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守尧因为他跟老妈说了自己没钱的窘事,觉得脸上挂不住,就骂老妈不会说话,还甩了她一巴掌。没想到下手太重,把老妈打倒了。这老妈也是个厉害角色,干脆躺地上,喊:“老爷,你尽管打!打死我,我也不起来!”然后就开始哭,哭得挺大声。正好这时候,衙门里站班的小官们都散得差不多了,就剩五六个,被这哭声吸引过来看热闹。申守尧脸红红的,想把老妈扶起来,扶不动,只能继续骂她。老妈还嘴,申守尧气急了,又踢了她两脚。老妈干脆赖着不起来,哭着喊冤枉,衙门里的人出来喊也没用。最后还是衙门里的门政大爷出来骂了几句,说要把她送到县里去,老妈才不哭了,站起来揉眼睛。申守尧特别感激门政大爷,想过去道谢,结果大爷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申守尧更不好意思了,想趁机再骂老妈几句,结果老妈已经跑了,靴子、帽子、包袱都扔在地上没人管。申守尧急死了,随凤占说:“可惜我要去拜访别人,不然就让我家下人帮你拿回去。”申守尧说:“不用麻烦了。” 秦梅士挺热心肠的,说:“守兄的衣帽没人拿,咱们怎么走呢?”说完喊了声“小狗子”,一个瘦弱的小厮跑过来叫了声“爸爸”,擦着鼻涕站在旁边。秦梅士说:“这位是随老伯,这位是申老伯,认识吗?”小狗子说认识申老伯,不认识随老伯。秦梅士就让他给两人行礼。小狗子乖乖地行礼问好。随凤占知道这是秦梅士的儿子,就跟他聊了起来,还夸他将来一定有出息。秦梅士也谦虚地回应,介绍说这是他十五岁的儿子,虽然不爱读书,但办事还行,平时他上衙门就带儿子帮忙拿拿东西,递递帖子什么的。说着,秦梅士回头吩咐儿子:“你在这儿站着干嘛?还不快去拿鞋给我换!”小狗子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拿出鞋子给爸爸换上。秦梅士也把衣服叠好,和鞋子包在一起,然后把申守尧的包袱、靴子、帽子也交给儿子拿。申守尧本来不肯,但秦梅士坚持,他只好同意了。小狗子两只手拿不过来,就找了根棍子挑着,还把爸爸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然后挑着包袱,一路喊着出去了。大家这才知道,秦梅士是把儿子当跟班使唤的。
秦梅士让儿子把申守尧的东西送到他家,结果看见老妈正坐在屋里哭骂,申守尧气得想赶她走。老妈不肯走,说:“要我走容易,把工钱结清了,我立刻走。还有老爷答应我的,每天跟着上衙门拿衣帽,另外还要给钱。”申守尧说:“当时说好了,有差事才能补贴,我现在没差事,你怎好要钱?”老妈说:“就算没差事,送礼的脚钱总该给吧?”申守尧说:“送礼的钱也有限。”老妈说:“不管多少,这是我应得的。老爷你是做官的,难道还吃我们这点脚钱不成?我记得清清楚楚,从去年五月到今天,大大小小也有三块多钱的脚钱。以前你老爷说过,这钱要给太太六成,剩下的我们分。多算点,太太扣两块,还剩一块多。加上十三个半月的工钱,一个月八角,一共十块八,再加上脚钱,你给我十二块吧!”申守尧一听要这么多钱,气得火冒三丈,想打人,骂道:“混账东西!岂有此理!我哪欠你这么多钱?最多三个月没付,你却说十三个半月,送礼的脚钱,我也记着账,不到一块,扣掉太太的六成,哪里来的这么多?你分明是讹人!本来这钱我是要给你的,但你爱讹人,脚钱就罚掉了,一分也不给!”老妈说:“那工钱呢?”申守尧说:“三个月工钱拿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老妈说:“太便宜了!十三个半月只给三个月,你占便宜,我可不干。送礼的脚钱也不能少。老爷,你少我一个钱,我就去告你!赖工钱,还吃脚钱,还充什么老爷!”申守尧一听这话,冲上去抓住老妈的衣领,要跟她拼命。老妈也火了,破口大骂:“老爷赖工钱,吃脚钱!”
他俩正吵嘴呢,他老婆在楼上捉虱子,没下来。后来吵得太不像话了,她只好蓬头垢面地下来劝架。这时小狗子还没走,也在旁边拉申守尧的袖子,一边说:“申老伯,别理那混蛋!等他走了,您要送礼,我来帮您送;就算去衙门,我也帮您拿衣帽,这些我都会做,不用理他!”申守尧说:“世兄,您是秦老爷的公子,我怎么好老麻烦您送礼拿衣帽呢?”小狗子说:“这些我习惯了,再说送礼是您让我赚钱,以后十个钱我只要四个就成。”申守尧又好笑又生气,心想:“我们这些小官,到底养出什么儿子来了,这么不靠谱!”
正想着,他老婆也下来了。看到老爷跟老妈吵架,她心里明白,老爷这几天没钱,别说十二块,三块都拿不出来。于是她表面上劝老爷别生气,偷偷给老妈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劝劝老爷,别生气,继续干活,“老爷一时气话,别当真”。老妈起先坚决不同意,但禁不住太太好话说尽,最后也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
小狗子把申守尧拉开后,把衣帽什么的都交待清楚了。申守尧留他喝茶吃饭,他都不肯,嘴上说不要,脚却一动不动。申守尧摸不着头脑,问他:“有什么事吗?”小狗子说:“跟申老伯要八个铜板买糖炒栗子吃。”申守尧哪有铜板?可小狗子都开口了,不好拒绝,只好又进去跟太太商量。太太说:“前天当掉的东西,就剩二十三个大钱,藏在褥子底下,连买半升米都不够,今天没米下锅,还得再当东西呢。你就给他八个吧,剩下的收好,我还得用两天呢!”申守尧立刻把钱给了小狗子。小狗子在地上给申老伯磕了个头,才接过钱,一边走一边数。
小狗子走了,申守尧听听后面没动静,知道太太已经劝好了老妈,不会再问他要钱了,这才松了口气。
这天还是太太叫老妈出去当东西,买了米回来,才有饭吃。吃饭的时候,太太一边数钱一边说:“当初嫁你的时候,没想过大富大贵,只要能吃饱饭就行。后来你当官了,我们还说:‘这下好了,某人当官了,不用愁了。’别人当官是升官发财,我们当官却越当越穷,连东西都没得当了。这样下去,叫我怎么办?”申守尧满脸羞愧地说:“我当官以来,也算尽力了,衙门点卯没一次迟到。只是时运不济,我也没办法。”说完连连叹气。太太哭了起来,饭也不吃了。申守尧也只吃了一半,这时正好朋友来找他,他就出去了。
申守尧平时吃完午饭出门,都是半夜才回来。这天不到两小时就回来了,一进门就手舞足蹈,高兴坏了。太太觉得奇怪,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说:“好了!好了!我们这些小官一直被压着,没人拿我们当人看,现在好了,有出头之日了!”太太问:“怎么出头了?”申守尧说:“我刚才跟朋友去胡太爷家(我以前常跟他借钱),胡太爷出差回来,见了藩台。藩台说:‘刚从院里出来,制台说了,从明天起,所有佐杂官员都有座位了,不像以前那样站着。制台还说:‘大小都是皇上家的官,瞧不起他们就是亵渎朝廷命官。让他们坐下,好说话。’太太,您看这制台也挺好的!我候补了十几年,受够了气,终于能坐下来说话了,他也了解了解我。您还记得今年八月算命的说的吗?说我腊月行大运?看来要应验了!而且,藩台见制台也只有个座位,现在我们佐班跟藩台一样,这可是飞黄腾达啊!”
太太琢磨半天,说:“等等!你不是以前跟我说,你们当官的不管大小,跟制台都像兄弟一样吗?怎么今天又说以前站着见他?站着见他,不就跟他的二爷一样吗?”申守尧脸红了,一时答不上来,好一会儿才说:“现在不用站着见他了。”他支吾着,心里想:“难怪女人不懂我们这些小官的苦,连制台衙门的一条狗都比我们强,能跟制台的二爷比,那才叫好呢!”正想着,又听太太说:“别骗我了,站着见也好,坐着见也好,跪着见也好,只要有钱花,有饭吃,别老当东西就行了。”申守尧说:“别愁了,有了这个规矩,以后就有指望了,等着吧!”太太没理他。
申守尧本来第二天不上衙门,但制台说要见二三十个老资格的佐班,他琢磨着自己虽然资历不算最老,但说不定制台高兴,多见几个也说不定,索性早点去。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跟老妈一起去了制台衙门。消息早就传开了,所以衙门里人特别多。申守尧到了制台大堂,换好衣服,碰到了秦梅士、随凤占等人。随凤占说他昨晚已经得到藩宪的委任,今天来禀报,还说蕲州吏目一缺,前任把事情都搞砸了,想当面问问制军。秦梅士也有很多话想当面向制军禀报。
大家正小声议论着,藩台、臬台、粮道、盐道,还有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以及各种实缺和候补官员,就一个接一个地进进出出。藩台、臬台出来上轿时,佐杂官员都赶紧出来站班,那些大官有的会点点头,有的则直接昂着头走了。
官员们从早上七点一直等到十二点,制台才把他们全部见完。然后巡捕拿着名单下来,说是要传见三十个佐班,点名让那些人按顺序进去,不许插队。大家虽然高兴,但毕竟是第一次,都紧张得不行,心里七上八下。有几个名字排在后面的,怕见不着制台,就试图插队,结果和前面的人吵了起来。巡捕催促他们快些,别吵了。那些官员被训斥后,赶紧进去。
进了会客厅,制台已经站在中间,说不用磕头。大家行了个礼,制台让他们坐下。结果大家抢着坐,场面一度很混乱,好半天才坐定。
大家安静地等着制台吩咐。贾制台说道:“现在官场规矩,佐杂官员见首府官员通常都是站着,更别说督抚了。我今天破例让你们坐下,希望你们都知道珍惜。这两天事情忙,过几天我还要挨个传见,考考你们。听清楚了吗?”
一开始大家听到要考试,都面面相觑,没人回答。直到制台再次问话,才有人答应。制台说完话,端起茶杯送客。随凤占本来想说很多话,结果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大家只能答应“是”,端起茶杯。
这时“啪”的一声,一个茶碗碎了,原来是坐在最后面的申守尧。他因为太高兴,不小心打翻了茶碗,茶水溅到了制台的衣服上。制台一边抖衣服,一边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申守尧赶紧捡碎片,嘴里说着“卑职该死”。制台没理他。
大家这才看清是申守尧打碎了茶碗。他羞得满脸通红。制台看了他两眼,想说他几句,但最终没说,起身对巡捕说:“以后还是照旧吧,这些人上不得台面。”说完就走了。制台的一个跟班出来催促大家赶紧走,还说了一段嘲讽的话。
申守尧慢慢地跟着大家走,那个跟班又说:“刚才大人的话你们听见了吧?这厅里的椅子,今天有,明天就没啦!舍不得坐,可以再进来坐一会儿。”大家知道这是嘲讽,只能低着头走了。
秦梅士埋怨申守尧,说他把大家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都搞砸了。随凤占则劝大家说,今天能坐一次,将来也是一段佳话。大家议论了一番,就各自散去了。
随凤占到各个衙门道谢辞行,准备上任。他这个吏目职位在湖北省的佐贰实缺里,不算好,但也还过得去。他心里一直想着“事在人为”,觉得什么职位都能靠自己努力做得出色,不会吃亏。他花了不少钱才选上这个职位,手里本来也没多少钱。吏目是九品小官,上任后轿子前只能打蓝伞,乡下人不懂,还以为坐轿子的是大官呢!他觉得蓝伞太寒酸,又没钱捐个五品官衔。巧的是有人用十二块钱抵押给他一张空白的五品翎顶奖札。他高兴坏了,立刻戴上,手本上就多了“蓝翎五品顶戴”六个字。他还想在省里做好四块衔牌带去:一块“蕲州右堂”,一块“五品顶戴”,一块“赏戴蓝翎”,最后一块想不出来,琢磨半天,灵机一动,写了“军功加三级”。四块衔牌凑齐了,找了个漆匠做,五天做好,带去上任。
到了蕲州,先去拜见知州区奉仁。知州没独立的衙门,随凤占只能先去门房。给门房送了礼,两人聊得很开心,就像兄弟一样。门房说了些好话,随凤占也说了些“以后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然后进去见区奉仁,穿着华丽的官服,闪闪发光。虽然在省城见过,但还是要重新行礼。区奉仁让他坐下,寒暄几句就让他走了。随凤占出来后,先把拜帖交给门房,挨个拜访衙门里的官员、老师,从帐房到钱谷、刑名等各个部门,还有知州的儿子,他都一一拜访,每处送上一张小名片。有的接待了他,有的挡驾没见着。他还托人把拜帖和手本送到知州太太那儿请安,太太说不敢当,他就退出来了。差不多把半个州衙门都拜访完了,才在门房歇脚。门房的几个管事他都打过招呼,连知州的跟班他都一一问候,连端茶的小厮都跟他哈腰说“劳驾”。然后又去拜访同僚和当地绅士,以及大小铺子,一路派送名片,拜访了一整天还没拜完。
选定的上任吉日是腊月十九。这天,地保找来很多人撑伞、扛牌子,还有打鼓吹唢呐的,浩浩荡荡地进了衙门。随凤占穿着朝服下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赞礼官喊着号子,他接过了官印。因为知州在上面,不能放炮,只放了两挂一千响的鞭炮。然后换上公服,升堂受贺,启用官印,手下的人向他行礼。退堂后,又去知州那儿禀报上任,三天衙门的事就不用细说了。
随凤占虽然是初次上任,但他祖上几代都是做官的,对官场规矩很熟悉。他知道捕厅的好处全在年节的礼物上,所以急着上任,怕前任把节礼都收走了。到任第一天,拜见知州后,就去盐公堂和各家当铺拜访管事。见面先是一通奉承,然后说自己职位辛苦,以后要靠大家帮忙,最后就说到年节的礼物。蕲州城里外共有七家当铺,其中两家刚换了管事,只知道年下要给捕厅送礼。前任署事提前托人来借钱,新管事不知道新官要来,以为迟早都一样,就借给他了。有两家老管事坚决不肯提前借,前任也拿他们没办法。还有两家通融,只借一半,比如平时送两块洋钱,先借一块,另一块留给新任捕厅。前任也只好作罢。只有盐公堂的管事和前任是同乡,不仅借了钱,还额外送了他两块,说是乡情。至于正礼,得年下再送。前任因为盐公堂的年礼比别处多,不肯轻易放弃,说:“从中秋到年下,一百三十五天,我做了百二十天,这钱应该我得!”但人家就是不肯给,他也只能作罢。
随凤占到蕲州后,四处拜访,打听消息,不到三天就摸清了前任署事的所有账目。然后他就跟大家说:“我本来今年不打算上任的,但因为恩典,知道年底下有点好处,所以才赶来。我绝不会敷衍了事,辜负上头的期望。至于一切规矩,想必大家都是按旧章办事。”说着哈哈一笑。“我是实缺,以后相处时间长,以后多向大家请教,还用我操心吗?”他又哈哈大笑。他到处这么说,有些年礼前任没收到的,就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有些不懂其中诀窍的,已经给前任送过礼了,听了这话,难免有点后悔。
话说随凤占接手印信后,立马叫上自己的小舅子和一个心腹,去前任那儿清点交接,里里外外,一点儿都不能少,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前任交接的东西里,一共五只茶碗盖碗,其中一个没盖子。点收的时候,那心腹不小心又摔碎了一个盖子。这心腹想巴结上司,不敢说是自己摔的,跟领导说前任只交了三个带盖子的。他觉得一个茶碗盖子不值钱,干脆赖到前任头上,想着领导可能懒得再追究,这事儿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位领导一根针都不肯放过,坚决不同意,逼着心腹去找前任要盖子,“要没有,就扒了他的龟壳给我!”那心腹心里清楚,是自己打破的,怎么好意思去要呢?所以就死活不肯去。随凤占骂心腹说:“跟了我这么多年,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帮着外人,不帮我,一点忠心都没有!”心腹被他催得没办法,只好出去转了一圈,还是空手回来,说:“没有。”随凤占又埋怨了他一顿,说他没用,非要自己亲自去要。最后还是被舅老爷劝住了。
交接算清楚了,听说前任明天就要回省城。随凤占一听不妙,赶紧连夜出门,把城里城外的保长都找来,让他们去通知各个烟馆、赌场和窑子:“凡是跟右堂太爷衙门有关系的,都通知他们,一律不准付钱。要是私下里给了,我太爷绝对不算数,重新再收一次。再说他是代理的,我是正式的,以后这些人都是在我手下做事。要是不听话,就叫他们以后小心点!”安排保长们去传话后,他又想:“烟馆、赌场、窑子这些我能管住。就怕那些当铺,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人开的,有两家已经被前任收买了,年底未必肯再给我送钱,岂不是白白吃亏?这事得赶紧跟前任算清楚,要是被他带走了,这钱找谁要?”主意打定,他立刻亲自去拜访前任。
前任听说他来,只好出来见他。只见随凤占进门后,勉强拱了拱手,坐下后脸红了几下,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兄弟今天来,有一件事想请教……”说到这儿,又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按理说,我们家世代为官,这点钱也见过。可是既然拿了俸禄出来做官,是为了什么?要是一点都不计较,那干脆别出来做官了。说不定是他们趁着我们新旧交接,蒙骗我们,也说不定。所以兄弟不得不来问问,把话说清楚,别被小人蒙骗了。”前任代理的听他说了半天,一直在兜圈子,还没说到正题,虽然心里有点数,但到底什么事,还是不知道,愣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随凤占见他不答,又说:“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是年底的节礼。这笔钱虽然不多,但关系到名分,所谓‘有其举之,莫敢废之’,我们也不用装好人不要。不过这笔钱,兄弟一直都知道,他们总要拖到年底才送来。有些脾气不好的,拖到除夕夜还不送,还得派人去他们店里等着,等到半夜才能拿到。我说他们这些人是贱骨头,非得让人上门去要,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任代理的听他这么说,顺着他的话说道:“这些人真是可恶!不到年底,早一天都不肯给。”随凤占突然板起脸说:“兄弟说的是其他地方,都是这样。没想到这儿的人竟然不一样!”
前任听了他的话,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脸上装出惊讶的样子,假装不懂。随凤占又笑嘻嘻地说:“做官的苦处,老哥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个职位,一年就靠三个节日。所以兄弟一接手就赶紧去打听这个,这也瞒不过你,这是我们养家糊口的钱,怎么能不上心?谁知道问了几家,他们都说这笔年礼已经被老哥拿走了。兄弟想,我是正式的,老哥只是代理的。如果我是大年初一接手,这笔钱当然归老哥;要是我二十九接手,年里还有一天,这钱就该我得了。我听他们说的话奇怪,心想老哥是个要面子的人,不可能这么不要脸。而且他们这笔钱一向非到年底才给,怎么这次突然这么慷慨?所以我怀疑他们趁着我们新旧交接,两面讨好。我这个人一向小心谨慎,所以今天特地来问问,免得被他们蒙骗。”前任代理的听他这么说,一句也答不上来。随凤占又说:“我知道老哥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咱们一起去那两家当铺,把话说清楚,也表明你的立场。”说完,起身要走。前任代理的推说明天就要动身,收拾行李,实在没时间出门。随凤占说:“老哥不去,岂不被人家认为你真的跟他们串通一气,把钱拿走了?”
前任心里想:这事儿瞒着掖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摊牌,看看他怎么办?打定主意,他哼哼笑了两声,说:“老哥你太精明了!你是正式的官,我是代理的;你说你是皇上恩宠,收礼是应该的,难道我不是皇上栽培,才能在这儿吗?辛苦一年,好不容易熬到年底,才收点儿节礼。咱们算算日子,你上任才十几天,我在这儿一百多天,按理说,这年底的礼都该我收。你是正式的,日子长着呢,我们代理的占点便宜也是应该的。”
随凤占见他理直气壮,气得火冒三丈,狠狠地说:“不行!天下哪有这个道理!照你这么说,这钱你肯定已经花了!我还来这儿干嘛?我跟你说实话,看在咱们交情的份上,留点面子,这点小事我就不追究了。你把预支的年礼还给我,咱们好聚好散。你要是不肯拿出来,哼哼,我不跟你讲理,咱们一起去见上司,让他评评理!”前任代理的官见他这么强硬,也不肯让步,连连说:“见上司就见上司,我不怕他!”随凤占见他不怕,立刻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胸脯,说:“咱们走!”前任代理的官见他动手,也一把抓住他的辫子。两个人从偏房扭打到正堂门口。
看门的认识他们,赶紧上前劝架。可两个人都死死拽着不放,怎么拉都拉不开。两家的管家也跟着过来了。一直扭打到门房,正好几个门政大人在打麻将。看见这情况,都赶紧过来劝阻。随凤占说:“他根本没把我这个正式的官放在眼里!我要见上司,让他评评理!”前任也说:“一共就收了人家四块钱的节礼,这钱也是我应该得的。他要见上司,我就陪他去。我没做错什么,不怕!”几个门政大人听他们说完,也没法偏袒谁,只能劝劝拉拉,好容易才把他们拉开。州里的门政大人跺着脚说:“你们两位怎么回事?好歹也是个官,怎么连点官场规矩都不懂?别这样,上面听见了要生气,别人看着也要笑话的。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俗话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你们连这都不懂吗?”
他们扭打进来的时候,谁都觉得理亏,恨不得见了上司,好好告状。被门政大人训斥了一顿后,顿时哑口无言,气势也弱了不少,坐在那儿一声不吭。门政大人又叫人拿毛巾给他们擦脸,又泡茶,真是殷勤得很。那些打麻将的人也不打了,都看着他们俩,听他们说什么。最后,随凤占实在熬不住了,把前任预支年礼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前任见他开了口,也赶紧把自己的苦衷说了,还说:“可怜我马上就要卸任了,一点势力也没有了。那些人真势利,跟他们开口,说了半天,只有一两家给了两块钱,一共才四块钱。你看,他就闹成这样。”随凤占说:“四块钱还嫌少?你想要多少?”
前任还没开口,就听一个打麻将的说:“你们这些老爷真是目光短浅!四块钱至于闹成这样?我们打麻将,和上一百副就赚了。别人和一百副,做庄还不要钱呢。四块钱算什么?我昨天还输了四十多块呢!”门政大人说:“老哥,谁比得上你?你们钱漕大人,一年赚好几千,人家当小官,做十年官,也不一定能赚这么多。钱漕说:“我赚钱,可惜做不了官;他们好歹也是皇上的官。”另一个打麻将的说:“得了得了!你们没看见他们刚才扭打进来的时候,为了四块钱,官儿根本不在他们眼里。要是给他们几千两银子,估计叫他们不做官都愿意。你眼红他们做官,我来当个中间人,你们俩换换,怎么样?”钱漕说:“我有钱,我自己捐官不行吗?我为什么要他们的官?”另一个打麻将的说:“只要有钱赚,给我官做我都不稀罕。”大家七嘴八舌的,把随凤占和前任羞得无地自容,也后悔自己冲动,竟然栽在了这些奴才手里。
最后,随凤占没说什么,默默地走了。前任则被认识的人拉到别的屋里去了。这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一直到年底,随凤占还派人去那两家当铺要年礼。人家说早就送了。随凤占说:“我没收到,不算数。”最后,大家看他还算是个朝廷官员,以后说不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也就没太跟他计较,每家又送了他一块大洋,这事才算完。
时间飞快,转眼春天就过去了,到了四月。按照惯例,各地的犯人这个时候都要押解到省城,由大官审理,看看有没有冤假错案。这天,巡抚、司、道等官员穿着朝服升堂,提审犯人,这叫“秋审大典”。其实也就是点名过堂。有些大官为了名声好,还会捐点钱买些扇子、药之类的赏给犯人,其实数量也很有限。“秋审”的名义很大,但犯人上堂后,就算有冤屈,那些大人也没空跟他们说话,所以这都是走过场。
话说黄州府管辖着蕲州,这时候府里的大官要派人押送犯人去省城。这趟差事少说也得耽搁个半月,甚至一个月。府里缺人手,就从候补的官员里挑两个人临时顶替,也算是一种轮换调剂。今年被选中的两个人里,正好有随凤占。四月初十左右,府里公务交接完毕,随凤占就押着犯人去省城了。要是路上顺利,四月底五月初就能回来,赶上收节礼还来得及。万一路上有啥事耽搁,回来可能就得等到节后了。随凤占接到这个任务,心里挺不爽的,但既然是上面安排的,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把公务交接好,赶紧准备行装去省城。
到了省城后,犯人都到齐了,上级官员正准备跟抚台大人商量秋审的事,结果抚台大人突然生病了,请了好几个医生都没治好。有人说抚台是脸上肿得厉害,看着很难看,还口臭,闻着让人恶心。后来请来个外国医生,这才有了点把握,配了几瓶药水给抚台喝。外国医生说,这药水能把所有病都从尿里排出来,绝对不会影响上半身。不过,暂时得避风,不能见客。所以秋审的事就耽搁了。那些捕厅的官员都急得不行,巴不得赶紧把事办完好回去。可抚台生病了,一时半会儿办不成事,又不敢离开省城,个个都心急如焚。
随凤占因为端午节快到了,一时回不去,眼看着节礼要被别人抢走,心里更是着急,吃不下饭,坐立不安。四月二十六那天,他听说抚台的病虽然好转,但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见客,秋审至少要等到节后。他一听这个消息,感觉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回到住处后,一句话也没说,想了半宿,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他想:“这样下去,我就在省城闲待着,啥事也干不了。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赶紧回蕲州,骗大家说公务办完了。大家看到我回来了,肯定不会把节礼给别人了。等收完节礼,安安心心过完节,我再回省城。神不知鬼不觉,多妙啊!”主意打定,他立刻叫家人收拾行李,出城过江,坐船直奔蕲州。临走的时候,一个和他住在一起的同事问他去哪儿,他说:“家里来信说我太太在蕲州生孩子,家里没人照顾,我不得不回去。这里的事就拜托你了,千万别跟别人说。”同事看他说的这么恳切,也就没说什么,让他走了。谁知这老兄回到蕲州后,既不向顶头上司汇报,也不拜访客人,也不和代理的人见面,天天泡在当铺里,或者盐务衙门里,跟人家说:“我已经回来了,某年某月接的印。”大家都信以为真。到了五月初三,所有的节礼都被他收齐了。
那个代理的人一开始听说抚台生病,秋审推迟了,知道正职一时回不来,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这节礼肯定跑不了。结果初五早上,还是没等到人,赶紧派人出去打听,才知道早就被随凤占半路截胡了。他气坏了!立刻出门寻找,最后在一个小客栈里找到了随凤占。见面之后,二话不说,抓住随凤占的辫子,说他擅离职守,谎称回任,一定要把他扭送到上司那里,请上司禀报上级,请示处理。随凤占也不肯让步,两人又吵了起来。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