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臬台被相士当面痛骂,气冲冲地回家了。第二天,他一心想把那个相士抓到衙门狠狠教训一顿,出出这口恶气。可问题是,他昨天忘记问相士的名字和住址了,告示上没法写,连相士摆摊的地方都不知道,根本没法抓人。想了半天,他只好作罢,心里还是窝着一团火。

这天正好有个上访的案子,贾臬台正处在火头上,直接坐堂审问。上访的是个姓孔的山东曲阜人,他爹在归德府做生意。因为归德府要开个中学堂,经费不足,就向商人强行摊派捐款。孔老爹只开个小布店,本钱也就一千多吊,府衙却硬要他每年捐三百吊。他一个小铺哪捐得起?府衙见他不肯,就说他抗捐,把他抓了起来。他儿子四处求人,想把父亲救出来。府衙说:“要放你爹也容易,除了每年捐三百吊,再加捐两千吊,用来修衙门。”他儿子哪拿得出这么多钱?结果他爹被打了二百个巴掌,一百个嘴巴,打完还关着,算他命大,没打屁股。儿子没办法,只好来省里上访。

贾臬台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大概看了下状子,就拍惊堂木骂道:“天下百姓,刁钻的都没你们河南的了!开学校是朝廷旨意,为你们培养人才,多捐点怎么了,至于上访吗?这点小事都上访,我这个臬台白忙活了!”孔家儿子说:“小的不敢来上访,实在是被府衙逼得没办法,才来求大人伸冤。”贾臬台怒道:“混账!自己抗捐还敢上访!你们河南人真不是东西!”孔家儿子说:“小的山东兖州府曲阜县人,在河南做生意。孔氏后裔虽然遍布各地,但我确实不是河南人。”贾臬台见他顶嘴,更生气了,拍着惊堂木骂道:“放屁!胡说……你们孔家就没一个好东西!”孔家儿子说:“大人,这话怎么说?您读过什么书?说孔家没好人,那圣人算什么?您连圣人都忘了?”贾臬台被他噎住了,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又骂道:“你胆子真大,敢顶撞本官?给我打!打他个藐视官长,咆哮公堂!”

两旁的衙役正要动手,孔家儿子喊道:“大人,打不得!打不得!”说着就往外跑。贾臬台正要发火,他身后的老管家拉住他的袖子说:“这个人打不得,打错了老太太要说话的。”这个老管家是跟着贾臬台老太太陪嫁过来的,老太太吩咐他监督贾臬台审案,如果贾臬台要打人,老管家说不行,贾臬台就不敢打,老管家的話就像老太太的命令一样。贾臬台一听老管家的話,立刻站起来说:“是。”叫衙役把孔家儿子拉回来,对他说:“按我的意思,该治你个罪,但老太太吩咐了,看你是个生意人,不懂规矩,这次饶了你。下次再犯,饶不了你!滚!”孔家儿子说:“我的状子,大人到底受不受理?”贾臬台说:“下去等通知!大过年的,我没工夫跟你废话!”孔家儿子无奈,退了下去。

值班的衙役禀报道:“河南府送来的杀夫案的人证,去年腊月二十四就到了,犯人关在监牢里,人证住在客栈里。老爷当初说要立刻审理,年都过完了,这么久了。大家都盼着老爷早点结案,好让人证回去,乡下人耽误不起。”贾臬台说:“我一年到头就休息两天,你们还说我没空。什么重要的事都等不及!你们知道我这几天,过年、拜客,哪有空?我做官也算勤快了,今天初五,还没开印我就出来问案,还说我耽误百姓?你们良心何在?况且初五问案要图个吉利,怎么让我审这奸情案?你们让我审,我偏不审!退堂,明天再审!”

第二天初六,贾臬台饭后没事,吩咐把河南府送来的杀夫案提审。很快,男女犯人和所有证人都到了。贾臬台升堂审案,一一点名。先问原告,再问证人,然后审问奸夫,一一记录口供,和县里记录的差不多。贾臬台审了半天,没审出什么新东西。原来告状的是被害人的亲侄子,奸夫是被害人的表兄弟,是表叔和表嫂通奸,后来毒死了表哥,被侄子发现后告发。县官验尸,确认是中毒身亡。县里审问了邻居和奸妇,奸妇受刑不过,供出了奸情。然后审问奸夫,人证俱在,奸夫也招供了。县里定罪,把案卷送到府里,再转到省里。县里出了这案子,按例要先向各级官员汇报,所以案子还没到省里,臬司衙门就知道了。贾臬台见是杀夫的重案,怕县里审理不仔细,格外重视,提前下令,案子一到,必须亲自审理。他又受了老太太的教训,说臬司是刑名总汇,人命关天,不能儿戏,所以即使是休假期间,也不按例不理刑名案,他堂堂臬司,每天都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优点。

话说贾臬台觉得这案子可能冤枉,所以亲自审问。原告、证人、奸夫都老老实实说了,没啥新情况。他心里堵得慌,就让把奸妇带上来。这女人也就二十岁,虽然蓬头垢面,但长得挺漂亮,眼睛水灵灵的,看着就让人心动。贾臬台虽然没被迷住,但坐在那儿,感觉有点心神不宁。他赶紧稳住心神,按规矩问了几句话。他记得老太太说过,女人最看重名节和脸面,这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看着,一个年轻女子哪说得出口啊,更何况这事儿也不光彩。于是,他吩咐把女人带到花厅细问。

带进去的只有个白胡子的书办和四个年纪大的差役,其他人留在外面。贾臬台在花厅里盘腿坐下,让女人跪在面前,还让她抬起头来。他仔细看了看女人的脸,说:“你长得也不像会杀人啊。”女人一听,心里高兴,赶紧喊冤。贾臬台说:“我这儿跟别的衙门不一样,你要是真冤枉,就老实交代,要是没冤枉,也瞒不过我。只要说实话,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老太太经常让我买鲤鱼、乌龟、甲鱼、黄鳝放生,哪有无缘无故把人杀害碎尸的道理?快说!”女人见贾臬台这么慈悲,就决定说实话了。“大人,我十六岁嫁给死鬼,到现在五年了。我们感情不好。去年九月,他得了伤寒,请城里南街的张先生看病。结果药吃错了,第二天他就死了。青天大老爷,我们这么年轻就阴阳两隔,我这以后怎么活啊?”说着就哭了起来,贾臬台看着也觉得可怜,停了一会儿,问:“庸医误人也是有的,他们为啥咬定是你下毒?”女人说:“我男人被张先生治死了,我当然不答应,跑到张先生家闹,让他赔我男人。他被我缠得没办法,不说是他药方不对,反而说是下毒的。青天大老爷,他这分明是害死我!”贾臬台点点头,叹了口气,又问:“那个张医生来了吗?”书办说:“点名册上张大纯就是他,大人已经问过了。”贾臬台说:“刚才他跟着其他人一起,说的话都一样,我没仔细问他。现在看来,他才是关键人物。把他带过来,我再好好问问他。”

差役立刻把张大纯带了进来,跪在女人旁边。贾臬台问了他的姓名,又问:“死者到底是什么病?”张大纯说:“伤寒,一开始病在太阳经,我开的‘桂枝汤’。大人明鉴,这‘桂枝汤’是我祖上张仲景传下来的秘方,从汉朝到现在,不知道治好了多少人。不瞒大人说,如果不是家传秘方,一般医生根本不懂这个方子。”贾臬台说:“我不是考你的医术,别废话!”张大纯不敢说话了。贾臬台又问:“你看过几次?”张大纯说:“只看过一次,我觉得这药下去肯定有效,谁知道后来听说他死了。我正纳闷呢,就说他老婆找上门,要我赔她男人。”女人插嘴道:“你看一次病要二十四吊,挂号费、过桥费都要钱,不好好给人看病,把人治死了,怎么不赔命呢?”贾臬台说:“看病用不了这么多钱。”女人说:“大人您不知道,我们那儿的医生都黑心,普通的医生起码要四吊,这张先生更厉害,一次要二十四吊。每多走一个院子,就要加倍,要四十八吊。他住城南,我们住城北,他要穿过城,走两座桥,每座桥加两吊。大人,您说他黑不黑心!”贾臬台说:“我以前去过上海,上海有些医生也狠,收各种名目乱收费。你们河南不至于这样吧,这么要钱,不要命了吗?”女人说:“可不是吗!”贾臬台又问张大纯:“多要少要的,我不问你,但你怎么知道是服毒死的?”张大纯说:“她缠着我不放,我说:‘你男人吃了我的药,只会好,不会死,说不定是吃了别人的药。’她说没有,我不信,就去了她家,看看死人什么样。他男人还没下葬,我一看,就看出破绽了……”贾臬台打断他:“不用说了,你刚才都说了,跟其他人说的一样,你的话不可信。”张大纯急道:“县太爷验尸了,验出来是中毒死的,中毒死和病死完全不同!”贾臬台生气地说:“不管他是中毒死还是病死,你们医生,人家病重来求医,你们不该漫天要价。古人说‘医生有割股之心’,你们恨不得把人肉割下来吃,真是黑心!”说完,他命令道:“把他押到祥符县,等案子结了,我再重重处罚他,杀鸡儆猴!”差役答应一声,立刻用链子把张大纯带走了。

医生走了以后,贾大人又问那个女人。女人一口咬定:“我男人是病死的,不是中毒死的!我侄子想霸占家产,想让我改嫁给他,可家产没到手,就和张先生还有衙门里的人串通一气,陷害我。县太爷被他们蒙蔽了,逼着我屈打成招。青天大老爷啊!您再不给我伸冤,我就没命了!”贾大人听了,点点头没说话,翻出卷宗看了看,问道:“谋杀的事先放一边,我先问你,你和表弟有不正当关系吗?”女人说:“我男人和王家表弟关系不好,他平时也不怎么来咱们家,我都没怎么见过他,怎么可能和他有不正当关系?这话真是冤枉死我了!”贾大人微微一笑:“通奸也不是什么大事,律法上没死罪,你怕什么?现在堂上就咱们俩,慢慢跟我说。”女人还是低着头不说话。贾大人说:“这样,我把值班的衙役都支出去,免得你不好意思。”说完,就把衙役都打发到走廊去了。

现在花厅里就剩贾大人和那个女人了。贾大人说:“现在屋里没人了,你老实交代吧。”女人还是不说,不时抬头偷看贾大人。只见贾大人闭着眼睛坐在炕上,好像在思考什么。女人跪在地上,琢磨不透贾大人的心思,以为他在想什么坏主意。可贾大人只是闭着眼睛,神情庄重,并没有什么轻浮举动。过了一会儿,贾大人说:“你快招吧!屋里没人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女人心想:“都到这地步了,索性把话说到底,看他拿我怎么办。看他这架势,应该不会怎么刁难我。”打定主意后,她还是一口咬定是被陷害的。贾大人问了半天,还是没问出什么来。贾大人急了:“我现在还没问你谋杀的事,连通奸的事你都不肯承认,你这个人也太不识好歹了!唉,都怪我不能以德服人,才出了你这种刁妇。现在没办法了,只好惊动老太太了。老太太为人至诚,没人敢欺骗她。你见了老太太,自然会招供,不用我逼你。”说完,贾大人起身走到女人身边,卷起袖子,要拉女人的胳膊。

贾大人是安徽人,说话慢点还能听懂,说快了就听不懂大半。所以女人听了半天,只听清了“老太太”三个字,其他的都一头雾水。突然看见贾大人要拉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吓了一跳。贾大人是想把她带到上房,让老太太审问。可女人不知道,反而怀疑贾大人有什么企图。一时拿不定主意,蹲在地上,贾大人让她站起来,她偏不站。贾大人见拉不动她,就用手去拖她。女人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大人,您这是干什么!”这一喊,把走廊上的衙役吓了一跳,以为贾大人叫他们,连忙跑进来。一看贾大人正拉着女人不放,都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出去。贾大人见女人不肯去上房见老太太,气坏了!立刻松手,回到炕上坐下,骂道:“你这种贱人,真是少见!老太太那么仁慈,你还怕见她?你还能教化吗?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也不管你了!”说完,喊了一声“来人”。衙役慌忙跑进来。贾大人吩咐:“把这个女人交给发审委员,限他们今天之内问出口供。”众人领命,立刻带走了女人。贾大人这才退堂。

回到上房,老太太问:“今天怎么回事,审案审了这么久?”贾大人把事情说了一遍。老太太说:“这些事,你们男人问她,她怎么可能说实话?把她叫上来,让我问问,保证她什么都招了。”贾大人说:“我也想这么做,但她不肯上来。”老太太说:“你带她上来,她当然不肯,让我派个老妈去叫她。不用带衙役,她是个女人,跑不了。”说完,吩咐一个贴身老妈去叫人。

这个老妈姓费,跟着老太太四十年了,衙门里所有的丫鬟仆妇都归她管。全衙门上下都叫她费大娘;衙门外的人,比如三班衙役、茶房、看门的、差役等等,都尊称她为总管奶奶。总管奶奶的话,没人敢不听。而且老太太经常审问案子,大家也都习惯了,不觉得奇怪。凡是被老太太审问过的人,不管是谁,有罪的都能变成无罪,十个案子,至少能平反八九个。这个女人听说老太太派人叫她去上房,心里七上八下的。衙役、官媒等等都来恭喜她,说:“老太太慈悲为怀,到了她手里,你就有救了,快跟总管奶奶上去吧。”女人一听,喜出望外,立刻跟着去了上房,见了老太太,跪下磕头。

老太太坐在上房正中间最上首的椅子上,贾臬台在她身后给她捶背,还时不时地过去倒茶续水烟。老太太问了那个女人几句话,还没问到关键,女人就开始在地上喊冤。老太太点点头,叹了口气说:“连小蚂蚁都贪生怕死,何况是人呢!死了我不管,现在要活活地把你凌迟处死,虽然按皇上的律法该这么办,但我手里有权救你,绝对不会要你命。”老太太转头对儿子贾臬台说:“你做官要记住我一句话,叫‘救生不救死’。死了的人没法活过来,活着的人总得想办法救他。”贾臬台赶紧走过去,答应一声“是”,还跪下谢过老太太的教诲,然后站到一旁。老太太又仔细盘问那个女人,可女人还是一直喊冤,一句话实话也没说。老太太急了,说:“谁到我这儿来,都没法不说实话。我现在给你机会,你可能还不知道。费妈,你把她带到厢房去,让大厨房做碗面给她吃,好好开导开导她。”费大娘领命,把女人带走了,两个人在厢房里嘀咕了半天。

一会儿点心吃完了,费大娘又把女人带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盘问了半天,可女人还是不肯说实话。老太太气得喘不上气,咳嗽个不停,贾臬台赶紧跑到老太太身后给她捶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老太太喘着粗气说:“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你这么倔的人!我好心开导你,你不说,我也不强求了。晚上我去佛菩萨面前上香,我把你的事都告诉佛菩萨,到时候,自然会有神鬼让你说实话,不怕你不说……”老太太还想说,又咳了起来,喘得厉害。贾臬台只好让人把女人带出去,交给审问的大老爷们。他在上房伺候老太太,扶老太太回里屋睡了一会儿,老太太就好了。贾臬台这才放下心,出来吃晚饭。

刚坐下,有人来报大少爷来了。他这位大少爷,前年赈灾的时候,捐钱捐了个省知府,在劝捐的事儿上立了大功,保了个免补本班,以道员补用,还加了个三品衔。大少爷一心想要个二品顶戴,戴个红顶子。他虽然是候补道台,将来分到哪个省,谁也说不准;而且到了省里还得候补。一个省里,候补道台的缺可能就只有一个或半个,除非花大价钱到京城走门路,不然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实缺。他主意正着呢,虽然道台的职位已经批了一年多了,他却一直没去上任,还留在家里当少爷,吃现成的饭,等着机会。

这天,电报局来电报了,说是郑州黄河决堤,淹了十几个州县,一片汪洋。至于捐钱赈灾的事儿,自然有那些专门靠这个赚钱的大善人去办。大少爷却想借着老太太的面子,弄个河工总办当当。一来可以赚不少钱,二来等河堤修好后,又能立个大功。他已经做了道台,官位升不了了,但求能得到朝廷的任命,发个上谕,派他到哪个省,就成了“特旨道”。至于二品顶戴,对他来说就跟自己兜里的钱一样容易得到。河工上赚的钱,就拿去京城,拜几个老师,再走走老丈人的路子,弄个缺也轻而易举。所以黄河决堤,百姓遭殃,对他来说却是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他得到这个消息后,赶紧回衙门告诉他老子,求他老子去河督那里帮他谋这个差事。

贾臬台听了儿子的話,当然高兴,说:“既然郑州黄河决堤,衙门里肯定要来通知的。”大少爷说:“刚收到的电报,估计现在已经送到衙门了。”话还没说完,衙门里果然派人来了,说是郑州决堤,灾情严重。虽然河督负责工程,但毕竟在河南省治,归巡抚管辖,所以巡抚大人急着召见司道官员,商量赈灾的事宜。贾臬台接到信后,立刻起身去衙门,和各司道官员一起进见巡抚。巡抚大人把郑州来的电报给大家看了一遍,说:“这二十多年来,河南还没发生过这么大的决堤。这是我们运气不好,偏偏碰上这事儿。”司道官员一起回道:“我们河南和山东不一样。山东自从丁宫保负责河工后,河督就卸掉了一半责任;我们河南却是河督负责,和大人您没关系。”巡抚大人说:“责任在身有好有坏。决堤了就要受处分,但工程办好了,多少也有好处。现在归河署管了,好处捞不到,处分却可能免不了。——因为这事儿发生在你管辖的地方,怎么能让你轻易过关呢?现在先不说别的,十几个州县就有几十万灾民。我们河南是苦地方,哪来那么多钱养活他们?我第一个就拿不出那么多钱。现在请诸位来,不是为了别的事,先商量着给上海的善堂董事发电报,劝他们捐点钱做好事,将来也好有个交代。”司道官员都答应了。

正说着,河督那儿也来信了,是关于会同奏报的事。巡抚大人说:“不用说了,他不会放过我的,一定会把我扯进去,好卸掉一半责任。我已经看穿了,我们谁也逃不掉。”他亲自起草复电,表示双方会同奏报,并声明已经电告上海的捐款机构筹集款项赈灾,以维护自己的面子。河督那边也声明已经派人去查看情况,以便修建河堤。两人互相检举,还将决堤地方的官员撤职,等待处罚。这些都是例行公事,就不细说了。

第二天,收到朝廷的电报,说河南水灾,责任在河道总督和河南巡抚,他们都被革职留任,其他官员也都被革职,戴罪立功。朝廷拨款二十万两银子赈灾,让河南巡抚赶紧派人去灾区发放,别让灾民流离失所。同时,还得赶紧堵决口。

贾臬台收到电报后,下午就去找巡抚,想帮儿子谋个河工总办的差事。巡抚说:“你儿子嘛,没问题!不过这工程河道总督说了算,我不好越俎代庖。咱河南不像山东,巡抚权力没那么大,不过你既然开口了,我会尽力跟河道总督说的。”贾臬台谢过巡抚,回去告诉儿子。儿子皱着眉头说:“这样啊,恐怕悬。”贾臬台问:“为什么?”儿子说:“巡抚说了不算,到了河道总督那儿,肯定用他的人,咱们还有戏吗?”贾臬台说:“既然担心巡抚没用,不如给周老夫子发个电报,让他帮忙说说。里应外合,总得给点面子吧。”

各位看官,这周老夫子是谁呢?就是当时的军机大臣周中堂。贾臬台升官进京时,花三千块银子巴结了他,所以现在才想到他。大少爷听了父亲的话,觉得这主意不错,立刻起草电报,亲自跑到电报局发报。省城电报局很忙,大少爷发了加急电报,加了三倍的费用,还托电报局的熟人帮忙,尽快回复。没多久,就收到回电,说周中堂不在家。

天黑了,周中堂的回电终于来了。电报上写着:“河南贾臬台:我与您儿子素不相识,之前推荐他当丞未果。这工程太大了,恐怕我能力不够,您还是另想办法吧。”下面还写了个“隐”字,是周中堂的别号。贾臬台看完后沉默不语,说:“既然周老夫子这么说,那就再等等看吧。”大少爷不服气,自己琢磨了一阵,想出一个主意,赶紧跑到书房写信。他虽然是捐官出身,但文笔还不错,写完信后,自己又检查了一遍,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这信写给谁的呢?写完后,他把信封好,又重新拆开,随意叠了一下,重新装进信封,夹在靴子里,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大少爷对父亲说:“今天去拜访巡抚,问问他有没有跟河道总督联系。如果联系过了,不管成不成,都应该去拜访一下河道总督。总不能在家等着天上掉馅饼吧?”贾臬台说:“你说的对。”于是,他们去见了巡抚,巡抚主动说:“你儿子的事,我昨天已经给河道总督写信了。听说河道总督这几天要去下游勘察,你儿子可以先去见见他。就算没拿到这个差事,也不会完全落空。”贾臬台感激不尽,回去告诉了儿子。儿子说:“只要巡抚写了信,我去见河道总督就有底气了。”

好家伙,这河工的差事现在可是忙得很,不像以前那么清闲了。大少爷这天吃完饭就出发了,坐的是他自己的双套马车,后面跟着行李车、家人的车,还有好几匹骡马。一路昼夜兼程,赶路赶得飞快。终于到了工地上,暂时住在河台行辕旁边一个好朋友家。这个朋友也是新来的河工,姓萧,大家都叫他萧二多,是个候选知府,在河台那边混得挺开的,天天都能见到河台的大官儿。贾大少爷有了这么个内线,办事就方便多了。

先探听了一下,河台的大官儿这两天还没动身,他就没急着去拜见,说路上太累了,得休息两天才能去。后来萧知府倒是挺关心他的,说:“你既然来了,应该先去见见他老人家一面。这两天来投奔的,一天好几拨呢,个个都是戴着大帽子的重要人物。你再不去,好差事都被别人抢光了,你啥也捞不着了。”贾大少爷说:“你别急,我虽然来了,心里却后悔死了。这一趟真不该来,应该在省里等着消息再做打算。”萧知府问:“省里有什么消息啊?”贾大少爷说:“省里有什么消息!——我怕的是京城那边出什么事。要是上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的大计划可就全变了。所以我现在后悔死了,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来。”萧知府说:“难道你得到了什么确切的消息?”

贾大少爷说:“确切的消息没有,但总觉得不太对劲。咱们是朋友,我也不瞒你。我出发那天,出发不到三个小时,老人家就收到京城来的一封信,立刻派了三匹马追我回来。哥,你知道我这人急性子,一上路,白天黑夜根本不休息,飞快地赶到这里。我刚下车,他的马也到了。我看完信,气死了!早知道这样,我干嘛不留在省里等消息,非要吃这趟苦头?所以我这两天不去见他,就是想等等看再说。哥,你不问我,我也不方便告诉你,不过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没关系。”萧知府一听,跟头顶炸雷似的,愣了好半天,才说:“到底京里谁给老大人写的信?这消息到底准不准?”

贾大少爷没说话,从枕头底下找出一封信,递给萧知府说:“咱们自己人,你看就明白了。只要你别往外说,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萧知府接过一看,信上的字很大,就三张纸。信里除了寒暄,主要就是说:“令亲某人,拟改同知,分发河南。承嘱函托某人照拂。某办事不近人情,朝议咸薄其为人。仆前以舍亲某丞相属,至今亦未位置。令亲事容代缓图”之类的。萧知府看完,好像不太明白,又反复看了几遍。贾大少爷赶紧给他解释:“这是军机大臣周中堂给老人家写的信。老人家是周中堂的学生。这事儿,三个月前就托付给周中堂了,没想到现在才收到回信。信里的事虽然跟我没关系,但从这封信来看,老人家和河帅的关系好像不太好。他写这封信的时候,黄河还没出事,现在出了这岔子,——咱们私下说说,别往外传——照这信的意思,河帅可能要倒霉了。所以老人家收到信后,就派人追我回来,叫我别来了。我到这里后一直没去见他,就是这个原因。”

萧知府一听,心里很不舒服。但他毕竟是河台的大红人,跟河台的大官儿关系密切,听了这话能不着急吗?贾大少爷虽然再三叮嘱他别乱说,但他见了河台的大官儿,一心想巴结,难保不会说漏嘴。巧的是,这两天河台也收到军机大臣的紧急命令,严厉批评他“调度乖方,办理不善。若不克期合龙,定降严谴”之类的。河台收到这些命令后,心里正着急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又听到萧知府转述的消息,能不担心吗?于是详细询问萧知府,萧知府只好把贾大少爷的话,以及周中堂信的大概内容都说了。河督听了,更是吓得不轻,心想:“糟糕!说不定这几天就要收拾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办法,只好跟萧知府商量。他又问:“周中堂和贾臬台是什么关系?抚台曾来信说贾臬台的兄长很厉害,要我给他安排个总办的差事,他来了怎么一直没来见我?”萧知府只好解释了贾臬台拜访的事情,又说:“从周中堂的信来看,他们关系不错。至于贾大人虽然来了几天,但因为路上感冒了,所以一直没来拜见。”河台又想了半天,说:“河工的差事,必须是熟手才行。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来要看在周中堂的面子上,二来抚台也来信推荐了。下游地区很大,一个人忙不过来。贾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先安排他,给他个下游总办的职务。以后上面那些事,就请他帮忙疏通疏通。”萧知府连连称是,又说:“我去把贾大人请来拜见。”河台说:“他既然路上感冒了,就让他多休息两天再来见我。河工那地方风大,可别吹坏了。你去把我的话告诉他,我先给他批个假条。”萧知府领命而去,一到贾大少爷住处,就把这话告诉了他。贾大少爷一听当然高兴,心里想:“这下他可上我的当了。”天还没黑,假条就送来了。贾大少爷的差事到手了,病也好了,根本没请假,第二天就去河督行辕拜谢领职。至于后来怎么样,咱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