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地上赚了不少钱。活儿干完了,他琢磨着,这世上买卖,只有做官最赚钱,所以打定主意也要当官。可赚的钱虽然不少,但捐个正经官职还不够,又怕别人嚼舌根,犹豫了好几天,才捐了个县丞,分到山东,还捐了免验的资格,直接去了省城。去省城的路上,他还托妹夫在他将来要办的大案里给他填个名字,好走个后门,顺利上任。妹夫看他志向远大,而且这年头谁不看重人情世故,见他这么上心,也就乐意帮他一把。

话说黄二麻子到了省城后,每天勤勤恳恳地上衙门站班。他只盯着两个衙门跑,一个是藩台衙门,一个是首府衙门。每天在两处衙门之间来回跑,其他地方都没时间去了。过了些日子,有一天黄二麻子到藩台衙门一打听,门房说:“大人今天请假,不上班了。”他又问:“为啥请假?”门房回答:“跟太太、姨太太闹别扭呢,姨太太哭了两天没吃饭,大人也跟着不上班了。”黄二麻子又问:“怎么跟姨太太闹别扭了?”门房说:“这事儿我本来不知道,是里头二爷说漏嘴的,我正好听见了。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啊。”黄二麻子说:“那是自然。”

门房说:“我们这位大人,一个正太太,三个姨太太。前几天不是有圣旨下来,说要捐官的,必须在两个月内办完,两个月后就不行了么?所以大人就赶紧给大太太养的大少爷捐了个道台。大姨太太养的是二少爷,今年才七岁,他娘却非要跟大太太一样也捐个道台。二姨太太眼红了,自己没儿子,好歹怀了五个月的身孕,也非要大人给她还没出生的孩子捐个官。大人说:‘孩子还没出生,谁知道是男是女?要是女孩咋办?’二姨太太不依,说:‘虽然不一定男孩,但也说不准是女孩,先捐个官放着,就算头胎是女儿,还有二胎呢!’大人拗不过她,也给她捐了个,不过比道台低一级,捐了个知府。二姨太太刚闹完,三姨太太又跳出来了。三姨太太比二姨太太更厉害,还没怀孕呢,也要给儿子捐官。大人说:‘你连怀孕都没怀孕,急什么?’三姨太太说:‘我现在没怀,谁知道下个月会不会怀上呢!’所以也闹着一定要捐个知府。昨天这事儿总算解决了。大人被这几个姨太太折腾了好几天几夜,没睡好觉,实在扛不住了,所以才请假。”

黄二麻子听完这才明白过来,赶紧又跑到首府衙门。到了首府衙门,值班的说:“大人还没回来。”黄二麻子只好在衙门口等。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才看见首府大人回来,黄二麻子赶紧过去站班,只见首府大人脸色铁青,根本不理下属,下了轿就直奔里面去了,跟平时完全不一样。黄二麻子心里纳闷,等其他人散了,他还留在那儿,跑到值班的门房那儿打听消息。值班的说:“黄老爷您稍等,我进去打听清楚了再出来告诉您。”于是进去伺候了半天,好不容易打听明白了,出来对黄二麻子说:“您知道我们大人为啥这么生气吗?”黄二麻子急着想知道。值班的说:“照这样看来,这官还真不好当。今天上院,恰好抚台大人这两天长痔疮,屁股疼得受不了,臬台大人上去汇报工作,说没几句话就被人打断了。听说我们大人还被喷了一脸唾沫,所以气得不行。现在在屋里生闷气呢,正打算让师爷给他写信告病假呢。”黄二麻子说:“这也太过分了!他自己屁股有病,怎么好意思让人家下不来台?说句公道话,也就他们这些道台、知府级别的官员,才够格让人家吐唾沫,我们这些小官,人家想吐唾沫还轮不到我们呢!”说完,他就告辞回去了。

第二天,黄二麻子又先去了藩台衙门,门房说:“大人不见客。”黄二麻子问:“那些姨太太没再闹饥荒了吧?”门房说:“听说大人只有大太太、大姨太太两个儿子的官职是实打实的,钱已经花出去了。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一个怀孕了,一个没怀孕,大人不肯给他们捐官,虽然嘴上答应了,但没给她们批文。她们不放心,这两天一直在缠着大人,估计将来还是要给他们捐的。这是私事,还有公事。以前有些衙门的小官,只要是我们大人管辖的,要换人都是大人说了算。以前跟抚台汇报一下就行了。可这位抚台大人不一样,每个衙门都委派了一个道台当办事员。表面上说是藩司公务繁忙,顾不过来,所以增加了一个道台办事。说是办事员,其实权力跟总办一样,所有事情都由他说了算。他要委派就委派,他要撤换就撤换,全凭他一个人。我们大人除了例行公事,反倒不能过问。弄得大人心里很不舒服,所以今天也不出门。”黄二麻子听完这些,自己心里琢磨着:“他做到一省藩台,除了抚台,还有谁比他大?谁不巴结他?照现在这情况,辛苦一辈子,赚的钱,到头来都给子孙当了驴马牛。外面的同事还排挤他,一群小老婆似的,就好像抚台大人是男人,大家都想讨好他,稍微失点宠,就心里不舒服。说到底,这官真不是人做的。”说完,他就呆坐了一会儿。门房说:“黄老爷,您也回去歇着吧。大人今天不出门,您在这儿也是白等。”

黄二麻子被一句话点醒了,赶紧站起来说:“对对对,您老说得太对了!臬台衙门我两个月没去了,那里例行的差事也不少,一直不去露面,就算他真有差事,也不会派到我头上。”说完他就走了。一进臬台衙门,就看到首府的轿子、随从,乱七八糟地堵在门外。黄二麻子心里明白,首府大人在这儿。他心里暗自高兴,觉得这一趟没白来,既上了臬台衙门,又给首府大人站了班,真是两全其美,心里美滋滋的。

进了衙门一看,全省的官员来了不少,都坐在大厅里等着接见。等了一会儿,各地的实缺和候补道台大人也来了,都按照接见抚台大人的规矩,在外面下轿。黄二麻子心里纳闷:“司道同级,平时都是直接拜访的,今天怎么换了规矩?”于是他就找熟人打听,才知道抚台奉旨进京面圣。因为他一向和臬台关系好,和藩台关系不好,所以就保荐了臬台升官。正好臬台是旗人,皇上又很赏识他,立刻就批准了。批文还没到,电报先来了。正好那天是辕门开放的日子,臬台升官,抚台把电报给他看了。各行其是,臬台自然感谢抚台的提携,抚台也向他道喜,当场就鸣炮送他出去。臬台回到衙门,首府、县令都赶来祝贺;然后一大批实缺道台、候补道台,也都按照下属的规矩,来报平安、道喜。臬台自然要客气地回应他们。“做官就得按规矩办事嘛”,不管臬台多么谦逊,他们也不敢逾越规矩。

不说那些闲话了。黄二麻子听朋友说完,就说:“我刚才去藩台衙门,他们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朋友说:“抚台刚收到电报,正好臬台升官,抚台告诉了他。臬台走后,抚台只接见了一个客人,说是痔疮还没好,不能久坐,所以其他的客人都没见。从收到电报到现在,才一个小时,藩台衙门当然不会收到消息。”黄二麻子问:“电报局怎么也不送个信过去?”朋友说:“你这个人真傻!人家升官了,他没升官,还送个信过去让他生气啊?”黄二麻子说:“抚台也应该通知他的啊。”朋友说:“电报收到了,正式文件还没来,晚点通知他也没关系。再说他们俩平时关系不好;要关系好,也不会抢在藩台前面,把他的官职给了臬台。”黄二麻子这才明白过来。过了一会儿,各位道台大人接见了新升的护院官员后,一起出来。新护院叫他们上轿,他们坚决不肯。又开了中门请他们走,他们还是不敢走,从旁边绕过去。道台大人们走后,又来了一批知府、州县官员,差不多两点钟才结束。藩台那里,不知道是谁送的信,后来听说当时气得半死。气了一阵,也没办法。直到吃完饭,才想明白,这是朝廷的旨意,不能违抗。好在还在请假期间,自己不用去上班,只派人拿着拜帖去臬台衙门,向新升的护院官员报平安、道喜。还声明自己有病请假,不能亲自去。然而两天后,假期结束了,他不得不去上班。他自己戴的是一品顶戴红顶子,臬台还是亮蓝顶子。现在反而要去巴结他,怎么能不生气呢?咱们先按下不表。

再说甄学忠凭借老人的面子,在山东河工上立了大功,居然升了知府。第二年又在抢险中立功,又得到了推荐,居然做了道台。事情办完后,他进京面圣,父子相见,自然非常高兴。老太爷就提到了小儿子读书不成,考了两次秋闱都没考中,想给他捐个官,让他出去历练历练。甄学忠理解父亲的心意,知道自己没考中,只靠捐官做了道台,这不是父亲想要的。现在再让弟弟做官,岂不是断了他考取功名的希望,老人家会更伤心。于是他极力劝说老人家,只给弟弟捐个主事,到部里还没补缺,一样可以参加乡试。如果能考中举人,或者连中进士,别说当翰林了,就是留在本部门,也能沾光不少。甄阁学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果然给小儿子捐了个刑部主事的官职。又过了两年,大儿子甄学忠在山东居然署理齐东泰武临道。这时甄阁学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就写信给大儿子说,想告病。儿子已经到任,收到老太爷的信后,立刻回信劝老人家告病,或者请几个月病假,到山东衙门住一段时间。甄阁学回信同意了。甄学忠收到信后,就商量着派人进京迎接。想了半天,没人可派,只好请他的堂舅黄二麻子进京一趟。这时黄二麻子在省城,靠着妹夫的关系,也弄到两三个差事。听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他立刻答应了。甄学忠又帮他在各个衙门请假(所有局里的总办、会办都是他的同事),说明不扣工资。对那些总办、会办来说,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钱,乐得做好事,又能照顾首长的面子,就都同意了。黄二麻子更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买了些礼物,第三天就带着盘缠和家人、护卫,进京了。

一路上白天赶路晚上住宿,好几天后,到了京城。找到了甄阁学的住宅,先到门房,把甄学忠的家信和自己的拜帖交给门房递了进去。甄阁学看完信,知道来人是他儿子的堂舅,是亲戚,就立刻吩咐“请进来”。黄二麻子见到甄阁学,行礼后,甄阁学让他坐下,他坚决不敢坐下,还一口一个“老大人”,报上自己的名字。甄阁学说:“我们是至亲,别搞这些官场礼仪。”黄二麻子不肯听,甄阁学也只好随他。

黄二麻子问甄阁学:“您啥时候动身啊?”甄阁学说:“我已经请好假了,上面也批了,本来啥事也没有,随时都能走。但是我哥哥病了,在保定,他侄子几次来信说病情很严重,我怕见不着最后一面,信里再三催我过去看看。我现在没事,看在兄弟情分上,非去一趟不可。再说,我几个侄子还没做官呢,我去跟他们商量商量,也给他们找个差事。” 黄二麻子问:“您哥哥在保定是候补官员还是幕僚?”甄阁学说:“都不是。我们家祖上两代都在保定做官,买了房子,跟定居似的。我哥第一任妻子没孩子就去世了,续弦的徐姓,徐家只有一个女儿,特别宝贝,就把我哥招赘过去。那时我哥48岁,嫂子也40多岁了。我哥一辈子最想做官,十六岁参加乡试,到48岁,三十年里,正经考试和恩科考试加起来,少说也有十七八次,别说举人、副榜了,连考试资格都没拿到过,真是倒霉透顶。到这年纪,我哥也灰心了,放弃了这条路,想另寻出路。这时候,如果捐官,嫂子娘家有钱,捐个道台都很容易。偏偏我嫂子的母亲不同意,她说:‘梁灏82岁中状元。只要你有志气,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们家又不缺吃穿,老婆孩子也不用你养,你急什么?我劝你还是好好学习,别想那些没用的。你才五十岁,比梁灏还年轻三十多岁呢!’我哥听了他丈母娘的话,只好继续考试,到现在又考了几次都没中。再考几次不中,大概也能靠关系混个官做。偏偏他又病了。至于我的侄子们,才华比我那两个孩子差远了。我当然希望我的孩子能正经考取功名,为我长脸。可惜他们学习方法不对,考一辈子也考不上。还好我早看清形势,让他们另寻出路,现在好歹有个官职。要是照我哥那样,一辈子都碌碌无为,还想指望儿子也这样?所以我得赶紧去给他安排安排。”甄阁学说完,黄二麻子都明白了,没说什么就走了。

京城里认识的同僚听说甄阁学要走,纷纷送礼饯行。甄阁学怕应酬,都谢绝了。收拾好行李,雇好车,提前三天就出发去保定了。他二儿子甄学孝和家人留在京城,帮他打理一切。

甄阁学和黄二麻子一路赶路,几天后就到了保定甄阁学哥哥的府邸,在门口下了车。原来甄阁学哥哥的丈母娘一年前去世了,过继了个儿子来当家。因为住在丈人家不方便,甄阁学哥哥有钱,就另外租了个大房子,和妻子儿子搬了出去。黄二麻子招呼甄阁学下车,甄阁学先进去了。

黄二麻子没进去,在门外看着家人卸行李,顺便看了看门楼两边的墙,全是贴着两寸宽的红纸封条,上面写着各种官衔:从拔贡、举人到进士、翰林;从大学士、军机大臣到御史、中书;从督抚到佐杂太爷;还有武职的提镇到千把总,外委等等,应有尽有;还有钦差大臣、学政、主考等各种要职;各省的督办、会办更是不计其数。黄二麻子一边看一边想:“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官,他弟弟也就是个阁学,祖上也没什么大人物,哪来这么多官衔?那些外省的官职和武职的更不对劲。就算亲戚,也该挑重要的写几个,撑撑门面,什么佐杂、千把总的,写了反而寒酸。他把这些都写在这儿,是什么意思?”黄二麻子正纳闷,行李卸完了,就跟着一起进去了。管家说:“二老爷进来的时候,老爷正晕倒,到现在还没醒。”黄二麻子虽然是亲戚,也不好直接闯进内室,只能在厅里等着。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哭声。黄二麻子说:“不好!一定是老爷不行了!”想进去看看,但又怕冒犯,不敢进去。心里又想:“还好,兄弟俩还能见一面。就是不知道这会儿能不能说上话?”哭声停了,黄二麻子更加疑惑。

话说甄阁学到家后,他侄子赶紧出来给他请安。进屋后,他续弦嫂子也站在那儿。甄阁学是个老古板,赶紧给嫂子磕头。嫂子也客气,叫侄子们也给二叔磕头回礼。 礼毕,甄阁学着急地问大哥的情况。嫂子眼含泪水,擦了擦眼泪,才说:“不太好!请里面坐。”甄阁学顾不上客气,直接进屋去看哥哥。

哥哥躺在床上,用毛巾蒙着头,脸色苍白,一看就是病了很久的样子。哥哥迷迷糊糊的,没发现有人进来。甄阁学叫了他一声,他才睁开眼,还没看清是谁。他儿子跑过来大声说:“二叔来了!”哥哥这才认出来,又惊又喜,费力地伸出手抓住甄阁学的衣服。 估计他想说很多话,结果用力过猛,又晕过去了,手也松开了,再次昏迷不醒。儿子急着喊爸爸,喊了好几声都没反应。甄阁学心里难受,忍不住流下眼泪。

嫂子、侄子们以为他不行了,又喊了几声,见没反应,就以为他死了,一起哭了起来。这时,一个常照顾病人的老妈子摸摸病人的胸口说:“老爷还有热气,没事的!”这才劝住了大家。

哭声刚停,病人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大家吓了一跳,赶紧掀开帐子一看,病人挣扎着坐起来了!大家怕他用力过度,又不敢按住他,只能扶着他坐好。只见他自言自语:“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说话声音洪亮,跟平时完全不一样,脸色也红润多了。甄阁学惊讶地问:“大哥,你怎么样了?”

大哥说:“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到一座深山里。山上全是豺狼虎豹,看见人就想一口吞掉。我躲在树林里,才没被它们发现……”说到这儿,他气喘吁吁的。大家赶紧给他端来半碗参汤。喝了几口缓过劲儿来后,他又继续说:“我在林子里,看不见那些动物,但能看见它们。 山上不光有豺狼虎豹,还有猫狗老鼠猴子黄鼠狼,猪羊牛更多。老鼠到处打洞,狗见了人就咬,但又怕老虎,见了老虎就摇尾巴。猫最坏,上蹿下跳,虎豹来了就上树,虎豹走了又下来。猴子学样,黄鼠狼顾头不顾尾,一溜烟跑了。还有狐狸,装成漂亮女人在山上晃悠,看着真让人着迷。猪羊没啥用,牛虽然大,也只是摆个样子。我在林子里看了半天,心想跟这些畜生在一起不行,想跳出去,可是满山都是它们,根本出不去。 正想着,突然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似的,我吓晕了,不知道是死是活,迷迷糊糊的。 一睁眼,换了个世界,那些畜生都没了,之前的恐惧也忘了。”

病人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缓了口气。家人又给他端来半碗汤。他喝了两口,才继续说:“我梦里看到的地方,就像一条宽阔的大马路,马车来来往往,热闹非凡,跟上海的大马路差不多。我顺着路往东走,不知不觉走到一栋特别大的洋房,台阶很高很高,我一边走一边数,足足十八级。走到楼上,感觉腿有点酸,就在东面的走廊里,躺在一张外国椅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觉有人推了我一把,大声吼道:‘这是哪儿?你是哪个乡下来的野人,敢在这儿睡觉?你看那些戴帽子穿靴子的老爷们,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就你这么没规矩,在这儿胡闹,快给我滚!’我被骂生气了,就说:‘他们做他们的老爷,我睡我的觉,又没碍着他们。他们管不着我,你凭什么管我?你说我不懂规矩,难道那些戴帽子穿靴子的人就没有不规矩的时候吗?’那人被我顶了几句,顿时火冒三丈,挥起拳头就要打我,我也没忍气吞声,就和他打了起来。洋房里的人听见我们打架,赶紧出来喊:‘这里在办正事,你们闹什么!’那人看见有人出来,立刻停手了。我也只好停手。屋里的人就问我从哪儿来。我当时脑子有点懵,回答不上来。然后又想起我问那人:‘你们在这儿干嘛?’那人说:‘我们在这儿校对一本书。’我问是什么书,他说:‘上帝可怜中国现在这么穷困,一心想要拯救中国。可是中国有四万万人口,一时半会儿哪能都救得了?所以就想出一个办法,说:中国人好像天生就怕官,官怎么做,百姓就怎么做,这叫上行下效。所以就决定先把这些做官的改造好,等他们出去做官了,就能为国为民做好事。又想,中国的官,大小加起来,何止几千几百个。他们的坏毛病,好像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所以就想到一个新办法,模仿学校老师教学生的方法,编几本书来教他们。并且仿照世界各国的教学方法,从小学、中学、大学,一层层地教。等大学毕业之后再让他们做官,那肯定都是好官。二十年后,天下还怕不安宁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他身后走过来一个人,拍了他一下,说:“伙计,快去校对你的书吧,校完了咱们一起吃饭。”那人听了这话,立刻跑进去了。没过多久,里面突然大喊起来。只听见一片喊叫声:“着火了!着火了!着火了!”然后看见很多人抱着烧坏的书跑出来,一会儿工夫火就窜出屋顶了。马上来了很多消防车,救了半天,才把火扑灭。再进屋一看,一点烧过的痕迹都没有;就连消防车喷的水,地上也没留下一点。我正觉得奇怪,就听见那些人回来了,围在一张桌子旁边,清点烧坏的书。清点半天,说是他们校对的那本书,只剩下上半部了。原来那本教科书,前半部是专门批评做官的坏处,好让他们读了之后改正错误。后半部才是教他们怎么做官的方法。现在后半部烧掉了,只剩下前半部了。就剩下前半部,不像教科书,倒像《封神榜》《西游记》,全是妖魔鬼怪。他们就开始商量说:“总得把它补上才行。”有人说:“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些事情,就是想补,也得一两年时间。依我看,还是把这半部印出来吧,虽然不能引导他们做好事,但也可以让他们引以为戒。再说,古人用半部《论语》治天下,半部书也无妨。如果要续写,等有空了再续。诸位觉得怎么样?”大家犹豫了半天,也没想出别的办法,只好听他的,就都散了。他们都散了,我的梦也醒了。说也奇怪,一场大病,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甄阁学见他哥哥的病好多了,心里也轻松了不少。后来他哥哥活到很老。他自己则去了山东,到他儿子任上享清福去了。 至于他后来的事,都是些老套情节,就不多说了。这就是《官场现形记》前半部的结局。

《孽海花》 作者:(清)曾朴 (书的版本信息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