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财的那些姨太太们,自从大太太闹着不让他们住一起后,刁迈彭把她们安排妥当了,大家觉得挺公平的,也没啥意见。十八个姨太太里,只有三个死活不愿意搬出去,想跟着大太太,那就随她们去吧。剩下的十五个,有的三个一起,有的两个一起,合伙租了房子住一块儿,这样既省房租,又能互相照应。

那时候,有个大官的儿子在芜湖买了一大片地,照着上海的样子盖了很多弄堂,全是住宅,有的是三层,有的是五层,大家都觉得这儿方便,所以都租了这儿的房子。弄堂里还有戏园子、饭馆、窑子,那可是芜湖最热闹的地方了。姨太太们虽然不去窑子、茶馆,但戏园子、饭馆还是少不了的,所以她们也挺满意这新住处。刁大人给她们限定了半个月搬家,这半个月里,她们忙着粉刷房子、置办家具,一天都没闲着。等一切安排妥当,搬出来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超过期限的。为啥?因为张太太太凶了,姨太太们都觉得早一天离开张家就早一天快活,所以个个都争着搬。十五个姨太太里,有四个家里有父母或兄弟姐妹的,就通知家人来接她们一起住,有的住城里,有的住乡下,还有几个干脆搬到别的县去了。剩下的十个姨太太就一起住在了那个热闹的弄堂里。

临走的前一天,刁大人特意派人通知那些姨太太说:“各位姨太太虽然搬出去了,也要注意自己的名声。庙宇、戏园子、酒馆,统统不许去!大人现在已经贴出告示,不许妇女进这些地方玩耍;要是违反了,一定严惩。为此,还特意派了十几个巡查员,昼夜巡查。要是巡查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禁止别人?要是他们不徇私情,你们的面子可就不好看了。所以,我特意提醒你们一声,自己小心点!”姨太太们听了,有的在意,有的不在意,暂且不说她们。

再说张太太,自从十五个姨太太搬出去后,过了两天,她心里突然琢磨:“刁大人做事怎么这么没决断!这帮狐狸精为啥不干脆赶走?他磨磨唧唧的,好像想留着她们,又叫她们搬出去住,等他没了约束,将来肯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岂不是把军门的名声越弄越坏!他到底啥意思?”她正疑惑不解呢,刁迈彭正好来问候,张太太就问他为啥纵容那些姨太太。刁迈彭说:“我的意思,最好是叫她们离开芜湖,彼此不相往来。无奈一时做不到,只好慢慢来。好在我前天已经让人暗示她们了,将来自有办法收拾她们,大嫂不用操心。至于大嫂这里,除了分给姨太太们的钱之外,大概数目,我也知道个大概。也应该趁这个机会,让账房先生把账目理清楚,该收的收,该放的放。比如有什么生意,不妨做一两笔。家产虽然多,也不能坐吃山空。现在大哥去世了,大嫂是女人,我虽然不方便经手家产,但知无不言,也是朋友的一点情谊。”张太太说:“正是!军门去世了,我是个女人,很多事情都不懂,将来各种事情都要仰仗你,你怎么说‘不方便经手’,刁大人不管,叫我将来靠谁呢?”说着,就哭了起来。刁迈彭说:“我不是不管,但我确实有不便之处。不管交情多好,嫌疑总得避开。况且大嫂这里原有一个账房,把事情交给他们就行了。不瞒大嫂说,最近有两笔好生意,要是做成了,都是稳赚的买卖。要是大哥还在,我早就和他说了,让他入股。现在想想,总觉得不方便,所以几次人家叫我来说,我都没说。虽然这买卖稳赚不赔,但数目太大,大嫂虽然不会怀疑我,但也会觉得吓人。”张太太说:“刁大人说哪里话!你照顾我,就是照顾我已故的丈夫。只要生意可靠,你说好,我有什么不做?钱是我的,谁还能管得住我?至于账房,他们只管些小账,大生意他们做不了主。刁大人,你说的到底是什么生意?要是能说,要多少本钱,我这里有。”刁迈彭说:“生意不算大,但做成了就稳赚。做不好,也就赚个二三成、三四成。”太太说:“我也不想赚太多,能赚二三成、三四成,我就知足了。”刁迈彭见张太太很信任他,也就没再推辞,说先让账房先生把所有的产业和放在外面的东西,都列个详细的账目。至于说的生意,立刻写信通知对方,让他来合伙。从那天起,刁迈彭连续来了几天,把张家的账目都弄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房契、股票、合同、欠据,都放在一个柜子里,放在张太太床前。还有金叶子、金条、洋钱、元宝,虽然没一件件清点,但也大概知道数目,也都放在太太屋里。已有的产业不算,还有大概一百二十多万现银。张太太又说:“那些搬出去住的狐狸精,每人至少有三五万银子的金银首饰。可怜我自己所有的,还不到她们一个人的一半!她们十五个人加起来,足足有五六十万!”刁迈彭听了直咋舌,借此机会,他也把张太太和那些姨太太的金银首饰的价值都弄清楚了。

张太太一口气做了两笔大买卖,都答应下来了。一笔是入股上海一家丝厂,投了三十万;另一笔是合伙开个小轮船公司,投了六万。这两笔买卖都委托刁迈彭帮忙打理。刁迈彭说自己当官的不方便,就推荐他兄弟刁迈峭去丝厂当经理,又推荐他侄子去轮船公司当副手。张太太见买卖都办成了,而且利润丰厚,估计不到三年就能回本,心里特别感激刁迈彭,还托他多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买卖。刁迈彭满口答应,嘴上说各种买卖机会不少,但怕不靠谱的,万一出点差错,收不回钱,他可对不住张太太。心里却盘算着别的。

另一边,张太太的十位姨太太,五位跟着家人回去了,咱们先不管她们。剩下的十位,都是年轻漂亮爱玩的,住在一起,日子过得自由自在,成天出去玩。晚上不是一起喝酒就是打牌。她们分住三栋五层楼房,每人都有三四个佣人,还有公共的看门人、厨师、杂工。刚搬出来的时候,十个人关系很好,每月轮流做东请客。轮到谁做东,十个人就聚在她家。以前张军门在世的时候,这些姨太太都按排行称呼,比如大姨、二姨之类的,方便区分。这次留在家的三位是大姨、二姨、六姨;跟着家人回家的五位是五姨、十姨、十三姨、十六姨、十八姨;剩下的十位住在一起。这天轮到八姨做东,请大家吃西餐。当时只有一家西餐厅,菜品不全,但在本地人看来,已经是稀罕玩意儿了。八姨提前一天点好了十道菜,让餐厅明天晚上送来。八姨和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住在一起,她们约好下午四点打麻将,打完再吃饭。没想到前一天戏园子送来传单,说上海来了几个名角,来这儿客串三天,三天后就要去汉口了,劝大家别错过。十七姨第一个嚷着要去看戏,说看完戏再吃饭也不迟。十二姨、十五姨也跟着起哄,都说要去。八姨不愿意,说:“今天我做东,你们在家帮我忙也好啊,想看戏,明天我请你们,今天别去了。”可她们三个坚持要去。八姨又吓唬她们:“刁道台下了禁令,不准女人看戏,前两天还专门派人来警告过,别被抓了去,还是别去了。”十二姨哼了一声:“他才不会管这些呢,不然还算什么人!”八姨见她们不听劝,也没办法,只好随她们去了。

客人陆续来了,八姨一个人接待。十四姨也来了,说是来看戏。算下来,只有六个人,打麻将还少两个人,八姨就让十二姨、十五姨各派一个大丫头来帮忙打牌。本地戏园散场很早,她们打牌打得忘了时间,没派人去接。等到该上菜了,还剩最后一圈,八姨让人烫酒,让厨房准备菜,这才想起那四个去看戏的还没回来。觉得奇怪,正要派人去接,就听到楼下吵吵嚷嚷的,听不清说什么。八姨赶紧跑到窗边问,只见十七姨的佣人急得跺脚,说:“坏了!三位姨太太和她们一起去看戏的人,都被巡警抓到警察局去了!”八姨问:“真的吗?”楼下的人说:“杂工都回来了,还能有假?一起被抓的有七八个男女。那个杂工幸好跟警察局有点关系,所以才放了他。”楼上楼下闹成一团,打牌的也停了。十四姨和四姨、九姨住在一起,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也被抓了。四姨、九姨忙问杂工:“看见十四姨了吗?”杂工说:“没看见。”大家更担心了。八姨问杂工:“怎么被抓的?”杂工说:“散场一出戏园大门,十几个巡警就冲上来把她们抓走了,拉到警察局。老爷说:‘本官下过禁令,不准女人看戏。你们这些不守妇道的!明天一早送到县里去处理。’八姨说:“你们不会说话吗?为什么不说这是张军门的姨太太?”杂工说:“跟去的王二爷在街上就说了,他们不理。到了警察局,跟委员长说了,委员长也不理,说:‘不管什么人,违反了老爷的命令,都要抓!有什么话,明天去城里说吧。’王二爷还想再说,就被带走了。三位姨太太被关在另一间房,派人看着。其他人被锁着,准备明天送到城里。”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突然,十四姨披头散发地冲进来,说:“不……不……不好了!家……家……家里来了一……一……一群强……强……强盗,在……在……那里抢劫!”大家都被吓坏了。四姨、九姨跟她住一起,要抢一起抢,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八姨问十四姨:“你不是去看戏了吗?什么时候回家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被巡警抓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家来了强盗,你怎么一个人逃出来的?”

十四姨坐下来,缓了口气,哭着说:“可不是嘛!我正去看戏呢,他们被巡警抓走了,我根本不知道。看完戏,天冷,我想换件衣服再过来,没想到刚进门,强盗就跟着进来了!我吓得不敢进屋,躲到厨房的柴堆里去了。就听见强盗上楼了……”四姨惊呼:“哎呀!这下糟了!”十四姨继续说:“强盗上楼后,就听见轰隆隆的,像是开箱子、拖柜子的声音。楼上吵了半天,又下楼翻腾了好久才走。”九姨一听,也跺脚哭道:“我就知道,我也逃不脱了!”十四姨说:“我一直躲在柴堆里,动都不敢动。等强盗走了很久,看门的老头才把我拉起来。现在家里就剩看门的老头了,其他佣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八姨问:“查过东西了吗?抢了多少?”十四姨说:“查过了,好东西差不多都没了。真是倒霉!不知道今年犯了什么星,老是出事!”说完又哭了起来。四姨说:“今天这三个被扣在局子里出不来,咱们家又遭了强盗,看来今天这顿饭是吃不成了。强盗走了,咱们也得回家看看损失了多少。这明火执仗的,地方官是要负责任的。以前老爷在世的时候,捐了不少钱给警察,现在老爷死了,咱们没捞到好处,违反了告示,反而可能被抓。现在又出抢案,不知道他们管不管呢?”说到这儿,四姨起身拉起九姨、十四姨说:“咱们到底丢了多少东西,还得回去看看。查清楚了,案子总得报,强盗总得抓。”说完就走了。

现在屋里只剩下三姨、七姨、十一姨和八姨四个人了。八姨因为接二连三出事,非常沮丧,还担心着十二姨……三个姨太太明天要在城里出丑,她又担心她们今晚受罪,想派人去看看,但大家都说警察局门口有人把守,进不去。三姨说:“衙门里的事我懂,只要有钱,就能进去。”八姨拿出四十块钱,又派打杂的去。这时厨子来问:“番菜都做好了,客人齐了就可以上菜了。”三姨说:“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番菜明天再吃吧。”无奈番菜馆是点菜的,不能退,只好都端上来了,敷衍着吃完了。

饭刚吃完,打杂的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被拘留的管家,叫胡贵,是张军门的老下属。这些姨太太出门都带着他,都把他当自己人。胡贵说:“今天的事,是警察局奉了道台大人的命令抓的。不管你是谁,违反了道台大人的告示,一律不准徇私。抓人之后,委员老爷就去道台那里请示。道台大人说:‘要是张军门的家眷,咱们应该给他留点面子。但大家都知道我和张军门是结拜兄弟,我徇私了,以后还能管住别人吗?现在我格外开恩,给他指条路。你回去告诉她们,今晚每人拿一万块大洋作为罚款,就能保释出去。现在正办警察,办学堂,缺钱,这笔钱也不算少。既保全了她们的面子,别人也不会说我徇私。不然,明天送到县里,公事公办,戴上枷锁,也好让大家做个榜样。我事先已经警告过她们了,她们不听劝,自投罗网,可别怪我。’委员老爷回来,就把三位姨太太叫上去,让她们赶紧想办法。三位姨太太求他通融一下,但委员老爷坚持不肯,说‘道台大人吩咐了,少一分一毫都不行。’三位姨太太说:‘就算照办,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委员老爷说:‘你们这帮人真笨!没有现钱,首饰、珠宝、当票都可以抵,只要够三万就行。’三位姨太太还是不同意。委员老爷就发火,把跟着来的陈妈锁了起来。陈妈说:‘我又没犯什么罪,为什么要锁我?’委员老爷更生气了,说她顶嘴,把她拖下去跪着,打她嘴巴。打了十几下,陈妈的两颗门牙被打掉了,血流了一地。三位姨太太吓坏了,怕吃亏,只好答应了。”

八姨觉得胡贵可靠,也没起疑心,到她们三个的房间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她们三个的当铺利息单据,数了数,取了三个一万块的单据交给胡贵,让他去抵数。胡贵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说:“就凭利息单据,委员老爷不收。要股票或者首饰才行。”八姨想:“股票本来就没有。至于首饰,她们出门看戏都戴齐全了,每个人身上至少值万把块的珠宝首饰,足够了,何必再从家里拿呢?”于是又吩咐了胡贵。胡贵去了一趟,又回来了,说:“委员老爷说了,‘光利息单据不收。但总得翻几倍,少了不行。’”三位姨太太说:“反正只是暂时抵押,以后可以用钱赎回来。首饰不方便给他们,万一他们调包了,找谁说理去?”八姨觉得这话有道理,就把所有的当铺单据都给了他。胡贵收了单据走了。大家都以为,这钱拿出来了,三位太太肯定能回来了。胡贵办事很熟练,不用担心。

三姨、七姨、十一姨等着那几个人,一直没回家。等到半夜三点,人还没回来,她们心里犯嘀咕了。又派人去警察局门口看看,结果警察局大门紧闭,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回来的人一说,大家更不安了,只能互相安慰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早上肯定放出来了。” 于是三姨、七姨、十一姨准备回家。八姨害怕,想留她们三个做伴。三个人商量半天,最后决定七姨一个人回家看家,三姨和十一姨留下陪八姨。七姨走后,又派人去看了看四姨、九姨、十四姨的情况,知道她们被强盗抢了不少东西,已经登记造册了,准备明天报案。大家叹了口气,各自回家睡觉。八姨和三姨、十一姨聊到半夜,也没睡着。

天快亮了,她们才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大声喊:“快请三姨、十一姨回去!家里被贼挖了墙洞,偷了无数东西!七姨的东西几乎都被偷光了,急得要上吊!”三姨、十一姨吓了一跳,一下子坐起来,吓得直哆嗦,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连下床走都走不动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三姨叹了口气说:“老天爷瞎了眼,怎么老跟我们过不去?”八姨后悔昨晚不该留她们两个。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能送她们回去,登记报案。希望很快破案吧,也说不定。 她还让她们俩去安慰七姨。三姨、十一姨赶紧回家,还好路不远。

八姨因为昨晚的事一直放心不下,也睡不着了。她又让佣人去警察局打听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的消息,还说:“胡贵昨天把钱交了,怎么还不放人?”佣人去了好一会儿,急得满头大汗跑回来:“局里的人说,昨天根本没人送钱去。现在还早,还没把人送到城里去。”八姨急坏了:“昨天胡贵不是说道台大人要罚款吗?”佣人说:“我到局里,就让我亲戚把这事告诉了二爷,二爷又告诉了老爷。老爷还把我叫过去说:‘这事虽然有,道台要罚款,一个人也就罚几千,没那么多。别让人骗了。你不来,我也要派人去你们公馆问问。如果是按罚款来的,我就缓点把人送进城;如果不是罚款,赶紧回个信,我早点把人送进城,也早点卸掉我的责任。快去快来!’委员老爷这么说,所以我赶紧回来了。” 八姨急得六神无主,忙问:“你看见胡贵了吗?”佣人说:“没看见,要是看见了,早就把他拉来了。”

八姨正想着,有人来报:“警察局来了一位师爷和一位二爷。”一问才知道是来要回信的。八姨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去见他们。师爷说:“我们是奉命办事,不是故意刁难。道台大人要你们捐点钱,也是做善事。我们特地来商量个办法。说是昨天晚上你们管家送来几张当铺的票据,我们局里没收到。可能是你们府上受骗了,不能怪我们。再说,当铺票据又不是股票,再多也值不了几个钱。现在逃走的管家叫什么名字,请你们报出来,我们也好赶紧查。每人罚几千银子不算多,还是早点解决为好。”八姨心里只想着胡贵,不停地说:“那些票据是我亲手交给他的,现在被他拿跑了,我怎么跟人交代?”警察局师爷说:“还好都是你们自己的当铺,报个失,再补一份不就完了吗?” 八姨一听,觉得也只能这样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重新开始商量罚款的事。警察局师爷一口价,两万银子,包括所有费用,马上就能保释。八姨想,两万虽然不少,但总比更多的好。最后谈到两万块,每人罚款六千,剩下的两千当作各种费用。八姨说:“洋钱没有现成的,看来只能拿首饰抵了。她们的首饰昨天都带出去了,得问问她们自己,每人拿一些出来暂时抵数,出来后再拿钱赎回来。”警察局师爷说:“没有现钱,只能这样了。但是她们昨天进来的时候,头上没戴什么珠宝,我们老爷也亲口问过,她们都说出门时戴着首饰,后来被抢,半路上就卸下来让人拿走了。所以老爷才让我们来。” 八姨又吓了一跳,忙说:“没有这事!昨天我们家佣人回来还说,她们三个都戴着首饰呢。她们不肯拿首饰抵押,所以才叫人来问我拿票据。肯定是她们藏起来了,骗你们的!”警察局师爷说:“我看未必,说不定也是你们管家做的鬼,等我们回去问问她们再说吧。”说完,就带着二爷走了。

八姨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埋怨刁大人不讲情面,一会儿又骂胡贵那个混蛋。没多久,衙门里的师爷又回来了,说:“我已经问过那三位太太了,她们的首饰早就被胡贵拿走了。现在她们身上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所以让我们还是来这里取。她们还说,如果首饰真是胡贵卷跑了,没办法,就求八太太帮她们凑凑,毕竟今天把她们救出来了,总得还个人情。”八姨一听,愣了好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师爷又催了两遍。没办法,八姨只好打开三位太太的首饰盒,东拼西凑,大概只凑齐了一半。当时情况紧急,她只好硬着头皮做好人,把自己值钱的首饰也拿出来十几件,让师爷过目。师爷说不够两万,八姨急了,一件件地给他算:“加起来至少值两万四千!”师爷说:“你说的没错,但问题是,你要是现在一件件买,按照现在的市价和当时的市价比,两万四千可能都买不齐。而且现在变卖,肯定不值钱了,至少还得再加一半,我才能回去交代。”这下把八姨急坏了。

正说着,昨天那家饭馆的小伙计来收账。因为八姨是老顾客,两人挺熟的,小伙计一听这事,就出了个主意:“这师爷肯定想捞好处!”八姨一听,觉得有道理,就问该送多少。小伙计说:“这位师爷经常来我们饭馆办事,多少都要给点,我来帮你问问他。”果然,小伙计跟师爷说了几句,又额外送了二百块钱,才把首饰拿走。八姨不放心,又叫了个贴身老妈子跟着一起去,顺便把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接回来。

没过多久,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就一起回来了。见面后,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说到胡贵,十二姨说:“我们还没走到衙门口,半路上,胡贵走过来,说:‘姨太太们带着这些珠宝进去不方便,悄悄地拿出来给我拿着。’我们觉得有道理,一边走一边把东西给他。奇怪的是,跟着我们的一群人,就他没被抓,在旁边跟着,好像没事人一样。后来到衙门里,他还进去过一次。当时我们吓得要死,哪有心思管这些?谁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八姨说:“真是奇怪!你们路上拿首饰,数量也不少,那些巡警竟然不管,让你们这么做手脚?”十五姨说:“真的!太奇怪了!我们把首饰拿出来后,他还说手里不好拿,又向我们要了两块手帕包着。那些巡警眼睁睁看着,却一声不吭。说穿了,这事太蹊跷了,难道他们串通一气坑我们?”八姨又把打杂的叫来问:“昨天去衙门,有没有看见胡贵?”打杂的说:“我刚到衙门口,胡二爷就出来了。他自己说是委员老爷特地让他回来传话的,就跟我一起回来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大家听了,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恰好,昨天被强盗抢劫的四姨、九姨、十四姨,以及被贼偷了东西的三姨、七姨、十一姨,也过来问候。大家见面,哭哭啼啼的,各自诉说着自己的苦衷。八姨问她们:“报官了吗?”三姨叹口气说:“说到报官,更生气!警察局的委员也来勘察过了,也拿走了报案单。不过那委员总说是家贼。我跟他说:‘墙上有挖好的洞,明明是外面来的。’委员就说:‘是里应外合,没有家贼,肯定偷不了这么多东西。墙上不挖洞,他们怎么拿出去?’我又反驳他:‘说是家贼,他干嘛不直接开门拿,岂不是更方便?’委员被我怼得说不出话,才拿了报案单走了。但是,贼走后,掉了一根雪青色的腰带。我们家的人都认得,说是胡贵的东西,经常见他扎在腰上的,跟这根一模一样。我赶紧示意他们别声张。这样一来,警察局还推三阻四,说是家贼,再加上这个证据,更让他们有话说。”三姨说完,大家也没说什么,只有八姨她们四个昨天被胡贵骗过,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就说:“这事的确是他做的。”三姨忙问怎么回事,八姨就把昨晚的事说了,于是大家都认定是胡贵干的。

接着又问四姨她们被抢劫的事。四姨说:“你们说的丝毫不差。我看,这不仅是内鬼作祟,而且是官府串通一气!”大家听了,更加诧异。

四姨说:“我回家的时候,强盗早就跑掉了。查了查咱们这些管事,其他人东西都没少,就只有王福爷俩的东西丢了。”三姨问:“王福是谁啊?”四姨说:“就是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南京人,经常去道台那儿跑腿的。以前在老宅子的时候,每次刁道台来,他总是抢着去给他点烟。刁道台特别喜欢他,还跟他说:‘现在你们军门(指去世的军官)不在了,只要你们好好干活,以后我一定会提拔你们的。’后来我们搬家了,就让他跟着我们照应。可惜他儿子小三子不学好,老是跟那些混混鬼混。我昨天回家,没看见他爷俩,我还说:‘是不是让强盗给打死了?你们赶紧去找找啊!’看门的老头儿倒是挺明白,上来跟我说:‘今儿这事儿太奇怪了。’我问他:‘怎么奇怪?’他说:‘小三子平时一天到晚,甚至整夜都不回家,就昨天吃了饭没出门。一开始他还躲在他爹床上呢。后来四点多钟,十四姨去看戏了,四姨、九姨去了八姨那儿,他就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往门外看,好像在等人似的,然后就不见了。出事后,就一直没看见他爷俩。’我觉得这事儿太蹊跷了,今儿早上我就让人去门房看看他俩的行李。看门的老头儿说:‘四姨不用看了,我已经看过了,床上只有一床破棉絮,其他东西都搬走了。’这不是自己人干的吗?这伙强盗肯定是王福他儿子引来的!”

大家说:“你怎么又说是官府和强盗串通一气的?”四姨说:“我就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这么说。昨天出事后去报案,说是晚了。今儿一大早出城勘察现场,官府的人倒是来了不少,县里的、保甲局的、警察局的,好几位老爷,看了半天,啥也没查出来,反倒把我们的人叫上去问了半天。最可笑的是县里的周老爷还问我们的人:‘来的这些强盗里,你们认识谁吗?’这话问得大家都笑起来了。我当时也不管他什么老爷不老爷的,直接就说:‘强盗来了,一个个拿着洋枪,我们逃命都来不及,哪有工夫一个个认他们的脸啊?’一句话,把县官都逗笑了,连忙解释说:‘不管认不认识,城里出了抢劫案,我总得管。不过你们要知道,要是强盗里有你们认识的人,你们心里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别怪我地方官失职。’你们听听,这位老爷的话是不是很奇怪?”大家听了,有的说这话说得奇怪,有的骂官府糊涂。

在座的只有八姨最明白事理,听完后想了想,说:“依我看,昨天的事都是他们串通好的。你们想想,咱们这儿的胡贵,你们那儿的王福,为什么都在同一天跑了?东西被偷了,委员说是‘家贼里应外合’;被强盗抢劫了,芜湖县却问:‘这伙强盗,你们认不认识?’我想他们心里都明白,只是不便说出来罢了。至于我们这些人,是自己不好,没听他的通知,明摆着是刁道台叫人干的。我看啊,刁道台最不是东西!四姨,我问你,你们王福是不是经常去道台那儿?”四姨说:“是啊!”八姨说:“刁道台和他说话,他回来有没有告诉你们?”四姨说:“刚搬来的时候,王福天天去道台那儿,回来就神神秘秘的,乱吹一通。最近四五天,虽然天天出去,问他去哪儿,不说去道台那儿,只说是去看朋友。我们还笑话他,怕是讨好刁大人没讨好。没想到会出这事儿。都是当初军门看人用的好!”八姨说:“别怪下人,这帮小人本来就没啥好东西。怪只怪军门活着的时候交的朋友不好!手段真高明啊!半天一夜的工夫,都被他一网打尽了!现在十个人里就剩我一个了,不知道他还想怎么对付我,估计是逃不掉了。”

几个人正聊着呢,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吵吵嚷嚷的。八姨问:“谁呀?”老妈说:“是大菜馆的,刚才来过,现在又来了。”八姨一听就知道是刚才跟师爷讲价钱的那个伙计。因为伙计之前帮了忙,八姨就掀开帘子招呼他,还说:“刚才辛苦你了!”伙计说:“哪里哪里!您是老顾客,帮帮忙是应该的。不瞒您说,这警察局才开不到一年,我们可真是受够了罪。说是保护百姓,街口站岗的兵,吃了东西不给钱就算了,还说自己出身贫苦。这大大的警察局,出来的老爷、师爷,一个个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跑到我们大菜馆里,挑挑拣拣,这个要,那个也要。伺候不好,就瞪眼骂人,还拿警察局的势力吓唬我们。我们伺候这些老爷师爷,那叫一个小心翼翼。他们的账,我们本来是不收的,就算赔点也无所谓,图个交情,以后也好办事。谁知道好事没落到,月初,我们伙计送菜去黄公馆,路上碰见几个流氓(有人说是安庆道上的),二话不说,把伙计撞倒了,菜也洒了,东西也摔碎了。还不算,还硬要伙计赔衣服,说是鲍鱼汤弄脏了。伙计不肯赔,跟他们吵了几句,七八个流氓一起围上来把伙计打了,然后去报了警。店里知道后赶紧去了,警察却说老爷吩咐的,说是伙计自己不小心打碎东西,硬要我们赔他们的衣服。我想息事宁人,赔点钱也就算了,就问他们衣服什么样,看看再赔。没想到警察直接说:‘衣服不用看了,给五十块钱了事,不然就把人抓起来!’各位太太想想,这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了?我真是气坏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先答应了,回去再想办法。结果警察还把我们伙计扣下了。我从警察局出来,一边走一边琢磨,不知不觉撞到一个人,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我娘舅!他问我:“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连娘舅都不认识了?”我愣了半天,说:“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回店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

娘舅听后,拍着胸脯说:“容易!不管他官有多大,见了咱也得让咱三分!”各位太太,你们知道我娘舅是干什么的吗?他可是教书先生,受教务会管,地方官管不着。而且教务会的人事事都帮他,比亲人还亲。他生病了,教务会都派医生来看,一天来好几趟。我们中国人,朋友再好,也没这个待遇。所以我们娘舅在那个镇上,谁不敬着他?那天,娘舅听说我受了冤枉,马上说这大菜馆他也有份,“现在店里伙计被抓了,今天没人做菜,生意就做不成。已经耽误半天了,赶紧把人放出来,耽误的生意,就算他赔也有限。要是到晚上还不放人,你就跟他说,我这店十万银子的本钱,一年赚二十万,他坏了我的招牌,赔得起赔不起?”娘舅交代我这么说,我决定拉上娘舅一起去。幸好我娘舅不怕麻烦,就跟我去了。以前去警察局,老爷们都坐在堂上,让我们跪着见。这次,我一到门口,他们认出我来,就问:“五十块钱带来了吗?”我说:“没有,我们东家来了,有什么话,问他吧!”他们进去回话,老爷又出来,叫我上去。我说:“这事跟我没关系,该赔多少,问东家吧。”老爷问:“东家是谁?叫他上来。”娘舅不慌不忙走到堂上,站在案桌旁边。老爷骂他:“你好大胆子!这是官府,你敢不跪!”娘舅说:“县太爷的公堂才是官府,你这警察局算什么?就算真皇上的法堂,我们也不跪!”老爷气坏了,问他:“几个脑袋,敢不跪?”娘舅从容地从怀里掏出一尊铜像,像佛又不完全像佛,头上有个四叉架子。警察一看就明白了,知道他是教徒。脸色立刻缓和多了,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不用你管。”娘舅说:“我开的店,我店里的人被你抓了,一小时不放就耽误一小时生意,半天不放就耽误半天生意。我来这里,要人其次,主要是让你赔我们的损失!”这话把警察吓坏了,脸色立刻变了。幸好这警察反应快,不管旁边有没有人,赶紧下堂,满脸堆笑,拉住娘舅的袖子说:“我们进去谈。”娘舅说:“你赔我的损失,放人就完事,没有别的。”警察说:“我真不知道是你开的店,是我糊涂,得罪你了,我给你赔罪。”说着就鞠了个躬,又说:“既然你来了,赏个脸,进去喝杯茶吧,也是我地主之谊。”跟娘舅说完,又回头对我说:“这事怪我。”

第一次来这儿,你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早知道是这位老爷开的店,这事不早就解决了吗?他正说着,又回头喊巡逻的士兵:“快把他们的伙计放回去,他们买卖还等着呢!” 我舅舅听了他的话,又生气又好笑,还想跟他理论。这时,他手下的人已经泡好了两碗盖碗茶,一杯给我,一杯给我舅舅。舅舅不肯进屋,他们在公案旁边摆了两把椅子让我们坐下。老爷还亲自端茶。舅舅说:“老爷,您别忙这些了。我只问你,我们的事你怎么处理?”老爷说:“全怪我不好,您不用说了。今天委屈了你们的伙计,我派四抬大轿送他回去。打碎的东西,我都赔。闹事的人,我明天抓来给你处置,就枷在你们店门口。您看这样行不行?” 舅舅还想不同意,我拉了他一把,说:“这样就算了吧,饶了他吧。”舅舅这才没再说什么,不过后来还是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说:“我们好歹是教里的人,你今天才这样。要是普通老百姓,只能忍气吞声受你的气!” 舅舅说一句,老爷就答应一声“是”,不停地说是手下人不好。然后我们和伙计一起坐轿子回去了。各位太太,你们想想,这个老爷,我可不是瞧不起他们,真是个没骨气的家伙!不拿教里的身份吓唬吓唬他,不给他五十块大洋,他能跟你好好说话吗?现在呢,不仅不要五十块,还赔我们碗盏,闹事的人还要给他处置。

他赔礼道歉的态度倒是挺好,但这事儿要是换了普通人,可就没这么容易善了。

我舅舅后来还念叨着这事儿,说这老爷仗着自己是官,平时肯定没少欺压百姓。要不是我们有点身份,今天这事儿还真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