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大少爷,因为伪造了一封周中堂的信,骗过了河台,稀里糊涂地当上了河工下游的总办。他高兴坏了,赶紧去谢过河台,顺便又喝了几碗“米汤”。

他琢磨着:“这工程完工后,我就能去朝廷露脸了!虽然省了那些请客送礼的钱,但总得捞个好职位才算圆满。”他又想:“要升官,必须走后门;走后门,就得花钱。”所以,他一上任就先把原来的几个办事员找茬儿撤了,全换成自己人,方便他上下其手。下游原来的总办,看他这么嚣张跋扈,心里很不爽,几次跟河台告状。河台碍于面子不好处理,结果被贾总办知道了,贾总办就反咬一口,说那总办故意刁难他,还递了信给河台,请求撤掉那总办,好让他一个人说了算。河台没办法,只好把原来的总办调走了。这下,贾总办一个人独大,更加肆无忌惮了。

各位要知道,黄河决口一般都在汛期。这时候水涨得厉害,稍有不慎,堤坝就可能被冲垮。可过了汛期,水退了,决口的地方说不定就干了。所以,不管决口多大,最后都能修好。只要上面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河工人员就算辛苦几个月,升官发财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贾大少爷既然当了这个总办,只要肯花钱买材料把该修的地方填上,熬过汛期不出事,他就没事儿。就算真出事了,上面也不会追究他,顶多改个地名,糊弄过去就行了。历来做河工的都懂这个窍门,所以贾大少爷升官简直稳操胜券。

时间过得很快,几天后,虽然决口的地方没完全干,但水势逐渐平息,修补也容易多了。河帅也怕被问责,日夜催促。贾大少爷虽然娇生惯养,这时候也只好跟着工人们一起吃苦受累,也算难为他了。工程快完工的时候,大家才松了口气。下游工程都由总办负责,由他选个好日子完工。那天四更天,贾大少爷换了身新衣服,带着队伍,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工地督工。吉时一到,工程完工,总办带着大家祭拜河神,然后大家一起向总办道贺。总办又去向河帅汇报完工,河帅接见了他,答应给他优厚的奖励。这些繁文缛节就不细说了。

工程结束后,贾大少爷回省城老家。没多久,电报局收到了朝廷的旨意,说贾大少爷因为河工合龙有功,被朝廷召见,还被赏赐了布政使的衔。这消息一出,自然一片欢腾。河督因为他是贾臬台的儿子,又是同僚之子,虽然还没收到正式文件,但圣旨已下,就先写信通知了贾臬台。贾臬台就让儿子先去感谢河督和巡抚。这时,河督和巡抚都已复职并得到朝廷的嘉奖,自然也很高兴。等正式奏报的时候,贾大少爷除了给工人们赏赐外,还顺势把自己的兄弟、亲戚朋友都推荐了十几个进去。河督没来得及仔细审查,就都同意了。这是河工的积弊,也无法整顿。

咱们不说闲话了。只说贾大少爷这次河工差事,钱赚够了,官也当上了,升迁也指日可待,真是志得意满。在家休息了两个月,他就打算进京赴任,先跟父亲说了,贾臬台自然没意见。他向原来的保荐人那里请了介绍信,选了个日子动身。他先把赚的钱,托票号汇了十万两银子到北京。又托朋友在北京租了一座大宅子。一切安排妥当,他就带着姨太太、师爷、会计,以及一大堆仆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足足有三十多人。贾大少爷和姨太太坐自己的车,其他人坐官车。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到了北京,住进了朋友在顺治门外南横街给他预备好的宅子。

贾大少爷进京是为了广交朋友,所以他决定大力拉拢关系。到了北京后,他挨个拜访各种关系,足足拜了七八天才拜完。他每天出门都坐自己的车,那骡子是花了五百两银子在河南买的。赶车的人都戴着羽缨凉帽,穿着葛布袍子,腰间挂着荷包,脚蹬抓地虎,坐在车辕上,背挺得笔直,帽子上的缨子都不敢动一下。这叫“朝天一炷香”,京城里很讲究这个,所以贾大少爷特意模仿。他出行前有马,后有骡,每到一处,管家就先下马送帖子。他拜访的人,有的见到了,有的没见到,有的请吃饭,有的回访,贾大少爷都不在意,最重要的是他的老师周中堂和一个钱庄老板——外号叫黄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他就去拜访他们了。

周中堂那天在家休息,看到拜帖上写着“小门生”三个字,旁边还贴着张条,说是河南按察使贾某的儿子。周中堂一下就明白了。他这老官儿一直都在北京做官,没去外地任职过。一年四季的炭敬、冰敬、贽见、别仪,全靠这些门生故吏接济他生活。知道是贾家少爷来了,心里已经有数了,立马就接见了他。贾大少爷进去等了好一会儿,屋里静悄悄的,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周中堂才出来。贾大少爷给他拜了几拜,周中堂只回了个半礼,让他坐下。贾大少爷知道周中堂的座位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了。周中堂一脸不高兴,只问了他父亲一句“好”,就开始发牢骚,然后才问:“你来北京干嘛?”贾大少爷把事情都说了。周中堂说完话,就把贾大少爷打发走了。

贾大少爷出来后,赶紧去了前门外大栅栏找黄胖姑。黄胖姑是绍兴人,在北京住了很久,一口标准的京片子。北京城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认识他,外地官场也跟他关系不错。因为他长得胖乎乎的,办事又磨磨唧唧的,所以大家都叫他黄胖姑,这外号谁都认识。贾大少爷到他店门口下了车,不等通报,直接冲进去喊:“胖姑在家吗?”把伙计们都逗笑了。一个伙计把他领到客房。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从里到外,正是黄胖姑。

黄胖姑一见贾大少爷,就嚷道:“我的大爷,您什么时候来的?可把我急坏了!”贾大少爷要给他行礼,黄胖姑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让行礼,那热情劲儿,真是没法形容。两人坐下聊天。刚坐下,黄胖姑又站起来问:“老大人好吗?”贾大少爷也站起来回答:“好。”然后又坐下继续聊。黄胖姑想留贾大少爷吃饭,贾大少爷说:“今天还有客人要拜访,改天再来吧。”黄胖姑就问:“今天拜访了哪些客人?”贾大少爷说:“刚从周中堂那里来。”黄胖姑说:“这位老中堂现在倒霉了,你去找他干嘛?”贾大少爷一听吓了一跳,赶紧问怎么回事。黄胖姑说:“他最近因为错误地保举了一个人,上面很不高兴,狠狠地批评了他,差点儿丢了官。亏得一位王爷给他求情,官没丢,但估计要被调到军机处去了,所以这几天他请假在家躲着呢。你想啊,去了军机处,还有什么油水可捞?”贾大少爷一听,心里想:“怪不得周中堂家冷冷清清的,他脸色也不好,还发了一顿牢骚,原来是这么回事。”然后问道:“保举的是什么人?”黄胖姑说:“周中堂真是糊涂!什么人不能保举,偏偏保举个维新党,这不是要害死他吗?赶出军机处都算便宜他了。”贾大少爷着急地说:“坏了,坏了!周中堂怎么这么糊涂!他保举维新党,人家就会怀疑他也是维新党。”黄胖姑说:“对啊,就是这个原因。”贾大少爷说:“既然这样,以后我就不方便经常去拜访他了,免得让人怀疑我也是维新党。”黄胖姑竖起大拇指说:“我的大爷,您真是个明白人,有见识,我佩服您!况且这种倒霉的人,您巴结他也没用。”贾大少爷听了,沉默了一会儿。

黄胖姑很精明,早就看出贾大少爷是断了财路,心里有点惋惜。就说:“周中堂的事是他自己找的,我们不用管他。大爷,咱们是自己人,您的事我能帮上忙。我认识几个朋友在里面,关系都还不错。您交给我,我去托他们,保证您成功。”贾大少爷一听这话,句句说到心里去了,立刻转忧为喜,连声说:“我有很多事要拜托您费心……改天再详细谈。”说完起身,准备去拜访其他客人。黄胖姑怕生意被别人抢了,不肯放他走。先约他明天去便宜坊吃饭,又说:“大爷明天出门拜访客人,可以去馆子里换身便服,咱们好好乐呵乐呵。”贾大少爷立刻答应了,正要上车,忽然笑着问黄胖姑:“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黄胖姑说:“有有有,明天我告诉您。”说完就各自离开了。

黄胖姑回到店里,立刻写帖子请客。他请的客人有:新科翰林钱运通(钱太史);甲班主事王占科(王老爷);一位宗室,叫爱新觉罗·溥化,排行第四,人称溥四爷;一位银炉老板,姓白名韬光;一位琉璃厂书铺掌柜,姓黑名伯果,——这人口才极好,一到酒席上,就滔滔不绝,只有他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叫他黑八哥;还有一位在前门外开古董铺的,姓刘名厚守,新近捐了个光禄寺署正的官,经常戴着白帽子跟大人先生们来往。除了钱、王两位是比较正派的人,其他都是黄胖姑的好朋友,而且人脉广,专门拉关系。黄胖姑看中了贾大少爷这单生意,所以把这些人一起叫来。数了数,加上贾大少爷一共七个人。帖子写好后,派人去便宜坊订位,又派人去请客,一切安排妥当。

第二天,十一点刚过,黄胖姑就让人套车,自己先去便宜坊等着。大概过了四十五分钟,黑八哥第一个到了。第二个是宗室溥四爷,一进门就和黄胖姑热情地打招呼,那亲热劲儿没法说。贾大少爷虽然沿途拜访了不少人,也没耽误时间,紧跟着也来了。大家互相问候姓名,黄胖姑帮他们互相介绍,寒暄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后来说到溥四爷,黄胖姑说:“贾大哥,我们这位溥老弟可是宗室里最博学的一位了!”然后哈哈一笑:“谁不知道北京城里有名的才子溥四爷啊!我以前考过他的学问,我拿笔在纸上写一竖两点,他认出是小的‘小’字;我又在小字上面加了两横,他居然也认出来,说是告示的‘示’字;接着我又在‘示’字上面加个宝盖头,他说这是我们宗室的‘宗’字。这些都不稀奇,最后我又在‘宗’字上面加个山字,这可难住他了。你说他念什么字?”贾大少爷还没说话,黄胖姑抢着说:“他说这是哈嗒门的‘哈’字!大爷,您瞧,亏他记性好,记得这是哈嗒门的‘哈’字!”贾大少爷也明白了,北京城的崇文门俗称哈嗒门。估计溥四爷是念惯了“哈”字,看惯了“崇”字,所以把“崇”字念成了“哈”字。贾大少爷知道黄胖姑这是在取笑溥四爷,但初次见面,不好说什么,只好笑着不答。再一看溥四爷,眉毛一挑,脖子一仰,脸上带着欲笑不笑、得意洋洋的表情。

大家正聊着呢,白韬光、刘厚守、钱太史三个人也来了。这时候已经四点多了,就差王主事了。黄胖姑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坐吧,空着首席等他。”刚坐下,就有人通报王老爷来了。大家一起站起来迎接。只见王主事穿戴整齐地进来,先给主人作揖,又朝大家作揖,黄胖姑让他换了便服入座。在座的人里,王主事只认识钱太史和古董铺老板刘厚守两个人。钱太史比他晚考中进士两年,是晚辈,他不在意。但刘厚守不一样,他一直给现任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华中堂当差,跟着中堂大人几年,赚了几十万的家产,所以在前门外开了家古董铺。现在虽然捐了官,但还经常去中堂大人家当差。王主事当年参加朝考的时候,中堂大人是阅卷大臣,他照例去拜访了几次,都没见到,只在刘厚守的门房里坐了坐。刘厚守不认识他,但他记得刘厚守的样子。俗话说:“宰相家奴七品官。”何况他现在也捐了个署正,都是六品官,同品级,而且还是中堂大人的门人,一般人哪里能巴结上?现在反倒看见刘厚守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席,心里实在不安,一定要和刘厚守换座位。刘厚守不肯,说:“别光让我让,还有别人呢。”王主事又让别人,别人都不肯,只好扭扭捏捏地坐下了。

然后,他又一个一个地问那些不认识的人姓名、官职、科班出身和衙门。问到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回答说:“姓贾,号润孙。”黄胖姑插话说:“这位是河南臬台贾筱芝贾大人的公子,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王主事说:“原来是孝子贤孙,一家人聚在一起,真难得!”接着又问:“您是哪科进士?”贾大少爷脸红了,答不上来。黄胖姑只好又替他说:“这位贾观察是去年赈灾案中保举的,今年河工合龙,又蒙河台保举,引见朝廷。他老人家官声很好,深受皇上赏识,将来引见之后,很快就会有官职的。”王主事一听他不是科举出身,立刻变了脸色,不再和他说话了。在座的只有钱太史还能和他聊几句。王占科是“庶常散”的主事,钱运通是新庶常,所以钱运通见了王占科就一口一个“老前辈”,自称“晚生”。王主事受宠若惊,得意非凡。没想到聊了半天,刘厚守突然问王主事:“王老爷,您面熟啊,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一句话问住了王主事。王主事羞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憋出一句:“刘老哥,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兄弟那年朝考后,三次去拜见中堂大人,每次都在您屋里坐过。您怎么忘了?”刘厚守说:“别介意,别介意!我们中堂大人,每天找他的人可不少,记不住那么多人,别说别人了,外省实缺的藩台、臬台来过几次,我还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何况……”说到这里,他没再说下去。黄胖姑赶紧打岔:“这位王大哥是刑部主事,贵州司行走,当差很勤快。将来还得您老哥在老中堂跟前多多提携他,帮他美言几句!”刘厚守笑了笑。王主事更觉尴尬,坐立不安。

贾大少爷在酒席上无聊,就和黄胖姑眉来眼去的,黄胖姑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要叫“条子”(男妓),也觉得大家闷,就问大家要不要叫。大家都同意了。黄胖姑就让小二拿来纸笔。溥四爷第一个抢着要写,先问王老爷叫哪个,王老爷说叫“二丽”。结果溥四爷提笔半天写不好一个“丽”字,最后还是王老爷自己写了。然后大家开始写自己要叫的“条子”,刘厚守叫了一个叫小芬的;黑伯果叫了一个叫绮云的;白韬光说自己没熟人,不想叫。黄胖姑也无所谓,没想到溥四爷不答应,非要白韬光叫一个。白韬光说如果要他破例,那他只好走了。大家怕他走,只好依了他。钱运通说自己不敢放肆,王老爷没理他,已经帮他写好了。溥四爷最开心,叫了两个,一个叫顺泉,一个叫顺利。最后轮到贾大少爷,王老爷看不起他是捐班出身的,不理他,只问黄胖姑他朋友叫谁。贾大少爷让黄胖姑推荐一个。黄胖姑想了想,想起韩家潭喜春堂有个相公叫奎官,虽然没叫过他,但经常见面打招呼,所以记得他。她就推荐了奎官给贾大少爷。等大家都写好后,黄胖姑自己也叫了个叫红喜的小相公作陪。条子都叫好了,主人就开始上菜敬酒。

过了一会儿,跑堂的掀开门帘进来,低着头说:“老爷们的条子到了。”大家仔细一看,第一个来的是钱太史的相好。这小子长得白白嫩嫩的,见了人就叫爷请安,在座的大部分人都认不出他。王老爷介绍说:“他是庄儿的徒弟,六月才来的。第一个条子就是我们钱运翁破的例。你们没看见,运翁最近送他八张泥金坑屏,都是楷书,写了两天才写完。还有一副对联,都是他写的。送去后,第二天徐尚书在他家请客,那些屏风挂在屋里,被王爷看到了,很赏识。”钱太史谦虚地说:“我的字哪里配得上大人先生的眼光,只是个爱好罢了。”王占科说:“这是他师傅庄儿亲口告诉我的,是真的。庄儿说,运翁明年升官有望。” 大家都恭喜钱太史。

正热闹着,大家叫的“条子”都陆续来了,就差贾大少爷的奎官没来。贾大少爷看着别人都有了“条子”,自己一个人很没精神。黄胖姑看出来了,说:“奎官怎么还没来?”正要让人去催,奎官就进来了。黄胖姑把贾大少爷指给他。奎官过来请安坐下,说:“今天我妈过生日,在家陪客,所以来晚了,请老爷别生气。”溥四爷说:“你再不来,把他急死了。”说着就喝酒。

那些叫来的相公们开始玩游戏,闹得很热闹。贾大少爷趁机和奎官咬耳朵,问他年龄、唱什么戏、有没有出师、住在哪儿、家里有什么人。奎官都一一回答了:“今年二十岁,唱大花脸,十八岁出师,自己住,家里只有老娘,去年腊月娶的媳妇,今年春天死了,住在韩家潭,和小叫天谭老板斜对面,老爷吃完饭,请去坐坐。”贾大少爷满口答应。奎官拿出鼻烟壶让贾大少爷闻,又拿出旱烟给他抽。贾大少爷一会儿闻鼻烟,一会儿抽旱烟,忙得不得了。他四处一看,发现其他叫来的“条子”都没奎官这么热情,心里很得意。黄胖姑看在眼里,朝贾大少爷点点头,又朝奎官挤挤眼;奎官心领神会,等大家散场的时候,故意走得慢一些。黄胖姑连忙问贾大少爷:“大爷,怎么样?合心意吗?”贾大少爷笑着没回答。溥四爷嚷着要贾大少爷请他喝酒,说今天是奎官妈生日,他们俩这么好,贾大少爷应该去奎官家。白韬光也说要一起喝酒。黑伯果打趣他说:“不害臊,条子没叫,酒倒是先要上了。”大家都笑了。贾大少爷没办法,只好答应去奎官家,并让黄胖姑帮忙邀请其他人。王老爷说明天有公事,起早要去衙门,谢了。刘厚守说他不能熬夜,九点钟要回家。黄胖姑说刘厚守的夫人管得严,她不敢勉强。然后对钱太史说,他明天应该没啥事,可以一起去。贾大少爷想借钱太史撑场面,就说他俩很投缘,一定要他赏光。钱太史没办法,只好答应了。王老爷想拉住钱太史,让他别去,但见他答应了,也没办法,就和刘厚守一起先走了。

晚上八点多,聚会结束了。主人结了账,大家互相道别后,一起坐车去了韩家潭。从便宜坊到韩家潭路程不远,很快就到了。下车后,贾大少爷注意到门口立着一块黑漆金字的牌子,上写着“喜春堂”三个字,大门下挂着一盏门灯,几个伙计(跟兔)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喊着“大爷来了”。虽然是晚上,屋里却很明亮,看着像个四合院。大门旁边是三间客房。院子里隔着竹篱笆,摆着许多花盆,种着各种花。今天是奎官他妈的生日,透过篱笆能看到里面设了寿堂,点了两根蜡烛,光线不太亮,几个穿红戴绿的女人,像是奎官的亲戚,除此之外没别的客人,冷冷清清的。奎官出来把大家请进客堂。贾大少爷环顾四周,墙上虽然挂着字画,但都破旧不堪;桌椅床铺等摆设,虽然有,但也不怎么漂亮。他一边看着,一边坐下。溥四爷和白韬光嚷嚷着:“快上菜,吃完好走!”主人没办法,只好吩咐准备酒菜。一声令下,几个伙计手忙脚乱地跑到厨房去了。一会儿菜就上齐了,主人让大家坐下,开始喝酒划拳,这些规矩就不细说了。

贾大少爷喝了点酒,兴致上来了,先跟朋友们划拳,又自己摆了十个碗的酒局。不知不觉就喝多了,浑身燥热,头上汗珠子一颗颗的,像绿豆那么大。奎官让他脱了上衣,赤膊着,还帮他盘了盘头发。谁知道这位大爷有个毛病,身上有股狐臭,而且很重,闻着让人想吐。在座的人都开始难受,有的闻鼻烟,有的抽旱烟。奎官还点了一把安息香,想驱散臭味。结果贾大少爷汗出得越多,臭味越重,大家受不了,还没吃完就纷纷告辞了,只剩下黄胖姑一个人。奎官不想离贾大少爷太近,但贾大少爷非要奎官靠着他坐,奎官不愿意,贾大少爷就伸手拉他,奎官没办法,只能用手帕捂着鼻子。

贾大少爷知道这种地方的规矩,酒喝多了,竟然抓住了奎官的手,还用手指头在奎官手心里掏了两下。奎官被他身上的臭味熏得心里很不舒服,但又顾及黄胖姑的面子,不好直接赶他走,只能装作不知道,和他聊些别的。贾大少爷心里拿不定主意。黄胖姑看明白了情况,起身告辞。贾大少爷也没挽留。

奎官见黄胖姑要走,怕他走了贾大少爷更难缠,就说:“黄老爷等等,我们大爷喝醉了,还是把车套好,一起送他回家吧。”贾大少爷一听要套车,顿时火冒三丈!他手里拿着酒壶,正让黄胖姑喝酒呢,一听这话,“啪”的一声,酒壶朝奎官扔了过去,虽然没打着,酒却洒了他一身。紧接着,“啪”的一声,桌上的碗筷都掉在地上,菜汤洒得到处都是,还好桌子没翻。奎官一看情况不对,说:“大爷,您醉啦!”贾大少爷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奎官大骂:“我毁了你个小王八羔子!我哪点比不上别人!你叫套车,想赶我走!亏得是黄老爷的面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不是黄老爷介绍,你们这帮没良心的东西,还想把我吃掉呢!”一边骂,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黄胖姑极力劝说,他也不听。奎官只能坐在那里不说话。过了半天,实在熬不住了,说道:“黄老爷,您看这说的什么话!我怕大爷喝醉了,所以才叫人套车送大爷回去好好睡一觉,是好意啊!”贾大少爷说:“我不领你这好意!”奎官又说:“不是我说句难听的,就算有事,也得两厢情愿才行啊。”贾大少爷一听这话,更生气了:“放你妈的狗屁!你拿镜子照照你的脸!一个冬瓜脸,满脸麻子,还摆架子,我不稀罕!”奎官说:“老爷叫我来,是老爷自己愿意的,我又不是强迫你的。”贾大少爷气得要动手打他。

黄胖姑怕闹得下不了台,赶紧过来,双手按住贾大少爷,说:“老弟!凡事要看老哥的面子,他算什么!你自己气坏了不值得!咱们一起走吧。”贾大少爷说:“还早着呢,我回去也没事做。”黄胖姑说:“咱们去喝个茶怎么样?”贾大少爷没办法,只好穿上外衣。奎官拗不过黄胖姑的面子,也赶紧过来帮忙,还让贾大少爷和黄胖姑吃了点稀饭再走。贾大少爷不理,黄胖姑说:“吃不下。”因为路近,黄胖姑说:“不用坐车,咱们走着去吧。”于是奎官又叫伙计拿了盏灯笼,亲自送他们出门,说了几句场面话,才回去。

两人出门后,向南拐弯,走了一段路,出了外南营,一直向东,然后往北走到陕西巷,到了赛金花家。黄胖姑进门就问:“赛二爷在家吗?”有人回:“赛二爷今早肚子疼,请了大夫吃了药,刚睡着。”黄胖姑说:“既然睡了,咱们别吵他,去别的屋坐坐,马上就走。”有人把他们领到一间屋子里坐下。黄胖姑问:“姑娘呢?”有人回:“花宝宝去应酬去了。”黄胖姑没什么好说的,两人就坐在那里聊天。

贾大少爷一直很讨厌那个奎官。黄胖姑因为是自己推荐的奎官,不好跟他争辩,就说:“说真的,奎官太固执了,大少爷您也太心急了。才摆了一桌酒就想跟他交好,怪不得他怀疑。明天您再摆一桌饭试试?”贾大少爷说:“算了,我才不稀罕他那副嘴脸呢!我有的是钱,用不着非送给他!”黄胖姑说:“您说的没错。这种事,放下了就得了,干嘛一直放在心上?行就行,不行就换一个。十个八个的,您随便挑,谁也管不着您!”贾大少爷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早就把那小子收拾了!”黄胖姑说:“别这么说,咱们说正事。您这次来京城,到底想干嘛?”贾大少爷凑近黄胖姑耳边,低声说了想走后门的事,又说:“在河南的时候,老人们常说,前门外有个庵里的姑子很有势力,连公主都拜她为师。老人们说过她的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这姑子经常进宫,一句话顶一万句,上面的人很听她的。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方便为门,她说啥,上面总得给面子。其实这姑子也是要钱的。不过走她的门路,比别人方便得多。比如别人要二十万,找她只要十万;别人要十万,找她五万就够了。只要认识她,一分冤枉钱都不会花。要是不认识她,再找别人,那钱就花多了。”

黄胖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被他知道了这条门路,我的生意就黄了!”其实黄胖姑很清楚这个姑子的底细,而且还和她有来往,为了赚贾大少爷的钱,她只能装作不知道,假装说:“大爷您既然有这条门路,那最方便了,干嘛不去找找她呢?”贾大少爷说:“出发前问过老人家,老人家说:‘你到了北京打听打听,这么有名的人,还怕找不到?’所以我来问问您,她现在怎么样?”黄胖姑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下说:“您可把我问住了。不是我吹牛,北京城里上上下下,只要有点名气的人,谁不认识我黄胖姑?还真没听说有什么姑子跟宫里来往。您是不是记错了,不是姑子,是和尚或道士吧?”贾大少爷说:“绝对是姑子!老人家说过,我给忘了。”说完,懊悔不已。黄胖姑说:“既然说住在前门外,您不妨去碰碰运气。有了这条门路,也省得您到处跑。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帮您打听打听。”贾大少爷说:“那就麻烦您了!”他们又坐了一会儿,抽了两袋烟,派出去的小姑娘还没回来。贾大少爷看了看表,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赛金花始终没露面,只有几个老妈把他们送了出来。两人拱了拱手,各自上车走了。

贾大少爷回到住处,一夜无话。第二天,他又出门拜访客人,顺便去打听那个老人家说的姑子。他问了几个朋友,有的略知一二,有的完全不知道。因为这些朋友不是穷官,就是外地来京的,平时根本不和那个姑子打交道,所以他们不知道。这让贾大少爷很郁闷,心里想着:“把事情交给黄胖姑也可以,但她肯定要从中抽成,肯定要多花钱。要是能找到那个姑子,让她帮忙,肯定事半功倍。老人家肯定不会骗我。只恨出发太匆忙,没问清楚,只好慢慢找了。”他一个人坐在车上盘算着。

后来,他去了他拜把子的胡都老爷家。胡老爷为人很豪爽,见面就把他当成侄子一样,嘘寒问暖,非常热情。贾大少爷迫不及待地谈起了朝政,没直接说想走后门,而是说:“现在宫里的情况,真是江河日下了。听说有个当姑子的,竟然敢出入权贵之家,帮人说情,这还了得!”胡都老爷说:“是啊,越是出家人,宫里越相信他们。现在这样,也无可奈何,只能唉声叹气了。”贾大少爷说:“老世伯您现在是言官,为什么不写奏折弹劾她呢?那可是名垂青史的大事啊!想来您是不认识那个庵里的姑子叫什么名字,所以没动手吧?”胡都老爷说:“名字倒是知道一点,但现在宫里太监当权,一切都成了他们的天下,说了不仅没用,反而会招来祸患,所以兄弟我只能谨小慎微,不敢多事了。”贾大少爷说:“老世伯您身居言官之职,尚且如此谨慎,难怪朝政一天不如一天了。既然京城有这种人,我倒要问问她的名字,将来当个新闻说一说也好。”胡都老爷想了想,说:“这姑子的名字叫镜空。你找她干嘛?如果你一定要见她,只要进了前门,沿着城墙走,拐几个弯,我听别人说过,现在也记不清了。”

贾大少爷打听到地方,心里美滋滋的。跟老世伯也没啥好说的,就赶紧出来了。一看天还早着呢,就让车夫直接把车赶进前门。车夫问去哪家拜访,贾大少爷就按照胡都老爷说的,把地址一五一十告诉了车夫。车夫说“知道了”,甩了鞭子,驾着车飞奔起来,不一会儿就进了前门。大概拐了七八个弯,到了个地方。只见一道红墙,门前几棵粗壮的大槐树。山门上挂着个匾额,写着“文殊道院”四个大字。山门关着,得从旁边的小门进。这门前冷冷清清的,连个车马影子都没有。

贾大少爷下车,车夫在前带路,把他领进了一个小院子。正对着是个藤萝架,那会儿绿叶茂盛,跟搭了个凉棚似的,都遮挡住了阳光。院子西边还有个小门,进去就是大殿的院子了。南边三间房通向山门,北边是大殿,左边是客堂,右边是观音殿,一共十二间房。院子里上边有两个砖砌的花坛,下边两棵龙爪槐。房子虽然不大,倒也清静雅致。

贾大少爷一路看着,走到客堂里。有个当差的道婆过来问好。贾大少爷说自己是专程来拜见镜空师父的。道婆说:“老爷请坐,我去通报一声。”不一会儿,道婆领了个年纪大的尼姑出来。老尼看见贾大少爷,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问道:“老爷贵姓?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贾大少爷就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官职,又说:“我来京城述职,久仰师父大名,特来拜访。”老尼一听他是地方官,立马肃然起敬,连连说:“不知道大人驾临,真是失礼了……”贾大少爷说:“哪里哪里!”又问:“师父出家多少年了?啥时候到北京的?这庵里香火应该很旺吧,来的人多吗?”老尼说:“不瞒大人说,我原本就是北京人,出家就在这庵里。我二十五岁出家,今年六十五了。京城这地方,就是个红尘世界。我们师徒三人一直清修,所以这庵里除了几位施主家的太太小姐来做佛事,吃顿素斋,其他的也没什么人来。大人今天突然来,真是稀客啊!”贾大少爷觉得不对劲,沉吟了一下,问:“师父的法号,第一个字是不是‘水月镜花’里的‘镜’字,第二个字是不是‘四大皆空’里的‘空’字?”老尼说:“第二个字没错,第一个字是‘静’,不是‘镜’。”贾大少爷知道肯定搞错了,赶紧问:“是不是有个跟师父法号同音的人,只是把‘静’字换成了‘镜’字,师父认识这个人吗?”老尼说:“北京城这么大,寺庙庵观那么多,我怎么能都认识?”贾大少爷知道找错地方了,说了几句闲话,就打了个招呼离开了。老尼还想留他吃素面,贾大少爷随手拿出锭银子给老尼当香火钱,这才拱手出门,匆匆上车走了。

贾大少爷上车后,问车夫:“不对啊,你怎么认识这个尼姑的?”车夫说:“我以前伺候过顺治门外南横街户部谢老爷,跟着谢老爷来过这里几次,所以认识。这庵里还有两个年轻的尼姑,长得挺漂亮。谢老爷去年在这儿请客,那年轻尼姑还出来一起喝酒呢。今天可能是因为老爷第一次来,所以她没出来。这庵里不太靠谱。”贾大少爷一听,心里一动,把头伸出车窗外往后看,只见刚才给他通报的那个道婆正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下贾大少爷心里慌了,本来想出城,但听了车夫的话,又想见见那年轻尼姑。想下车吧,天又快黑了,怕出不了城。车夫见他犹豫,就停下来等他。贾大少爷沉吟了一会儿,说:“今天没见到镜空,倒是意外发现这么个好地方。先回去告诉黄胖姑,改天咱们一块来。他在京城待久了,别人也不敢欺负他。什么男人、女人,我都玩过了,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尼姑的风味呢!”说完,就让车夫赶车出城,明天再来。车夫照办,甩鞭子赶车,骡子得得地走了。贾大少爷不停地把头伸出窗外往后看,直到拐过弯才缩回去。

很快到了住处,下车换衣服。管家送来两张请帖和一封信。贾大少爷一看请帖,一张是黑伯果请他明天中午去致美斋吃饭,一张是溥四爷请他明天晚上去他相好顺泉家吃饭。还有一封信是黄胖姑写的。贾大少爷看了几眼,脸色就变了;看完之后,更是吓了一大跳!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