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观察从宫里办事回来,一肚子火,又急又怕,简直吓坏了。回到家,赶紧脱了衣服,先抽口大烟压压惊。一边抽着,一边琢磨:“今天这事,明明是查三蛋那家伙不靠谱!我对他也不薄啊,把他当个人似的,托他办事,他居然这样!早说办不成,我还能找别人,何至于今天丢这么大的人?”越想越生气,可现在离了他又不行,明知道他靠不住,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只能憋着。抽完烟,开饭了,这顿饭吃得他更窝火,气没处撒,就拿他儿子出气,从进门就开始骂,一直骂到吃完饭还没停。

查三蛋看他骂得烦了,就问:“那两万块钱的事怎么样了?”唐观察说:“还能怎么样,倒霉呗,注定要破财。”说着,就让朋友去钱庄取两万块钱给查三蛋。临走前,他还给查三蛋深深鞠了一躬:“老哥,这次你可得帮我照应照应我妹夫!他虽然有钱,也不是偷来的,出的也不少了,我也没指望啥好处,就想这事能顺利过去,老哥,你可得费心!”查三蛋听着这话里带刺,心里虚,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想回几句,却又说不出口。半天憋出一句:“咱们是至亲,我能拿你开玩笑吗?主要是他们那边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唐观察没理他。

查三蛋和朋友去取钱的事暂且不提。大概过了五个小时,天快黑了,唐观察见查三蛋还没回来,心里又开始犯嘀咕,正打算派人去找,就见查三蛋兴冲冲地回来了,连说“恭喜”。唐观察一听“恭喜”,之前的火气全消了,忙问:“钱的事办妥了吗?贡品送上去了吗?”查三蛋说:“钱当然办妥了,贡品也送上去了。听说上面领导很高兴,总管还帮忙说了好话,已经下旨了,赏你个四品衔。”唐观察说:“什么四品衔?我本来就是二品官,送了这些东西,至少也该赏个一品,怎么才四品?难道让我降级戴蓝顶子?”查三蛋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是,这是圣旨,大小也得感激。就算你本来就有红顶子,那也不一样,那是捐来的,这是皇上特旨赏的,完全不同。”唐观察说:“我本来就是四品道台,赏个四品衔也没什么。”查三蛋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有人赏个三品衔,还让他署理巡抚呢!难道巡抚还比三品衔低不成?”唐观察为人老实,被查三蛋这么一说,也无话可说了,他仕途经验浅,也不怪他不知道赏三品衔署理巡抚的都是从被罢官的官员里挑的。

自从接到加封四品衔的消息后,唐观察心里一直不痛快。查三蛋在一旁劝:“不管怎么说,都是皇上的恩典,以后官衔牌多一个,你不在乎,别人求都求不来。明天谢恩是一定要去的,不去就是不尊重皇上,皇上要是生气,你吃不了兜着走。还是照办的好。”唐观察没办法,只能照做了。第二天谢恩回来,他闷闷不乐,也没见客人,直接回了家。心里想着:“我花了差不多十五万两银子,就得到这么点好处,真是不划算!”

正想着,管家送来一张名片,说是有人拜访。唐观察一看,名片上写着“师林”两个字,知道又是旗人,愣了一下,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是谁?来干嘛?”管家说:“我也问了,他们说是内务府堂郎中的兄弟。知道上次文明文老爷从老爷那拿了一万两银子,事没办成。现在这事堂官都知道了,派他哥哥来查。他哥哥太忙,就派他四叔来了,毕竟是亲兄弟,比较可靠。”唐观察正为花了冤枉钱心疼,一听这话,心想:“这事内务府堂官怎么知道的?如果他们用了我的钱,少不得有好处;如果没用,那钱被姓文的贪污了,也能水落石出。不如请他进来问问。”于是吩咐:“请进来。”

六月天,正是穿单衣的时候。师四老爷下车,穿着一件米色亮纱长袍,竹青色衬衫,戴着帽子,穿着千层底的靴子,腰上系着羊脂玉龙虎扣带,身上挂满了香囊、眼镜盒、扇套、手帕、槟榔袋;大襟里还揣着小烟袋;还有各种玉器,叮叮当当的,挂了一身。进门时,手里还摇着团扇,鼻子上架着大圆墨晶眼镜,走到客厅坐下。等了一会儿,唐观察出来,师四老爷赶紧摘下眼镜,把团扇递给管家,深深鞠了一躬。唐观察也连忙回礼。

礼毕之后,两人坐下寒暄。师四老爷这个人很会说话,见到唐二乱子,就一顿猛夸,说自己早就仰慕唐二乱子的大名了。接着又说:“我大哥经常提起您,一直很遗憾没机会见面。今天正好衙门里有点公事,我大哥事务繁忙脱不开身,所以派我来。具体查什么事,您应该知道了吧?”唐二乱子说:“知道,多亏了您和令兄费心,我真是感激不尽!之前没来得及去拜访您和令兄,实在抱歉!”师四老爷说:“都是自家人,别这么说!”唐二乱子问:“我跟您大哥是同一个衙门的吧?”师四老爷说:“我在银库做事,您大哥在外头做些杂务。虽然同在一个衙门,但部门不同,我只是听说过他而已。现在是上面堂官知道了这事。不瞒您说,这种事瞒上不瞒下很常见,我大哥和我经常帮别人处理这种事。堂官知道这事后很生气,说:‘这事闹大了,岂不是把我们内务府的名声都败坏了?’他马上就要撤了姓文那人的差事,还要治他的罪。后来我大哥出了个主意,说:‘那姓文的人拿到的钱没几天,应该还能追回。不如先别动他,我们私下吓唬吓唬他,骗他把钱吐出来,然后再求上头给他个恩典。这样既能保全他的名声,又能把钱还给原主,也能显示我们内务府的办事能力。’堂官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同意了。可是我大哥虽然答应了,但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管这些闲事?这事一拖就拖了三天,堂官还记着这事,今天又问起来了。所以,我大哥特地派我来先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好想个办法。”唐二乱子说:“真是太费心了!”然后,他就把姓文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又说:“其实我不是舍不得那一万两银子,而是觉得这事处理起来太没道理了。”师四老爷说:“是啊!等回去告诉了我大哥,再过来回复您。”

两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闲话。唐二乱子不停地恭维师四老爷,又说:“现在朝廷广开言路,昨天刚下旨,内务府的人可以推荐御史,以后你们衙门又多了一条出路。”师四老爷皱着眉头说:“有什么好?表面上看着风光,实际上吃亏。粤海、淮安、江宁织造都裁撤了,你算算,一年少进多少钱?当了都老爷,难道就不需要花钱?就算再添一千个都老爷,也比不上两个监督、一个织造挣得多。这叫明升暗降。”唐二乱子又问他住在哪儿,师四老爷说:“我和我大哥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有事的话,您直接过来找我就行,千万别客气。”说完,他就起身告辞了。临上车前,他又一再作揖,让唐二乱子不用回礼。唐二乱子只好答应了。

师四老爷走后,唐二乱子一个人琢磨着:“白白丢了一万两银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真是可恨!没想到这事内务府堂官居然知道了,看来这钱还有希望拿回来。钱是小事,堵住查三蛋的嘴也好。”想到这里,他心情舒畅多了。因为师四老爷再三叮嘱不要回礼,他就照做了。心里想着改天请师四老爷吃饭,答谢他的帮忙。

第二天一大早,师四老爷穿便服来了,说:“昨天我回去后,把这事儿跟我大哥说了,大哥马上把姓文的找来了。你知道姓文的是谁吗?”唐二乱子说:“不知道。”师四老爷说:“他是福中堂的亲侄子。他叔叔现在发达了,还没入阁就升了镶白旗。因为他侄子不成器,不务正业,所以一点都不帮他,让他自己混。他还经常打着他叔叔的旗号招摇撞骗,骗钱。福中堂知道了,打了他好几顿,还把他关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出来。我们堂官看在他叔叔的面子上,经常给他安排点小差事,让他赚点钱,但大事儿不敢让他干,怕他出乱子。现在好了,他又打着堂官的旗号出来骗了。我大哥一想,这事儿要真办起来,我们受牵连,姓文扛不住,我们哥俩也吃亏。说实话,福中堂脸上也不好看。平时他虽然恨他侄子,但真出事儿了,总是向着自己人。我们哥俩也不想因此得罪福中堂。所以大哥一听是他,就想两边都顾全。找到他后,衙门里不方便说话,大哥请他去饭馆,吃到一半才把这事儿透露给他。他一开始还想赖,后来被大哥点醒,没话说了,自己招了。说自己一时糊涂,求大哥帮他想想办法。大哥见他软了,就吓唬他,说:‘你小子太糊涂了!原告已经在都察院告你了,很快就会有文书来抓你。堂官今早收到消息,气坏了,已经告诉你们老中堂了。等都察院的文书来了,为了衙门的声誉,不得不公事公办。’这一吓,把那小子吓坏了。不管有没有人,他在饭馆里就跪下求大哥帮他。大哥吓了一跳,说:‘这是哪儿?有话起来说,让人看见不好。’大哥让他起来,他不肯,好容易才拉起来。大哥问他:‘这钱你动过没有?’姓文的说:‘刚骗到手,一直不敢动。这两天看看风声,昨天才动了九百多两。’大哥说:‘好,好,好。现在把剩下的九千多两拿来。我在堂官面前帮你,保你没事。’姓文的说:‘得先把唐二的事儿压下去才行。’大哥说:‘唐观察那里,有我们兄弟俩给你求情,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唐二乱子一听还有九千多两能收回来,已经很满意了,连连说:“别说九千多,少点也行,只要两位兄弟一句话,我绝对听话。况且你们帮我这么大忙,我哪能不表示表示?”师四老爷说:“咱们自己人,还说什么表示。别说了,叫人不好意思。”唐二乱子说:“四哥这么说,但我总得尽心。”

师四老爷说:“还没说完呢。大哥见他肯交出九千多两,就没松口,一直把他稳住。吃完饭,一起坐车回家,让他把钱都交出来。大哥点过数,没错。然后大哥去衙门找到我,让我先来给你送信。并且让我告诉你,姓文拿了你一万两银子,我们衙门的两位堂官都知道了。后来大哥出主意,让姓文把钱吐出来,求上头保住他的功名。现在上头答应了。姓文的钱,大哥也拿到手了。但他用了九百多两,补不上了,堂官那不好交代。如果因为这九百多两,姓文丢了官,一来他叔叔脸上不好看,二来大哥答应保他没事,现在也不能失信。但只有九千多两,堂官不好还给你。我手头紧,这九百多两,我替姓文垫上了,给他留个面子。先跟你说一声,等以后你拿到钱了,再把这九百多两还我就行,连利息都不要,都是朋友,没什么说不明白的。唉,我应酬多,钱不够用,总是缺钱。堂郎中,管着银库,居然连九百多两都拿不出来,说出去也没人信。要不是你我熟,我还真不好意思说。”

唐二乱子说:“笑话!您已经帮了这么大忙了,怎么好意思再让您贴钱?少九百多两,我认了,不用您替他认,也不用姓文吐出来了。一是顾全福中堂的面子,二是咱们都是朋友。拜托四哥跟衙门里的大人们说一声,这九百多两,就算我唐某人不要了,别追究这事儿了。”

师四老爷赶紧解释说:“您老人家不在乎这点九百多两银子,我们心里都清楚。不过,姓文的必须把那一万两银子原封不动地交给堂官,再由堂官原封不动地交给您,这样大家都有面子。要是少了一分一厘,姓文的就交待不了上头,上头也交待不了您。就算您不说啥,勉强收了,对我们衙门的名声也有影响。现在用了这九百多两银子,上头堂官还不知道是姓文托着他哥哥帮忙呢,所以,我哥哥让我来跟您说明情况,不为别的,就看在他叔父福中堂的面子上,先从您这儿借九百多两银子给他,等他凑足一万两,好向上头交代。好在这钱最终还是您的。以后您一起收回来,大家都不吃亏。这样一来,既成就了姓文的功名,又顾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面子,同时我们衙门也保全了不少声名,我们衙门上下谁不感激您啊!至于您说的辛苦费,我们衙门上下已经承蒙您多次照拂了,还敢奢求什么好处?就算您另有赏赐,我和我哥哥也绝对不敢再收的。”

唐二乱子听了他的话,心里琢磨了一番,自言自语道:“表面上让我拿九百两银子换回九千两,而且连那九百两也还我,只是他们暂时借去用用,这事倒也无妨。但是,我和姓师的才第二次见面,一来人心难测,二来他哥是堂郎中,他自己又管着银库,这种发财的官,连九百多两银子都弄不到,这话谁信呢?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不得不格外小心。与其白白损失九百多两银子,我宁愿损失两千两,姓文用了九百多,算一千吧,我不让他还我了,九千里,我再送他兄弟俩一千辛苦费。再说这种事干嘛非得惊动堂官,私下解决岂不更好?”主意打定,他就委婉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也知道他舍不得拿出九百多两银子,但面子又过不去,就说:“这也不能怪您。我和您是新交,姓文的九千两银子没拿回来,反而要您先垫九百多两,谁都不会相信。”唐二乱子也赶紧解释道:“不是不相信四哥,是为了图个方便,省得堂官知道。”师四老爷说:“这事是堂上派下来的,怎么能不禀报?这事也是我糊涂,不该先跟您商量垫银子的事。现在不说别的,姓文用掉的九百多两不用他还了,我回去和我哥哥商量,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凑齐那一万两整数,让他在堂官面前交代清楚。既然您不愿在堂官面前出面,我和我哥哥说,将来还是我送那一万两银票过去。我也和您不客气,您就准备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还给我就行了。我虽然多赚几十两,拿回去在堂官面前给赏赏人,也是应该的。至于辛苦费,万万不敢收。”唐二乱子见他这么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立刻满口答应。师四老爷又问:“您给姓文的一万两银子是谁家的票子?”唐二乱子说:“是恒利家的票子。”师四老爷说:“这样最好。我们来往的也是恒利,明天再去恒利打一张一万两的票子就行了。”说完就走了。

唐二乱子果然也到恒利划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准备第二天还给师四老爷。又另写了一张一千两的,说是人家帮了这么大忙,总得给辛苦费。谁知第二天,左等右等,师四老爷没来,唐二乱子心里着急,想:“他说的那么肯定,断不会不来,莫非出了什么岔子,有什么变卦?”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师四老爷来了。唐二乱子高兴坏了,赶紧迎他进来,奉茶递烟。师四老爷说:“本来早该来的,无奈堂官非要见您一面,还怪您很多不是,都是我哥哥替您扛下来的。现在不用您去了,银子也拿来了,这事也不用提了。为了这事,我今天一天没吃饭。”唐二乱子赶紧说:“我们一起去饭馆吃吧。”师四老爷说:“我还有公事,先把事情交代了回去,改天再叨扰吧。”唐二乱子一再挽留,见他不肯,只好作罢。于是师四老爷从靴筒里掏出一大堆银票,从几万到几千,一共十几张。翻来覆去,才找出一张一万两的票子。刚要递给唐二乱子,又说:“昨天说好了要恒利的票子,这张不是。”于是又收了回去,又在票子中翻找半天,才找出一张恒利的一万两的票子,让唐二乱子看过确认无误。唐二乱子见他有很多银票,心想:“果然是内务府的官儿有钱。他昨天还说没钱垫,这骗谁呢?”师四老爷也意识到了,赶紧解释道:“这些都是上头发给工匠的。要是我有这么多钱,早就发财了,还在这儿做官?”说话间,唐二乱子也拿出自己写好的两张一千两的银票给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一看有两张,忙问:“这一千两做什么用的?”唐二乱子说:“您哥哥和您公务繁忙,我连杯酒都没敬上,这就算意思意思吧。”师四老爷皱了皱眉说:“说好了不要。您非要这样,叫我怎么好意思呢!”唐二乱子说:“这算什么!以后求您帮忙的地方多着呢!”师四老爷说:“既然您都说到这儿了,我也不能矫情,我这就收下了。”说着,起身行了个礼,把银票收进靴筒,说有要紧公事,匆匆告辞出门。临走时,唐二乱子又问了他的住处,准备明天去拜访。师四老爷随口说了一个地址。

唐二乱子那会儿得意得很,逢人就吹嘘自己发了财。他跟查三蛋也说了这事儿,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查三蛋只是冷笑,心里却纳闷:这么个混蛋都能碰上好事,真是奇了怪了!没想到第二天出门拜访,按照师四老爷说的地址找,根本找不到姓师的人家!唐二乱子骂了车夫一顿没用,回来后又派人去内务府和银库打听,还是没找到姓师的。这下唐二乱子慌了神,赶紧又拿出那张一万块的票子,让朋友去恒利钱庄兑现。柜台的人接过票子仔细看了看,又进去核对了票根,出来问:“这票子你从哪儿来的?”来人说:“别人还我的,怎么了?”柜台的人冷笑一声:“这是张假票子!还好咱们认识,不然就得罪人了。你赶紧回去告诉你东家,查查这票子来源,敢冒充小号票子,查清楚了,小号是要吃官司的!”来人一听,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回去告诉唐二乱子。唐二乱子急得跺脚,骂那个姓师的不是东西,立刻报了官,让官府帮忙抓人。

从那以后,唐二乱子就躲家里生闷气,十几天没出门。查三蛋知道了这事儿,背后笑话了他几句,但没当面说破。过了一段时间,到了引见的日子,唐二乱子去参加了。本来应该调到湖北省,按规矩应该发调令的。偏偏赶上朝廷那几天有事,没召见他。白白花了十五万银子行贿,只捞了个四品官衔,其他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这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注定要破财,怪不得别人。

咱们不说那些闲话了。唐二乱子拿着调令去湖北上任,路上火车轮船坐了好几天。路过上海,故地重游,免不了又跟以前的狐朋狗友们胡闹了十几天,才坐长江轮船去湖北。

话说当时湖广总督是个旗人,叫湍多欢。这人心眼儿多,光姨太太就有十个,湖北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制台衙门十美图”。前一年有个下属想巴结他,特地从上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送给他。湍多欢高兴坏了,立刻收了,从此就有了十二个姨太太。湖北人又改叫他“十二金钗”了,“十美图”这称呼就不用了。

在湍多欢收了那两个姨太太之前,他十个姨太太里,就九姨太最得宠。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后院出来的,长得瘦高个儿,长长的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模样儿还不错,就是脾气太刁钻了。说话甜言蜜语的,听着让人又爱又恨,可要是跟她不对付,骂起人来,那才叫刻薄呢!她只巴结总督,总是在总督面前像狐狸似的,说这个姨太太不好,那个姨太太不好。一开始湍多欢都听她的,拿其他姨太太出气。

可是湍多欢虽然糊涂,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天天听她唠叨,他也烦了。有一天,九姨太又说大姨太太怎么不好,怎么不好。湍多欢听烦了,冷笑一声说:“我就听你说别人不好,你到底有啥好?我又不能把别人都赶走,就留你一个。再说这大姨太太以前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就连去世的老太太也喜欢她。看在死人的份上,就算她有点不好,也要让着她三分。你既然这么讨厌她,你住后面,她住前面,你不见她就行了。”

九姨太因为湍多欢一直让着她,今天却帮了别人,气得不轻!不等湍多欢说完,眉毛一竖,眼睛一瞪,用十指尖尖的手指,啪啪啪地打了自己十几下脸。一边打一边骂自己:“我知道我这话说错了,我算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人家?人家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是功臣,老爷当然要另眼相看。既然要抬举她,老太太死了,为什么不让她当正室?我们都死了算了,让她当家!”湍多欢是抽鸦片的,每个姨太太屋里都有鸦片。九姨太顺手抓起一盒鸦片就往嘴里塞,然后身子一歪,倒地上了,在地上打滚,手在地上乱抓,脚在地上乱蹬,头发散了,头上的翡翠簪子也摔断了,嘴里还哭骂个不停。

湍多欢又气又恨又着急,气的是九姨太蛮横无理,恨的是九姨太用死来威胁他,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鸦片,不救就要死了。没办法,他只好强忍着,请医生来灌药。可是灌了好些药,九姨太就是咬紧牙关,不肯吞下去。湍多欢急得没办法,只好自己赔小心,哄她说:“我把大姨太太送回北京老家,不让她再在任上呆着了。”他想这样九姨太应该不会寻死了。没想到还是没用。从晚上闹到第二天四点,只剩下三个时辰了,过了这三个时辰就救不活了,只能等她死了下棺材了。湍多欢被她折腾得精疲力尽。一会儿想起九姨太的坏脾气就恨得骂她几句;一会儿又想起她的好来就偷偷地掉眼泪。房间里许多老妈子丫头围着九姨太等她死,他自己却躺在隔壁房间床上伤心。

我正想着办法,一点头绪都没有,突然看到九姨太的一个贴身丫鬟进来了。这丫鬟二十七八岁,长得挺漂亮。女孩子到这个年纪,心里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偏偏湍制台是个好色之徒,没人的时候,老是盯着这丫鬟看,眼神都不老实。丫鬟知道老爷看上她了,心里也有些动心,但又怕九姨太,不敢有什么表示。虽然不说,但眼神里总藏着无限深情。湍制台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一看丫鬟一个人进来,立刻把对九姨太的怒火都转移到这丫鬟身上了。就招手把丫鬟叫到跟前,假装问九姨太的情况,其实是想和她勾搭。说了几句话,湍制台突然指着对面的房间,说:“阿弥陀佛!她居然也有死的时候。等她死了,我就让你顶替她,你愿意吗?”说着,就要拉丫鬟的手。

丫鬟一看这样,怕被人看见,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说:“您等着吧。您以为她马上就会死?一百年后,她可能都死不了。说不定吃了那个东西,她精神还好呢!”湍制台很惊讶:“你说她吃的不是鸦片?我明明看见她在烟盘里拿的!”丫鬟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湍制台一听这话,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边发誓:“你说的那些话,如果我告诉别人,让我不得好死!”丫鬟说:“为了这点小事,犯不着发这么大的誓。”湍制台没听清,一直缠着丫鬟快说。丫鬟说:“三个月前九姨太闹着怀孕,说肚子大了,老爷高兴坏了,给她吃了好多药,还有一罐子益母膏,让她每天用开水冲着喝。结果两个月后,九姨太肚子不痛了,说没怀孕,药也不吃了,把剩下的半罐益母膏扔抽屉里,一直没人动。前天收拾抽屉的时候,她拿出来了,结果被九姨太看见,抢了过去。昨天九姨太和大姨太吵架回来,特别恨大姨太,说:‘一定要老爷赶走大姨太;如果老爷不肯,我就和他拼命。’后来又说:‘我的命没那么不值钱。我死了,倒是便宜他了!’一边说,一边拿了个小烟盒,挑了一些益母膏放进去,准备和老爷同归于尽。只有我在旁边,她还让我别告诉别人。所以老爷着急也是白着急,实话告诉你,九姨太死不了。”

湍制台这才明白过来,说:“这贱人真可恶,原来是装死,讹诈我!”他还想和丫鬟说什么,丫鬟已经挣脱跑了,说了一声“有事去了”。湍制台只能眼巴巴看着她走,又生气了一顿。知道九姨太是装死,索性不管她,自己出去了。

九姨太见湍制台不理她,以为老爷见她不吃药,没办法救治,所以死心了。事情没法收场,她自己后悔不已,没想到丫鬟背后说了那么多话。她越想越觉得没希望。等了半天,老爷还没来。眼看时间快到了,如果不死,反而会被揭穿。于是犹豫了半天,只好装作难受,干呕了半天,哇的一声,吐出一些白沫。旁边伺候的人说:“好了,九姨太把烟吐出来了,没事了。”当时好几个老妈子,一个捶背,一个揉胸,一个端饭汤,一个倒开水,乱成一团。又听到九姨太哇的一声,把刚才喝的汤也吐出来了。她自己说:“我吞了生烟,等我自己死不好吗?干嘛一定要救我回来,做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说着,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大家见九姨太醒了,立刻派人去通知老爷。老妈子又拿扫帚把吐的东西扫了出去。结果吐的全是水,一点烟都没有。

湍制台到前面签押房坐了一会儿,觉得困了,歪在床上睡着了。睡得正香,一个老婆子来报信说九姨太醒了,把他惊醒了。湍制台气得骂了老婆子几句,说:“我早知道她不会死,你们大惊小怪!”老婆子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天起,九姨太借口生病,十几天不出门。湍制台也生气,十几天没见客,也没去上房。毕竟九姨太自己装死,心里虚,这几天反而比以前安稳多了。

湍制台自从听了丫鬟的话,就不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一心想得到那个丫鬟。无奈丫鬟怕九姨太,不敢轻举妄动。湍制台也怕因此家里更乱,只好作罢。但是自从九姨太失宠后,其他的姨太太他也不放在眼里,整天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话说这过老爷,运气真是好到爆棚!这几天衙门谢绝访客,毕竟人家是一省之主,一言一行都得小心着呢。有个叫过翘的候补知县,听说制台大人为啥闭门谢客,原来是因为这事儿。这过翘虽然在省里时间不长,但混得那是相当溜,是个人精。他一打听到这事儿,啥也没跟别人说,也没跟人商量。从汉口到上海也就三天多,坐船就能到。他直接请了一个月的假,带了一万多银子,对外说是去上海玩玩,其实暗地里是去物色人才。玩了二十多天,啥也没找到。眼看假期快到了,赶紧发电报让湖北公馆给他续了二十天假。四处托关系,花八百大洋,在苏州买了个女人带回上海。过老爷心想:“孝敬上司,总得来个一对吧。”可上海那些青楼女子,他一个也看不上眼。后来有人推荐了一个地方,有个大姐,叫迷齐眼小脚阿毛。长得虽然有点胖,但那眼神儿,媚得很。过老爷一看就喜欢上了,立马就在人家那儿报到,跟这阿毛定了情。

有一天,阿毛去过老爷住的地方玩,看见了从苏州买来的那个女人,还以为是过老爷的家人呢。后来才解释说是给湖北制台大人找的姨太太。这事儿传到阿毛她妈耳朵里,羡慕得不得了,说:“这闺女上辈子一定是积了德!”过老爷说:“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们母女俩都送去给制台当姨太太,怎么样?”阿毛她妈还没说话呢,阿毛一把抓住过老爷的辫子,狠狠打了他的嘴巴两下,说:“想让我当你的姘头?我才不去给制台当小老婆呢!”过了两天,倒是阿毛她妈做媒,把她外甥女——也是个青楼女子,叫阿土——介绍给了过老爷。过老爷一看,挺满意。阿毛她妈说:“我外甥女条件好,就是脚稍微大了一点。”过老爷用上海话打哈哈说:“没事儿,制台大人是旗人,大脚见多了。”然后问要多少钱。阿毛她妈说:“她以前有男人,现在跟男人断了,各种费用加起来,一共要一千二百块大洋。”过老爷一口答应,第二天就付了钱。几天后,过老爷看着事情办妥了,花钱也不多,高兴坏了。他又花了几千块置办衣物首饰,把两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买了一些礼物。

事情都办妥了,过老爷买了江裕轮船的官舱船票,回湖北去了。巧了,湖北候补道唐二乱子刚好在上海玩够了,也包了这艘船的大餐间,一起回省。唐二乱子的管家和过老爷的管家是老乡,俩人聊起各自主人的官职和事业。唐二乱子的管家回来告诉主人,说过老爷是给湖北制台接家眷的。唐二乱子刚入仕途,怕自己礼数不周,也不问清楚,赶紧让管家拿着名片,去官舱给“宪太太”请安,还说:“如果宪太太住官舱不舒服,我愿意把大餐间让给她。”过老爷一看名片,问了自己的管家,才知道大餐间住的是湖北本省的上司,只好拿着名片去拜见。两人见面后,唐二乱子觉得过老爷肯定跟制台大人关系非同一般,态度非常客气,还问:“宪太太啥时候到的上海?”过老爷想借此机会吹吹牛,就没说实话,只说:“一起来的不是制台大人的太太,是两位姨太太。”唐二乱子说:“太太、姨太太都一样,不妨请她们过来住,兄弟我抽烟,住官舱反而不方便。”后来过老爷坚决不肯,唐二乱子才作罢。唐二乱子见过老爷能给制台接家眷,这关系肯定不一般,对他非常重视。过老爷也觉得唐二乱子是本省道台,以后说不定有用得着的地方,所以对他也很客气。

路上走了好几天,终于到了汉口,过了江,唐二乱子自己去找公馆去了。先说说过老爷,带着两个女人回到家,把太太的正房腾出来给两位新姨太太住。制台身边的文巡捕,跟过老爷是拜把子兄弟,过老爷托他帮忙跟制台大人说这事儿,还送了不少上海的礼物。

这湍制台大人,这段时间身边没个贴心人,心里正不痛快呢。一听这话,当然高兴坏了,忙问:“花了多少钱?我这里报销。”巡捕说:“这是过老爷一片心意,钱不敢要,衣服首饰都是他置办齐全送来的。”湍制台皱着眉头说:“他花了不老少钱吧?”巡捕说:“两三万银子,过老爷还报销得起呢。他在大帅手下做事,大帅要提拔他,他再花点钱算什么?只要大帅肯收下,他就高兴死了。请大帅挑个好日子把她们接进来吧。”湍制台说:“还挑什么日子!今晚就抬进来!”以前湍制台娶第十个姨太太的时候,第九个姨太太正闹别扭,寻死觅活的,闹了好一阵子,半年多才消停。这次是他自己不对,所以湍制台也就不避讳了,一下子添了两个,第九个姨太太也没办法,只能憋着气,骂丫头、老妈出气。湍制台也不理她。

老爷包养的两位姨太太,一个是从苏州买来的,年纪大些,人也老实,排行十一;另一个叫阿土,排行十二,年纪虽小,鬼点子却多得很。进了衙门不到半个月,他自己留心,再加上湍制台(应该是指某个官职)的指点,那些卖官鬻爵、捞钱的弯弯绕绕,他都摸了个七七八八。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不把他当回事儿。除了老爷,他也没别的靠山,所以一心一意想报答老爷。湍制台念着老爷送妾的恩情,先给了他一些文案工作,还兼着其他两个差事,权且先应付着,等以后有了好差事再调动。老爷对此也挺淡定,没想到这十二姨太,没事儿就问其他姨太太:“咱们一年到头能赚多少钱?”有人告诉她,以前只有九姨太赚得多,走后门的事儿做得最多,少说也得五百,多的几千几万都有。她一听,就想巴结九姨太,学她的本事。九姨太那时已经失宠了,见了这两个新来的,心里自然不痛快。阿土去巴结她,她倒挺高兴。九姨太性格直爽,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以前干的事儿全抖落给阿土了。阿土乐坏了,赶紧去湍制台那儿“演练”一番,先帮老爷要个好差事,而且要个最好的。湍制台不好推辞,第二天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藩台(应该是指某个官职)。三天不到,差事就下来了。

老爷自从当了文案,不到半个月,就把衙门上下的人脉都打通了,还跟制台身边的一个小厮混熟了,成了内线,经常跟十二姨太通风报信。这次得了差事,就托那个小厮暗地里给了十二姨太五千块银子当谢礼。小厮在外边放话,只要有差事,每年都得给他送钱。这是十二姨太的第一笔“买卖”。她尝到了甜头,等老爷上任后,又跟衙门的委员和门房头子们勾结了好几个,只要能让湍制台高兴,言听计从,他们就从中捞好处。

唐二乱子到省里已经一个月了,该走的流程都走完了。但他刚来,两眼一抹黑,不认识上司,上司也不认识他,虽然见过面,但也就是匆匆一瞥,上司压根儿没把他放在心上。所以,刚来省里的人想找个差事,如果没有门路,比登天还难。还好他性格随和,喜欢交朋友。路上认识了老爷,到了省里,俩人经常来往。但头一个月老爷自己的事还没安排好,哪有空帮别人说话?好不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老爷的事儿办妥了,老爷又要外派了,不能常在省城。临走前的两天,唐二乱子在家设宴为他饯行。酒过三巡,老爷就把湍制台身边小厮这条门路告诉了唐二乱子,还帮他牵线搭桥。

从此唐二乱子有了内线,只要舍得花钱,差事自然手到擒来。再加上十二姨太精明能干,不到两个月就把那一套全学会了,没钱的事儿不做,没好处的事儿也不干,真是个女中豪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咱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