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湍制台九姨太身边的那个大丫头,自见湍制台属意于他,他便有心惹草粘花,时向湍制台跟前勾搭。后来忽然又见湍制台从外面收了两个姨太太,他便晓得自己无分。嗣后遇见了湍制台总是气的翘着嘴唇,连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于当差使更不用说了。湍制台也因自己已经有了十二个妾,又兼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强,能把个湍制台压伏的服服帖帖,因此也就打断了这个念头。但是每逢见面,触起前情,总觉得自己于心有愧。又因这大丫头见了面一言不发,总是气愤愤的,更是过意不去。因此这湍制台左右为难,便想早点替他配匹一个年轻貌美,有钱有势的丈夫,等他们一夫一妻安稳度日,借以稍赎前愆。

主意打定,于是先在候补道、府当中,看来看去,不是年纪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过去一定不能如意。至于同、通、州、县一班,捐纳的流品太杂,科甲班酸气难当,看了多人,亦不中意。湍制台心中因此甚为闷闷。后来为了一件公事,传督标各营将官来辕谕话。内有署理本标右营游击戴世昌一员,却生得面如冠玉,状貌魁梧,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此时湍制台有心替大丫头挑选女婿,等到大众谕话之后,便向他问长问短,着实垂青。幸喜这戴世昌人极聪明,随机应变。当时湍制台看了,甚为合意。

等到送客之后,当晚单传中军副将王占城到内衙签押房,细问这戴世昌的细底,有无家眷在此。王占城一一禀知,说:“他是上年八月断弦,目下尚虚中馈。堂上既无二老,膝前子女犹虚。”湍制台一听大喜,就说:“我看这人相貌非凡,将来一定要阔。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王占城道:“大帅赏识一定不差。倘蒙宪恩栽培,实是戴游击之幸。”湍制台听了,正想托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个做制台的人,怎么管起丫头们的事来?说出去甚为不雅。”转念一想:“不好说是丫头,须改个称呼,人家便不至于说笑我了。”想了一会,便道:“现在有一事相烦。从前我们大太太去世的前头,曾抚养亲戚家一个女孩子,认为干女儿。等到我们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这第九个妾照管。如今刚刚十八岁。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虽则是我干女儿,因我自己并未生养,所以我待他却同我自己所生的无二。今天我看见戴游击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说他断弦之后还未续娶,如此说来,正是绝好一头亲事。想烦老兄做个媒人,并且同戴游击说,他武官没有钱,不要害怕,将来男女两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当。”

王占城诺诺连声。出去之后,连夜就把戴世昌请了过来,告诉他这番情由,又连称“恭喜”。口称:“吾兄有这种机会,将来前程未可限量。”戴世昌听了,不禁又喜又惊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做女婿。惊的是我是个当武官的,怎么配得上制台千金?转念一想:“我要同他攀亲,这个亲事阔虽阔,但是要拿多少钱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愣了半天,除却嘻开嘴笑之外,并无他话。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美意,什么男女两家都归他一人承当的话说了出来。戴世昌听了,止不住感激涕零,连连给王占城请安,请他费心。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辕禀复制台。禀明之后,湍制台回转上房,不往别处,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

此时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丢在脑后了,今儿忽然见他进来,赛如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般。想要前来奉承,一想自己是得过宠的,须要自留身分。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时什么回心转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说道:“我今儿来找你,不为别的事情,为着我们上房里丫头,年纪大的,留着也要作怪,我想打发掉两个,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你跟前的那个大丫头,今年年纪也不小了,也很好打发了。你又不缺什么人用,所以,我特地同你说一声儿。”九姨太起先听见湍制台要打发他的丫头,心上老大不自在。要说不遵,怕他着恼。如果依他,为什么检着我欺负?尚在踌躇的时候,只听湍制台又说道:“你的丫头,我是拿他另眼看待的呢。我替他检了一个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轻,又是有钱,亦总算对得住他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说是配个做官的,怎么好说我们的使女?我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好说是你的干女儿。你说好不好!”九姨太本来满肚皮不愿意,后来见他说是许给一个做官的,方才把气平下。又想:“这丫头果然大了,留在家里,亦是祸害。倘若再被老爷看上了眼,做了什么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将计就计,拿他出脱也好。”想完,便道:“我当不起他做我的干女儿,就说是你的干女儿罢。”湍制台道:“你我并不分家,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吗?”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他出来替你磕个头。”湍制台道:“这也可不必了。”正说着,九姨太已把大丫头唤了出来,叫他替老爷磕头,还要改称呼。大丫头扭扭捏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个头,湍制台还了一个半礼。起来又替九姨太行过礼。九姨太便吩咐一应人等都得改称呼,因他小名唤做宝珠,就称他为宝小姐。

过了两天,湍制台就催着男方赶紧办聘礼。善后局拨了三千块给戴世昌,当做结婚的钱。还给了戴世昌两个差事。湍制台自己没女儿,特别把这个大丫头当亲闺女看待,也给了九姨太三千块,让她给宝小姐置办嫁妆。有了钱,一切就都好办了。男方选的是十月初二结婚。戴世昌又特意租了个大宅子。三天内,请媒人递帖子,送礼服首饰,场面十分体面。两个媒人,一个是中军王占城,一个是首府康乃芳,那天都穿着制服去了制台衙门。湍制台没出来迎接,说是公务在身,让侄子陪着。媒人们也没在大厅里坐,在西边的花厅里另坐了。这是湍制台爱惜名声的缘故。

结婚当天,男方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虽然有些人知道宝小姐是制台姨太太的丫头,但外面都说她是制台亡妻的干女儿,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来奉承。还有不少官员借此送礼,湍制台也乐得收下贵重的礼物。这场婚礼居然收了有两万块的礼金,还做了人家的干丈人,真是赚大了。结婚的细节就不说了。过了几天,宝小姐和新郎回门,九姨太做东。九姨太没生孩子,突然有了这个女婿,当然高兴。而且这个女婿嘴巴甜,把干丈母娘哄得很开心,九姨太更是乐开了花。

说回戴世昌,自从做了总督的女婿,一来年轻阅历少,二来有了这靠山,难免有点飘飘然,看不起同事。同事们自然也有人嫉妒他。更有一些人知道宝小姐的底细,说话就带点讽刺。戴世昌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听得多了,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家就告诉了宝小姐。宝小姐说:“我妈是大太太过世的好姐妹,我刚被她养了三天,大太太就过世了。别人的闲话,真真假假,听它干嘛。”虽然这么说,但她脸色不太好看。戴世昌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宝小姐回到衙门,除了湍制台和九姨太把她当干女儿,其他姨太太和侄子还是把她当丫头看,不过比别人稍微体面点。她也不敢和这些人平起平坐。她以前的几个伙伴见了,都来取笑她,让她坐下,请她喝茶,一口一个“小姐”地叫,把她急得不行。十二个姨太太里,除了九姨太,就属十二姨太嘴最毒,见了人就爱说刻薄话。她看见老爷抬举九姨太的丫头,心里很不舒服。一天,听见大家奉承宝小姐,更生气了,对着自己的丫头冷笑:“什么小姐!你们就叫她‘丫小姐’,将来你们都有好处!” 这句话传开了,全衙门都知道了。一些刻薄的人当着宝小姐的面学她的话,气得她不行,却又没办法。这事儿还传到了戴世昌耳朵里,他也觉得憋屈。但想着要靠这“假泰山”的势力,只能忍着。

这“假泰山”确实有势力,结婚不到一个月,戴世昌就被提升为游击。除了平时的差事,还让他管一支舰队。大家见他这么有本事,全城的文武官员,除了提督和镇总兵,没一个不巴结他的;就连一些候补道台也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宝小姐更是小人得志,嚣张跋扈,对戴世昌呼来喝去,就像他是她的奴才一样。后来有人想走戴世昌的路子,戴世昌又转而走他妻子的路子,帮湍制台拉皮条赚了一万六千块,湍制台收下了。从此,宝小姐掌握了主动权,更加骄横,根本不把干爹放在眼里。

宝小姐有个怪癖,喜欢别人叫她“姑奶奶”,不喜欢叫“戴太太”。为什么呢?她说叫“戴太太”只是戴大人的妻子,没什么了不起。叫“姑奶奶”才符合她制台干女儿的身份。她常说:“不是我吹牛,整个湖北,谁家没小姐?谁家小姐不出嫁?出嫁了就是姑奶奶。这些姑奶奶里,谁比我厉害?”她喜欢奉承,大家都乐意奉承她。有些候补老爷,走戴世昌的路子不行,就让老婆去奉承宝小姐。大家都很清楚她的脾气,见面就“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地叫个不停。候补老爷们没几个有钱的,这些太太们和她来往,知道她出身阔绰,出手阔绰,送的礼都得是贵重的,有的甚至典当了东西来送礼。

有个太太,她老公姓瞿,叫瞿耐庵,当过知县,做过两年保甲,半年发审,都是些苦差事,别的官职没做过。他想着调个好点的差事,就回家跟太太商量,想让太太帮忙走走关系。太太摆谱说:“做官是你们老爷的事,我们太太就跟着享福,别的不管。”瞿耐庵赶紧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差点跪下。太太说:“咱得先说好价钱,再去办这事。”瞿耐庵说:“听太太吩咐。”太太问:“你要是升官了,一年给我多少钱?”瞿耐庵说:“咱们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用说吗?”太太说:“不一样。你升官了,我问你要钱比拔你筋还难,不如先说清楚。”瞿耐庵说:“太太要钱,我哪敢说不?没钱也没办法。”太太说:“我不知道你升什么官,能拿多少钱,你自己看着办吧。”瞿耐庵想了半天,说:“一家一半。”太太一听,眉毛竖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吼道:“什么一家一半!那一半你留给谁用?”瞿耐庵忙陪笑说:“留给太太用,我帮您收着。”太太说:“不用你费心,我自己会收。”瞿耐庵连连说:“是是是”,大气都不敢出。太太又说:“我帮你办事,要花钱的。第一次打点,一分礼都不能少。你想要升官,以后还得经常打点。你现在穷成这样,哪有钱给我?只能靠我这老脸去借钱。借不到,还得我自己贴。这钱难道不要还吗?”瞿耐庵说:“该还!该还!太太这么说,以后升官的钱,都由太太管。就算我要用钱,也得向太太要。您看行吗?”太太说:“那就这样吧。”他们商量好了,就打算托个庙里的和尚牵线。

宝小姐交际广,朋友多,省城里除了藩台、粮道两家太太,其他太太都和她来往。她的女性朋友比男性朋友还多。今天东家喝酒,明天西家打牌,坐四人大轿,挂着官衔灯笼,亲兵簇拥着,来来往往,好威风!在省城里,她办事、托关系,就跟开了个大公司似的。宝小姐还爱逛庙,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沾过她的光。比如她捐一百块,庙里的和尚、尼姑就得回送管家、老妈、丫鬟每人一份,每份至少十几块。宝小姐进账多,出账也多。就算宝小姐不想多给,手下的老妈、丫鬟也会劝她多给。和尚、尼姑还经常去她家请安,双手合十,低头念声“阿弥陀佛”,再问声“姑奶奶安好”,然后就各种奉承。宝小姐什么好听话都听得惯。宝小姐跟这些人混熟了,天天往寺庙跑,还请朋友吃素斋。大家见她礼佛拜忏,觉得她虔诚,就请她回席,一般都在庙里。这事传开了,那些会钻营的人,就都跟和尚、尼姑套近乎了。

不说别的了,就说武昌省城有名的龙华寺。龙华寺在宾阳门内,规模很大,香火旺盛,据说有几百年历史了。寺里有个大雄宝殿,供奉着释迦牟尼佛,还有观音殿、罗汉堂、斋堂、客堂、禅堂、僧房等等,很多建筑。另外还有专门接待女客的精室。龙华寺是武昌名胜,城里的官员、游客都爱去游玩。寺里有方丈,专管修行,其他事不管。负责接待的是知客和尚,他负责接待客人和与各衙门联络。从督抚到司道,他都认识。当知客和尚,首先要长得好看,让人看着舒服;其次要会说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八面玲珑,才能胜任。知客和尚专管接待,不用上殿做法事。都说知客接待老爷容易,接待太太难。接待老爷,很多老爷不肯花钱;接待太太,却能拿到很多钱。所以他们巴结太太比巴结老爷还卖力。他们对太太的老公是谁,跟谁家有亲戚,身边谁有权,都记在心里,说得准得很。

龙华寺的知客叫善哉,镇江人,年轻时在金山寺出家。他长得眉清目秀,能说会道。二十三岁去四川朝山回来,路过武昌,在龙华寺住几天。当时龙华寺缺人手,见他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就写信给金山寺,把他留下做执事。几个月后,升他为知客和尚。不到一年,湖北省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他都认识,而且都能说得上话。更厉害的是,那些达官显贵的老婆都喜欢去他寺里。光佛事一项,就比以前多好几倍。他有了好人缘,就乐意帮忙牵线搭桥,别人自然不会让他白出力。

善哉和尚听说宝小姐是湖北巡抚的干女儿,家底殷实,就借着捐建水陆功德的名义,先送上一些吃食之类的礼物,又送了两张请帖,说是过几天要开建道场,请戴大人和宝小姐去参加。宝小姐年轻好动,一听有好玩的,立马就答应了。善哉和尚事先跟戴府管家打好了招呼,到了那天,寺里寺外都布置得焕然一新。

男宾席位分三等:一等是提督、巡抚、知府、知州等高级官员及其幕僚亲属;二等是实缺或候补的府县以下官员,以及一些富商巨贾,洋行买办、钱庄老板之类;三等是候补的州县官员和普通商人。每个等级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接待。戴世昌虽然只是个游击,但因为是巡抚的亲家,所以被安排在一等席位。女宾席位也分三等,等级设置与男宾差不多。和尚还特意为宝小姐准备了一间雅致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张进口床,新的被褥,湖蓝色的纱帐,鸭绒枕头,说是给宝小姐午睡用的。床前摆着四把进口椅子,一张小圆桌,桌子上放着精致的蜜饯点心;靠窗放着梳妆台,各种化妆品、梳子、镜子等一应俱全,说是给宝小姐睡醒或饭后梳妆用的;床后还放着一个马桶。宝小姐住得舒适,和尚又极力奉承,比亲儿子侍奉父母还周到。

宝小姐常来龙华寺,名声越来越大,一些想走门路的人也开始巴结善哉和尚,和尚也借机敛财,狐假虎威。

这事儿正好被瞿耐庵太太知道了。瞿太太平时也很虔诚,经常来龙华寺,跟善哉和尚很熟。但她没钱,和尚只认钱,宝小姐来吃一顿饭就捐了五百两银子,瞿太太东拼西凑才凑了十块钱,和尚根本没放在眼里,敷衍了事。瞿太太费尽心思巴结,却因为出手阔绰,总觉得没面子。

转眼间,四十九天的功德圆满。善哉和尚又想出了一个赚钱的点子——传戒。他印发传单,四处张贴,吸引了很多想受戒的人。这次他定下了规矩,每人要交一定的钱,而且还要受苦,跪在老和尚面前,头上放上点燃的艾草,烧到头皮,把油都烤出来,疼得人直哭,嘴里只能念“阿弥陀佛”。受过戒的人都说,只要念“阿弥陀佛”,就不会觉得疼了,而且还能断绝七情六欲。这样烧过之后,头上就会留下疤痕,再也长不出头发,叫“烧香洞”。有“烧香洞”的和尚走到哪里都能讨饭吃,没人理的和尚则被称为“野和尚”。受戒还要在禅堂里连续九天九夜打坐,一刻不得休息,稍有违反规矩,就会挨板子。

说回龙华寺,这次受戒的只有僧众,没有女人。善哉和尚又想了个主意,对太太们说:“诸位太太都是前世修行,才有今生的福分,这辈子再修行修行,下辈子会更好!”太太们问怎么修行,和尚说只要像出家人一样受戒,然后布施,就是修行。宝小姐问要不要剃头,和尚说不用,只要一心皈依就行。宝小姐也决定受戒,问要多少钱,和尚说“随缘乐助”。太太们一听,纷纷表示要受戒。宝小姐出手阔绰,给了和尚三百块洋钱作为供奉,一百块斋僧,和尚给她起了法号“妙善”。其他太太们也纷纷捐钱受戒,瞿太太也捐了十块洋钱。事后,和尚还设宴款待受戒的太太们。

瞿太太特别想巴结宝小姐,抓住机会就各种献殷勤,又是跟前跟后,又是想方设法讨好宝小姐,经常去宝小姐家请安,送这送那的,更不用说了。有一次,宝小姐在一个姐妹家喝醉了,瞿太太也在场。瞿太太见状,赶紧过去给宝小姐捶背、装烟,还亲自扶她上轿,一直送到宝小姐家。那天晚上,瞿太太都没回家,就在宝小姐家伺候了一夜。第二天宝小姐酒醒后,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两人熟了,见瞿太太总是这样,也就习以为常了。瞿太太脾气特别好,连她婆婆的气都受得了。有些丫鬟向她要东西,不说还拿她开玩笑取乐。宝小姐见丫鬟们这样,也跟着一起拿瞿太太寻开心。

有一天,宝小姐又喝醉了,瞿太太过去给她倒茶,又装了水烟。宝小姐醉醺醺的,搂着瞿太太的脖子说:“我要是下辈子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可太开心了!”瞿太太说:“我哪敢当姑奶奶的女儿啊,我可高攀不上。”宝小姐说:“其他的都行,就怕你年纪大了,我这么年轻,哪有你做我女儿的道理?”瞿太太说:“姑奶奶您说哪里话!俗话说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哪能比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我愿意跪下叫您娘,好好伺候您。”当时宝小姐已经喝得有点迷糊了,没多想,脱口而出:“既然这样,你就给我磕个头,叫我一声‘娘’,以后我疼你。”这话把瞿太太乐坏了,立刻跪下给宝小姐磕了个头,叫了一声“干娘”。宝小姐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瞿太太磕完头,宝小姐也没动。当天晚上,瞿太太伺候宝小姐睡着后,就赶紧回家了。

她老公瞿耐庵托戴世昌的关系,已经谋到清道局的差事。这天他领了工资回家,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见人影,以为肯定是留在戴家了,今天回不来了。没想到三更过后,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正是太太。太太一进门,什么也不说,劈头盖脸就问:“工资领了吗?”瞿耐庵说:“今天刚领的,因为太太还没过目,所以不敢动用。”太太说:“好。”立刻把工资拿出来,一看,整整七十块洋钱。太太就吩咐准备两桌酒席,剩下的钱买些男女的衣料和其他的礼物,明天用。瞿耐庵很怕太太,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只能连连答应,不敢违抗。

第二天一早,东西都准备好了。太太也早早起来梳洗打扮。一切准备就绪,就抬着酒席礼物,去了戴家。这天宝小姐因为昨晚喝醉了,很困,睡到中午才起床。有人来报说瞿太太来了。只见瞿太太穿着补褂,系着红裙,她老公戴着花翎,所以瞿太太头上也插着一支四寸长的小花翎。她扭扭捏捏地走进大门,后面两个人抬着礼物和酒席。宝小姐忘了昨晚醉酒的事,很惊讶。见面后,宝小姐忙问怎么回事,瞿太太笑着不说话。只见她走到客厅,摆上两把圈椅,中间放一个坐垫,后面的人铺上红毡。瞿太太说:“请各位大人。今天我女儿特地来拜见干爹干娘,不用避讳了。”戴世昌躲在房间里,听的一头雾水,宝小姐也愣住了。旁边的一个丫鬟和老妈想起来了,就把昨晚的事说了。宝小姐说:“酒后胡言乱语,怎么能当真?我怎么能收瞿太太做干女儿?真是把我难死了!”她刚走到门口想推辞,瞿太太已经跪下了,嘴里还说:“既然干爹不出来,朝上拜拜也一样。”宝小姐赶紧回礼,连连说:“哪里哪里!”瞿太太拜完后,赶紧把礼物呈上,说是两份送给干爹干娘,两份连着一桌酒席,是让干娘孝敬干外公干外婆的。宝小姐谦让着不肯收。瞿太太哪肯罢休?她说:“昨晚干娘已经收留我了,今天不算,让我以后怎么见人?”于是旁边的丫鬟老妈都跟着劝说:“今天瞿太太来拜干娘,是真心实意的。太太就收下她的好意,让她高兴高兴。太太以后疼她就行了。”宝小姐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认了她做干女儿。后来戴世昌也出来见礼。宝小姐又把丫鬟、老妈、下人、厨师都叫来给瞿太太磕头。大家都改口叫她瞿姑奶奶。然后摆席喝酒。饭后,宝小姐觉得过意不去,想:“干脆今天带她去制台衙门,让她认认干外公干外婆,也能显摆显摆我的面子。”当下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瞿太太。瞿太太当然愿意,还说:“理应去请安。”于是宝小姐先派老妈去制台衙门说明情况,就说姑奶奶收了个干女儿,马上要来拜见老爷和九姨太太,但是先别说是谁。老妈去了之后,宝小姐带着瞿太太就上轿去了。

一眨眼就到了湍制台的衙门,当然直接去了九姨太的房间。这时湍制台已经听老妈说了,知道宝小姐认了个干女儿,大家都以为是别人家的小姐呢。九姨太赶紧准备见面礼。正忙活呢,有人来报说宝小姐回来了。大家都站起身,想看看这位小姐长啥样。只见宝小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仔细一看,头发也白了几根。大家都很惊讶,还以为是小姐她妈一起过来的呢。结果就她们俩,没别人。所以大家就更疑惑了。这时湍制台也在屋里,透过玻璃窗看见了,也觉得奇怪。就听宝小姐在院子里喊:“干妈,我带个人来给你看看。”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吩咐老妈铺上红毡。宝小姐拉了瞿太太一把,说:“你就在这儿拜见外公外婆吧。” 大家这才明白,这老太太就是宝小姐的干女儿。可她要认个干女儿,为啥不认个年轻的,偏偏认个老太婆?真是让人想不通。不过她这么一片真心,九姨太也只能出来和她客气一番,接受了她的礼,让她坐下,寒暄了一会儿。瞿太太又把准备好的礼物送上。九姨太也回礼五十块大洋。然后开席吃饭,一直吃到深夜才散。那天湍制台虽然没出来见面,但收了她的礼物,也算给面子了。

瞿太太因为是第一天来,不方便留宿,到了时间就起身告辞了。九姨太再三叮嘱她:“有空就过来,现在是一家人了,不用客气。”瞿太太心里高兴极了,下了轿子满脑子都是盘算,想着什么时候再来。又想着改天还得设宴请请干外公外婆。她又琢磨:“他们是阔人,出手阔绰,请他们可不能太寒酸,得体面些才行。”她又想:“反正今天干外婆给了我五十块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拿来应酬他们。跟他们处好了,以后少不得能帮我们老爷办点事。只要能弄个好差事,就值了。”她又想:“这条路全靠善哉和尚。等有钱了,一定要去寺里好好捐些香火钱,报答他的恩情。”

正盘算着呢,轿子停了,说是到家门口了。瞿太太定了定神,下了轿子。还没出轿门,一个跟班的跑过来说道:“太太!老爷出事了!今天上厕所,摔断了一条腿!”瞿太太一听,吓了一大跳。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