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驻京的外国公使收到了领事的报告,觉得这事必须得争,于是先给总理衙门发了个照会,让那些总理各国事务的大人们处理这事儿。
各位看官都知道,中国的大臣们,都是熬资历上来的。等熬到官位高了,头发白了,耳朵也聋了,脾气也磨没了。还得五更天就起床去上朝,等到下班,一天就过去一半了,精神也消耗殆尽了。所以个个都只想省事儿,能少一件事儿就多休息一会儿。要是他们精疲力尽的时候,你让他们多说一句话都难。而且人人心里都想着,事情办得好办得坏,都跟我没关系,只要别在我手里办砸了,我就没事儿了。
大家都这么想。所以收到公使的照会后,办事员一看,知道这是件棘手的国际纠纷,压不住,赶紧把文件呈上去了。无奈张大人看了摇摇头,王大人看了不吭声,李大人看了没表示意见,赵大人看了又还给了办事员。办事员问:“这怎么回复?”几位大人说:“去问问王爷的意思。”第二天见了王爷,谈到这事儿。王爷问:“各位怎么看?答应他还是不答应?怎么回复才好?”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王爷等半天,见没人说话,又问:“各位有什么高见?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张、王、李、赵四位大人被王爷这么一逼,不得不说话了。张大人先说:“还是王爷您拿主意吧,肯定没错。”王大人也赶紧表态:“我见识有限,还是王爷经验丰富,王爷您吩咐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李大人说:“他们两位说得对。”赵大人资历最浅,就算心里有主意也不敢多说,只跟着大家说“是”。王爷见谈了半天没谈出个结果,就看了看表。张大人说衙门有事,王大人说要去拜访客人,李、赵两位大人也说有应酬,一起说“明天再议”。送走了王爷,各人就走了。
过了两天,公使馆没来催复,王爷和那四位大臣也没再提这事儿。等到第三天,公使因为没收到回复,又发来照会询问。他们还是拿不定主意。王爷跟他们商量半天,就只会“是是是”,“好好好”,瞎耽误工夫,一点正经主意都没有。这天又过去了,也没回复公使。等到第五天,公使生气了,说:“给你们发照会,你们不理!”于是写信说,明天下午三点要亲自来拜访,当面商量。王爷和大臣们只得答应他,回信说:“明天恭候。”
跟外国人打交道可不能耽误时间。说三点来,两点半王爷和大臣们就都到了,都穿着补褂戴着朝珠,在一间西式会客室里等着。刚到三点,公使就来了。从王爷开始,一个个跟他握手致意,分宾主坐下,照例上了西式茶点。王爷先跟公使寒暄:“我们好久不见了。”公使还没说话,张大人就接了一句:“这一别可有一个多月了。”王大人说:“是上个月见的吧。”李大人说:“好久不见,我们都很想念您。”赵大人说:“我们应该经常走动走动。”公使懂中文,听他们都说着客套话,也谦虚地回了一句。王爷又说:“今天天气真好。”张大人说:“没下雨。”王大人说:“您能来真是难得,真是天公作美。”李大人说:“幸亏是好天,要下雨,这北京的地面可不好走。”赵大人说:“我知道贵公使馆里有精通天文的人,如果不是好天,您也不会出来。”
公使问道:“前天发了两个照会,王爷和各位大臣想必都收到了,为什么没回复?”王爷说:“是湖南的事吗?”张大人也说:“湖南的事?”公使问:“那怎么办?”王爷清了清嗓子,四位大人也都清了清嗓子。公使又问:“怎么样?”王爷说:“我们得查查。”四位大人也说:“得查清楚了再回复您。”公使问:“几天能查清楚?”王爷说:“公文送到湖南,再等他们回复到北京,怎么也得两个月。”四位大人齐声说:“怎么也得两个月。”公使说:“我们国家早就查清楚了,巡抚太软弱,一群士绅欺压百姓,差点儿闹出‘义和团’那年的事儿来。我们两国关系友好,所以特地提醒一下。王爷和各位大臣不必再查了,请直接处理吧。”王爷又清了清嗓子,各位大人也都清了清嗓子。有的还吐了痰,有的没吐。等了半天,公使又追问。王爷说:“我们得商量商量。”四位大人齐声说:“得商量商量。”公使听了,微微一笑。幸好这位公使脾气好,也知道中国官场的规矩是拖一天算一天,实在拖不下去了,也只好依着他们。所以当时听了王爷和大臣们的话,也没太逼他们。只说:“要等公文去查,那等不及。现在电报又不是不通,各位马上发个电报去问问,两三天就能收到回电吧?”一句话提醒了他们,都齐声说:“那就发电报问问,问清楚了就给您回信。”公使临走又说了一句:“三天后,我来听回音。”
送走了公使,王爷犯了难:“这事儿,到底答应他呢,还是不答应?要是不答应,得想办法对付他啊!” 张大人是几位大人里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赶紧出来打圆场:“王爷有所不知,咱们跟外国人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来没驳过他们的茬儿。这事儿万万拗不过,只能顺着他们来。” 然后,他又跟王、李、赵三位大人说:“咱们办交涉的事儿办了这么久,这点小窍门还不懂吗?”王爷被张大人这么一说,也找不到话反驳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这事儿,你们查清楚了吗?”张大人说:“不用查!等外国人来了,他们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还用王爷您操心吗?”其实,他们自己也只大概知道公使闹这么半天是因为湖南发生了一起命案,需要交涉。公使不满意湖南巡抚,说他太软弱,要求换人。至于案情的具体细节,他们压根儿没搞明白。大家心照不宣,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谁也不愿意为了这事儿再费心了。 之后又聊了一会儿,主要就是商量把现任湖南巡抚调到别的地方去,再找个能应付外国人的人来接替。还是张大人出主意:“咱们调谁去,外国人说不定还不满意呢。不如等他后天来要答复的时候,先探探他的口风,看他点谁,咱们就派谁去。省得以后跟他们闹矛盾,又来给我们添堵。”王爷点点头表示同意,大家也就散了。
总理衙门的大人们听了公使的话,心里虽然不情愿迁就他,但也不敢违抗。第三天,公使又来催要答复了,见面先是一通好夸。之前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的,提心吊胆。等说到正事儿上,王爷第一个表态:“同意换湖南巡抚。不过换谁,一时还没想好。最好是跟贵国人相处融洽的,以后交涉起来也好商量,别再像这次这样不愉快。” 公使说:“是啊,现任山东巡抚赖养仁就不错。前任黄巡抚跟我们国家作对,自从赖养仁上任后,我们的铁路已经修了几百里,他还把潍县城外一块地借给我们做操场。王爷、各位大人都知道,我们国家在贵国修铁路,中国人也能坐车啊,载货运客,对双方都有好处。借地做操场,以后也会还的。不明白前任黄某人为什么不同意。赖抚台非常开明,所以我们各国都很喜欢他。贵国政府以后都应该用这种人,国家才能兴旺。依我们看,王爷、各位大人就奏请皇上,把赖某人调任湖南巡抚,再找个跟赖某人一样的人做山东巡抚。这样两国关系才能更友好。诸位觉得如何?”王爷看看几位大人,几位大人又看看王爷,谁也没吭声。最后还是王爷忍不住,小声跟张大人说:“既然他们说赖某人好,咱们就让他调过去吧?”
张大人赶紧摇头:“不行!不行!赖某人要是升了湖南巡抚,山东那个位置还得再考虑,他们肯定不满意,调过去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陕西的窦某人合适,他以前在天津做道台的时候,跟外国人相处得很好。凡是新进口的水果、新鲜玩意儿,除了送给我们几个之外,各国公使馆都分一份。你说他够不够周到?如果把他调到山东去,他们肯定高兴。”王爷说:“那好吧,咱们就答应他。”张大人说:“也不用急着告诉他们。只要不反对,他们就知道我们答应了。王爷您有所不知,老办交涉的,有个‘默许’的诀窍。凡事咱们等着他们来做,不吭声,他们就知道我们同意了。”王爷点点头。他们俩商量了半天,公使等得不耐烦了,又问:“怎么样?”他们几个死守着“默许”的秘诀,就是不说。公使急得跳脚。最后还是王爷忍不住,说了一句:“回来会有正式文件。”公使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不再追问。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了。第二天,果然下来了两道圣旨:湖南、山东两省巡抚同时换人。之前的湖南巡抚并没有调到陕西,算是落空了。这也是张大人的安排,说是他得罪过外国人,暂时不好给他安排差事,得晾他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给他安排位置。
咱先不说别的,就说新任山东巡抚窦世豪,这人啊,原来是个小官,最会的就是应酬。以前当小官的时候,有一次跟着个候补知县出差。那知县坐轿子,他舍不得花钱,不是叫人抬小车,就是跟着轿子一路跑。好多人都不认识他,以为是知县的跟班呢,根本不知道他是老爷。这运气也真是好,那年他在省里候补,没事干,正好省里巡抚有个老丈人特别喜欢下象棋,有人就把他推荐过去了。他和老丈人下了十盘棋,居然十盘都和棋。窦世豪私下跟别人说:“要是按老丈人的水平,赢他一百盘都容易,但怕他老人家下不来台,所以就和他和了十盘。”那老丈人当然也看出窦世豪棋艺高超,但他自己好胜心强,不赢一盘就不罢休。幸好窦世豪机灵,摸准了老丈人的脾气,故意让了几步。等老丈人赢了一盘,面子也过了,果然高兴坏了,直夸:“我今天虽然赢了窦某人,但他棋艺精湛,只有他能和我过招,其他人想都别想!”窦世豪一听老丈人夸他,心里美滋滋的。从此老丈人离不开他了,先让他儿子给他安排几个挂名的差事,拿点工资。后来有了机会,就推荐他升官。连进京面圣的路费,都是老丈人儿子给他想办法解决的,具体怎么弄的,咱们就不细说了。等他进京面圣回来,靠着老丈人的关系,做了几个好差事,也赚了不少钱,又好好孝敬了上司。于是乎,一路升迁,从府里的小官做到海关道,再到臬司、藩司,最后当上了山东巡抚。他从一个小官做到封疆大吏,前后不到十年。
他处理外交事务的本事,还是当候补道的时候练出来的。当了海关道后,这种事就更多了。他那一套功夫是什么呢?就是张大军机说的“默许”的秘诀。洋人来办事,要是按条约来的,当然没问题。要是不按条约来的,表面上也要和人家争争。等洋人生气了,或者用强硬手段,他就让洋人干,自己不管。后来洋人摸透了他的脾气,什么事都先跟他打个招呼,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洋人自己去干。有时候上面给他穿小鞋,他就去问洋人。洋人说:“你早就默许我了,你不让我做,我能做吗?现在事已成,你让我反悔,不可能。要反悔也可以,你赔我钱,我就罢手。你干嘛不早点拦着我?我已经花了钱,突然拦住我,我不干,耽误我的买卖,坏我的名气,还得赔我钱才能了事,不然没完!”窦世豪听了,也无话可说。后来洋人又来要赔偿,要是说开了,也就罢了;说不开的,洋人要钱,他还真给。这样几次下来,上面见他真赔钱,以后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洋人没话说,也不来责备他了。
再说他当了巡抚,几年下来,经验更丰富了。而且外国人在他手里吃过亏,也没忘了他,一听他来了,个个高兴。他上任后,这洋人来找他,那洋人又来找他。凡是来找他的外国人,他都接见,还回访。整天忙着跟外国人打交道,哪有时间管地方上的事?于是有人上奏说:“大帅日理万机,要爱惜身体,这样忙下去,天天喝人参汤,精力也跟不上啊!得找个替他分担的人。”窦世豪说:“外国人那些事,他们不懂,谁能替我?除非现在有个人懂外国人的脾气,能帮我处理这些事,不用我操心,还能让外国人满意,这样我才放心。你们有这样的人吗?”大家推荐不出人,也就没再说了。后来这事传到外国人耳朵里,他们就借机推荐人。还说以前某个国家不发达的时候,也是借用别国人才,然后国家就兴旺了,这只是找个向导的意思。窦世豪一听,心想:“这主意不错!用外国人对付外国人,跟外国人办事,容易商量,不用我费心,以后再也没有难办的交涉了。我可以借此卸下重担,不用外国人老来找我,也不用怕他们说我办不好事。反正有人顶着,好坏都与我无关。”他打定主意,马上答应了,就托外国人介绍,请了个向导。外国人说:“这人学的是政治、法律,都拿过高等文凭。”窦世豪说:“我管十府、两个直隶州,一百零八个州县,所有的事都要我一个人过目,哪忙得过来?有了这个帮手,我也可以歇歇了。”过了两天,介绍人送来合同,全是洋文,密密麻麻的。窦世豪看不懂,就送到洋务局让翻译。洋务总办又加了两条,其他没怎么改。月薪六百两,先签一年合同。窦世豪看了没问题,就照办了。那洋人本来就住在中国,一请就来了。合同签字后,窦巡抚就请他住在衙门里,方便商量事情。那洋人没家眷,也就答应了,搬了进来。他姓喀,巡抚叫他喀先生,衙门里都叫他喀师爷,官场来往,还叫他喀老爷、喀大人。有些不知道他姓什么,都尊称他为“洋大人”。
话说这窦世豪刚上任第一天,就碰上长清县报来一起命案。师爷拟的批文他觉得不行,非得让喀先生(一个外国人)过目,帮忙写个批示。结果呢,解释半天,案情都没说清楚。大家伙都说:“喀先生那是学西方的法律,对咱们中国的法律压根儿不熟,就算他写了,上面也得驳回。还是咱们自己人来写吧。”窦世豪没办法,只好收回批文,让本地的老先生来处理。
过了几天,上面又来电报,让他操练军队、组建警察、开办学校。他一听,就说:“这些都是新政啊,得问问这位‘大政治家’(指喀先生)才行。”赶紧把喀先生请来,详细地跟他解释这些事,让他帮忙起草章程。喀先生说:“这些事儿在我们国家都是专门的学科。就说练兵吧,陆军有陆军学校,海军有海军学校;学校也有初级、高级之分。我不是从学校出来的,不敢乱说。”窦世豪这回有点后悔了,皱着眉头说:“命案让你看,你说不懂中国法律;现在这些事儿,都是照着你们那套办法办的,你还说不懂?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你到底懂什么?”喀先生说:“你们中国的法律本来就烂透了,现在虽然说要改,也没改好。让我用你们的法律办事,我可办不了。我要用我们国家的法律,可您又怕上面驳回。您说的这些事儿,在我们国家都是专门的学问。如果您真要办这些事,要我推荐人,我都能推荐。至于我懂什么?以后要是跟我们国家有外交事务,您就不用操心了,我能办得妥妥的。”窦世豪没话说了,那些新政还是交给本省的官员们去办,也不再找喀先生了。喀先生也乐得清闲,领着工资,吃喝睡,日子过得舒坦得很,一晃就过了半年。
有一天,喀先生的一个外国老乡带着老婆孩子来中国旅游,先到了山东。因为雇挑夫的事儿没说清楚价钱,挑夫就欺负他,把行李扣下了,走了两里多地,非要收他五百个大钱一担。那外国人急坏了,知道喀先生在抚台衙门,就去找他,把事情详细说了,说一共三个挑夫。喀先生心里想:“来这儿半年了,什么事儿也没干,自己也觉得挺丢人的。这次倒是可以露一手了。”他就去找窦世豪,气呼呼地说:“挑夫扣留我老乡的行李,跟抢劫没啥区别!贵国的法律我知道,应该把这三个挑夫都按律法处死,才能正法!”窦世豪一听,还以为挑夫真可恶呢,要是抢了外国人的行李,那肯定要严惩的。立刻把县令叫来,把这事儿告诉他,让他抓人。县令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禀报说:“人已经抓到了,也审问过了。这事儿其实是挑夫和外国人说好了,五百文一担。结果外国人不同意付钱,挑夫就扣着行李不放,说:‘五百文一担是说好的,少一分钱都不行!’外国人急了,就拿棍子打人。现在有个挑夫头都打破了,我验明属实。三个挑夫也闹起来了,说钱也不要了,把东西挑回去了,让外国人另找人挑,反正这买卖不做了。后来是房东出来调解,每担给了三百文钱,行李也早就交还了。我看这事儿早就解决了,这外国人还来麻烦大帅,也真是太小题大做了!”县令说得一套一套的。窦抚台一听,觉得也对,说:“挑夫乱要价,确实可恶。但你打了他们,又没按说好的价钱给,现在反说挑夫抢劫,要我处死他们,这也太过分了!”他就把喀先生叫来,把事情经过跟他讲清楚了,让他去跟那个外国人解释,别管这事儿了。
没想到喀先生一听,竟然拍桌子、捶板凳,对着窦抚台大吵大闹起来,说:“我自从来了以后,不按你们的中国法律办事,你们嫌我不行;现在按你们的中国法律办事,你们又说不行,摆明了就是看不起我,所以不听我的话!既然不听我的话,还留我干嘛?!”这时,那个外国人又狠狠地责备窦抚台,说他违约:“既然请我来,一点权力也不给我,被外国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多无能呢!这分明是毁我名声,以后谁还请我?现在你把一年的薪水都给我还不算,还得赔我名誉损失费。不赔我,我就跟你一起去北京找公使评理!”说完,就要拉着窦抚台走。窦抚台问他:“去哪儿?”他说:“去北京!”窦抚台说:“就算要去北京,我也是有官职的人,没得到朝廷的命令,不能随便离开。你要去,你自己先去吧。这是你自己要走,不是我辞退你,不能向我要薪水。”那外国人一听窦抚台这么拒绝他,更要蛮干了。幸好县令还没走,赶紧过来打圆场,一边劝外国人:“有事好好商量,我们回去再说。他是一省的最高长官,你把他得罪了,你在这里孤立无援,吃亏了可别后悔!”外国人想了想,觉得也对,这才闭嘴不说话了。县令又来求窦抚台息怒:“大帅是朝廷的栋梁,他算什么东西?要是大帅气坏了,那还了得!”窦抚台也只好作罢,吩咐把这事交给洋务局去处理。县令答应了,去跟洋务局局长说了,然后局长和县令一起找到外国人,好说歹说,答应赔他一年的薪水,以后的事儿都不用他管了。外国人只要拿到钱,自然也就没话说了。
窦抚台被外国人坑了一把,自己也挺后悔的,对洋人也没那么信任了。后来有人说,这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窦世豪自己后悔,知道被外国人骗了;二是他的岳父沈中堂从北京给他写信,信里说:“现在北京很多人议论你,说你请了个外国人当老师,大权旁落,自己不管事。这很丢脸,劝你赶紧把那个外国人辞掉,免得别人嚼舌根。咱们是亲家,所以提前告诉你。”窦世豪收到信后,就找了个理由跟外国人闹掰了,免得被人说三道四,影响自己的仕途。
咱们接着说他岳父沈中堂,当时是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还兼着掌院大学士。虽然不在军机处,权力没那么大,但因为长期掌管文官考试,学生遍天下。他这个人本来就挺保守的,可朝廷大力推行新政,他虽然不敢公开反对,但说话总带点牢骚。有一天,几个督抚和御史联名上奏,建议减少科举名额,重视学校教育。老头子一听就生气了,嘀咕道:“别说别人,就他们几个,哪个不是科举出身?现在自己飞黄腾达了,就想断别人的路,真是岂有此理!”后来他打听了一下,发现上奏的御史里,有个姓金的,有个姓王的,都是他当年会试的主考官录取的,气得更厉害了!可朝廷已经批准了奏折,他面上不好说什么,只吩咐门房:“以后王金二人来,一律挡驾,把他们的拜帖退回去,别收!”门房答应了。后来王金二人果然被挡在了门外,只好托人疏通,可沈中堂倔脾气上来了,坚决不收。两人没办法,只好作罢。过了一段时间,又有省里的督抚上奏,建议朝廷优待留学归国的学生。老头子一听,胡子都气炸了,说:“这些学生,今天闹学校,明天闹学校,一个个无法无天,怎么好重用他们?这种人当了官还了得!”他正想把那些和他观点相同的得意门生叫来,商量对策,还没发出邀请,又听说朝廷要将全国的寺庙改成学校。他一听,气得手脚冰凉,直说:“这越闹越厉害了!再闹下去,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我也没那个精力跟他们争了,只能祈祷菩萨惩罚他们了。”这一夜,他气得睡不着,第二天就请假在家休息。
他是掌院大学士又是尚书,自然有很多学生和下属来看他。大家都知道老师的病不是药能治好的,有个学生自告奋勇地说:“老师,我豁出去了,就算丢官不要命,也要效仿古人吴侍御的‘尸谏’,明天一定上奏折据理力争。如果上面不批准,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自杀,为老师出这口气!”沈中堂一看,这人竟然是侍读学士旗人绅灵,字筱庵。当年殿试,他做阅卷大臣,把绅筱庵的卷子排在前十名,第二科就留他在了馆里。旗人升官容易,所以现在已经做到侍读学士了。沈中堂认出是他,竖起大拇指说:“老弟,如果你能把这事扳回来,菩萨保佑你升官,将来一定能做到我这个位置。”绅筱庵当即表示辞别老师,说:“我回家写好奏折,请老师明天等消息。”沈中堂虽然高兴,但脸上还是一副悲伤的样子,说:“筱庵老弟,如果你真要尸谏,虽然是件流芳百世的大事,但你一家老小怎么办?我老头子这把年纪,官位也不高,还能照顾你吗?”他沉默了一会儿。等大家要走的时候,他一定要亲自送他们到门口上车。大家坚决不肯,说:“老师从来不送我们的。您要是送,那就是把我们拒之门外了。”于是走到檐下,大家站着不肯走。沈中堂说:“我不是送你们,我是送筱庵老弟。筱庵如果真要效仿吴侍御,我们今天就要永别了,我怎么能不送送他呢?”大家见他这么说,只好随他送到了门外。
咱们不说绅学士回去写奏折的事,只说沈中堂送走客人后,也不回房间,直接去了自己平时念经的屋子,在观音像前,郑重地插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响头。磕完最后一个头后,他跪在地上很久没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祈祷什么。起来后,他又断断续续地念了半部《金刚经》,实在念不动了,只好第二天再补。从此他就在家养病,三天假满后又续了三天。老头子一心盼着绅学士的奏折能带来圣旨,即使被驳回或压着不批,绅筱庵既然说了要尸谏,他平时虽然不羁,但看他前天那忠义的样子,肯定不是说着玩的。可是奏折批没批,筱庵死没死,总该有个消息吧?怎么几天都没动静?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眼看着六天假满了,筱庵那边还是没消息。他自己也没那么严重的病,请假请得太多了,怕别人说闲话,只好销假上朝。
沈老师病好了,学生们都来问候,唯独不见绅筱庵。沈老师问大家这几天有没有看到绅筱庵,说等了他四天,他的奏折还没递上来,难道前天说的话是开玩笑的?要是说话不算数,他就不认绅筱庵这个学生了。
这时,有个和绅筱庵一起读书的刘信明站出来解释说:筱庵那天从老师那儿回去,因为这事儿气坏了,在家发了好大的脾气,请了好几个中医都没治好,后来吃了西医的药才好。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来,正准备写奏折呢,结果又中暑了,扎了十几针才保住命。现在大家让他在家好好养病,别出来了,这热天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大概明天就能来给老师请安了。
沈老师说:原来是这样,性命要紧啊。他都肯吃西医的药了,还会为了这事儿去死吗?我心里也放下了,不指望他死了。说完,还是气得不轻。
过了两天,绅筱庵知道老师生气了,不好意思见老师,托了不少人说情才敢去。沈老师对他淡淡的,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
绅筱庵那天从沈老师家回去,想着要写个流芳百世的奏折。路上还在琢磨怎么写才能打动人。到家下车,管家迎上来恭喜他。绅筱庵问怎么回事,管家说广东学政缺人了,大家都说是他。小军机王大人来过,因为绅筱庵不在家,就让管家转告。今天王爷又提到了他,看来这事儿十拿九稳了。绅筱庵原本打算效仿吴可读,上书直谏,听了管家的话,功名心一动,就把这事儿忘了。
那天晚上,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来转去,想给小军机王大人写信问问,家人说太晚了,王大人可能睡了。他又想写信问别的朋友,又怕人家不知道,反而坏了事。就这样,他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正准备出门打听消息,圣旨就下来了,任命了别人。绅筱庵扑了个空,憋了一肚子火,这才想起前天对沈老师说的话,正好借这个机会发泄一下。他刚拿起笔写奏折,太太叫他过去,说小少爷头晕发烧,不知道得了什么病。
绅筱庵兄弟三个,就这一个儿子,十一岁,读书很聪明,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十一岁就读完了三经,现在正读《左传》,文章都写到“起讲”了,老师说明年就能读完了。所以夫妻俩都宝贝似的护着他。儿子一病,绅筱庵心急如焚,太太更是守在儿子身边,哭个不停。绅筱庵看到这情景,雄心壮志都被儿女私情牵绊住了,赶紧请医生给儿子治病,安慰太太。折腾了两天,儿子病好了,沈老师的假期也满了。他效仿吴可读的心思早抛到九霄云外了,只是对不住老师,只好编个谎话,托人解释,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他知道老师会对他冷淡,也只能这样了。后来这事儿传开了,大家都说沈老师气坏了,逼得学生寻死,幸亏绅筱庵机灵,没上他的当。
有一天,沈老师在家坐着,直隶总督来拜访。直隶总督炫耀他送出去留学的学生学成归来,很有学问,朝廷已经批准,让他们参加考试,选拔优秀者授予进士、翰林,将来阅卷的事还得麻烦沈老师。多收几个好学生,将来为国家办事,大家都脸上有光。
沈老师连忙摆手说:别的都好说,就是保和殿考试这事儿,我得反对。他们都能参加殿试了,以后我们这些老臣往哪儿搁?就说我们翰林院,几千年来干干净净的,现在突然涌进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不得乱套了吗?说完,很不高兴。直隶总督本来是想来拉关系的,见话不投机,只好告辞了。
话说这位直隶总督,在皇上那儿特别受宠,他说的啥皇上都听,从来没驳回过他。他回去了以后,果然推荐了一堆学生,让皇上考试录取。军机处的人先收到了消息,有个军机大臣知道沈中堂脾气倔,就故意逗他:“直隶总督推荐的学生,都被我们给打回去了。知道您不喜欢这些人,特意告诉您一声,让您高兴高兴。”沈中堂一听,心里真高兴,连连说:“这才对嘛!就算皇上批准了,要是让我阅卷,我宁可辞职,这个差事我绝对不干!”那位军机大臣说:“中堂您说得太对了!”两人就散了。
谁知道第二天就下圣旨了,要在保和殿考试那些留洋毕业的学生。沈中堂一看,心想军机处也没权力阻止这事儿,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又过了两天,考试结束了,第二天就让他当阅卷大臣。这时候再请假来不及了,说不干吧,违抗圣旨的罪名可担待不起,只好垂头丧气地去了。还好试卷不多,而且阅卷大臣不止他一个,他自己乐得清闲,让别人去忙活。他大概翻了翻,挑了一份没啥问题的卷子放在第一,呈了上去。结果朝廷破格提拔人才,最好的都赏了翰林,其他的当主事、知县,总之京官外官都有。
那些当了主事、知县的咱们先不提。就说那些被封为翰林的,按照规矩得去衙门拜老师,认前辈,这些礼节一点都不能少。沈中堂是掌院学士,正好管着他们,他们少不得得来拜见。这几位翰林虽然从国外回来,不懂中国规矩,但既然做了这个官,就得走这个流程,此时此刻,不得不随大流了。于是他们打听了规矩,准备好了见面礼和红包,拿着名帖,去沈中堂的私宅拜访。
没想到沈中堂早就料到这一步了,提前两天把那些科举出身的门生都召集起来,跟他们说:“以前想进咱们翰林院,多难啊!乡试三场,会试三场,考中了还要复试,殿试、朝考、留馆,等等。诸位都是过来人,这些门槛能轻易跨过去吗?现在这些人一点苦都没吃,就写两篇策论就想当翰林,以后谁都能当翰林了!可是皇上赏了他们恩典,我们又怎么能不让皇上高兴?就算皇上让我阅卷,我又怎么能不去呢?不过收这种学生,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儿。今天把大家请来,一起商量个办法抵制一下,就像上海抵制《美约》一样,得让他们不敢进这个衙门才行。各位老弟,你们有什么高见?”大家一起说:“是!”沈中堂又问他们怎么抵制。有人说:“应该上个奏折,不让他们考差。凡是本衙门差事,都不准派他们。”又有人说:“这翰林顶多算个荣誉称号,不能按资历升迁。”沈中堂听了,没表态。
这时,有个叫甄守球的阁学公,七十三岁了,见解独到,赶紧插嘴说:“老师说的都是抵制的方法,要抵制到他们自己不敢来才好。现在有个办法,既然他们得了翰林,肯定要来拜老师,认前辈。老师不能不认他们。他们送礼,咱们也乐得收下。我们这些老前辈不求他们什么,等他们来的时候,咱们约好了一起不见他们。咱们不认他们。就算在别的地方碰见了,他们叫咱们前辈、老前辈,咱们就拱手说‘不敢当’,也不理他们。这样让他们碰几次钉子,怕见咱们的面,以后他们就会把这翰林当做畏途,自然没人再来了。但是要抵制,咱们必须齐心才行。”大家听了,都说:“妙!”沈中堂点头称是,连连说:“守球老弟说得太对了!我乐意认他们做学生,但是见面礼得照常加倍。咱们中国的规矩,凡是沾上‘洋’字的都要加钱。不说别的,咱们大孩子刚从上海回来,他说上海戏园子的规矩,洋人看戏要加倍。这几个人虽然不是洋人,但毕竟是从国外回来的,我多要些也不过分。”众门生又一起说:“是!”于是当天就决定了,等那几个人来拜见老前辈的时候,一律不接待,以此作为抵制策略。大家一致同意,这才散了。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