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刘大侉子和黄三溜子穿着破旧的长袍就进了衙门。一进官厅,看到各位司道大人都穿着素色的长衫,没穿官服,也没戴珠子。刘大侉子留心一看,就知道今天是忌日,赶紧说:“哎呀!我居然忘了!”就吩咐管家赶紧回去取衣服换上。黄三溜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刘大侉子跟他说了才明白,急得他直喊“来人”,偏偏管家不在跟前,把他气坏了,在官厅里跺脚骂“王八蛋”。 各位司道大人都觉得他挺好笑。
骂了一通,管家终于来了,黄三溜子上去就给了管家两个耳光。管家不服气,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黄三溜子更生气了,立刻就要叫人把管家抓起来,送到仁和县去打屁股,发配他走。刘大侉子比较稳重,怕其他司道大人看了不好,赶紧上前劝解。没想到,黄三溜子借来的那件外褂太破了,猛地一下,就扯开了一条大口子。管家趁机跑了。黄三溜子还在那儿生气。这时巡捕拿着公文请各位大人进去见上司。刘大侉子急了,叫人回去拿衣服也来不及了。俗话说“急中生智”,刘大侉子灵机一动,赶紧摘下朝珠,把外褂反过来穿上,跟着大家一起进去了,想着也许抚台看不出来。黄三溜子没办法,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外褂反过来穿了。可是袖子上有个大洞,还有一块绸子掉了,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实在不好看。但是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进了署衙,行礼后坐下。署院先跟藩、臬两司和几个有差事的红顶官员聊了一会儿公事。黄三溜子有内线,刘大侉子也得到藩台的提醒,署院有意观察他们俩。看到他们俩的衣服跟以前大不一样,外褂都反着穿,不知道怎么回事。想问又不好问,只能憋在心里。黄三溜子的衣服尤其破旧,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样新的,袖子上还有一个大洞。署院看了会儿,笑着说:“人孰无过?两位老兄也算是善于改过的人啊!”黄三溜子不明白署院什么意思,悄悄拉了拉刘大侉子的袖子。刘大侉子身子一晃没理他,把他急坏了。又听署院说:“两位老兄,如果能从今天开始,事事节俭,改掉以前的习惯,我很佩服,也很高兴。但是,见了我就这样,不见了我也要这样。我们讲理学的人,最讲究的是‘慎独’的功夫,要做到‘衾影无惭,屋漏不愧’。如果见了我就一套,背后又是另一套,不能‘慎独’,行为上就有亏欠。我天天派人暗中观察,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刘大侉子听了,汗都下来了。黄三溜子还是不明白。署院又说:“我们先君一生讲理学,讲的就是‘慎独’的功夫。自从有了我之后,直到去世,一直吃的是‘独睡丸’,一个人住在书房里,从来不上楼。有时先母让丫头送茶点给先君,先君从不看丫头一眼,怕因为私欲,违背天理。这才算得上真正做到了‘慎独’。”各位司道大人听到这里,因为署院说的是他父亲,都肃然起敬。后来署院又勉励大家几句,才让人端茶送客。
黄三溜子回去后又骂了小差役一顿,要他卷铺盖走人。后来多亏刘大侉子求情才算了。
过了两天,抚台跟两司说:“候补道里新来的黄某人,虽然是捐班出身,但勇于改过,实在难得!第二次见我,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样新的东西。跟他一起来的刘某人,长袍也确实很旧,但靴帽还算时髦。我们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得有自己的主见,不能随波逐流,所以黄道比刘道略胜一筹。我今天破例把他树立为榜样,给他一个差事,奖励奖励他,也劝劝别人。两位怎么看?”藩、臬两司连连称是。
于是,抚台立刻发了公文,让黄三溜子去营务处帮忙。黄三溜子收到消息,高兴坏了,简直不敢相信!第二天一大早,他去见抚台,叩头谢恩,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署院只是勉励了他几句。他除了连连称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此黄三溜子有了差事,态度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跟朋友说话,三句不离署院,两句不离营务处,好像全省候补道里,没人入得了他的眼,更别说刘大侉子了。
从此以后,浙江官场的风气大变。衙门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每天都有好几百人出入,不是拖着破布,就是挂着破烂,像一群乞丐一样。以前,靴帽衣服,大家都要比谁时髦。现在,大家比谁穿得破烂。谁穿得最破,大家就恭喜他,说:“老兄,你很快就要升官发财了!”过一两天,果然就升官了。大家找到了这个捷径,索性不管公事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杭州城里的旧衣铺,破烂的衣服全卖光了;古董摊上的旧靴旧帽,也被抢购一空。大家都知道官员专门收旧货,所以价格飞涨,比新货贵一倍。过了一段时间,有些外府州县来省里汇报工作,知道了中丞的这个脾气,不敢穿新衣服来见他,只能赶紧买旧的。可是旧衣铺都找遍了,旧货没有了,甚至花两三倍的价钱都买不到。有些同事关系好的,就互相借衣服穿。
话说有个处州府的老县令,好多年没去省城了,这次因为新任的抚台到了,不得不去一趟。到了省城,听说这个穿衣的新规定,无奈已经晚了,没地方买旧衣服,而且跟同事们平时也没来往,借也借不到。这位县太爷急中生智,干脆穿着新衣服去上院(省城官署)。
那时候新任的院令(相当于省级官员)权力很大,文官从藩台、臬台以下,武官从镇总兵、副总兵以下,谁都得听他的。他不喜欢官员穿新衣服,一时之间风气大变,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的。没想到这位县太爷这天居然穿着崭新的袍褂去拜见他。当时一起去的还有五六个人,就他一个人与众不同,大家都很奇怪,就连署院(新任院令)也觉得稀奇。
等到坐下来之后,说了两句公事,署院忍不住了,板着脸先开口说:“这位老兄,你在外地任职这么久,穿衣打扮还是老样子!我到任后,早就立了新规,还让巡捕通知了大家,你应该知道的吧?”这位县令连忙侧身站直,说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昨天一到省城,就听说大人这个规定。卑职哪敢违反命令,故意穿新衣服?所以赶紧想找一套旧衣服来见大人。谁知道旧衣服不仅找不到,就算找到了,我也买不起。”署院问:“这是怎么回事?”县令说:“自从大人下了这个命令,全城的官员都不敢穿新衣服来拜见大人,所以都得买旧的。估衣铺知道大家都要旧衣服,所以旧衣服的价格比新衣服贵一倍甚至更多。我这身袍褂还是到任那年做的,别人早就穿旧了;我深知生活不易,每次穿上它都格外珍惜,格外小心,所以到现在还跟新的似的。《朱子家训》里说:‘一丝一缕,当思来处不易。’卑职一生最敬佩的就是这两句。”署院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脸色也缓和下来,又说道:“其实旧衣服也不用非得自己买,朋友家有的,借一套穿穿也行啊。古人说:‘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况是旧衣服呢?”县令更正色说道:“大人明鉴,朋友的衣服当然可以借,但是借来只穿一次来见大人,之后还得还人家。还了旧衣服,以后不还得穿新的?这样岂不是我专门穿旧衣服来蒙骗大人?卑职虽然能力不足,但也不敢欺骗大人!今天我违反了大人的命令,自知罪该万死;大人要撤我的职,弹劾我,我都死而无怨;但要我欺骗大人,那就是品行有亏,我宁死不从!”署院心里琢磨着:“没想到这人这么硬气,说的句句在理,不好怎么着他。”立刻堆起笑脸说:“你真是个诚实君子,我失礼了!如果浙江的官员都能像你这样,吏治还怕不成气候吗?”然后又随便问了几句民情、年成,就让人端茶送客了。
这位县令后来又几次穿着新衣服去省城拜见署院。署院很欣赏他,让他先回任,将来有更好的职位还要重用他。县令辞别回任后,胆小的官员还是穿着破烂的衣服去见署院。稍微胆大一点的,有时候也穿半新不旧的衣服。问他们原因,都说旧衣服太贵,实在买不起。这样几次之后,署院被顶撞了几次,也就渐渐不再责备这个了。
署院来查办事情的时候是夏天,查完事到上任,大概耽误了一两个月;接印后,召见属员,处理公务,转眼又过了两个多月——已经是十一月了。他自己要装清廉俭朴,不穿皮衣。其他官员都穿着棉袍褂去上院。偏偏那年冬天来得早,已经下过一场大雪了。那些有钱的官员,外面穿着棉袍褂,里面还穿着丝棉小袄,狐皮紧身衣,所以不太觉得冷,只是看着单薄了些。至于那些穷一点的候补官员,因为署院不喜欢穿好的,又没钱,早把好衣服当掉了。天气一变,每天早上上衙门,冻得直哆嗦。起初藩台还听署院的命令,后来受不了了,说:“我们出来做官,主子是让我们享福的,不是让我们受冻的。官场的人都穷成这样,分明是丢主子的脸。我从明天起就不听他的了!”第二天就穿着狐皮袍子、貂皮外套,戴着貂帽子去上院。抚台见了,很不高兴,盯着藩台看了半天。但因为藩台官位高,他不好说什么。后来藩台走了,他就跟师爷们说起这事,问:“藩台今天怎么突然改变了?”有个了解藩台底细的人回答说:“现在藩台有人进了军机处,该阔起来了。”署院听了,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藩台是旗人,是现任吏部满尚书某某协办的亲戚。昨天奉旨,这位协办进了军机处,所以藩台的腰杆子也硬了起来,连抚台都不放在眼里了。
抚台大人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拿他没办法,心里还是很不爽。第二天,他就自己写了一份手谕,让刻字匠刻成印版,印了几千份,折成小册子的样子。除了下发到各个部门外,每个衙门里都要摆上几百本,每个官员发一本。手谕上大概写的是:“本衙门以廉洁勤政为准则,不搞那些迎来送往的虚礼。每次接见下属时,都再三告诫他们要认真做好本职工作,体恤百姓疾苦,不要搞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要互相攀比竞争,我严厉地告诫过所有在职官员。至于穿衣吃饭过于奢侈铺张,更应该严格禁止。夏天穿葛布,冬天穿皮裘,只要穿着得体,御寒保暖就够了,何必争奇斗艳,追求时髦?我在京城做官的时候,亲眼看到朝廷提倡节俭,皇上日夜操劳,我们做臣子的更应该引以为戒。近三年来,除了重要的朝会典礼,我都没穿过貂皮大衣,这一点大家应该都能理解。至于那些吃吃喝喝,流连忘返的宴会,最容易浪费时间,耽误事情;何况朝廷多次下令禁止宴会,戒奢崇俭,圣旨明确,我们更应该严格遵守。特此重申以上意思,告诫各位同僚,无论你是实职官员、候补官员、在任官员还是出差官员,都要严格遵守。如果视而不见,日久生懈,那就是不懂得我的好意,甘冒风险犯错误了。请大家原谅我的直言不讳!”
等到这份手谕印出来后,署院特意用红色的封套装了一份,让人送去给藩台大人。藩台大人看了一遍,哈哈笑了两声,就把它放在一边,不再理会了。
拉达把参案底稿拿出来,过道台接过来一看,上面从抚院到佐杂,包括幕友、绅士、书吏、家丁等等,一共列了二十多条罪状,牵涉到二百多人。一时看不明白,就拿着底稿告辞,说明天再回复。
上了轿子,没回公馆,直接去了刘中丞那儿。把事情的经过都跟刘中丞说了,把底稿呈了上去。刘中丞也没仔细看,只挑跟自己有关的部分仔细看了看,其他的大致扫了一眼。看完后,随手把底稿往桌子上一扔,说:“他们到底想干嘛?”过道台又把钦差要二百万的事说了遍。刘中丞说:“我倒宁愿跟他一起去京城告状!他要这么多钱,难道浙江的饭都被他一个人吃光了,就不留点给别人吗?他既然要钱,我自然有办法。先把他搁一边,别理他。至于下面的花费,先给两万银子,还算合理,明天你去善后局领就是了。”说完就打发过道台走了。过道台一头雾水,只好回家。还好,“写了凭据的二万头,中丞已允,卸了我的干系。别事‘见风使帆’,再作道理”。
三天后,拉达没等到回信,自己又来拜访过道台,打听消息。过道台没办法,只好又把刘中丞的话告诉了他。拉达感觉像头顶挨了一闷雷,半天没缓过神来,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到行辕,正钦差也在那儿等着消息呢。拉达只好如实说了。正钦差火了,坚决不要一分钱,吵着要给巡抚写信,问他办案的人怎么样了,立刻要提审。这消息一出,全省的官员都吓坏了。司、道、院一起商量对策。刘中丞说:“就算不止二十多条罪状,更多也没关系,既然他们肯要钱,那事就好办了。现在查办的事,兄弟们不用我说,一省之主,事事都牵扯到,你们大部分人也牵扯其中。大家都不着急,反正有钱能摆平,能弥补。但要的钱少点,我们也好应付。现在张口就要二百万,我们答应了他,万一他没帮我们摆平,又被御史参奏,再来两个钦差,又要我们二千万,难道我们也应付他吗?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晾着他们。有什么话,我们一起去京城说。”
各位看官要知道,刘中丞的意思是想先晾着他们,等他们自己收手,就能少给点钱。谁知道钦差不吃这套,继续用“只扯弓,不放箭”的策略。众官员都着急了。刘中丞也知道事情僵住了,但面子还是要做足。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巴不得事情快点解决。藩、臬两司揣摩着刘中丞的意思,一再劝说:“求大人息怒……顾全大局要紧。钦差那边,就托过道台去商量,能少要些最好;如果不行,就由司里发出通知,让那些被参的人一起出钱,不用大人操心!”刘中丞说:“既然你们胆子小,非要这么办,我又何必阻拦,让你们为难?现在让你们去办,办得好坏,都与我无关。现在的官,还怎么当!事情一结束,谁不告病?”司、道一起说:“司里、职道见识有限,凡事都还要请大人指教。”中丞没答话。藩台又说:“等司里通知过道台,就开始商量。听说钦差要尽快回京,我们也乐得早一天好一天。”刘中丞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于是司、道一起退出了。
藩台立刻亲自去拜访过道台,把责任全交给了他;还再三嘱托自己的事。过道台听了非常高兴,立刻去通知拉达。拉达又告诉了钦差。钦差也巴不得事情能解决,立刻答应了,限期五天内回复。拉达出来又对过道台说:“老师叫你赶紧办。”等过道台到家,官场已经得到消息了,门口的轿子已经排满了。有些府、厅、州、县老爷们都堵在了门房;几个佐杂都给过道台磕头作揖,求他在刘中丞面前美言几句,这时巡抚的檄文也到了。有的被撤职,有的被免差;有的已经被关押在县里,不能亲自来,只好托人来说情。所以那天从下午到半夜,过道台公馆里一直没断过客人,有些人见不到,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真是应了古人的那句话,“臣门如市”。还有些人连续来了好几天,过道台见不到,没办法,只好托其他道台写信帮忙说情。又过了两天,外省的电报也来了。信和电报加起来,足足有一尺多高!
这两天过道台请假,不上衙门,也不去局里办公,专门处理这件事。有空就和拉达商量。拉达这个人虽然老实,要钱的本事却是一流的。比如钦差要某人八万,拉达传话出来,就说十万;过道台跟那人说,就说十二万。他们俩每人就能赚两万。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
过了几天,钦差的期限到了,拉达来要回信。他说:“事情太复杂,一时办不完,请帮忙延长几天期限。”拉达回去,钦差答应了。这几天过道台忙得昼夜颠倒,没时间吃饭。有的事要硬着头皮办,有的事要软磨硬泡,面子工程全靠他一个人;暗地里却是拉达,加上钦差的一个心腹,两人说了算。
时间过得真快。又过了几天,过道台这边总算差不多了。那些有钱的,早就放心了,知道没事。就算有点处分,也不过是轻罪,不会影响仕途,被撤职的还能复职,被免差的还能再上任,这些都是拉达说的,由过道台传话出来的。至于那些没钱的,钦差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他自己也准备参他们一本。到了期限的这一天,大家都已经死心了。
事情差不多办妥了,拉达回来向正钦差汇报,问接下来怎么办。正钦差早就把计划告诉副钦差了。虽然副钦差官职比正钦差低,但他在翰林院的资历比正钦差早十年,妥妥的老前辈。在京城做官,这资历可是相当重要。表面上,副钦差处处让着正钦差,但正钦差办事还得跟他商量,不敢越雷池一步,怕他摆老资格,惹来非议。话说这副钦差连续几天看到拉达鬼鬼祟祟地去正钦差房间汇报,就过来偷听。等他来了,师生俩又不说话了,副钦差心里就犯嘀咕,便对正钦差说:“怎么这些手下人里,就拉达一个人能办事?”正钦差含糊地说:“主要是他比较熟络,人脉广。”副钦差说:“事情太多,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明天再派个人帮他。公事大家都要做,哪有那么多讲究?”正钦差不好反驳,只能答应说:“这样最好。”派去的人,正是他的心腹。这样一来,他们两人就暗中掌控了局面。
正副两位钦差觉得事情大体上都搞定了,就命令手下把那些没交钱的候补知县、佐贰官员,还有绅士、书吏,几十个人,都带到钦差行辕,让手下官员轮班审问。该用刑的丝毫不手软,该打的打,该抓的抓,掩人耳目。这样又过了七八天。这边人证问完了,那边道台经手的银子也送到了。正副两位钦差一边督促手下核实原告的各种说法,分别处理,哪些该放过,哪些该处罚,心里早有盘算,但由于事情繁杂,不是一两天能办完的,于是又商量了七八天,才最终定案。案子定下来了,他们的赃款也就分完了。表面上看是一样的,但正钦差有两个学生帮忙,自然分得多一些;副钦差虽然也贪钱,但他自诩清廉,表面上装得非常正直,而且也找不到他贪污的证据,所以只能作罢。公事办完,就开始出门拜访,将军请,巡抚请,学台请,司道官员都请。又去西湖逛了两天,接连忙活了好几天,都没空闲下来。
一天,副钦差坐在行辕里,突然巡捕官来汇报,说府学的一个老师求见。副钦差一看名字,想起来了,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是他老父亲当年乡试中举时的同年。他父亲考中了第九名,这位老师考中了第八名。副钦差从小受他父亲的教导长大。他父亲考中举人后,就把那科考试所有文章,从第一名到第十八名,所有的试卷都让他儿子背熟了,还说:“应试的正宗方法,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父亲后来多次参加会试都没考上,在家乡教书,最终以举人身份终老。副钦差成年后参加考试,才二十岁,第一场考试就考得好,全靠这位老同年的卷子做参考,结果中了乡试第一名。第二年又连中进士,被钦点为吏部主事(吏部人少,容易补缺),后来又考取御史,升迁到给事中,再升到九卿之一。从进士到副宪,不到二三十年,可谓一路顺风顺水。
当年那位杭州府学的老师,已经七十多岁,身体很差。每次书院月课点名,抚台看到他,都会问他年龄,还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可以回家享福了。”后来又暗示他告病,免得年底考核时不好办,要送他养老。所以这位老师总是提心吊胆。他想告病,但膝下有五个儿子,两个还没结婚;十个女儿,四个嫁出去了,第五个女儿也三十多岁了。这么多儿女,一告病就断了生计。他后悔当年不该生这么多孩子。如果不告病,抚台大人已经说过话了,如果不懂事,将来名字就会被记录在案,这半辈子的好名声就都毁了。他想了又想,除了哭也没别的办法。
正愁眉苦脸的时候,却听说本省钦差来了。钦差刚来的时候,照例不见客。好不容易等到事情办完开门,他又在辕门外等了七八天。巡捕官因为他只送了两块银元的小费,不肯帮他通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进去通报。没想到副钦差一看他的名帖,立刻就请他进去。见面后,府学老师战战兢兢地行礼,副钦差也回礼,称呼他为“老年伯”,请他坐下,自己却坐在下面的椅子上。两人谈得很投机,非常亲切和恭敬。后来谈到近年的官场生涯,府学老师忍不住哭了起来,把抚台的警告详细说了一遍,请求钦差大人帮忙。副钦差听后,很替他惋惜,拍着胸脯说:“刘某人那里,我去跟他说说,保你没事。但我觉得,你这样被冷落,就算再做几年官,也没什么用。”府学老师说:“我也是混一天算一天,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副钦差说:“您先别担心,我慢慢地帮你想办法。”府学老师连连道谢。副钦差又留他吃饭,让他脱下帽子,宽衣解带。
这位老师平时吃素菜吃习惯了,以为今天钦差留他吃饭,肯定能吃顿好的。没想到端上来的菜,只有四碟两碗,只有一碟韭菜炒肉丝,其他的都是素菜。他非常失望。勉强吃完,又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副钦差一定要送他上轿。府学老师说:“规矩如此,不敢麻烦。”副钦差说:“您不一样。”亲自送他上轿,连之前不肯帮他通报的巡捕,见钦差这么重视他,也帮忙抬轿,弄得老头儿心神不宁。直到轿子出了大门,他才放下心来。
副钦差给刘中丞写信帮忙说情,刘中丞顺利过关。然后副钦差跟刘中丞透露:“那家伙是八股文高手,可惜运气不好,穷了一辈子,现在孩子一大堆,大部分还没结婚呢。” 意思是想帮他筹点钱。刘中丞把这事告诉了藩台,藩台就通知大家。第二天早上,藩台带头捐了一百两,臬台、运台也各捐一百两,其他人有的捐七十两,有的捐五十两,一会儿功夫就凑了二千多两。藩台又让首府、首县给外府县写信筹钱,估计再弄个一两千两不成问题。事情定下来后,就告诉刘中丞,刘中丞自己又加了二百两。还安排说,如果某书院年底换人,就让那人去当老师。安排妥当后,才回复副钦差。钦差把这事告诉了老年伯,老年伯高兴得晚上都睡不着觉,真是时来运转,峰回路转,简直不敢相信!
这消息传开后,大家都知道副钦差讲情谊,于是很多人想巴结他。有些真的是和钦差同年,自然受到优待。还有些人仗着和钦差有亲戚关系,也来攀附,副钦差也都照顾到了。其中有个穷知县,是钦差的同年,因为纵容家丁打死人,被都察院顺便提了一句,朝廷就让两位钦差一起查办。可怜他当了一辈子清官,却因为没钱送礼,被牵连进去,估计至少也得被革职。后来他听说这事,就去求首府帮忙,首府答应了,就去跟藩台说,藩台又去求钦差。副钦差一听,立刻翻出同年录查了一下,果然没错,马上答应帮他脱罪。藩台走后,副钦差跟正钦差商量,想把那知县的名字去掉,随便用“查无实据”四个字糊弄过去。正钦差看在副钦差的面子上,也同意了,让手下把案情改轻。那人当然感激不尽。苦的是那些没钱没势的人,只能等着被参劾罢官了。唉,世道不公啊,但没办法。
时间过得飞快,两位钦差办完事,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正准备回京复命,没想到刘中丞又被都察院参了一本。他跟朝廷的关系一般,朝廷就下旨让他回京,另候安排。巡抚的空缺,就让副钦差暂时代理。电报很快就传来了消息,全省官员都去行辕拜见祝贺。副钦差等公文到了才选日子上任,刘中丞当天就交接了职务。他怕别人说他躲避责任,不敢突然告病。交接完的第二天,他就带着家人坐船去上海,然后转天津,回京。正钦差等副钦差接了印,他就按驿道回京复命。动身那天,署院带着两司的官员,还有将军、织造、学政等官员,照例上奏请安。文武官员送行,那是理所当然的。
就说副钦差接印的第一天,就贴出一道告示在官厅里。上面主要写的是:“浙江官场腐败,全国最严重。原因在于仕途混乱,而仕途混乱是因为捐官太多。不管是什么人,有钱就能买官,不学无术的人都能当官,有些人把当官当作发财手段,随意压榨百姓。这样还想整顿官场,怎么可能!我刚上任,首先要严查捐官的人。从候补道到州县,凡是捐官的,不管有没有缺,都要在三个月内考试一次。考得好才能继续当官,考不好就撤职。其他小官,由道、府考试,一视同仁。”第二天,他又下令各地办理保甲、储备粮食、清理积案。又告诉巡捕:“以后官员送礼,一概不收。”又告诉两首县:“从我开始,各衙门都不许办差。”又告诉各官员:“官场腐败是因为操守不廉洁,而操守不廉洁是因为奢侈。我现在要大力整治弊端,免除办差,不再收供奉。谁还敢违反,别怪我无情!”
官员们听了都吓了一跳。有一天,司、道官员来拜见。只见署院穿着灰布袍子,天青色外褂,戴着木头朝珠;补子虽然是绣的,颜色也暗淡了;脚上穿着一双破靴子;帽子也是旧的,帽缨都发黄了。官员们进去行礼后坐下。伺候的人,衣服上都是补丁。端上茶来,署院打开盖子一看,就骂茶房浪费茶叶,说:“我交代过,每天只要一把茶叶,浓浓地泡一碗,客人来了,先冲碗开水,再加点茶叶,不就行了?现在一碗茶要一把茶叶,这样下去,喝茶都要喝穷了!真是岂有此理!”说完,气愤不已。
这回上来的各位道台,有的是科举出身,有的是捐官的,总之都不是正经途径考取的。署院就挑了个翰林出身的候补道,跟他说道:“孔夫子说过‘节用而爱人’。什么叫‘节用’?就是做人不能浪费。又说‘与其奢也宁俭’,可见‘俭朴’是人生最大的美德。没德行的人,肯定不会节俭,整天只顾着穿得阔气,吃得阔气,对政事却一点都不上心。请问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搜刮百姓来的!所以这种人,心肠跟强盗一样!我从当官到现在,各位别笑话,顶戴换过好几次,可是一顶帽子,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一次皇上召见我,看见我的帽缨旧了,就让太监赏我一根新的。我想,皇上赏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我哪敢用啊!下次召见,皇上问我为什么不戴,我就把这事儿说了,皇上点点头。我出来后,皇上跟军机大臣贾中堂说:‘看看某人,还真谨慎。’诸位想想,《三国志》里诸葛亮一生谨慎,我哪能担得起这个评价!不过我家老爷子一生讲究理学,我从小就谨遵家训,不敢乱来一步。现在我的一言一行都还是老爷子教的。这些话跟你们这些读书人说,大概能明白个一二;那些捐官的,就算我说破嘴皮子,他们也未必懂。” 他这么一说,几个捐官的道台脸都红了。署院也觉得说重了,就对那些军功出身的道台说:“两位都是靠军功升上来的,这叫‘简在帝心’,比捐官的要高出一等。”这话更让那些捐官的道台羞愧难当。署院又说:“我不是看不起捐官的,但确实有让我看不起的理由。就像窑姐儿,张三给钱可以嫖,李四给钱也可以嫖。当官也一样,朝廷允许捐官后,张三有钱可以捐,李四有钱也可以捐,谁有钱谁就是官。这官,跟窑姐儿有什么区别?正经考取的官不一样,不管文章写得多好,学问多深,只要能考中,肚子里总是有真才实学的。举人、进士就不用说了,就说五经考试,哪个不是靠真本事考出来的?捐官的哪受过这种苦?”他正说得起劲,藩台插话道:“大人,我们属员里,也有很多屡试不第,不得已才走这条路的。”署院知道藩台这是在反驳他,就住了嘴,不再往下说了。坐了一会儿,就让人端茶送客了。
各位司、道走后,两个新来的候补道上来拜见。一个姓刘,南京人,他爹以前做过关道,很有钱。他从小就是个纨绔子弟,什么都不懂,就只会挥霍。大家都叫他刘大侉子,去年秦晋赈灾捐款的事儿,他刚捐官,进京觐见。住在客栈里,认识了个朋友,姓黄,扬州人,祖上做盐生意,也很有钱。他一心想当官,在家没事儿还摆官架子,对家里的下人呼来喝去的。他好嫖,进京觐见的时候,每天都去妓院。他排行老三,有个相好给他起了个诨名,叫黄三溜子。他和刘大侉子住在一个客栈,一问还是老乡、同科、同省,黄三溜子高兴坏了,第二天就拿着拜帖去拜访刘大侉子。刘大侉子也喜欢交朋友,就回访了。从此两人臭味相投,关系很好。巧的是他们同一天觐见,同一天领到任命,就约好同一天出发。到了上海,两人玩了好几个月,眼看期限快到了,才坐船来省里报到。
这时候正赶上副钦差署院刚上任,两人是约好了,一起上衙门拜见,都穿着崭新的蟒袍、补服,戴着朝珠,挂着各种饰物。一个个都是捐来的二品顶戴,大红顶子,翡翠翎管;手上戴着翡翠扳指,钻石戒指;腰上挂着金表,金丝眼镜盒,还有各种玉器,总之饰物不少。两人都是大爷脾气,还都抽鸦片,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这天总算起了个大早,坐上崭新的绿呢大轿,前头是马、红伞,后面跟着随从,好不威风。他们以为已经够早了,没想到到衙门时,其他司、道已经先到了。两人就发脾气,骂随从:“为什么不早叫我们起床?”又嫌轿夫走得慢,说回来一定惩罚他们。进了衙门后,就一直没停嘴地骂人。一人一个随从,拿着烟袋给他们装烟,抽个不停。又听说署院做官很严厉,属下经常吃瘪,就不断从袖筒里拿出类似条陈或呈文的纸张,翻来覆去地看,生怕署院问起答不上来。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巡捕拿着帖子请他们进去。刘大侉子在前,黄三溜子在后,一起进去。因为署院穿得很朴素,他们都没认出来是抚台。刘大侉子悄悄问巡捕:“大人下来了吗?”巡捕没说话,指了指上面。刘大侉子赶紧跪下磕头。黄三溜子站着不动,巡捕做手势让他一起磕头,省得署院还得回礼。可黄三溜子不懂,非要等刘大侉子起来他才磕头。署院心里已经不高兴了。
行礼完了,署院抬头一看,这俩人穿着崭新的袍子褂子,手上还闪闪发光,不知道戴的是啥玩意儿,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阔少爷。他也没问话,先是用眼睛从头到脚把俩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看了又看,怎么也看不够。刘大侉子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多少还懂点规矩,大人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黄三溜子急了,心里琢磨着该说点啥话好应付应付这位大人。想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了,先开了口:“大人贵姓?请问尊姓大名?”署院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啥也不懂。也没生气,笑了笑说:“我姓傅,字理堂。你俩平时在家都干啥?”黄三溜子没想到署院会这么问,脸都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署院就那么盯着他,也不说话。又过了半天,黄三溜子才憋出一句:“小的家里做盐生意。”署院说:“哦,原来是盐商啊,失敬失敬!”然后转头叫人拿笔墨纸砚来,下人马上就送来了。
署院拿起笔说:“我记性不好,说了话就忘,两位帮我记一下吧。”黄三溜子从来没写过字,一听这话,吓得够呛,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署院说:“字不多,就写个名字、字号、住址,平时在家做什么就行了。”黄三溜子急得满头大汗,又支吾了半天,站起来说:“大人,我在路上吹了点风,这两天手不太方便,写不了字。大人要写的话,我们这位刘大哥字写得可好了,他在北京的时候,还写过对联呢!”刘大侉子见署院要他写字,想显摆显摆自己的才学,就拿起笔,把自己的履历写得清清楚楚。署院一看,发现只有一个字写错了,就是“顶戴”的“戴”字,他先写了个“載”,又在下面加了两点,结果“戴”不像“戴”,“載”也不像“載”。署院笑了笑说:“刘大哥,你这双靴子可不便宜吧,看着像是跟你的红顶子一块儿捐来的?”刘大侉子还没意识到自己写错了字,一听这话,赶紧说:“大人,我这靴子是在北京内兴隆定做的。那天正好领了部照出来,靴子也正好那天送来,所以就一起换上了。”署院哈哈一笑,又让他写黄三溜子的履历。其他的都还好,写到“盐商”的“鹽”字时,他磨蹭了半天,愣是没写好。“鹽”字中间有个“鹵”,鹵字中间有个“ㄨ”,四个点。他忘了怎么写,左点不对,右点也不对,点了十几点,越点越不像样。署院看了笑道:“黄大哥是个小白脸,你干嘛给他脸上添这么多麻子呢?”刘大侉子脸红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写完之后,署院接过来。因为俩人话都说不上几句,署院就端茶送客了。
署院放下茶碗,刘大侉子知道规矩,赶紧站了起来。没想到黄三溜子还坐着不动,小声对刘大侉子说:“刘大哥,时间还早,再坐一会儿吧。”刘大侉子没理他。后来见署院也站起来了,下人们一个劲儿地喊“送客”,他才起身跟着出去。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弯腰拱手说:“大人留步,不敢劳烦大人送。”署院见他处处都不懂规矩,也不想送他,走到半路,点了点头就回去了。俩人才摇摇晃晃地走了。
刘大侉子觉得今天抚台脸色不太好,心里七上八下的。黄三溜子却不知道,非要拉他去饭馆吃饭,吃完饭还要去逛西湖。刘大侉子说:“算了吧,我们回去要紧。”黄三溜子没办法,只好一起回住处,吃完饭,睡了个午觉,补补早上没睡够的觉。睡醒后,就见管家来报:“藩台衙门卢师爷送来一封急信。”刘大侉子知道这个卢师爷叫卢维义,是他堂舅,现在浙江藩台衙门里管钱粮。他来信,肯定是有急事。赶紧拆开一看,信上写着:“今日下午,抚台因事传见藩台,告诉藩台说:‘今天新到省的两个试用道,一个刘某人,一个黄某人,一个纨绔,一个是市井。本院看这两个人不能做官’,意思想要奏请朝廷,把他们俩调回原籍。幸亏藩台再三求情,说是监司大员都求大人格外开恩。抚台听了也没说什么。虽然没有明确的命令,但以后怎么办还不知道。望老贤甥赶紧想办法挽回此事。”刘大侉子看完信,急坏了。黄三溜子不识字,还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后来刘大侉子把信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把他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刘大侉子顾不上他了,赶紧坐轿子去找他舅舅,让他帮忙向藩台求情。
黄三溜子虽然有钱,但他在官场上没啥熟人,急得团团转。他只能去找平时存钱的裕记票号的二掌柜商量,想让他出个主意。二掌柜说:“您找我真是找对人了,我早就有门路了!”黄三溜子赶紧问:“啥门路?”二掌柜说:“现在的这个中丞,表面上看着清廉,其实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上个月钦差来的时候,所有款项都是小号经手,替他汇到北京的足足有五十多万呢!后来他奉旨上任,又把钱转了回来,现在都存在我们票号里。所以,您只要拿出两万块,我就能帮您摆平这事儿。”黄三溜子一听就急了:“两万?太多了吧!我捐这个官用不了这么多钱!”二掌柜说:“少了人家根本看不上眼。而且还不能明目张胆地送,他那么注重名声,哪肯收这种钱?”黄三溜子无奈地说:“那好吧,你有什么办法?”二掌柜想了想说:“有了!他有个姨太太和一个少爷,明天应该会来。您拿出两万,我帮您写两张银票,每张五千,用红包包好。一张给少爷,一张给姨太太。给姨太太的签条上写‘陪敬’,给少爷的签条上写‘文仪’。现在北京官场送礼,都是这么个规矩,《新闻报》上都登了,不会错的。”黄三溜子琢磨半天,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同意了。二掌柜又说:“上面好打点,下面的小鬼更难缠。有人帮忙,事半功倍。送礼这钱,少说也得五千块,不然拿不出手。”黄三溜子嫌贵,跟二掌柜讨价还价,最后谈到三千块成交。
第二天,二掌柜打听到中丞的姨太太和少爷进了衙门,他就偷偷地把银票给了平时帮中丞存钱的那个心腹,让他转交给中丞。果然,当天就传出话来,让黄三溜子明天穿一身破旧的衣服再来衙门,说有好消息。二掌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黄三溜子。黄三溜子高兴坏了,但他平时穿戴讲究,一套新衣服穿不满一季就要换,哪来的破衣服?下人建议他去旧衣铺看看。黄三溜子说:“旧衣铺的衣服,我能穿吗?”他又跑去问二掌柜。二掌柜说:“上面要求越旧越好,您别太讲究。要是嫌买的衣服太脏,我这儿倒有一套可以借您。”黄三溜子说:“那好吧,就借你的穿穿。”二掌柜说:“我这身衣服可是祖传的,过年拜年,朋友家吃喜酒,衙门里应酬,都用得上。”说着,他打开箱子,从厨顶上拿下帽子盒子,从房门背后取出一双旧靴子。黄三溜子一看,这衣服比中丞穿的还破,皱起了眉头。二掌柜说:“您穿上这身衣服去,等事情办完了,不仅要还我一套新的,还得再额外感谢我一番。”黄三溜子说:“一套旧衣服算什么!只要我能当上官,你一年四季都穿我的也行!”说完,他就让下人把靴子、帽子、衣服包起来,带回去了。回到家,他赶紧找裁缝缝补,但一时找不到旧的补子,只好用新的平金补子。管家帮着换了顶珠,装上花翎,结果顶袢断了,裁缝赶紧用红线缝上。翡翠翎管不敢用,就用管家的烟嘴代替。
东西收拾停当,刘大侉子正好回来。黄三溜子赶紧问他:“怎么样了?三天没回来吃饭睡觉,住哪儿呢?”刘大侉子说:“住我舅舅家。藩台答应帮忙,应该能解决问题。但藩台再三叮嘱,不要穿新衣服去见他,所以我借了我舅舅的旧衣服,明天穿这身去。”他又问黄三溜子的事。黄三溜子只说托人帮忙了,把行贿的事儿瞒住了。一夜过去,第二天,两人都换上旧衣服去见藩台。至于他们见了藩台后发生了什么,咱们下回分解。
胡统领在严州待了挺久,地方官好几次请他上岸住,可他迷上了龙珠,舍不得离开,就一直住在船上,自己弄了个“水上行宫”。后来接到上级命令,让他回省,他就赶紧把还没办完的事处理好,准备出发。
这次剿匪,报销的款项一共三十八万两——有些已经花了,有些还得回省再报销。胡统领心里美滋滋的,不过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就从中拿出两万两。一万两分给手下文武官员、幕僚、家丁等等,让他们高兴高兴,堵堵他们的嘴。周老爷虽然胡统领不太喜欢,但事情都是他经手的,所以特别给了他三千两。剩下的钱,就按大小不等地分给了其他人,就连没什么用的赵不了也分到了一百五十两,虽然比不上胡统领最得意的门房曹二爷,但也乐得合不拢嘴了。还有一万两,胡统领交给周老爷,说:“本地富绅魏竹冈要敲诈我三万两,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多,这一万两你帮我打点打点,免得他们乱说话。不够的话,你就再帮我垫付几千两,实在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周老爷心里盘算着:“哎呀!早几天给我钱就好了,我也不会托魏竹冈写信到京城去了。现在这样,再多给也没用,我自己留着,也不用再给魏竹冈了。有了这笔钱,回省后另有打算,说不定再去山东一趟。就算他们告状,让钦差来查,也跟我没关系。”于是,周老爷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对胡统领说:“大人交代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这两天他们那边也松口了,一万两应该就够了。”胡统领说:“这些人就是贱!你不理他们,一万两就够了。你要是顺着他们,三万两都不够。”周老爷心里暗笑,嘴上没说什么。
胡统领又说:“钱也给了,我的‘万民伞’呢?这点面子工程,他们总不能少我的吧?”周老爷说:“这个当然。”胡统领说:“一万两银子买几把布伞,我可不要。叫他们送缎子的。城里一把,乡下四把,至少五把。”胡统领说:“我不是稀罕这个,是为了面子。上级知道了,还说我为地方出了大力,连把‘万民伞’都没有,说不过去。”周老爷答应了。说完话,周老爷就退下了。一边走,一边想:“送‘万民伞’的事得跟本地富绅商量,现在这些人恨透了统领,跟他们说,他们不仅不听,还会刁难我。不如先去县里跟庄大人商量商量。”于是,他立刻坐轿子到县里拜访庄大人,说明来意。庄大人说:“我虽然是地方官,这事也不能强迫他们,得他们愿意才行。而且我也不好跟他们谈这事。你去问问捕头单某人,他跟本地富绅关系不错,让他去说说。说成了最好,说不成,他主意多,让他想办法弄几把伞,有几个人送去,糊弄一下统领,也就行了。”周老爷说:“单某人我认识,我现在就去。”说完就走了。
捕头就在县衙东边,不用坐轿子,一会儿就到了。单太爷热情接待,寒暄之后,就问:“周老爷您跟胡统领什么时候动身?明天我请您吃饭,您一定要赏光。”周老爷谦虚了几句,就把来意说了。单太爷说:“那些富绅、商人对胡统领印象都不好,现在要他们送‘万民伞’,就算给钱也不行,不如别说了。周老爷您要是怕胡统领脸上不好看,实话跟您说,除非胡统领自己掏腰包。现在这情况,就算胡统领自己做好牌子、伞,送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肯送来,因为送来就得磕头。周老爷您现在要办这事,依我看,这钱没人肯出。要是您自己掏腰包做好伞,我这边雇几个人帮您送去,还容易些。但那些假装送伞的人上哪儿找呢?”周老爷没说话,心里想:“还好我拿了他一万两银子,花个一两百两,做几把伞、几块牌子应付一下也行。”于是,他对单太爷说:“这钱我出,您不用担心。但请几位朋友送伞,还得您想办法。您在这里做官时间长,人脉广,您开口,人家总得给您面子。”单太爷说:“人脉是广,但也要看什么事。我帮您想想,你们带来的那些兵,炮船上的那些官员,哪个不是趾高气扬的。跟他们商量商量,那天挑几个平时见不着胡统领的,让他们穿着像样的衣服送伞,就说是本地绅士。反正进门磕个头就走,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周老爷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连称赞:“老哥说得对,我一定照办……”他又把做“万民伞”和牌子的事托付给单太爷。单太爷问:“做成什么样子的?”周老爷说:“要缎子的。”单太爷愣了一下说:“缎子太贵了吧?”周老爷说:“不用缎子,至少也得绫子。您看着办,怎么省钱,怎么好看就怎么办。我的事,您还怕我多花钱吗?”他又问:“几天能做好?什么时候送?”单太爷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说:“今天不算,两天能做好,第三天肯定能送。”周老爷回到城外,先去找了赵大人、鲁总爷他们,商量好,把人选定好,然后回到大船上禀报胡统领,胡统领自然没意见。准备第三天早上收到“万民伞”和“德政牌”后,吃完饭就回省。
第二天,全城的文武官员在府衙设宴为胡统领饯行,还请了周老爷、赵不了等一众随员和老先生作陪,还请了戏班子唱戏助兴。胡统领坐在正中间,官员们左右陪坐。他穿着一件吉祥缺衿袍,外面罩着件金丝猴马褂,面前摆着个大火盆,烧着红彤彤的炭火。十几个穿袍套的管家在旁边上菜倒酒。从下午两点一直吃到晚上天黑还没结束。
胡统领一边喝酒,一边看戏,正看得入神呢,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把戏台上的一幅彩绸吹到了蜡烛上,一下子就着火了!虽然有人立刻上去救火,但风太大了,火势迅速蔓延,连檐上的彩绸也一起烧了起来。大家吓坏了,乱成一团,有的泼水,有的想用竹竿挑,戏台上的锣鼓都停了,戏子们也一起帮忙灭火。还好有个唱开口跳的小丑身手敏捷,爬上柱子把彩绸扯了下来,火才灭了。虚惊一场,地上全是水,仆人们赶紧扫地。重新开席,继续唱戏。
火灾发生的时候,胡统领吓得脸色都白了,立刻让人准备轿子要回家。火灭了之后,官员们又来挽留他,让他多喝几杯压压惊。可胡统领这人特别忌讳这些,心里很不高兴,勉强喝了几杯就回船了,其他人也陆续告辞。
回到船上,胡统领说:“今天大家好好地为我饯行,差点就失火了,这是什么兆头啊?”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有文七爷说:“火旺,这是大人要升官的预兆,是好兆头!”胡统领一听,心情就好了,又说又笑起来。
第三天一大早,手下人就开始忙碌。码头上搭了彩棚,因为胡统领今天要回省里,县里的人把彩绸灯笼都换成了新的。大小船只都挂着旗帜,迎风招展。码头上站满了水陆将官,佩刀而立。后面是军队,足足站了几里路,有的拿着刀叉,有的拿着洋枪,每五十个人就有一个哨官维持秩序。上午十点,德政牌和伞要送到船上。赵大人和鲁总爷派来的武官早早地就去了单太爷那里,准备假扮城里的绅士,掩护胡统领。单太爷觉得人太少,不够气派,又找来几个熟识的商人,米店老板、南货铺掌柜的,还有两个书办,都让他们穿上帽子,坐上单太爷准备的小轿。单太爷做事很细心,怕惹人议论,偷偷地从伞店和牌店取了五把伞、四扇牌,在城门口集合。还提前叫了一队鼓手等着。等各位副爷、老板的轿子到了,就撑起伞,跟着鼓手和德政牌,吹吹打打地出城。城外不远处,两边站着士兵维持秩序。
九点钟左右,一切准备就绪,全城的文武官员陆续来到城外的官厅等候。大约十点半,只听岸边三声炮响,两边的吹鼓亭奏起乐曲。胡统领换上了盛装:戴着红顶貂帽,披着蓝色的貂皮披肩,穿着枣红色的猞猁狲缺襟袍,外面罩着件寿桃貂马褂,脚穿绿皮靴子。他的管家们也穿着打扮得体。德政牌和伞已经到了岸边的彩棚下,送伞的人呈上帖子给胡统领过目后,岸上又响起了三声炮响。十六个亲兵穿着红羽毛、黑绒镶边的号褂战裙,手持缠着红绸的雪亮钢叉,后面跟着八个差官。虽然船到岸很近,但按照规矩,胡统领还是坐了四人抬的绿呢大轿,轿前一把行伞,轿后跟着一群随从。到了岸边彩棚下轿,胡统领谦逊地向送伞的人说了几句,地上铺好了红毡,大家纷纷跪下磕头,胡统领一一还礼,又感谢大家,并邀请大家上船喝茶,众人推辞后,胡统领送走了众人。这时,各炮船同时开炮,震耳欲聋,两旁的兵勇吹奏乐器。胡统领仍然坐着轿子,由差官、亲兵簇拥着回船。
轿子刚抬上跳板,突然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冲到河滩,对着大船哭喊起来。胡统领手下的亲兵和县里的差役拿着马棒和鞭子上前驱赶,但这些人不怕,哭着骂着,骂官兵是强盗,害苦了他们。场面混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胡统领虽然听到了一些骂声,但装作没听见,上船后立刻下令起航,离开了码头。
府里和县里的官员听说统领要启程了,都赶紧从办公室出来,跑到船边送行。到了岸边,看到好多人围在那里,就问怎么回事。大家不敢隐瞒,只好老老实实说了。知府没说话,县令庄大人就开始骂那些办事人员,问他们:“你们怎么不早点把闲散人员赶走?现在这么多人围在这里,让统领大人看了像什么样子!”那些办事人员不敢吭声。庄大人又吩咐:“把地保抓起来!”地保一听老爷生气了,赶紧把人群分开,想把一个穿着孝服,哭得最厉害的人抓起来带到老爷面前。没想到这个人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拿起哭丧棒就打地保的头,还大喊:“我妈,我哥,都死在他们手里了,我的房子也被烧了,我还活不活了!他算什么大人!我看见他,豁出去了,我一定要跟他拼命!” 当时庄大人站在码头上,这些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骂的不是自己。虽然生气,但好像心里舒服些了。赶紧吩咐下去,让地保别跟那人啰嗦,赶紧把他们赶走就行。地保领命后,带着七八个衙役,一人拽一个,把那些人拖走了。那些人还在破口大骂,但已经走远了,统领和庄大人都听不见了,也就当没这回事了。
各级官员依次拜见了统领,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船上,跟着统领的船走了十几里。统领再三推辞,官员们才回去。各武官在江边列队,鸣枪跪送,场面盛大。本道驻扎衢州,从九月生病,休假三个多月了,上面因为他在京城有人照应,所以没动他,地方上即使有事,也好像跟他没关系似的。从胡统领到严州,一直到回省,他俩都没见过面。胡统领也知道他的背景,所以也没追究。
事情就是这样,有话就长,没话就短。胡统领在船上走了几天,到回省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按照规矩,先去上院禀报,一是汇报剿匪情况,二是感谢朝廷的嘉奖。这些公事,走个过场就行了。之后就是同僚接风洗尘,下属祝贺,过年又忙一阵子。这些官场上的事,就不细说了。
同去的随员黄、文两位,各自回家了。周老爷本来在抚院有个文案差事,抚宪大人和他关系不错,一直没让他离开。他回省后,本可以继续当差,但他因为在严州和胡统领多次发生冲突,不仅托人在京城告状,还敲诈了他一万两银子,这事迟早要爆发,他在浙江是待不下去了。与其将来弄得不好,不如现在捞一笔,见机行事。所以回省后一直请假,住在朋友家。等到过了元宵节,他又借着探亲的名义,去上院拜见抚宪大人,说:“家父年迈多病,盼望我回去,多次来信催促。现在严州的土匪已经被剿灭,我也没留下什么未完成的事务,想请假半年回乡探亲。假满后,一定回来报效朝廷。”刘中丞和他关系不错,听了这话,很关心他,不得不答应。但觉得半年时间太长,只给了他三个月的假,还说:“随折只保举了胡道一个人,已经批准了。圣旨上也允许兄弟们择优推荐嘉奖,很快就要下达圣旨了。你的事,不用我多说了。”周老爷又道谢后,下去向各位上司辞行,告别同僚。收拾行李,上了小火轮,先到上海,再作打算,暂且按下不表。
戴大理听说胡统领回省了,先去公馆拜见。见面后,寒暄几句,胡统领先感谢他从中斡旋,又提到周老爷,表示非常不满。戴大理就趁机说了周老爷许多坏话,又说:“这次不给他随折,也是我做的。”胡统领说:“不光不给他随折,等大案上报的时候,我还得跟中丞大人说,把他名字撤掉。”戴大理听了很高兴。
时间飞逝,转眼间,周老爷走了没多久,大案就上报了。虽然胡统领和周老爷不对付,多次在中丞面前说他的坏话,戴大理也在暗中活动,但中丞念及他过去的交情和这次的辛苦,不肯撤掉他的名字,还是把他保举进去了。上奏朝廷后,很快就有部里的书办写信来,叫人去打点。无非就是根据官职大小,决定送钱多少;有钱的批准,没钱的驳回。一来一回地商议,难免耽误时间,所以圣旨下达三个月了,部里的回复还没出来。这是部里办事的一贯作风,不足为奇。
转眼一年过去了,已经是五月初旬。一天,刘中丞正在接见一些司、道官员,突然电报局送来一份加急电报。打开一看,原来是朝廷派了两位大员,带着随员,快马加鞭赶赴福建调查事件。中丞看完后,就告诉了大家。藩台说:“福建现在没什么事被人参奏啊,为什么要派钦差去调查?”臬台是从小在军机处做事的,办案经验丰富。想了想,说:“从司里得到的消息来看,查的可能不是福建。——向来派钦差暗访,查办的是山东,圣旨上却说是山西,好让人放松警惕;等到了山东,钦差就不走了。但肯定等不到钦差到来,他们一定提前得到消息,里面有熟人,肯定有人写信通风报信的。”刘中丞说:“我们浙江应该没什么事让人说三道四的。”司、道官员们都没说话。
送客后,刘中丞休息了几天,就收到京城来的信,是一位关系不错的小军机大臣写的。信里明明白白地说,他被三个御史连续弹劾了三次,所以朝廷派钦差来查办。刘中丞这才吓了一跳。第二天,又收到圣旨,明确了要查办的省份,说是浙江,派了两个钦差来查。但圣旨里只说有人举报,没说是哪三个御史。这都是官场上的常规操作,没什么好说的。圣旨也没说明具体被弹劾的是什么事情。全省官员虽然有些人心里有点数,但一时也摸不着头脑。过了几天,京城那位小军机大臣又来信,大概说了下被弹劾的原因,虽然不详细,但七七八八也明白了。各位看官要知道,在外地做督抚的,在京城里有人罩着,那是最好的。就算没人罩着,也得和那些达拉密章京(就是小军机大臣)们搞好关系,每年送点炭敬、冰敬,提前打点好,心里才有底。刘中丞在京城虽然有不少朋友,但听说他被弹劾了,都怕惹麻烦,都躲着他,不敢来往;有些人想通知他,但又不知道具体被弹劾的原因,所以不敢多说;省城里有些官员虽然知道内情,但碍于刘中丞的面子,觉得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现在也不方便多说。因为这三层原因,所以钦差到了浙江一个月了,刘中丞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话说六月底,收到电报,知道钦差快到清江了,浙江省城就派了文武官员去迎接。到了七月中旬,钦差到了杭州附近。探子来报说钦差快到了。从巡抚到将军,所有官员都到接官厅准备迎接钦差。
出城不到一会儿,远远就听到河里汽船的汽笛声响了两声。两岸的士兵齐射一排枪,就看见两艘小火轮,拖着二十多艘钦差及其随员的船,一路劈波斩浪而来。船靠岸后,鸣放三声礼炮,只见两位钦差穿着便装,坐上轿子抬上岸,下轿后走到香案旁边站定。从将军、巡抚到都统、臬司,所有需要行叩拜礼的官员都跪下。巡抚和将军带头,说:“某官臣某人,率领某某人,恭请圣安。”然后叩头。钦差照例回礼。礼毕后,两位钦差只和将军、学台寒暄了几句,对其他官员爱答不理,一句话不说,就坐轿子进城了。城里早有准备,把总督的行台改成了钦差的行辕。这次查办的事情非同小可,是查办本省的事情,所以各级官员都格外小心。藩台还怕首县照顾不到,又派了一个同知、两个知县协助仁、钱两县处理此事。
钦差到了行辕,因为圣旨要求他秉公办事,彻底查办,所以戒备森严。官员来拜访,一概不见。还禁止随员外出和会客。大门内派了一个巡捕和一个师爷,整天坐在那里检查出入人员,都要登记。这消息一出,全省官员都吓坏了,不知所措。
第二天,钦差又传话,让首县准备十套新刑具,链子、棍子、板子、夹棍,一样都不能少。随后又让准备三十副手铐脚镣,十副木钩子,四个站笼。首县奉命连夜赶制,第二天一大早送到行辕。官员们听说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刑具准备好后,两天都没动静,全城官员更加摸不着头脑。钦差的一举一动,首县和省里派出的文武官员都会随时向巡抚汇报。这次没动静,自然更让人担心。
第三天,钦差行辕突然发出一份公文,给浙江巡抚刘中丞。刘中丞打开一看,上面大概写着:“奉旨查办案件,凡是牵涉到的人,都由贵抚院处理,分别撤职、停职、拘押”等等。还有一张名单,包括两个实缺道员(宁绍台一个,金衢严一个),先撤职;两个候补道员(一个是支应局局长,一个是防军统领胡道台),先停职;五个知府;十四个同知、通判、州县令(建德县的庄县令也在其中,先撤职,交由首县看管);此外还有被撤职、停职、交县看管的共三个;佐杂人员中,被撤职、停职的共有八个;武官中也有不少。还有一份名单,是抓捕两个劣迹幕僚(其中一个还是抚院的幕僚);三个门丁(两个是藩台的,一个是运司的);还有一个地方绅士;一个县里的书办……总共有一百五十多人,数都数不清。刘中丞一看,其他人还好,偏偏自己的幕僚也在其中,这真是太丢脸了。而且司道大员都被牵扯进去,知道事情不小。但公文中只说撤职、停职、拘押,没说明具体犯了什么罪。因为是钦差案,既不敢驳回,也不敢询问,只能照办。这个消息一出,全省官员都吓坏了,人人心里都七上八下,想打听情况,又打听不到,急得不得了!
话说两位钦差大人发了公文后,行辕的戒备松了许多。有些随行的官员晚上偶尔会出去找朋友,拜访客人,但都是天黑后才出门,白天还是呆在家里。钦差的随员谁不想巴结?他们出来拜访,自然有人赶着去结交;有的有亲戚关系,有的有旧交情,叙起来比平时更热情。起初只是请吃饭接风,后来送这送那,行辕里来往的人就渐渐多了。两位钦差装作不知道,任由他们去。这些随员中,有个旗人,叫拉达,是刑部员外郎,是正钦差的学生。师生之间,关系很好。杭州有个候补道员,管城门保甲的,也是进士出身,姓过名富,和拉达是同榜举人,也是正钦差的学生。
话说这位钦差大人,是旗人出身,现在兵部当大堂官,还兼着内务府大臣。这次外派,其实是上面故意照顾他,意思是说:“这哥们儿办事靠谱,在衙门里熬了这么多年,现在派他出去,也让他捞点好处。”圣旨一下,还没来得及谢恩,他就先去他岳父家打听,这差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岳父说:“这差事本来上面想派给某某人的,咱们是一家人,有好事儿能叫外人去吗?所以我就在皇上跟前给你求来了。”钦差一听,自然感激涕零,随口说道:“这事儿闹得挺大,看来不好办啊,得问问上面到底什么意思?”岳父嗤笑一声说:“现在还有难办的事儿吗?皇上早有旨意:‘这天底下十八省,哪来的清官?但只要御史不说,我就装糊涂。就算御史弹劾了,派大臣查了,办掉几个人,还不是一样?前脚刚查完,后脚又来,真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吗?’这就是圣明啊!你去浙江,虽然事儿不好办,我教你个法子,叫‘只拉弓,不放箭’。一来不辜负皇上对你的栽培;二来落个好名声,免得背后被人骂;三来你自己也能捞到好处。你年纪也大了,儿子也多,上面有恩典,还不赶紧捞点回来?”钦差听了,别的倒不在意,就这“只拉弓,不放箭”八个字,让他醍醐灌顶。
辞别京城,到了杭州,他一直谨遵岳父的吩咐。外面风声虽然很紧,什么抓人、造刑具,闹得沸沸扬扬,但他老人家天天坐在行辕里,除了闻鼻烟、抽大烟,什么事儿也不干。闲下来就和几个跟班唱唱戏,消遣消遣。来的人,他一个也不审,一个也不问,就连调来的案卷,他连看都没看,直接吩咐给手下人。同来的副钦差是汉人,官职也不大,处处让着钦差,不敢越雷池一步。带来的那些办事员里,有不少懂法律、认真负责的,可一看钦差这架势,也都束手无策了。只有员外郎拉达,是钦差的学生,两人关系铁得很,钦差把他当心腹,拉达也和他同科做过道台,两人互相帮衬。
这位过富过道台,是当年同榜进士,祖上也和钦差家有交情。到浙江省后,一干就是十七年。以前几任巡抚看在他祖上的面子,也委派过他几次差事。无奈他太没本事,不是办砸了,就是惹出乱子。所以最近七八年,历任巡抚都引以为戒,不敢再给他事儿干,只让他看着城门,每月领一百块洋钱。逢年过节,虽然也去拜访一些官员,但只是走个过场,根本见不着面。真是比煤炭还黑!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浙江省偏偏出了乱子,接二连三被上司弹劾,事情闹大了,只好派钦差来查办,而这位钦差,居然是他的同年进士,也是他的老师。第一天去拜见,衙役说钦差不见客。起初他还不知道拉达也来了。几天后,拉达拿着拜帖来拜访他,两人叙旧才知道是同榜、同门,关系一下子亲密起来。拉达是奉了钦差的命令,想拉拢过道台,两人几乎天天见面好几次。钦差行辕的一举一动,省里的大官们都瞒不住。两人关系好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巡抚那里。
这几天巡抚正为这事儿发愁,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召集手下商议。臬台比较老练,主意也多,说道:“既然过道台是钦差的学生,将来少不得要照顾他。大人不如先送个人情给他:一来过道台感激大人的栽培,什么事都会尽力去做;二来让钦差看到大人处处照顾他,他也不好不念大人的这份情;三来过道台和钦差的随员关系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气。现在支应局、营务处、防军统领这几个位置都空着,大人何不先委派他一两个?送这个人情,稳赚不赔!”巡抚觉得很有道理,立刻答应了。手下人回去后,天黑前就把委任文书送到了过道台的府上。
再说过道台这些年混得不好,手头也紧巴巴的。现在老同学来了,总得请客吃饭,还想让他在老师面前美言几句,再托省里的大官给他找个好差事。还好他为人老实,只想让老同学帮他说几句话,根本没想过借机招摇撞骗。这天他在府里盘算着:“明天请老同学去西湖玩,租条船就行。到了西湖,随便找个地方小酌几杯,花个两块钱,就算尽了地主之谊。”穷了这么多年,连饭馆都欠账了,只能打这个小算盘——这就是他的苦处。
正盘算着,忽然有人送来两份文书。过道台多年没升官,突然收到两份文书,一时摸不着头脑,惊讶不已。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委任他担任支应局和营务处两个差事。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第二天他去谢恩,又是磕头又是道谢,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刘巡抚也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兄你的才能,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以前没机会,一直把你搁到现在,以后还要多多倚重你呢。”过道台为人忠厚,从此一心一意帮助刘巡抚,为他卖力——这些都是后话了。
老同年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拉达心里明白,回去就跟老师说了。钦差大人一听就懂了,晚上没人的时候,把拉达叫过去,偷偷地给他指点了一番,该怎么做,怎么应对,都交代清楚了。拉达说:“老师吩咐的事,学生哪有不尽力帮忙的?不过,咱们得稳住,静观其变,等他们来求咱们。我要是主动凑上去,反倒不值钱了。”钦差大人说:“对啊,你小子说的没错。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我绝对支持你!”
第二天一早,拉达就去拜访道台大人。门房说:“我们大人一大早就被刘中丞叫去了,等会儿还要见客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拉达没办法,只好先回去了。
话说道台大人这天一大早确实被刘中丞叫到衙门里去了。刘中丞装病,吩咐衙役把大门封了,说今天不见客;只把道台大人单独叫进去,还请他进了内室,表示很重视他。道台大人进去后,刘中丞已经等在那儿了。两人见面后,互相行礼,坐下。刘中丞穿着一件便服,也没戴官帽。见面先让道台大人戴上帽子,又问:“便服带了吗?”道台大人说没带。刘中丞就对自己的跟班说:“我的衣服过大人穿着正好,快去把我的那件新做的纱袍拿来给过大人穿上。”跟班赶紧去拿来了。还没等道台大人坐稳,刘中丞又说:“这会儿早,估计还没吃早点吧?”又叫跟班去拿点心,和道台大人一起吃。
两人一边吃点心,一边闲聊,还没说到正事儿呢,点心就吃完了。这时,刘中丞看到道台大人头上汗珠滚滚,像黄豆那么大,赶紧又让他脱掉外袍,连里衣也脱了,吩咐管家拿毛巾来给他擦背。正忙活呢,衙役来回话:“巡防营统领胡道来求见。”刘中丞眼睛一瞪:“我有空见他吗?我说了今天不见客,你们没听见吗?”衙役说:“胡统领说有要紧事。”刘中丞说:“什么要紧事?叫他去找戴大理!”衙役碰了钉子,不敢说话,只好去告诉胡统领,让他去找戴大理。胡统领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道台大人享受了刘中丞这番优待,受宠若惊,坐立不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擦完背,坐下喝茶。刘中丞慢慢地跟他说:“钦差来查案,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结束。事后还得请他们吃饭。我当年上京面圣的时候,跟他们两位见过几次面,听说钦差大人还是拉达的老师。”道台大人忙说:“是。”又说:“查案的事这两天没动静,拉达天天去钦差那儿,大人有什么事,可以问他。”
刘中丞说:“我有什么事怕人说?拉达是钦差的老师,又不是我的亲戚朋友。他好就让他留下,不好就让他走,跟我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事情闹大了,影响全局。全局乱了,以后杭州的官不好做,差事也不好当。我是为了大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道台大人听了,非常钦佩;想起刚才刘中丞的盛情款待,更是感动,决心全力以赴。他一口答应说:“钦差是拉达的老师,拉达是我的同门同年。现在查案的事关系到全局。大人有什么吩咐,我能帮的,一定全力以赴。我会把大人的意思告诉拉达,我相信他也会帮忙的。”
刘中丞说:“既然麻烦他了,也不能让他白费力气。说实话,只要我开口,还需要我掏钱吗?查的是浙江的事,用的也是浙江的钱,多几个少几个无所谓,只要大家面子过得去就行。老兄先跟拉达说说,先看看他们的报告,也好心里有数;就算他们查不到的,我也帮他们查。”道台大人连连答应。见刘中丞没什么要说的了,道台大人就告辞了。他想换衣服再走,刘中丞不让,让他穿着纱袍走。又说:“就把这件纱袍送给你穿吧。”道台大人又谢恩。刘中丞说:“以后还得仰仗你呢,一件纱袍算什么!”说完,吩咐跟班把道台大人的衣服帽子送出去。
过道台从衙门出来,没回公馆,直接去了钦差行辕,找到了老同事拉达。拉达把“刚才去拜访没见到”的事说了,过道台赶紧说:“不好意思,失迎了。”两人寒暄几句,过道台就把刘中丞的意思详细转达给了拉达。拉达听完,笑了笑说:“刘中丞管着一方,所有事都得他点头,这事儿怎么跟他没关系呢?”过道台说:“也不是所有事都跟他没关系,主要说的是那个被举报的老夫子,是前任留下的。”拉达说:“既然不好,当初就不该留他,为什么不早点辞退?现在出了事,就算没徇私舞弊,失察的责任也跑不掉啊。”过道台说:“我们这位中丞人挺好的,你干嘛这么较真?俗话说得好,‘该收手时就收手’,总之,你帮他一把,他肯定不会亏待你。”
拉达说:“老同年,这也不能怪你。你和他是老朋友,当然希望他没事。但钦差大人奉旨而来,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什么都不问吗?”过道台一开始听到拉达直戳他的痛处,脸都红了,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听到拉达后面几句话,才说道:“这是钦差案子,哪有不了了之的道理。最后总得有个交代,就算把几个关键人物弄倒了,也不怕应付不过来吧?”拉达说:“到头来,官越小的越倒霉,这点官场潜规则我还不懂吗?总之,这事儿我不看在同年情面上,我兄弟俩肯定不同意。我一定得回去跟钦差大人汇报,查个水落石出。一来是你老同年全力帮忙,咱们这交情难道还不够?二来你才得到这个好差事,怕换个上司,位置不保,是不是这个原因?”过道台脸又红了,说:“有你老同年照应,就算调动也容易,当个差使不算什么。”拉达说:“我开玩笑呢,别生气。”过道台说:“你把我当傻子呢?咱们说说笑笑,哪能当真啊。”拉达说:“我说的是真的,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他们到底什么意思,等我跟上面汇报完,再通知你吧。”
过道台说:“那是自然。不过,举报的具体内容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拉达说:“虽然我可以给你看——咱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但是,我们几个同事里头有两个特别小心眼,我给你看了,他们不知道咱们的关系,还以为我收了你多少好处呢!想想就生气!”过道台说:“只要肯拿出来,这点小事,中丞也吩咐过,该尽心尽力。”拉达见两人越说越投机,就让过道台到自己房间里坐,还让过道台坐在床边。拉达凑到过道台耳边,小声说:“这事儿我可以瞒别人,瞒不了你老同年。老师早就说过,总共要这么多。”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头。过道台说:“两万?”拉达说:“差得远呢!”过道台说:“二十万?”拉达摇摇头说:“只有一折。”过道台吃惊地说:“怎么只有一折!”拉达说:“老师说过,总共要二百万。二十万才只有一折啊!”过道台听了,半天没说话。拉达知道他觉得太多了,就说:“这事儿又不是我的事,你只是个中间人。只要上面同意,下面答应,你替古人操什么心呢?”过道台说:“既然你开了口,我就帮你办到。但是,材料你得先让我看看。”拉达说:“这是我们同事之间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但是你老同年既然这么说了,我不给你看,也过不去。现在我做主了,你要是答应五万银子,我就给你抄一份。同事之间有什么好说的,我会帮你扛着。”
过道台还以为会更多。后来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定为两万银子,再少就不行了。过道台只得答应下来。拉达又让他写个欠条,嘴里说着:“我不是不信任你。别人知道咱们是同年,你不写这个,别人还会怀疑我收了你多少好处。你写了这个,也算是给我照应。”
胡统领和周老爷虽然关系没以前那么好了,但有些事还是得请教周老爷,所以心里虽然不痛快,面上还得过得去。周老爷也觉得这样,也没说什么。
有一天,收到了省里批复的公文,上面说要胡统领留下一些士兵防范余孽,其余的都撤回各自防区;还命令胡统领赶紧把善后工作都办妥,然后一起回省。胡统领收到信后,其他事都不管,只觉得报销开支才是头等大事。这次出兵,军装多少,枪炮弹药多少,士兵口粮多少;土匪抗拒抓捕,损失了多少军装,消耗了多少枪炮弹药,士兵伤亡抚恤多少,无辜村民的抚恤多少;打胜仗的犒赏多少;善后工作准备多少,这些都需要详细列出来。他先列了个大概的账目。想了半天,没一个人能帮他办这事,只好又把周老爷请来商量。周老爷说:“容易,有些事让县令乡长去办,其他的我们自己估个数就行。我到时候跟粮台黄丞商量一下,通知各营军官,让他们报个领据上来,想开多少就开多少,没什么办不成的。”胡统领说:“老兄,实话跟你说,我这次差事,担惊受怕的,虽然得了份奏折,其实名不副实。还得老哥你费心,帮我留个后路,帮我一把,将来我再好好报答你。”周老爷说:“大人交代的事,我理应效劳,况且这也是大人应得的好处。”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就盘算好了。
等周老爷退下后,他就把各项费用随意乱开,总共大概六七十万两。先拿给胡统领过目。胡统领说:“开太多了,上面可能会驳回。”周老爷说:“我的事,别人好瞒,瞒不过大人。我自从上任到现在,还没升迁,就已经亏空了一万多两银子。现在承蒙大人栽培,趁这个机会,一是想把之前的亏空补上,二是弄点升迁的盘缠;就算升迁了,到省里也不一定马上有差事,总得空上两三年,免得再去亏空:这些都是大人栽培我的。至于大人的事,我感激涕零,自当知无不言。这件事虽然能瞒一时,终究有人会知道;既然知道了,保不住就要说话。多开少开,都一样。将来回省后,幕府里,同僚之间,该应酬的地方,少不得还要花钱。所以我也得跟县令乡长、粮台黄丞商量好,才能办成。”
胡统领一听他的口气,虽然推给别人,但知道他已经想分钱了,心里很不高兴。连忙说:“老兄要升迁,我另外借给你。现在的事,只要踏踏实实帮我办,我不会不知道,将来一定另行报答你。就是黄丞和乡长,我也会帮他们。总之,报销的数目还得斟酌。”周老爷明白胡统领不愿意他分钱。突然想起从省里来的时候,戴大理跟他说过胡统领为人,吃硬不吃软。“我跟他商量,他居然不答应。忙活了这么久,连个升迁都没弄到,看他样子还怪我不帮他似的。做好事没好报,看来做人也有限度,要是不趁此机会捞点好处,将来还指望有什么好处吗?至于他说将来怎么帮忙,不过嘴上说说而已。现在的人都是过河拆桥的,到时候你去求他,他理都不理你。现在只有用强硬手段。要作弊大家一起作弊,看他拿我怎么样。”主意打定,正要发作,又转念一想:“等等,我跟他硬来,万一话说僵了,以后事情不好办。这里又没一个人能从中调和。我看这事得这样这样办,才能如愿。”一边盘算,一边答应了几声“是”,说:“大人吩咐的话,我铭记于心。我承蒙大人一直提携,还有什么不帮大人的。”胡统领说:“这样就好,将来我自会重谢你。”
周老爷说完话,退下去了,回到自己的船上。主意已经打定,就让跟班的拿了帖子,进城去拜访县丞单太爷。这里的县丞姓单名逢玉,大家都叫他单太爷。自从上任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平时跟绅士们关系还不错。因为他最擅长骗取功劳,不管见到什么人,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比糖还甜,让人心里痒痒的,不得不跟他交好。
严州城里,没什么大人物。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个进士出身的主事,年纪大了,没去京城做官,就在家闲混,跟地方官打打交道,偶尔包揽点官司,赚点小钱过日子。比起以前穷困潦倒的时候,现在可强多了,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位主事老爷姓魏名翘,字竹冈,住在城南。因为今年十月十二是他岳父汪本仁(屯溪有名的茶商)的生日,他提前一个月就去了屯溪,一是祝寿,二是看看女儿,三是想弄点钱过冬。后来严州那边不太平,家里催他回去。他岳父说:“亲家,现在情况复杂,您年纪大了,别冒险。我派人打听,要是情况不好,就把您和夫人一起接到我这儿来;没事的话,您再回去也不迟。”魏竹冈听岳父的,先忍着。等胡统领带兵平定了匪乱,他儿子又来信报平安,岳父派去严州的人也回来了。魏竹冈放心了,虽然岳父的生日已经过了,他在屯溪又待了几天,才告辞回家。岳父给了他二百块盘缠,女儿也给了他二百块私房钱,一共四百块,足够过冬了,他挺高兴。冬天河水浅,船行缓慢,一路颠簸,走了十几天才回到严州。
这时候,胡统领接到省里让他回去的公文,正和周老爷商量报销的费用。周老爷因为胡统领没满足他的要求,知道县丞单太爷本事大,两人以前又共事过,关系不错,就特地去拜访单太爷,想找个办法整治胡统领。单太爷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这事儿您老出不了面,一来影响名声,二来跟胡统领闹翻了,也没人能调解。我看不如找个中间人,让他去办,事成之后给他点好处,让他当恶人,我们当好人,该帮腔的时候帮两句,稳妥。”周老爷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可这人不好找啊。”单太爷推荐了魏竹冈,说他办事能力强,“什么事情都能办成。他每年帮我不少忙,我也帮他不少忙。让他出面,肯定能成。不过,他两个月前去屯溪给他岳父祝寿了,现在不知道回没回来。”说完,就叫跟班:“拿我的名帖,去南门魏府问问魏老爷回没回来,马上回话。”跟班很快回来了,说:“魏老爷昨天晚上刚回来,路上有点感冒,在家养病,还没出门。让我来给您请安,有事请您过去。”单太爷点点头,跟班退下。周老爷催他立刻去见魏竹冈,“今晚务必给我个答复”。单太爷答应了。
送走周老爷后,单太爷没坐轿子,便装出门,只带了个小跟班,拿着旱烟袋,直接去了魏家,通报后,魏竹冈在书房接见了他。进了书房,两人互相问候,那热情劲儿真是没话说。寒暄几句后,话题转到匪患上。魏竹冈一向巴结官场,主动说道:“这位统领和我乡试同年,他中举人的老师,就是我殿试的考官。我见过他的考卷,笔法和我差不多,就是差点意思,所以没中进士。我们算是同门。他来咱们这儿办这事儿不容易,我病好了要去拜访他,一是叙叙同门之谊,二是咱们地方上的士绅应该感谢他。等他回省的时候,我还要送他个万民伞,跟他搞好关系。以后他回省里,有什么事也好托他帮忙。老兄,咱们是熟人,我心里话都跟您说了,您看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单太爷说:“主意是好,但现在的人都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等您有事求他,他可能就不搭理您了。我看不如趁现在想办法捞点好处,赶紧拿到手。等好处到手了,再送万民伞,大家脸上都有光。送不送都行,反正那是大家的钱,不用您自己掏腰包,无所谓。”
魏竹冈一听,惊讶地说:“这还有啥好处?你小子会敲竹杠,难道这其中还有竹杠?”单太爷说:“可不是嘛,你差点就错过了。我知道你从屯溪回来辛苦,特意准备了厚礼给你接风洗尘。”魏竹冈一听,心里痒痒的,赶紧问:“到底怎么回事?”单太爷说:“你出门两个月刚回来,也没出门走动,难怪不知道,我来告诉你。”然后,他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又说:“根本就没有土匪,只是城里出了两起盗窃案。地方官夸大其词,上报省里。上面被蒙蔽了,派了胡统领下来。当时地方已经平安无事了,偏偏碰上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非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一个土匪也没抓到,老百姓却遭了大罪。这统领自以为立了功,竟然把剿匪、地方肃清的事报上去邀功请赏。现在又让他手下的人报销,听说竟然虚报了一百多万!害了百姓不说,还要昧着良心,骗皇上的钱!这样的人,亏你还认他作同门,还要去感谢他!”魏竹冈说:“照你这么说,真是岂有此理!他下乡骚扰百姓,百姓受了苦,为什么不来告状呢?”单太爷说:“这是我们这位县太爷办的好事。百姓一开始是告状的,不知道怎么的,一个个都乖乖地回去了,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魏竹冈说:“这事我不信,我要去问问他。一个地方官这么大的胆子,只会拍马屁,不管老百姓死活,这还了得!”说完,立刻起身走到书桌前,拿出信纸笔墨,先写了一封信给本县的庄县令。
单太爷劝他别写,但他一定要写。信里委婉地责问他办事糊涂,帮着上司,不为百姓伸冤。“兄弟刚从屯溪回来,就有许多乡亲前来哭诉,都想进省里告状。是兄弟暂时压着他们。这事到底是怎么处理的?请详细告知。”写完立刻派人送去,并说马上要回信。同时,他还和单太爷商量着敲竹杠的办法。
没一会儿,庄县令的回信就到了。魏竹冈打开一看,没想到上面写得义正词严,还说:“百姓果真有冤屈,为何本县多次张贴告示,他们却不来告?虽然来过几个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并没有受过官兵骚扰,现有他们的结案为证。况且受害者,本县早已一一抚恤,领去的银子,都有收据可以查考。本县身为父母官,时刻为百姓着想,哪里有不为百姓伸冤的道理?还请详细指教。”等等。魏竹冈看完后,伸出舌头说:“厉害!现在反倒成了他的一篇大道理了。”单太爷说:“这位县太爷不好对付,劝你别跟他啰嗦,还是想想怎么对付你们这位同门胡统领吧。”魏竹冈犹豫地说:“不瞒老哥说,下面的竹杠我敲惯了。我们乡亲见了我都有点害怕,乡下人,也是一敲就来。人家骂我鱼肉乡里,仔细想想,对我来说倒是‘当仁不让’。倒是上面的竹杠我从来没敲过,得想个什么办法?”单太爷说:“只要你有本事会敲,一敲下去,十万八万都说不定,三万两万也说不定,再少一万八千也说不定,看做什么事。要敲就敲大的!别像现在这样,今天说官司,明天包漕米,那些零零碎碎的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弄得费力不讨好,还坏名声!这种小竹杠我劝你还是别敲了。要弄就弄一笔大的!就算人家说我们敲竹杠,没错,是我本事敲来的,他们又能奈我何?就算因此被人家说坏名声,也值了!”魏竹冈一听,心里高兴,捋着胡子,笑得合不拢嘴。笑了一阵,说:“我也不想十万八万,三万两万,就弄他一万八千,拿来放放利息,够我养老了,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到底怎么敲呢?是写信,还是当面?”单太爷想了想,说:“当面怕弄僵,还是写信的好。你写信只管说官话,不怕他告发。有什么事,我有个好朋友在里面帮我做内应。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依我看,肯定能成。”
说到这里,伺候他的小厮上来请吃饭。魏竹冈没答应,看他样子,是想写完信再吃饭。只见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墨盒,顺手拿起一张信笺,一只手摸着纸,一只手拿了支笔,把笔尖含在嘴里,闭着眼睛沉思。没想到单太爷从下午坐到现在,肚子早就饿了,又不好一个人先吃,只好催他吃完饭再写。魏竹冈这才意识到客人还没吃饭,连忙吩咐小厮说:“今天有客人,菜不够吃,快添个菜。”小厮进去很久,才端了一小碟炒鸡蛋出来。安排好碗筷后,两人一起坐下吃饭。单太爷一看,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的鸡蛋,一碗雪里红虾米酱油汤。米饭是开水泡的干饭。魏竹冈举筷让单太爷先吃,谦虚地说“菜不够”。单太爷说:“没事,咱们是朋友,家常便饭就行,不用客气。”一边吃着,魏竹冈又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乳放到单太爷碗里,说:“这是我老婆亲手做的,老哥尝尝味道怎么样。”单太爷连声说:“好……”
说话间,魏竹冈已经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还没吃完一碗。只听他说了一声“慢用”,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写信。幸好他中了举人,又多年在家打官司,写写文章还是没问题的,所以写信对他来说不难。等到单太爷吃完饭过来看时,他已经写了三四张了。
他一边写信,单太爷一边看,等他写完,单太爷也看完了。信里先是一堆恭维话,然后又谦虚了一番,最后才说到正题:“咱们这城里根本没土匪作乱,之前也就是几个小毛贼,抢了俩当铺和钱庄。城里接二连三发生抢劫案,地方官本来就该受处罚。可那些官儿为了逃避处罚,就故意夸大其词,说是土匪造反,他们镇压不住,想以此逃避处分。上面的人没仔细查,就派了重兵来剿匪。大家伙都说您来了,应该先查清楚情况,安抚百姓;可您却听信了地方官的鬼话,打着搜捕匪徒的旗号,让手下兵到处抢劫、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全城百姓都冤枉死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现在老百姓正要联名上省里告状呢。幸好我和您是同门师兄弟,交情不浅,我知道这些都是那些不肖的军官干的,您肯定不知道。我听说告状的状子已经拟好了,一共八条罪状,具体内容我不太清楚。既然是老朋友,我当然得告诉您实情。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应付,还请您拿个主意,盼着您的回复。” 单太爷看完,连连拍手叫好。
魏竹冈说:“我就跟他套套近乎,看看他怎么回应。”单太爷说:“我听朋友说,他还干过蒙骗上司、虚报销账的坏事,怎么不一起写进去?”魏竹冈指着信上“共计八款”四个字说:“都写进去,让他一头雾水得了。等他来问我,我再一件一件告诉他。我这封信主要就是想跟他通个气,没必要让他难堪,所以信里有些话都用别人的口气说的,不是我说的,只要他明白意思就行。”单太爷听了非常佩服,连说:“果然是竹翁先生,写八股文一流,通透得很……我可没读过什么书,虽然主意不少,但一拿起笔就露馅儿了。”魏竹冈说:“这也不能怪你,要你能写八股文,早就升官了,还用在这儿当县丞?”说着,他把信封好,怕自己写得不好,就交给单太爷的小跟班,让他立刻送去。让他到船上说自己是魏家来的,等着回信,千万别说自己是单太爷的人。小跟班答应着去了。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小跟班拿着一张回执回来了,说:“有信明天送过来。”魏竹冈说:“我这封信可不是那么容易回复的,他肯定得好好琢磨琢磨,咱们看看他明天回信怎么写,再做打算。要是没回信,还好你有个朋友在里面,就托他打听一下,告诉我们一声。或者再写封信,或者想别的办法。”单太爷答应了,又聊了几句闲话,就回去了。
周老爷辞别单太爷出了城,回到船上。他心里有鬼,见了胡统领反而更殷勤了。胡统领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没在意。晚上吃完饭,几个随员正陪着胡统领,突然船头送来一封信,说是城里魏老爷写的。胡统领很惊讶,赶紧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内要信送呈胡大人勋启”,下面只写着“魏缄”两个字,还有“守候福音”四个小字。他一边拆信,一边心里琢磨:“我不认识这个人啊,这是哪来的?”信拆开了,里面先是一张名片,刻着“魏翘”两个大字,后面注着“拜谒留名,不作别用”八个红字;另用墨笔添写“号竹冈,某科举人、某科进士、兵部主事、会试出某某先生之门”。胡统领明白了:“他是想让我知道咱们是同门。看来是想拉拢关系,为说情办事。”所以他没太在意,慢慢悠悠地看信。看到一半,说到“根本没土匪”的事,他开始慌了。而且信里全是责备他的话,心里很不舒服。最后,信里说到他们俩是同门,所以特意来提醒他,以及“等候回信”之类的话。他反复看了两遍,一声不响。周围的人也摸不着头脑。周老爷虽然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了,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他问:“这是哪来的信?什么事?”胡统领没说话,把信给了周老爷,说:“你看看”,自己躺下抽烟。周老爷接过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里已经明白了,嘴上却不说。只说:“真奇怪!看他来信好像跟大人关系很好,所以特意来提醒。”胡统领说:“虽然我们是同门,我又不认识他。你说他跟我关系好,所以来提醒,我看未必是好意!”周老爷说:“也不一定。要是他不是跟大人同门,那还不好说。既然是同门,借此拉拢关系,有可能。但他信上明明写着等回信,现在怎么回他?”胡统领说:“给他个回执,先让人带回去,等明天查清楚情况,再给他送回信。”家人们答应一声,把名片给了来人,让他回去复命。
胡统领抽了几口烟,没吭声。抽够了,他坐起身跟周老爷说:“这事儿我看不太妙,还好都是自己人。要是闹大了,不好收场。得提前想想办法,早点解决。越拖越费钱。我当初争取这个差事,军机王大人的内侄帮了我,那路子好走得很。他让我送三千两银子当见面礼,就能拿到差事。我觉得太多了没理他,后来托人花了五千,还得给中间人谢礼,一共花了六千,耽误了半年才成事。各位都是老江湖,这点门道我还是懂的。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文七爷接话道:“大人,怕什么!您是上面派下来的,不管办得对不对,上面都会护着您,不可能自己认错;再说县里那些乡下人的保证书、状子,都是真凭实据。他们哪敢告状?直接无视他们就行。” 胡统领还没说话,周老爷说:“不怕是真不怕,但事情闹大了,大家都不好看。这种人就是地方上的泼皮无赖,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还是大人您英明,提前做好准备。” 文七爷说:“只要我们理直气壮,怕他干嘛!” 胡统领说:“文大哥,周老爷说得对。我这个人,宁可息事宁人,花点钱算什么?只要小的先去试探,大的再出手,就能控制局面。但得先派个人去探探口风,我们再商量。”
周老爷说:“对,先探探口风,要是情况好,咱们也可以跟他拉拉关系。大人给他安排点公务,比如让他去调查一下当地受土匪祸害的灾民,以此为名给他发点薪水,这说法就漂亮了。要是他另有目的,——大人,卑职得跟您直说,那就是他肯定想敲竹杠。但现在先写信,事情应该还能挽回,大人您也不用操心。这捕头姓单,跟我认识十几年了。听说他和当地人关系不错,我去找他帮忙疏通一下。事成之后,大案子里,大人您给他个推荐就得了。” 胡统领说:“这可是省钱又办事的办法,我乐意之至!不过你老兄见单县丞,就说你托他,别提我。各种事情,咱们心知肚明就行。” 周老爷答应说:“明天一早就进城去。事情得办快,最好一天之内解决。” 胡统领说:“对,这样吧,我也不留你们了。你们各自回船休息,明天好办事。”于是大家纷纷告辞离开。
第二天,周老爷起了个大早,坐轿进城见单太爷,把昨晚统领的情况说了,知道这事儿有戏。单太爷帮忙敲竹杠,统领还要推荐他,真是名利双收,高兴坏了。他连声说:“要是能因此升官,都是堂翁您的提携……至于钱的事儿,只要用得上晚生,晚生一定全力以赴,好处都归堂翁您。至于魏老先生那儿,有兄弟去说,少则一千二,多则三五千,都听堂翁您的。他坐在家里哪来这么多钱!多了岂不是白给他呢?” 周老爷听了,自然也很高兴。两人又商量了一番,周老爷又出城去见统领,说起魏竹冈这个人:“据单县丞说,这人不是个好东西!而且跟京里的张昌言张御史是表兄弟,所以在地方上很嚣张。地方官看在他表弟的面子上,有些事都让着他,不跟他计较。单县丞虽然和他关系好,也知道他贪财,有些话也只能试探着说。总之,他肯定想敲个大竹杠。” 胡统领听了犹豫地说:“少点,咱们不花冤枉钱,要得多,也只能随他了。” 周老爷说:“据单县丞说,他开口价肯定不少!” 胡统领诧异道:“单县丞怎么知道他要敲我的竹杠?” 周老爷赶紧解释道:“他怎么会知道!不过是外面听来的传言。他听说大人肯推荐他,感激涕零,立刻就去魏家探听消息去了。”
周老爷正跟统领聊天呢,突然船头有人喊:“有人来隔壁船找周老爷!”周老爷说:“怕是单县丞来打听消息的。”统领说:“说不定真是他,你快去看看。”周老爷跟统领道别,回到自己船上,果然是单县丞。人多不方便说话,就把他拉到小房间里,两个人偷偷摸摸聊了半天。周老爷送走单县丞,又回到统领的船上。一进门就嚷嚷:“真是想不到!气死我了!怎么不做个好人,非要敲竹杠!”胡统领赶紧问:“怎么回事?”周老爷顾不上别的,自顾自地说:“他狮子大开口,我不得不还钱。看看单县丞怎么说,能不能听,再想办法。”胡统领忙问:“到底要多少钱?”周老爷说:“大人您觉得他要多少?”胡统领说:“多则五千,少则三千。”周老爷说:“三千再乘以一百!”胡统领愣了一下,舌头都伸出来了:“一百倍?怎么回事?”周老爷说:“他开口就要三十万,可不是一百倍吗?”胡统领说:“他心肠比谁都狠!我们辛苦一趟,图啥?他竟然想把我们一网打尽!我们还吃什么?你怎么应付他的?”周老爷说:“应付他怕出变故。我总想着大人‘宁可息事’那句话,就跟他讲价钱,没跟他翻脸。”胡统领说:“你到底跟他谈了多少?”周老爷说:“他开价太高了,少给不好开口,我给了他三万。”胡统领听了,沉默不语,好半天,又问:“你给了他三万,他答应吗?”周老爷说:“他要三十万,是单县丞传话的,我只给了他一部分,不知道他答不答应。”胡统领摇摇头说:“都这样敲竹杠,一个人三万,十个人就是三十万。我的钱有花完的时候,他们的竹杠没完没了。我受不了!你替我应付他,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不怕;要钱,我没有!”
周老爷吓了一跳,心想:“他怎么变卦了?这也不像他平时啊。”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不好再说别的,就敷衍着说:“卑职这事是按照大人的意思做的,所以才敢还价。这点钱总还出得起。”胡统领一听这话,明白周老爷说他的钱是赚来的,揭了他的伤疤,更生气了。那时天已快到小寒,胡统领穿着件枣红色的厚毛袍,没系腰带,也没穿马褂;戴着皮帽子;穿着薄底京靴;因为眼睛不舒服,戴着副又大又圆的墨镜;一手拿着烟袋锅,一手捋着胡子,坐在床上摇来摇去。床上点着灯,只见他脸色比铁还青,坐了半天,一声不响。周老爷也只好相对无言。又过了一会儿,周老爷说:“我替他们地方上办了这么大的事,连个万民伞都没有,还来敲我的竹杠!”周老爷说:“我出去跟他们说说,肯定能解决。”胡统领说:“算了!省下三万银子,至少能做几千把万民伞。虚名利禄,我现在也不在乎了。”周老爷接连碰壁,心里很不舒服,但不敢吭声。听胡统领的意思,三万银子还赖着不肯给。一时不敢多说,只得随便应付几句,离开了。回到自己船上,来回踱步,一时想不出办法。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建德县的庄某人,跟统领关系不错,就决定请他来调解一下,希望能挽回局面。主意打定,就去拜访庄老爷,说明来意,只说:“外面风声不好,虽然乡下人都有证据在我们手里,但闹出来总不好看。魏竹冈是出了名的无赖,给他俩钱,堵住他的嘴,省得听那么多闲话。”
庄老爷听了,心想:“上次乡下人的事,虽然我帮统领摆平了,但对得住上司,却对不起百姓,早晚会出问题。不如让他们出点钱,我也免得后患。”于是连连说:“是……”又说:“统领的脾气,我了解,我去劝劝他,应该会答应。”周老爷感激不尽,告辞离开。
没过多久,庄老爷就来了。见了统领,闲聊几句,慢慢说到这事,胡统领坚决不答应,还说了很多闲话,怪周老爷帮外人。又说:“兄弟这差事是苦差事,瞒不过大家的。周某人总想多花兄弟俩的钱才高兴,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像你老哥才算真能办事的人。”庄老爷随便替周老爷辩解了几句,把嘴凑到统领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先见统领皱眉头,摇头。后来渐渐有了笑容,连着点头,才大声说:“这件事,看在你老哥的面子上。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答应。”庄老爷再次道谢,告辞离开。
胡统领答应给魏竹冈三万两银子,但实际上他并不想直接给周老爷。因为不信任周老爷,他让庄大老爷经手。庄大老爷知道周老爷能从中得利,也不想得罪人,就答应了胡统领,还是让周老爷经手。可是胡统领故意拖延,好几天都不给批款。周老爷着急,又不好催得太紧。后来胡统领干脆装病不见客,等病好了,又说没钱,让周老爷先垫付,以后再还。周老爷气得说不出话,但最终忍了下来,心里却越想越窝火,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早上,单太爷来探望周老爷。周老爷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单太爷说了。他跟单太爷抱怨胡统领的刁难,说胡统领现在想赖掉这笔银子。单太爷听完后问周老爷打算怎么办,周老爷说既然胡统领这么横,那就跟他硬碰硬。单太爷问周老爷还有什么想法,周老爷说光告状还便宜他,最好能从内部搞垮他。周老爷还突然想起单太爷之前提过,张昌言御史和魏竹冈是表兄弟。
周老爷想请单太爷帮忙联系张昌言,让他在京城给魏竹冈来个突然袭击。单太爷有些犹豫,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对双方都没好处。周老爷却坚持要出一口气,表示就算要花点钱打点张都老爷,也在所不惜。
单老爷子一听魏竹冈肯出钱帮忙,心里也动了心思,跟魏竹冈辞别后,赶紧去找他。两人见面,魏竹冈一看事情没办成,气得够呛,狠狠地骂了胡统领一顿。他立刻就要亲自去省城告状,扬言非把胡统领扳倒不可。单老爷子说:“现在县里有了证据,他们才这么嚣张。胡统领是省里派下来的,省里的高官肯定护着他。官司打不赢,只会白费力气,丢人现眼。”魏竹冈说:“省里告不成,就去京城告!”单老爷子说:“你有这闲工夫跟他耗,打官司的钱从哪来啊?”魏竹冈一听这话有道理,沉默了半天。单老爷子说:“你亲戚在京城当官,不好托他想想办法吗?”
魏竹冈说:“别提我那个表弟了!自从他当了御史,就经常来信让我帮他拉生意。这次我在屯溪帮他拉了一笔生意,人家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我本来不想赚他的钱,想跟他商量好,从中拿二百两用,结果他回信死活不肯。他说年底事情多,让我赶紧把钱汇给他。他还说:‘将来你表兄有什么事,小弟一定全力帮忙。本来该给一百两的,我给你打个对折就够了。’老爷子,您想想,我表弟的事,他都不肯免费帮忙,只肯打个对折,你说他这要钱的心眼儿有多狠!”单老爷子说:“管他心狠不心狠,‘千里为官只为财’,这钱也是他们这些当官的应该收的。不然,他们在京城,难道叫他们喝西北风不成?”魏竹冈说:“废话少说,我现在就写信托他。但是,空口无凭,怕他不上心,得给他点好处才行。”单老爷子说:“应该不会白忙活。至于给多少,我可不敢打包票。”魏竹冈问:“到底肯出多少钱买他这个折子?”单老爷子说:“现在年底了,意思意思,算是送点炭敬吧。”
魏竹冈说:“炭敬也有多少啊,一万八千也是,三五十也是。到底多少钱,说清楚了,我好托他。您不知道,这些当官的卖折子给别人参奏,跟做买卖一样。一两银子,就给你办一两银子的事;十两银子,就给你办十两银子的事。非常公平,一点不骗人,所以大家都信得过他们,愿意花钱请他们办事。我看这事关乎咱们家乡的事,也跟咱们有关系,您肯定也有人托着您。您就告诉他,要五百两银子,我帮他办妥。”单老爷子说:“五百两太多了吧?”魏竹冈说:“这事儿,五千两也不算多。一来是您老哥托我,二来我跟表弟那儿也好说话。总之,这事儿参出去,胡统领多少也得吃点苦头,还能‘树上开花’。咱们这点钱就当作引线,好处在后头,所以不用给他太多。您现在连个‘名世之数’都不肯出,真是大材小用了!”单老爷子说:“这钱又不是我出的,等我跟那边商量好了再跟您说。”魏竹冈说:“要写信,赶紧给我个准信儿。”单老爷子说:“那是自然。”说完就走了。
当天晚上,单老爷子出了城,找到周老爷,说:“魏先生答应写信,说一千两银子包办。”周老爷一听,觉得太多了。于是和单老爷子商量再三,只肯出六百两银子。单老爷子没办法,只得拿了三百两银子去找魏竹冈,说:“那边实在拿不出更多了,这事儿总得有个结果,你就便宜卖一次,以后再补给你就是了。”魏竹冈起初不肯答应,但经不住单老爷子苦苦哀求,只好答应了。单老爷子走后,魏竹冈写了一封信,只给了他表弟五十两银子,托他参奏。以后的事儿,咱们下回再说。
话说建德县的捕快头儿,自从被推荐到船上当差,就给自己改名叫高升,想着做官的都爱往上爬,这名字吉利。果然,鲁总爷挺喜欢他。不过,胡统领虽然剿匪成功,还得留在这儿善后,最多一个月,最少半个月才能回省城。鲁总爷自然也要跟着回去。高升是新来的,虽然办事勤快,讨主人欢心,但能不能得到鲁总爷的完全信任,他心里没底。抓贼是他的本职工作,这几天能不能破案,他心里犯嘀咕。还好,鲁总爷是个粗人,脾气古怪,最喜欢听好话,只要有人拍马屁,就算驴唇不对马嘴他也高兴。高升是什么人?上船一天,鲁总爷就看出来他的门道了,于是高升就使劲儿巴结他。鲁总爷想喝茶,他只要舔舔嘴唇,茶就倒上了;鲁总爷想抽烟,他只要打个哈欠,灯就点上了,烟也装好了。总之,不用鲁总爷吩咐,他都能提前做好。这样的下属,主人能不喜欢吗?
过了三天。这天晚上,高升在船舱里给鲁总爷点烟。鲁总爷和他闲聊,问:“庄大老爷衙门里有多少人?你以前跟谁的?他怎么把你推荐给我的?”高升灵机一动,一一作答:“庄大老爷家的人,那是不少。一个二老爷管账房,特别有钱;两个少爷,大的是大太太生的,小的姨太太生的;一个小姐,是大太太生的,去年出嫁了,女婿就在衙门里做事。我以前伺候二老爷,因为和姨太太的妈吵架了,姨太太在老爷面前说了我坏话,老爷就不让我伺候二老爷了。我伺候二老爷六年多了,没犯过什么错,二老爷觉得过意不去,就跟我老爷说了,把我推荐来伺候您。”鲁总爷说:“用惯的人走了,确实不方便。”高升说:“是啊,伺候惯了主人,也不愿意老换人。所以二老爷说,要是我找不到好去处,过一两个月,等老爷消消气,还让我回去。现在我伺候您了,有了落脚的地方,就不想别的了。”鲁总爷问:“二老爷管账房,一年能赚多少钱?”高升说:“少则一千二,多则三四千。”鲁总爷说:“照你这么说,他管十年账房,手里不得有两三万?”高升说:“进账是不少,可花钱也多,剩不下什么钱。”鲁总爷问:“这是怎么回事?”高升说:“我们二老爷最喜欢买翡翠玉器,一块翡翠扳指就要三百两,他还说‘便宜没好货’,只要东西好,他就肯花钱。他还特别喜欢买钟表,金表、银表、座钟、挂钟,一共花了八千多两银子。只要有表卖给他,就算旧货,不要的,他都收。他自己还会修表,修好了就永远不会坏了,所以他喜欢这个。要不是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一年能攒下不少钱呢!”鲁总爷听了他的话,心里一动,但没说什么,高升也没再提。点完烟,两人就睡觉了。
第二天,高升让伙计把五件羊绒衣服拿到船上来卖。价格很公道,估价四百多块,卖主只要二百两。鲁总爷还价,一百六十块,最后加到二百一十块才买下来。鲁总爷箱子里只剩下五十多块,钱不够,就和高升商量,先付五十块,剩下的月底领饷再补上。卖主答应留下衣服,但必须五天内付清余款,等不到月底。鲁总爷心想,反正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抵钱,应该不止这些,就答应五天后付钱,先给了高升五十块。高升仔细一看,发现这些衣服和文大老爷丢的那些一样,但他没说什么,把钱给了卖主。
这天鲁总爷捡了便宜货,高兴坏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直夸便宜。高升说:“我认识这个人,他家以前很有钱,东西多的是,一百块钱的东西,经常十块二十块就卖了。现在他尝到甜头了,保证明天还来。等他明天再来的时候,狠狠地杀价,多买些便宜货。”鲁总爷说:“要买便宜货,得有钱才行。”高升说:“他认识我,没事。刚才要不是我认识他,他会把衣服留下,只拿五十块钱就走吗?”鲁总爷没说话,心里琢磨着。过了一会儿,他躺下抽烟,趁高升给他点烟的时候,就和他商量:“我有一件事要你帮忙。”高升赶紧问:“什么事要小的去办?”鲁总爷说:“你不是说你们庄二老爷喜欢买翡翠玉器和洋钟表吗?”高升说:“是啊,可惜现在没有这些东西,如果有,我保证能卖出去。只要东西好,而且能卖个好价钱。”鲁总爷听了非常高兴,低声对他说:“我现在就有这些东西。”高升说:“总爷既然有这些东西,怎么不早说?”鲁总爷说:“你才来几天?我以前怎么知道你们二老爷喜欢这些?”高升说:“有了这些东西,保证能换来钱。”鲁总爷说:“可是我的东西好,不知道他能不能识货。”高升说:“您先拿出来看看,定个价,少于多少不卖。”鲁总爷说:“你识货吗?”高升说:“跟二老爷久了,这些东西天天见,虽然不全懂,但也知道一些。”鲁总爷说:“那更好了。我对这些东西也不太懂。这些东西是一个亲戚托我卖的,拿出来估个价,别吃亏。”
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就拿出钥匙,打开箱子,拿出几样东西:一个扳指,一块金表。鲁总爷开箱子的时候,好像怕别人看见似的,先把大家都支了出去,只留下高升。东西拿出来后,高升一看,跟文老爷报案时描述的一模一样。他既高兴又生气。高兴的是真抓到贼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生气的是这些不争气的老爷们,干这种下流勾当,还偷偷摸摸的。现在东西到手了,意思是想把这事闹大。后来一想:“我之前怎么吩咐的?万一闹得下不了台,大家都没面子;还是先忍忍,等回去禀报官老爷再说。”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鲁总爷把东西都拿出来,又把箱子锁好。只见他把扳指戴在拇指上,对高升说:“这绿玉的颜色挺好看,加上这块金表,你估估值多少钱?”高升心里暗笑,笑他认不出翡翠,当成绿玉了。他又把表拿在手里,转动表把,拧紧发条,又按住按钮,当当的敲了几下。鲁总爷听见金表会响,很诧异,心里琢磨:“这金表怎么还会响呢?不会是个小钟吧?”高升把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问鲁总爷:“您想卖多少钱?”鲁总爷说:“你说吧。”高升说:“小的看来,这扳指要一千五百两。”鲁总爷伸出舌头说:“要太多了!别吓跑买家,生意不成。少点也行,反正你看着办,这表呢?”高升说:“这表是大西洋来的,这儿至少能卖三百两。”鲁总爷说:“不会也嫌多吧?”高升说:“多什么!小的现在拿去,保证能卖出去。”鲁总爷听了他的话,心里虽然非常高兴,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扑通扑通乱跳,郑重地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高升。
高升接过东西,用布包好,揣进怀里。又陪着鲁总爷尽兴玩了一番,然后告辞上岸。先找到文七爷的船,让管家去回话:“县里上次派来查东西的捕快,有话要当面禀报老爷。”文七爷吩咐让他进来。捕快进舱后,先给文七爷请安,然后垂手站在一旁。文七爷问:“东西查到了吗?”捕快说:“回老爷的话,小的自从接到县太爷的差事,日夜操心,城里城外都查遍了,一点影子都没有,好不容易今天才查到。”文七爷一听很高兴,忙问:“在哪儿找到的?”捕快暂时不肯说,只回了一句:“在船上拿到的。请老爷过目是不是,小的再回去禀报县太爷。”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东西交给文七爷。文七爷说:“其他的都好说,就这扳指是我最心爱的宝贝。你看这绿色多好!现在花个两三千块也买不到。你居然能帮我查到,本事不小!等会儿我跟庄老爷说说,还要重重赏你。那贼现在在哪儿?”捕快说:“那贼就在这儿。贼虽然抓到了,但这贼小的不敢擅自拿下。等回去禀报官老爷,还要禀报上司,才能抓他。”文七爷说:“莫非这贼本事很大,你拿他没办法?”捕快只是笑笑不说话。文七爷看了一遍东西,又用布包好。捕快接过来,又说:“小的现在就要进城向县太爷报信,明天再来回禀老爷。”文七爷点点头。
捕快告辞进城,禀报门房,然后禀报上司。庄老爷一听是鲁总爷偷的,很惊讶,说:“真赃实犯,难为他查到了。但这事怎么办呢?”当下先把捕快叫进去,问他怎么查到的。捕快如实说了经过,又说:“赃物已经交给文老爷看过,确实是原物。现在请老爷指示,怎么处置?”庄老爷听了没说话,犹豫了一会儿,问:“你跟文老爷说了是谁偷的吗?”捕快说:“小的没禀报老爷,所以没跟文老爷说。”庄老爷说:“好,好,好,幸亏你没说。毁掉一个鲁总爷是小事,重要的是上司的面子不好看,也不好交代,要是文老爷说两句‘我带来的人都是贼’,请问你是办得好还是办得不好?依我看,先把文老爷请过来,跟他说明情况,大家商量个办法。你先下去,我等会儿跟文老爷说了,自然有赏。至于那个姓鲁的,也不能这么便宜了他,给他点教训尝尝。就算东西拿出来了,难道一百五十两就让他白拿吗?”捕快连连称是,又感谢老爷的恩典,这才退下。
庄大老爷派人去城外请文七爷,说查到了他的东西,请他进城详谈。不一会儿,文七爷坐轿子进城了。一下轿,他就说建德县的捕快真厉害,居然把他的东西找回来了。庄大老爷说:“文大人您的东西,我们哪敢不查啊?”说完就坐下。文七爷说:“庄老哥,您又取笑我了。东西找到了,我得还您钱。”庄大老爷说:“文大人尽管用,还说什么还钱不还钱的。”文七爷坚持说东西找到了,自然要还钱。庄大老爷说:“东西是找到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块钱还没着落呢。”文七爷表示东西找回他已经很满意了,一百多块钱不算什么,就当破财消灾,就像多喝了几顿花酒一样,捕快本事真不错,他想赏捕快一百两银子,回头就送来。然后他又问,贼在哪儿?捕快说东西找到了,但人不好办,这是怎么回事?总得把人抓住才行。
庄大老爷说:“正是因为这个,才请您来谈谈。您猜猜是谁偷的?”文七爷说:“那天赵师爷的确从我这儿借了五十块钱,说是送他相好兰仙。后来都说兰仙是贼,冤枉死了!那几天我太忙,没注意这事。事后才知道,赵师爷为此还哭了三天三夜。现在赃物找到了,就有真凶了,抓到贼就能为死者申冤了。”庄大老爷说:“老弟,那死去的女子也顾不上了,咱们现在说活着的。”文七爷说:“人命官司,救生不救死,这是我们做官的规矩。但这又不是人命官司,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到底是谁偷的?快说吧!”庄大老爷这才把捕快如何乔装打扮,鲁某人如何托他销赃,最终破案的过程,以及自己的想法,都详细说了一遍。他还说:“我的意思是,别声张出去。鲁某人关系复杂,是为了顾及统领的面子。”文七爷一听是鲁某人偷的,连连说:“他会偷东西……我一辈子也想不到!实在看不出来!”庄大老爷说:“当过捻子的,你以为当官就变好了?这种人,人面兽心的多得很!”文七爷没话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哥,不声张这个主意好,一来是为了统领的面子,二来也是为了我们同僚。东西找到了就行,少一百多块钱也不追究了。但是老哥,别当着他的面说破这事,我和他是同事,当面难为情。等我走了,你再找他。”庄大老爷说:“不把他叫来,让他担点心,也太便宜他了。”文七爷说:“对。”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文七爷就告辞离开了。庄大老爷等他走后,才派人去请鲁总爷进城。
鲁总爷自从派高升送东西,已经三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心里正疑惑呢。突然建德县的差人来请他进城,说是有些事要谈,贼人心里发虚,吓了一跳。他心想:“文某人的东西丢了,在县里报过案,有报案记录。我不该这么不小心,听信高升一面之词,把东西送到他兄弟那儿。万一被他们发现,怎么办?”想到这儿,他心里像油煎一样难受,急得抓耳挠腮,走投无路。他又想:“文老七丢的钱,大家说是兰仙偷的。现在兰仙死了,案子结了,他们未必再怀疑到我头上。东西送出去了,他们只顾着辨论东西的真假,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上面。”想到这里,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他又想:“我和县里的人见过几次面,他请我吃饭,我也回请过他,彼此也算认识。也许是别的事,也说不定。”一边想着,一边换了衣服,坐上县里给统领二爷办差的小轿,一路心里盘算着。
进了城门,到了县衙,轿子停在大堂底下。一个兵把名帖递了进去,半天没见人出来。他在轿子里急得不行,又叫一个兵进去探听消息。可进去的人进去了,却不见出来,急死他了!他心想:“早知道这样,就应该装病不来了。现在后悔也晚了。”于是自己下轿,走到宅门前,探听情况。
我碰上一个人,你猜是谁?是建德县的门政大爷。鲁总爷不认识他,但他认识鲁总爷。见面后,大爷说:“总爷来了,我们有点急事要跟师爷商量,您先在外头坐会儿。”说完就带路。鲁总爷一头雾水,只好跟着走。走到门房坐下,大爷进去了。鲁总爷在门房坐惯了,倒也不在意。可等半天没人来请,他心里开始犯嘀咕。又等了一会儿,门政大爷出来了,吩咐道:“传话进去,老爷坐堂了。”鲁总爷更疑惑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问:“城外文大老爷的家人,还有船上死的那女人的亲属来了吗?”底下人答:“已经催他们来了。”鲁总爷吓得一身冷汗!只听门政大爷又说:“老爷让捕快上去问话,叫他把查到的翡翠扳指、金表一起带上来。”话还没说完,鲁总爷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捕快进去了。
鲁总爷本来听到要查扳指金表就魂飞魄散了,看见那个捕快后,更是吓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咕咚”一声坐在了凳子上。他心里迷迷糊糊的,感觉像是在做梦,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为什么这么害怕?因为那个戴红缨帽子的捕快,正是他托人销赃的那个高升!这下他明白了,他们串通一气,假扮随从,骗走了赃物,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他们的圈套。回想起来,他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坐了半天,鲁总爷稍微缓过神来,门政大爷进来了。他陪着笑说:“我们公事还没完,又有堂上要事,让总爷久等了!”说完还冲他笑。鲁总爷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老爷坐堂,是为什么事?”门政大爷说:“总爷是做官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哪知道?”说完,又冲他笑。鲁总爷知道事情败露了,再也撑不住了,只好放下老脸,从凳子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嘴里喊着:“大爷救我!大爷救我!”门政大爷本来是笑着的,没想到他突然跪下磕头,一时不知该不该扶他,手忙脚乱地也跪下了,双手去扶他,说:“我是什么人,哪敢受总爷下跪!快起来,有话好好说。”鲁总爷就是不肯起来,一定要他答应。
两人正僵持着,突然有人掀帘子进来了。一进门就哈哈大笑:“这是怎么回事,在这儿下跪呢!”门政大爷一看这人,赶紧站起来,垂手侍立。鲁总爷抬头一看,是庄大老爷,羞得满脸通红,也站了起来,低头不语。庄大老爷说:“你来了半天,他们因为公事耽搁了,都没进来回话,让你久等了。”说着,就把鲁总爷拉走了。鲁总爷两腿发软,一步三晃,庄大老爷只好叫跟班的搀着他走。到了花厅坐下,庄大老爷先和他说了半天闲话,鲁总爷这才渐渐缓过神来,除了嗯嗯啊啊地应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歇了半天,鲁总爷想试探一下庄大老爷的态度,可庄大老爷始终避而不谈此事,只是敷衍。鲁总爷急了,没办法,又跪下了,说:“兄弟该死!求老爷高抬贵手!”庄大老爷假装不知道,问:“什么事要行这么大礼?快起来!”鲁总爷说:“老爷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一辈子不起来!”庄大老爷说:“到底什么事?我一点也不明白。”鲁总爷说:“老爷派捕快来暗访我的,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庄大老爷说:“这更奇怪了,我什么时候派捕快暗访你了?你有什么事怕捕快?你越说我越糊涂了!”鲁总爷依旧跪着不肯起来,庄大老爷催他起来,催他快说。鲁总爷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索性我自己招了。这事是我一时糊涂,不该拿文某人的东西。东西现在在您这儿了,我知道错了,只求老爷给我留点面子,我愿意把东西还他,一辈子给老爷当牛做马,绝不敢忘记您的恩情。”说完,又连连磕头。
庄大老爷听到这里,站着不动。等他磕完头,故意板着脸说:“我当是谁偷了东西,船上的人没这么大胆子,原来是你。你也不至于偷偷摸摸的。自从姓文丢了东西,统领以为是他带来的人偷的,一定要我破案。我破不了案,在统领面前挨了不少训!姓文又三番五次来要钱,我没法子,私底下已经送了他五百两,他还嫌少。既然是你拿的,就好办了。你是统领带来的人,和姓文又是同事,他们不会不照顾你。我只要把你送到统领面前,卸掉我的责任。我们都是熟人,我又何必难为你呢。你快起来,我们一起出城。”鲁总爷急得要死,跪着哭,不肯起来。庄大老爷说:“这事说起来我也不信,你堂堂一个官,居然缺钱到要偷东西的地步。现在被捕快抓住了,我肯帮你隐瞒;那些小人们,因为这事,每个人至少要挨二三千板子,现在人赃俱获,我却悄无声息地放了你,我怎么跟他们交代?以后还要不要办案?你也是做官的,应该明白我的难处。”
鲁总爷求庄大老爷饶他一命,哭着说家里还有个八十三岁的老母亲,要是他知道自己犯了罪,肯定会气死,那罪过就更大了。他发誓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庄大老爷。庄大老爷看他可怜,心想他也够受的了,犯了罪的人谁不说可怜?但公事要紧,耽误了不好,干脆就放他一马吧。他叹了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本来不想难为他,但文某人的钱总得补上,我已经替他给了五百两,捕快也辛苦,至少得赏一百两,难道这些钱真要文七爷出?鲁总爷说只拿了一百五十两,哪来的五百两。庄大老爷说,这事儿我也不清楚,你去跟文七爷当面说清楚。鲁总爷说,承蒙老爷恩典,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求宽限几个月,等发了饷再还钱。
庄大老爷又叹了口气,说皇上家的钱真晦气。你欠钱必须等发了饷才能还,这几个月兵吃什么?你们这些武官,没一个好东西!国家要是有事,还不是一败涂地?我好人做到底,不管你的闲事了,但我付出的五百两没凭没据,你得写个字据给我。我去文七爷那儿给你说情,能不能成,看你的运气了。赏捕快的一百两你今天必须拿来,让他们有点好处,堵住他们的嘴,别在外头乱说。鲁总爷虽然为这一百两银子犯难,但还是答应了。他磕头谢恩,庄大老爷叫人给他写了个字据,他拿着笔半天写不出三个字,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让庄大老爷的签稿代写的,他自己画了个十字。庄大老爷收了字据,就让签稿送他走了。
鲁总爷千恩万谢地跟着签稿出来,一出宅门就碰上捕快,捕快笑着问他坐轿还是骑马回去?这更让他羞愧难当,连忙向捕快作揖道歉。捕快又邀请他去家里坐坐,鲁总爷说不用麻烦了,一会儿让人送钱过去,还有那天的皮货也一起送过去。他匆匆忙忙上了轿。庄大老爷写信把赃款和处理办法告诉了文七爷,文七爷很高兴,毕竟是同僚,这事儿就算了。他给了捕快一百两银子,又另外赏了来人四块洋钱。庄大老爷收到回信后,又让捕快去船上感谢文大老爷。
鲁总爷回船后,东拼西凑,除了号褂、旗子不能当,其他东西都当了,好不容易凑了六十块钱,送到县衙,苦苦哀求门政大爷转告庄大老爷,先收下六十块钱,剩下的以后再付。庄大老爷听说后,一笑置之。鲁总爷又让人把皮货送还给捕快,并约捕快吃饭,说要交个朋友。捕快说,只要别给我们出难题,少挨顿板子就行了,请客吃饭就不用了。鲁总爷一听这话,明显是嘲讽他,脸红了。两人不欢而散。
从此以后,鲁总爷躲着文七爷。文七爷倒是很大度,私下里安慰他。鲁总爷虽然感激,但心里总觉得有点疙瘩。这也就是人情淡薄,不足为奇。
再说浙江巡抚刘中丞,派胡统领带兵去严州剿匪,一直担心事情闹大,整天愁眉苦脸,怨天尤人,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他不断地发电报询问军情,胡统领到严州前一天,又收到急电,说匪势猖獗,不好对付。他更愁了。后来听说大兵一到,土匪都吓跑了,他还不相信,直到收到胡统领的捷报才放下心来。第二天,他又收到“一律肃清”的捷报,非常高兴,藩臬以下都来祝贺。他立刻发电报奖励胡统领,允他破格奏保。
歇了两天,胡统领上报了剿匪的详细情况,并附上了请功人员名单。刘中丞看完后,把文案老总戴大理叫来,让他拟写奏折,内容主要是说土匪猖獗,派胡统领剿匪,幸亏天佑,一举肃清,所有参与的官兵都非常勇敢,迅速取得了胜利,请求皇上奖励他们。他把胡统领的名单交给戴大理,让他照写。戴大理一看,名单上第一个就是周老爷的名字,心里一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没说什么就退下了。
我回到办公桌前,一边拿着笔,一边琢磨着怎么对付周老爷。我心里想:“这事儿本来挺简单的,可我总觉得不痛快。问题是胡统领罩着这个人,我要驳回他的奏折,就得罪了胡统领;要是不驳回,又觉得心里憋屈。”我左思右想,真是左右为难。写到一半,烟瘾犯了,就躺下抽了一根。然后我又检查了一遍稿子,开头那段把土匪的暴行描写得跟天花乱坠似的,好像当年太平天国造反,祸害了十三省那样夸张。中间又写道:“臣委派候补道胡统领统率水陆各军,亲自指导,督促剿匪,幸亏将士们奋勇作战,才得以迅速平定。”我暗地里把自己“调度有方”四个字的评价也写进去了。看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这事儿应该重点写中丞的功劳,这样才妥当。中丞不能自己夸自己,只要把事情说明白,让上面看得清楚,至少也能有个‘交部从优议叙’。这样一来,胡统领就是中丞的手下,奏折里只保举他一个;其他人一起归入大案,这样才合理。大案总得善后处理好了再上奏,多拖几天,我就能收拾周老爷了。”
主意打定,我把写好的半份奏折收起来,离开文案处,去了签押房。我知道中丞还在签押房里办公,他见惯了我们这些文案的便装,我就直接掀帘进去了。刘中丞让我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问我有什么事。我说:“大人,我认为这次严州剿匪的成功,完全是大人您的功劳。要不是大人您指挥调度,胡道也办不成这么顺利。现在大人您把功劳都推给胡道,虽然是大人您提携下属的好意,但依我看,大人的功劳也不能埋没啊!”刘中丞说:“你说的没错,但我总不能自己夸自己吧。”我赶紧把奏折双手递给他,说:“大人请过目,我起草的这样可以吗?古人有‘功狗功人’的说法:带兵打仗的像狗,发号施令的才是人。这件事,胡道的功劳确实在大人您之下,他带去的那些人也更差一层。如果一起保举上去,说不定会被驳回,不如我们好好斟酌一下再上奏。这样一来,大人的功劳就不会被埋没;二来上面看到我们没有弄虚作假,不仅胡道的保举不会被驳回,他们还会感激大人的提携,让上面觉得大人办事认真负责。将来大案上报,就算多保几个人,那些爱嚼舌根的老爷们也挑不出我们的错。”刘中丞当时注意力都在奏折上,我说的那些典故他没太听进去。后来听到我后面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他又说:“跟胡道一起去的那些人,不给他们点好处,恐怕他们会寒心。”我说:“这次保的人太多了,奏上去,万一被驳回,以后事情就难办了。现在把他们都归入大案,每个人都有本事,每个人都有门路,只要到部里打个招呼,肯定能批下来。虽然面子差一点,但事情有把握,反而是大人您成全了他们,他们反而得到实惠。像大人您这样的上司都还要寒心,那不成人了?”刘中丞听了非常高兴,连声说:“你说的对……你就按这个改吧。胡道那里,你去给他写封信,把我的意思告诉他。我不是要撤回他们的保举,是为了成全他们,所以暂时缓一缓,将来大案里肯定保举他们。”
我见计策成功,非常高兴,连连答应了几声“是”,退了出去。我把奏折修改好后,赶紧给胡统领写了一封信,委婉地指出他之前的禀报只夸奖自己手下人,反而忽略了中丞的指挥调度功劳。中丞对此很不高兴,想把这事搁置,不肯上奏。后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同意保举宪台一位,其他随员暂时缓报。胡统领收到信后,非常担心。看到后面,才知道这事儿全靠老朋友我一个人帮忙。他立刻上奏感谢中丞。又给我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感激之情。因为上次的禀报是周老爷拟的,他怀疑周老爷“是想炫耀自己的功劳,不肯把功劳归于上级,差点让我保举的人被驳回。看来这个人靠不住。”从此以后,他和周老爷的关系就冷淡下来了,不像以前那么信任了。想知道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