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随凤占这个蕲州吏目,正巧被代理的给抓了个正着,一顿臭骂少不了。随凤占不服气,跟代理的吵了起来。代理的说要带他去见上司,说他擅自离开岗位,私自回来上班,要好好处罚他。随凤占回怼:“我回来了,又没让你交接印信,怎么就说我私自回任?”代理的说:“你没接印,怎么私下里收人家送的礼?”随凤占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正任,这些礼自然该我收!”代理的不服气,非要写信告状不可。
随凤占知道自己理亏,斗不过人家,只好连夜赶到州里,去见上司区奉仁,求他帮忙说情。这天,区奉仁正好摆了两桌酒,请幕僚和亲友们一起庆祝端午节。正要开席呢,有人来报:“前任捕厅随太爷在帐房坐着,想跟帐房师爷说话。”帐房师爷来不及赴宴,赶紧过去见他。只见随凤占穿着行装,一见面就先磕头拜年。帐房师爷连忙回礼。拜完年,两人坐下。帐房师爷还没开口,随凤占就先说道:“兄弟有件事,得麻烦您帮忙。”帐房师爷这才问他啥时候交班的,啥时候回来的。随凤占就把自己怕节礼被别人拿走,所以偷偷跑回来的苦衷,详细说了一遍。又说:“代理的因为这事儿要告状,所以我特意先来求您,请您在堂翁面前替我说句好话,感激不尽!”说完,又连着说了两声谢谢。帐房师爷跟随凤占平时关系不错,不好意思拒绝他,就让他在帐房里等着,自己去厅里把这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区奉仁。区奉仁知道随凤占平时工作认真,听了帐房师爷的话,决定帮他一把。于是等大家酒席散了,差不多十点多了,才把随凤占叫过来。面上还是要说说他,批评了他几句。随凤占也连连认错,求区奉仁栽培。区奉仁答应等把代理的叫来,一起把这事儿说清楚。
正要送客,代理的钱琼光拿着告状信来了。区奉仁赶紧让随凤占回帐房等着,然后把钱琼光请了进来。钱琼光一见区奉仁,就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区奉仁说:“有话站着说,干嘛跪着?”钱琼光说:“大人您替我作主,我再起来。”区奉仁问:“到底什么事?”钱琼光哭诉道:“我的饭,都被随凤占一个人吃光了!这个差事,我不干了!”区奉仁说:“你起来,咱们商量商量。”说着,把钱琼光拉了起来。区奉仁又问:“到底怎么回事?”钱琼光说:“我在这个衙门当差,整整二十七年了。以前的洪大人、陆大人,我都伺候过。代理的差事,大小也做过五六次了,有长有短。”区奉仁说:“这些我都知道,不用说了。你就说说现在跟随凤占的事。”钱琼光说:“这个衙门当差,不管什么差事,都是轮流的。我好不容易轮到代理,偏偏碰上随凤占,他那些节礼,按规矩……”话说到这儿,区奉仁故意板起脸说:“什么规矩?我怎么不知道?你倒是说说看!”钱琼光一看区奉仁生气了,吓得战战兢兢的,陪着笑说:“大人明鉴,就是外面有些人家送的礼。”区奉仁哼哼冷笑两声:“!原来是节礼啊!”又厉声问道:“多少?”钱琼光说:“有的四块,有的两块,最多六块,加起来也有三十多块。”区奉仁问:“怎么样了?”钱琼光哭丧着脸说:“都被随凤占收去了,我一个没捞着!我这次代理,不是白干了?一点好处都没捞着!所以请大人作主。”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告状信,双手奉上,又行了个礼。那样子,眼睛里含着泪,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区奉仁接过告状信,先看信的开头,上面写着:“代理蕲州吏目,试用从九品钱琼光禀:为前任吏目偷离省城,私是回任,冒收节敬,恳恩作主由。”区奉仁一边看一边说:“他是正任,你是代理,只能说他是正任。”又念到“私是回任”,想了想,说:“!‘私自’的‘自’字写错了。但他没让你交接,说不上‘回任’。”又念到最后一句,说:“也没说‘节敬’的道理。你做了二十七年官了,还不知道‘节敬’是私下的!”顺手又看信的内容,只见“敬禀者”下面第一句就是“窃卑职前任右堂随某人”。区奉仁没往下看,就把信往桌子上一扔,说:“这信是你写的?”钱琼光说是,又说:“我写得不好。”区奉仁说:“写得不错!但这事不好办。随凤占私自回来是不对,但你告他‘冒收节敬’,这‘节敬’能写在告状信里吗?如果我把你这信递上去,随凤占不说,你恐怕也吃不了兜着走!”钱琼光一听区奉仁这么说,顿时明白过来,害怕区奉仁真的生气,影响自己前程,赶紧站起来,想把信收回去。区奉仁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用手压住信说:“慢着!公事公办,既然写了,哪有收回的道理?你回去等着,我有办法。”说完,端茶送客。钱琼光只好走了。
区奉仁就把帐房师爷叫来,让他去调解这件事。随凤占私自离开岗位是不对的,就罚他把收到的节礼退一半,补贴给代理的。随凤占本来不愿意,后来见区奉仁生气了,要上报府里,才服软,拿出十六块大洋给帐房师爷。跟区奉仁告辞后,回省城等候秋审去了。
钱琼光从堂官那儿没捞着钱,反而留下把柄,心里害怕得很。他在门房里坐了半天,没想出主意,只好回去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晃悠过来了。门口的人一起劝他上去见账房师爷。没办法,他只好去了。这时,随凤占吐出来的十六块洋钱已经到了账房手里。可他的人缘没随凤占好,见了账房师爷,就叽叽喳喳的,还把口水喷了账房师爷一脸,话还没说明白呢。账房师爷看他可怜,想把十六块洋钱给他。但又一想,直接给他,他肯定不领情。于是,账房师爷就添油加醋地把东家要禀报上级的事儿,跟他说了半天。把他吓得跪地磕头。然后,账房师爷装模作样地出去见东家,替他求情。偷偷摸摸半天,回来告诉他,东家答应不再追究了。钱琼光感激涕零。这才慢慢地告诉他:“我兄弟看你是个可怜人,特意再三帮你跟随某人商量,把赏钱分你一半,你们俩也别再闹了。”
钱琼光一开始只求堂官别把他的禀帖往上报,就万分感激了,没想到后来账房师爷又给了他十六块洋钱。他感激得不得了,简直画不出来。立刻趴在地上,磕了八个响头,又作了十几个揖,一个劲儿地说着“费心”,“费心”。他还托账房师爷带他去谢谢堂官。账房师爷说:“他现在忙着公事,我替你说了也一样。”于是钱琼光又作了个揖,拿着洋钱告辞了。回到捕厅,他把十六块洋钱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一块一块地在桌子上钉了好几下,听听响声,确认是真的,特别感激州里账房照顾他,连一块假洋钱都没有。他琢磨着怎么好好感谢账房师爷。想着想着,他拿了块小手巾,把洋钱包好,放在枕头旁边,然后出去方便。回来的时候,他低着头走着,突然想起:“四月底城外河里新到了一只江西女人的船,有七八个女人,其中有两个长得挺漂亮。南街上毡帽铺掌柜王二瞎子请过我,临走还托我照顾她们。不如明天请她们帮我弄点菜,花一两块钱请这位账房师爷吃饭,答谢他。”主意打定,回到屋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十六块洋钱了!桌子抽屉、书箱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急得他满头大汗,一会儿觉得自己是真找不着,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穿着衣服躺到床上,慢慢地想着:“我到底放在哪儿了?”一会儿又骂自己记性不好,恨得直跺脚!没想到,他刚翻了个身,就听到“当”的一声,原来那包洋钱,手巾没包好,被枕头碰了一下。
钱琼光翻身一看,洋钱还在!他立刻打开数了数,还是十六块,高兴坏了!他又把洋钱包好,塞进衣袋里。然后叫管家去南街找王二瞎子,让他去江西女人的船上,叫她们明天晚上到馆子里做几道菜,说是请州里账房师爷吃饭,菜要好点,船上也要收拾干净。管家领命去了,他自己又盘算:“明天请的客人,账房师爷肯定得来。”他又想起:“今天在账房里,我看见了区老爷的二老爷,他还问我这次代理赚了多少钱,看来挺关心我的,也得请他。”他掰着指头算:“账房师爷一位,区老爷二老爷两位,王二瞎子三位,加上我自己一共四个人。人太少了,干脆多请两位,南关咸肉铺老板孙老荤、东门外丰大药材行跑街的周小驴子也请上,大家热闹热闹。他们知道我请的是州里二老爷和账房师爷,肯定都来。而且这样一来,大家知道我跟州里关系好,对我也有好处。”主意打定,正得意洋洋,管家回来了,说:“王二爷听说老爷请州里师爷吃饭,立刻自己出城去船上交代,馆子也自己去了。”钱琼光点点头,又说:“我请的不止账房师爷,还有区老爷的二老爷呢!”管家出去了,钱琼光就睡觉去了。
心里有事,他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洗漱后,他就去请客。先到门房,拿出一张官衔名片,去见二老爷。进去了一趟,出来说:“二老爷昨晚打麻将打到半夜,后来突然肚子疼,折腾到天亮才好,现在睡着了,挡您的驾了。”钱琼光一听,心里很失望,嘴里还说:“我今天备了酒席,特意请他赏光,怎么就病了呢?真不巧!”于是他又亲自去账房,想约账房师爷。没想到到了账房,只见里里外外,桌子上、床上,堆满了账本。账房师爷手里拿着笔,一边查账,一边念,旁边两个书办帮着写。账房看见他来了,也没怎么理他,只说了一句:“请坐!兄弟忙着呢!”钱琼光插不上嘴,一个人闷坐了半天。账房的人给他上了水烟袋,他抽了五根烟。可账房还没忙完,他只好站起来告辞,想着账房送客的时候,可以顺便请他吃饭。谁知他刚说“失陪”,账房只是欠了欠身子,说:“对不住,我这里忙着,不能送了,改天再会吧!”说完,又继续查账了。
钱琼光请客,结果一个都没来,心里那个窝火啊!心想,白花钱是小事,关键是让王二瞎子那些人看见了,我的脸往哪搁?他埋怨帐房师爷:“我特意请你吃饭,你却只顾自己干活,把我晾在一边,太不把我当回事了!你不过就是靠老板混口饭吃,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干嘛这么摆谱,看不起人?还有那个二老爷,昨天不病,明天不病,偏偏我定好菜了,他就病了,真假难辨?他们不来,我才不稀罕呢!” 碎碎念完,他又走到门房那儿。
看见门房那小子蔫头耷脑的,钱琼光就问他:“钱太爷,心里琢磨什么呢?好像满肚子心事似的。” 这一下可提醒了钱琼光,他一拍脑门:“二老爷、帐房都不来,那我干脆请底下那些朋友吃饭吧,他们也是州里的人。说不定这几位小官儿在堂翁面前说话,比帐房、二老爷那些人还管用呢!再说,我到任到现在还没请过他们,今天正好两全其美。” 于是他就让门房把钱漕、稿案、杂务、签押、书禀、用印等几个部门的大佬都请来;跟班人太多,请不过来,就只请了跟班头。他还特意说明是晚上。门房一听就知道他是上面请不到,改请下面的了,就推脱说:“没空,谢谢了。” 钱琼光压根没听见,又让门房里的三个小伙子去请客。
一会儿,小伙子回来说:“稿案的毛大爷、签押的卢大爷,晚上可能有公务,走不开;杂务的朱大爷、用印的马大爷,这两天上面老是找他们,也没空;钱漕的陆大爷,他二奶奶带孩子,请假两天没来;只有跟班的萧二爷说等老爷睡了觉,一定来。” 小伙子话还没说完,门房又说:“他们都不来,你何必为了我一个人费这个劲呢?” 钱琼光说:“还有萧二爷和你呢!他们不给我面子,咱们老兄弟,你还好意思说不来吗?” 他千叮咛万嘱咐,直到门房点头答应才离开。回到衙门,钱琼光越想越气:“他们竟然这么看不起我,一个都不来,肯来的都是没权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王二瞎子亲自来了,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饭馆听说请的是州里的师爷,都挺积极的。就是不知道这位师爷啥时候来?” 钱琼光脸红了,说:“他们都体谅我,不想让我破费,肯定还要在衙门里请我吃饭呢!” 说着,他就吩咐厨房添菜。“我想我今天的菜已经托付给你了,他们既然不来,我也不好让你为难,就又请了两个别的客人。”王二瞎子说:“你早告诉我啊,菜还能退的。不知道你请的是哪两位?” 钱琼光不好说是跟班的,就含糊地说:“还是衙门里的。”王二瞎子一听还是衙门里的,虽然比帐房差些,但也聊胜于无。
王二瞎子还想等着衙门里的人到齐,一起出城,显得体面些。钱琼光知道跟班的萧二爷非得等老爷睡了觉才能出来,就说:“不用了,咱们先出去吃着,等他们吧。” 于是两人步行出城。到了船上,一群戏子迎了出来,一个个化着妆,戴着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钱太爷”“王二爷”叫得震天响。钱琼光走进船舱,只见中间摆着一张烟铺。王二瞎子烟瘾很大,看见烟铺就躺下了。船上的戏子也进舱招呼,问衙门里的老爷什么时候来。王二瞎子不等钱琼光开口,就掰着手指头算时间:“现在是五点,州里的大老爷吃点心,六点看公务,七点坐堂,大概这几位老爷八点才能出城。”
钱琼光说:“那可来不及。咱们这位堂翁也是个大烟鬼,一天抽三顿烟,一顿至少要抽一个小时。就光给他装烟的,都有五六个,还忙不过来呢。现在五点,刚开始抽烟,六点吃点心,七点看公务,八点吃午饭,九点坐堂。要是公务少,十点就能完事,回上房吃饭抽烟。十二点半再去签押房看公务。两点以后再回上房抽烟,一直抽到天亮。不过有上房的人伺候,跟班的爷们就没事了。” 王二瞎子说:“他烟瘾这么大,要是有急事怎么办?” 钱琼光说:“要是有急事,或者去省里衙门,都是吞生烟。”
正说着,孙老荤来了,知道要陪州里的老夫子吃饭,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王二瞎子说:“老荤,今天钱太爷请你来陪客,不是请你来招女婿的,干嘛穿得跟新女婿似的?” 孙老荤说:“难得钱老父台请吃饭,请的又是州里的老夫子,当然要穿件新衣服,表示尊重。”
几个人聊了挺久,船上又端出点心来吃。王二瞎子看看表,快九点了,州里的客人还没来,周小驴子也没消息,大家都很纳闷。又等了半个小时,突然听见船头有人喊,大家都以为是请来的贵客到了,赶紧起身迎接。结果一看,是周小驴子,跑得满头大汗,官纱长衫都湿了一半,一只手不停地扇着扇子。王二瞎子让他脱下长衫,还叫人打盆水给他洗脸。钱琼光问他:“你怎么来这么晚?”周小驴子说:“别提了,今天帮朋友忙了一天。”钱琼光问:“什么事?”周小驴子说:“他一个乡亲的弟弟,他姑表妹妹,他姑妈活着的时候答应把女儿嫁给他这个乡亲。后来姑妈死了,姑父反悔了,嫌这外甥女不学好,把女儿许给别人了。”钱琼光问:“当初有媒人吗?”周小驴子说:“没有媒人,是至亲,姑妈亲口答应的。”钱琼光说:“那婚书呢?”周小驴子说:“这个不知道有没有。他弟弟为了这事,今天跑了一天,没谈拢,估计要打官司了。”钱琼光说:“没媒证,没婚书,这官司打到天边也赢不了。”周小驴子说:“现在我们乡亲愿意……”说到这儿停住了。王二瞎子心领神会,朝钱琼光努努嘴,对周小驴子说:“钱老爷在这儿呢,你不用担心。怎么解决,咱们一起商量,帮你乡亲争口气!再说,钱老爷和州里上上下下都熟,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周小驴子一听来了精神,忙说:“他姑父只要出一张票,就怕他不听话。”钱琼光说:“出一张票容易。我到任以来,承蒙乡亲们照顾,一共出了十多张票,都是乡亲们帮忙的。这事我衙门里就能办,不用惊动州里。”周小驴子说:“您肯帮忙,那就太好了!保证一张票出去,他姑父就得把女儿送过来。捕衙的规矩我懂。我们乡亲有钱,我会让他多给您一些钱。俗话说‘争气不争财’,只要这事成了,不光他弟弟脸上有光,将来我们乡亲还要送您万民伞呢!”钱琼光说:“那就辛苦你了!你回去告诉他,明天一早就把状子送来,我这边签字盖章,当天就出票。”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王二瞎子躺在烟铺上打了好几个哈欠,说:“天不早了,请的客怎么还没来?不会忘了吧?”钱琼光说:“我知道,他们不会太晚,快到了。”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岸上传来一阵阵说笑声,然后是哼哈的搬运声,叫船上的人帮忙。一会儿工夫,人就上船了。钱琼光赶紧出去迎接,原来只有一个萧二爷,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平时给萧二爷点烟的,大家不认识他,也没问他的名字,只问:“为什么某人不来?”小伙子抢着说:“老爷派他进省了,来不了,所以让我来代替。萧大爷,今天咱们代理执帖,你说咱们牛不牛!”说着就进了船舱。大家都起身迎接,恭恭敬敬地作揖。没想到这小伙子是经常打千的,见了人就立刻弯下腰去。只有钱琼光反应快,稳住了,其他三个人差点没摔倒。王二瞎子幸亏被钱琼光扶了一把。大家劝他们俩脱衣服。这小伙子身材很小,却穿着一件又大又长的纱大褂,钱琼光认出这是萧二爷平时会客穿的。他手里拿着萧二爷的潮州扇子,手指上的扳指,腰间的香囊、荷包,一样都是萧二爷的。当面不好说破,心里却觉得好笑。
一会儿,他们回到座位上,钱琼光先开口问:“你们俩怎么这么晚才来?”萧大爷先解释说:“我们九点半就能到的,正好我们东家收到省里一封信,外面还没人知道呢,所以先来通知你一声,你明天一早穿好衣服过去道喜。”钱琼光赶紧问:“令尊有什么喜事?”小爷们抢着说:“我们老爷升官了!”萧大爷进门时,在王二瞎子他们面前,还装作师爷的样子,一口一个“我们东家”。现在小爷们说“我们老爷”,他偷偷瞥了小爷们一眼,还好在场的人都 没注意。钱琼光又问:“令尊升到哪里去了?”小爷们又抢着说:“可能是武昌府,也可能是黄州府,还没定下来呢。”萧大爷说:“你别听他瞎说,我们东家本来有个补缺后的同知直隶州的官职,现在又保了个……保了个什么……哎,我记性真不好,偏偏忘了。”他一边说一边低头皱眉,闭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还用拳头敲自己的头,说:“保了个什么……我怎么想不起来?”小爷们又抢着说:“萧大爷,这信是杂务拿进来的,当时我在椅子后面给他老人家装烟,他指着信上的一句话对杂务说:‘你看。’我在他背后踮着脚也看了一眼,原来信上写着我的名字,还有‘应升’两个字。我的名字我认识的。”钱琼光在官场上混了很久,知道保举信上写“应升”两个字,肯定是指升官了,就说:“他老人家已经有同知直隶州的官职了,再升,肯定就是知府了。明天得过去道喜,谢谢你们两位跑一趟。”萧大爷说:“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谢!”钱琼光刚才还不知道小爷们叫什么名字,心里正纳闷呢,这一番话,总算弄明白了。
因为时间不早了,钱琼光赶紧吩咐摆酒席。当然是萧大爷坐上座,小爷们坐次座。席间,萧大爷还装腔作势,提到官职时,还是一口一个“我们东家”,在场的人都没看透他的底细。只有小爷们完全没个样子,吃喝坐姿都很随便,天热还脱了上衣,把辫子盘在头上,两腿盘在椅子上,痛快地喝酒吃菜。船上的女人,说是卖艺不卖身的,他还动手动脚。有两个女人当面就拒绝了他,被他一闹,一个个都嘟着嘴说:“你们老爷,注意点儿!别动手动脚的!”说完就甩手走了。小爷们生气了,骂道:“混账王八蛋!你们瞧不起我大爷,明天回去我就告诉本官,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船上的女人根本不理他,钱琼光只好起身劝架。
好不容易吃完酒席,天都快亮了。小爷们怕耽误了差事,老爷要骂人,立刻披衣要走。钱琼光再三挽留,让他吃点稀饭再走。萧大爷也劝他慢点,“我还想跟钱太爷说几句话呢。”小爷们等不及了,跺脚说:“耽误了差事,责任我担着。你们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快走吧!”萧大爷被他催得没办法,只好穿衣告辞。等钱琼光送到船头,小爷们已经披上那件又长又大的长袍,站在岸上了。两人各自回衙门的事,暂且不提。
再说钱琼光回到船舱,王二瞎子埋怨他:“你怎么把这尊大神请来了?”钱琼光脸一红,想了想说:“你别小看他,他在我们州里大老爷跟前可是红人,一天到晚除了睡觉,哪一刻离开过他?总之,我们做官的,要随机应变,能屈能伸,才不会吃亏。就比如他们州里大老爷得到保举,他们就肯送信给我。我既然先收到信,今天就第一个去道喜,上司自然高兴。要是不请他们吃饭,谁有空通知我?可见跟人搞好关系不吃亏,这就是做官的诀窍。”王二瞎子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周小驴子起身说:“我去办那件事,立刻就去跟前途接头,两个小时内回来回复老父台。”钱琼光说:“你去吧,先把票据写好,名字空着等填。等老兄回来,你再去州里道喜。等着,等着。”说完拱手告辞。钱琼光和王、孙两人各自回家,就不再说了。
再说钱琼光虽然熬了一夜,但因为有利可图,也不觉得累。回到衙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赶紧翻出旧卷,照着旧票据的样式写好,只空着案由和原被告的名字没填。写好后,又检查了两遍,干脆又拿出木头印章盖上,又用朱笔填好日期。这时已经八点了,算算时间已经超过两个小时了,可周小驴子还没来,他心里非常着急。眼看时间不早了,还得去州衙门道喜,急得他团团转。没办法,只好穿上衣服静静地等着,只要周小驴子一来,交待清楚,他就能走了。真是巧,他衣服刚穿到一半,周小驴子就来了。两人见面都很高兴。
周小驴子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禀帖,钱琼光大致扫了一眼,发现上面有很多看不懂的词句。赶紧把原告被告的名字记下来,又仔细琢磨了几遍,把案情概要摘录了三五句,从抽屉里拿出表格填好,立刻派人去说:“跟着周先生一起走。”然后周小驴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双手递给钱琼光。钱琼光掂了掂,感觉很轻,就问:“这里面多少钱?”周小驴子说:“这是四块银元,不成敬意,就当请老大人喝杯酒。”钱琼光犹豫了一下,说:“不瞒老哥说,我这是代理,马上就要交差了。承蒙老哥照顾这事儿,我也没啥别的奢望,就盼着案子能顺利结案。不说别的,就说这表格,我从城外回来就赶紧弄好了,专门等着您来。这上面的字都是我自己写的。要是按衙门的规矩来,至少也得十天,哪有这么快?这事儿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哼哼,至少也得三十块洋钱!现在只要您十块,我已经很克己了。”周小驴子听完他的话,见他不肯收那四块,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办成,于是又从包里掏出两块银元,说:“这两块是我垫的,帮朋友办事,总得帮他出点力。”钱琼光说:“兄弟是个爽快人,你老哥替朋友办事也很仗义,干脆再添两块吧。一共我收你八块,你回去跟朋友说花十块,咱们二八分成。你也费心了,我也不多说了。”周小驴子又犹豫半天,好不容易才又加了一块,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说:“这是老大人照顾我兄弟,多赏他一块买鞋穿吧。”钱琼光没办法,只好收下了。
周小驴子走了以后,钱琼光赶紧赶往州府。虽然知道上司起得晚,但为了道喜,不得不早点去。这时衙门里的人因为老爷升官了,个个喜气洋洋。钱琼光穿着蟒袍补褂,照例先到门房。平时负责收递文书的大爷已经外派到省里了。今天是杂务门兼管收递,钱琼光也认识他,赶紧拿出自己的证件交给门房,请他代为禀报,说是来贺喜、求见。杂务门进去了一趟,出来时满头大汗,怒气冲冲地回到门房,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扔,说:“他妈的晦气!他升官了,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就要倒霉了。好在他只是个虚职的保举,要是真做了知府,那架子更大!要是做了道台,天都能捅破!再往上就更不用说了。总之,我们这些当奴才的都不是人!钱太爷,您这样的,也得是个官才好。”钱琼光听他说了半天,也搞不懂怎么回事,只能陪着笑说:“堂翁升堂了吗?我是现在进去,还是等一会儿?”杂务门说:“他得了保举,高兴得睡不着觉呢!一大早就起来了,忙着做官衔牌,贴对联。因为做牌的来晚了,他就开骂。谁不是爹妈生的?能受得了他的‘混账王八蛋’?钱太爷您越想越气,这碗饭也别吃了!”钱琼光一听上司早就起来了,心里着急,恨不得马上进去。后来一直等到杂务门消气了,才带他进去见上司。
这时区奉仁正在大厅里,把昨天收到的喜信放在面前。旁边坐着几个朋友、亲戚,比如帐房、书吏、二老爷等等,都在那里热闹。钱琼光进了大厅,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祝贺上司升官。又跟各位师爷和二老爷见了面。上司让他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区奉仁脸上得意洋洋的,先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钱琼光心想,不能说是昨晚收到的信,就回答说:“刚收到信。”区奉仁说:“就你一个人知道,还是全城都知道了?”钱琼光说:“只有我一个人收到信,所以赶紧过来先祝贺堂翁。”区奉仁说:“是啊,我猜他们不会知道。我这是秘密保举,上面只有抚台大人知道,连藩台大人都不知道呢。还是那年盗案的事,抚台大人亲口答应我的。现在果然保举成功了。可见做大官的,既要赏罚分明,又要记性好,才能让人信服。这位抚台大人,我跟他也算投缘,以后还得送个帖子去。”说着,就对帐房说:“我说得对吧?”帐房说:“是的!”区奉仁又说:“我已经升到同知直隶州了,再升,升什么呢?肯定是知府了。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我从早上就叫你们赶紧做一副‘升用府正堂’的官衔牌,到现在木匠还没来,真是可恶!现在全城虽然还不知道,马上他们收到信都要来道喜的。今天他们来,明天我去回访,这块牌子在执事里是必须用的。况且这是上面恩赐的,比捐官体面多了。”师爷们一起应了一声“是”。区奉仁又看着钱琼光说:“我们湖北的规矩,佐贰官员见知府是没有座位的。虽然我不讲究这些,但这是规矩,以后正式上班了,就算想随便点也不行了。”钱琼光明白这两句话是说给他听的,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应了一声“是”。
正说着,办事员进来汇报说:“府里府外,柱子上、门上贴的对联都要换新的。需要请师爷写好对联,再让办事员去写。”区奉仁赶紧转头对书启师爷说:“这事儿就麻烦您老费心了。”书启师爷连忙答应,顺带请教怎么写。区奉仁说:“以前的对联都是按州县官的级别写的;现在我升了知府,那些‘五马黄堂’之类的词儿都能用了。不过我现在公务繁忙,年纪也大了,不想费这个心思。暖阁里我想好了,‘一品当朝’四个字的地方,用红纸写‘宪眷优隆’四个字,贴在屏风上。”他又问书启:“您老觉得怎么样?”书启还没说话,二老爷插嘴说:“这四个字好像有点俗。”区奉仁有些不高兴地说:“这四个字在书信里常用,而且是成语,比‘一品当朝’文雅多了。”二老爷说:“暖阁里,不是‘当朝一品’,就是‘指日高升’,从来没用过别的字眼。”区奉仁更生气了:“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懂!不靠关系,怎么升官?‘宪眷优隆’这四个字,把你们说的那两句都包含了!各人有各人的说法。老弟,我不是看不起你,你这样死脑筋,想赶上我这个级别,还早着呢!”二老爷见哥哥生气了,就嘟着嘴不说话了。
区奉仁正要继续说,突然外面一阵喧哗,大家都吓了一跳,赶紧叫人出去看看。只见小吏飞快地跑进来汇报:“有人来告钱太爷,说他受贿枉法,还逼得人家吸食鸦片,现在来求老爷伸冤。吸鸦片那人也被抬来了,生死不明。”区奉仁说:“混账!我的衙门里允许抬尸体进来吗?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这点规矩都不知道?今天我有喜事,一点忌讳都没有了!混账东西!还不给我轰出去!”小吏说:“钱太爷不该受贿,人家没办法才来告状的。”区奉仁听到“告状”二字,立刻明白了,转头冲着钱太爷大发雷霆:“你好大的官威啊!都是你惹的祸,弄得人家来告状!我公务已经够忙了,你还添乱!现在怎么说?”
钱琼光一开始听到小吏的话,就吓得直哆嗦。后来又听到堂兄的训斥,扑通一声跪下了。区奉仁没让他起来,继续训斥:“擅自受理民事诉讼,有法可依。你出来做官,这点都不知道吗?我不管你,要参你一本!”钱琼光一听要参他,吓得魂飞魄散,只在地上磕头求饶。区奉仁训斥了他半天,还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回事,就说:“你跪到天黑也没用。是你自己惹的祸,赶紧出去解决,再来见我。”钱琼光跪在地上不动。区奉仁问他:“为什么不出去?”钱琼光说:“不瞒堂兄说,我出去就没命了!”区奉仁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钱琼光磕头说:“卑职该死!我同他们来往,有两件事,实在不知道是哪一件。”区奉仁说:“你好不安分!”钱琼光说:“都是他们来找我的,我只想帮他们解决,免得堂兄操心。”区奉仁说:“承你情了。”这才转头问小吏:“外面到底怎么回事?”小吏回答说:“是一个光棍想娶人家姑娘,人家不同意,光棍就花钱托钱太爷抓人,说是要打板子。那人急了,就吸了生鸦片。乡邻不服,所以闹到这里来了。”钱琼光这才明白是早上的那件事,心里痛恨周小驴子办事不力。
屋里说了半天,外面的喧闹声停了。小吏又出去打听,才知道已经被其他衙役拦住了,等着老爷审问,不敢再闹了。区奉仁听到外面安静了,说:“那个吸鸦片的人,赶紧给他喂点药,也许能救活。”有人回:“已经灌过药了,听说吸得不多,应该能救活。”区奉仁这才放下心,又训斥了钱琼光几句,就去了签押房。钱琼光跟着帐房师爷去了帐房,不停地赔礼道歉,软求道:“我一时糊涂,还请您老成全。”师爷说:“你马上就要卸任了,何必再惹事?这事是你自己惹的,赶紧想办法压压他们。等到堂兄坐堂审理,就不好办了。”
有人提醒了钱琼光,他赶紧从账房出来,跑到杂务门的门房那儿。杂务门正忙着救那个吸了鸦片的人呢,回来看见钱琼光,就开始埋怨他:“我的老天爷!差点儿要出人命了!亏你,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放心吧,人没事了。你今天运气好,正好碰上老爷有喜事不上堂。你还有半天一夜的时间,赶紧把这事儿解决掉。解决不了,明天再审。”钱琼光连连道谢,才离开。回到衙门,他的官服都湿透了。他赶紧让人去找周小驴子,结果周小驴子跑了,不在家。没办法,钱琼光只好去找王二瞎子帮忙。因为王二瞎子认识不少人,让他帮忙找人调解一下。王二瞎子前一天晚上喝了钱琼光的酒,自然得帮忙。他很快就找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善堂的董事,一个是以前做过图正(类似于地图测绘员),后来年纪大了,把工作都交给儿子了。这俩人年纪大、有地位,又是捕头老爷交代的事儿,想着能借此结交一下人脉,都很乐意帮忙。王二瞎子见他们答应了,就先找到了地保,和原来的差役一起找到原告,在一间小茶馆里把事情说开了。还好,原告吸的鸦片不多,治治就好了。在王二瞎子、善堂董事等人的劝说下,原告只求老爷别逼他女儿嫁给那个光棍,他就愿意撤诉。钱琼光就答应他:“之前的文书作废,立刻销毁。你们婚嫁的事,我一概不管。” 就这样,一件大事,轻轻松松解决了。钱琼光又去求了账房师爷和钱谷师爷,让他们去跟堂翁说说情。巧的是,堂翁这几天正因为升官高兴呢,只想省事,就没再过问这事儿。
过了两天,正任吏目随凤占回来了,钱琼光按规矩交接了工作,回家销假,这事儿就算完了。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