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达把参案底稿拿出来,过道台接过来一看,上面从抚院到佐杂,包括幕友、绅士、书吏、家丁等等,一共列了二十多条罪状,牵涉到二百多人。一时看不明白,就拿着底稿告辞,说明天再回复。
上了轿子,没回公馆,直接去了刘中丞那儿。把事情的经过都跟刘中丞说了,把底稿呈了上去。刘中丞也没仔细看,只挑跟自己有关的部分仔细看了看,其他的大致扫了一眼。看完后,随手把底稿往桌子上一扔,说:“他们到底想干嘛?”过道台又把钦差要二百万的事说了遍。刘中丞说:“我倒宁愿跟他一起去京城告状!他要这么多钱,难道浙江的饭都被他一个人吃光了,就不留点给别人吗?他既然要钱,我自然有办法。先把他搁一边,别理他。至于下面的花费,先给两万银子,还算合理,明天你去善后局领就是了。”说完就打发过道台走了。过道台一头雾水,只好回家。还好,“写了凭据的二万头,中丞已允,卸了我的干系。别事‘见风使帆’,再作道理”。
三天后,拉达没等到回信,自己又来拜访过道台,打听消息。过道台没办法,只好又把刘中丞的话告诉了他。拉达感觉像头顶挨了一闷雷,半天没缓过神来,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到行辕,正钦差也在那儿等着消息呢。拉达只好如实说了。正钦差火了,坚决不要一分钱,吵着要给巡抚写信,问他办案的人怎么样了,立刻要提审。这消息一出,全省的官员都吓坏了。司、道、院一起商量对策。刘中丞说:“就算不止二十多条罪状,更多也没关系,既然他们肯要钱,那事就好办了。现在查办的事,兄弟们不用我说,一省之主,事事都牵扯到,你们大部分人也牵扯其中。大家都不着急,反正有钱能摆平,能弥补。但要的钱少点,我们也好应付。现在张口就要二百万,我们答应了他,万一他没帮我们摆平,又被御史参奏,再来两个钦差,又要我们二千万,难道我们也应付他吗?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晾着他们。有什么话,我们一起去京城说。”
各位看官要知道,刘中丞的意思是想先晾着他们,等他们自己收手,就能少给点钱。谁知道钦差不吃这套,继续用“只扯弓,不放箭”的策略。众官员都着急了。刘中丞也知道事情僵住了,但面子还是要做足。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巴不得事情快点解决。藩、臬两司揣摩着刘中丞的意思,一再劝说:“求大人息怒……顾全大局要紧。钦差那边,就托过道台去商量,能少要些最好;如果不行,就由司里发出通知,让那些被参的人一起出钱,不用大人操心!”刘中丞说:“既然你们胆子小,非要这么办,我又何必阻拦,让你们为难?现在让你们去办,办得好坏,都与我无关。现在的官,还怎么当!事情一结束,谁不告病?”司、道一起说:“司里、职道见识有限,凡事都还要请大人指教。”中丞没答话。藩台又说:“等司里通知过道台,就开始商量。听说钦差要尽快回京,我们也乐得早一天好一天。”刘中丞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于是司、道一起退出了。
藩台立刻亲自去拜访过道台,把责任全交给了他;还再三嘱托自己的事。过道台听了非常高兴,立刻去通知拉达。拉达又告诉了钦差。钦差也巴不得事情能解决,立刻答应了,限期五天内回复。拉达出来又对过道台说:“老师叫你赶紧办。”等过道台到家,官场已经得到消息了,门口的轿子已经排满了。有些府、厅、州、县老爷们都堵在了门房;几个佐杂都给过道台磕头作揖,求他在刘中丞面前美言几句,这时巡抚的檄文也到了。有的被撤职,有的被免差;有的已经被关押在县里,不能亲自来,只好托人来说情。所以那天从下午到半夜,过道台公馆里一直没断过客人,有些人见不到,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真是应了古人的那句话,“臣门如市”。还有些人连续来了好几天,过道台见不到,没办法,只好托其他道台写信帮忙说情。又过了两天,外省的电报也来了。信和电报加起来,足足有一尺多高!
这两天过道台请假,不上衙门,也不去局里办公,专门处理这件事。有空就和拉达商量。拉达这个人虽然老实,要钱的本事却是一流的。比如钦差要某人八万,拉达传话出来,就说十万;过道台跟那人说,就说十二万。他们俩每人就能赚两万。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
过了几天,钦差的期限到了,拉达来要回信。他说:“事情太复杂,一时办不完,请帮忙延长几天期限。”拉达回去,钦差答应了。这几天过道台忙得昼夜颠倒,没时间吃饭。有的事要硬着头皮办,有的事要软磨硬泡,面子工程全靠他一个人;暗地里却是拉达,加上钦差的一个心腹,两人说了算。
时间过得真快。又过了几天,过道台这边总算差不多了。那些有钱的,早就放心了,知道没事。就算有点处分,也不过是轻罪,不会影响仕途,被撤职的还能复职,被免差的还能再上任,这些都是拉达说的,由过道台传话出来的。至于那些没钱的,钦差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他自己也准备参他们一本。到了期限的这一天,大家都已经死心了。
事情差不多办妥了,拉达回来向正钦差汇报,问接下来怎么办。正钦差早就把计划告诉副钦差了。虽然副钦差官职比正钦差低,但他在翰林院的资历比正钦差早十年,妥妥的老前辈。在京城做官,这资历可是相当重要。表面上,副钦差处处让着正钦差,但正钦差办事还得跟他商量,不敢越雷池一步,怕他摆老资格,惹来非议。话说这副钦差连续几天看到拉达鬼鬼祟祟地去正钦差房间汇报,就过来偷听。等他来了,师生俩又不说话了,副钦差心里就犯嘀咕,便对正钦差说:“怎么这些手下人里,就拉达一个人能办事?”正钦差含糊地说:“主要是他比较熟络,人脉广。”副钦差说:“事情太多,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明天再派个人帮他。公事大家都要做,哪有那么多讲究?”正钦差不好反驳,只能答应说:“这样最好。”派去的人,正是他的心腹。这样一来,他们两人就暗中掌控了局面。
正副两位钦差觉得事情大体上都搞定了,就命令手下把那些没交钱的候补知县、佐贰官员,还有绅士、书吏,几十个人,都带到钦差行辕,让手下官员轮班审问。该用刑的丝毫不手软,该打的打,该抓的抓,掩人耳目。这样又过了七八天。这边人证问完了,那边道台经手的银子也送到了。正副两位钦差一边督促手下核实原告的各种说法,分别处理,哪些该放过,哪些该处罚,心里早有盘算,但由于事情繁杂,不是一两天能办完的,于是又商量了七八天,才最终定案。案子定下来了,他们的赃款也就分完了。表面上看是一样的,但正钦差有两个学生帮忙,自然分得多一些;副钦差虽然也贪钱,但他自诩清廉,表面上装得非常正直,而且也找不到他贪污的证据,所以只能作罢。公事办完,就开始出门拜访,将军请,巡抚请,学台请,司道官员都请。又去西湖逛了两天,接连忙活了好几天,都没空闲下来。
一天,副钦差坐在行辕里,突然巡捕官来汇报,说府学的一个老师求见。副钦差一看名字,想起来了,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是他老父亲当年乡试中举时的同年。他父亲考中了第九名,这位老师考中了第八名。副钦差从小受他父亲的教导长大。他父亲考中举人后,就把那科考试所有文章,从第一名到第十八名,所有的试卷都让他儿子背熟了,还说:“应试的正宗方法,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父亲后来多次参加会试都没考上,在家乡教书,最终以举人身份终老。副钦差成年后参加考试,才二十岁,第一场考试就考得好,全靠这位老同年的卷子做参考,结果中了乡试第一名。第二年又连中进士,被钦点为吏部主事(吏部人少,容易补缺),后来又考取御史,升迁到给事中,再升到九卿之一。从进士到副宪,不到二三十年,可谓一路顺风顺水。
当年那位杭州府学的老师,已经七十多岁,身体很差。每次书院月课点名,抚台看到他,都会问他年龄,还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可以回家享福了。”后来又暗示他告病,免得年底考核时不好办,要送他养老。所以这位老师总是提心吊胆。他想告病,但膝下有五个儿子,两个还没结婚;十个女儿,四个嫁出去了,第五个女儿也三十多岁了。这么多儿女,一告病就断了生计。他后悔当年不该生这么多孩子。如果不告病,抚台大人已经说过话了,如果不懂事,将来名字就会被记录在案,这半辈子的好名声就都毁了。他想了又想,除了哭也没别的办法。
正愁眉苦脸的时候,却听说本省钦差来了。钦差刚来的时候,照例不见客。好不容易等到事情办完开门,他又在辕门外等了七八天。巡捕官因为他只送了两块银元的小费,不肯帮他通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进去通报。没想到副钦差一看他的名帖,立刻就请他进去。见面后,府学老师战战兢兢地行礼,副钦差也回礼,称呼他为“老年伯”,请他坐下,自己却坐在下面的椅子上。两人谈得很投机,非常亲切和恭敬。后来谈到近年的官场生涯,府学老师忍不住哭了起来,把抚台的警告详细说了一遍,请求钦差大人帮忙。副钦差听后,很替他惋惜,拍着胸脯说:“刘某人那里,我去跟他说说,保你没事。但我觉得,你这样被冷落,就算再做几年官,也没什么用。”府学老师说:“我也是混一天算一天,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副钦差说:“您先别担心,我慢慢地帮你想办法。”府学老师连连道谢。副钦差又留他吃饭,让他脱下帽子,宽衣解带。
这位老师平时吃素菜吃习惯了,以为今天钦差留他吃饭,肯定能吃顿好的。没想到端上来的菜,只有四碟两碗,只有一碟韭菜炒肉丝,其他的都是素菜。他非常失望。勉强吃完,又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副钦差一定要送他上轿。府学老师说:“规矩如此,不敢麻烦。”副钦差说:“您不一样。”亲自送他上轿,连之前不肯帮他通报的巡捕,见钦差这么重视他,也帮忙抬轿,弄得老头儿心神不宁。直到轿子出了大门,他才放下心来。
副钦差给刘中丞写信帮忙说情,刘中丞顺利过关。然后副钦差跟刘中丞透露:“那家伙是八股文高手,可惜运气不好,穷了一辈子,现在孩子一大堆,大部分还没结婚呢。” 意思是想帮他筹点钱。刘中丞把这事告诉了藩台,藩台就通知大家。第二天早上,藩台带头捐了一百两,臬台、运台也各捐一百两,其他人有的捐七十两,有的捐五十两,一会儿功夫就凑了二千多两。藩台又让首府、首县给外府县写信筹钱,估计再弄个一两千两不成问题。事情定下来后,就告诉刘中丞,刘中丞自己又加了二百两。还安排说,如果某书院年底换人,就让那人去当老师。安排妥当后,才回复副钦差。钦差把这事告诉了老年伯,老年伯高兴得晚上都睡不着觉,真是时来运转,峰回路转,简直不敢相信!
这消息传开后,大家都知道副钦差讲情谊,于是很多人想巴结他。有些真的是和钦差同年,自然受到优待。还有些人仗着和钦差有亲戚关系,也来攀附,副钦差也都照顾到了。其中有个穷知县,是钦差的同年,因为纵容家丁打死人,被都察院顺便提了一句,朝廷就让两位钦差一起查办。可怜他当了一辈子清官,却因为没钱送礼,被牵连进去,估计至少也得被革职。后来他听说这事,就去求首府帮忙,首府答应了,就去跟藩台说,藩台又去求钦差。副钦差一听,立刻翻出同年录查了一下,果然没错,马上答应帮他脱罪。藩台走后,副钦差跟正钦差商量,想把那知县的名字去掉,随便用“查无实据”四个字糊弄过去。正钦差看在副钦差的面子上,也同意了,让手下把案情改轻。那人当然感激不尽。苦的是那些没钱没势的人,只能等着被参劾罢官了。唉,世道不公啊,但没办法。
时间过得飞快,两位钦差办完事,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正准备回京复命,没想到刘中丞又被都察院参了一本。他跟朝廷的关系一般,朝廷就下旨让他回京,另候安排。巡抚的空缺,就让副钦差暂时代理。电报很快就传来了消息,全省官员都去行辕拜见祝贺。副钦差等公文到了才选日子上任,刘中丞当天就交接了职务。他怕别人说他躲避责任,不敢突然告病。交接完的第二天,他就带着家人坐船去上海,然后转天津,回京。正钦差等副钦差接了印,他就按驿道回京复命。动身那天,署院带着两司的官员,还有将军、织造、学政等官员,照例上奏请安。文武官员送行,那是理所当然的。
就说副钦差接印的第一天,就贴出一道告示在官厅里。上面主要写的是:“浙江官场腐败,全国最严重。原因在于仕途混乱,而仕途混乱是因为捐官太多。不管是什么人,有钱就能买官,不学无术的人都能当官,有些人把当官当作发财手段,随意压榨百姓。这样还想整顿官场,怎么可能!我刚上任,首先要严查捐官的人。从候补道到州县,凡是捐官的,不管有没有缺,都要在三个月内考试一次。考得好才能继续当官,考不好就撤职。其他小官,由道、府考试,一视同仁。”第二天,他又下令各地办理保甲、储备粮食、清理积案。又告诉巡捕:“以后官员送礼,一概不收。”又告诉两首县:“从我开始,各衙门都不许办差。”又告诉各官员:“官场腐败是因为操守不廉洁,而操守不廉洁是因为奢侈。我现在要大力整治弊端,免除办差,不再收供奉。谁还敢违反,别怪我无情!”
官员们听了都吓了一跳。有一天,司、道官员来拜见。只见署院穿着灰布袍子,天青色外褂,戴着木头朝珠;补子虽然是绣的,颜色也暗淡了;脚上穿着一双破靴子;帽子也是旧的,帽缨都发黄了。官员们进去行礼后坐下。伺候的人,衣服上都是补丁。端上茶来,署院打开盖子一看,就骂茶房浪费茶叶,说:“我交代过,每天只要一把茶叶,浓浓地泡一碗,客人来了,先冲碗开水,再加点茶叶,不就行了?现在一碗茶要一把茶叶,这样下去,喝茶都要喝穷了!真是岂有此理!”说完,气愤不已。
这回上来的各位道台,有的是科举出身,有的是捐官的,总之都不是正经途径考取的。署院就挑了个翰林出身的候补道,跟他说道:“孔夫子说过‘节用而爱人’。什么叫‘节用’?就是做人不能浪费。又说‘与其奢也宁俭’,可见‘俭朴’是人生最大的美德。没德行的人,肯定不会节俭,整天只顾着穿得阔气,吃得阔气,对政事却一点都不上心。请问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搜刮百姓来的!所以这种人,心肠跟强盗一样!我从当官到现在,各位别笑话,顶戴换过好几次,可是一顶帽子,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一次皇上召见我,看见我的帽缨旧了,就让太监赏我一根新的。我想,皇上赏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我哪敢用啊!下次召见,皇上问我为什么不戴,我就把这事儿说了,皇上点点头。我出来后,皇上跟军机大臣贾中堂说:‘看看某人,还真谨慎。’诸位想想,《三国志》里诸葛亮一生谨慎,我哪能担得起这个评价!不过我家老爷子一生讲究理学,我从小就谨遵家训,不敢乱来一步。现在我的一言一行都还是老爷子教的。这些话跟你们这些读书人说,大概能明白个一二;那些捐官的,就算我说破嘴皮子,他们也未必懂。” 他这么一说,几个捐官的道台脸都红了。署院也觉得说重了,就对那些军功出身的道台说:“两位都是靠军功升上来的,这叫‘简在帝心’,比捐官的要高出一等。”这话更让那些捐官的道台羞愧难当。署院又说:“我不是看不起捐官的,但确实有让我看不起的理由。就像窑姐儿,张三给钱可以嫖,李四给钱也可以嫖。当官也一样,朝廷允许捐官后,张三有钱可以捐,李四有钱也可以捐,谁有钱谁就是官。这官,跟窑姐儿有什么区别?正经考取的官不一样,不管文章写得多好,学问多深,只要能考中,肚子里总是有真才实学的。举人、进士就不用说了,就说五经考试,哪个不是靠真本事考出来的?捐官的哪受过这种苦?”他正说得起劲,藩台插话道:“大人,我们属员里,也有很多屡试不第,不得已才走这条路的。”署院知道藩台这是在反驳他,就住了嘴,不再往下说了。坐了一会儿,就让人端茶送客了。
各位司、道走后,两个新来的候补道上来拜见。一个姓刘,南京人,他爹以前做过关道,很有钱。他从小就是个纨绔子弟,什么都不懂,就只会挥霍。大家都叫他刘大侉子,去年秦晋赈灾捐款的事儿,他刚捐官,进京觐见。住在客栈里,认识了个朋友,姓黄,扬州人,祖上做盐生意,也很有钱。他一心想当官,在家没事儿还摆官架子,对家里的下人呼来喝去的。他好嫖,进京觐见的时候,每天都去妓院。他排行老三,有个相好给他起了个诨名,叫黄三溜子。他和刘大侉子住在一个客栈,一问还是老乡、同科、同省,黄三溜子高兴坏了,第二天就拿着拜帖去拜访刘大侉子。刘大侉子也喜欢交朋友,就回访了。从此两人臭味相投,关系很好。巧的是他们同一天觐见,同一天领到任命,就约好同一天出发。到了上海,两人玩了好几个月,眼看期限快到了,才坐船来省里报到。
这时候正赶上副钦差署院刚上任,两人是约好了,一起上衙门拜见,都穿着崭新的蟒袍、补服,戴着朝珠,挂着各种饰物。一个个都是捐来的二品顶戴,大红顶子,翡翠翎管;手上戴着翡翠扳指,钻石戒指;腰上挂着金表,金丝眼镜盒,还有各种玉器,总之饰物不少。两人都是大爷脾气,还都抽鸦片,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这天总算起了个大早,坐上崭新的绿呢大轿,前头是马、红伞,后面跟着随从,好不威风。他们以为已经够早了,没想到到衙门时,其他司、道已经先到了。两人就发脾气,骂随从:“为什么不早叫我们起床?”又嫌轿夫走得慢,说回来一定惩罚他们。进了衙门后,就一直没停嘴地骂人。一人一个随从,拿着烟袋给他们装烟,抽个不停。又听说署院做官很严厉,属下经常吃瘪,就不断从袖筒里拿出类似条陈或呈文的纸张,翻来覆去地看,生怕署院问起答不上来。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巡捕拿着帖子请他们进去。刘大侉子在前,黄三溜子在后,一起进去。因为署院穿得很朴素,他们都没认出来是抚台。刘大侉子悄悄问巡捕:“大人下来了吗?”巡捕没说话,指了指上面。刘大侉子赶紧跪下磕头。黄三溜子站着不动,巡捕做手势让他一起磕头,省得署院还得回礼。可黄三溜子不懂,非要等刘大侉子起来他才磕头。署院心里已经不高兴了。
行礼完了,署院抬头一看,这俩人穿着崭新的袍子褂子,手上还闪闪发光,不知道戴的是啥玩意儿,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阔少爷。他也没问话,先是用眼睛从头到脚把俩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看了又看,怎么也看不够。刘大侉子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多少还懂点规矩,大人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黄三溜子急了,心里琢磨着该说点啥话好应付应付这位大人。想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了,先开了口:“大人贵姓?请问尊姓大名?”署院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啥也不懂。也没生气,笑了笑说:“我姓傅,字理堂。你俩平时在家都干啥?”黄三溜子没想到署院会这么问,脸都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署院就那么盯着他,也不说话。又过了半天,黄三溜子才憋出一句:“小的家里做盐生意。”署院说:“哦,原来是盐商啊,失敬失敬!”然后转头叫人拿笔墨纸砚来,下人马上就送来了。
署院拿起笔说:“我记性不好,说了话就忘,两位帮我记一下吧。”黄三溜子从来没写过字,一听这话,吓得够呛,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署院说:“字不多,就写个名字、字号、住址,平时在家做什么就行了。”黄三溜子急得满头大汗,又支吾了半天,站起来说:“大人,我在路上吹了点风,这两天手不太方便,写不了字。大人要写的话,我们这位刘大哥字写得可好了,他在北京的时候,还写过对联呢!”刘大侉子见署院要他写字,想显摆显摆自己的才学,就拿起笔,把自己的履历写得清清楚楚。署院一看,发现只有一个字写错了,就是“顶戴”的“戴”字,他先写了个“載”,又在下面加了两点,结果“戴”不像“戴”,“載”也不像“載”。署院笑了笑说:“刘大哥,你这双靴子可不便宜吧,看着像是跟你的红顶子一块儿捐来的?”刘大侉子还没意识到自己写错了字,一听这话,赶紧说:“大人,我这靴子是在北京内兴隆定做的。那天正好领了部照出来,靴子也正好那天送来,所以就一起换上了。”署院哈哈一笑,又让他写黄三溜子的履历。其他的都还好,写到“盐商”的“鹽”字时,他磨蹭了半天,愣是没写好。“鹽”字中间有个“鹵”,鹵字中间有个“ㄨ”,四个点。他忘了怎么写,左点不对,右点也不对,点了十几点,越点越不像样。署院看了笑道:“黄大哥是个小白脸,你干嘛给他脸上添这么多麻子呢?”刘大侉子脸红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写完之后,署院接过来。因为俩人话都说不上几句,署院就端茶送客了。
署院放下茶碗,刘大侉子知道规矩,赶紧站了起来。没想到黄三溜子还坐着不动,小声对刘大侉子说:“刘大哥,时间还早,再坐一会儿吧。”刘大侉子没理他。后来见署院也站起来了,下人们一个劲儿地喊“送客”,他才起身跟着出去。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弯腰拱手说:“大人留步,不敢劳烦大人送。”署院见他处处都不懂规矩,也不想送他,走到半路,点了点头就回去了。俩人才摇摇晃晃地走了。
刘大侉子觉得今天抚台脸色不太好,心里七上八下的。黄三溜子却不知道,非要拉他去饭馆吃饭,吃完饭还要去逛西湖。刘大侉子说:“算了吧,我们回去要紧。”黄三溜子没办法,只好一起回住处,吃完饭,睡了个午觉,补补早上没睡够的觉。睡醒后,就见管家来报:“藩台衙门卢师爷送来一封急信。”刘大侉子知道这个卢师爷叫卢维义,是他堂舅,现在浙江藩台衙门里管钱粮。他来信,肯定是有急事。赶紧拆开一看,信上写着:“今日下午,抚台因事传见藩台,告诉藩台说:‘今天新到省的两个试用道,一个刘某人,一个黄某人,一个纨绔,一个是市井。本院看这两个人不能做官’,意思想要奏请朝廷,把他们俩调回原籍。幸亏藩台再三求情,说是监司大员都求大人格外开恩。抚台听了也没说什么。虽然没有明确的命令,但以后怎么办还不知道。望老贤甥赶紧想办法挽回此事。”刘大侉子看完信,急坏了。黄三溜子不识字,还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后来刘大侉子把信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把他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刘大侉子顾不上他了,赶紧坐轿子去找他舅舅,让他帮忙向藩台求情。
黄三溜子虽然有钱,但他在官场上没啥熟人,急得团团转。他只能去找平时存钱的裕记票号的二掌柜商量,想让他出个主意。二掌柜说:“您找我真是找对人了,我早就有门路了!”黄三溜子赶紧问:“啥门路?”二掌柜说:“现在的这个中丞,表面上看着清廉,其实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上个月钦差来的时候,所有款项都是小号经手,替他汇到北京的足足有五十多万呢!后来他奉旨上任,又把钱转了回来,现在都存在我们票号里。所以,您只要拿出两万块,我就能帮您摆平这事儿。”黄三溜子一听就急了:“两万?太多了吧!我捐这个官用不了这么多钱!”二掌柜说:“少了人家根本看不上眼。而且还不能明目张胆地送,他那么注重名声,哪肯收这种钱?”黄三溜子无奈地说:“那好吧,你有什么办法?”二掌柜想了想说:“有了!他有个姨太太和一个少爷,明天应该会来。您拿出两万,我帮您写两张银票,每张五千,用红包包好。一张给少爷,一张给姨太太。给姨太太的签条上写‘陪敬’,给少爷的签条上写‘文仪’。现在北京官场送礼,都是这么个规矩,《新闻报》上都登了,不会错的。”黄三溜子琢磨半天,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同意了。二掌柜又说:“上面好打点,下面的小鬼更难缠。有人帮忙,事半功倍。送礼这钱,少说也得五千块,不然拿不出手。”黄三溜子嫌贵,跟二掌柜讨价还价,最后谈到三千块成交。
第二天,二掌柜打听到中丞的姨太太和少爷进了衙门,他就偷偷地把银票给了平时帮中丞存钱的那个心腹,让他转交给中丞。果然,当天就传出话来,让黄三溜子明天穿一身破旧的衣服再来衙门,说有好消息。二掌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黄三溜子。黄三溜子高兴坏了,但他平时穿戴讲究,一套新衣服穿不满一季就要换,哪来的破衣服?下人建议他去旧衣铺看看。黄三溜子说:“旧衣铺的衣服,我能穿吗?”他又跑去问二掌柜。二掌柜说:“上面要求越旧越好,您别太讲究。要是嫌买的衣服太脏,我这儿倒有一套可以借您。”黄三溜子说:“那好吧,就借你的穿穿。”二掌柜说:“我这身衣服可是祖传的,过年拜年,朋友家吃喜酒,衙门里应酬,都用得上。”说着,他打开箱子,从厨顶上拿下帽子盒子,从房门背后取出一双旧靴子。黄三溜子一看,这衣服比中丞穿的还破,皱起了眉头。二掌柜说:“您穿上这身衣服去,等事情办完了,不仅要还我一套新的,还得再额外感谢我一番。”黄三溜子说:“一套旧衣服算什么!只要我能当上官,你一年四季都穿我的也行!”说完,他就让下人把靴子、帽子、衣服包起来,带回去了。回到家,他赶紧找裁缝缝补,但一时找不到旧的补子,只好用新的平金补子。管家帮着换了顶珠,装上花翎,结果顶袢断了,裁缝赶紧用红线缝上。翡翠翎管不敢用,就用管家的烟嘴代替。
东西收拾停当,刘大侉子正好回来。黄三溜子赶紧问他:“怎么样了?三天没回来吃饭睡觉,住哪儿呢?”刘大侉子说:“住我舅舅家。藩台答应帮忙,应该能解决问题。但藩台再三叮嘱,不要穿新衣服去见他,所以我借了我舅舅的旧衣服,明天穿这身去。”他又问黄三溜子的事。黄三溜子只说托人帮忙了,把行贿的事儿瞒住了。一夜过去,第二天,两人都换上旧衣服去见藩台。至于他们见了藩台后发生了什么,咱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