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兰仙死了,第二天早上,官媒一开门进去,吓得不轻,慌慌张张的。老板娘发现媳妇死了,哭天喊地,怎么也停不下来,官媒在那儿也帮不上忙。而且官媒年纪大了,估计跑不了,所以也没把她绑在床腿上。看守女犯的官差,要是犯人自杀了,哪敢隐瞒,只能豁出去了,赶紧去报告县太爷。

庄老爷一听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虽然有点慌,但他毕竟是老县官了,心里有主意。立刻升堂,把死者的婆婆叫上来问话。老婆子只是一味哭着喊冤。老爷没理她,把捕快叫上来问:“兰仙偷东西,是谁作证?”捕快说:“是他婆婆作证。”老爷喝道:“她婆婆和她媳妇是一伙的,怎么说她作证?”捕快回答:“文老爷丢的洋钱,每一块都有鼎记的图章。我们在兰仙的床上搜到了一块,图章一模一样。她妈也不知道这钱从哪儿来的,还问她呢。老爷不信,问船上的老婆子是不是。”老爷问老板娘:“你媳妇这些洋钱哪儿来的?”老婆子说:“不知道。”老爷说:“我知道你不知道,要真知道,岂不是你们是一伙的,都偷东西了?”老婆子说:“青天大老爷!我真的不知道!”老爷问:“捕快搜的时候,你看见了吗?是在兰仙床上搜到的,还是在你和别的女儿床上搜到的?”老婆子一听这话,怕连累女儿玉仙,赶紧哭诉道:“真是兰仙偷的,是在她床上搜到的。”老爷问:“你亲眼看见了?”婆子说:“我亲眼看见了。”老爷说:“你媳妇不好,我像镜子一样清正,放心吧,我不会连累你。”老婆子说:“真是青天大老爷!”

老爷又把官媒叫上来,拍了一下惊堂木,骂道:“你这混账东西!我把重要的犯人交给你看管,你竟敢把她折磨死!在我这儿,你没法狡辩。我今天活活打死你,替兰仙偿命!”说完,就吩咐衙役扒了她的衣服,用藤条狠狠地抽打。衙役答应一声,七八个凶神恶煞的人冲上去,把官媒的衣服扒光,只留下件汗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老爷又喊:“打!”有人抓住她的头发,两人架着她的胳膊,一人拿着根手指粗的藤条,一下一下地打。轮流打了五百下才停手。老爷又问船上的老婆子:“是不是官媒婆弄死你媳妇的?如果是她,我立刻打死她,替你媳妇偿命!”老婆子跪在一旁,被老爷打人的场面吓傻了,老爷的话一句也没听见,只是发愣。老爷指着老婆子和官媒说:“你的生死在她嘴里,她说你活你就活,她说你死你就死,我只能公正判决。”官媒一听这话,哭着求老婆子:“老奶奶!天理昭昭!你媳妇是自己寻死的,与我无关。老爷打死我,求您说句良心话,是不是我害死的?如果是我,我死而无怨。老奶奶!我的命现在掌握在你手里,你要冤枉死我,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老婆子本来恨官媒婆,但见老爷已经打了她一顿,“如果我再说什么,老爷一定会打死她,这条人命岂不是我害的?别的我不怕,就怕冤魂不散缠着我。现在这一顿打已经够她受的了,况且兰仙也不是她害死的,我又何必一定要她的命呢?”于是对老爷说:“大老爷,我们兰仙是自己死的,与她无关,求老爷饶了她吧!”老爷说:“既然你替她求情,我就饶她一命。”官媒在堂上给老婆子磕头谢恩。

老爷对老婆子说:“昨天船上的事,我知道是兰仙一个人做的,与你无关,我本来想放你。既然这样,你赶紧下去,写个结案书,领你媳妇的尸体去安葬。”老婆子巴不得老爷放她,立刻下去写结案书,内容无非是“媳妇羞愧自尽,并无虐待之事”。写好后交给老爷过目,又让老婆子画了十字。事情办妥后,老爷把船上的老板、伙计等人都叫上来,说:“文老爷丢的东西,查清楚了,是兰仙偷的,藏在床上,是她婆婆亲眼看见,捕快搜出来的。现在兰仙畏罪自尽了,所有罪过都算在她头上。剩下的东西,我去替你们求求文老爷,让他别追究了。”众人感激不尽。老爷下令把这些人押回去,等禀报府台大人,请仵作验尸后,再释放。众人谢恩而去。老爷立刻去府衙,把事情禀报府台,请求派仵作验尸。府衙本来就负责这些事,自然会帮忙,哪里还有推脱的道理?仵作验尸,按例行事,不必细说。

庄大老爷又跑到船上跟文七爷求情:“丢的东西值多少钱,我赔。现在偷东西的人已经自杀了,免得连累家人。”文七爷赶紧问:“是谁偷的?”庄大老爷说:“是咱们船上的‘招牌人物’兰仙偷的。”文七爷一听,很惊讶。本来还想细问,但因为庄大老爷是好朋友,他知道庄大老爷是想撇清关系,在同事面前不好难为他,只好答应了。文七爷说:“东西丢了就丢了,偷东西的人也死了,哪有让你赔的道理?”庄大老爷说:“老朋友,哪敢提赔钱的事?不过老哥你也正需要钱用,兄弟我清楚,一会儿就送过去。”文七爷见他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就告别了。走到船头,庄大老爷又悄悄地跟文七爷说了几句,让他在统领面前美言几句。文七爷也答应了。庄大老爷回去后,当天晚上就先送了三百两银子给文七爷。第二天验尸,家属也签字画押了,没啥问题,庄大老爷就把大家都放了。这些人反而感激县太爷没追究,一条人命的大事,被他轻轻松松地糊弄过去了,这就是老官场的手段了。

再说庄大老爷和文七爷说话的时候,都被赵不了听到了。他先听到兰仙偷东西,已经吓了一跳。后来又听说兰仙自杀了,更是吓坏了!想起他和兰仙的好交情,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他以为兰仙真是贼,没想到是自己那五十块洋钱害死了他。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着。后来听说船上的人都放了,兰仙也埋了。他平时就喜欢写文章,就抽空写了一篇祭文,偷偷地跑到岸上空旷的地方祭奠了一番。回到船上,他又一夜没睡,为兰仙写了一篇小传,还作了几首七言绝句的诗。他自己想着:“将来刻在文章里,让他名垂千古,也算报答知己了。”幸好这两天文七爷公务繁忙,一直被统领派出去办事,所以没人管他,让他一个人忙活。

再说胡统领,自从船靠岸,城里文武官员都来拜见后,他听了周老爷的计策,就一心想把小事闹大。第二天一大早,他排好队伍,自己坐上绿呢大轿,进城回访文武官员。县里给他准备了一个公馆,但他舍不得离开龙珠号,就说:“船上办公方便,不用老哥费心了。”所以那个公馆他根本没去。当天就在府衙吃的午饭。一边吃饭,一边跟府里、营里的官员说:“依我看,土匪肯定是听到大兵来了,所以都跑了,大概都在附近的山里。等大兵一走,他们还会出来作恶。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来这里,绝对不能姑息养奸,一定要彻底铲除他们。今天晚上,请贵营把人马集合好,驻扎城外,我有办法。”营官连连答应,不敢违抗。县太爷还想邀功,就又禀报说:“土匪刚开始的时候很猖獗,后来卑职和营里的人跟他们打了两个胜仗,把他们打得四处逃窜。现在连个贼影儿都没了,大人不必担心。”胡统领说:“贵府剿匪有功,我也早就听说过。但我总怕没彻底消灭,以后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不仅我无法向上面交代,连你们也不好看,好像我们敷衍了事,不肯出力似的。”县太爷听了这话,脸红了。

吃完饭,胡统领回船。营官回去传令。天黑之前,三军人马都集合完毕,打着旗帜,吹着号角;一群副官们骑着马,佩着刀,就像迎接喜神一样。到了城外,选了个空地扎营。本营参将到船上向统领禀报。这时,统领就像大元帅一样威风。他自己坐中间的船,两边各有两艘船,那是三个幕僚、两位老夫子的船。此外还有家人的船、差役的船、伙食船、行李船、轿子船,还有县里准备的乐队船。一天吃三顿饭,吹吹打打三次。统领出门回来,还要放炮。晚上,从一更到二更,一直到天亮放炮,船上擂鼓,亲兵吹号,呜都都,呜都都,吹得真好听。放炮后,还要再细吹细打一次,都是按照规矩来的。除了乐队船,就是统领带来的兵船,有陆军,有海军。海军坐的是炮艇,桅杆上都挂着白边红旗,写着某营某哨;旗子中间写的是船长的姓。船头船尾都插着五颜六色的旗子,有的画八卦,有的画一条龙。五颜六色,倒映在水里,非常耀眼。

胡统领吃完晚饭,就和军师周老爷商量出兵的事。周老爷走过来,在胡统领耳边嘀咕了一阵。胡统领连连道谢,赶紧躺下抽烟,抽了二十多筒。烟瘾过了,他翻身起床,下令出兵。这时候差不多是三更天了,岸上的参将、守备、千总、把总,船上的营长、哨官,都静静地等着。胡统领坐在中舱,差役们像雁字般排成两列。两边亮着灯,一边架子上插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令箭,还有黄绸做的小旗子。胡统领抽出一支令箭,叫参将上来,让他带五百人当先锋,路上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参将答道:“得令!”又叫守备上来,让他带五百人接应。一个千总,一个把总,各带三百人当卫队。大家都答道:“得令!”拿着令箭站在一旁。

各位看官,你们要知道啊,军队打仗,最多也就出动七成兵力,有时候甚至只出三成、四成,从来没有一次出动全部兵力的。这次胡统领明知道根本没土匪,就故意摆个大阵仗,全军出动,让大家看看热闹。咱们先不说这个。

他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张地图,画得特别精细,在灯光下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幸亏小跟班给他递了老花镜,戴上之后歪着头看了半天,按照周老爷的吩咐,指指点点地讲解了一遍:从哪儿进攻,从哪儿撤退,哪儿可以安营扎寨,哪儿可以埋伏。参将、守备、千总、把总都连连点头说:“遵大人吩咐!” 说时迟那时快,岸上两个号手已经吹响号角,“出队!出队!” 吹个不停。士兵们有的扛着大旗,有的扛着洋枪,有的扛着一种叫“南阳技业”的刀叉,有的扛着白蜡杆苗子,足足有八尺多长,有的扛着绑着红布的马刀,有的扛着藤牌,穿着老虎衣。火把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就等参将、守备、千总、把总下来指示方向,他们就可以分头出发了。

这时候,偏偏有个叫柏铜士的都司,摇摇晃晃地跑过来说道:“大人刚才说的进攻地点,小的的船曾经摇晃过。厨子上去买菜,小的上去方便,四处都看过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胡统领正得意呢,突然被他打断,心里火冒三丈,大声喝道:“我正在这里制定作战计划,你竟敢胡说八道,扰乱军心!本该把你斩首,看在用人之际,从轻发落!”一边喊:“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只见四个亲兵像狼一样扑上去,把柏都司按倒在地,举起军棍,一声吆喝,棍子就落到柏都司身上了。打了二百棍,胡统领还没停手,棍子打得更狠了,柏都司实在受不了了。于是所有官员,从参将到外委,都跪下来求情。船舱里坐不下,连岸上也跪满了人。胡统领还装模作样地训斥了一顿,才下令放了柏都司,把众官员都赶走了。

大队人马都已分配完毕。又传下命令:“五更造饭,天明出发。”胡统领自己殿后,督促队伍前进。所有随员,除了两位老先生和黄同知留守大船外,周老爷、文七爷都跟着一起去。命令下达完毕,这时候已经快四更天了,胡统领又急忙躺在床上抽了二十四筒鸦片烟。过足了瘾,又吩咐准备早点。趁这个空档,周老爷、文七爷他们也回到自己的船上,准备一切。

再说本营参将奉命点齐人马,正准备出发,手下有个老将过来禀报:“统领叫大人打前锋,现在一个土匪影子都没有,到底去干什么呢?”一句话提醒了参将,他想上船去问清楚胡统领的意思,但又想起刚才柏都司挨打的情景,担心又惹恼了胡统领,吃个没趣。所以想去又不敢去。亏得这个老将聪明,他说:“统领那里不好问,几位随员老爷已经下船了,大人何不到他们船上问问?”参将正没主意呢,一听这话大喜过望。立刻叫人拿了名片,赶到随员的船上。因为跟文七爷熟,就指名拜访文大老爷。文七爷见了名片,说:“马上就要出发了,哪有工夫会客。”周老爷说:“别管他,先让他进来。你没工夫,我陪他。”就吩咐手下“快请”。参将进了船舱,向大家一一行礼。坐下后,周老爷开门见山地问他:“半夜来访,有何贵干?”参将走近一步,说明来意:“请问统领大人是什么意思?这里根本没有土匪,现在带兵过去,到底干什么呢?”周老爷听了这话,笑着不回答。参将一定要问个明白。周老爷说:“这事得问统领才知道,兄弟们跟老哥一样,都是奉命行事,其他一概不知。”参将急了,心想这事一定要问文七爷。文七爷因为这几天没睡好觉,刚从统领船上值班回来,想躺在床上打个盹再出发。没想到参将缠着不放,一定要见他。没办法,他只好起来陪他。参将把他拉到一边,详细地说了情况,问他有什么办法能不让统领生气。文七爷脾气一向大大咧咧的,一句话把他问住了。周老爷见文七爷答不上来,突然想出一个主意。他又出来跟参将说,这事得问统领的跟班曹二爷才知道。参将说:“上哪儿去找他呢?”周老爷说:“容易!”立刻叫自己的管家:“去大人船上看看曹二爷忙不忙,要是不忙,请他来一趟。”一会儿曹二爷来了,站在船头不肯进来。周老爷出去跟他嘀咕了一会儿,又转回来说,无非是说他们这次跟着统领出门,有多辛苦,希望参将大人能照顾他们。参将一听就明白了,知道这事非钱不可,立刻答应给一百两银子。还说:“兄弟的差事是出了名的苦差事,各位也知道。这点钱意思意思,请各位喝杯茶吧。”周老爷又跑到船头跟曹二爷说。曹二爷嫌少,一定要五百,周老爷在船舱里外跑了好几趟。好不容易谈妥三百两银子。明天先付一百两,剩下的二百两,在大人出发前付清。又怕空口无凭,因为文七爷跟他关系好,周老爷一定要拉文七爷担保。文七爷见周老爷向参将要钱,心里已经不高兴了。后来又见他跑来跑去,做那么多鬼鬼祟祟的事,更看不起他了。周老爷却浑然不觉,一本正经地把统领的意思——“无非是虚张声势,将来好邀功请赏”的缘故,全都告诉了参将。参将这才恍然大悟。立刻起身告辞,下船上岸,准备出队的事宜。

话说得真快,转眼工夫就安排好了。船上的统领一声令下,队伍出发了,只见参将骑着马,带领着大部队,按照统领给的地图,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等大部队都走后,天都黑了,船上开始伺候胡统领了。胡统领还是坐他的绿呢大轿,前面撑着把红伞,十六个亲兵,拿着雪亮的刀枪,左右护卫。前面带路的是船上给他提马桶的那个二爷,戴着五品官帽,拖着蓝翎,腰里插着令箭,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前面是中军队伍,五颜六色的旗子迎风飘扬,镶着云纹的号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亏得周老爷和文七爷都是行伍出身,都能骑马,不用坐轿子了。

胡统领上轿后就一直眯着眼睡觉,也没干别的。离城越来越远,偶尔经过村庄,他都要下轿去看看有没有土匪的踪迹。乡下人没见过这阵仗,胆大的躲在屋后,等他们走后再出来;胆小的看见这阵势,早就吓得四处逃窜,村里空空荡荡的。开始经过几个村庄,胡统领没看见人,怀疑都是土匪,大部队一来,都逃跑了,还打算放火烧他们的房子。这话传出去,好多兵就冲进人家里搜查,把孩子、女人都从床底下拖出来,胡统领还要处罚他们。幸亏周老爷明白事理,赶紧劝阻,胡统领才吩咐把他们带回城里审问。正说着,前面村子里已经着火了。不到一会儿,先锋部队也都知道了,一起纵容士兵抢劫,甚至烧毁村庄,强奸妇女,什么坏事都干。胡统领再想下令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大部队在乡下转了一大圈。

胡统领见没人出来反抗,觉得自己打胜仗了,要凯旋回城。快到城门口的时候,命令士兵列队,鸣金击鼓,浩浩荡荡地进城。离城还有十里地的时候,府县官员都收到了捷报,出来迎接。胡统领得意洋洋的,觉得自己比当年曾国藩收复南京还厉害。见了府县官员,他下了轿,走到接官亭,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战功。府尹想请胡统领到府衙摆宴庆功,但胡统领一定要回船上。府尹没办法,只好又陪着他转了一圈,送他到城外上船。所有队伍都列队在岸边,足足几里地长。胡统领的轿子一到,所有人都跪下喊万岁。接着放炮庆祝,把胡统领送上船。文武官员都来拜见,送走客人后,胡统领抽着烟,吩咐给抚台发电报,先简单说了土匪猖獗的情况,然后说已经全部肃清,为以后开发保境安民打下了基础。电报发完,烟也抽够了。在岸边搭了香案,胡统领穿着军装,带领将士叩拜谢恩,然后回船上接受祝贺。

事情都安排好了,先传令:“每个士兵赏羊一只、猪一头、酒两坛、馒头一百个。”士兵们在哨官的带领下叩谢。船上开始摆宴席,一切都由县里的人安排好了。十二条“江山船”摆了十二桌酒席。胡统领的船在中间,随员和夫子的船在两边,其他的都是县里安排的。这时候已经初更了,船上灯火辉煌,如同白昼。“江山船”的窗户是可以打开的,十二条船都能互相看见,灯火通明,非常漂亮。一声令下,知府、参将换上礼服,进舱给胡统领敬酒。船上吹奏着乐曲。胡统领谦虚了一下,说:“今天能取得胜利,全靠朝廷的洪福,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再说,这是我的船,各位是客人,我敬各位酒才对。”知府说:“今天是为大人庆功,大人应该坐首席。”胡统领坚决不肯,让大家随意一些,大家只好听他的。又请了两位老夫子过来。本来是一桌五个人,胡统领又请了周老爷,说这次能成功都是他的功劳,一定要让他坐首席。周老爷见府尹也在,不敢越位,坐了第五位,黄文两位随员在隔壁船上坐下了。很快十二条船都坐满了。

话说六个人刚在船上坐好,胡统领就迫不及待地说:“今天跟平时不一样,大家伙儿得好好乐呵乐呵!”府里营里的人就跟着附和:“是,是。”胡统领瞅着赵不了,知道他年轻好动,想让他先来活跃气氛。可巧赵不了心里正烦着呢。虽然陪着东家喝酒,他心里却想着兰仙。一想到兰仙死的那么冤枉,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心里琢磨着:“要是在这儿,兰仙还在,陪着东家一块喝酒,光明正大,多痛快!多有意思!偏偏她死了!”想到这儿,忍不住掉下泪来。又怕别人看见,就假装眼睛进了沙子,不停地揉眼睛。还好没被人发现。

胡统领在那儿吆喝半天,没人搭腔,觉得挺没劲。还是周老爷机灵,看出了苗头,悄悄拉了拉黄老夫子。因为他年纪大,脸皮厚,别人说不出口的话他都能说,所以让他先开口。黄老夫子果然领会了。正要说话呢,龙珠在船舱门口招呼伙计上菜,黄老夫子就借坡下驴说:“龙珠姑娘琵琶弹得可好了,钱塘江上没谁比得上她。”胡统领说:“对对,老夫子您是爱听琵琶的。”黄老夫子说:“好琵琶谁都爱听。今天这情况跟平时不一样,应该放开点。麻烦龙珠姑娘多弹几首,给统领大人助助兴。”胡统领说:“今天大家一起乐呵。我先带个头,请龙珠姑娘上来弹几首,给各位大人师爷助助兴。”龙珠求之不得,赶紧过来坐下。凤珠也跟着进来了。

胡统领非得让大家伙儿都叫上自己喜欢的姑娘来作陪。府里、参将他们都叫了自己的相好。周老爷还是叫了那个小戏子招弟。黄老夫子没叫,胡统领也没勉强他。轮到赵不了了,胡统领说:“今天先生放假,让你高兴一回,你叫谁?”赵不了说:“没叫。”胡统领非要他叫,他就是不叫。胡统领心里很不高兴:“背地里偷偷摸摸的,当面却装清高。这种不识抬举的,真不该让他来。”心里这么想,脸色就不好看了。哪知道他心里正难受着呢,哪还有心思叫别人啊。于是胡统领就不理他了,忙着招呼隔壁船上的文七爷他们叫人来作陪。这时候兰仙已经死了,玉仙没事,还照样做他的生意。文七爷就把玉仙叫来了。赵不了隔着窗户看见玉仙,想起他妹妹,心里更难受了。不一会儿,大家都叫齐了,敬过酒,龙珠抱着琵琶过来问弹什么曲子。本府大人发话了:“今天是统领大人凯旋而归,应该弹几首吉利的曲子。”大家都说:“是。”本府大人点了《将军令》和《卸甲封王》两首曲子。胡统领果然非常高兴。

琵琶一弹完,本府参将都起身过来敬胡统领酒,齐声说:“大人卸甲之后,马上就要高升了。这杯喜酒一定要喝!”胡统领说:“高兴大家一起高兴。我回来之后,一定把今天出力的人好好推荐给中丞大人。各位辛苦了这么多天,都应该得到提拔。”本府参将一听这话,又一起起身行礼,感谢胡统领的提携。

咱们只说高兴的事儿,却没注意到,文七爷那边的船上,首县庄大老爷正喝酒呢。他看见大船上本府参将一个个起身给统领敬酒,也想巴结一下。正要和同桌的几个人一起过去敬酒,刚迈出一只脚,就看见衙门里一个二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头大汗,跑到船上,告诉庄大老爷说:“老爷,不好了!”庄大老爷一听就吓了一跳,忙问:“姨太太怎么了?”那二爷说:“不是姨太太的事。西北乡下来了好多好多人,男男女女都有,有的头都破了,浑身是血;还有女人被人抬过来,要求老爷为他们伸冤。”庄大老爷说:“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土匪打劫了?”二爷说:“不是土匪。是统领大人带来的兵,不知道是哪位老爷带的兵,把人杀了,东西抢了,女人也强奸了,房子也烧了。所以他们来告状。”庄大老爷一听这话,觉得很棘手。这两天他姨太太刚生孩子,所以一看见二爷跑来,还以为是姨太太生孩子出了什么事。后来听说不是,才放下心来。但是乡下来了这么多人,怎么办?统领正高兴呢,也不好意思去回禀。他毕竟是老县官,见多识广,心里有主意。就问二爷:“到底来了多少人?”二爷说:“看着好像有四五十个。”庄大老爷说:“你先回去,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冤情。等我跟统领大人说一声,一定为他们伸冤。让他们别闹了。”二爷走了,庄大老爷才和文七爷他们一起去了统领的船上敬酒。胡统领说了很多场面话,庄大老爷答应着,又谢过统领,回到了自己的船上。但他没把二爷说的话告诉胡统领。

酒席散了,官员们一个个过来谢酒,千把外委们都站在船头上行礼,两位老夫子只作了个揖。胡统领送走客人,回到船舱,就看见贴身小厮曹二爷走过来,把乡下人来告状的事又说了一遍。胡统领说:“怕什么!要紧的话,首县又不是傻子,刚才怎么一声不吭?你们大惊小怪的!”曹二爷碰了钉子,不敢说话,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这时周老爷已经回到自己的船上了,胡统领又让人把他请来,告诉他刚才曹二爷说的话。周老爷心里明白,听了这话非常担心,却不敢说话。

胡统领又要跟周老爷商量保举功名的名单,哪些人算“寻常”,哪些人算“异常”,哪些人可以“随折”(简单保举),哪些人需要走“大案”(正式保举),得好好斟酌一下,才能报给中丞大人。周老爷当然先谦虚一番:“这恩情都是上面赏赐的,我哪敢插手啊!” 胡统领说:“您老当然算‘异常’,肯定要向中丞大人正式保举,这不用说了。其他人呢?”周老爷见统领这么器重自己,赶紧道谢,也不好再推辞,心里盘算了一下,就保举了本府、参将、首县、黄丞、文令、赵管带、鲁帮带,都说是立了大功。

胡统领看其他人名字都还好,唯独提到文七爷(文令)时,心里有点不舒服,就说:“自己带来的人都说是异常功劳,怕招人议论。我看文令年纪轻,经验不足,就让他算‘寻常’吧。本地文武也没出多大力的,何必都算‘异常’呢?”周老爷跟文七爷关系本来一般,听了统领的话,只应了一声“是”。后来见胡统领还要把当地文武都划掉,周老爷就献了个计策:“大人,这事儿瞒不住他们的。他们可不像文令那么好打发,您得给他们个面子,堵住他们的嘴。这是我为大局着想啊!” 胡统领觉得有道理,说:“老哥说得对,就这么办。有这几个‘随折’的,也够了。‘随折’跟别的不同,不宜太多。要是我们报上去被中丞驳回,那就没意思了,所以得好好斟酌。”周老爷连连答应。他又说:“其他人,我不敢乱保,不过那两位老夫子辛苦跑一趟,正好借此机会给他们弄个功名。这怎么处理,就请大人您做主,我不敢乱说。还有大人身边几个得力的管家,我问过他们了,功劳、奖状都有,这次就给他们外委个千把户之类的官职吧,也算是对大人提拔他们的回报。” 胡统领说:“老夫子的事回头再说。至于我手下的这些,就算有保举,也只能跟着大案一起报上去。兄弟我现在正忙着呢,老哥今天就住在我船上,先把该保举的人员名单起草一下,明天我们再细细斟酌。”说完,龙珠过来给统领点烟。

周老爷回到船舱,拿出笔墨纸砚,独自坐在灯下写名单。一边写,一边心里琢磨,自己还有一个兄弟,一个内弟。兄弟已经捐了个县丞的底子,内弟连底子都没有。想趁这个机会也保举一下,胡统领应该会答应。只要他答应,就算内弟没功劳,也能赶紧去补办手续,填个虚假的履历,也容易。正想着,龙珠见统领在吸烟睡觉了,就轻轻走到船舱。看见周老爷在写字,就给他倒了杯茶。

周老爷一见是龙珠,知道她是统领的心上人,赶紧站起来说:“姑娘您太客气了,使不得!”龙珠笑了笑,问:“周老爷这么晚还不睡,写什么呢?”周老爷便借机显摆:“我在写各位大人老爷的功名册呢,他们的功名都要经过我的手。” 龙珠问:“为什么都得经过你的手?” 周老爷说:“今天统领来剿匪,这些官员跟着一块儿出征打仗,现在土匪都杀完了,所以要一起保举他们。” 龙珠问:“什么叫土匪?” 周老爷说:“跟以前的‘长毛’一样。” 龙珠说:“我们在路上不是听船上的人说,根本没遇到什么‘长毛’吗?” 周老爷说:“怎么可能没有!他们都躲在山洞里呢。要是不把他们灭了,等我们走了,他们肯定要出来杀人放火。” 龙珠信以为真,又问:“府大人、县老爷不都是官吗?还要升官?” 周老爷说:“县里升府里,府里升道台,升了道台就和统领一样了。” 龙珠说:“刚才我听见你跟大人说曹二爷也要做官,他要做什么官?” 周老爷说:“这些人也没什么大官给他们做,就给他们弄个副爷之类的。” 龙珠说:“别小看副爷,虽然官小,也是皇上的官,势力很大的。我们在江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候潮门外的卢副爷上船喝酒,一分钱没花不说,还嫌菜不好,非要派人把我爸爸送进城。后来我们船上的人都跪着求他,还让我妹妹凤珠陪了他两天,他才消气。做官的,真是厉害!”

周老爷说:“统领大人老说凤珠是个清白的人,照你这么说,她也不怎么可靠吧?”龙珠说:“我们这行,说实在的,哪有什么清白的人!我十五岁就跟娘去过上海一趟,人家都叫我清倌人,我心里暗笑。我觉得我们清倌人跟你们老爷们一个样。”周老爷一听,惊讶地说:“你说我们做官的跟你们清倌人一样?你这话也太损我们做官的了!”龙珠说:“周老爷别生气,我还没说完呢,您听我说。去年八月,江山县的钱大老爷雇我们的船,带着太太上任。听说这钱大老爷在杭州等空缺等了二十多年,穷得不行,什么都当了。好不容易才熬到上任。他只有一个太太,两个少爷,却有九个小姐。大少爷都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媳妇。从杭州出发的时候,全家行李不超过五担,箱子都很轻。到了今年八月,他提前写信让我们去接他们回杭州。等上船那天,红皮箱子一下就多了五十多个,其他的还没算呢!上任的时候,太太戴的是镀金簪子,等回去的时候,就连小少爷的奶妈,个个都戴着金耳坠子了。钱大老爷走的那天,还有人送给他好几把万民伞,大家都说老爷是清官,不贪财,所以才送他这些东西。我心里好笑,老爷不贪财,这些箱子哪来的呢?来的时候什么样,走的时候什么样,我能看不出来吗?做官的得了钱,还非说是清官,跟我们这行的人非要说自己是清倌人,不都一样吗?周老爷,我拿钱大老爷做个例子,不是说你,您千万别生气!”

周老爷听完她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反而朝她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比喻得不错。”龙珠又问:“周老爷,这些人的功名都要您过目,我有一件事拜托您。我想我干这行,也没什么好处给我爹。我想求您帮帮我爹在里面写个名字,只要跟曹二爷一样就行了。将来我爹做了副爷,到了江头,城门上的卢副爷再来我们船上,我也不怕他了。”周老爷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又皱了皱眉。龙珠追问他:“到底行不行?”一定要周老爷答应。周老爷指着耳舱的方向,意思是让他跟统领说。龙珠还没回答,就听见耳舱里胡统领连着咳嗽了几声,龙珠赶紧进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