小巷打听消息。过了半年,有一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出来,走了会儿,觉得有点累了。忽然看见路边有个算命的先生,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那个算命先生独自坐在灯光下看书。旁边放着几个板凳,是让人坐的。贾臬台走累了,看见有现成的板凳,就坐了下去。算命先生赶紧招呼他,以为他是来算命的。贾臬台说:“不敢麻烦您,我就是走累了歇歇脚。”算命先生一看没生意,又继续看书,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