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太太刚过江,下船就坐上了轿子。轿夫们嘀咕着:“这地方这么大,咱哪知道老爷在哪儿?去哪儿问啊?” 瞿太太挺有主意的,吩咐一个跟班的去夏口厅马老爷衙门,说是制台衙门来的,要找瞿老爷,让马老爷派人帮忙找。跟班飞快地去了。瞿太太没下轿,让轿夫把轿子抬到夏口厅衙门附近等着回信。
夏口厅的马老爷在湖北厅里算是个能吏,上面领导关系打理得好,就算犯了两次错,也糊弄过去了。虽然是地方官,但他经常去戏园子、窑子里转悠,说是查夜,其实就是寻开心。瞿耐庵、笪玄洞他们几个,最近也常和他一起鬼混。瞿耐庵娶爱珠的事儿,他也知道,昨天晚上他还一起喝酒呢。
这天,衙门里突然有人来报:“制台衙门有人来问瞿老爷,让咱们派人帮忙找。”马老爷一听,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让门房说:“瞿大老爷的新宅子在洋街西头第二条弄堂里,进弄右手拐弯,第三个大门就是。”他还派了两个衙役带路。然后又问:“制台衙门什么人找他?为了什么事?”来人含糊其辞地说了两句,就和衙役一起走了。没走多远,就碰上了瞿太太的轿子。跟班上前禀报:“老爷在新宅子里。”
瞿太太一听“新宅子”三个字,立马明白老爷外面有相好了,另外租了房子,气得不行。她催着轿夫跟着衙役,一路来到洋街西头,按照马老爷说的地址,走进弄堂,数到第三个大门,敲门进去。瞿太太在轿子里问:“这里住的是姓瞿的吗?”一个老头儿出来说:“没错,姓徐,您是哪位?”瞿太太没等老头儿说完,就下轿,扯着嗓子喊:“把那混蛋叫出来!我有话跟他说!办的好事!天天哄我在衙门里,现在衙门搬到这里来了!快出来,跟我去见制台!”一边骂,一边命令手下人:“给我打!”她带的人都是些粗鲁的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乱砸,把人家楼下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老头儿气坏了,直喊:“反了!反了!这是哪里来的强盗!”
正闹着,瞿太太已经上楼搜寻了一圈。发现不对劲,赶紧下楼,问带路的衙役:“这里不是?怎么不对啊?”房主老头儿也说:“你们到底找谁?也不问清楚,就乱打人?哪有这道理!”瞿太太这才意识到打错了,赶紧上轿,骂手下人糊涂,没问清楚就乱敲门。老头儿见自己的东西被砸了,一言不发,正要出去,却被老头儿一把抓住轿杠要拼命。幸好有两个衙役帮忙,吆喝着,还举起鞭子要打,才把老头子吓回去了。
轿子里,瞿太太还在骂手下人,骂衙役。一个稍微明白点的衙役说:“是不是咱们拐弯拐错了?咱们去对面第三家问问看。”刚走到对面第三家门口,就看见本公馆的另一个管家正在敲门。瞿太太一看是自己人,就说:“就是这里了。”管家一看太太来了,知道事情败露了,赶紧上前行礼说:“给太太请安。小的也是来找老爷的,没想到太太也找到了这里。”瞿太太说:“你们串通一气,办的好事!当我不知道吗?现在被我抓住了,你还装没事人!等着吧,等我跟老爷算完账,再跟你算账!”说完,推门进去。没想到瞿老爷不在,只有新娶的爱珠和一个老妈子在楼上,一看楼下来了这么多人,知道不妙,坐在楼上不敢吱声。瞿太太因为刚才打错了人家,不敢轻举妄动,连问两声,没人答应,就上楼。一看楼上只有两个女人,不敢肯定就是老爷的相好,先问了一句:“这里是瞿老爷的新宅子吗?”爱珠看着她,没回答。瞿太太又问了一遍。过了一会儿,爱珠才说:“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瞿太太被问住了,站在楼梯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为难呢,胡福上来禀报:“太太,就是这里。跟老爷出门的黄升来报信了。”瞿太太一听是这里,立刻胆子大了,厉声说:“让他上来!”黄升上楼见了太太,跪下磕头,说是来给太太报喜。瞿太太生气地说:“老爷纳妾,他高兴,我有什么好高兴的?用不着你们巴结我,我不稀罕这些。”黄升说:“小的给太太报喜,不是这个,老爷升官了。”瞿太太一听“升官”两字,很吃惊,连忙问:“升到哪里了?”黄升说:“署理兴国州。”瞿太太说:“这个官职也就算了,但还是不能如我的愿。总之,我们家老爷,不管得了什么官,出去做官总是个糊涂官。你们不信,看看他做的那些事就知道了。他说年纪大了,愁没儿子,要纳妾,难道我不怕绝后吗?我的心比他还急呢!我又没说不准他纳妾。但他瞒着我做这种事,想想看,我能不生气吗?”
大家一看瞿太太虽然还喘着气,脸色却比刚才上楼时好多了。瞿太太本来是想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的,结果一听说老爷升官了,知道干娘宝小姐帮了忙,心里高兴,气也消了大半。但面子还是要撑着的,她就装腔作势地说:“我辛辛苦苦地四处求人,给他们磕头拜佛,好不容易才给他弄到这个官职。他却瞒着我,在外面快活。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他马上就要上任了,手里有钱了,眼里肯定更没我了。我还不如现在就和他拼了!我没福气做这个正室太太,死了之后,就便宜别人享福吧!”说着,就要找绳子、剪刀寻死。管家婆子们赶紧上前劝阻。新姨太太爱珠坐在窗边擦眼泪,却一动不动。管家们都听说老爷升官了,一个个都不敢多管闲事,站在那儿不动。瞿太太一看,更生气了,说:“你们都是老爷的人,都不帮我这个太太。老爷升官了,你们想发财。你们知道老爷这个官职都是太太一个人争取来的吗?既然你们没良心,那我干脆去制台衙门把这个官职还回去,让他另派别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又不是你们的孙子!”说完,就哭了起来。
正闹着,有人来报:“马老爷来了。”原来瞿太太上楼后,瞿耐庵也从外面回来了。刚进大门,一听说是太太在楼上,吓得魂飞魄散。他知道事情不妙,心里盘算了一下:“其他朋友都靠不住,只有夏口厅的马老爷精明能干,最能随机应变,不如找他来想办法解决这事。不然,麻烦可大了!”他打定主意,刚出门,就碰到了之前被太太错打的那家姓徐的老头子,老头子一把拉住瞿耐庵,说:“你太太打坏了我的东西,要你赔!你不赔,我就找洋人,去领事馆告你!”瞿耐庵哑口无言。还是跟着来的管家机灵,又是赔不是又是道歉,才把老头子打发走。瞿耐庵赶紧跑到夏口厅衙门,把事情经过告诉了马老爷。马老爷没办法,只好赶了过来。瞿太太虽然没见过马老爷,但现在这个情况,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马老爷上楼后,也不废话,只顾连连跺脚说:“要冒名顶替,也得看是什么人。他们让耐庵顶这个名,我就觉得不对。现在果然出事了。打错中国人还好说,怎么还打到洋行买办家去了?人家马上告诉了洋老板,洋老板又告诉了领事,领事马上打电话来,不光要赔东西,还要抓人。咱们都是朋友,叫我怎么办呢?”他说的虽然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瞿太太大致也听明白了,原本是坐着的,这下也站了起来。马老爷装作不认识,问:“哪位是瞿太太?”管家们指认了,马老爷才过来作揖,瞿太太也回了个礼。马老爷又说:“这事儿怪我朋友不好,连累大嫂受了这委屈。那个女人本来是窑子里的,因为老鸨太凶,我们几个朋友合伙凑钱把她赎了出来。我做官的,哪能娶个妓女?朋友们都很仗义,谁也不要,想找个合适的,送给他做姨太太。当时有人就推荐给了耐庵。我知道耐庵的脾气,糊里糊涂的,驾驭不了女人,所以极力劝他别要。朋友们商量着,大家出钱养着她,供她吃喝,还要在门口挂个‘公馆’牌子,免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闯进来。大嫂您知道的,汉口不像省城,流氓土匪到处都是,动不动就闹事。有了‘公馆’牌子,他们就不敢进来了。当时就有人开玩笑说:‘耐庵怕嫂子,不敢娶小。我偏要害他一下,以后就在门口写个“瞿公馆”,等大嫂知道了,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牌子还没挂呢,不料这话传出去了,还真把大嫂您骗到这里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瞿太太听了,低头想了想:“还好没动手,差点又打错了。”她又想了想:“如果不是这里,我怎么让人去问马老爷,马老爷又派人带我来这里呢?黄升为什么也来这里找老爷呢?”她就问了出来。马老爷说:“我没有这事。如果耐庵真娶了小妾,瞒着你,我怎么会让人带你来?一定是门口的人听信了谣言,以讹传讹。大嫂千万别相信。”瞿太太又问黄升。黄升很机灵,也顺势说:“小的也是听外面这么说的,所以才来碰碰运气,不敢肯定老爷一定在这里。”
瞿太太又跟马老爷说了她老公几天没回家的事儿。马老爷说:“公务嘛,当然有公务。”然后凑近瞿太太小声说:“最近汉口来了几个维新党,不知道住在哪儿,上面特派耐庵去抓他们。怕闹大了,那些维新党跑了,所以就对外说是去玩,其实就是暗地里行动。大嫂,您不知道,这维新党是要造反的,抓住了就要杀头的。这几年因为这个被杀的已经有几百个了。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大胆的人来这里,也不知道他们想干嘛。等耐庵把人抓了,还能升官呢!”瞿太太说:“现在都挂牌上任了,还能去办这个吗?”马老爷说:“挂牌是藩台的事儿,抓维新党是臬台的事儿,两码事。估计得把这事儿办完才能去上任。”瞿太太说:“维新党要造反,不好惹啊。有了官职还是早点上任的好。我去跟制台说说,把这事儿交给别人吧。拿人头换升官,太冒险了,这官儿当得也不踏实。”马老爷说:“制台那里您亲自去说,肯定没问题。”瞿太太又着急地说:“之前打错人家的事儿,怎么补救啊?”马老爷皱着眉头说:“这可是个难题。现在牵扯到洋商,还惊动了领事,恐怕要闹成国际事件了。”瞿太太也急了:“到底怎么办?这事儿还得拜托您马老爷了!”说着,又给马老爷行了个礼。
马老爷见瞿太太态度软下来了,也就顺势答应了。“朋友一场,包在我身上!这事儿我一定给您办妥。大嫂您也别在这里久留了,赶紧过江回省吧。事情办好了,我再给耐庵写信。”瞿太太千恩万谢,带着人悄悄回省去了。
马老爷回到衙门,看见瞿耐庵还在等消息。马老爷先告诉他署理的官职的事,催他赶紧回省谢恩。又把刚才跟瞿太太编的那些谎话也告诉了他,好让他们俩口子对上口。同时还让人去安慰那个徐老头,把坏的东西都赔了,还让人给他上柱香,赔个不是。然后又跟瞿耐庵商量:“现在看您夫人这情况,您还是先别带她来汉口了,等您上任一两个月,看看情况再接她过来。这里有朋友照应着,您放心去上任吧。”瞿耐庵见事情都办妥了,非常感激,这才跟马老爷告别,渡江回省,回家去了。
回到家后,虽然马老爷教了他一套说辞,但他心里还是虚,见了太太就有点扭扭捏捏的,说不出来话。还好他太太打错了人家,又走错了人家,心里也没那么在意了,也没什么精神。见了老爷,只说了一句:“还不赶紧去谢恩!”又说:“抓维新党的差事,赶紧让给别人吧,别揽到自己身上。”瞿耐庵见马老爷的计策成功了,就说:“这抓人的差事,我去跟臬台说一声,让他派别人。我们可以马上就去上任了。”瞿太太说:“你能辞掉最好,辞不掉,我再辛苦一趟,去制台衙门替你去跑一趟。”瞿耐庵说:“容易得很,一辞就掉,不用您费心。”说着,就换了衣服,去各衙门谢恩去了。
瞿太太从外面回来,一上轿就听到老爷摔断了腿,吓了一大跳。“好好的怎么把腿摔断了?什么时候的事?”她急问。跟班答道:“今早老爷送完您上轿,去衙门办事。可是一整天都愁眉苦脸的,没吃东西就回来了。刚进门,正要上厕所,我正好路过,看见尿盆那儿的地有点湿,不知道谁在那儿掉了个铜板。老爷看见了,弯腰去捡,一不小心就滑倒了。身上沾了尿是小事,关键是老爷‘哎哟’一声,说腿断了。”瞿太太一听就骂道:“这帮混账!地上掉了钱,你们不去捡,要老爷去捡?”跟班解释道:“我没看见钱,后来老爷说了才知道。”
瞿太太追问:“摔坏了怎么办?请大夫看了吗?”跟班说:“老爷摔倒后一直在哎哟叫唤。老爷身子又重,我一个人哪抬得动?好不容易叫上几个杂役、厨子、轿夫,才把他抬到床上。巧的是那个会说洋话的胡二老爷来拜访,一听老爷摔断了腿,急坏了,说:‘我们当官的,全靠这两条腿办事,磕头、请安、跑路,这腿要是断了,吃饭的家伙都没了!’胡二老爷很关心,看了老爷后,立刻出去请了个洋大夫。”瞿太太吃惊地说:“干嘛不请个接骨的?洋大夫我们请得起吗?”跟班说:“老爷也是这么说的,一听胡二老爷说请洋大夫,急死了,说:‘我这点家当都给他还不够,我宁可瘸着!’可胡二老爷坚持,自己把洋大夫请来了。老爷坚决不看,胡二老爷抓住老爷的腿,硬要他看。洋大夫看了看,说:‘能治,但以后走路会一瘸一拐的。’胡二老爷说:‘好!好!好!只要能走路,能磕头请安,就算瘸子也行。’洋大夫说:‘要是只磕头请安,我保证能治好。’然后胡二老爷要他包治,要三十两银子。”瞿太太问:“老爷怎么说?”跟班说:“老爷急得不行,偷偷拉了胡二老爷好几下,摆手示意不要他包治。胡二老爷没办法,说了几句洋话,就和洋大夫走了。”
瞿太太这才放下心来,一边往里屋走,一边问:“请接骨的看了吗?”跟班说:“请了个江湖郎中,要十五块银子包治,老爷嫌贵。后来请了个画符的来画了道符,一分钱没花,也没啥效果。”太太说:“怎么不早点给我送信?”跟班说:“我赶到戴公馆,听说太太去了制台衙门。太太您想想,制台衙门我们能随便进吗?所以我就回来了。”
正说着,太太到了上房,进了里屋一看,老爷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太太掀开帐子,看了看,问道:“好好的怎么把腿摔坏了?”又问:“现在疼得怎么样?那个画符的,他保证你能好,不会瘸吗?”老爷疼得晕乎乎的,听到太太的声音,好像明白过来,断断续续地说:“你回来了?今天差点把我摔死了!”说完又哼哼起来。太太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说:“我们又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你要钱用,尽管告诉我,自然有办法。何必为了个铜板摔断腿?要是治不好,真不能磕头请安了,你这辈子不就完了吗?叫我这辈子指望什么?”说着,就哭了起来。
瞿耐庵说:“别哭了。现在你回来了,赶紧找个大夫给我看看。”太太说:“洋大夫太贵,我们请不起。别提他了。赶紧请伤科的独眼龙王先生,问问他要多少钱,我给他。一定要今晚请他来,就算他睡着了也要叫他来!”跟班去了一会,回来说道:“王先生说,过了晚上十点,就是八抬大轿抬他,他也不来,明天再说吧。”太太说:“这混账东西!你去告诉他,他要是再不来,我去叫制台衙门的人把他押来,看他敢不敢不来!”说着,就要坐轿子回制台衙门。瞿耐庵连忙摆手说:“现在几点了?去不得,去不得!你这一来一回,要耽误多少时间?再等等天就亮了。等等再请他,他总要来的。何必半夜里去惊动制台衙门?请来了请封,钱还是一分不能少。我多等一会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说的对,就忍住了。果然没多久,天就亮了。过了一会,太太赶紧让人去请独眼龙王先生。家人去了好一会才回来,说:“先生刚起床,正在看诊,得看完诊才能来。”瞿耐庵夫妇没办法,只得等着。
下午四点多,王先生才姗姗来迟。进屋后,他首先问瞿耐庵:“你是怎么摔的?”瞿耐庵赶紧把伤腿伸给他看。王先生只有一只眼睛,歪着头斜着眼仔细看了看,说:“骨头错位了,只要把它扳回去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瞿太太在里屋说:“既然这样,那就请您帮忙把它扳回去吧。”
王先生说:“要是别人家,至少要收五十块大洋。看在你们的面子上,打个九折吧。”瞿太太一听,立马就急了:“这也太贵了吧!比洋大夫还贵!”王先生没说话,瞿太太又跟他磨了好久。王先生说:“要我治,就得这个价钱。不想花钱,就不用请我。你们要知道,你们老爷这条腿值钱,可不是普通人的腿,能随便磕头请安的。我能保证三五天让他走路。我用的是外敷内服的药,珍珠八宝,样样俱全,光药材就值四十块大洋。就算只扳骨头,不用药,也得花我半个小时,至少也得收五块大洋。” 瞿太太说:“只要扳好,不用药,行不行?”
王先生说:“也不是不行,就是恢复得慢些。骨头虽然断了,但周围的肉因为血流不通,跟死了似的,以后会慢慢烂掉,还得再上药,慢慢长好。算下来,花的钱只会比我多,时间也会耽误更久。你们自己考虑吧,我无所谓。”瞿太太心想,四十五块还是太多了,心里盘算着:“先让他把骨头接上,药我自己有办法。昨天在外婆家看见玻璃柜里摆着各种跌打损伤药、生肌散,我只要去讨点就行了,说不定比他的还好。” 主意打定,她说:“好药我们自己有,去制台衙门要些就行。现在只要您把骨头接好就行。”
王先生一听没生意了,心里不高兴,加上他本事也有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抓住瞿耐庵的腿,使劲一扳。只听床上“哎哟”一声,瞿耐庵当场晕了过去。
瞿太太在里屋听到这声响,感觉不对劲,赶紧跑出来问:“怎么了?”王先生没理她。瞿太太掀开帐子一看,只见老爷翻着白眼,没了气息,头上汗珠子大的像黄豆。瞿太太一看这情况,知道是王先生把人扳坏了。只见王先生挽起袖子,把腿夹在腋下,想再用蛮力扳回去。瞿太太急了:“先生,快松手!再弄下去,老爷腿本来没断,反倒让你弄断了!现在人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一边说,一边掐老爷人中,又是揉又是按。还好过了一会儿,瞿耐庵慢慢醒了过来,只是哎哟哎哟地喊疼。见老爷活过来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王先生被瞿太太埋怨了一顿,只好松手站在一旁,瞪着一只眼发呆。等瞿老爷缓过劲来,他又想上前用力。瞿太太赶紧摆手:“您别再来了!再来,我老爷可真要死在你手里了!快叫门房给先生付车钱,让他回去吧!”王先生没办法,只好跟着跟班去了门房,要付给他四百文钱的车钱。王先生不同意,非要五块大洋,说:“是我被你们请来的,跟你们太太说好了,不敷药,只要五块大洋。现在是你们不要我治,不是我不治。少我的钱不行!” 门房说:“你医术太差,所以我们才不要你治。实话告诉你,你一分钱也不值!给你四百文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还不走?”
王先生被门房骂了,更不肯走了,赖在门房不走,说:“你们要毁我名声,我跟你们拼了!”门房说:“这王八羔子不走,真要动手了!”说着就打了王先生两拳。王先生气急败坏,躺在地上喊救命。动静闹大了,里屋都听到了。瞿耐庵躺在床上说:“这种人跟他吵什么,给他点钱,让他走吧。”瞿太太说:“你有钱你给他!我没那么多钱。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制台衙门告他,叫县官把他抓走!”说着就走到外面叫人把他赶出去。
正吵着,胡二老爷来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赶紧回屋。胡二老爷问:“吵什么?”门房把事情说了。还是胡二老爷顾全大局,好说歹说,又从自己钱袋里掏出一块大洋给他,王先生才肯走。临走时他还说:“今天要不是看在二老爷的面子上,我非跟他拼了不可!”说完,掸掸衣服,跟胡二老爷道别后走了。
胡二老爷跟着瞿家的跟班进了内室,瞿太太躲在床后头。胡二老爷立马问:“大哥的腿怎么样了?好些了吗?”瞿耐庵说不出来话,只摇头。胡二老爷是瞿老爷的结拜兄弟,特别着急,就对跟班说:“外国医生不请,中国医生也没用,现在得想想办法,找个靠谱的给他看看,总不能就这么等着吧。这样下去,啥时候才能好?我也知道你们老爷的情况,咱们关系好,二三十块钱,我替他出也行。”话说到这儿,瞿太太听见他肯出钱,就从床后说:“二老爷您真是太关心我们了,一次又一次的好意。只要外国医生靠谱,就请二老爷您帮着请他来吧!”胡二老爷说:“这外国医生在外国医学院毕业的,可有名了,连他都治不好,还当什么医生?再说,三十块钱也不算多啊。”瞿太太说:“那太好了,就拜托您了!”胡二老爷没过多久,真就带着外国医生来了,说明三十块钱包治,签字作证。外国医生当场给瞿耐庵推拿半天,也没开药。没想到外国医生真厉害,当天就好多了。前后就看了三次,慢慢就能活动了,也没瘸。夫妻俩当然高兴坏了。
再说瞿太太自从认了宝小姐做干娘后,除了瞿耐庵腿疼那两天没去,之后天天都去。制台衙门也跟着宝小姐去过两次,九姨太也请过他。虽然不算特别亲近,但在别人看来,已经是非常有面子的事了。瞿太太就趁机托宝小姐帮她老爷谋个好差事,说:“不瞒干娘说,您女婿自从当了这个官,就欠了一屁股债。虽然得过几个差事,可省城花费大,工资都不够花。现在官场这情况,只要有差事,不管大小,人家有事都找你,还不如没差事呢。现在您女婿就是吃这个有差事的亏,所以债越欠越多。别笑话我们,照这样再干两年,就要倾家荡产了。现在只能求您老人家帮帮忙了;您不帮我们,我们还能找谁呢?”
宝小姐听了这话,也挺同情他们的,特意去了趟制台衙门,把这事告诉了九姨太。九姨太说:“这事你直接跟你干爹说就行了。”宝小姐说:“我求干爹这点事,他肯定答应。但还是得再请干娘帮我说说,能快点。”九姨太答应了。宝小姐立刻跑到内签押房,缠着湍制台给瞿耐庵安排个好职位。湍制台一开始不同意,说:“他已经有差事了,能应付过去。现在省城里候补的人,等十几年都捞不着个好差事的都有,叫他别不知足。”宝小姐一看湍制台不同意,就开始撒娇耍赖。因为签押房里没人,她就直接坐在制台身上,一手拉着制台的耳朵,说:“干爹!这事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您不答应我,我还有什么脸出去?”说着,就掏出手帕哭了起来。湍制台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宝小姐一直等到他答应了,才收了泪,坐到一边。这时九姨太也进来了,又帮着说了几句好话。湍制台自然也就没法拒绝了,当场答应下来,说第二天见了藩台,就让他给瞿耐庵安排个合适的职位。然后宝小姐就走了。原来瞿耐庵老两口,年纪都在四十七八岁了,一直没生儿子。
瞿耐庵特别想要个儿子,每次说起没儿子的事,总是唉声叹气。心里想纳妾,但怕太太,不敢说出口。太太也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不能生育,无奈醋劲又大,什么事都好商量,就娶姨太太这事一直不同意。每当看到老爷盼儿子盼得着急,她就在一旁安慰,说:“生儿子早晚的事。命中注定有儿子,早晚都会有的。有的太太五十多岁了,还生孩子呢。咱们还没到那个年纪呢,急什么呀?”瞿耐庵被她驳斥过几次,虽然表面上没话说,但心里还是不死心。朋友们都知道他怕老婆,说起话来,总爱拿他开玩笑。一开始瞿耐庵还要抵赖,后来知道的人多了,瞿耐庵也就承认了。
有一天,一个朋友请他吃饭,一起吃饭的都是爱去妓院的人。有两个提议,说吃完饭后,要去汉口喝花酒,玩到天亮再回来。大家都答应了,只有瞿老爷没吭声。大家又开始取笑他,说他怕老婆,怕回家跪搓衣板。这时瞿耐庵已经喝了几杯酒,酒劲上脸,突然胆子大了,就说:“我也去!”大家又问他:“你这话当真?”瞿耐庵说:“当然当真!我也得放松一下。真要怕她,我还算个男人吗?”大家见他这样,都觉得稀奇。当天果然一起去了汉口玩了一夜。第二天酒醒,就后悔了,怕老婆生气。回家后,就编了个谎话,说局里有公务,还有从外地押解来的强盗,臬台因为他是老手,特意派他审问,审了一夜,所以没回来。太太信以为真,以为臬台叫他审案是件有面子的事,不仅没责怪他,还很高兴,只说了一句:“既然有公务,干嘛不派人送个信回来,省得家里等着?而且夜里冷,也该派人送件衣服给你。”瞿耐庵一看太太这么体贴,连忙感谢不已。过了十天半个月,朋友们见他去喝花酒没事,以后就经常有人请他。一开始他还推辞了几次,后来知道太太被骗了,胆子就越来越大了,也经常跟朋友们一起出去了。他虽然有家有小,但长期被老婆压着,心里只有害怕,没有快乐。突然有一天,他去了妓院,跟姑娘打情骂俏,感觉轻松极了,就像第一次做男人一样,那种快乐难以言喻。
汉口有个窑姐叫爱珠,长得一般,生意也不好。有一次,瞿耐庵跟朋友去花酒,因为没带介绍人,朋友就把爱珠介绍给他了。爱珠生意冷清,好不容易来了个客人,当然得好好巴结。那天晚上喝完酒,已经很晚了,爱珠几次想留瞿耐庵住下。瞿耐庵一是怕影响名声,二是怕老婆生气,硬是坐了一夜,爱珠也陪了一夜。第二天,他过江回家,跟老婆胡乱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这是他第一次破戒,虽然没留宿,但他心里对爱珠的热情很感动,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
后来,瞿耐庵经常跟朋友过江玩。朋友请他喝酒,爱珠也来凑热闹,朋友们也让他回请。推来推去,他推不掉。有一天,他老婆去戴家太太那儿请安,中午吃完饭,跟班的说:“太太跟戴太太去制台衙门吃饭了,晚上不回来了,让我拿衣服。”瞿耐庵一听高兴坏了,知道老婆会在戴家或制台衙门住下,今晚肯定不回来。他赶紧换了身新衣服,那天正好领了薪水还没上交,揣上二十块钱就过江去找爱珠。他那些爱玩的汉口朋友很快都来了,瞿耐庵居然当上了主位,爱珠坐在他旁边,不时耳语,乐得他手舞足蹈,比新官上任还开心。
那天爱珠又想留他。他知道老婆不回来,就答应了。他们俩的事儿,就不用多说了。爱珠枕着他的肩膀哭诉:“我本来是好人家女儿,家里没钱把我卖到这儿。这里简直是火坑,老鸨太难伺候了,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老爷您要是真心想救我,就救我到底吧,让我离开这里,哪怕做个丫头我也愿意。”说着就哭个不停。瞿耐庵听了也跟着伤心落泪。爱珠又问他:“老爷您到底是什么意思?”瞿耐庵一时答不上来。他既爱怜她,又同情她,很想帮她,但老婆是个出了名的泼妇,这事儿肯定行不通。要是瞒着她做了,以后麻烦肯定不少。所以他犹豫了。爱珠搂着他的脖子,哭着说:“瞿老爷,您太狠心了!我这么求您,您都不可怜可怜我。您放心,我当初卖身才二百五十块,您再加一半,五百块就够了!”瞿耐庵一听五百块,心里一惊,心想:“我哪来五百块?”他愣住了,但又舍不得她,就说:“明天再说吧。”也没拒绝她。
第二天,他老婆大概还没回来,有个朋友约他喝酒打牌,所以他又没回家。爱珠又几次问他。瞿耐庵也想帮她,但老婆不同意,钱也不够,一时没法答应。巧的是,请他喝酒的朋友姓笪,叫玄洞,湖北有名的富豪。他的钱不是自己赚的,是他当武官打仗时,在军营里弄来的。他爹死了几年,他还在守孝,却整天吃喝嫖赌,什么朋友都交,一起喝酒。但他有个怪脾气:朋友急需用钱,他一分不借;但要是窑姐赎身,或者赌钱输了,他却肯借几百上千,从不反悔。所以湖北的官员和幕僚,爱玩的人都爱跟他交往。他还喜欢仗着官场势力欺负那些开窑子的。瞿耐庵知道他的脾气,正好是他请客,就动了心思。
他先去笪玄洞常去的窑子问:“笪老爷来了吗?”窑姐说:“刚起来,在屋里抽大烟呢。”瞿耐庵进去,笪玄洞起身迎接,劈头就问:“今晚有空吗?”瞿耐庵说:“一定奉陪。”两人聊了半天,瞿耐庵想开口又不敢直说,几次犹豫,才凑到笪玄洞耳边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笪玄洞早就放下烟枪等着了,问:“什么事?”瞿耐庵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说:“是爱珠的事儿。”笪玄洞说:“你要娶她?”瞿耐庵说:“您真是明察秋毫!猜对了!”然后就把爱珠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又说:“别的都好说,就五百块赎身钱太难办,所以来跟您商量商量。”笪玄洞说:“赎身钱是小事。你知道我的脾气的,朋友亲戚缺钱,我都不借。但要是赎人或者赌钱输了,我肯帮忙。不过,你老婆答应吗?别到时候大家都难堪。”瞿耐庵脸红了,说:“这个……”,笪玄洞说:“这个……怎么样?”瞿耐庵说:“……我再想想看。”笪玄洞说:“想好了告诉我,钱我有。”
瞿耐庵回到爱珠的房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爱珠,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傻坐着半天。爱珠又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瞿耐庵看了半天,实在舍不得爱珠,一时冲动,就说:“听你的就行了,还能怎么样?”爱珠催他赶紧把老鸨叫来商量。老鸨来了,瞿耐庵支支吾吾半天,脸都涨红了,还是说不清楚。还好爱珠自己爽快地说了条件。老鸨先开口要八百块,后来磨来磨去,最后谈到五百五十块。爱珠问瞿耐庵:“怎么样?”瞿耐庵说:“五百块倒是有的,再多我就没地方借了。”老鸨说:“瞿老爷您这么有钱,还在乎这五十块钱吗?”爱珠也生气了,说:“瞿老爷!就因为五十块钱,您就不肯救我吗?”说着就哭了起来。瞿耐庵没办法,又去找笪玄洞帮忙。笪玄洞一口答应借五百五十块,还说:“娶了她之后,你总得另外找个住处吧。我洋街西头有一处房子空着,你可以先搬过去住。”他又说:“光房租可不够,零零碎碎的开销也少不了。我帮人办这些事经验丰富,什么情况没见过?干脆帮你办到底吧,五百五十块房租就算我借你的,现在再送你两百块当贺礼,其他的我就不再另外送了。”瞿耐庵感激涕零,当天就去看了房子,置办家具。
事情都办妥了,瞿耐庵去窑子跟老鸨把事情办清楚,当天晚上就用一顶小轿把爱珠接了出来。这天,瞿耐庵心里只有新娶的小老婆,胆子也大了,早就把太太忘到脑后去了。这天晚上他又没过江回家。第二天晚上,他特地摆了两桌酒席请朋友吃饭,笪玄洞自然坐在首席。席间大家玩起了豁拳,玩得不亦乐乎。酒席散了,已经十二点半了。瞿耐庵连续三天没回家。他太太和宝小姐这三天也恰好住在制台衙门里。
却说湍制台九姨太身边的那个大丫头,自见湍制台属意于他,他便有心惹草粘花,时向湍制台跟前勾搭。后来忽然又见湍制台从外面收了两个姨太太,他便晓得自己无分。嗣后遇见了湍制台总是气的翘着嘴唇,连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于当差使更不用说了。湍制台也因自己已经有了十二个妾,又兼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强,能把个湍制台压伏的服服帖帖,因此也就打断了这个念头。但是每逢见面,触起前情,总觉得自己于心有愧。又因这大丫头见了面一言不发,总是气愤愤的,更是过意不去。因此这湍制台左右为难,便想早点替他配匹一个年轻貌美,有钱有势的丈夫,等他们一夫一妻安稳度日,借以稍赎前愆。
主意打定,于是先在候补道、府当中,看来看去,不是年纪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过去一定不能如意。至于同、通、州、县一班,捐纳的流品太杂,科甲班酸气难当,看了多人,亦不中意。湍制台心中因此甚为闷闷。后来为了一件公事,传督标各营将官来辕谕话。内有署理本标右营游击戴世昌一员,却生得面如冠玉,状貌魁梧,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此时湍制台有心替大丫头挑选女婿,等到大众谕话之后,便向他问长问短,着实垂青。幸喜这戴世昌人极聪明,随机应变。当时湍制台看了,甚为合意。
等到送客之后,当晚单传中军副将王占城到内衙签押房,细问这戴世昌的细底,有无家眷在此。王占城一一禀知,说:“他是上年八月断弦,目下尚虚中馈。堂上既无二老,膝前子女犹虚。”湍制台一听大喜,就说:“我看这人相貌非凡,将来一定要阔。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王占城道:“大帅赏识一定不差。倘蒙宪恩栽培,实是戴游击之幸。”湍制台听了,正想托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个做制台的人,怎么管起丫头们的事来?说出去甚为不雅。”转念一想:“不好说是丫头,须改个称呼,人家便不至于说笑我了。”想了一会,便道:“现在有一事相烦。从前我们大太太去世的前头,曾抚养亲戚家一个女孩子,认为干女儿。等到我们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这第九个妾照管。如今刚刚十八岁。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虽则是我干女儿,因我自己并未生养,所以我待他却同我自己所生的无二。今天我看见戴游击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说他断弦之后还未续娶,如此说来,正是绝好一头亲事。想烦老兄做个媒人,并且同戴游击说,他武官没有钱,不要害怕,将来男女两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当。”
王占城诺诺连声。出去之后,连夜就把戴世昌请了过来,告诉他这番情由,又连称“恭喜”。口称:“吾兄有这种机会,将来前程未可限量。”戴世昌听了,不禁又喜又惊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做女婿。惊的是我是个当武官的,怎么配得上制台千金?转念一想:“我要同他攀亲,这个亲事阔虽阔,但是要拿多少钱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愣了半天,除却嘻开嘴笑之外,并无他话。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美意,什么男女两家都归他一人承当的话说了出来。戴世昌听了,止不住感激涕零,连连给王占城请安,请他费心。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辕禀复制台。禀明之后,湍制台回转上房,不往别处,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
此时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丢在脑后了,今儿忽然见他进来,赛如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般。想要前来奉承,一想自己是得过宠的,须要自留身分。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时什么回心转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说道:“我今儿来找你,不为别的事情,为着我们上房里丫头,年纪大的,留着也要作怪,我想打发掉两个,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你跟前的那个大丫头,今年年纪也不小了,也很好打发了。你又不缺什么人用,所以,我特地同你说一声儿。”九姨太起先听见湍制台要打发他的丫头,心上老大不自在。要说不遵,怕他着恼。如果依他,为什么检着我欺负?尚在踌躇的时候,只听湍制台又说道:“你的丫头,我是拿他另眼看待的呢。我替他检了一个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轻,又是有钱,亦总算对得住他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说是配个做官的,怎么好说我们的使女?我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好说是你的干女儿。你说好不好!”九姨太本来满肚皮不愿意,后来见他说是许给一个做官的,方才把气平下。又想:“这丫头果然大了,留在家里,亦是祸害。倘若再被老爷看上了眼,做了什么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将计就计,拿他出脱也好。”想完,便道:“我当不起他做我的干女儿,就说是你的干女儿罢。”湍制台道:“你我并不分家,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吗?”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他出来替你磕个头。”湍制台道:“这也可不必了。”正说着,九姨太已把大丫头唤了出来,叫他替老爷磕头,还要改称呼。大丫头扭扭捏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个头,湍制台还了一个半礼。起来又替九姨太行过礼。九姨太便吩咐一应人等都得改称呼,因他小名唤做宝珠,就称他为宝小姐。
过了两天,湍制台就催着男方赶紧办聘礼。善后局拨了三千块给戴世昌,当做结婚的钱。还给了戴世昌两个差事。湍制台自己没女儿,特别把这个大丫头当亲闺女看待,也给了九姨太三千块,让她给宝小姐置办嫁妆。有了钱,一切就都好办了。男方选的是十月初二结婚。戴世昌又特意租了个大宅子。三天内,请媒人递帖子,送礼服首饰,场面十分体面。两个媒人,一个是中军王占城,一个是首府康乃芳,那天都穿着制服去了制台衙门。湍制台没出来迎接,说是公务在身,让侄子陪着。媒人们也没在大厅里坐,在西边的花厅里另坐了。这是湍制台爱惜名声的缘故。
结婚当天,男方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虽然有些人知道宝小姐是制台姨太太的丫头,但外面都说她是制台亡妻的干女儿,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来奉承。还有不少官员借此送礼,湍制台也乐得收下贵重的礼物。这场婚礼居然收了有两万块的礼金,还做了人家的干丈人,真是赚大了。结婚的细节就不说了。过了几天,宝小姐和新郎回门,九姨太做东。九姨太没生孩子,突然有了这个女婿,当然高兴。而且这个女婿嘴巴甜,把干丈母娘哄得很开心,九姨太更是乐开了花。
说回戴世昌,自从做了总督的女婿,一来年轻阅历少,二来有了这靠山,难免有点飘飘然,看不起同事。同事们自然也有人嫉妒他。更有一些人知道宝小姐的底细,说话就带点讽刺。戴世昌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听得多了,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家就告诉了宝小姐。宝小姐说:“我妈是大太太过世的好姐妹,我刚被她养了三天,大太太就过世了。别人的闲话,真真假假,听它干嘛。”虽然这么说,但她脸色不太好看。戴世昌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宝小姐回到衙门,除了湍制台和九姨太把她当干女儿,其他姨太太和侄子还是把她当丫头看,不过比别人稍微体面点。她也不敢和这些人平起平坐。她以前的几个伙伴见了,都来取笑她,让她坐下,请她喝茶,一口一个“小姐”地叫,把她急得不行。十二个姨太太里,除了九姨太,就属十二姨太嘴最毒,见了人就爱说刻薄话。她看见老爷抬举九姨太的丫头,心里很不舒服。一天,听见大家奉承宝小姐,更生气了,对着自己的丫头冷笑:“什么小姐!你们就叫她‘丫小姐’,将来你们都有好处!” 这句话传开了,全衙门都知道了。一些刻薄的人当着宝小姐的面学她的话,气得她不行,却又没办法。这事儿还传到了戴世昌耳朵里,他也觉得憋屈。但想着要靠这“假泰山”的势力,只能忍着。
这“假泰山”确实有势力,结婚不到一个月,戴世昌就被提升为游击。除了平时的差事,还让他管一支舰队。大家见他这么有本事,全城的文武官员,除了提督和镇总兵,没一个不巴结他的;就连一些候补道台也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宝小姐更是小人得志,嚣张跋扈,对戴世昌呼来喝去,就像他是她的奴才一样。后来有人想走戴世昌的路子,戴世昌又转而走他妻子的路子,帮湍制台拉皮条赚了一万六千块,湍制台收下了。从此,宝小姐掌握了主动权,更加骄横,根本不把干爹放在眼里。
宝小姐有个怪癖,喜欢别人叫她“姑奶奶”,不喜欢叫“戴太太”。为什么呢?她说叫“戴太太”只是戴大人的妻子,没什么了不起。叫“姑奶奶”才符合她制台干女儿的身份。她常说:“不是我吹牛,整个湖北,谁家没小姐?谁家小姐不出嫁?出嫁了就是姑奶奶。这些姑奶奶里,谁比我厉害?”她喜欢奉承,大家都乐意奉承她。有些候补老爷,走戴世昌的路子不行,就让老婆去奉承宝小姐。大家都很清楚她的脾气,见面就“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地叫个不停。候补老爷们没几个有钱的,这些太太们和她来往,知道她出身阔绰,出手阔绰,送的礼都得是贵重的,有的甚至典当了东西来送礼。
有个太太,她老公姓瞿,叫瞿耐庵,当过知县,做过两年保甲,半年发审,都是些苦差事,别的官职没做过。他想着调个好点的差事,就回家跟太太商量,想让太太帮忙走走关系。太太摆谱说:“做官是你们老爷的事,我们太太就跟着享福,别的不管。”瞿耐庵赶紧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差点跪下。太太说:“咱得先说好价钱,再去办这事。”瞿耐庵说:“听太太吩咐。”太太问:“你要是升官了,一年给我多少钱?”瞿耐庵说:“咱们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用说吗?”太太说:“不一样。你升官了,我问你要钱比拔你筋还难,不如先说清楚。”瞿耐庵说:“太太要钱,我哪敢说不?没钱也没办法。”太太说:“我不知道你升什么官,能拿多少钱,你自己看着办吧。”瞿耐庵想了半天,说:“一家一半。”太太一听,眉毛竖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吼道:“什么一家一半!那一半你留给谁用?”瞿耐庵忙陪笑说:“留给太太用,我帮您收着。”太太说:“不用你费心,我自己会收。”瞿耐庵连连说:“是是是”,大气都不敢出。太太又说:“我帮你办事,要花钱的。第一次打点,一分礼都不能少。你想要升官,以后还得经常打点。你现在穷成这样,哪有钱给我?只能靠我这老脸去借钱。借不到,还得我自己贴。这钱难道不要还吗?”瞿耐庵说:“该还!该还!太太这么说,以后升官的钱,都由太太管。就算我要用钱,也得向太太要。您看行吗?”太太说:“那就这样吧。”他们商量好了,就打算托个庙里的和尚牵线。
宝小姐交际广,朋友多,省城里除了藩台、粮道两家太太,其他太太都和她来往。她的女性朋友比男性朋友还多。今天东家喝酒,明天西家打牌,坐四人大轿,挂着官衔灯笼,亲兵簇拥着,来来往往,好威风!在省城里,她办事、托关系,就跟开了个大公司似的。宝小姐还爱逛庙,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沾过她的光。比如她捐一百块,庙里的和尚、尼姑就得回送管家、老妈、丫鬟每人一份,每份至少十几块。宝小姐进账多,出账也多。就算宝小姐不想多给,手下的老妈、丫鬟也会劝她多给。和尚、尼姑还经常去她家请安,双手合十,低头念声“阿弥陀佛”,再问声“姑奶奶安好”,然后就各种奉承。宝小姐什么好听话都听得惯。宝小姐跟这些人混熟了,天天往寺庙跑,还请朋友吃素斋。大家见她礼佛拜忏,觉得她虔诚,就请她回席,一般都在庙里。这事传开了,那些会钻营的人,就都跟和尚、尼姑套近乎了。
不说别的了,就说武昌省城有名的龙华寺。龙华寺在宾阳门内,规模很大,香火旺盛,据说有几百年历史了。寺里有个大雄宝殿,供奉着释迦牟尼佛,还有观音殿、罗汉堂、斋堂、客堂、禅堂、僧房等等,很多建筑。另外还有专门接待女客的精室。龙华寺是武昌名胜,城里的官员、游客都爱去游玩。寺里有方丈,专管修行,其他事不管。负责接待的是知客和尚,他负责接待客人和与各衙门联络。从督抚到司道,他都认识。当知客和尚,首先要长得好看,让人看着舒服;其次要会说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八面玲珑,才能胜任。知客和尚专管接待,不用上殿做法事。都说知客接待老爷容易,接待太太难。接待老爷,很多老爷不肯花钱;接待太太,却能拿到很多钱。所以他们巴结太太比巴结老爷还卖力。他们对太太的老公是谁,跟谁家有亲戚,身边谁有权,都记在心里,说得准得很。
龙华寺的知客叫善哉,镇江人,年轻时在金山寺出家。他长得眉清目秀,能说会道。二十三岁去四川朝山回来,路过武昌,在龙华寺住几天。当时龙华寺缺人手,见他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就写信给金山寺,把他留下做执事。几个月后,升他为知客和尚。不到一年,湖北省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他都认识,而且都能说得上话。更厉害的是,那些达官显贵的老婆都喜欢去他寺里。光佛事一项,就比以前多好几倍。他有了好人缘,就乐意帮忙牵线搭桥,别人自然不会让他白出力。
善哉和尚听说宝小姐是湖北巡抚的干女儿,家底殷实,就借着捐建水陆功德的名义,先送上一些吃食之类的礼物,又送了两张请帖,说是过几天要开建道场,请戴大人和宝小姐去参加。宝小姐年轻好动,一听有好玩的,立马就答应了。善哉和尚事先跟戴府管家打好了招呼,到了那天,寺里寺外都布置得焕然一新。
男宾席位分三等:一等是提督、巡抚、知府、知州等高级官员及其幕僚亲属;二等是实缺或候补的府县以下官员,以及一些富商巨贾,洋行买办、钱庄老板之类;三等是候补的州县官员和普通商人。每个等级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接待。戴世昌虽然只是个游击,但因为是巡抚的亲家,所以被安排在一等席位。女宾席位也分三等,等级设置与男宾差不多。和尚还特意为宝小姐准备了一间雅致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张进口床,新的被褥,湖蓝色的纱帐,鸭绒枕头,说是给宝小姐午睡用的。床前摆着四把进口椅子,一张小圆桌,桌子上放着精致的蜜饯点心;靠窗放着梳妆台,各种化妆品、梳子、镜子等一应俱全,说是给宝小姐睡醒或饭后梳妆用的;床后还放着一个马桶。宝小姐住得舒适,和尚又极力奉承,比亲儿子侍奉父母还周到。
宝小姐常来龙华寺,名声越来越大,一些想走门路的人也开始巴结善哉和尚,和尚也借机敛财,狐假虎威。
这事儿正好被瞿耐庵太太知道了。瞿太太平时也很虔诚,经常来龙华寺,跟善哉和尚很熟。但她没钱,和尚只认钱,宝小姐来吃一顿饭就捐了五百两银子,瞿太太东拼西凑才凑了十块钱,和尚根本没放在眼里,敷衍了事。瞿太太费尽心思巴结,却因为出手阔绰,总觉得没面子。
转眼间,四十九天的功德圆满。善哉和尚又想出了一个赚钱的点子——传戒。他印发传单,四处张贴,吸引了很多想受戒的人。这次他定下了规矩,每人要交一定的钱,而且还要受苦,跪在老和尚面前,头上放上点燃的艾草,烧到头皮,把油都烤出来,疼得人直哭,嘴里只能念“阿弥陀佛”。受过戒的人都说,只要念“阿弥陀佛”,就不会觉得疼了,而且还能断绝七情六欲。这样烧过之后,头上就会留下疤痕,再也长不出头发,叫“烧香洞”。有“烧香洞”的和尚走到哪里都能讨饭吃,没人理的和尚则被称为“野和尚”。受戒还要在禅堂里连续九天九夜打坐,一刻不得休息,稍有违反规矩,就会挨板子。
说回龙华寺,这次受戒的只有僧众,没有女人。善哉和尚又想了个主意,对太太们说:“诸位太太都是前世修行,才有今生的福分,这辈子再修行修行,下辈子会更好!”太太们问怎么修行,和尚说只要像出家人一样受戒,然后布施,就是修行。宝小姐问要不要剃头,和尚说不用,只要一心皈依就行。宝小姐也决定受戒,问要多少钱,和尚说“随缘乐助”。太太们一听,纷纷表示要受戒。宝小姐出手阔绰,给了和尚三百块洋钱作为供奉,一百块斋僧,和尚给她起了法号“妙善”。其他太太们也纷纷捐钱受戒,瞿太太也捐了十块洋钱。事后,和尚还设宴款待受戒的太太们。
瞿太太特别想巴结宝小姐,抓住机会就各种献殷勤,又是跟前跟后,又是想方设法讨好宝小姐,经常去宝小姐家请安,送这送那的,更不用说了。有一次,宝小姐在一个姐妹家喝醉了,瞿太太也在场。瞿太太见状,赶紧过去给宝小姐捶背、装烟,还亲自扶她上轿,一直送到宝小姐家。那天晚上,瞿太太都没回家,就在宝小姐家伺候了一夜。第二天宝小姐酒醒后,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两人熟了,见瞿太太总是这样,也就习以为常了。瞿太太脾气特别好,连她婆婆的气都受得了。有些丫鬟向她要东西,不说还拿她开玩笑取乐。宝小姐见丫鬟们这样,也跟着一起拿瞿太太寻开心。
有一天,宝小姐又喝醉了,瞿太太过去给她倒茶,又装了水烟。宝小姐醉醺醺的,搂着瞿太太的脖子说:“我要是下辈子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可太开心了!”瞿太太说:“我哪敢当姑奶奶的女儿啊,我可高攀不上。”宝小姐说:“其他的都行,就怕你年纪大了,我这么年轻,哪有你做我女儿的道理?”瞿太太说:“姑奶奶您说哪里话!俗话说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哪能比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我愿意跪下叫您娘,好好伺候您。”当时宝小姐已经喝得有点迷糊了,没多想,脱口而出:“既然这样,你就给我磕个头,叫我一声‘娘’,以后我疼你。”这话把瞿太太乐坏了,立刻跪下给宝小姐磕了个头,叫了一声“干娘”。宝小姐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瞿太太磕完头,宝小姐也没动。当天晚上,瞿太太伺候宝小姐睡着后,就赶紧回家了。
她老公瞿耐庵托戴世昌的关系,已经谋到清道局的差事。这天他领了工资回家,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见人影,以为肯定是留在戴家了,今天回不来了。没想到三更过后,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正是太太。太太一进门,什么也不说,劈头盖脸就问:“工资领了吗?”瞿耐庵说:“今天刚领的,因为太太还没过目,所以不敢动用。”太太说:“好。”立刻把工资拿出来,一看,整整七十块洋钱。太太就吩咐准备两桌酒席,剩下的钱买些男女的衣料和其他的礼物,明天用。瞿耐庵很怕太太,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只能连连答应,不敢违抗。
第二天一早,东西都准备好了。太太也早早起来梳洗打扮。一切准备就绪,就抬着酒席礼物,去了戴家。这天宝小姐因为昨晚喝醉了,很困,睡到中午才起床。有人来报说瞿太太来了。只见瞿太太穿着补褂,系着红裙,她老公戴着花翎,所以瞿太太头上也插着一支四寸长的小花翎。她扭扭捏捏地走进大门,后面两个人抬着礼物和酒席。宝小姐忘了昨晚醉酒的事,很惊讶。见面后,宝小姐忙问怎么回事,瞿太太笑着不说话。只见她走到客厅,摆上两把圈椅,中间放一个坐垫,后面的人铺上红毡。瞿太太说:“请各位大人。今天我女儿特地来拜见干爹干娘,不用避讳了。”戴世昌躲在房间里,听的一头雾水,宝小姐也愣住了。旁边的一个丫鬟和老妈想起来了,就把昨晚的事说了。宝小姐说:“酒后胡言乱语,怎么能当真?我怎么能收瞿太太做干女儿?真是把我难死了!”她刚走到门口想推辞,瞿太太已经跪下了,嘴里还说:“既然干爹不出来,朝上拜拜也一样。”宝小姐赶紧回礼,连连说:“哪里哪里!”瞿太太拜完后,赶紧把礼物呈上,说是两份送给干爹干娘,两份连着一桌酒席,是让干娘孝敬干外公干外婆的。宝小姐谦让着不肯收。瞿太太哪肯罢休?她说:“昨晚干娘已经收留我了,今天不算,让我以后怎么见人?”于是旁边的丫鬟老妈都跟着劝说:“今天瞿太太来拜干娘,是真心实意的。太太就收下她的好意,让她高兴高兴。太太以后疼她就行了。”宝小姐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认了她做干女儿。后来戴世昌也出来见礼。宝小姐又把丫鬟、老妈、下人、厨师都叫来给瞿太太磕头。大家都改口叫她瞿姑奶奶。然后摆席喝酒。饭后,宝小姐觉得过意不去,想:“干脆今天带她去制台衙门,让她认认干外公干外婆,也能显摆显摆我的面子。”当下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瞿太太。瞿太太当然愿意,还说:“理应去请安。”于是宝小姐先派老妈去制台衙门说明情况,就说姑奶奶收了个干女儿,马上要来拜见老爷和九姨太太,但是先别说是谁。老妈去了之后,宝小姐带着瞿太太就上轿去了。
一眨眼就到了湍制台的衙门,当然直接去了九姨太的房间。这时湍制台已经听老妈说了,知道宝小姐认了个干女儿,大家都以为是别人家的小姐呢。九姨太赶紧准备见面礼。正忙活呢,有人来报说宝小姐回来了。大家都站起身,想看看这位小姐长啥样。只见宝小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仔细一看,头发也白了几根。大家都很惊讶,还以为是小姐她妈一起过来的呢。结果就她们俩,没别人。所以大家就更疑惑了。这时湍制台也在屋里,透过玻璃窗看见了,也觉得奇怪。就听宝小姐在院子里喊:“干妈,我带个人来给你看看。”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吩咐老妈铺上红毡。宝小姐拉了瞿太太一把,说:“你就在这儿拜见外公外婆吧。” 大家这才明白,这老太太就是宝小姐的干女儿。可她要认个干女儿,为啥不认个年轻的,偏偏认个老太婆?真是让人想不通。不过她这么一片真心,九姨太也只能出来和她客气一番,接受了她的礼,让她坐下,寒暄了一会儿。瞿太太又把准备好的礼物送上。九姨太也回礼五十块大洋。然后开席吃饭,一直吃到深夜才散。那天湍制台虽然没出来见面,但收了她的礼物,也算给面子了。
瞿太太因为是第一天来,不方便留宿,到了时间就起身告辞了。九姨太再三叮嘱她:“有空就过来,现在是一家人了,不用客气。”瞿太太心里高兴极了,下了轿子满脑子都是盘算,想着什么时候再来。又想着改天还得设宴请请干外公外婆。她又琢磨:“他们是阔人,出手阔绰,请他们可不能太寒酸,得体面些才行。”她又想:“反正今天干外婆给了我五十块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拿来应酬他们。跟他们处好了,以后少不得能帮我们老爷办点事。只要能弄个好差事,就值了。”她又想:“这条路全靠善哉和尚。等有钱了,一定要去寺里好好捐些香火钱,报答他的恩情。”
正盘算着呢,轿子停了,说是到家门口了。瞿太太定了定神,下了轿子。还没出轿门,一个跟班的跑过来说道:“太太!老爷出事了!今天上厕所,摔断了一条腿!”瞿太太一听,吓了一大跳。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以前有个湖北的湍制台大人,之前在云南当过臬司(相当于高级法院院长)。当时云南的藩司(相当于省长)是个汉人,叫刘进吉。这俩人关系好,又都在云南工作,就结拜成了兄弟。后来湍制台官运亨通,从云南臬司升到贵州藩司,又调到江宁藩司,再升江苏巡抚,没多久又升了湖广总督,一路青云直上,简直是开了挂。刘进吉就没那么顺利了,在云南藩司干了十一年半才调到湖南藩司,正巧归湖广总督管辖。按规矩,结拜兄弟做了上下级,得把拜帖还了。刘藩司进京述职,路过武昌,就拿出和湍制台互换的拜帖,用红封套包好,上衙门时让衙役送去。湍制台一看是刘进吉来了,赶紧让人请。衙役说明了来意,湍制台想拉近关系,就说:“我和刘大人交情深厚,你告诉他,公事公办,但这拜帖我可不能收,私下咱们还是兄弟。”衙役把话带到,刘藩司没办法,只好收回了拜帖,然后去见湍制台。见面后,先行了官礼,湍制台热情得很,还管刘藩司叫大哥,自称小弟。刘藩司以为他是真情实感,也就没再提拜帖的事。
在武昌住了五天,湍制台又请刘藩司吃饭。之后,刘藩司告辞东渡,坐船到上海,再转船到天津,然后坐火车进京。藩司、臬司这些大官,进京后都要进宫请安,还要去拜见军机大臣。在北京应酬了半个月,刘藩司是个老古板,不懂什么走门路,所以很快就被打发回任了。回湖南的路上,又路过武昌,湍制台热情地招待了他几天,这才去长沙上任。
刘藩司年纪大了,又高又胖,上任不到三个月,有一天万寿节,他跟着巡抚大人去拜祭,磕头时不小心被人踩了衣角,摔了个跟头。这一摔,竟然中风了,当时就嘴歪眼斜,口吐白沫。巡抚大人吓坏了,赶紧让人把他抬回藩台衙门。他大儿子刘颐伯捐了个湖北候补道的官,正在北京引见,不在长沙。衙门里只有几个姨太太、小儿子、大儿媳和孙女。见老爷中风了,大家都慌了神,赶紧给刘颐伯发电报。刘颐伯引见完事,立刻回长沙。刘藩司换了好几个医生,吃了不少药,总算神志清醒了,但身体虚弱,干不了活。他就托巡抚给自己请了一个月假调养。一个月后,他还不能上班,心想自己年纪大了,儿子也当官了,钱也够花了,干脆退休享清福算了。于是,他上奏章给巡抚,请求告病退休。巡抚看他资历深,工作能力强,一开始还留了他几次,但他坚持要退,巡抚也只好同意了。奏章批复下来后,巡抚派人暂时代理他的职务,等他交接完工作。交接完后,他在长沙住了段时间,感觉轻松多了。
话说他大儿子刘颐伯,见父亲病好些了,自己引见也有期限,就先辞别父亲,去武昌复命。临走时,刘藩司仗着和湍制台的交情,写信让儿子转交给湍制台,主要是托他照顾儿子,说自己暂时住在长沙,等儿子有了差事再接他过去。刘颐伯办完手续就走了。到武昌后,他拜见了湍制台,呈上信件。湍制台非常关心他,问这问那。官场里最是忌妒,见湍制台对刘颐伯这么好,大家都说刘颐伯很快就会有官职了。刘颐伯自己也觉得,凭父亲的交情,总能有个差事,不会一直闲着。可是等了三个月也没消息。湍制台虽然见面很热情,但一提到差事就没了下文。刘颐伯也托人跟湍制台说过,湍制台说:“一是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父亲是兄弟,二是刘道年纪轻,等他多历练历练,再给他安排差事,别人才不会说闲话。”湍制台的话传到刘颐伯那儿,他也无可奈何。过了段时间,长沙来信说,他父亲在长沙住得闷,想来武昌住几天。刘颐伯只好派人去接。
谁知他父亲动身的前一天晚上,公馆厨房做菜时,不小心引燃了柴堆,房子着火了。从晚上烧到第二天早上,烧了两条街。刘进吉一生的积蓄全烧没了,好不容易才带着家人逃出来。火势最猛的时候,刘进吉还想往火里跳,说不要命了,幸亏小儿子和管家把他拉住了。这场大火烧了一夜,全城的官员和士兵救火救了一夜,就连巡抚也亲自来查看。官员们得知前任藩台刘大人家失火,就派人帮他安顿,另外给他租了房子,衣服和伙食都由县里负责。巡抚念旧情,先送了他一百两银子,其他官员也纷纷捐钱,一共凑了七八百两。
刘进吉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次火灾把他吓得病倒了。武昌的儿子刘颐伯接到电报后赶来,他爹已经昏迷不醒了。好不容易找到医生,吃了几天药才慢慢醒过来。养了半个月,刘进吉吵着要回武昌。儿子没办法,又凑钱,带着全家老小回武昌去了。
老头子还以为武昌的制台湍某是他老朋友,想着自己落难了,对方肯定不会不管。到了武昌,他就坐着轿子,拄着拐杖,去制台衙门求见。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做官了,不用那么拘谨,见面就直呼“愚兄”、“老弟”。湍制台表面热情,留茶留饭,但实际上根本没打算给刘颐伯安排差事。刘进吉急了,跟湍制台提了儿子的工作的事。湍制台说:“咱俩是老朋友了,你儿子到省里没多久,给他安排点小事,怕你老哥觉得不够意思;要安排好差事,别人又会说闲话。这苦衷,你老哥能理解,别人可理解不了。放心,以后你儿子的事,我都会帮忙的。”刘进吉没办法,只能回家。
后来刘颐伯才知道,湍制台这个人特别讲究规矩。刘进吉第一次来武昌没上缴宪帖,湍制台就心里不痛快了。更重要的是,刘颐伯的“颐”字,跟湍制台祖上一个长辈的名字撞了。这两件事,让湍制台一直耿耿于怀。有一天,湍制台跟藩台说:“刘某人的字跟我们祖上重名,见面称呼挺尴尬的。”他这是想让刘颐伯改字。可惜藩台大大咧咧的,听了就忘了,也没跟刘颐伯说。刘颐伯一直不知道,也没改字。湍制台以为他是故意违抗,更生气了。
刘颐伯后来知道了这事,告诉了他爹。刘进吉又生气了一回,但为了儿子,他不敢违抗。可长沙那场大火把家里的东西都烧没了,哪还有那宪帖啊。刘进吉急得不行。还好刘颐伯想到了办法,他知道湍制台不识字,那宪帖肯定是文案委员代写的。“只要把他的祖上三代履历抄出来,照样写一份新的就得了,只要是他的祖上履历,他总不能说不收吧?”刘进吉听儿子这么说,也只好照办了。文案里有个陆老爷是刘颐伯的同乡,经常去公馆,刘颐伯就托了他。陆老爷说:“这简单,制台的履历我都熟,前不久还帮荆州将军写了一份,只要您把老大人换帖的年份记清楚,别把年纪写错了,那就没问题了。”刘颐伯高兴坏了,赶紧问了老太爷,把年份告诉了陆老爷。陆老爷回去后,自己又写了一份新的,送了过来。刘进吉一看,说:“只要祖上三代的名字没错就行,其他的字,他估计也认不全。”刘颐伯干脆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刘期伯。第二天,父子俩一起去了衙门,老的交还宪帖,小的禀明改名。巡捕官进去回话,湍制台笑了笑,没说什么,也没叫他们进去。巡捕官出来说了一句“道乏”,父子俩失望地回去了。
因为臬台人比较通情达理,跟湍制台关系也还不错,第二天,刘期伯就去拜访臬台,说明了情况,并请他帮忙说情。臬台一口答应。第二天,臬台去见湍制台,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湍制台笑着说:“以前他儿子不在我手下,他不交帖也就算了。现在在我手下做事,要是被人说闲话,说我和某人是朋友,我却照顾他的儿子,这名声我可担待不起。所以,他这次交帖,我就不客气了。至于他儿子名字跟我们祖上重名的事,你也知道的,我们旗人最讲究这个。兄弟俩都在一个省做官,总要见面,总得有个称呼。他不改,我叫他什么呢?既然他改了,那就算了。”臬台接着说:“刘老太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家累又重,火灾后家产都没了。刘道在省里也几个月了,希望大帅看在他老人家份上,给他儿子安排个好差事,也好让他养老。”湍制台说:“这还用说?我跟他是啥交情!你去告诉他,他儿子就是我儿子,让他放心!”臬台把话带给了刘期伯,这事就算解决了。
话说湍制台两天后果然见到了刘期伯。见面先嘘寒问暖一番,问刘期伯最近身体好不好,态度挺关切的。然后就谈到了那个差事,湍制台跟刘期伯说:“银元局可是咱们湖北数一数二的好差事啊,卫某人干了两年,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现在丁忧回去了,听说还亏空了两万多。今早藩台跟我说了,想让接任的人替他把窟窿补上。说实话,我跟卫某人也没啥交情,主要是看在徐中堂的面子上才把这个差事交给他。现在就想问问您老,能不能答应下来,帮他把这个亏空补上?” 刘期伯心里琢磨:“这是明摆着问我能不能担保他把亏空补上,才把这事儿交给我。银元局可是有名的好差事,听说一年能赚二三十万。要真是这样,这点亏空算什么,答应了他就是了。要是真能赚那么多,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要是赚的不多,以后再想办法弄个更好的差事。” 主意打定,刘期伯就说:“承蒙大帅栽培,卫道的这点亏空,不用大帅费心,我自己想办法补上。”湍制台一听很高兴:“你能补上就好极了。”刘期伯又道谢退了。回去后告诉了老爷子,全家自然都高兴坏了。
过了两天,任命书还没下来。刘期伯又托臬台去打听消息。湍制台说:“前天我只是问问他有没有能力筹个两万块钱给卫某人填窟窿。他说能行,说明他家底还行,也不急着要差事,所以银元局的差事我已经给了胡道了。” 臬台又说:“刘道自己倒无所谓,年轻,就算再过两年再得差事也不晚;再说像大帅这么公正的人,只要自己谨慎小心,安分守己,还怕没机会升迁吗?所以这个银元局的事,刘道看得挺开。不过他老爷子年纪大了,总盼着儿子能有个好差事,心里踏实。司里肯帮他求这个差事,也是这个意思。” 湍制台听了臬台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就说:“既然这样,厘金会办现在缺人,先把这个差事给他吧。以后有更好的差事,我再给他安排。” 臬台出来把这事告诉了刘期伯。刘期伯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只等着任命书下来,第二天照例去谢恩领差。
再说湍制台说的那个被委任银元局的胡道,是什么人呢?他原来是江西的富商,虽然家底不如以前,但还有几十万的家产。胡道当家后,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亏损严重,渐渐撑不住了。他觉得做官来钱快,就把家产都处理了,捐了个道台,来湖北候补。候补了好几年,也没捞到什么好差事。他又是个享受惯了的,花钱大手大脚,入不敷出,家底再厚也经不住这么败。后来他自己也急了,就找朋友商量。朋友劝他走走门路,花钱打点制台,这样才能钱生钱,越滚越大。胡道也觉得有道理,就托人找了个负责奏折的师爷,先给了制台两万两银子,点名要银元局总办的职位;上任后再送一万;以后如果能继续留任,每年再送两万。另外还给了这位师爷八千两作为酬劳。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等着任命了。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唐二乱子来湖北赴任了。因为之前花过唐二乱子的钱,湍制台的贴身跟班小二爷就把这条门路告诉了唐二乱子,还把他们俩介绍认识了。这小二爷年纪虽小,但因为湍制台很听他的话,权力很大,整个衙门的人都听他的。而且这小二爷很会察言观色,那些姨太太他都不巴结,就巴结十二姨太。十二姨太正想找个靠山,所以俩人一拍即合,就瞒着湍制台。当时省里候补的人,不少都是通过小二爷走后门得利的。唐二乱子到省里不久,也不清楚哪个差事好,哪个差事不好。大家看他到处惹事,也没人肯说实话告诉他。其实他心里还是想巴结上司的。他看到那些红顶官员,天天去拜见制台、抚台。衙门里那些小官,都巴结他们。出门还有卫队护送,威风得很,心里羡慕得很!于是就找小二爷商量,想弄个肥差。这时十二姨太正忙着贪污受贿,小二爷就帮他出主意,让唐二乱子拿出两万五千两银子,保证让他得到银元局的职位。起初唐二乱子还不知道银元局能赚多少钱,听小二爷一说,吓了一跳,赶紧回家又打听了一下,果然如此,就决定拿出钱来托小二爷走后门。谁知这边刚商量好,那边姓胡的也跟师爷谈妥了,就等着任命书下来,交钱了。小二爷一听不妙,赶紧先把外面的人压住,不让他们送礼,等他的消息。他当时正得势,没人敢违抗他。然后就回去跟十二姨太商量对策。商量了半天,还是十二姨太有主意,她说:“等今晚老爷回来,看我的眼色行事。”小二爷明白了,答应着就去安排了。
话说这天,湍制台办完一笔生意,心情挺好,就等着收钱呢。他催师爷,师爷催门房,说明今天送稿,明天付钱。可催了好几次,天都黑了,稿子还没送来。湍制台公务繁忙,哪有时间一直盯着这事儿?反正钱到手了,偶尔催一催也就罢了。晚上公务处理完,这俩月就十二姨太最得宠,湍制台一天都离不开她,晚上又去了她房里。坐下后想起白天的事,就开始骂门房办事不力:“中午就让人送稿,到现在还没送来,真是岂有此理!”话还没说完,小二爷在门外答应:“怎么还不送来?小的这就去催!”说完,噔噔噔地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小二爷带着门房回来了,送来了公文。湍制台看见了,又骂门房:“大白天干嘛去了?现在才送来!”然后,就在洋灯下看起了稿子。正要提笔写上胡道台的名字,说时迟那时快,十二姨太突然起身,跑过来,一巴掌打掉了湍制台手里的笔。湍制台忙问:“怎么了?”十二姨太没说话,只说:“现在几点了,哪来这么大的蚊子?”湍制台这才明白,十二姨太是帮他打蚊子呢,赶紧让人点灯找笔。趁这个机会,十二姨太问:“什么公事这么急?非得今晚写?明天到签押房写不行吗?”湍制台说:“这是件急事。”十二姨太问:“什么事?”湍制台说:“你女人家问这个干嘛?是公事,说了你也不懂。”十二姨太说:“我偏要懂!”湍制台说:“告诉你也没关系,是委派一个人办事。”十二姨太说:“什么事非得今晚办?明天不行吗?”湍制台说:“讲究,必须今天定下来。”十二姨太说:“到底什么事?委派谁?你不说,我不依!”湍制台说:“你真是麻烦!我委派人办事,还用你管?告诉你吧,是省城铸造银元的银元局,前任总办丁艰要有人接手。”十二姨太抢着说:“你委派谁?”湍制台说:“我要委派一个姓胡的,他是道台。”十二姨太说:“等等,我要委派一个姓唐的,也是道台。这个差事你给我姓唐的,别给姓胡的了。下次有好差事再给姓胡的,怎么样?”湍制台说:“别胡说!派差事也是你们女人能管的?你说的那个姓唐的,我知道,那是出了名的唐二乱子,这种差事给他合适吗?我绝对不同意,别闹了。把笔捡起来,我得写稿子。今晚要誊抄好,明天盖章,批注,才能发下去,人家好早点上任。”
十二姨太见湍制台不同意,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也不找笔了,像只老虎一样扑到湍制台怀里,脑袋直接往他腋下钻。湍制台一向宠着她,想发火也发不出来,只得皱着眉头说:“你想委派别人,我不愿意,你也不能这样。毕竟官是我做的,怎么能由你做主?”十二姨太说:“我要委派姓唐的,你不委派,我就不答应!”说着,顺手拿起茶碗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碎片,还要摔其他的东西。湍制台说:“我不委派姓唐的,你何必发脾气?”话还没说完,十二姨太一把抓过刚送来的公文,撕成了两半。“嗤”的一声。湍制台说:“这更不行了。这是公文,怎么能撕?”十二姨太不理他,一味撒娇,非要委派姓唐的。他们俩吵架,小二爷都看在眼里。看见十二姨太撕了公文,他就朝送公文进来的门房使了个眼色,说:“你先出去,明天照样再补一份。”小二爷捡起笔,也出去了。
十二姨太见门房和小二爷都出去了,又换了一副面孔,湍制台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一会儿要湍制台把银元局的事告诉她,一会儿又要湍制台拉着她的手写字给她看,一会儿又问唐二乱子的名字怎么写。湍制台说:“你要委派他办事,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写?”十二姨太瞪了他一眼:“我会写字,我早抢过来写好了,不用你费心。”湍制台没办法,只得写给她看。十二姨太又嫌写得不好看,要写正楷,不要草书。说着,就从撕破的公文中找了一块空白的地方,让湍制台写唐二乱子的名字。湍制台一看是张破纸,只好一笔一笔地写了。十二姨太看完后说:“知道了,不用写了。时间不早了,睡觉吧。”湍制台巴不得呢,赶紧脱衣上床。十二姨太顺手把撕破的纸和湍制台写的字团在一起,塞进抽屉里,又把洋灯调暗。湍制台没注意。睡下后,两人又小声聊了一会儿。
歇了好一会儿,湍制台睡熟了。十二姨太听听屋里没动静,就悄悄披上衣服下床,走到桌子边,把油灯点亮,轻轻地从抽屉里拿出那堆纸片,在灯光下把它们整理好,一张张摊在桌上。幸好纸张都是两片合起来的,浆糊现成的,很容易修补。她就又拿了张纸,把撕裂的地方从后面用浆糊粘好,翻过来一看,完好无损,跟新的一样。上面“唐某人”三个字,还是湍制台自己写的。十二姨太高兴坏了。这时小二爷早就候在门外了,从门帘缝里看到十二姨太弄好了,也轻轻掀帘进来。十二姨太把公文交给他,指指门。小二爷心领神会,立刻轻手轻脚地出去办事去了,夜里的事就不说了。十二姨太又宽衣上床睡觉。湍制台还在呼呼大睡,睡得跟死猪似的,一点都不知道。
一夜过去,天亮了。湍制台起床。十二姨太装作没醒。湍制台也没叫她,自己洗脸刷牙,吃早点,自然有丫鬟、嬷嬷伺候着。
早点吃到一半,突然外面送来一个公文,说是新委任的银元局总办唐某人在外面等候答谢。湍制台一听,愣住了,问:“谁来谢我?”外面的人回道:“候补道唐某人谢委。”制台惊讶道:“谢什么差事?是抚台委任的?怎么抚台没通知我?”外面的人回答:“就是刚委任的银元局。”湍制台更惊讶了,早点也不吃了,放下筷子说:“我没委任他,是谁委任的?”送公文的人笑着不说话,湍制台更摸不着头脑了。
正僵持着呢,十二姨太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什么事?”湍制台说:“不是你昨天晚上要给唐某人银元局的差事吗?一夜过去,他已经来谢恩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十二姨太板着脸说:“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这个啊,有什么稀奇的?”湍制台更不明白了,说:“我不懂你的意思!”十二姨太冷笑道:“自己做的事,还有什么不懂的?你不委任他,他怎么敢冒充?”湍制台说:“我什么时候委任他了?”十二姨太说:“昨天的公文是谁填的唐姓的名字?”湍制台说:“我什么时候填的唐姓的名字?”十二姨太说:“呸!自己做的事,居然忘了!你不是写了个草字,我不认识,你又赶紧写了个正楷字给我看吗?就是那个!”湍制台说:“那不是撕破的纸吗?”十二姨太说:“实话告诉你,你睡着后,我已经修补好了。两点钟修好,三点钟誊写,四点钟盖章,五点钟已经送到唐某人家里了。他接到公文,立刻就来谢恩,这人办事真是够诚心的。明明是你自己做的事,怎么好意思说不知道?”
这一番话把湍制台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生气地说:“你们这些人真是荒唐!岂有此理!这些事怎么能这么胡闹?这唐某人也太不安分了!我一定要参他一本,看他还能不能在那里当差!”十二姨太冷笑道:“你要参他,我看你还是先参参你自己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卖官鬻爵,卖了不少了吧,也分点生意给我们做做。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我看你还是息事宁人吧。你一定要参唐某人,我第一个不答应。真要闹出事来,我们陪你到底。我劝你还是装糊涂算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心里明白就行。这个差事,你卖给了胡某人,收了他的钱,等唐某人上任后,我让他再补给你一万两银子就行了。”
湍制台听了,气得肚子都快炸了,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心里琢磨着:“要是发作起来,毕竟姨太太参与其中,对我的名声也有影响,不如忍气吞声,等他们把这事做完,以后免得再有麻烦,而且还能拿到一万两银子。就算胡某人得不到银元局的差事,不肯付之前说好的钱,再给他安排别的差事,他至少也得给我一半。两边加起来,数目也差不多。罢了罢了,反正我不吃亏,就随他们去吧。”想了一会儿,脸色平静多了。送公文的人还站在那里等着。湍制台生气地说:“怎么还等不及?让他等等,有什么要紧!也得等我吃完早点再去见他。”说完,重新拿起筷子把早点吃完,才洗脸换衣服出去见唐某人。
等他出去后,十二姨太指着他说:“他自己就爱卖官鬻爵,怎么能容忍别人?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说。我自然有办法处理,别怕他不听话。”家人们都笑着不说话。从此,十二姨太越来越大胆,湍制台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再说湍制台出去见了唐某人,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一时也翻脸不成,只得客套几句,然后送客。唐某人走了。
胡某人一场空。幸好之前说好两清,所以钱没付。后来看到银元局委任了唐某人,就去责问师爷说话不算话。师爷有苦说不出,于是来找湍制台。湍制台也不好说是姨太太做的,只好含糊其辞,遮掩过去。后来被师爷逼得没办法,最后给了他一个稍微次一点的差事,又给了他一万多两银子,才把这事摆平。以后的事,下回分解。
唐观察从宫里办事回来,一肚子火,又急又怕,简直吓坏了。回到家,赶紧脱了衣服,先抽口大烟压压惊。一边抽着,一边琢磨:“今天这事,明明是查三蛋那家伙不靠谱!我对他也不薄啊,把他当个人似的,托他办事,他居然这样!早说办不成,我还能找别人,何至于今天丢这么大的人?”越想越生气,可现在离了他又不行,明知道他靠不住,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只能憋着。抽完烟,开饭了,这顿饭吃得他更窝火,气没处撒,就拿他儿子出气,从进门就开始骂,一直骂到吃完饭还没停。
查三蛋看他骂得烦了,就问:“那两万块钱的事怎么样了?”唐观察说:“还能怎么样,倒霉呗,注定要破财。”说着,就让朋友去钱庄取两万块钱给查三蛋。临走前,他还给查三蛋深深鞠了一躬:“老哥,这次你可得帮我照应照应我妹夫!他虽然有钱,也不是偷来的,出的也不少了,我也没指望啥好处,就想这事能顺利过去,老哥,你可得费心!”查三蛋听着这话里带刺,心里虚,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想回几句,却又说不出口。半天憋出一句:“咱们是至亲,我能拿你开玩笑吗?主要是他们那边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唐观察没理他。
查三蛋和朋友去取钱的事暂且不提。大概过了五个小时,天快黑了,唐观察见查三蛋还没回来,心里又开始犯嘀咕,正打算派人去找,就见查三蛋兴冲冲地回来了,连说“恭喜”。唐观察一听“恭喜”,之前的火气全消了,忙问:“钱的事办妥了吗?贡品送上去了吗?”查三蛋说:“钱当然办妥了,贡品也送上去了。听说上面领导很高兴,总管还帮忙说了好话,已经下旨了,赏你个四品衔。”唐观察说:“什么四品衔?我本来就是二品官,送了这些东西,至少也该赏个一品,怎么才四品?难道让我降级戴蓝顶子?”查三蛋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是,这是圣旨,大小也得感激。就算你本来就有红顶子,那也不一样,那是捐来的,这是皇上特旨赏的,完全不同。”唐观察说:“我本来就是四品道台,赏个四品衔也没什么。”查三蛋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有人赏个三品衔,还让他署理巡抚呢!难道巡抚还比三品衔低不成?”唐观察为人老实,被查三蛋这么一说,也无话可说了,他仕途经验浅,也不怪他不知道赏三品衔署理巡抚的都是从被罢官的官员里挑的。
自从接到加封四品衔的消息后,唐观察心里一直不痛快。查三蛋在一旁劝:“不管怎么说,都是皇上的恩典,以后官衔牌多一个,你不在乎,别人求都求不来。明天谢恩是一定要去的,不去就是不尊重皇上,皇上要是生气,你吃不了兜着走。还是照办的好。”唐观察没办法,只能照做了。第二天谢恩回来,他闷闷不乐,也没见客人,直接回了家。心里想着:“我花了差不多十五万两银子,就得到这么点好处,真是不划算!”
正想着,管家送来一张名片,说是有人拜访。唐观察一看,名片上写着“师林”两个字,知道又是旗人,愣了一下,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是谁?来干嘛?”管家说:“我也问了,他们说是内务府堂郎中的兄弟。知道上次文明文老爷从老爷那拿了一万两银子,事没办成。现在这事堂官都知道了,派他哥哥来查。他哥哥太忙,就派他四叔来了,毕竟是亲兄弟,比较可靠。”唐观察正为花了冤枉钱心疼,一听这话,心想:“这事内务府堂官怎么知道的?如果他们用了我的钱,少不得有好处;如果没用,那钱被姓文的贪污了,也能水落石出。不如请他进来问问。”于是吩咐:“请进来。”
六月天,正是穿单衣的时候。师四老爷下车,穿着一件米色亮纱长袍,竹青色衬衫,戴着帽子,穿着千层底的靴子,腰上系着羊脂玉龙虎扣带,身上挂满了香囊、眼镜盒、扇套、手帕、槟榔袋;大襟里还揣着小烟袋;还有各种玉器,叮叮当当的,挂了一身。进门时,手里还摇着团扇,鼻子上架着大圆墨晶眼镜,走到客厅坐下。等了一会儿,唐观察出来,师四老爷赶紧摘下眼镜,把团扇递给管家,深深鞠了一躬。唐观察也连忙回礼。
礼毕之后,两人坐下寒暄。师四老爷这个人很会说话,见到唐二乱子,就一顿猛夸,说自己早就仰慕唐二乱子的大名了。接着又说:“我大哥经常提起您,一直很遗憾没机会见面。今天正好衙门里有点公事,我大哥事务繁忙脱不开身,所以派我来。具体查什么事,您应该知道了吧?”唐二乱子说:“知道,多亏了您和令兄费心,我真是感激不尽!之前没来得及去拜访您和令兄,实在抱歉!”师四老爷说:“都是自家人,别这么说!”唐二乱子问:“我跟您大哥是同一个衙门的吧?”师四老爷说:“我在银库做事,您大哥在外头做些杂务。虽然同在一个衙门,但部门不同,我只是听说过他而已。现在是上面堂官知道了这事。不瞒您说,这种事瞒上不瞒下很常见,我大哥和我经常帮别人处理这种事。堂官知道这事后很生气,说:‘这事闹大了,岂不是把我们内务府的名声都败坏了?’他马上就要撤了姓文那人的差事,还要治他的罪。后来我大哥出了个主意,说:‘那姓文的人拿到的钱没几天,应该还能追回。不如先别动他,我们私下吓唬吓唬他,骗他把钱吐出来,然后再求上头给他个恩典。这样既能保全他的名声,又能把钱还给原主,也能显示我们内务府的办事能力。’堂官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同意了。可是我大哥虽然答应了,但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管这些闲事?这事一拖就拖了三天,堂官还记着这事,今天又问起来了。所以,我大哥特地派我来先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好想个办法。”唐二乱子说:“真是太费心了!”然后,他就把姓文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又说:“其实我不是舍不得那一万两银子,而是觉得这事处理起来太没道理了。”师四老爷说:“是啊!等回去告诉了我大哥,再过来回复您。”
两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闲话。唐二乱子不停地恭维师四老爷,又说:“现在朝廷广开言路,昨天刚下旨,内务府的人可以推荐御史,以后你们衙门又多了一条出路。”师四老爷皱着眉头说:“有什么好?表面上看着风光,实际上吃亏。粤海、淮安、江宁织造都裁撤了,你算算,一年少进多少钱?当了都老爷,难道就不需要花钱?就算再添一千个都老爷,也比不上两个监督、一个织造挣得多。这叫明升暗降。”唐二乱子又问他住在哪儿,师四老爷说:“我和我大哥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有事的话,您直接过来找我就行,千万别客气。”说完,他就起身告辞了。临上车前,他又一再作揖,让唐二乱子不用回礼。唐二乱子只好答应了。
师四老爷走后,唐二乱子一个人琢磨着:“白白丢了一万两银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真是可恨!没想到这事内务府堂官居然知道了,看来这钱还有希望拿回来。钱是小事,堵住查三蛋的嘴也好。”想到这里,他心情舒畅多了。因为师四老爷再三叮嘱不要回礼,他就照做了。心里想着改天请师四老爷吃饭,答谢他的帮忙。
第二天一大早,师四老爷穿便服来了,说:“昨天我回去后,把这事儿跟我大哥说了,大哥马上把姓文的找来了。你知道姓文的是谁吗?”唐二乱子说:“不知道。”师四老爷说:“他是福中堂的亲侄子。他叔叔现在发达了,还没入阁就升了镶白旗。因为他侄子不成器,不务正业,所以一点都不帮他,让他自己混。他还经常打着他叔叔的旗号招摇撞骗,骗钱。福中堂知道了,打了他好几顿,还把他关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出来。我们堂官看在他叔叔的面子上,经常给他安排点小差事,让他赚点钱,但大事儿不敢让他干,怕他出乱子。现在好了,他又打着堂官的旗号出来骗了。我大哥一想,这事儿要真办起来,我们受牵连,姓文扛不住,我们哥俩也吃亏。说实话,福中堂脸上也不好看。平时他虽然恨他侄子,但真出事儿了,总是向着自己人。我们哥俩也不想因此得罪福中堂。所以大哥一听是他,就想两边都顾全。找到他后,衙门里不方便说话,大哥请他去饭馆,吃到一半才把这事儿透露给他。他一开始还想赖,后来被大哥点醒,没话说了,自己招了。说自己一时糊涂,求大哥帮他想想办法。大哥见他软了,就吓唬他,说:‘你小子太糊涂了!原告已经在都察院告你了,很快就会有文书来抓你。堂官今早收到消息,气坏了,已经告诉你们老中堂了。等都察院的文书来了,为了衙门的声誉,不得不公事公办。’这一吓,把那小子吓坏了。不管有没有人,他在饭馆里就跪下求大哥帮他。大哥吓了一跳,说:‘这是哪儿?有话起来说,让人看见不好。’大哥让他起来,他不肯,好容易才拉起来。大哥问他:‘这钱你动过没有?’姓文的说:‘刚骗到手,一直不敢动。这两天看看风声,昨天才动了九百多两。’大哥说:‘好,好,好。现在把剩下的九千多两拿来。我在堂官面前帮你,保你没事。’姓文的说:‘得先把唐二的事儿压下去才行。’大哥说:‘唐观察那里,有我们兄弟俩给你求情,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唐二乱子一听还有九千多两能收回来,已经很满意了,连连说:“别说九千多,少点也行,只要两位兄弟一句话,我绝对听话。况且你们帮我这么大忙,我哪能不表示表示?”师四老爷说:“咱们自己人,还说什么表示。别说了,叫人不好意思。”唐二乱子说:“四哥这么说,但我总得尽心。”
师四老爷说:“还没说完呢。大哥见他肯交出九千多两,就没松口,一直把他稳住。吃完饭,一起坐车回家,让他把钱都交出来。大哥点过数,没错。然后大哥去衙门找到我,让我先来给你送信。并且让我告诉你,姓文拿了你一万两银子,我们衙门的两位堂官都知道了。后来大哥出主意,让姓文把钱吐出来,求上头保住他的功名。现在上头答应了。姓文的钱,大哥也拿到手了。但他用了九百多两,补不上了,堂官那不好交代。如果因为这九百多两,姓文丢了官,一来他叔叔脸上不好看,二来大哥答应保他没事,现在也不能失信。但只有九千多两,堂官不好还给你。我手头紧,这九百多两,我替姓文垫上了,给他留个面子。先跟你说一声,等以后你拿到钱了,再把这九百多两还我就行,连利息都不要,都是朋友,没什么说不明白的。唉,我应酬多,钱不够用,总是缺钱。堂郎中,管着银库,居然连九百多两都拿不出来,说出去也没人信。要不是你我熟,我还真不好意思说。”
唐二乱子说:“笑话!您已经帮了这么大忙了,怎么好意思再让您贴钱?少九百多两,我认了,不用您替他认,也不用姓文吐出来了。一是顾全福中堂的面子,二是咱们都是朋友。拜托四哥跟衙门里的大人们说一声,这九百多两,就算我唐某人不要了,别追究这事儿了。”
师四老爷赶紧解释说:“您老人家不在乎这点九百多两银子,我们心里都清楚。不过,姓文的必须把那一万两银子原封不动地交给堂官,再由堂官原封不动地交给您,这样大家都有面子。要是少了一分一厘,姓文的就交待不了上头,上头也交待不了您。就算您不说啥,勉强收了,对我们衙门的名声也有影响。现在用了这九百多两银子,上头堂官还不知道是姓文托着他哥哥帮忙呢,所以,我哥哥让我来跟您说明情况,不为别的,就看在他叔父福中堂的面子上,先从您这儿借九百多两银子给他,等他凑足一万两,好向上头交代。好在这钱最终还是您的。以后您一起收回来,大家都不吃亏。这样一来,既成就了姓文的功名,又顾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面子,同时我们衙门也保全了不少声名,我们衙门上下谁不感激您啊!至于您说的辛苦费,我们衙门上下已经承蒙您多次照拂了,还敢奢求什么好处?就算您另有赏赐,我和我哥哥也绝对不敢再收的。”
唐二乱子听了他的话,心里琢磨了一番,自言自语道:“表面上让我拿九百两银子换回九千两,而且连那九百两也还我,只是他们暂时借去用用,这事倒也无妨。但是,我和姓师的才第二次见面,一来人心难测,二来他哥是堂郎中,他自己又管着银库,这种发财的官,连九百多两银子都弄不到,这话谁信呢?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不得不格外小心。与其白白损失九百多两银子,我宁愿损失两千两,姓文用了九百多,算一千吧,我不让他还我了,九千里,我再送他兄弟俩一千辛苦费。再说这种事干嘛非得惊动堂官,私下解决岂不更好?”主意打定,他就委婉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也知道他舍不得拿出九百多两银子,但面子又过不去,就说:“这也不能怪您。我和您是新交,姓文的九千两银子没拿回来,反而要您先垫九百多两,谁都不会相信。”唐二乱子也赶紧解释道:“不是不相信四哥,是为了图个方便,省得堂官知道。”师四老爷说:“这事是堂上派下来的,怎么能不禀报?这事也是我糊涂,不该先跟您商量垫银子的事。现在不说别的,姓文用掉的九百多两不用他还了,我回去和我哥哥商量,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凑齐那一万两整数,让他在堂官面前交代清楚。既然您不愿在堂官面前出面,我和我哥哥说,将来还是我送那一万两银票过去。我也和您不客气,您就准备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还给我就行了。我虽然多赚几十两,拿回去在堂官面前给赏赏人,也是应该的。至于辛苦费,万万不敢收。”唐二乱子见他这么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立刻满口答应。师四老爷又问:“您给姓文的一万两银子是谁家的票子?”唐二乱子说:“是恒利家的票子。”师四老爷说:“这样最好。我们来往的也是恒利,明天再去恒利打一张一万两的票子就行了。”说完就走了。
唐二乱子果然也到恒利划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准备第二天还给师四老爷。又另写了一张一千两的,说是人家帮了这么大忙,总得给辛苦费。谁知第二天,左等右等,师四老爷没来,唐二乱子心里着急,想:“他说的那么肯定,断不会不来,莫非出了什么岔子,有什么变卦?”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师四老爷来了。唐二乱子高兴坏了,赶紧迎他进来,奉茶递烟。师四老爷说:“本来早该来的,无奈堂官非要见您一面,还怪您很多不是,都是我哥哥替您扛下来的。现在不用您去了,银子也拿来了,这事也不用提了。为了这事,我今天一天没吃饭。”唐二乱子赶紧说:“我们一起去饭馆吃吧。”师四老爷说:“我还有公事,先把事情交代了回去,改天再叨扰吧。”唐二乱子一再挽留,见他不肯,只好作罢。于是师四老爷从靴筒里掏出一大堆银票,从几万到几千,一共十几张。翻来覆去,才找出一张一万两的票子。刚要递给唐二乱子,又说:“昨天说好了要恒利的票子,这张不是。”于是又收了回去,又在票子中翻找半天,才找出一张恒利的一万两的票子,让唐二乱子看过确认无误。唐二乱子见他有很多银票,心想:“果然是内务府的官儿有钱。他昨天还说没钱垫,这骗谁呢?”师四老爷也意识到了,赶紧解释道:“这些都是上头发给工匠的。要是我有这么多钱,早就发财了,还在这儿做官?”说话间,唐二乱子也拿出自己写好的两张一千两的银票给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一看有两张,忙问:“这一千两做什么用的?”唐二乱子说:“您哥哥和您公务繁忙,我连杯酒都没敬上,这就算意思意思吧。”师四老爷皱了皱眉说:“说好了不要。您非要这样,叫我怎么好意思呢!”唐二乱子说:“这算什么!以后求您帮忙的地方多着呢!”师四老爷说:“既然您都说到这儿了,我也不能矫情,我这就收下了。”说着,起身行了个礼,把银票收进靴筒,说有要紧公事,匆匆告辞出门。临走时,唐二乱子又问了他的住处,准备明天去拜访。师四老爷随口说了一个地址。
唐二乱子那会儿得意得很,逢人就吹嘘自己发了财。他跟查三蛋也说了这事儿,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查三蛋只是冷笑,心里却纳闷:这么个混蛋都能碰上好事,真是奇了怪了!没想到第二天出门拜访,按照师四老爷说的地址找,根本找不到姓师的人家!唐二乱子骂了车夫一顿没用,回来后又派人去内务府和银库打听,还是没找到姓师的。这下唐二乱子慌了神,赶紧又拿出那张一万块的票子,让朋友去恒利钱庄兑现。柜台的人接过票子仔细看了看,又进去核对了票根,出来问:“这票子你从哪儿来的?”来人说:“别人还我的,怎么了?”柜台的人冷笑一声:“这是张假票子!还好咱们认识,不然就得罪人了。你赶紧回去告诉你东家,查查这票子来源,敢冒充小号票子,查清楚了,小号是要吃官司的!”来人一听,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回去告诉唐二乱子。唐二乱子急得跺脚,骂那个姓师的不是东西,立刻报了官,让官府帮忙抓人。
从那以后,唐二乱子就躲家里生闷气,十几天没出门。查三蛋知道了这事儿,背后笑话了他几句,但没当面说破。过了一段时间,到了引见的日子,唐二乱子去参加了。本来应该调到湖北省,按规矩应该发调令的。偏偏赶上朝廷那几天有事,没召见他。白白花了十五万银子行贿,只捞了个四品官衔,其他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这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注定要破财,怪不得别人。
咱们不说那些闲话了。唐二乱子拿着调令去湖北上任,路上火车轮船坐了好几天。路过上海,故地重游,免不了又跟以前的狐朋狗友们胡闹了十几天,才坐长江轮船去湖北。
话说当时湖广总督是个旗人,叫湍多欢。这人心眼儿多,光姨太太就有十个,湖北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制台衙门十美图”。前一年有个下属想巴结他,特地从上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送给他。湍多欢高兴坏了,立刻收了,从此就有了十二个姨太太。湖北人又改叫他“十二金钗”了,“十美图”这称呼就不用了。
在湍多欢收了那两个姨太太之前,他十个姨太太里,就九姨太最得宠。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后院出来的,长得瘦高个儿,长长的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模样儿还不错,就是脾气太刁钻了。说话甜言蜜语的,听着让人又爱又恨,可要是跟她不对付,骂起人来,那才叫刻薄呢!她只巴结总督,总是在总督面前像狐狸似的,说这个姨太太不好,那个姨太太不好。一开始湍多欢都听她的,拿其他姨太太出气。
可是湍多欢虽然糊涂,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天天听她唠叨,他也烦了。有一天,九姨太又说大姨太太怎么不好,怎么不好。湍多欢听烦了,冷笑一声说:“我就听你说别人不好,你到底有啥好?我又不能把别人都赶走,就留你一个。再说这大姨太太以前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就连去世的老太太也喜欢她。看在死人的份上,就算她有点不好,也要让着她三分。你既然这么讨厌她,你住后面,她住前面,你不见她就行了。”
九姨太因为湍多欢一直让着她,今天却帮了别人,气得不轻!不等湍多欢说完,眉毛一竖,眼睛一瞪,用十指尖尖的手指,啪啪啪地打了自己十几下脸。一边打一边骂自己:“我知道我这话说错了,我算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人家?人家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是功臣,老爷当然要另眼相看。既然要抬举她,老太太死了,为什么不让她当正室?我们都死了算了,让她当家!”湍多欢是抽鸦片的,每个姨太太屋里都有鸦片。九姨太顺手抓起一盒鸦片就往嘴里塞,然后身子一歪,倒地上了,在地上打滚,手在地上乱抓,脚在地上乱蹬,头发散了,头上的翡翠簪子也摔断了,嘴里还哭骂个不停。
湍多欢又气又恨又着急,气的是九姨太蛮横无理,恨的是九姨太用死来威胁他,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鸦片,不救就要死了。没办法,他只好强忍着,请医生来灌药。可是灌了好些药,九姨太就是咬紧牙关,不肯吞下去。湍多欢急得没办法,只好自己赔小心,哄她说:“我把大姨太太送回北京老家,不让她再在任上呆着了。”他想这样九姨太应该不会寻死了。没想到还是没用。从晚上闹到第二天四点,只剩下三个时辰了,过了这三个时辰就救不活了,只能等她死了下棺材了。湍多欢被她折腾得精疲力尽。一会儿想起九姨太的坏脾气就恨得骂她几句;一会儿又想起她的好来就偷偷地掉眼泪。房间里许多老妈子丫头围着九姨太等她死,他自己却躺在隔壁房间床上伤心。
我正想着办法,一点头绪都没有,突然看到九姨太的一个贴身丫鬟进来了。这丫鬟二十七八岁,长得挺漂亮。女孩子到这个年纪,心里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偏偏湍制台是个好色之徒,没人的时候,老是盯着这丫鬟看,眼神都不老实。丫鬟知道老爷看上她了,心里也有些动心,但又怕九姨太,不敢有什么表示。虽然不说,但眼神里总藏着无限深情。湍制台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一看丫鬟一个人进来,立刻把对九姨太的怒火都转移到这丫鬟身上了。就招手把丫鬟叫到跟前,假装问九姨太的情况,其实是想和她勾搭。说了几句话,湍制台突然指着对面的房间,说:“阿弥陀佛!她居然也有死的时候。等她死了,我就让你顶替她,你愿意吗?”说着,就要拉丫鬟的手。
丫鬟一看这样,怕被人看见,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说:“您等着吧。您以为她马上就会死?一百年后,她可能都死不了。说不定吃了那个东西,她精神还好呢!”湍制台很惊讶:“你说她吃的不是鸦片?我明明看见她在烟盘里拿的!”丫鬟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湍制台一听这话,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边发誓:“你说的那些话,如果我告诉别人,让我不得好死!”丫鬟说:“为了这点小事,犯不着发这么大的誓。”湍制台没听清,一直缠着丫鬟快说。丫鬟说:“三个月前九姨太闹着怀孕,说肚子大了,老爷高兴坏了,给她吃了好多药,还有一罐子益母膏,让她每天用开水冲着喝。结果两个月后,九姨太肚子不痛了,说没怀孕,药也不吃了,把剩下的半罐益母膏扔抽屉里,一直没人动。前天收拾抽屉的时候,她拿出来了,结果被九姨太看见,抢了过去。昨天九姨太和大姨太吵架回来,特别恨大姨太,说:‘一定要老爷赶走大姨太;如果老爷不肯,我就和他拼命。’后来又说:‘我的命没那么不值钱。我死了,倒是便宜他了!’一边说,一边拿了个小烟盒,挑了一些益母膏放进去,准备和老爷同归于尽。只有我在旁边,她还让我别告诉别人。所以老爷着急也是白着急,实话告诉你,九姨太死不了。”
湍制台这才明白过来,说:“这贱人真可恶,原来是装死,讹诈我!”他还想和丫鬟说什么,丫鬟已经挣脱跑了,说了一声“有事去了”。湍制台只能眼巴巴看着她走,又生气了一顿。知道九姨太是装死,索性不管她,自己出去了。
九姨太见湍制台不理她,以为老爷见她不吃药,没办法救治,所以死心了。事情没法收场,她自己后悔不已,没想到丫鬟背后说了那么多话。她越想越觉得没希望。等了半天,老爷还没来。眼看时间快到了,如果不死,反而会被揭穿。于是犹豫了半天,只好装作难受,干呕了半天,哇的一声,吐出一些白沫。旁边伺候的人说:“好了,九姨太把烟吐出来了,没事了。”当时好几个老妈子,一个捶背,一个揉胸,一个端饭汤,一个倒开水,乱成一团。又听到九姨太哇的一声,把刚才喝的汤也吐出来了。她自己说:“我吞了生烟,等我自己死不好吗?干嘛一定要救我回来,做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说着,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大家见九姨太醒了,立刻派人去通知老爷。老妈子又拿扫帚把吐的东西扫了出去。结果吐的全是水,一点烟都没有。
湍制台到前面签押房坐了一会儿,觉得困了,歪在床上睡着了。睡得正香,一个老婆子来报信说九姨太醒了,把他惊醒了。湍制台气得骂了老婆子几句,说:“我早知道她不会死,你们大惊小怪!”老婆子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天起,九姨太借口生病,十几天不出门。湍制台也生气,十几天没见客,也没去上房。毕竟九姨太自己装死,心里虚,这几天反而比以前安稳多了。
湍制台自从听了丫鬟的话,就不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一心想得到那个丫鬟。无奈丫鬟怕九姨太,不敢轻举妄动。湍制台也怕因此家里更乱,只好作罢。但是自从九姨太失宠后,其他的姨太太他也不放在眼里,整天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话说这过老爷,运气真是好到爆棚!这几天衙门谢绝访客,毕竟人家是一省之主,一言一行都得小心着呢。有个叫过翘的候补知县,听说制台大人为啥闭门谢客,原来是因为这事儿。这过翘虽然在省里时间不长,但混得那是相当溜,是个人精。他一打听到这事儿,啥也没跟别人说,也没跟人商量。从汉口到上海也就三天多,坐船就能到。他直接请了一个月的假,带了一万多银子,对外说是去上海玩玩,其实暗地里是去物色人才。玩了二十多天,啥也没找到。眼看假期快到了,赶紧发电报让湖北公馆给他续了二十天假。四处托关系,花八百大洋,在苏州买了个女人带回上海。过老爷心想:“孝敬上司,总得来个一对吧。”可上海那些青楼女子,他一个也看不上眼。后来有人推荐了一个地方,有个大姐,叫迷齐眼小脚阿毛。长得虽然有点胖,但那眼神儿,媚得很。过老爷一看就喜欢上了,立马就在人家那儿报到,跟这阿毛定了情。
有一天,阿毛去过老爷住的地方玩,看见了从苏州买来的那个女人,还以为是过老爷的家人呢。后来才解释说是给湖北制台大人找的姨太太。这事儿传到阿毛她妈耳朵里,羡慕得不得了,说:“这闺女上辈子一定是积了德!”过老爷说:“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们母女俩都送去给制台当姨太太,怎么样?”阿毛她妈还没说话呢,阿毛一把抓住过老爷的辫子,狠狠打了他的嘴巴两下,说:“想让我当你的姘头?我才不去给制台当小老婆呢!”过了两天,倒是阿毛她妈做媒,把她外甥女——也是个青楼女子,叫阿土——介绍给了过老爷。过老爷一看,挺满意。阿毛她妈说:“我外甥女条件好,就是脚稍微大了一点。”过老爷用上海话打哈哈说:“没事儿,制台大人是旗人,大脚见多了。”然后问要多少钱。阿毛她妈说:“她以前有男人,现在跟男人断了,各种费用加起来,一共要一千二百块大洋。”过老爷一口答应,第二天就付了钱。几天后,过老爷看着事情办妥了,花钱也不多,高兴坏了。他又花了几千块置办衣物首饰,把两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买了一些礼物。
事情都办妥了,过老爷买了江裕轮船的官舱船票,回湖北去了。巧了,湖北候补道唐二乱子刚好在上海玩够了,也包了这艘船的大餐间,一起回省。唐二乱子的管家和过老爷的管家是老乡,俩人聊起各自主人的官职和事业。唐二乱子的管家回来告诉主人,说过老爷是给湖北制台接家眷的。唐二乱子刚入仕途,怕自己礼数不周,也不问清楚,赶紧让管家拿着名片,去官舱给“宪太太”请安,还说:“如果宪太太住官舱不舒服,我愿意把大餐间让给她。”过老爷一看名片,问了自己的管家,才知道大餐间住的是湖北本省的上司,只好拿着名片去拜见。两人见面后,唐二乱子觉得过老爷肯定跟制台大人关系非同一般,态度非常客气,还问:“宪太太啥时候到的上海?”过老爷想借此机会吹吹牛,就没说实话,只说:“一起来的不是制台大人的太太,是两位姨太太。”唐二乱子说:“太太、姨太太都一样,不妨请她们过来住,兄弟我抽烟,住官舱反而不方便。”后来过老爷坚决不肯,唐二乱子才作罢。唐二乱子见过老爷能给制台接家眷,这关系肯定不一般,对他非常重视。过老爷也觉得唐二乱子是本省道台,以后说不定有用得着的地方,所以对他也很客气。
路上走了好几天,终于到了汉口,过了江,唐二乱子自己去找公馆去了。先说说过老爷,带着两个女人回到家,把太太的正房腾出来给两位新姨太太住。制台身边的文巡捕,跟过老爷是拜把子兄弟,过老爷托他帮忙跟制台大人说这事儿,还送了不少上海的礼物。
这湍制台大人,这段时间身边没个贴心人,心里正不痛快呢。一听这话,当然高兴坏了,忙问:“花了多少钱?我这里报销。”巡捕说:“这是过老爷一片心意,钱不敢要,衣服首饰都是他置办齐全送来的。”湍制台皱着眉头说:“他花了不老少钱吧?”巡捕说:“两三万银子,过老爷还报销得起呢。他在大帅手下做事,大帅要提拔他,他再花点钱算什么?只要大帅肯收下,他就高兴死了。请大帅挑个好日子把她们接进来吧。”湍制台说:“还挑什么日子!今晚就抬进来!”以前湍制台娶第十个姨太太的时候,第九个姨太太正闹别扭,寻死觅活的,闹了好一阵子,半年多才消停。这次是他自己不对,所以湍制台也就不避讳了,一下子添了两个,第九个姨太太也没办法,只能憋着气,骂丫头、老妈出气。湍制台也不理她。
老爷包养的两位姨太太,一个是从苏州买来的,年纪大些,人也老实,排行十一;另一个叫阿土,排行十二,年纪虽小,鬼点子却多得很。进了衙门不到半个月,他自己留心,再加上湍制台(应该是指某个官职)的指点,那些卖官鬻爵、捞钱的弯弯绕绕,他都摸了个七七八八。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不把他当回事儿。除了老爷,他也没别的靠山,所以一心一意想报答老爷。湍制台念着老爷送妾的恩情,先给了他一些文案工作,还兼着其他两个差事,权且先应付着,等以后有了好差事再调动。老爷对此也挺淡定,没想到这十二姨太,没事儿就问其他姨太太:“咱们一年到头能赚多少钱?”有人告诉她,以前只有九姨太赚得多,走后门的事儿做得最多,少说也得五百,多的几千几万都有。她一听,就想巴结九姨太,学她的本事。九姨太那时已经失宠了,见了这两个新来的,心里自然不痛快。阿土去巴结她,她倒挺高兴。九姨太性格直爽,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以前干的事儿全抖落给阿土了。阿土乐坏了,赶紧去湍制台那儿“演练”一番,先帮老爷要个好差事,而且要个最好的。湍制台不好推辞,第二天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藩台(应该是指某个官职)。三天不到,差事就下来了。
老爷自从当了文案,不到半个月,就把衙门上下的人脉都打通了,还跟制台身边的一个小厮混熟了,成了内线,经常跟十二姨太通风报信。这次得了差事,就托那个小厮暗地里给了十二姨太五千块银子当谢礼。小厮在外边放话,只要有差事,每年都得给他送钱。这是十二姨太的第一笔“买卖”。她尝到了甜头,等老爷上任后,又跟衙门的委员和门房头子们勾结了好几个,只要能让湍制台高兴,言听计从,他们就从中捞好处。
唐二乱子到省里已经一个月了,该走的流程都走完了。但他刚来,两眼一抹黑,不认识上司,上司也不认识他,虽然见过面,但也就是匆匆一瞥,上司压根儿没把他放在心上。所以,刚来省里的人想找个差事,如果没有门路,比登天还难。还好他性格随和,喜欢交朋友。路上认识了老爷,到了省里,俩人经常来往。但头一个月老爷自己的事还没安排好,哪有空帮别人说话?好不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老爷的事儿办妥了,老爷又要外派了,不能常在省城。临走前的两天,唐二乱子在家设宴为他饯行。酒过三巡,老爷就把湍制台身边小厮这条门路告诉了唐二乱子,还帮他牵线搭桥。
从此唐二乱子有了内线,只要舍得花钱,差事自然手到擒来。再加上十二姨太精明能干,不到两个月就把那一套全学会了,没钱的事儿不做,没好处的事儿也不干,真是个女中豪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咱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