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中书听了梅飏仁和劳老先生的对话,心里暗想:“这家伙根本没一点国家观念,只想保住自己的功名利禄,就算整个江南都送给外国人,也跟他没关系。百姓好当顺民,你当官的将来却没用!谁不知道中国的江山都是这些当官的一块一块送掉的?他现在还说这种话,真是可笑!”
冯中书正琢磨着,就听见梅飏仁说:“劳老先生,江南被外国人占了,也不全是坏事。”劳主事忙问:“怎么说?”梅飏仁说:“我们这位新上司不好伺候啊!我刚到任就跟他对着干,这几个月总算摸清了他的路数,但他还是不高兴。你说我们做下属的容易吗?” 劳主事还没说话,冯中书抢着说:“这个,梅老先生不用担心。现在他是上司,你是下属。要是地方被外国人占了,外国人讲究平等,没有‘大人’‘卑职’那一套,你的官和他一样大,上面只有一个外国皇帝,你管不着他也管不着你,你还怕他干嘛?”梅飏仁半信半疑,没说话。劳主事又抢着说:“我说彝斋兄(冯中书)的观点跟我的外孙一样,这平等的事,我外孙也经常说。”冯中书一听,气得够呛,但他年纪大了,又是乡里望族,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草草吃完酒席,各自散了。
从此以后,梅飏仁借此机会跟商人打好关系,捐了不少钱,办了一些学校之类的“维新”事业,好给自己脸上贴金。他还喜欢写长篇大论的奏折,经常送到巡抚那里。时间长了,上面也回过味来了,觉得这人还能办事。各位不知道,做官的,能得到上司一句夸奖,那就是升官的信号。果然不到三个月,藩台就把他升为海州直隶州知州。梅飏仁接到任命书,高兴坏了,立刻亲自去省里谢恩。刚从省里回来,六合县的任命也下来了。梅飏仁忙着交接,带着家人、幕僚、仆人,直奔海州赴任。
海州靠海,虽然是个要职,但以前没什么大事。最近几年,有些国家想霸占中国领土,经常派军舰到中国沿海巡逻。他们一来就不走,有时还派人上岸,人数不定,说是测量地形,其实就是操练兵丁。封疆大吏都拿他们没办法,更别说地方官了。
梅飏仁到任一个月后,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三艘外国军舰,一字排开停在那儿不动。第二天,大船上派了十几个外国兵乘小船下来,后面跟着个翻译。他们上岸后,在店铺里买了许多鸡鸭米麦之类的食物,付了钱后就回船了,并没有什么骚扰。有些店铺见是外国人买东西,故意抬高价格,反而赚了不少,还盼着他们第二天再来。
这时,有人飞快地给州衙送信,说海面上来了三艘外国军舰,不知道要干什么。梅飏仁一听,吓了一跳,赶紧把师爷叫来商量对策。“要是他们要跟我们开战,我们毫无准备,怎么办?”他一边着急,一边派人通知营房,万一真打起来,只能先让他们顶一阵子。梅飏仁急得满头大汗,师爷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劝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派人去问问他们的来意。如果只是路过,没什么举动,我们就以礼相待,但也要尽快请他们离开,免得百姓恐慌。如果另有目的,他们的炮舰威力巨大,我们营里的老弱残兵根本挡不住,必须立刻电报给巡抚,请求指示。”
梅飏仁正束手无策,听了师爷的话觉得有道理,立刻照办,但又犯难了。“谁敢去他们的船上?”师爷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派人去绝对没事。”梅飏仁问:“派谁去?”师爷想了想说:“您是县令,去不方便,而且船上都是外国人,衙门里没有翻译。只能请州判大人和英文学堂的老师一起去一趟,问问他们的来意,再电报到南京。”梅飏仁说:“对对对!”立刻派人把州判请来,说明情况,请他辛苦一趟。州判怕外国人把他杀了,推三阻四,先说:“我不懂外语。”梅飏仁说:“有翻译啊。”州判还想推辞,这时请来的英文老师也到了,了解情况后,因为他读过几年洋书,比较开明,而且知道这事不会吃亏,将来州官也会另外表示感谢,便爽快答应:“我愿意效劳!”他还劝了劝州判,州判才同意一起去。
州判老爷跟着教习出来坐轿子,一边走一边问:“外国人啥样啊?我小时候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两回,他们跟咱们中国人一样不一样?见他们得行啥礼?上船了该用啥证件,或者怎么说?” 教习说:“外国人嘛,就是鼻子高点,眼睛凹点,说话口音不一样,其他跟咱们中国人差不多。老爷您见他们,拉拉手就行,不用鞠躬,也不用磕头,拉拉手就得了。但记住,一定要用右手,千万别用左手,会得罪人的。”
州判老爷说:“得罪了他们咋办?他们会跟咱们打仗吗?” 教习说:“那倒不一定,不过看着不尊重似的。你想啊,你不尊重他,他能高兴吗?” 州判老爷说:“我以前听说,外国兵船上到处都是炮,只要手指头往桌子上一按,“轰”的一声,立马就能把人打死。那年李中堂派钦差出国,去了哪个国家我不记得了,人家炮船上请他吃饭。他一点没防备,上了人家的船,跟那军官说话。一言不合,那军官拿起茶碗往桌子上一摔,一个跟绍兴酒坛一样大的炮弹就出来了!幸好李中堂坐的地方稍微偏了一点,没打着。你说险不险!这事儿,一是李中堂命大,二是他也老江湖了,打过太平天国,打过捻军,炮声听习惯了,看见那情况,就微微一笑,啥也没说。那船上的军官见炮没打着,反而觉得过意不去,好好地把他送上岸了。第二天送来好多金银珠宝求和。李中堂答应了,准了他们五口通商,所以现在才有这么多外国人。我说得对吧?我现在不怕别的,就怕他开炮。我从小被鞭炮吓坏了,听见放鞭炮都捂耳朵。” 教习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讲,觉得挺好笑,也不跟他计较,说:“李中堂是大官,所以船上才鸣炮迎接。咱们去,不会开炮的。您见他们,也不用什么证件,带张名片就行,到了船上,我帮您翻译。”说完,两人一起上了轿子,一直抬到海边。小船早就准备好了。
州判老爷虽然有教习壮胆,下了轿子走到海滩上,还是吓得直哆嗦,跟要上刑场似的,被人扶上小船。船小,人多,摇摇晃晃的,更把他吓坏了,直喊“我的老天爷”,趴在别人身上,一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靠近大船,扶他上梯子。他抬头一看,船头上站着几个高鼻深目的外国兵,吓得他浑身发抖,两腿都软了。好几个人架着他才把他送上船。这时候他魂都没了,脸色惨白,呆若木鸡,连名片都没递,握手也忘了。还好教习在前面,一上船就和人家握手,用英语问人家从哪来,来这儿干啥。船上的人回答了,才知道不是英国的军舰。还好英语比较通用,大家都懂两句。船上的指挥官是提督级别,听说中国官员派人来问他,也用英语说:“我们路过这儿,想上岸打猎玩两天,过两天就走,没什么事。你们别害怕。” 教习把话问清楚了,也跟人家握了握手,扶着州判老爷下了船。
州判老爷上船后一句话都没说,回到小船上,缓过神来,才感觉魂魄回来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我活这么大,今天头一次,真是吓死我了!这官儿真不是人当的!” 教习没理他,觉得他挺好笑。见人家不理他,他又说:“听说外国人咋咋地,其实也挺好说话的。” 教习说:“既然这样,老爷您为啥不跟他们聊聊呢?” 州判老爷脸红了,说:“我跟他语言不通,我能说啥?” 教习说:“没事儿,我帮您翻译。” 州判老爷说:“到这儿已经麻烦您了,还打搅您,我不太好意思。我心里更不安了。”说着,小船靠岸了,两人又坐轿子回城交差。见了州官,州判老爷胆子大了,跟教习说了一大堆,有话没话的。梅飏仁这才明白这军舰的来意,总算放心了。他又想,外国人来了,虽然没事,但还是得赶紧电报给制台,表示我们和外国人关系良好,这样才能平安无事。主意打定,他就找师爷。师爷也说:“很好。”连忙找出电报本,写好电码,让人去发。州判老爷又要求把亲自去船上跟洋人交涉的事写进去。梅飏仁同意了。州判老爷道谢后,高兴地和教习一起出去了。梅飏仁亲自送他们出来,对教习说:“以后还要麻烦您。” 教习说:“应该的。”然后就离开了。
南京的电报到了,制台一看上面说来了三艘军舰,吓了一大跳。看到后面说没事了,才松了口气。赶紧把省洋务局总办叫来商量对策。这位制台一向挺崇拜外国人的,洋务局总办也跟着他的意思说:“不管他们来干嘛,既然大老远从外国跑到中国来了,总归他们是客人,我们是主人,该尽的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 制台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吗?” 洋务局总办说:“梅牧的电报里说是位海军提督。” 制台说:“是啊,提督是什么官?在我们中国那是武职一品大员,可以管辖好几个州县,就连你也要听他的。照咱们的规矩,这么大的官来了,地方上文武官员都得出去迎接。梅牧的电报说,直到派了翻译上船问了才知道,可见地方上一点准备都没有,这帮地方官真是太糊涂了!我的意思是,赶紧给梅牧回电,让他连夜准备一栋公馆,请他们上岸住,一天的住宿费,一天的伙食费,都由梅牧先出,钱多了我们再给他补上,让他安心办事。咱们再派一艘军舰过去,就说是专门去接他们到南京住几天的。这样,他们应该会高兴。你觉得怎么样?” 洋务局总办当然顺着他说:“好极了!一定按照大帅的吩咐办。” 制台立刻和洋务局总办一起拟好了电报,通知海州的梅牧,同时下令派一艘军舰,连夜开足马力赶往海州。
海州知州正在衙门里和几个老先生商量对策,突然收到制台的回电,一看这情况,也不敢怠慢,赶紧让人去学堂把那位教习请来,让他上船传话,说:“制台来电,请贵提督上岸居住,梅知州已经准备好了宽敞的房子。” 船上的提督说:“我们来这里没有别的意思,上次已经说过了。虽然感谢总督的好意,但我实在不想打扰你们。况且我们的船过一两天就要离开这里了,绝对不会麻烦梅知州的。” 教习见洋人不想上岸,也就没再说什么,回去把情况告诉了梅知州。梅知州接到这个消息,非常为难。如果答应洋人,让他们住在船上,恐怕制台会说他不会接待客人;如果再派翻译去船上说,又怕洋人反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主意来。
这时,省里派来的军舰到了。船上的管带是位总兵衔参将,姓萧名长贵。到海州后,停好船,先上岸拜访知州。梅知州接见了他,萧长贵说明来意,又说:“我奉了大帅的命令,来这里和你一起上船拜见那位外国军官。这是大帅上任后才给我的差事,不到两年,很多事情都不懂,还得请你指教。” 梅知州说:“不敢当。” 萧长贵说:“大帅有吩咐,说:‘那位外国军官是提督大人,咱们都要按照下属的礼节去见他。’你还好商量,我有点为难。按规矩,他是上司,我们是下属,应该跪着迎接才是。” 梅知州说:“现在又不是让你去迎接他,只要你去船上见他就行了。” 萧长贵说:“我是大帅派来专门接他的,怎么不算迎接?不仅要跪着接,还要报上名号,等他叫‘起来’,我们才能站起来。这个礼节,我以前在营里当哨兵时就熟悉得很了。按这个礼节来做应该没错。” 梅知州说:“要是这样,我就不能陪你去了。我们地方官接待钦差、督抚,从来没有跪过。现在咱们俩一起去,我站着,你跪着,成什么样子!” 萧长贵说:“做这个官,行这个礼,我倒不在乎。” 梅知州说:“就算你行你的礼,跟我没关系,但外国人不懂中国礼节,也不会说中国话,你跪在那里,他不叫‘起来’,你起来还是不起来?” 萧长贵一听这话,挠了挠头,为难地说:“这可怎么办?” 梅知州说:“不瞒你说,我本来也不敢上船。我派翻译去过两次,听说那位军官很好说话,所以我乐意和他交个朋友。况且还有制台的命令,我怎么能不照办呢。现在也不能让你一个人为难,我有个办法。” 萧长贵忙问:“什么办法?” 梅知州说:“你既然一定要跪着接他,就在海滩上跪着,我和翻译先上船见见他们那边的官员,我指给你看。等他看见了,我再派人下来接你上船。你看怎么样?” 萧长贵一听,立刻起身行礼说:“多谢指教!我一定照办。” 梅知州说:“还有一点,外国人不用磕头的,就算你朝他磕头,他也不会还礼的。所以我们上船后,不管他官有多大,你只要和他握手就行了。” 萧长贵说:“这好像也不妥。虽然外国人不用磕头,但我们的官和他们的官比起来,本来也不需要他们还礼。依我看,还是一上船就磕头,磕完头再行个大礼。”
梅飏仁看他死活不信,没办法,只好依他。立刻吩咐人伺候着,带着翻译一起上船。船还没上到一半,萧长贵就跪下了。梅飏仁上了船,跟洋提督握了握手,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听到岸边一阵锣响。只见萧长贵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履历,扯着嗓子,大声报着他的官职姓名,一个字也不落下,在那儿跪迎洋大人。梅飏仁在船上看着,又生气又好笑。等萧长贵报完,梅飏仁赶紧让翻译告诉洋官:“岸上这位是两江总督派来的萧大人,在跪迎您呢!”
洋官听了,拿起望远镜朝岸上看了看,才看到一群人,最前面那个,个头只有别人的一半高。洋官很惊讶,问:“谁是你们总督派来的萧大人?”翻译指着说:“前面那个就是。”洋官说:“他怎么比别人矮半截?”翻译解释说:“他是跪着的,所以看起来比别人矮半截。”又说:“这是萧大人对您的尊敬,这是中国最高的礼节。”洋官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说了几句客气话,意思就是“不敢当,让他起来,请他上船”。翻译翻译之后,梅飏仁就让人把萧长贵请上船。
萧长贵很快上了大船。翻译指着给他介绍,这位是提督,那位是副提督,那位是副将。萧长贵立刻趴在地上,先给提督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行了个礼。只见他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东西来。翻译在一旁看明白了,原来是一套中西合璧的履历,真是佩服他想得周到。只见他猛地朝洋提督单膝跪下,高高举起履历献上。洋提督不知道他拿的是什么东西,忙问旁边的翻译。翻译解释清楚后,亲自起身接过履历。萧长贵这才把另一条腿也放下来。他又依次向副提督、副将行礼,还是磕头问安。虽然人家没回礼,但他脸皮厚,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一一见礼完毕后,萧长贵上前一步站着,和洋提督说话。洋提督请他坐下,他说:“卑职理应伺候大人,哪有卑职坐的地方。”洋提督再三请他,他才斜着身子,坐在椅子边上一点。洋提督说话,他听不懂,都是翻译传话。翻译把洋提督的话翻译过来,萧长贵答“遵命”,也坐在一旁,大声回答“是”。大家都觉得他好笑,他自己却毫不在意。只听他又对洋提督说:“回大人的话,卑职奉了总督的命令,来迎接大人到南京小住几天。总督大人知道您来了,立刻让洋务局局长给您准备了一座大宅院,粉刷墙壁,挂字画,张灯结彩,忙了整整三天三夜。只求大人赏个脸,卑职今天就送您去住下。”说完,翻译照样翻译了一遍。洋提督说:“我已经说过了,下个星期就要走,还有别的事要去办。承蒙你们总督大人费心了,我心领了。”
萧长贵见洋提督不肯进南京,赶紧又说:“大人要是不去南京,总督大人一定会说我办事不利,到时候大人您生气,不肯进省。现在求大人无论如何帮帮我,给我个面子。等总督大人高兴了,将来给我安排个好差事,我家老小都得感谢您一辈子。”说完,又行了个礼。翻译又把话翻译了一遍。洋提督听完,笑了笑,让翻译告诉他:“你们不用强留我了,我是绝对不会去南京的。”萧长贵见此,心里很懊恼,说道:“既然大人不肯赏脸,也没办法了。卑职是奉了总督的命令来伺候大人的,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卑职一定去办。”洋提督也谦逊地回了他几句。梅飏仁又当面邀请他上岸住下,又说:“公馆一切都准备好了。”无奈洋提督就是不肯下船。大家见没什么好说的了,就一起告辞下船。梅飏仁回衙门办事。萧长贵不敢直接回南京,每天还拿着名帖,早晚两次穿着正装去洋提督的船上请安。洋提督拒绝了他几次,他还是不听,洋提督也只好随他去了。
萧长贵本来以为洋提督七天就走,结果第五天晚上,他正睡着呢,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还有枪炮声,把他吓醒了。吓得他浑身直哆嗦,在被窝里乱成一团,想叫人问问怎么回事,结果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憋不出话来。正着急呢,一个水手慌慌张张跑来报信:“大人,不好了!有强盗!” 萧长贵一听“强盗”两字,更吓坏了,赶紧想穿裤子逃命。慌乱中裤子穿反了,费半天劲才穿好,衣服也来不及扣扣子,胡乱裹了裹,拖鞋就跑。兵丁们还以为大人要出去抓强盗呢,赶紧把手枪递给他。萧长贵悄悄跟旁边人说:“强盗来了,没地方逃了,咱们躲到下层煤舱去!”说完就跑。还好,没跑几步,水手又来报信:“好了好了!强盗都被洋船打死了,还抓了十几个,大人放心吧!”萧长贵这才定了定神,问旁边人:“我这是在做梦吧?”大家都笑了。萧长贵又愣了半天,说:“你们说抓到强盗是真的?”一个水手说:“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抓了十几个呢!”萧长贵说:“你们看清楚了吗?别有人躲在暗处,咱们出去被杀了,那可不好玩。我看还是别出去的好,就算真有盗案,也是地方官的事,我们是客人,何必自找麻烦?大家都赶紧熄灯睡觉,把舱门关好,小心点!小心点!”说完,他自己先脱衣服睡觉去了,兵丁们也乐得清闲,于是大家都安稳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萧长贵平时七点就去洋提督船上报平安,这天他怕路上遇到强盗的余党,特意晚了一个小时才去。
萧长贵到洋提督船上时,海州知府梅飏仁也已经到了。原来,洋提督船上昨晚抓了强盗,第二天早上就派人进城报信。梅知府一听抓到强盗了,地方官能邀功啊,所以一收到信就赶紧出城到船上去,想把强盗带回城里审问。洋提督很爽快,立刻把十三个强盗都交给了梅飏仁,还派了八个洋兵护送他们进城。萧长贵一看强盗真被抓住了,胆子也壮了,立刻回船,也派了几个兵帮忙护送,想着以后邀功。
梅知府带着人把强盗押到衙门,打发走了洋兵和萧长贵的兵,立刻升堂审问。一开始,强盗们死不承认,后来,几个受不了刑了,招了。原来都是惯犯。其他人见同伙招了,也都招认了。
梅飏仁心里美滋滋的:“我今天白捡了这么多大功劳,虽然是外国兵船出力,但毕竟发生在我管辖的地盘上,上报上去,面子好看!”他立刻让书办写好供词,上报朝廷。又请了个老秀才,给他写了一份电报,专门发给省里的大官。电报里先说了外国兵船来访,他如何积极联络,全力保护,洋提督如何感激他,想报答他。然后又说:“自从我上任以来,悬赏抓捕大盗,盗贼已经绝迹,老百姓安居乐业。某日,听说有大批盗匪要经过本县,我提前跟外国兵船联系,请求他们帮忙,他们答应了。某晚三更,据线人报告,盗匪藏匿在某处。我立刻带人去抓捕,但盗匪太多,我担心人手不够,就一边想办法把他们引到海滩,一边通知外国兵船,他们果真大力协助,一共抓获了十三名惯犯。我已经把他们带回衙门,审问清楚,他们都承认了之前的各种抢劫案。除了另文详细汇报供词,请求批准处置外,关于外国兵船协助抓捕盗匪,该如何答谢,我不敢擅自决定,特此电禀,请指示。”电报发出去后,梅飏仁又亲自去洋船上感谢洋提督的帮忙,说:“我们已经把这事电报给省里了,马上就有回电,省里的大官肯定也会很感激的。”他想让洋提督多住几天,尽尽地主之谊。洋提督客气了几句,还是不肯久留,梅飏仁只好告辞回去了。
南京省长收到海州知州梅飏仁的电报,看完后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最后咧嘴一笑。他赶紧把负责洋务的候补道史其祥叫到办公室商量。这位省长特别重视洋务,他的办公室也是西式风格,中间摆张大餐桌,三把椅子,中间那把是他的座位。史其祥进来后坐下,省长先把海州的电报给他看。史其祥边看边点头,看完后问:“您打算怎么办?”
省长说:“我觉得这事儿,外国兵帮我们抓住了强盗,还愿意让我们自己审判,这可是给了我们十足的面子。他们给面子,我们也不能不给面子。这些人都是惯犯,按理说应该就地正法。但我们先别急着批复,电报通知梅知州把案情和罪名详细写清楚,翻译成英文发过去,问问他们怎么办。如果他们同意放了强盗,我们也能积点阴德,你说呢?”史其祥想了想说:“这是我们国内的事儿,大盗审问清楚后,就地正法是我们的主权,外国人没资格干涉。依我看,您直接批复就地正法,不用问外国兵官。至于他们帮了忙,我们可以答谢一下,比如让梅知州登门拜访,表达感谢,或者送些土特产,比如羊、酒、鸡、蛋之类的犒劳士兵,也可以。这是我的愚见,请您指示。”
省长愣了一下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人家给了我们面子,我们一点表示都没有,心里过不去。我觉得土特产还是要送的。至于那几个强盗怎么处理,我觉得还是先让着人家,等他们不管了,我们再自己处理,这样就两全其美了。我觉得这样最好。”史其祥说:“办案是我们自己的主权,绝对不能跟外国人商量。”
省长见史其祥还是老一套,有些不高兴:“我处理外交事务这么多年,这点事还不懂?你们总是顽固不化,一点也不肯让步。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总得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史其祥笑着说:“强盗归我们自己处理,这是维护主权。再送些土特产表示感谢,两全其美,没有别的办法了。”省长板着脸说:“你真是糊涂!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这事儿不一样!强盗虽然该我们处理,但这次是外国人抓到的!人家出力了,不想占我们便宜,这点面子都不给,说得过去吗?我处理外交这么多年,要是留下把柄给人批评,我可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他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言不发。
史其祥见省长生气了,心里一慌,怕影响自己的仕途,暗想:“主权不主权关我什么事,我操什么心?费劲得罪上司,对我有什么好处?”但他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犹豫半天,只好顺着省长意思说:“我的话是愚见,不足采纳。您想两全其美,可见您既重视外交,又想维护主权,我佩服!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既不放弃主权,又能顾全外交,您看行不行?”省长说:“快说!”史其祥说:“您立刻电报通知梅知州,先把那十三个人中的头目几个就地正法,执行国法就是维护主权。剩下的几个,按理说也该斩首,但现在先别定罪,按您的吩咐,交给外国兵官处理。他们要杀,这些人本来就该死;他们要放,我们也积点阴德,也不负您仁慈之德。”省长边听边点头,不住地称赞。不等史其祥说完,他就抢着说:“对!对!还是史大哥有主意,所以我才事事都跟你商量。就这么办!立刻起草电报,发给电报局,让梅知州照办。”
省城的事暂且不提,再说海州的梅飏仁收到省长的回电后,立即执行命令。他请来本营参将,从监狱里提了之前审定的五个盗首到公堂,验明身份后,押赴刑场处决。行刑时,他和营里的人一起穿着大红斗篷。行刑回来,先去城隍庙上香,然后回衙门升堂,最后回到办公室。官员们都很忌讳,也怕鬼,说是穿大红斗篷鬼就不敢靠近了。再去城隍庙转一圈,就算有邪魔鬼祟,也会被城隍爷叫小鬼赶走。回到衙门升堂的时候,衙役们拿着棍子吆喝着赶鬼,无论有多少冤魂,都被吓跑了。这是老说法了,究竟有没有冤魂缠身,谁也没见过,只是骗骗自己,安心罢了。
梅飏仁回到办公室,洋提督后天就要走了,他赶紧让人把学校的老师请来,连夜翻译公文,好给洋提督汇报情况。老师一开始装腔作势,说没时间,说自己白天上课好几个小时,晚上需要休息,翻译文件很伤脑筋,想带回去慢慢翻。梅飏仁一看情况不对,赶紧拉上师爷一起劝说:“洋提督后天就走,这公文明天早上必须送过去。您辛苦一下,我们一定好好酬谢您!”老师听到“好好酬谢”,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于是就在梅飏仁办公室里开始翻译。梅飏仁跑前跑后地伺候着,不时问:“要不要茶?要不要水?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 他还让管家拿来上海艾罗公司买的“补脑汁”给老师喝,怕他太累伤了脑子。老师见他这么热情,也觉得过意不去,认真地翻译起来。可是这公文内容太复杂了,老师的西语水平也不是顶尖的,很多地方翻译不出来。好在通海州其他人都不懂英文,蒙混过关还是可以的。折腾了八个小时,才勉强把主要意思翻译出来,念给梅飏仁听。梅飏仁除了说“好”也没啥别的说的了。
梅飏仁立刻让人把英文信送到船上。老师心里清楚自己水平有限,怕外国人看不懂,主动说要亲自送去解释。梅飏仁很高兴。谁知老师到了船上,把信交给洋提督,洋提督看了两遍,大半看不懂,问他信上写什么。老师只好红着脸,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洋提督。洋提督说:“幸好你来了,要是不来,我这船上懂各种语言的人多的是,就你的英文没人懂!”说完哈哈大笑。老师知道是自己拼写错了,羞得满脸通红。洋提督说:“既然贵国法律规定这些人该死,那就请梅老爷按照贵国的法律处置他们吧。”老师又请洋提督去监斩,洋提督爽快答应,并约定时间。老师先回来报信。
梅飏仁立刻通知营里,准备队伍押解犯人去刑场。到了刑场,洋提督带着几十个洋兵也到了。洋兵个个腰板挺直,步伐一致,身材都差不多高,手里拿着擦得锃亮的洋枪,看着真威风。而中国士兵呢,老的少的,高的高矮矮的,还有几个痨病鬼、鸦片鬼混在里面。衣服破破烂烂的,跟要饭的似的,走路站姿都没个样子,有的光脚,有的穿草鞋,有的袜子都灰了,有的还穿钉靴。到了刑场,有的说笑,有的骂人,痨病鬼到处吐痰,鸦片鬼拿袖子擦眼泪,刀枪都锈了,跟洋兵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洋提督跟中国官员见面后,先用照相机给犯人拍照,杀了之后又拍了一张,然后各自散去。
这时,梅飏仁已经准备好了送洋人的礼物——酒肉蛋之类的,托省城派来的兵轮管带萧参将送上船。萧参将一听要送礼,高兴坏了,因为这是给制台送礼,很有面子。他立刻穿戴整齐,把礼物装好,一百头猪一百头羊由兵役牵着,他自己坐轿子跟着,说:“在船上舒服惯了,骑马的本事都忘了。”很快到了船上。礼单早就翻译好了,船上的人都看得懂。萧参将来过多次了,很熟,船上的人,不管是军官、士兵还是水手,见了洋人都行礼,见了洋提督更是连磕两个头,一个自己磕的,一个替制台磕的。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洋船上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洋提督吩咐把礼物收下,犒赏来人,又叫个小军官陪萧参将吃饭。这顿饭把萧参将紧张坏了,还有几个士兵见他熟,就拉着他的辫子,用洋话说:“你的尾巴呢?”萧参将虽然听不懂,也知道是在取笑他,脸都红了,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吃完饭,萧参将又向洋提督道谢,告辞回州衙。大家商量好第二天送行的仪式,萧参将说要在岸边跪送,还邀请了本营参将一起跪送。本营参将也答应了。梅飏仁又把城里的文官都约好第二天早上到衙门集合,一起出城送行。大家都答应了。梅飏仁又说:“这次抓强盗虽然是外国人出力,但制台很高兴,以后肯定有提拔的机会。”萧参将一听,赶紧鞠躬,请梅飏仁帮忙推荐。梅飏仁因为他是制台派来的,马上答应了,翻译也求推荐,梅飏仁也答应了,说:“这次辛苦你了,应该的,应该的!”翻译高兴坏了。
刚才那个去船上打探消息的州官大人,正跟别人聊天呢,突然听到这边说要推荐啥事,立马就丢下别人,跑过来对梅飏仁说:“梅大人,还有我呢!”梅飏仁愣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您还有什么?”州官大人说:“我不是吹牛,这事儿我可是首功!梅大人,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们谁也不敢上船,还不是您派我和这位翻译先生去的吗?”梅飏仁说:“是啊,去了也不能说是首功吧。”州官大人急了:“我要是不去那趟,那些外国人怎么会跟我们交好,帮我们出力?我不要求梅大人别的,只求将来推荐的时候,把我这功劳记上,制台大人看了肯定不会驳回的。将来靠这个我能升官,也不枉费梅大人的栽培。”说完又给梅飏仁行了个礼。梅飏仁只是淡淡地说:“我们再商量吧。”州官大人觉得事情不妙,愣了半天,突然计上心来,悄悄拉了那位翻译先生一把,两个人一起告辞走了。
州官把翻译拉到自己衙门,商量说:“这事儿你出力最多,我排第二。总之,没人比咱们俩更重要了。我看这位梅大人有点犹豫,靠不住。不如趁着今晚洋船还没走,咱们俩一起上船,求他们给制台写封推荐信,咱们直接绕过梅大人。怎么样?”翻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走外国人的门路好像比走中国人的更靠谱,他还真想了个好办法。”连连说:“好极了!你要去,说什么话,我帮你翻译。”州官大人很高兴,立刻打开抽屉拿出两张红纸,又把翻译先生请来,让他帮忙写两张官衔条子,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翻译的,都把自己夸上了天。
写好后,立刻坐轿子赶到海滩,下轿上船。这次州官大人知道外国人没恶意,胆子大了,不像上次那样害怕了。船上的人问他:“来干嘛?”翻译说:“要见你们的提督。”船上的人只好带他去见提督。这次州官大人有求于人,不得不格外谦卑,见了洋提督,又是磕头又是请安的,跟萧长贵那会儿一模一样。幸好洋提督见怪不怪,看他磕完头,也没表示什么,等他站起身,才指了指(让他坐下)。州官大人也明白了,斜着身子坐下了。然后由翻译说明来意。洋提督一边听一边笑,还摇摇头。州官大人虽然听不懂,但意思明白了,知道人家有点不愿意。心里很着急,想插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了他们也听不懂。正在左右为难,只听翻译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洋提督才笑了笑。翻译就从州官大人手里把两张衔条拿过来,递给洋提督。洋提督看不懂,又问翻译:“这上面写什么?”翻译就把州官大人的那张反复解释给他听。州官大人在一旁看着,暗暗高兴,觉得这事儿有戏了。
翻译说了一阵子,就和州官大人一起走了。州官大人急着问他:“我们的事怎么样?你看能成吗?”翻译说:“等会儿再说。”州官大人没办法,只好给洋提督行了礼告辞,然后和翻译一起出来。一出船舱,又问翻译:“到底怎么样了?”翻译说:“回去再细谈。”这下把州官大人急得头上汗珠子都跟黄豆一样大了,事情成不成还不知道,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