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瞿太太霎時過得江來,下船登岸。轎夫仍把轎子抬起,都說:「怎麼一個大地方,曉得老爺在那裏?到那裏去問呢?」到底瞿太太有才情,吩咐一個跟班的,叫他到夏口廳馬老爺衙門裏去,就說是制台衙門裏來的,要找瞿老爺,叫他打發幾個人幫著去找了來。家人奉令,如飛而去。瞿太太也不下轎。就叫轎夫把轎子抬到夏口廳衙門左近,歇了下來等回信。原來這位夏口廳馬老爺在湖北廳班當中,也很算得一位能員,上司跟前巴結得好,就是做錯了兩件事,亦就含糊過去了。他雖是地主官,也時常到戲館裏、窯子裏走走,不說是彈壓,就說是查夜。就是瞿耐庵、笪玄洞幾個人,近來也很同他在一塊兒。瞿耐庵討愛珠一事,他深曉得,昨夜請客,他亦在座。這天在衙門裏,忽然門上人上來回:「制台衙門有人來問瞿大老爺,叫這裏派人幫著去找。」他便急得屁滾尿流,立刻叫門上人出來說:「瞿大老爺新公館在洋街西頭第二條弄堂,進弄右手轉彎,第三個大門便是。」又派了兩名練勇同去引路。當下又問:「制台衙門裏甚麼人找他?為的是什麼事?」來人含含糊糊的回了兩句,同了練勇自去。走不多時,遇見瞿太太的轎子,跟班的上前稟覆說:「老爺在某處新公館裏。」
瞿太太一聽「新公館」三個字,知道老爺有了相好,另外租的房子,這一氣更非同小可!隨催轎夫跟著練勇一路同到洋銜西頭,按照馬大老爺所說的地方,走進弄堂,數到第三個大門,敲門進去。瞿太太在轎子裏問:「這裏住的可是姓瞿的?」只見一個老頭子出來回道:「不錯,姓『徐』。你是那裏來的?」瞿太太不由分說,一面下轎,一面就直著嗓子喊道:「叫那殺坯出來!我同他說話!辦的好公事!天天哄我在局子裏,如今局子搬到這裏來了!快出來,我同你去見制台!」一面罵,一面又號令手下人:「快替我打!」其時帶來的人都是些粗鹵之輩,不問青紅皂白,一陣乒乒乓乓,把這家樓底下的東西打了個淨光。那個老頭子氣昏了,連說:「反了!反了!這是那裏來的強盜!」正鬧著,瞿太太已到樓上搜尋了一回,一看樣子不對,急忙下樓,問同來的練勇道:「可是這裏不是?怎麼不對呀?」那房主老頭兒也說道:「你們到底找的是那個?怎麼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出來亂打人!世界上那有這種道理!」瞿太太自知打錯,連忙出門上轎,罵手下人糊塗,不問明白就亂敲門。老頭子見自己的東西被他們搗毀,如今一言不發,便想走出去上轎,立刻三步並做兩步跑出來,拉住轎杠要拚命。幸虧有兩個練勇助威,一陣吆喝,又要舉起鞭子來打,才把老頭子嚇回去了。
這裏瞿太太在轎子裏還罵手下人,罵練勇。內中的一個練勇稍須明白些,便說:「莫不是我們轉彎轉錯了罷?我們姑且到那邊第三家去問聲看。」剛剛走到那邊第三家門口,只見本公館裏另外一個管家正在那裏敲門。瞿太太一見有自己的人來敲門,便道:「就是這裏了!」那管家一見太太趕到,曉得其事已破,連忙上前打一個千,說道:「替太太請安。小的亦是來找老爺的,想不到太太也會找到這裏來。」瞿太太道:「你們一個鼻子管裏出氣,做的好事情,當是我不知道!如今被我訪著了你倒裝起沒事人來了!你仔細著!等我同你老爺算完帳再同你算帳!」說完,推門進去。卻不料其時瞿老爺已不在這裏了,只有新娶的愛珠同一個老媽在樓上,一見樓下來了許多人,知道不妙,坐在樓上不敢則聲。瞿太太因剛才打錯了人家,故到此不敢造次,連問兩聲,不見有人答應,便即邁步登樓。一見樓上只有兩個女人,不敢指定他一定是老爺的相好,只得先問一聲:「這裏可是瞿老爺的新公館?」愛珠望望他,並不答應。瞿太太只得又問,歇了半晌,愛珠才說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走到這裏來?」瞿太太見問,反不免楞住了。站在扶梯邊,進不得進,退不得退。
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胡福上來報導:「太太,正是這裏。跟班老爺出門的黃升報信來了。」瞿太太一聽是這裏,立刻膽子放大,厲聲說道:「叫他上來!」黃升上樓見了太太,就跪在地下嗑頭,說是替太太叩喜。瞿太太發怒道:「老爺討小,他歡喜,我是沒有什麼歡喜,用不著你們來巴結!我是不受這一切的!」黃升道:「小的替太太叩喜,不是這個,為的是老爺掛了牌了。」瞿太太一聽「掛牌」二字,很像吃了一驚似的,連忙問道:「掛那裏?」黃升道:「署理興國州。」瞿太太道:「這一個缺也罷了,但是還不能遂我的心願。橫豎我們這位老爺,無論得了甚麼缺,出去做官總是一個糊塗官。你們不相信,只要看他做的事情。他說年紀大了,愁的沒兒子,要討小,難道我就不怕絕了後代?自然我的心比他還急。我又沒有說不准他討小。如今瞞著我做這樣的事情,你們想想看,叫我心上怎麼不氣呢!」
眾人一見太太嘴裏雖說有氣,其實面子上比起初上樓的時候已經好了許多。就以瞿太太本心而論,此番率領眾人一鼓作氣而來,原想打一個落花流水;忽然得了老爺署缺資訊,曉得乾娘寶小姐的手面做到,心中一高興,不知不覺,早把方才的氣恨十分中撇去九分。但是面子上一時落不下去,只得做腔做勢,說道:「我末,辛辛苦苦的東去求人,西去求人,朝著人家磕頭禮拜,好容易替他弄了這個缺來。他瞞著我,倒在外頭窮開心。我這是何犯著呢。他指日到任,手裏有了錢,眼睛裏更可以沒有我了。不如我今天同他拚了罷!我也沒福氣做什麼現任太太,等我死了,好讓人家享福!」說道,便要尋繩子,找剪子,要自己尋死。一眾管家老媽只得上前解勸。此時新姨太太愛珠坐在視窗揩眼淚,只是不動身。一眾管家因聽得老爺掛牌,都不肯多事,一個個站著不動。瞿太太看了,愈加不肯甘休,說:「你們都是幫著老爺的,不替我太太出力!老爺得了缺,你們想發財;你們可曉得老爺的這個缺都是太太一人之力麼?既然大家沒良心,索性讓我到制台衙門裏去,拿這個缺仍舊還了制台,叫他另委別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又不是眾人的灰孫子!」說罷,大哭不止。
正鬧著,人報:「馬老爺上來。」原來瞿太太初上樓之後,齊巧瞿耐庵亦從外頭回來,剛進大門,一聽說是太太在這裏,早嚇得魂不附體。知道事情不妙,心上盤算了一回:「別的朋友都靠不住,只有夏口廳馬老爺精明強幹,最能隨機應變,不如找了他來,想個法子把個閻王請開,不然,饑荒有得打哩!」想好主意,剛出大門,那邊第三家被太太打錯的那個姓徐的老頭兒趕了過來,一把拉住瞿耐庵,說:「你太太打壞了我的東西,要你賠我!你若不賠,我要叫洋東出場,到領事那裏告你的!」瞿耐庵聽了,頓口無言。還是跟去的管家會說話,朝姓徐的千賠不是,萬賠不是,才把老爺放手。瞿耐庵得了命,立刻一溜煙跑到夏口廳衙門,將以上情形同馬老爺說知。馬老爺無可推卻,只得趕了過來。瞿太太雖然從未見面,事到此一問,也說不得了。
當下馬老爺上樓,也不說別的,但連連跺腳,說道:「要人家冒名頂替,亦得看什麼人去!他們叫耐庵頂這個名,我就說不對,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打錯了中國人還不要緊,怎麼打到一個洋行買辦家去!馬上人家告訴了洋東,洋東稟了領事,立時三刻,領事打德律風[1]來,不但要賠東西,還要辦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叫我怎麼辦呢!」他說的話雖然是沒頭沒腦,瞿太太聽了,大致亦有點懂得,本來是坐著的,到此也只好站了起來。馬老爺裝作不認識,連問:「那一位是瞿太太?──」管家們說了。馬老爺才趕過來作揖,瞿太太也只得福了一福。
馬老爺又說道:「這事情只怪我們朋友不好,連累大嫂過這一趟江,生這一回氣。這女人本是在窯子裏的,因為老鴇凶不過,所以兄弟起頭,合了幾個朋友,大家湊錢拿他贖了出來。兄弟是做官人,如何討得婊子;眾朋友都仗義,你亦不要,我亦不要,原想等個對勁的朋友,送給他做姨太太。當時就有人送給我們耐庵兄的。兄弟曉得耐庵兄的脾氣,糊裏糊塗,不是可以討得小的人,所以力勸不可。當時朋友們商議,大家拿出錢來養活她,供她吃,供她用,還要門口替她寫個公館條子,省得不三不四的人鬧進來。大嫂是曉得的:我們漢口比不得省城,遊勇會匪,所在皆是,動不動要闖禍的;有了公館條子,他們就不敢進來了。其時便有朋友說玩話:『耐庵兄怕嫂子,不敢討小,我偏要害他一害,將來這裏我就寫個瞿公館,等老嫂子曉得了,叫他吃頓苦頭也是好的。』條子如今還沒有寫,不料這話已經傳開,果然把大嫂騙到這裏,嘔這一口氣,真正豈有此理!」
瞿太太聽說,低頭一想:「幸虧沒有動手,幾幾乎又錯打了人!」又轉念想道:「如果不是這裏,何以我叫人請問你馬老爺,你馬老爺派了練勇同我到這裏來呢?為甚麼黃升亦到這裏來找老爺呢?」當把這話說了出來。馬老爺賴道:「我並沒有這個話。果然耐庵討了小,要瞞你嫂子,我豈肯再叫人同了你來。一定是我們門口亦是聽了謠言,以訛傳訛。大嫂斷斷不要相信!」瞿太太又問黃升。虧得黃升人尚伶俐,亦就趁勢回道:「小的亦是聽見外面如此說,所以會找到這裏來,不過是來碰碰看,並不敢說定老爺一定要在這裏。」
瞿太太又把瞿老爺幾天在外不回家的話說了。馬老爺道:「公事呢,原有公事。」又湊前一步,低聲對瞿太太說道:「新近我們漢口到了幾個維新黨,不曉得住在那一片棧房裏,上頭特地派了耐庵過來訪拿,恐怕聲張起來,那幾個維新黨要逃走,所以只以玩耍為名,原是叫旁人看不出的意思。大嫂,你不曉得,這維新黨是要造反的,若捉住了就要正法的。這兩年很被做兄弟的辦掉幾百個。不料現在還有這種大膽的人來到這裏,又不曉得有什麼舉動。將來耐庵把人拿著了,還要大大的得保舉呢。」瞿太太道:「如今掛了牌,就要到任,怎麼還能來辦這個呢?」馬老爺道:「牌是藩台掛的,拿維新黨是臬台委的,大家不接頭。大約總得把這件事情辦完了才得去上任。」瞿太太道:「維新黨是要造反的,是不好惹的。有了缺還是早到任的好。等我去同制台說,把這差使委了別人罷。我們拿了人家的腦袋去換保舉,怕人勢勢的,這保舉還是不得的好。」馬老爺道:「制台跟前有大嫂自己去,自然一說就妥。」瞿太太又搶著說道:「倒是前頭打錯的那個人家,怎麼找補找補他才好?」馬老爺皺著眉頭道:「這倒是頂為難的一樁事情!現在牽涉洋商,又驚動了領事,恐怕要釀成交涉重案咧!」瞿太太亦著急道:「到底怎麼辦呢?這個總得拜託你馬老爺的了!」說著,又福了一福。馬老爺見瞿太太一面已經軟了下來,不至生變,便也趁勢收篷,立刻拿胸脯一拍,道:「為朋友,說不得包在我身上替他辦妥就是了。大嫂此地也不便久留,就請過江回省。且看事情辦的怎麼樣,兄弟再寫信給耐庵兄。」於是瞿太太千恩萬謝,偃旗息鼓,率領眾人,悄悄回省而去。
這裏馬老爺回到衙門,一看瞿耐庵還在那裏候信。馬老爺先把他署缺的話說了,催他趕緊回省謝委,又把方才同他太太造的一派假話也告訴了他,以便彼此接洽,一面又叫人安慰徐老頭子,打壞的東西,一齊認賠,還叫人替他點一副香燭,賠禮了事。又同瞿耐庵商量:「現在看尊嫂如此舉動,尊寵只好留在漢口,同了去是不便的。等你到任一兩月之後,看看情形如何再來迎接。好在這裏有我們朋友替你照應,你只管放心前去。」瞿耐庵見各事都已辦妥,異常感激,方才辭別馬老爺渡江回省,向公館而來。
回家之後,雖說有馬老爺教他的一派胡言可以抵制,畢竟是賊人膽虛,見了太太總有點扭扭捏捏說不出話來。幸虧他太太打錯了一個人家,又走錯了一個人家,亦覺得心上沒趣,沒精打采。見了老爺,但說得一句:「還不趕緊去謝委!」又道:「拿什麼維新黨的差使可以趁空讓給別人罷,自己犯不著攬在身上。」瞿耐庵一見馬老爺之計已行,便道:「這捉人的差使,我就去回覆了臬台,叫他另外派人,我們可以馬上就去到任。」瞿太太道:「你辭得掉,頂好,倘若辭不掉,只好苦了我再到制台衙門裏替你去走一趟。」瞿耐庵道:「容易得很,一辭就掉,不消太太費心。」說著,便換了衣服,赴各憲衙門謝委。第二天瞿太太又到戴公館叩謝過乾娘。又求寶小姐把她帶到制台衙門叩謝過乾外公、乾外婆。瞿耐庵不日也就稟辭。接著便是上司薦人,同寅餞行,亦忙了好幾日。
臨走的頭一天,瞿耐庵又到夏口廳馬老爺那裏再三把新娶的愛妾相託。馬老爺自然一口答應,當下又請教做官的法門。馬老爺說:「耐庵,你雖然候補了多年,如今卻是第一回拿印把子。我們做官人有七個字秘訣。那七個字呢?叫做『一緊,二慢,三甘休』。各式事情到手,先給人家一個老虎勢,一來叫人家害怕,二來叫上司瞧著我們辦事還認真:這便叫做『一緊』。等到人家怕了我們,自然會生出後文無數文章。上司見我們緊在前頭,決不至再疑心我們有什麼;然後把這事緩了下來,好等人家來打點:這叫做『二慢』。『千里為官只為財』,只要這個到手。──」馬老爺說著,把兩個指頭一比。瞿耐庵明白,曉得他說的是錢了。馬老爺又說:「無論原告怎麼來催,我們只是給他一個不理,百姓見我們不理,他們自然不來告狀:這就叫做『三甘休』。耐庵,你要曉得,我們湖北民風刁悍,最喜健訟,現在我們不理他,亦是個清訟之法。至於別的法門,一時亦說不盡。好在你請的這位刑名老夫子王召興本是此中老手,一切趨避之法他都懂的,隨時請教他就是了。」瞿耐庵聽了,甚是佩服。回家收拾行李,雇船起程。
等到上了船,頭一夜,瞿太太等人靜之後,親自出來船前船後看了幾十遍,生怕老爺另雇了船帶了相好同去。後來見老爺一直睡在大船上,曉得沒有別人同來,方才放心。
興國州離省不過四五天路程。頭天派人下去下紅諭。次日趕到本州,書差接著。瞿耐庵拜過前任,便預備第二天接印。這天原看定時辰,午時接印。到了十一點半鐘,瞿老爺換了蟒袍補褂,打著全副執事,前往衙門裏上任。齊巧有個鄉下人不懂得規矩,穿了一身重孝,走上前來拉住轎杠,攔輿喊冤。轎子跟前一班聽差的衙役三班,趕忙一齊過來呼喝,無奈這鄉下人蠻力如牛,抵死不放。瞿老爺忌諱最深,這日原定了時辰接印,說是黃曆上雖然好星宿不少,底下還有個壞星宿,恐怕衝撞了不好,特地在補褂當中掛了一面小銅鏡子,鏡子上還畫了一個八卦,原取「諸邪回避」的意思。如今忽見一個穿重孝的人拉輿叫喊,早把瞿老爺嚇得面如土色,以為到底時辰不好,必定撞著什麼「披麻星」了。
好容易定了一定神,方問得一句:「這穿孝的是什麼人?」那鄉下人見老爺說了話,連忙跪下著:「小的冤枉!小的是王七。小的的父親上個月死了,有兩個本家想搶家當,爭著過繼,硬說小的不是小的的父親養的,因此要把小的母子趕出大門。」瞿老爺道:「不是你父親養的。難道是你娘拖油瓶拖來的嗎?」王七道:「我的青天大老爺!為的就是這句話!前任大老爺得了被告的錢,所以就把小的斷輸了。小的打聽得今日青天大老爺上任,所以趕來求伸冤的。」瞿老爺不等說完,拍著扶手板,大罵道:「好刁的百姓!我沒有來到這裏就曉得你們興國州的百姓健訟!如今還沒有接印,你就來告狀!甚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是你們家務事,亦要老爺替你管?我署這個缺,原是上頭因我在省裏苦夠了,所以特地委個缺給我,原是調劑我的意思,不是叫我來替你們管家務!一個興國州,十幾萬百姓,一家家都要我老爺管起來,我亦來不及呀!趕出去!不准!」差役們一陣吆喝,七八個人一齊上前來拖,好容易把個王七拖走。王七嘴裏還是一味的喊「冤枉」,見老爺不准,索性在轎子旁邊大哭起來。瞿老爺聽著討厭,連連吐饞唾,連連說:「晦氣!──」後來見王七痛哭不止,不由無名火動,在轎子裏大聲喊道:「替我把那王八蛋鎖起來!等我接了印再打他!」新官號令,衙役們無有不遵的,立刻把王七鎖起。
說話間瞿老爺已經到了大堂下轎。禮生告吉時已到,鼓手吹打著。等老爺拜過了印,便是老爺升座,典吏堂參,書差叩賀。瞿老爺急急等諸事完畢,一天怒氣便在王七身上發作,立刻叫人把他提到案前跪下,拍著驚堂木,罵道:「你要告狀,明天不好來,噯!後天不好來,偏偏老爺今天接印,你撞個來!你死了老子的人不怕忌諱,老爺今天是初接印,是要圖個吉利的!拉下去!替我打!」兩旁差役一聲吆喝,猶如鷹抓燕雀一般,把王七拖翻在地,剝去下衣,霎時間兩條腿上早已打成兩個大窟窿,血流滿地。瞿老爺瞧著底下一灘紅的,方才把心安了一半。原來他的意思,以為「我今日頭一天接任,看見這個身穿重孝的人,未免大不吉利,如今把他打的見血,也可以除除晦氣了。」他坐在堂上一直不作聲,掌刑的皂班便一直不敢停手。看看打到八百,他還不則聲。倒是值堂的簽押二爺瞧著不對,輕輕的回了老爺,方把王七放起來,然而已經不能行動了。瞿耐庵至此方命退堂。
此時前任還住在衙門裏,沒有讓出。瞿耐庵只好另外憑了公館辦事,把太太一塊兒接了上來同住。
且說他的前任姓王,表字柏臣,乃是個試用知州。委署這個缺未及一年,齊巧碰著開徵時候,天天有銀子進來,把他興頭的了不得,以為只要收過這委錢漕,就是交卸,亦可以在省裏候補幾年了。那知樂極悲生,剛才開徵之後,未及十天,家鄉來了電報,說是老太爺沒了。王柏臣係屬親子,例當呈報丁憂。報了丁憂,就要交卸,白白的望著錢糧漕米,只好讓別人去收。當下他看過電報,回心一想,連忙拿電報往身子一拽,吩咐左右不准聲張。他全不想一個外府州、縣衙門,憑空裏來了一個電報,大家總以為省裏上司來的什麼公事,後來好容易才打聽出來。然而他老人家雖然死了老太爺,因為要瞞眾人,並不舉哀。後被大家看破了,不免指指摘摘,私相議論。
王柏臣曉得遮蓋不住,只得把帳房及錢穀師爺請來,並幾個有臉面、有權柄的大爺們亦叫齊。等到眾人到了,他一齊讓到簽押房床後頭一間套屋裏去。兩位師爺坐著,幾個大爺站著,別的人一概趕出。王柏臣更親手把兩扇門關好,然後回轉身來,朝著兩位師爺一跪就下。大家雖然明曉得他是丁艱,面子上只作不知,一齊做出詫異的樣子,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斷斷乎不敢當!快快請起!」說著,兩位師爺也跪下了。王柏臣只是不起,爬在地下,哭著說道:「兄弟接到家鄉電報,先嚴前天已經見背了!」兩位師爺又故作嗟歎,說道:「老伯大人是什麼病?怎麼我們竟其一點沒有曉得呢?」王柏臣道:「如今他老人家死已死了,俗語說得好:『死者不可復生。』總求兩位照應照應我們這些活的。我一家門幾十口人吃飯,丁憂下來,一靠就是三年,坐吃山空,如何干靠得住!如今事情,權柄是在你們二位手裏。」又指著幾個大爺們說道:「至於他們都是兄弟的舊人,他們也巴不得兄弟遲交卸一天好一天。只要你二位肯把丁憂的事情替兄弟瞞起,多耽擱一個月或二十天,不要聲張出來,上頭亦緩點報上去。趁這檔口,好叫兄弟多弄兩文,以為將來丁憂盤纏,便是兩兄莫大之恩!就是先嚴在九泉之下,亦是感激你二位的!」一席話說得兩人都回答不出。還是帳房師爺有主意,一想:「東家早交卸一天印把子,我們亦少賺一天錢。好在他匿喪與我們無干,我們樂得答應他,做個順水人情,彼此有益。」便把這話又與錢穀師爺說明,錢穀師爺亦應允了。幾個大爺們更是不願意老爺早交卸的。於是彼此相戒不言。王柏臣重行爬下替兩位師爺磕了一個頭,爬了起來,送兩位師爺出去,一路說說笑笑,裝作沒事人一般。
當天帳房師爺同錢穀師爺又出來商量了一條主意,說:「現在錢糧才動頭開徵,十幾天裏如何收得齊?總得想個法子叫鄉下人願意在我們手裏來完才好。於是商量了一個跌價的法子:譬如原收四吊錢一兩的,如今改為三吊八或是三吊六,言明幾天為限。鄉下人有利可圖,自然是踴躍從事。如此辦法,一來錢糧可以早收到手,二來還落個好聲名。商妥之後,當把這話告訴了王柏臣。王柏臣一想不差,使叫照辦,立刻發出告示,四鄉八鎮統通貼遍。鄉下人見有利益可沾,果然趕著來完。看看到了半個月,這一季的錢糧已完到六七成了,王柏臣的銀子也賺得不少了。帳房、錢穀二位師爺又商量道:「錢糧已收到一大半,可以勸東家報丁憂了。等到派人下來,總得有好幾天,怕不要收到八九分。多少留點後任收收,等人家撈兩個,也堵堵人家的嘴,倘若收得太足了,後任一個撈不到,恐怕要出亂子。」當把這話又通知了王柏臣,王柏臣還捨不得。兩位師爺便說:「有了這個樣子,我們也很對得住東家了。到這時候再不把丁憂報出去,倘或出了什麼岔子,我們是不包場的。」便有人把這話又告訴了王柏臣。
王柏臣是個毛燥脾氣,一聽這話,便跳得三丈高,直著嗓子喊道:「我死了老太爺我不報,我匿喪,有罪名我自己去擔,要他們急的那一門呢!」話雖如此說,自己轉念一想:「不對,如今我自己把丁憂的事情嚷了出去,倘若不報丁憂,這話傳了出去將來終究要擔處分的。罷罷罷,我就吃點虧罷!」當時就把這話交代了出去。又自譬自解道:「丁憂大事,總以家信為憑,電報是作不得準的。猶如大官大員升官調缺,總以部文為憑,電傳上諭亦是作不得準的。所以我前頭雖然接到電報不報丁憂,於例上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此時合衙門上下方才一齊曉得老爺丁憂,一個個走來慰問。王柏臣也假做出聞訃的樣子,乾號了一場。一面稟報上司,一面將印信交代典史太爺看管。跟手就在衙門裏設了老太爺的靈位,發報喪條子,即日成服。從同城起以及大小紳士,一齊都來叩奠。
轉眼間上頭委的瞿耐庵也就到了。瞿耐庵未到之前,算計正是開徵時候,恨不得立時到任。等得接印之後一問,錢糧已被前任收去九成光景,登時把他氣的話都說不出來。後來訪問前任用的是個什麼法子,才曉得每兩銀子跌去大錢四百,所以鄉下人都趕著來完。常言道:「好事不出門,惡言傳千里。」王柏臣接著電報十幾天不報丁憂,這話早已沸沸揚揚,傳的同城都已知道,就有些耳報神到瞿耐庵面前送信討好。瞿耐庵拿到這個把柄,恨不得立時就要稟揭他。遂只詳求實在,又有人把帳房師爺待出主意,叫他跌價的話說了出來。於是瞿耐庵恨這帳房師爺比恨王柏臣還要利害,總想抓他一個錯,拿練子鎖了他來,打他二千板子,方雪此恨。
此時王柏臣錢雖到手,一聽外頭風聲不好,加以後任同他更如水火,現在尚未結算交代,後任已經處處挑剔,事事為難。凡他手裏頂紅的書差,不上三天,都被後任換了個乾淨,就是斷好的案子,亦被後任翻了好幾起。此時瞿耐庵一心只顧同前任作對,一樁事到手,不問有理無理,但是前任手裏占上風的,他總得反過來叫他占下風,要是前任批駁的,到他手裏一定批准。
有天坐堂,一件案情有姓張的欠了姓孫的錢,有二十多年未還。還是前任手裏,姓孫的來告了,王柏臣斷姓張的先還若干,其餘撥付。兩造遵斷下去。這個檔口,齊巧新舊交替,等姓張的繳錢上來,已是瞿大老爺手裏了。瞿大老爺有心要拿前任斷定的案子批駁,就傳諭下來,硬叫姓孫的找出中人來方准具領。姓孫的說:「我的老爺!事情隔了二十多年,中人已經死了,那裏去找中人?橫豎有紙筆為憑,被告肯認帳就是了。」瞿耐庵道:「放屁!姓張的答應,我老爺不答應!沒有中人,沒有證見,就聽你們馬馬糊糊過去嗎?錢存案,候尋到中人再領。」一陣吆喝,把兩邊都攆下去。這是一樁。
又有一樁:是一個姓富的定了一家姓田的女兒做媳婦。後來姓田的忽然賴婚,說了姓富的兒子許多壞話,就把女兒另外許給一個姓黃的。姓富的曉得了,到州裏來打官司。前任王柏臣斷的是叫姓黃的退還禮金,拿姓田的訓飭了兩句,吩咐他不准賴婚,仍舊將女兒許配姓富的。當時三家已遵斷具結。到了瞿耐庵手裏,姓黃又來翻案。瞿耐庵一翻舊卷,便諭姓田的仍將女兒許於姓黃的兒子。姓富的不答應,上堂跪求。老爺說:「你兒子不學好,所以人家不肯拿女兒許給他。只要你兒子肯改過,還怕沒有人家給他老婆嗎?不去教訓自己的兒子,倒在這裏咆哮公堂,真正豈有此理!再不遵斷,本州就要打了!」一頓臭罵,又把姓富的罵了下去。
過了一天又問案。頭一起乃是胡老六偷割了徐大海的稻子,卻不是前任手裏的事。瞿耐庵坐到堂上看了看狀子,便把原告叫了上來問了兩句,叫他下去。又叫被告胡老六上來,便拍著桌子,罵道:「好個混帳王八蛋!人家種的稻子,要你去割他的!」便喊叫:「拉下去打他三百板子!」被告胡老六道:「小的還有下情。」瞿耐庵喝令:「打了再說!」早有皂役把他托翻了,打了三百板,放他起來跪著。瞿耐庵道:「你有什麼話,快說!快說!」胡老六道:「小的的地是同徐大海隔壁。他占了小的地,小的不依他,他不講理,所以小的才去割他的稻子的。」瞿耐庵道:「原來如此。」再把原告徐大海帶上,罵道:「天下人總要自己沒有錯才可告人!你既然自己錯在前頭,怎麼能怪別人呢?也拉下去打三百!」徐大海道:「小的沒有錯。」瞿耐庵道:「天下那有自己肯說自己錯的!不必多說!快打!快打!」站堂的早把徐大海拉下去,亦打了三百。瞿耐庵便喝令到一邊去,具結完案。
隨手問第二起,乃是盧老四告錢小驢子,說他酗酒罵人。瞿耐庵也是先帶了原告問過,叫他下去,把被告帶上來,打了一百。被告說:「小的平時一鍾酒不喝的,見了酒頭裏就暈,怎麼會吃醉了酒罵人呢?是他誣賴小的的。」瞿耐庵又信以為真了,竟把原告喊上來,幫著被告硬說他是誣告,也打一百。仍舊帶在一旁具結。
於是又問第三起,是一個人家大小老婆打架兒。大老婆朱苟氏,小老婆朱呂氏,男人朱駱駝。這件事實在是小老婆撒潑行兇,把大老婆的臉都抓破,男人制伏不下,所以大老婆來告狀的。瞿耐庵把狀子略看了一看,便叫帶朱苟氏。朱苟氏上來跪下,剛說得幾句,瞿耐庵不等她說完,便氣吁吁的罵道:「統天底下,你做大老婆的就沒有好東西!常言說得好:『上樑不整下樑差。』你倘若是個好的,小老婆敢同你打架麼?這要怪你自己不好。我老爺那裏有工夫替你管這些閒事!不准!」又把男人朱駱駝叫上來吩咐道:「你家裏有這樣凶的大老婆,為什麼要討小?既然討了小,就應該在外頭,不應該叫他們住在一塊兒。鬧出事來,你自己又降伏不住他們,今天來找我老爺。你想,我老爺又要伺候上司,又要替皇上家收錢糧,再管你們的閑帳,我老爺是三頭六臂也來不及!快快回去,拿大小老婆分開在兩下裏住,包你平安無事。」朱駱駝道:「起初本是兩下住的,後來大的打上門來,吵鬧過幾次,才並的宅。」瞿耐庵道:「這就是大的不是了!」說著,要打。大老婆急了,求了好半天,算沒有打。亦是具結完案。
接著又審第四起,乃是兩個鄉下人:一個叫楊狗子,一個叫徐劃子。兩個為了一隻雞,楊狗子說是他的,徐劃子又說是他的,說不明白,就打起駕來。楊狗子力氣大,把徐劃子右腿上踢傷了一塊,一齊扭到州裏來喊冤。官叫仵作驗傷。仵作上來,把徐劃子的褲子脫了下來,看了半天,跪下稟過。瞿大老爺便同徐劃子說道:「容易。他踢壞了你的右腿,我老爺現在就打他的右腿。」於是吩咐把楊狗子翻倒在地,叫皂隸只准拿板子打他的右腿,一連打了一百多下。先是發青,後為發紫,看看顏色同徐劃子腿上踢傷的差不多了,瞿耐庵便命放起來。嘴裏又不住的自讚道:「像我這樣的老爺,真正再要公平沒有!」於是徐、楊二人又爭論那隻雞。瞿耐庵道:「這雞頂不是好東西!為了牠害得你們打架!老爺替你們講和罷。」正說著,忽拿面孔一板,道:「這雞兩個人都不准要,充公!來,替我拎到大廚房裏去,叫他倆下具結。」衙役一聲吆喝,兩個人只得一瘸一拐的走了下來,眼望著雞早拎到後頭去了。
這天瞿耐庵從早上問案,一直問到晚方才退堂。足足問了二三十起案子,其判斷與頭四起都大同小異。
話說瞿太太從院上回來,在轎子裏聽說老爺跌斷了一條腿,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問道:「怎麼好端端的會把腿跌斷了?是什麼時候跌斷的?」跟班回道:「今兒早上,老爺送過太太上轎之後,也就到了局子裏辦公事;但是今兒一天總是低著頭想心事,無精打采,沒有吃飯就回來的。恰恰進門,提著褲子要去解手。小的正走過,看見擺尿缸的地方原來潮濕,亦不曉得那一位在尿缸旁邊掉了一個錢在地下。老爺見了錢,彎著腰要去拾,不想怎樣一個不留心就滑倒了,弄得滿身是溺還在其次,只聽老爺『啊唷』一聲,說是一條腿跌斷了。」瞿太太罵道:「混帳東西!地下掉了錢,你們不去拾,要叫老爺去拾!」跟班的道:「小的又沒瞧見錢,後來是老爺說了出來才曉得的。」瞿太太道:「跌壞了怎麼樣?請大夫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老爺跌倒之後,只顧啊唷的叫。他老人家的身坯來得又大,小的一個人怎麼拉得動他。好容易找了打雜的、廚子、轎夫,才把他老人家連抬帶扛的抬進上房床上睡下。齊巧那個會說外國話的胡二老爺有事來拜會,一聽說是他老人家跌斷了腿,胡二老爺就急了,說道:「我們做官的人全靠著這兩條腿辦事,又要磕頭,又要請安,還要跑路。如今把他跌折了,豈不把吃飯的傢伙完了嗎!』到底胡二老爺關切,進去看過老爺之後,立刻就出去找了一位外國大夫來瞧了一瞧。」瞿太太大驚道:「為甚麼不請一個傷科看看?那外國大夫豈是我們請得起的?」跟班的道:「老爺亦何嘗不是如此說,所以一聽見胡二老爺說請外國大夫,可把他老人家急死了,說:『我這分家私都交給他還不夠!我情願做個殘廢罷!』誰知胡二老爺硬作主,自己去把個外國大夫請了來。老爺一定不要看,胡二老爺捉住老爺的腿,一定要看。外國大夫看了一回,便說:『治雖可治,將來走起路來,不免要一瘸一拐的呢。』胡二老爺道:『好好好,只要能夠會走路,可以磕得頭,請得安,就做個瘸子也不打緊。』外國大夫道:『倘若只要磕頭請安,那是我敢寫得包票的。』後來胡二老爺要他包醫,他要三十兩銀子。」瞿太太道:「老爺怎麼說?」跟班的道:「老爺急的什麼似的,暗底下拉了胡二老爺好幾把,朝著他搖頭,說是不要他包醫。胡二老爺沒法,方才又打了兩句外國話,同著外國大夫走的。」
瞿太太一聽這話,方才把一塊石頭落地。一面往上房裏走,一面又問:「可請個傷科來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請是請過一個走方郎中瞧過,亦要什麼十五塊錢包醫,老爺還嫌多。後來請了一個畫辰州符的來到家裏畫過一道符,一個錢沒花,亦沒見什麼功效。」太太道:「為什麼不早送個信給我?」跟班的道:「小的趕到戴公館,說太太到了制台衙門裏去了。太太,你想,制台的衙門可是我們進得去的,所以小的也就回來了。」
正說著,太太已到上房,走進裏間一看,老爺正睡在床上哼哼哩。太太把帳子梟開,望了一望,問了聲「怎麼好好的會把腿跌壞了」,又問:「現在痛的怎麼樣了?那個畫符的先生,他可包得你不做殘廢不能?」老爺正在痛得發暈,一聽太太的聲息,似乎明白了些,但回答得兩句道:「你回來了?今天幾乎拿我跌死!」說完了這兩句,仍舊哼哼不已。太太就在床沿上坐下,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又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人!你要錢用,儘管告訴我,自然有地方弄給你,何犯著為了一個錢跌斷一條腿呢!如果一個治不好,當真的不能磕頭請安起來,你這一輩子不就完了嗎!叫我這一輩子指望什麼呢!」說著,也就唬嗤唬嗤的哭起來了。
瞿耐庵道:「你別哭了。現在既已回來,該應怎麼找個大夫給我瞧瞧。」太太道:「外國大夫價錢大,無論如何,我們是請不起的,這個也不用提他了。如今你們趕快把傷科獨眼龍王先生請了來,問他要多少錢,我給他。務必今夜裏請他來一趟!就是睡了覺也要來的!」跟班的去了一會,回來說道:「王先生說的:一過晚上十點鐘,就是拿八抬轎去抬他也不來的。有話明天時晨再講罷。」太太道:「這東西混帳!你去同他說,他再不來,我去叫制台衙門裏的人押著他來,看他敢不來!」說著,就想坐轎子再回到制台衙門裏去。還是瞿耐庵明白,連連搖手,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這一往回,要有多少時候?再等一會天就亮了。一會再去請他,他總要來的,何苦半夜裏吵到制台衙門裏去。請了來請封仍舊一個錢不能少的。我多熬一會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話不錯,只得依他。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又過了一會,太太忙叫人去請獨眼龍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來,說道:「先生才起來,正看門診,總得門診看完了才得來呢。」瞿耐庵夫婦無法,只得靜等。
誰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點鐘敲過,王先生才來。當時引進上房,先問:「是怎麼跌的?」瞿耐庵連忙伸出來給他看。王先生生來只有一隻眼,歪著頭,斜著眼,看了一會,說是:「骨頭跌錯了筍了,只要拿他扳過來就是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瞿太太在帳子後頭說道:「既然如此,就請你先生替他扳過來就是了。」王先生道:「如果是別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塊大洋,你們這裏,打個九折罷。」瞿太太把舌頭一伸,道:「要的可不少!怎麼比外國大夫還貴?」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磨。王先生道:「要我治,我得這個價錢;要省錢,可以不必請我。你們要曉得:你們老爺這條腿是值錢的,不比尋常人的腿,不要磕頭,不要請安,可以隨隨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哩。外面有外敷的藥,裏頭有內托的藥。我這副藥。珍珠八寶,樣樣都全,但是這副藥本就得四十塊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消上藥,也費我半點鐘工夫,至少也得五塊洋錢。」瞿太太道:「只要你扳扳好,不敷藥,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好得慢些。跌壞的雖是骨頭,那骨頭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血不流通,這肉豈不是同死的一樣。將來一點點都要爛的;爛過之後,還得上藥,然後去腐生新。合算起來,化的錢只有比我多些,還要耽擱日子。你們划算得來,我就依著你做。我原是無可無不可的。」瞿太太一想,四十五塊錢總嫌太多,心上思量:「且叫他把骨頭的筍頭扳進。至於藥可以不用他的,昨天我在乾外婆屋裏看見玻璃櫥裏擺著藥瓶,什麼跌打損傷藥、生肌散,樣樣都有,我只要去討點就是了,只怕還要比他的好些哩。」主意打定,便道:「好些的藥我們自己有,只要至制台衙門裏去討來。現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準了就是了。」王先生一聽生意不成功,一來是心上不高興,二來也是他本事有限,當下不問青紅皂白,能扳不能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準受傷的地方,用兩隻手下死力的一扳。只聽得床上啊唷的一聲,瞿耐庵早已昏暈過去了。
瞿太太正在帳子後頭,一聽這個聲響,知道不妙,立刻三步並做兩步,趕到前面,忙問:「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梟開帳子一眼,只見老爺已經兩眼直翻,氣息全無,頭上汗珠子的黃豆大小。瞿太太一見這個樣子,曉得是被王先生扳壞了。又見王先生拿繩子捲了兩卷,把條腿夾在夾肢窩裏,想用蠻勁再把這條腿扳過來。瞿太太發急道:「先生!你快鬆手罷!再弄下去,他的腿本來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論不定!如今的人還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說,一面又拿老爺掐人中,渾身的揉來揉去。幸虧歇了不多一會,瞿耐庵慢慢的回醒過來,只是「啊唷啊唷」的喊痛。大家一見老爺有了活命,方始放心。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鬆手,站在一旁,瞪著一隻眼睛在那裏呆望。好容易瞧著瞿老爺有了活氣,他又想上前去用勁。瞿太太連忙搖手道:「你快別來了!你再來來,我們老爺要送在你手裏了!叫門房裏趕緊替先生打發了馬錢,請先生回府罷。」王先生無法,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門房裏,替他發給了四百錢的馬錢。王先生不答應,一定要五塊洋錢,說:「我是你們請了來的,同你們太太講明白的,不下藥,單要五塊洋錢。現在是你們不要我治,並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錢可不能。」門房裏人道:「你先生的本事太好,所以不請你治!老實同你說,你的本事一個錢不值!現在給你四百錢,已經有你面子了,不走做甚──」王先生一見門房裏人罵他,愈加不肯干休,賴在門房裏不肯去,說:「你們要壞我的招牌,我是要同你們拚命的!」門房裏人道:「這王八羔子不走,真個等做──」一面說,一面就伸出手來打了王先生兩拳。王先生氣急了,於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鬧的大了,上房裏都聽見了。瞿耐庵睡在床上,說道:「這種人同他鬧什麼!給他兩個錢,叫他走罷。」瞿太太道:「你有錢你給他,我可是沒有這多錢。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到制台衙門裏去一聲說,叫首縣押著他走!」一面說,一面自己走到外頭叫底下人趕他出去。正吵著,齊巧胡二老爺走來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連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爺便問:「吵的什麼事?」門房裏人說了。還是胡二老爺顧大局,走過來好勸歹勸,又在自己搭連袋裏摸了一塊洋錢給他,才肯走的。王先生臨走的時候還說:「今天若不是看你二老爺臉上,我一定同他拚一拚哩!」說完了這一句,方才撣撣衣服,辭別胡二老爺出門。
胡二老爺跟了瞿家跟班的直入內室。瞿太太仍舊躲入床後頭。胡二老爺當下便問:「大哥的腿怎麼樣了?可能好些?」瞿耐庵說不動話,只是搖頭。胡二老爺是瞿老爺的把兄弟,所以異常關切,便朝著跟班的說道:「外國大夫既不請,中國大夫又是如此,現在總得想個法子,找個妥當的人替他看看才好,總不能聽其自然。照這樣子,幾時才會好呢?我也曉得你們老爺光景,彼此至好,這二三十塊錢,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緊。」剛說到這裏,瞿太太一聽他肯出錢,便在床背後接腔道:「難得二老爺如此關切,一回一回的好意!只要外國大夫包得好,就請二老爺同了他來就是了。」胡二老爺道:「這個外國大夫在外國學堂考過,是頂頂有名的,連這個都醫不好,還做什麼大夫。而且三十塊錢要的亦並不算多。」瞿太太道:「既然如此,就拜託費心了。」胡二老爺去不多時,果然同了外國大夫來,言明三十塊洋錢包醫,簽字為憑。當下就由外國大夫替他推拿了半天,也沒下甚麼藥。畢竟外國大夫本事大,當天就好了許多。前後亦只看過三次,居然慢慢的能夠行動,亦沒有做瘸子。他夫婦二人自然歡喜不盡。不在話下。
單說瞿太太自從拜寶小姐做了乾娘之後,只有瞿耐庵腿痛的兩天沒有去,以後仍是天天去的。制台衙門裏亦跟寶小姐去過兩次,九姨太亦請過她。雖不算十分親熱,在人家瞧著,已經是十二分大面子了。瞿太太便趁空先託寶小姐替她老爺謀事情,說道:「不瞞寄娘說,你女婿自從弄了這個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雖說得過幾個差使,無奈省裏花費大,所領的薪水連澆裹還不夠。現在官場的情形,只要有差使,無論大小,人家有事總要找到你,反不如沒有差使的好。現在你女婿就是吃了這個有差使的虧,所以空子越發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話,照這樣子再當上兩年,還要弄得精打光呢。現在只求你老人家疼我,你老人家不疼我,更叫我找誰呢!」
一番話說得寶小姐不由不大發慈悲,特地為她到了制台衙門一趟,先把這話告訴了九姨太。九姨太道:「你這話很可以自己同你乾爹說。」寶小姐道:「我託乾爹這點事情,不怕他不依;然而總得拜託乾娘替我敲敲邊鼓,來得快些。」九姨太太應允。寶小姐立即跑到內簽押房逼著湍制台委瞿耐庵一個好缺。湍制台起初不答應,說:「他是有差之人,很可敷衍。現在省城裏候補的人,熬上十幾年見不著一個紅點子的都有,叫他不要貪心不足。」寶小姐一見湍制台不答應,登時撒嬌撒癡,因見簦押房裏無人,便一屁股坐在制台身上,一手拉著制台的耳朵,說:「乾爹!這件事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你不答應我,我還有什麼臉出去!」說著,便從懷裏掏出手帕子哭起來了。湍制台被她纏不過,只得應允。寶小姐一直等他應允,方才收淚,另外坐下。跟手九姨太亦走進來,又幫著他說了兩句「敲邊敲」的話。湍制台自然是無可推卻,當面說定,次日見了藩台,就叫他替瞿耐庵對付一個缺,然後寶小姐走的。
原來瞿耐庵老夫婦兩個,年紀均在四十七八,一直沒有養過兒子。瞧耐庵望子心切,每逢提起沒有兒子的話,總是長吁短歎。心上想弄小,只是怕太太,不敢出口。太太也明曉得他的意思,自己不會生養,無奈醋心太重,凡事都可商量,只有娶姨太太這句話,一直不肯放鬆。每見老爺望子心切,他總在一旁寬慰,說什麼「得子遲早有命。命中註定有兒子,早晚總會養的。某家太太五十幾歲,一樣生產。咱們兩口子究竟還沒有趕上人家的年紀,要心急做什麼呢。」瞿耐庵被她駁過幾次,雖然面子上無可說得,然而心總不死。朋友們都曉得他有懼內的毛病,說起話來,總不免拿他取笑。起先瞿耐庵還要抵賴,後來曉得的人多了,瞿耐庵也就自己承認了。
有天一個朋友請他吃飯,同桌的都是愛嫖的人。有兩個創議,說席散之後,要過江到漢口去吃花酒,今天一夜不回來。於是同席的人都答應說去,獨有瞿大老爺不響。大家無非又拿他取笑,說他怕太太,恐怕回來要罰跪。此時瞿耐庵已經吃了幾杯酒,酒蓋著臉,忽然膽子壯了起來,就說了聲「我也同去」。眾人又問他:「你這話可當真?」瞿耐庵道:「怎麼不當真!我也不過讓她些,果然怕了她也好了,還做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眾人見他如此,都覺稀罕。當天果然同他到漢口去玩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不覺懊悔起來,怕太太生氣。回家之後,少不得造謠言,說局子裏有公事,又有外頭解來的強盜,臬台因為他老手,特地派他審問,足足審了一夜,所以一夜未回。太太信以為真,以為臬台叫他問案乃是有面子的事情,非但不追究他,而且也甚歡喜,不過說了一句:「既然有公事,為甚麼不差人送個信回來,省得家裏等門?而且夜裏天冷,也好差人送件衣服給你。」瞿耐庵一見太太如此體貼,連忙感謝不盡。
過了十天半個月,朋友們見他吃花酒沒有事,以後就常常有人請他。起先還辭過幾次,後來曉得太太受騙,便爾膽子漸漸的大了起來,也就時常跟著朋友們走動走動了。他雖然是有家小的人,但是積威之下,只有懼怕的心,沒有歡樂的心;忽然一天到得堂子裏面,打情罵俏,骨軟筋酥,真同初世為人一般,其快樂可想而知。這時候漢口有個做窯姐的,名字叫做愛珠,姿色甚是平常,生意也不興旺。自從那日瞿耐庵破例跟著朋友吃花酒,因為他沒有局帶,有個朋友就把愛珠薦給與他。愛珠生意本來清淡,好容易弄到這個孤老[1],豈有不巴結之理。當夜吃完了酒,其時已經不早,愛珠屢次三番要留瞿老爺住在她那裏。無奈瞿老爺一來怕有玷官箴,二來怕「河東獅吼」,足足坐了一夜。愛珠也就陪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過江回省,見了太太,胡造一派謠言,搪塞過去。這便是第一次破戒。這次住雖未住,然而瞿老爺心上感念愛珠相待之情,已覺得是世界上有一無二了。
後來瞿老爺時常跟著朋友們過江閒逛。人家請他吃酒,愛珠少不得也要敲他吃酒,朋友們也要他復東道。推來推去,無可推卻。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館寶小姐那裏請安,午飯之後,跟班的回來說:「太太跟著戴太太到了制台衙門裏去,留住了吃晚飯,今天恐怕不得回來,叫小的回來拿衣服。」瞿耐庵一聽大喜,曉得太太是在戴公館、制台衙門常常住的,今天決計不回,便趁這個空,偷偷開了箱子,換了一身的新衣服。齊巧這天早上領的薪水尚未交帳,便包了二十塊錢溜過江去,到得愛珠那裏。一班好玩的朋友是天天在漢口的,自然一招就到。這天瞿老爺居然擺了一台酒,自己坐了主位。愛珠坐在身旁,不時還同他咬耳朵說話。直把個瞿老爺樂得手舞足蹈,比起候補老爺忽蒙掛牌署缺,接任之後第一次升堂理事,其開心也不過如此。
這天愛珠又留他。他曉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爾一口答應。這一夜,他倆要好,自不必說。愛珠在枕頭上訴說她本是好人家女兒,父母因為沒有錢用,所以才拿她賣到窯子裏來。「誰知竟是個火坑!老鴇的氣也受夠了!實實在在一天住不下去!你老爺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我只要出得此門,就是做丫頭亦是情願的!」說完了這兩句,不住的唬嗤唬嗤的哭。瞿耐庵聽了傷心,也幫著掉眼淚。後來愛珠再三問他:「你老爺的意思到底怎麼樣──」瞿耐庵一時也回答不出;一來是愛她,二來又是可憐她,滿心滿意,想要弄她。但是一樣:太太是著名的潑辣貨,這事萬萬商量不通的。倘若瞞著她做了,將來這饑荒一定不少。因此便把念頭冷了下來。禁不住愛珠一隻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臉對臉的說道:「瞿老爺,你好狠心!我如此的求你,你都不肯可憐可憐我!你放心!我來的時候,老鴇只出二百五十塊洋錢;你如今潑出再多一半,有了五百塊,也盡夠使的了。」瞿老爺一聽五百塊錢,不禁心上又畢拍一跳,思量:「我那裏弄這五百塊洋錢呢!」當時便楞住無語,然而心上又實實捨他不得,只說:「等明天商量起來再看」,也沒有回絕他。到了次日,約摸太太尚不會回家,恰巧有位朋友在別的窯子裏約他吃酒打牌,因此也沒有過江回省。這天愛珠又頂住他問過幾次。瞿耐庵也巴不得討她,但是苦於太太不准,二來亦是款項難籌,一時無從答應。
齊巧這天請他吃酒的這位朋友,姓笪,號玄洞,是湖北著名有錢的人。論起他的錢來,也不是自己賺的,是他老人家做武官,打「長毛」,在軍營裏得來的。這兩年他老人家過世了,他自己尚在服中,就出來爛嫖爛賭,無論什麼朋友都肯結交,一齊拉了來吃酒。不過他天生就的另外一種脾氣,是:朋友遇有急難,問他借錢,他是是一毛不拔的;倘若是在窯子裏替婊子贖身,或者在賭臺上人家借做賭本,他卻整百整千的借給人家,從來沒有回頭過。因此湖北官、幕兩途,凡是好玩的人都肯同他交結。他並且很高興借著官場勢力欺壓欺壓那些烏龜王八開窯子的。
瞿耐庵曉得他這個脾氣。齊巧這天正是他請吃酒,不覺打動念頭,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裏,問:「笪老爺來了沒有?」窯子裏人回稱:「笪老爺剛起身,在屋裏吃大煙呢。」瞿耐庵掀簾進去。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劈口便問:「今兒晚上奉請條子接到了沒有?」瞿耐庵忙稱:「一定過來奉陪。」當下言來言語去,扳談了半天。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說又不好直說。楞了好幾次,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說了一句道:「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笪玄洞見他來時,早已一手拿著煙燈坐焉洗耳恭聽,聽說有事商量,便正顏厲色的問他:「有什麼事情?」瞿耐庵又扭扭捏捏的半天,把臉漲的緋紅,說道:「不為別的,就是愛珠的事情。」笪玄洞道:「可是你要娶他?」瞿耐庵道:「老哥真真是明鑒萬里!怎麼一猜就猜著了!」說著,便把愛珠要跟他的話一五一十說了,又說:「別的都好商量,單是身價要五百塊洋錢這件事頂煩難,一時往那裏去湊!所以來同老哥斟酌斟酌。」笪玄洞道:「身價倒是小事。你是曉得我的脾氣的:無論什麼好朋友,就是親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沒有棺材睡,跪在地下問我借錢告幫,這個錢我是向來不借的:倘然有人家要討小,或是賭錢輸了,這個錢我最肯幫忙的。不過你老嫂子答應不答應?不要將來我們旁邊人都弄得沒趣!」瞿耐庵又把臉一紅道:「這個───」笪玄洞道:「這個怎麼樣?」瞿耐庵道:「等我再去斟酌斟酌看。」笪玄洞道:「斟酌好了,快約我個信。我的錢是現成的。」
瞿耐庵仍回到愛珠屋裏,拿兩隻眼睛瞧著愛珠,一聲不響,呆坐了半天。愛珠又問他:「事情怎麼樣?」瞿耐庵看了半天,實在捨不得,一時色膽包天,只說得一句道:「依你辦就是了,有什麼怎麼樣!」愛珠便催他立刻叫了老鴇來在當面商量。老鴇來了,瞿耐庵吱吱了半天,臉漲紅了,還是說不清楚。幸虧愛珠自己爽爽快快的說了。老鴇先討他八百,後來磨來磨去,磨到五百五。愛珠問:「瞿老爺,怎麼樣?」瞿老爺道:「五百塊錢是有的,多了我沒處去借。」老鴇道:「瞿大老爺大福大量,何在乎這五十塊錢!」愛珠也生了氣說:「瞿老爺!為了五十塊錢,不肯救我麼?」說著就哭。瞿耐庵沒有法子,又去找笪玄洞。笪玄洞就一口答應代借五百五十塊,又說:「娶了過來,你老哥總得另外打公館。這裏洋街上西頭有我一處房子空著,你不妨就搬了去先住起來。」又道:「正價雖有,零星開銷也不能省的,我討小討慣的了,還有什麼不曉得的。索性成全你倒底罷:五百五的正價,算是借項,如今再多送你兩百塊錢,就算是我的賀儀,我也不另外送了。」於是瞿耐庵感激不盡。當天就去看房子,租傢伙,諸事停當,然後到窯子裏同老鴇交清楚,連夜一頂小轎把愛珠接了出來。
這天瞿耐庵一心只有新討的小老婆在心上,潑出膽子來做,早把太太丟在九霄雲外了。這一夜又沒有過江。第二天晚上,特地叫了兩席酒請請眾位朋友。自然是笪玄洞首坐。席面上大家又叫局豁拳,盡情取樂。等到席散,又有十二點半了。接連瞿耐庵三夜沒有回省。他太太跟著寶小姐在制台衙門裏,恰恰亦住了三夜。
卻說湍制台九姨太身邊的那個大丫頭,自見湍制臺屬意於她,她便有心惹草粘花,時向湍制台跟著勾搭。後來忽然又見湍制台從外面收了兩個姨太太,她便曉得自己無分。嗣後遇見了湍制台總是氣的蹺著嘴唇,連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於當差使更不用說了。湍制台也因自己已經有了十二個妾;又兼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強,能把個湍制台壓伏的服服貼帖,因此也就打斷這個念頭。但是每逢見面,觸起前情,總覺自己於心有愧。又因這大丫頭見了面,一言不發,總是氣憤憤的,更是過意不去。因此這湍制台左右為難,便想早點替她配匹一個年輕貌美,有錢有勢的丈夫;等他們一夫一妻,安穩度日,藉以稍贖前愆。
主意打定,於是先在候補道、府當中,看來看去,不是年紀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過去一定不能如意;至於同、通、州、縣一班,捐納的流品太雜,科甲班酸氣難當,看了多人,亦不中意。湍制台心中因此甚為悶悶。後來為了一件公事,傳督標各營將官來轅諭話。內有署理本標右營遊擊戴世昌一員,卻生得面如冠玉,狀貌魁梧,看上去不過三十左右。此時湍制台有心替大丫頭挑選女婿,等到大眾諭話之後,便向他問長問短,著實垂青。幸喜這戴世昌人極聰明,隨機應變。當時湍制台看了,甚為合意。
等到送客之後,當晚單傳中軍副將王占城到內衙簽押房,細問這戴世昌的細底,有無家眷在此。王占城一一稟知,說:「他是上年八月斷弦,目下尚虛中饋。堂上既無二老,膝前子女猶虛。」湍制台一聽大喜,就說:「我看這人相貌非凡,將來一定要闊,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王占城道:「大帥賞識一定不差。倘蒙憲恩栽培,實是戴遊擊之幸。」湍制台聽了,正想託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個做制台的人,怎麼管起丫頭們的事來?說出去甚為不雅。」轉念一想:「不好說是丫頭,須改個稱呼,人家便不至於說笑我了。」想了一會,便道:「現在有一事相煩:從前我們大太太去世的前天,曾扶養親戚家的一個女孩子,認為乾女兒,等我們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這第九個妾照管。如今剛剛十八歲。自古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雖則是我乾女兒,因我自己並未生養,所以我待他卻同我自己所生的無二。今天我看見戴遊擊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說他斷弦之後,還未續娶;如此說來,正是絕好一頭親事。相煩老兄做個媒人,並且同戴遊擊說,他武官沒有錢,不要害怕,將來男女兩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當。」
王占城諾諾連聲。出去之後,連夜就把戴世昌請了過來,告訴他這番情由,又連稱「恭喜」,口稱:「吾兄有這種機會,將來前程未可限量。」戴世昌聽了,不禁又喜又驚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做女婿;驚的是我是個當武官的,怎麼配得上制台千金!轉念一想:「我要同他攀親,這個親事闊雖闊,但是要拿多少錢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楞了半天,除卻嘻開嘴笑之外,並無他話。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美意,什麼男女兩家都歸他一人承當的話說了出來。戴世昌聽了,止不住感激涕零,連連給王占城請安,請他費心。
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轅稟覆制台。稟明之後,湍制台回轉上房,不往別處,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此時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丟在腦後了,今兒忽然見他進來,賽如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一般。想要前來奉承,一想自己是得過寵的,須要自留身分;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時什麼回心轉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說道:「我今兒來找你,不為別的事情,為著我們上房裏丫頭,年紀大的,留著也要作怪,我想打發掉兩個,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你跟前的那個大丫頭,今年年紀也不小了,也很好打發了,你又不缺什麼人用。所以我特地同你說一聲兒。」
九姨太起先聽見湍制台要打發他的丫頭,心上老大不自在。要說不遵,怕他著惱;如果依他,為什麼撿著我欺負?尚在躊躇的時候,只聽湍制台又說道:「你的丫頭,我是拿她另眼看待的呢。我替她撿了一個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輕,又是有錢,亦總算對得住她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說是配個做官的,怎麼好說我們的使女?我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好說是你的乾女兒。你說好不好?」九姨太本來滿肚皮不願意,後來見說是許給一個做官的,方才把氣平下;又想:「這丫頭果然大了,留在家裏,亦是禍害。倘若再被老爺看上了眼,做了什麼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將機就計,拿她出脫也好。」想完,便道:「我當不起她做我的乾女兒,就說是你的乾女兒罷。」湍制台道:「你我並不分家,你的我的,還不是一樣嗎。」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她出來替你磕個頭。」湍制台道:「這也可不必了。」正說著,九姨太已把大丫頭喚了出來,叫她替老爺磕頭,還要改稱呼。大丫頭扭扭捏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個頭,湍制台還了一個半禮,起來又替九姨太行過禮,九姨太便吩咐一應人等都得改稱呼,因她小名喚做寶珠,就稱她為寶小姐。
過了兩天,湍制台便催著男家趕緊行聘,叫善後局撥了三千銀子給戴世昌,以作喜事之用,又委了戴世昌兩個差使。此時湍制台因為自己沒有女兒,竟把這大丫頭當作自己親生的一樣看待,也撥三千銀子給九姨太,叫九姨太替她辦嫁裝。有了錢,樣樣都是現成的。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戴世昌特地又租了一座大公館。三天頭裏,請媒人過帖,送衣服首飾,面子上也很下得去。兩位媒人:一位中軍王占城,一位首府康乃芳。到了這一天,一齊穿著公服到制台衙門裏來。湍制台卻是自己沒有出來奉陪,推說自己有公事,叫侄少爺出來陪的。兩個媒人也沒有坐大廳,是在西面花廳另外坐的:這倒是湍制台愛惜聲名的緣故。
且說到了正日,男府中張燈結綵,異常鬧熱。雖然有些人也曉得是制台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環,但是制台外面總說是亡妻的乾女兒,大家也不肯同他計較,樂得將錯就錯,順勢奉承。還有些官員借此緣由前來送禮,湍制台也樂得撿禮重的任意收下。這場喜事居然也弄到頭兩萬銀子,又做了人家的乾丈人,頗為值得。花轎過去,一切繁文都不必說。到了三朝,寶小姐同了新姑爺來回門。內裏便是九姨太做主人。九姨太自己不曾生養,平空裏有了這個女婿,自然也是歡喜。而且這女婿能言慣道,把個乾丈母娘奉承得什麼似的,因此這九姨太更覺樂不可支。
閒話少敘。單說這戴世昌自從做了總督東床,一來自己年紀輕,閱歷少,二來有了這個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氣揚,眼睛內瞧不起同寅。於是這些同寅當中也不免因羨生妒生忌,更有幾個曉得這寶小姐底細的,言語之間,便不免帶點譏刺。起初戴世昌還不覺著,後來聽得多了,也漸漸的有點詫異,回家便把這話告訴了妻子。寶小姐道:「我的娘是亡過大太太的好姊妹,我才養下來三天,大太太就抱了過來。人家的閒話,有影無形,聽他做甚!」話雖如此說,但是面孔上甚不好看。戴世昌便亦丟過。
但是一樣:寶小姐回到衙內,除了湍制台、九姨太認她為乾女兒之外,其他別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爺等還拿她當丫頭看待,不過比起別人略有體面。她亦不敢同這些人並起並坐。她有幾個舊夥伴見了她拿她取笑:一個個都來讓她,請她坐,請她吃茶;一口一聲的稱她為小姐,把她急的什麼似的。十二位姨太太當中,除掉九姨太,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頂刻毒,見了人一句不讓。自見老爺抬舉九姨太的丫頭,心上很不舒服。一日聽見大眾奉承寶小姐,更把她惱了,便對著自己丫頭連連冷笑道:「什麼小姐!你們只好叫她一聲『丫小姐』,將來你們一個個都有分的。」誰知自從十二姨太這一句話,便是一傳十,十傳百,通衙門都曉得了。有些刻薄的,更指指點點,當著她面拿這話說給她聽,把她氣的了不得,而又無從發作。後來又把這話傳到戴世昌的耳朵裏,心上也覺氣悶,忽念要靠這假泰山的勢力,也只得隱忍不言。
這假泰山果有勢力,成親不到三月,便把他補實遊擊。除了尋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隻兵輪委他管帶。人家見他有此腳力,合城文武官員,除掉提、鎮、兩司之外,沒有一個不巴結他的,就有一班候補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至於內裏這位寶小姐,真正是小人得志,弄得個氣焰熏天,見了戴世昌,喝去呼來,簡直像她的奴才一樣。後來人家走戴世昌的門路,戴世昌又轉走他妻子的門路,替湍制台拉過兩回皮條,一共也有一萬六千銀子。湍制台受了。自此以後,把柄落在這寶小姐手裏,索性撒嬌撒癡,更把這乾爸爸不放在眼裏了。
寶小姐有一樣脾氣,是歡喜人家稱呼她「姑奶奶」,不要人家稱她「戴太太」。你道為何?她說稱他「戴太太」,不過是戴大人的妻子,沒有什麼稀罕;稱她「姑奶奶」,方合她制台乾小姐的身分。她常常同人家說:「不是我說句大話:通湖北一省之中,誰家沒有小姐?誰家小姐不出嫁?出了嫁就是姑奶奶。這些姑奶奶當中,那有大過似我的?」她既歡喜奉承,人家也就樂得前來奉承她。有些候補老爺,單走戴世昌的門路不中用,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來奉承寶小姐。大家是曉得脾氣的,見了面,姑奶奶長,姑奶奶短,叫的應天價響。候補老爺當中,該錢的少,這些太太們同她來往,知道她是闊出身,眼睛眶子是大的,東西少了拿不出手,有些都當了當,買禮送她。
當中就有一家太太,他老爺姓瞿,號耐庵。據說是個知縣班子,當過兩年保甲,半年發審,都是苦事情,別的差使卻沒有當過,心上想調一個好點的,就回家同太太商量,要太太走這條門路。太太拿腔做勢,說道:「自古道『做官做官』,是要你們老爺自己做的,我們當太太的只曉得跟著老爺享福,別的事是不管的。」禁不住瞿耐庵左作一揖,右打一恭,幾乎要下跪。太太道:「我要同你講好了價錢,我們再去辦這一回事。」瞿耐庵道:「聽太太吩咐。」太太道:「你得了好事情,一年給我多少錢?」瞿耐庵道:「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這又何用說在前頭呢?」太太道:「不是這樣說。等你有了事,我問你要錢比抽你的筋還難,不如預先說明白了好。」瞿耐庵道:「太太用錢,我何曾敢說一個『不』字;沒有亦是沒法的事。」太太道:「我不曉得你是個什麼差使,多少我不好說,你自己憑良心罷。」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一家一半」。太太不等說完,登時柳眉雙豎,杏眼圓睜,喝道:「什麼一家一半!那一半你要留著給誰用?」瞿耐庵連連陪笑道:「留著太太用。──我替你收好著。」太太道:「不用你費心,我自己會收的。」瞿耐庵道:「太太說得是,說得是!」連連屏氣斂息,不敢做聲。太太又吩咐道:「我替你辦事情,我是要化錢的。頭一面,一分禮是不能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後還得時時刻刻去點綴點綴。你現在已經窮的什麼似的,那裏還有錢給我用。無非苦我這副老臉出去向人家挪借,借不著,自己當當。這筆錢難道就不要還我嗎?」瞿耐庵道:「應得還!應得還!既然太太如此說法,以後差使上來的錢,一齊歸太太經管,就是我要用錢,也在太太手裏來討。你說可好不好?」太太道:「如此也罷了。」當下商量已定,就想託一個廟裏的和尚做了牽線。
此時寶小姐聲氣廣通,交遊開闊,省城裏除了藩台、糧道兩家太太之外,所有的太太一齊同她來往。她們這般女朋友竟比男朋友來得還要熱鬧:今天東家吃酒,明天西家抹牌;一齊坐著四人大轎,點著官銜燈籠,親兵隨從簇擁著,出出進進,好不威武。就這裏頭說差使,託人情,在湖北省城裏賽如開了一爿大字型大小一樣。
寶小姐又愛逛廟宇,所有大大小小的寺院都有她的功德。譬如寶小姐捐一百塊洋錢,這廟裏的和尚、姑子一定要回送公館裏管家大爺一分,上房裏老媽、丫環一分,每一分至少也得十幾塊洋錢。寶小姐進款雖多,無奈出款也不少。就是寶小姐不願意多出,手下的那些老媽、丫環們也一定要勸她多出。和尚、姑子還時常到公館裏請安,見了面,拿兩手一合,頭一低,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再說聲「請姑奶奶的安」,跟著下來,就盡性的拿「姑奶奶」奉承。無論有多少的高帽子,寶小姐都戴得上。寶小姐既向這般人混熟了,以後就天天的往寺院裏跑,又請那些要好的太太、奶奶們吃素飯。人家見她禮佛拜懺便認她是持齋行善一流,於是人家要回席請她,也只得把她請在廟裏。這個風聲傳了出去,慢慢地那些會鑽門路的人也就一個個的來同和尚、姑子拉攏了。
閒話休敘。且說這武昌省城有名是一座龍華寺。這龍華寺坐落在賓陽門內,乃是個極大叢林,聽說亦有千幾百年的香火了。寺裏居中一座「大雄寶殿」,供的是釋迦牟尼。此外觀音殿、羅漢堂、齋堂、客堂、禪堂、僧房,曲曲彎彎,已經不在少處。另外還有精室,專備接待女客。因為龍華寺是武昌名勝所在,所以合城文武官員,空閒時候都走來隨喜隨喜,就是過往的洲客亦都有慕名來的。寺裏有方丈,是專門只管清修,不問別事,執事的另外有人。頂闊的是知客,專管應酬客人以及同各衙門來往。督、撫、司、道以下,統通認得。凡是當知客和尚:第一要面孔生得好,走到人前不至於討厭;第二要嘴巴會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官場說官場上的話,見了生意人說生意場中的話,真正要八面圓通,十二分周到,方能當得此任。知客和尚專管知客,不要上殿做佛事。又常常聽見人說起,知客應酬老爺們還容易,最難的是應酬太太們。應酬了老爺、老爺當中不肯化錢的居多;應酬了太太,卻是大把銀子抓給他們用。所以他們趨奉太太競其比趨奉老爺還要來得起勁。這位太太的老爺是什麼人,同誰家是親威,跟著伺候的人誰拿權誰不拿權,和尚肚皮裏都有詳詳細細的一本帳,說出來是不會錯的。
單說這龍華寺裏的知客,法號善哉,是鎮江人氏。自少在金山寺出家,生的眉清目秀,一表非凡,而且人亦能言會道。二十三歲上,因往四川朝山回來,路過武昌,就在這龍華寺內掛單[1],一連住了幾日。此時龍華寺當家老和尚正苦少個幫手,見他伶俐聰明,討人歡喜,遂寫一封書信給金山寺裏的老和尚,留這善哉和尚在龍華寺裏執事。過了幾個月,當家老和尚見他著實來得,就升他為知客和尚。不上一年,凡是湖北省裏的貴官顯宦,豪賈富商,他沒有一個不認得,而且還沒有一個不同他說得來。他更有一件本事,是這些大人老爺們的太太,尤其沒有一個不喜歡到他寺裏走動。不說別的佈施,單是佛事一項,已經比前頭要多出好幾倍了。他既有此人緣,也就樂得借此替人家拉攏,人家自然不肯叫他白出力的。
此時這善哉和尚打聽得寶小姐是制台乾小姐,是湖北第一分闊人,便借捐建水陸功德為名,先送了一分禮物,無非是吃食等類;又送了兩副請帖,暫時不說佈施,只說是「某日開建道場,請戴大人同姑奶奶前往隨喜」。寶小姐是少年性情,聽見有好玩的所在,沒有不趕著去的。善哉和尚又早同戴府管家聯絡一氣,某日前往,預先送信給他。到了這天,善哉和尚竭力張羅,把寺裏寺外陳設一新。男客所在,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提、鎮、司、道以及督、撫衙門的幕友、官親;二等是實缺、候補府班以下人員至首縣止,同著些闊商家,什麼洋行買辦,錢莊匯票等字型大小;三等乃是候補州、縣,以及佐貳各官,同隨常賣買人等。三等地方都另有招呼的人。戴世昌雖是遊擊,因係制台的乾女婿,所以坐了第一等客位。女客所在也分三等,同男客不相上下。善哉和尚卻又另外替寶小姐備了一間精室。這精室之中,特地買了一張外國床,一副新被褥,湖色外國紗帳子,鴨毛枕頭,說是預備姑奶奶歇中覺的。床面前四張外國椅子,一張小小圓臺;圓臺上放著一個小小船合[2],堆著些蜜餞點心之類,極其精緻,說是預備姑奶奶隨意吃吃的。靠窗一張妝台,脂、粉、鏡奩,梳、篦、金暴花水之類,亦都全備,又道是預備姑奶奶或是覺後或是飯後重新梳妝用的。床後頭還有馬桶一個。寶小姐有了這個好地方,又加以和尚竭力趨奉,比書上說的「先意承志」,做人家兒子的也沒有這樣孝順。
寶小姐來的多了,外頭的名聲也大了,就有些想走門路的鑽頭覓縫的來巴結善哉和尚。善哉和尚也就此出賣些「風雲雷雨」,以顯他的聲光。這個風聲恰巧被瞿耐庵的太太曉得了。這瞿耐庵的太太平時也是極其相信吃齋念佛的,見了出家人,分外有緣,無事便到這龍華寺裏來跑,因此同這善哉和尚也極相熟。但是一樣:瞿耐庵的太太手裏是沒有什麼錢的,和尚的眼睛最為勢利不過,見了有錢的施主就把她比下來了。這回起建水陸道場,開懺的那一天,寶小姐到場,只吃了一頓飯,就捐了五百兩銀子。瞿太太也跟來隨喜,好容易在家裏連當帶借,送了十塊錢給和尚。和尚那裏拿他放在眼裏,不過是來者不拒,多多少少,一齊留下罷了。瞿太太雖然竭力拉攏,無奈手筆不大,總覺上不得台盤。此乃境遇使然,無可奈何之事。
恰巧四十九天功德圓滿。善哉和尚弄錢本事真大,又把老和尚架弄出來,說是要傳戒。預先刻了傳單,外府州、縣,分頭叫人去貼。這個風聲一出,那些願意受戒的善男信女,果然不遠千里而來。此番善哉和尚卻是大開山門,定了規例:凡來受戒的,每人定要多少錢。要了錢還不算,還要叫這些人吃苦頭。一個個都跪在老和尚面前,拿些蘄艾,分為九團或十二團,放在光郎頭上,用火點著;燒到後來,靠著頭皮,把他油都烤了出去,燒的吱吱的響。這人痛的愁眉苦臉,流淚滿面,嘴裏頭只是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敢說一聲痛。凡受過戒的都說:「燒到痛的時候,只要念『阿彌陀佛』,佛菩薩自然會來救你的。就是要痛,也就不痛了。」又說道:「凡一個人入了道,七情六欲是不能免的。如今這一燒,可把他燒斷,永遠不想開葷,亦不想偷女人了。」如是者一個個頭上就同骨牌攢了眼的一樣,這地方永遠不生頭髮,其名又謂「燒香洞」。凡有香洞和尚,到那裏都好掛單,有飯吃,大家都肯佈施他;要說是沒有香洞,大家都叫他野和尚,可是沒有人理的。燒過香洞之後,還要進禪堂。禪堂裏的規矩是:坐一炷香,跪一炷香,輪流到九天九夜,一刻不得休歇,亦不准打盹睡覺。九天之後,方算圓滿。這九天裏頭,倘然錯了他一點規矩,另外有管他們的人,抗著又粗又長的板子,要在光郎頭上敲的。看起來真正苦惱,並不是修行,直截是受罪!
閒話少敘。單說此時這龍華寺受戒的人,只有僧眾,並無女人。善哉和尚會出主意,便出來同一班太太們說道:「諸位太太都是前世裏修行,所以這一輩子才有這們大的福分;倘若這一輩子裏再修行修行,下一輩子還不曉得怎樣好哩!」一句話提醒了眾人,便問:「怎樣修行的好?」善哉和尚道:「阿彌陀佛!若要修行,也沒有別的,只要同我們出家人一樣,到大和尚跟前受個戒,等大和尚替你們起個法名。以後遇見寺裏做什麼功德,量力施布點,這就是修行了。」寶小姐道:「要剃頭髮不要?」善哉和尚道:「阿彌陀佛!我的姑奶奶,倘若要你們剃頭髮,豈不同姑子一樣?以後這們大的福分叫誰去享呢?小僧說的原是帶髮修行,只要一心皈依,都是一樣的。」寶小姐道:「既然如此,我亦來一分,修修來世也是好的。」又問:「要多少錢?」善哉和尚道:「隨緣樂助,亦要看各人的身分,姑奶奶大才斟酌罷了。」於是在座的各家太太聽見和尚說「隨緣樂助」,大家高興,就有一大半要受戒的。當時算寶小姐頂闊,送了大和尚三百塊洋錢,說是孝敬老師傅的贄敬;又拿出一百塊錢來齋僧,說是同眾位師兄結結緣的。和尚笑納之後,大和尚就替他起了一個法號,叫做妙善。其餘各位受戒的女太太們,從四元起碼,以至幾十元為止。瞿太太亦送了十塊洋錢,隨同受戒。等到事完之後,和尚又備了幾桌素齋,請眾位受戒的女太太一同到來,以敘同門之禮。
瞿太太是有心巴結寶小姐的,如今借此為由,被她搭上了手,便爾趨前跟後,做出千奇百怪的樣子來奉承寶小姐。又時常到寶小姐公館裏去請安,送東送西,更不必說。有天寶小姐在一位姊妹家裏吃醉了酒,其日瞿太太也在座。瞿太太一見這樣,便過來替她捶背,替她裝煙,又親自攙扶她上轎,一直把寶小姐送回公館。這一夜瞿太太也沒有回家,就在寶小姐公館裏伺候了一夜。第二天寶小姐酒醒,很覺得過意不去。後來彼此熟了,見瞿太太常常如此,也就安之若素了。瞿太太的脾氣再要隨和沒有,連老媽的氣都肯受的。有些丫環問她要東西不必說,空著還要拿她說笑取樂。寶小姐見丫環們如此,她也和在裏頭拿瞿太太來開心。
有天亦是寶小姐醉後,瞿太太過來替她倒了一碗茶,接著又裝了幾袋水煙。寶小姐醉態可掬的,一手摟著瞿太太的頸項,說道:「我來世修修,修到有你這個女兒,我就開心死了!」瞿太太道:「我是巴而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兒,只怕夠不上。」寶小姐道:「別的都可以,倒是你是上了歲數的人,我只有這一點點年紀,那有你做我的女兒的道理。」瞿太太道:「姑奶奶說那裏話來!常言說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那一樁趕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就情願拜在膝下,常常伺候你老人家。」此時寶小姐已有十分酒意,忘其所以,聽了瞿太太的話,並不思量,便衝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磕個頭,叫我一聲『娘』罷。以後我疼你。」一句話直把個瞿太太樂得要死,果真爬在地下替寶小姐磕了一個頭,叫了一聲「乾娘」。寶小姐趁著酒蓋了臉,便答應了一聲,見她磕頭,動也不動。
當日瞿太太伺候寶小姐睡覺之後,立刻趕回家中。此時她老爺瞿耐庵蒙戴世昌替他吹噓,已經委了清道局的差使。這天正領了薪水回來,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見回家,以為一定是戴公館留下,今天不轉的了,豈知三更過後,忽聽打門聲急。開出門去一看,不是別人,原來就是太太。太太回家,不說別的,劈口便問:「薪水領到沒有:」瞿耐庵道:「恰恰今日領到。因為太太未曾過目,所以不敢動用。」太太道:「好」。登時取了出來一看整整七十塊洋錢。太太便吩咐備燕菜酒席兩桌,下餘的備辦男女衣料四分,再配些別的禮物,一概明天候用。瞿耐庵是懼怕太太,一向奉命如神的,只得諾諾連聲,不敢違拗。次日一早,備辦停當。太太也早起梳洗。諸事齊備,便抬了酒席禮物,徑往戴公館而來。
這日寶小姐因為昨夜酒醉,人甚睏乏,睡到十二點鐘方才起身。人報瞿太太到來。只見瞿太太身穿補褂,腰繫紅裙;她老爺是有花翎的,所以太太頭上也插著一支四寸長的小花翎;扭扭捏捏走進宅門,後面兩個抬合抬著禮物酒席。寶小姐忘記昨夜醉後之事,見了甚為詫異。見面之後,忙問所以。瞿太太笑而不言。但見她走到客堂,拿圈身椅兩把,居中一擺。跟來的人隨手把紅氈鋪下。瞿太太便說:「請你們大人。今日是寄女兒特地過來叩見乾爹、乾娘,是不用回避的了。」此時戴世昌正躲在房中,聽了摸不著頭路,寶小姐也覺茫然。倒是旁邊的丫頭、老媽記著,便把昨夜之事說出。寶小姐道:「醉後之言,何足為憑。我那裏好收瞿太太做乾女兒!真正把我折死了!」剛剛跨出房門,想要推讓,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嘴裏還說:「既然乾爹不出來,朝上拜過亦是一樣的。」寶小姐連忙還禮,連說:「這裏那裏說起!──」瞿太太拜過之後,趕忙又把禮物獻上,說是兩分送給乾爹、乾娘,兩分連著一席酒,是託乾娘孝敬與乾外公、乾外婆的。寶小姐只是謙著不受。瞿太太那裏肯依,說:「昨夜已蒙乾娘收留,倘今天不算,叫我把臉擱在那裏去呢?」於是旁邊一眾丫頭、老媽都湊趣說:「今天瞿太太來拜乾娘,乃是出於一片至誠,太太倒是收了她的好,叫她心上快活。太太只要以後疼她就是了。」此時寶小姐無可如何,只得老老臉皮認了她做乾女兒。後來戴世昌也出來見過禮。寶小姐又把丫頭、老媽、底下人、廚子,統通叫了上來叩見瞿太太。大家亦改口叫她瞿姑奶奶。當時擺席吃酒。
等到飯後,寶小姐一想,自己總覺過意不去:「索性今天把她帶進制台衙門,叫他認認乾外公、乾外婆,也可顯顯我的手面。」當下便把此意同瞿太太說知。瞿太太有何不願之理,登時滿口答應,又說:「於理應得去請安的。」於是寶小姐先打發老媽到制台衙門裏去說明白,只說姑奶奶收了一個乾女兒,立刻進來叩見老爺同九姨太太,但是且慢說出人頭來。老媽去後,寶小姐帶著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轎而去。
一霎時到得湍制台衙門,自然是一徑到九姨太上房裏。此時湍制台聽了老媽的話,都曉得寶小姐收了一個乾女兒,大家以為總是人家的小姐了。九姨太急忙預備見面禮。正鬧著,人報寶小姐回來了。大家立起身看時,都想看看這位小姐長得面貌如何。只見寶小姐走到頭裏,後面跟了一個臉上起皺紋的老婆婆,再細看看,頭髮也有幾根白了。大家見了詫異,還當是那小姐的娘自己同來的,然而來的只有她倆,並沒有第三個。因此大眾格外疑心。此時湍制台亦正在房中,從玻璃窗內看見,也覺著奇怪。只聽得寶小姐在院子裏喊道:「乾媽,我同個人來給你瞧瞧。」一頭說,一頭走進上房,吩咐老媽把紅氈鋪地。寶小姐就拉了瞿太太一把,說道:「你就在這裏拜見外公、外婆罷。」大眾至此方才明白,這同來的老婆婆就是她的乾女兒。但是她要收個乾女兒,為什麼不收個年輕的,倒收個老太婆?真正叫人不明白。但是她如此一片至誠,九姨太只得出來同她謙了一回,受了她一禮,讓她坐下,彼此寒暄了一回。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禮物送上,九姨太也送了五十塊洋錢的見面錢。然後招呼開席,直吃到二更天,方才盡歡而散。這天湍制台雖未出來相見,但把她孝敬的禮物收下,也要算得賞臉的了。且說瞿太太這天因為頭一天來,不便住下,約摸到了時候,便即起身告辭。九姨太還再三叮嚀,叫她空了只管進來,現在是自己一家人,用不著客氣的了。
此時瞿太太喜的心花都工。相別出來上轎,在轎子裏滿腹盤算,思量幾時再進來,又思量過天還得備席請請乾外婆,又想:「她們是闊,眼眶子是大的,請她們不能過於寒儉,須得稍為體面些。」又想:「橫豎有今天乾外婆送我的五十塊錢,『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拿來應酬她。彼此要好了,少不得總要替我們老爺弄點事情。只要弄得一個好點差使,就有在裏頭了。」又想:『這條門路全虧了善哉和尚;等到有了錢,須得到他寺裏大大的佈施些,以補報他這番美意。』正盤算間,不提防轎子落地,說是已經到了自己家的門口了。瞿太太定了一定神,方才從轎子裏走出來。還沒有出轎門,忽然一個跟班的走上來回道:「太太,老爺不好了!今天出出小恭,跌斷了一隻腿了!」瞿太太聽了,不禁大吃一驚。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行腳僧投宿寺院。↑
似船形的合。↑
話說湖北湍制台從前曾做過雲南臬司,彼時做雲南藩司的乃是一個漢人,姓劉,名進吉。他二人氣味相投,又為同在一省做官,於是兩人就換了帖,拜了把兄弟。後來湍制台官運亨通,從雲南臬司任上就升了貴州藩司,又調任江甯藩司,升江蘇巡撫;不上兩年,又升湖廣總督,真正是一帆風順,再要升得快亦沒有了。劉進吉到底吃了漢人的虧,一任雲南藩司就做了十一年半,一直沒有調動。到了第十二年的下半年,才把他調了湖南藩司,正受湖廣總督管轄。官場的規矩:從前把兄弟一朝做了堂屬,是要繳帖的。劉藩司陛見進京,路過武昌,就把從前湍制台同他換的那副帖子找了出來,拿了紅封套套好,等到上衙門的時候,交代了巡捕官,說是繳還憲帖。巡捕官拿了進去。湍制台先看手本,曉得是他到了,連忙叫「請」。巡捕官又把繳帖的話回明。湍制台偏要拉交情,便道:「我同劉大人交非泛泛。你去同他說,若論皇上家的公事,我亦不能不公辦;至於這帖子,他一定要還我,我卻不敢當。總而言之:我們私底下見面,總還是把兄弟。」巡捕官遵諭,傳話出來。劉藩司無奈,只得受了憲帖,跟著手本上去。見面之後,無非先行他的官禮。湍制台異常親熱。劉藩台年紀大,湍制台年紀小,所以湍制台竟其口口聲聲稱劉藩台為大哥,自己稱小弟。
劉藩台一直當他是真念交情,便把繳帖的話亦不再提了。在武昌住了五日,湍制台又請他吃過飯。接著稟辭過江,坐了輪船徑到上海,又換船到天津,然後搭了火車進京。藩、臬大員照例是要宮門請安的;召見下來,又赴各位軍機大臣處稟安。一連在京城應酬了半個月。他乃是一個古板人,從不曉得什麼叫做走門路,所以上頭仍舊叫他回任。等到請訓後,仍由原道出京。二次路過武昌,湍制台同他還是很要好,留住了幾天,方才赴長沙上任。
無奈劉藩台是個上了年紀的人,素來身體生得又高又胖。到任不及三月,有天萬壽[1],跟了撫台拜牌[2],磕頭起來,一個不留心,人家踏住了他的衣角,害得他跌了一個筋斗。誰知這一跌,竟其跌得中了風了,當時就嘴眼歪斜,口吐白沫。撫台一見大驚,立刻就叫人把他抱在轎子裏頭,送回藩台衙門。他有個大少爺,是捐的湖北候補道,此時正進京引見,不在跟著。衙門裏只有兩個姨太太,幾個小少爺,一個大少奶奶,兩個孫女兒。一見他老人家中了風,合衙門上下都驚慌了,立刻打電報給大少爺。大少爺得到電報,幸虧其時引見已完,立刻起身出京,到了武昌也沒有稟到就趕回長沙老人家任上來了。此時他父親劉藩台接連換了七八個醫生,前後吃過二十幾劑藥,居然神志漸清,不過身子虛弱,不能用心。當時就託撫台替他請了一個月的假,以便將養。誰知一月之後,還不能出來辦事。他心下思量:「自己已有這們一把年紀,兒子亦經出仕,做了二三十年的官,銀子亦有了。古人說得好:『急流勇退。』我如今很可以回家享福了,何必再在外頭吃辛吃苦替兒孫作馬牛呢。」主意打定,便上了一個稟帖給撫台,託撫台替他告病。撫台念他是老資格,一切公事都還在行,起先還照例留過他兩次,後來見他一定要告退,也只得隨他了。摺子上去,批了下來,是沒有不准的。一面先由巡撫派人署理,以便他好交卸。交卸之後,又在長沙住了些時。常言道:「無官一身輕。」劉藩台此時卻有此等光景。
閒話少敘。且說他大少爺號叫劉頤伯,因見老人家病體漸愈,他乃引見到省的人,是有憑限的,連忙先叩別了老太爺,徑赴武昌稟到。臨走的時候,劉藩台自恃同湍制台有舊,便寫了一封書信交給頤伯轉呈湍制台,無非是託他照應兒子的意思。自己說明暫住長沙,等到兒子得有差使,即行迎養。當時分派已定,然後頤伯起身。等到到了武昌,見過制台,呈上書信,湍制台問長問短,異常關切。官場上的人最妒忌不過的,因見制台向劉頤伯如此關切,大家齊說:「劉某人不久一定就要得差使的。」就是劉頤伯自己亦以為靠著老太爺的交情,大小總有個事情當當,不會久賦閑的。那知一等等了三個月,制台見面總是很要好,提到「差使」二字,卻是沒得下文。劉頤伯亦託過藩台替他吹噓過。湍制台說:「一來誰不曉得我同他老人家是把兄弟,二來劉道年紀還輕,等他閱歷閱歷再派他事情,人家就不會說我閒話了。」藩台出來把話傳給了劉頤伯,亦無可如何。
又過了些時,長沙來信,說老太爺在長沙住的氣悶,要到武昌來走走。劉頤伯只好打發家人去接。誰知老太爺動身的頭天晚上,公館裏廚子做菜,掉了個火在柴堆上,就此燒了起來。自上燈時候燒起,一直燒到第二天大天白亮,足足燒了兩條街。這劉進吉一世的宦囊全被火神收去,好容易把一家大小救了出來。當火旺的時候,劉進吉一直要往火裏跳,說:「我這條老命也不要了!」幸虧一個小兒子,兩三個管家拿他拉牢的。這火整整燒了一夜,合城文武官員帶領兵役整整救了一夜。連撫台都親自出來看火。當下一眾官員打聽得前任藩台劉大人被燒,便由首縣出來替他設法安置:另外替他賃所房子,暫時住下;衣服伙食都是首縣備辦的。到底撫台念舊,首先送他一百銀子。合城的官一見撫台尚且如此,於是大家湊攏,亦送了有個七八百金。無奈劉進吉是上了歲數的人,禁不起這一嚇一急,老毛病又發作了。
起火之後,曾有電報到武昌通知劉頤伯。等到劉頤伯趕到,他老人家早已病得人事不知了。後來好容易找到前頭替他看的那個醫生,吃了幾帖藥,方才慢慢的回醒轉來。又將養了半個月,漸漸能夠起來,便吵著要離開長沙。兒子無奈,只得又湊了盤川,率領家眷,伺候老太爺同到武昌。此時老頭子還以為制台湍某人是我的把弟,如今老把兄落了難,他斷無坐視之理。一到武昌,就坐了轎子,拄了拐杖,上制台衙門求見。他此時是不做官的人了,自己以為可以脫略形骸,不必再拘官禮,見面之後,滿嘴「愚兄老弟」,人家聽了甚是親熱,豈知制台心上大不為然。見了面雖然是你兄我弟,留茶留飯,無奈等到出了差使,總輪劉頤伯不著。
有天劉進吉急了,見了湍制台,說起兒子的差使。湍制台道:「實不相瞞,咱倆把兄弟誰不曉得。世兄到省未及一年,小點事情委了他,對你老哥不起,要說著名的優差,又恐怕旁人說話。這個苦衷,你老哥不體諒我,誰體諒我呢。老哥儘管放心,將來世兄的事情,總在小弟身上就是了。」劉進吉無奈,只好隱忍回家。
後來還是同寅當中向劉頤伯說起,方曉得湍制台的為人最是講究禮節的。劉進吉第一次到武昌,沒有繳回憲帖,心上已經一個不高興,等到劉頤伯到省,誰知道他的號這個「頤」字,又犯了湍制台祖老太爺的名諱下一個字:因此二事,常覺耿耿於心。湍制台有天同藩台說:「劉某人的號重了我們祖老太爺一個字,兄弟見了面,甚是不好稱呼。」湍制台說這句話,原是想要他改號的意思。不料這位藩台是個馬馬糊糊的,聽過之後也就忘記,並沒有同劉頤伯講起。劉頤伯一直不曉得,所以未曾改換。湍制台還道他有心違抗,心上愈覺不高興。
等到劉頤伯打聽了出來,回來告訴了老太爺。老太爺聽了,自不免又生了一回暗氣。但是為兒子差使起見,又不敢不遵辦。不過所有的東西早被長沙一把天火都收了去,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搶不出,那個還顧這副帖子。劉進吉見帖子找不著,心上發急。幸虧劉頤伯明白,曉得湍制台一個字不會寫,這帖子一定是文案委員代筆的。現在只需託個人把他的三代履歷抄出來,照樣謄上一張,只要是他的三代履歷,他好說不收。」劉進吉聽了兒子的話,想想沒法,只好照辦。卻巧文案上有位陸老爺,是劉頤伯的同鄉,常常到公館裏來的,劉頤伯便託了他。陸老爺道:「容易得很,制軍的履歷,卑職統通曉得。新近還同荊州將軍換了一副帖,也是卑職寫的。大人只要把老大人同他換帖的年分記清,不要把年紀寫錯,那是頂要緊的。」劉頤伯喜之不盡,立刻問過老太爺,把某年換帖的話告訴了陸老爺。陸老爺回去,自己又賠了一付大紅全帖,用恭楷寫好了,送了過來。劉頤伯受了,送給老太爺過目。老太爺道:「只要三代名字不錯就是了,其餘的字只怕他還有一半不認得哩。」劉頤伯卻又自己改了一個號,叫做期伯,不叫頤伯了。次日一早,爺子二人一同上院,老子繳還憲帖,兒子稟明改號。當由巡捕官進內回明。湍制台接到帖子,笑了一笑,也不說什麼,也不叫請見。巡捕官站了一回無可說得,只得出來替制台說了一聲「道乏」,父子二人悵悵而回。
因為臬台為人還明白些,並且同制台交情還好,到了次日,劉期伯便去見臬台,申明老人家繳帖,並自己改號的意思,順便託臬台代為吹噓。臬台滿口應允。次日上院,見了湍制台,照話敘了一遍。湍制台笑著說道:「從前他少君不在我手下,他不還我這副帖子倒也罷了,如今既然在我手下當差,被人家說起,我同某人把兄弟,我照應他的兒子,這個名聲可擔不起!所以他這回來還帖子,我卻不同他客氣了。至於他們少君的號犯了我們先祖的諱,吾兄是知道的。我們在旗,頂講究的是這回事。他同兄弟在一省做官,保不住彼此見面,總有個稱呼,他如果不改,叫兄弟稱他什麼呢?他既然『過而能改』,兄弟亦就『既往不咎』了。」臬台接著說:「劉道老太爺年紀大了,一身的病,家累又重得很,自遭『回祿』之後,家產一無所有。劉道到省亦有好幾個月了,總求大帥看他老人家分上,賞他一個好點的差使,等他老太爺也好借此養老。」湍制台道:「這還用說嗎,我同他是個什麼交情!你去同他講,他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叫他放心就是了。」臬台下來回覆了劉期伯。不在話下。
且說湍制台過了兩天,果然傳見劉期伯,見面先問:「老人家近來身體可好?」著實關切。後來提到差使一事,湍制台便同他說道:「銀元局也是我們湖北數一數二的差使了,衛某人當了兩年,也不曉得他是怎麼弄的,現在丁憂下來,聽說還虧空二萬多。今兒早上託了藩台來同我說,想要後任替他彌補。老實說:我同衛某人也沒有這個交情,不過看徐中堂面上,所以才委他這個差使。現在你老哥可能答應下來,替他彌補這個虧空不能?」
劉期伯一想:「這明明是問我能夠替他擔虧空,才把這事委我的意思。我想銀元局乃是著名的優差,聽說弄得好,一年可得二三十萬。果然如此,這頭二萬銀了算得什麼,不如且答應了他。等到差使到手,果然有這許多進項,我也不在乎此,倘若進款有限,將來還好指望他調劑一個好點的差使。」主意打定,便回道:「蒙大帥的栽培。衛道的這點虧空,不消大帥費得心,職道自當替他設法彌補。」湍制台道:「你能替他彌補,那就好極了。」劉期伯又請安謝過。等到退出,告訴了老太爺,自然闔家歡喜。
誰知過了兩天,委劄還未下來。劉期伯又託了臬台進去問信。湍制台道:「前天我不過問問他,能否還有這個力量籌畫一二萬金借給衛某人彌補虧空。他說能夠,足見他光景還好,一時並不等什麼差使。所以這銀元局事情,兄弟已經委了胡道胡某人了。」臬台又說:「劉道自己倒不要緊,一個年紀還輕,就是閱歷兩年再得差使,並不為晚;二則像大帥這樣的公正廉明,做屬員的人,只要自己謹慎小心,安分守己,還愁將來不得差缺嗎。所以這個銀元局得與不得,劉道甚為坦然。不過他老太爺年紀太大了,總盼望兒子能夠得一個差使,等他老頭子看著好放心。司裏所以肯來替他求,就是這個意思。」湍制台一聽臬台的話,頗為入耳,便道:「既然如此,釐金會辦現要委人,不妨就先委了他。等有什麼好點的差使出來,我再替他對付罷。」臬台出來通知劉期伯。劉期伯雖然滿肚皮不願意,也就無可如何。只等奉到劄子,第二天照例上院謝委,自去到差不題。
且說湍制台所說委辦銀元局的胡道,你道何人?他的老底子卻江西的富商。到他老人家手裏,已經不及從前,然而還有幾十萬銀子的產業,等到這胡道當了家,生意一年年的失本下來,漸漸的有點支不住。因見做官的利息尚好,便把產業一概並歸別人,自己捐了個道台,來到湖北候補。候補了幾年,並沒得什麼差使。他又是舒服慣的,來到湖北候補。平時用度極大,看看只有出,沒有進,任你有多大家私,也只有日少一日。後來他自己也急了,便去同朋友們商量。就有同他知己的勸他走門路,送錢給制台用,將本就利,小往大來,那是再要靈驗沒有。胡道台亦深以為然。當時就託人替他走了一位折奏師爺的門路,先送制台二萬兩,指名要銀元局總辦;接差之後再送一萬;以後倘若留辦,每一年認送二萬。另外又送這位折奏師爺八千兩,以作酬勞。三面言明,只等過付。
卻不料這個檔口,正是上文所說的那位過老爺得缺赴任,因為使過唐二亂子的錢,便把湍制台貼身跟班小二爺的這條門路說給了唐二亂子,又替他二人介紹了。這小二爺年紀雖小,只因制台聽他說話,權柄卻著實來得大,合衙門的人都聽他指揮。而且這小二爺專會看風色,各位姨太太都不巴結,單巴結十二姨太。十二姨太正想有這們一個人好做他的聯手,故爾他倆竟其串通一氣,只瞞湍制台一人。此時省裏候補的人,因走小二爺門路得法的,著實不少。唐二亂子到省不久,並不曉得那個差使好,那個差使不好。人家見他朝天搗亂,也沒有人肯拿真話告訴他。至於他的為人,外面雖然搗亂,心上並非不知巴結向上。瞧著一班紅道台,天天跟著兩司上院見制台,見撫台;院上下來便是什麼局什麼局,局裏一樣有般官小的人,拿他當上司奉承。每逢出門,一樣是戈什親兵,呼么喝六。看了好不眼熱。空閒之時,便走來同二爺商量,想要弄個闊點事情當當。此時十二姨太正在招權納賄的時候,小二爺替他出力,便囑咐唐二亂子,叫他一共拿出二萬五千兩,包他銀元局一定到手。初起唐二亂子還不曉得銀元局有多少進項,聽小二爺一說,嚇的把舌頭一伸,幾乎縮不進去。回家之後,又去請教過旁人,果然不錯,便一心一意拿出銀子託小二爺替他走這條門路。
誰知這邊才說停當,那邊姓胡的亦恰恰同折奏師爺議妥,只等下委劄,付銀子了。小二爺一聽不妙,一面先把外頭壓住,叫外頭不要送稿,聽他的消息。他此時正是氣焰熏天,沒有人敢違拗的。一面進來同十二姨太打主意,想計策。議論了半天,畢竟十二姨太有才情,便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只等今天晚上,老爺進房之後,看我眼色行事。」小二爺會意,答應著自去安排去了。
且說這天湍制台做成了一注賣買,頗覺怡然自得,專候銀劄兩交。於是制台催師爺,師爺催門上,說明天當送稿,次日下劄。不料催了幾次,一直等到天黑。外頭還沒送稿。畢竟制台公事多,一天到晚忙個不了,又不能專在這上頭用心,橫豎銀子是現成的,偶然想起,催上一二次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公事停當,這兩個月只有十二姨太頂得寵,湍制台是一天離不開的,是夜仍然到她房中。坐定之後,想起日間之事,還罵門上公事不上緊的辦:「吃中飯的時候就叫送稿,頂如今還不送來,真正豈有此理!」一言未了,小二爺忙在門外答應一聲道:「怎麼還不送來!等小的催去。」說罷,登登登的一氣跑出去了。
不多一會,果見小二爺帶了一個門上進來,呈上公事。湍制台看見,還罵門上,問他:「白天幹的什麼事!如今趕晚上才送來!」說罷,就在洋燈底下把稿看了一遍。正要舉起筆來填注胡道台的名字,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十二姨太倏地離坐,趕上前來,一個巴掌把湍制台手中之筆打落在地。湍制台忙問:「怎的?」十二姨太也不答言,但說:「現在什麼時候,那裏來的大蚊子!」湍制台方曉得十二姨太打他一下,原來是替他趕蚊子的,於是叫人舉火照地替他尋筆。
趁這檔口,十二姨太便問:「什麼公事這等要緊?要寫什麼,不好等到明天到簽押房裏去寫?」湍制台忙道:「為的是一件要緊事。」十二姨太道:「什麼事?」湍制台道:「你女人家問他做甚麼?我為的是公事,說了你也不曉得。」十二姨太道:「我偏要曉得曉得。」湍制台道:「告訴你亦不要緊,為要委一個人差使。」十二姨太道:「什麼差使不好明天委,等不及就在今天這一夜?」湍制台道:「為著有個講究,所以一定要今天委定。」十二姨太道:「到底什麼差使?你要委那一個?你不告訴我,我不依!」湍制台道:「你這人真正麻煩!我委人差使,也用著你來管我嗎?我就告訴你:只為著我們省城裏鑄洋錢的銀元局,前頭的總辦丁艱,如今要委人接他的手。」十二姨太搶著說道:「你要委那一個?」湍制台道:「我要委一個姓胡的,他是個道台。」十二姨太道:「慢著。我有一個人要委,這人姓唐,也是個道台。這個差使你替我給了姓唐的,不要給姓胡的了!等一回再出了什麼好差使再委姓胡的。你說好不好?」湍制台道:「呀呀乎!派差使也是你們女人可以管得的!你說的姓唐的我知道,這個人是有名的唐二亂子,這等差使派了這樣人去當也好了!我定歸不答應,你快別鬧了!把筆拾起來,等我畫稿。連夜還要謄了出來,明兒早上用了印,標過朱,才好發下去,等人家也好早點到差。」
十二姨太見制台不答應她的話,登時柳眉雙豎,桃眼圓睜,筆也不尋了,這個老虎勢,就望湍制台懷裏撲了過來;撲到湍制台懷裏,就拿個頭往湍制台夾肢窩裏直躺下去。湍制台一向是拿她寵慣的,見了這樣,想要發作兩句,無奈發作不出,只得皺著眉頭,說道:「你要委別人,我不願意,你也不能朝著我這個樣子。究竟這個官是我做的,怎麼能被你作了主意?」十二姨太道:「我要委姓唐的,你不委,我就不答應!」說著,順手拿過一隻花碗來就往地下順手一摔,豁琅一聲響,早已變為好幾爿了。跟手又要再摔別的東西。湍制台道:「我不委姓唐的,這又何苦拿東西來出氣?」話猶未了,十二姨太忽伸手到桌子上,把剛才送進來的那張稿,早已嗤的一聲,撕成兩爿了。湍制台道:「這更不成句話了!這是公事,怎麼好撕的!」十二姨太也不理他,一味撒妖撒癡,要委姓唐的。他倆的抖嘴吵鬧,小二爺都在旁邊看的明明白白。等到看見十二姨太把公事撕掉,便朝送公事進來的那個門上努努嘴,說了聲「你先出去,明兒快照樣再補張進來。」小二爺進來把筆拾起,也就跟手出去。
十二姨太見門上及小二爺都出去,便又換了一副神情,弄得湍制台不曉得拿她怎樣才好。一回十二姨太要湍制台把這銀元局的事情說給她聽;一回又要湍制台拿手把住她的手寫字與她看;一回又問唐二亂子的名字怎樣寫。湍制台道:「你要委他差使,怎麼連他的名字都不會寫?」十二姨太拿眼睛一瞅,道:「我會寫字,我早搶過來把稿畫好,也不用你費心了。」湍制台無奈,只得寫給她看。十二姨太又嫌寫的不清爽,要寫真字,不要帶草。說著,便把方才撕破的那件送進來的稿,撿了個無字的地方,叫湍制台拿筆寫給他看。湍制台一見是張破紙,果然把唐二亂子的名字一筆筆的寫了出來。
十二姨太等他寫完,便說:「曉得了,不用你寫了,時候不早,我們睡罷。」湍制台巴不得一聲,立刻寬衣上床。十二姨太順手把撕破的字紙以及湍制台寫的字,團作一團,一齊往抽屜裏一放,又把洋燈旋暗。湍制台並不留意。等到睡下,兩個人又咕唧了一回。歇了半天,湍制台沉沉睡去。十二姨太聽了聽,房中並無聲息,便輕輕的披衣下床,走到桌子邊,仍把洋燈旋亮,輕輕從抽屜中取出那團字紙,在燈光底下,仍舊把他弄舒攤了,一張張攤在桌上。好在一張紙分為兩爿,漿子現成,是容易補的,便另取了一條紙,從裂縫處在後面用漿子貼好,翻過來一看,仍舊完完全全一張公事。唐某人三個字的名字,又是湍制台自己寫的。十二姨太看了,不勝之喜。此時小二爺早在門外伺候好的,從門簾縫裏見十二姨太諸事停當,亦輕輕的掀簾進來。十二姨太便將公事交在他的手中,把嘴一努,小二爺會意,立刻躡手躡腳,趕忙出去,連夜辦事不題。這裏十二姨太仍舊寬衣上床。湍制台猶自大夢方酣,睡得好死人一般,毫無知覺。
一宵易過,容易天明。湍制台起身下床,十二姨太裝著未醒。湍制台也不叫他,獨自一人洗面漱口,吃早點心,自然另有丫環、老媽承值。點心剛吃到一半,忽見外面傳進一個手本,就是新委銀元局總辦唐某人在外候著謝委。湍制台聽說,楞了一回,問道:「誰來謝委?」外面門上回稱:「候補道唐某人謝委。」制台詫異道:「委的什麼差使?可是撫台委的?何以撫台並沒咨會我?」門上回道:「就是才委的銀元局。」湍制台更為詫異,連點心都不吃了,筷子一放,說道:「我並沒有委他,是誰委的?」拿手本的門上笑而不答,湍制台更摸不著頭路。
正相持間,忽見十二姨太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一手揉眼睛,一面問道:「什麼事?」湍制台道:「不是你昨兒晚上要給唐某人銀元局嗎?一夜一過,他已經來謝委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十二姨太把臉一板道:「我當作什麼事,原來這個!有什麼稀奇的!」湍制台愈覺不解,說道:「你的話我不懂!」十二姨太冷笑道:「自家做的事,還有什麼不懂的。你不委他,他怎麼敢來冒充?」湍制台道:「我何曾委他?」十二姨太道:「昨天的稿是誰填的姓唐的名字?」湍制台道:「我何曾填姓唐的名字?」十二姨太道:「呸!自家做事,竟忘記掉了!不是你寫了一個是草字,我不認得,你又趕著寫一個真字的給我瞧嗎?就是那個!」湍制台道:「那不是拉破的紙嗎?」十二姨太道:「實不相瞞:等你睡著之後,我已經拿他補好了。兩點鐘補好,三點鐘發譽,四點鐘用印過朱,頂五點鐘已經送到姓唐的公館裏去了。他接到了劄子,立刻就來謝委,這人辦事看來再至誠沒有。這明明是你自己做的事,怎麼好推頭不曉得!」
一席話說的湍制台嘴上的鬍子一根根的蹺了起來,氣憤憤的道:「你們這些人真正荒唐!真正豈有此理!這些事都好如此胡鬧的!這姓唐的也太不安分了!我一定參他,看他還能夠在那裏當差使!」十二姨太冷笑道:「你要參他的官,我看你還自先參自己罷。『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賣缺賣差,也賣的不少了,也好分點生意給我們做做。現在『生米已經做成熟飯』,我看你得好休便好休。你一定要參姓唐的,我就頭一個不答應。等到弄點事情出來,我們總陪得過你。我勸你還是馬馬糊糊的過去,大家不響,心上明白。這個差使,你賣給姓胡的拿他幾個錢,等到姓唐的到差之後,我叫他再找補你一萬銀子就是了。」
湍制台聽了,氣的一個肚皮幾乎脹破,坐著一聲也不響,獨自一個心上思量:「倘若發作起來,畢竟姨太太出賣『風雲雷雨』,於自己的聲名也有礙。何如忍氣吞聲,等他們做過這一遭兒,以後免得說話,而且還有一萬銀子好拿。縱然姓胡的不得銀元局,不肯出前天說的那個數目,另外拿個別的差使給他,他至少一半還得送我。兩邊合攏起來,數目亦差仿不多。罷罷罷,橫豎我不吃虧,也就隨他們去罷。」想了一回,居然臉上的顏色也就和平了許多。拿手本的門上還站在那裏候示。湍制台發怒道:「怎麼等不及!叫他等一回兒,什麼要緊!也總得等我吃過點心再去會他!」說完了這句,重新舉起筷子把點心吃完,方才洗臉換衣服出去會面。
等他轉背之後,十二姨太指指他對家人們說道:「他自己賣買做慣的,怎麼能夠禁得住別人。以後你們有什麼事情,只管來對我說,我自然有法子擺佈,也不怕他不依!」家人們亦俱含笑不言。自此這十二姨太膽子越弄越大,湍制台竟非他敵手。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湍制台出去見了唐二亂子,面上氣色雖然不好,然而一時實在反不過臉來,只得打官話勉勵他幾句,然後端茶送客。唐二亂子自去到差不題。這裏姓胡的弄了一場空,幸虧預先說明銀劄兩交,所以銀子未曾出手。後來見銀元局委了唐二亂子,不免去找折奏師爺責其言而無信。折奏師爺有冤沒處伸,於是來問東家。此時湍制台又不便說是姨太太所為,只得含糊其詞,遮掩過去。後來又被折奏師爺釘不過,始終委了他一個略次一點的差事,也拿到他一萬多銀子,才把這事過去。以後還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皇帝的生日。↑
牌,萬歲的龍牌、皇帝生日,外省的督、撫官員要率領眾官員向龍牌行禮朝賀。↑
話說唐二亂子唐觀察從宮門進貢回來,受了一肚皮的氣,又驚又嚇,又急又氣。回到寓處,脫去衣裳,先吃鴉片煙過癮。一面過癮,一面追想:「今日之事,明明是舅爺查三蛋混帳!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錯,拿他當個人託他辦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住!你早說辦不來,我不好另託別人?何至於今天坍這一回台呢!」往來盤算,越想越氣。然而現在的事情少他不得,明曉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們發作,只好悶在肚裏。過足了癮,開飯吃飯。老爺一肚皮悶氣無處發洩,只好拿著二爺來出氣,自從進門之後罵人起,一直罵到吃過飯還未住口。
查三蛋見他罵的不耐煩,於是問他:「許人家的二萬頭怎麼樣?」唐二亂子道:「有什麼怎麼樣!不過是我晦氣,注著破財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叫朋友拿摺子再到錢莊裏打二萬銀子的票子給查三蛋。臨走的時候,卻朝著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這遭你可照應照應愚妹丈罷!愚妹丈錢雖化得起,也不是偷來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麼好處,只圖個『財去身安樂』罷!老哥,千萬費心!」查三蛋聽他的話內中含著有刺,畢竟自己心虛,不禁面上一紅一白,想要回敬兩句,也就無辭可說了。掙扎了半天,才說得一句道:「我們至親,我若是拿你弄著玩,還成個人嗎。單是他們不答應,也是叫我沒有法子!」唐二亂子並不理他。查三蛋同了那個朋友去劃銀子不題。約摸過了五個鐘頭的時候,其時已將天黑,唐二亂子見他沒有回報,不免心中又生疑慮,便想派人去找他。正談論間,只見他從外頭興興頭頭的進來,連稱「恭喜──」。唐二亂子一聽「恭喜」二字,不禁前嫌盡釋,忙問:「銀子可曾交代?進的貢怎麼樣了?」查三蛋道:「銀子自然交代。貢都進上去了。聽說上頭佛爺很歡喜,總管又幫著替你說話,已有旨意下來,賞你個四品銜。」唐二亂子道:「甚麼四品銜!我自己現現成成的二品頂戴,進了這些東西,至少也賞我個頭品頂戴,怎麼還是四品銜?難道叫我縮回去戴藍頂子不成?」查三蛋道:「只個不曉得。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總得感激。就是你說的有現成的紅頂子,這個不相干。──那是捐來的,就是特旨賞的,到底兩樣。」唐二亂子道:「道臺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賞這個四品銜!」查三蛋道:「這個何足為奇!怎麼有人賞個三品銜,派署巡撫?難道巡撫不比三品銜大些?」終究唐二亂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經據典一駁,便已無話可說;並不曉得凡賞三品銜署理巡撫的都由廢員起用一層。他仕路閱歷尚淺,這都不必怪他。且說他自從奉到賞加四品銜的資訊,心上一直不高興。無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著,說:「無論大小,總是上頭的恩典。到底上起任來,官銜牌多一付。你雖不在乎此,人愛卻求之不得。無論如何,明天謝恩總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臉你就吃不了。還是依著他辦的好。」唐二亂子無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謝恩下來,無精打采的,也沒有拜客,一直回到寓處,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萬銀子,只弄到這們一點點好處,真正划算不來!」一個人正低著頭亂想,忽見管家拿進一張名片來,說是「有客拜會」。唐二亂子舉頭看時,只見片子上寫著「師林」兩個大字,便知又是旗人了。楞了一回,回稱:「我不認得這人。他是誰?來拜我做甚麼?」管家道:「小的也問過他們爺們。他們爺們說:他老爺是內務府堂郎中[1]的兄弟。曉得上回文明文老爺拿了老爺一萬銀子,事情沒有辦妥。如今這一萬銀子的事情,連堂官都曉得了,交派他老爺的哥哥查辦這事。他老爺的哥哥為著事情忙,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爺來的,因為自己親兄弟,各式事情靠得住點。」唐二亂子此時正因一注注的銀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聽這話,心想:「這樁事怎麼會被內務府堂官曉得?如果內務府堂官用了我的錢,少不得總有好處到我,倘若沒有用,這個錢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總有個水落石出,不如請他進來問問再講。」主意打定,便吩咐一聲「請」。
此時六月天氣,正是免褂[2]時候。師四老爺下得車來,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紗開氣袍,竹青襯衫,頭上圍帽,腳下千層板的靴子,腰裏羊脂玉螭虎龍的扣帶,四面掛著粘片搭連袋、眼鏡套、扇套、表帕、檳榔荷包,大襟裏拽著小朝煙袋,還有什麼漢玉件頭,叮呤噹啷,前前後後都已掛滿。進門的時候,手裏還搖著團扇,鼻子上架著大圓墨晶眼鏡。走到會客廳坐下。等了一回,主人出來。師四老爺慌忙除掉眼鏡,把團扇遞在管家手中,因係初見,深深一躬。唐二亂子連忙還禮。禮畢歸坐,先敘寒暄。
師四老爺為人著實圓到,見了唐二亂子說了無數若干的仰慕話,又說:「兄弟常常聽見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能一見;今日齊巧有堂派查辦的公事,家兄裏頭事情多,不得閒,所以派了兄弟來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曉得的了?」唐二亂子道:「恰恰曉得。多承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費心,兄弟實在感激得很!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跟前,兄弟還沒有過來請安,甚是抱歉!」師四老爺道:「自家人,說那裏話來!」唐二亂子道:「文某人同四哥是同衙門?」師四老爺道:「兄弟在銀庫上行走,文某人在外頭當些零碎差使,雖同衙門,卻不同在一處,不過曉得有他這麼一個人罷了。現在是上頭堂官曉得了這樁事情。不瞞老哥說:這些事情原是瞞上不瞞下,常常有的,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人家經手。堂官曉得了這件事很生氣,說:『被他這一鬧,豈不拿我們內務府的牌子都鬧壞了嗎!』馬上要撤姓文的差使,還要拿他參辦。後來是家兄出了一個主意,說:『文某人這注錢到手不多幾天,大約還可以歸原。現在不如暫且不拿他發作,由我們下頭嚇嚇他,騙騙他;等他把原銀繳了出來,就求上頭給他一個恩典。一來保全他的聲名,二來拿銀子還了原主,亦可見得我們內務府的牌子到底不錯。』堂官聽了家兄的話,甚以為然,答應照辦。誰知家兄事情雖則拉在身上,無奈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那裏還有工夫管這些閑帳。一擱擱了三天,難為上頭堂官倒惦記著這事,今天又問了下來,所以家兄特地派兄弟過來先問問詳細情形,好斟酌一個辦法。」唐二亂子道:「多蒙費心!」說著,便把姓文的事情細述一遍。又道:「兄弟並不是捨不得這一萬銀子,為的是情理上說不過去。」師四老爺道:「是喲,等到回去告訴了家兄,再過來稟覆。」
於是二人又談了些別的閒話。唐二亂子著實拿師四老爺恭維;又道:「現在朝廷廣開言路,昨兒新下上論,內務府人員可以保送御史,將業貴府衙門又多一條出路。」師四老爺皺著眉頭,說道:「好什麼!外頭面子上好看,裏頭內骨子吃虧。粵海、淮安,江甯織造一齊裁掉,你算算,一年要少進幾個錢?做了都老爺,難道就不喝西風?就是再添一千個都老爺,也抵不上兩個監督、一個織造的好:這叫做『明升暗降』。」
唐二亂子又問他住處。師四老爺道:「家兄及兄弟都是一天到晚不回家的時候多。有什麼事情,兄弟過來,千萬不敢勞駕。」說完,起身告辭。臨時上車,又再三作揖打恭,叫唐二亂子不要回拜。唐二亂子只得答應著。等到師四老爺去後,唐二亂子一人想道:「憑空丟掉一萬銀子,一點聲音也沒有聽見,真正恨人!卻不料這事竟被內務府堂官曉得,看起來這銀子倒還有回來的指望。銀子小事,堵堵查三蛋的嘴也好。」想罷,怡然自得。因為師四老爺再三叮囑不要回拜,只好遵命,意思想過天邀他吃飯,以補此情。
誰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師四老爺改穿了便衣過來,說:「昨日兄弟回去之後,就把詳細情形告訴家兄。家兄當時就把姓文的找了來。你曉得這姓文的是誰?」唐二亂子道:「不曉得。」師四老爺道:「他就是福中堂的嫡親侄少爺。他叔叔現在闊了,未曾入閣,就奉旨抬進了鑲白旗。因為他侄兒沒出息,不幹正經,所以一點不肯照應他,由他一個人去混。他還常常打著他叔叔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弄人家的錢。被福中堂曉得了,打過好幾頓,鎖在一間空屋裏,此番不曉得幾時放出來的。我們堂官總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個小差使,等他混兩個錢使;大一點事情又不敢派他,怕他要鬧亂子。如今好,索性又把堂官的旗號打出來了。家兄一想,這件事倘要認真辦起來,與受同科,不但姓文的擔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是的。再說句老實話,福中堂的面上也不好看。平時他老人家雖然恨他侄兒,等到有起事情來,『折了膀子往裏彎』,總是幫自己人的。就是老兄也不犯著因此得罪福中堂。所以家兄一聽是他,越發要替兩面把這事圓全下來。當時找著他之後,衙門裏不便說話,家兄請他上館子,吃到了一半,才把這事先吐一點風給他。他起初還想賴,後來被家兄點了兩句眼,他無話說了,然後自己招認的,自認是一時糊塗,央告家兄替他想法子。家兄看他軟了下來,索性嚇他一嚇,便同他說道:『你老哥這件事也太荒唐了!原主兒已在都察院拿你告下了,不久就有文書來提你歸案的。堂官今兒早上得了這個信,氣的了不得,已回過你們老中堂。將來都察院文書來的時候,因為要顧本衙門的聲名,不能不拿你公事公辦。』誰知這一嚇,才把個小哥嚇毛了。這小哥兒不管有人沒人,在館子裏朝著家兄就跪下了,求著替他想法子。家兄一見大驚,說:『這是什麼地方!有話請起來說,被人家瞧著算那一回事呢!』家兄叫他起,他不肯起,後來好容易被家兄拉了起來。家兄就問他:『你這個錢可曾動過沒有?』那姓文的回稱:『剛正騙到之後,一直沒有敢出手。這兩天聽聽外頭風聲定些,到昨日才動了九百幾十銀子。』家兄道:『好好好。現在你把那未動的九千零幾十兩銀子拿了來。堂官跟前,我替你想法子去,保你無事。』姓文的說:『總要能夠按住姓唐的不告才好。』家兄就說:『唐觀察那裏,有我們兄弟倆替你求情,這點面子還有。』」
唐二亂子此時聽得一萬銀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滿意足,便連連的說道:「不要說是還能夠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只要賢昆仲一句話,兄弟無不遵命。──況且賢昆仲替兄弟出了一把力,難道兄弟就不該應拿出兩吊銀子來道乏嗎。」師四老爺道:「咱們自己人,還說甚麼道乏!你快別說了,叫人不好意思的。」唐二亂子道:「四哥雖如此說,兄弟總得盡心的。」
師四老爺道:「兄弟的話還沒有完。家兄見他肯把九千多銀子交出來,便不肯放鬆一步。當時拿話攏住他,等到吃完了飯,同他同車到他家裏,叫他把銀子一五一十統通交代了家兄,點過數目不錯,然後家兄又到衙門裏找到兄弟,叫兄弟先過來送個信。並且叫兄弟代達,說姓文的拿了老哥這邊一萬銀子,已經被敝衙門的兩位堂官統通知道。後來是家兄出主意,叫姓文的吐出來,求上頭保全他的功名。現在上頭已答應。姓文的銀子,家兄亦業已到手。卻不料已經被他用掉了九百多兩,歸不得原,上頭堂官跟前就不好交代。倘若為著這九百多兩銀子弄得姓文的壞官:一來他們令叔面子上不好看;二來家兄騙他這個九千多銀子出來,原答應他保他無事,現在也不可失信於他。但是銀子只有九千零幾十兩,堂官不好拿來交還吾兄。愚兄弟有錢的時候呢,這幾百銀子就替姓文的墊了出來,等他光光臉;只要預先同老哥說一聲,將來老哥銀子到手之後,把那九百多兩仍舊算還就是了,連利錢都不要的。大家都是為朋友,有什麼說不明白。無奈愚兄弟應酬大,錢來不夠用,都弄得前缺後空。一個堂郎中,一個銀庫,連著九百多銀子都墊不出,說出來人家亦不相信。要不是老哥跟前,彼此知己,兄弟也不好實說。」唐二亂子道:「笑話!賢昆仲如此出力,已經當不起,怎麼好再叫賢昆仲帖錢。少掉九百多銀子,兄弟情願自己吃虧,既不要賢昆仲代認,也決計不要文某人吐出來,一則顧全福中堂面子,二則我們那裏不拉個朋友。拜求四哥代為稟覆貴衙門的幾位大人,這九百多兩銀子就說我姓唐的情願不要了,務求諸位大人不必追究此事。」
師四老爺連忙分辯道:「你老哥不在乎這九百多銀子,我們有什麼不曉得。不過姓文的總得把一萬銀子歸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裏,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給老哥,然後大家都有面子,倘若少了一分一釐,姓文的就不能交代上頭,上頭也不能交還老哥。這是老哥不說甚麼,勉強收了,終究於敝衙門聲名有礙。現在用了這九百多銀子,上頭堂官還不曉得是姓文的拉住家兄替他想法子。所以家兄叫小弟過來代達:不看別的,總看他令叔福中堂分上,由老哥這邊借給他九百多銀子,等他把一萬之數湊足,交代上頭。好在此款終究是歸老哥的。將來老哥一同收了回來,彼此不響起。如此辦法,不但成全了姓文的功名,且顧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面子,三則敝衙門也保全聲名不少。我們敝衙門人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哥。至於老哥說甚麼道乏,我們敝衙門上下已承老哥保全不少,還敢想什麼好處;就是老哥另有賞賜,家兄及小弟亦決計不敢再領的。」唐二亂子聽了他話,心上盤算了一回,自言自語道:「面子上叫我拿九百銀子去換九千銀子回來,而且連那九百也還我,不過他們借去用一用,此事原無不可。但是我同姓師的才第二回見面,一來人心測摸不定,二來他哥是堂郎中,他自己又管著銀庫,如此發財的官,連九百多銀子都無處拉攏,這個話誰能相信。我已一誤再誤,目下不能不格外小心。我與其脫空九百多銀子,我情願失撇二千銀子:姓文的用掉九百多,總算一千,我不要他還我;九千當中,我情願再送他昆仲一千道乏。況且這種事情何必定要煩動堂官,莫妙於大家私下了結。」主意打定,便委宛曲折告訴了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也曉得他九百多銀子不肯脫空,然而面子上掉不過來,便道:「這也怪不得老哥。兄弟同老哥新交,姓文的九千銀子沒有拿回來,反叫老哥先拿出九百多兩,無論誰不能相信。」唐二亂子亦忙分辯道:「並不是不相信四哥,為的是大家簡便辦法,省得堂官知道。」師四老爺道:「這事原是堂上派下來的,怎能夠不稟覆。這事亦是兄弟荒唐,不該應來同老哥商量,先叫老哥墊銀子。現在不說別的,姓文的用掉的九百多不要他還,兄弟回去同家兄商議,無論如何為難,總替他想個法兒湊齊這一萬整數,等他在堂官面前交代過排場。堂官眼前既然老哥不願出面,兄弟同家兄說,將來仍由兄弟把這一萬銀子的銀票送過來。兄弟也不同老哥客氣,老哥就預備一張一千銀子的銀票還了兄弟就是了。雖弟雖沾光幾十銀子,拿回去到堂官跟前替老哥賞賞人也不能少的。至於道乏,萬萬不敢。」
唐二亂子見他說得如此,有何不放心之理,立刻滿口應承。師四老爺又問:「老哥給姓文的一萬銀子是誰家的票子?」唐二亂子道:「是恒利家的票子。」師四老爺道:「如此甚好。我們來往的亦是恒利。明天仍到恒利打張一萬銀子的票子來就是了。」說罷自去。唐二亂子果然也到恒利劃了一張一千銀子的票子,預備第二天換給師四老爺;另寫了一千,說是人家出了這們一把力,總得道乏的。誰知到了次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唐二亂子心上急的發躁,想:「他說得如此老靠,斷無不來之理,莫非出了岔子,又有什麼變卦?」左思右想,反弄得坐立不定。
好容易等到天黑,師四老爺來了。唐二亂子喜得什麼似的,迎了進來,讓茶讓煙。師四老爺說:「本來早好來了,無奈堂官定要見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許多不是,都是家兄替你抗下來的。現在也不要你去見了。銀子也拿來,這話也不用提了。為了這件事,兄弟今兒一天沒有吃飯。」唐二亂子忙說:「我們同去吃館子。」師四老爺道:「兄弟還有公事,要緊把東西交代了回去,改日再奉擾罷。」唐二亂子一再挽留,見他不肯,只得甘休。於是師四老爺方在靴頁子裏掏出一大搭的銀票,從幾萬至幾千,一共約有十幾張,翻來覆去,才撿出一張一萬銀子的票子。剛要遞到唐二亂子手裏,又說:「昨兒說明白要恒利的票子,這張不是。」於是又收了回去,又在票子當中撿了半天,撿出一張恒利的一萬票子,交代唐二亂子看過無誤。
唐二亂子見他有許多銀票,心想:「到底內務府的官兒有錢。他昨天還推頭沒有錢墊,這話哄誰呢。」師四老爺也覺著,連忙自己遮蓋道:「這都是上頭發下來給工匠的。兄弟若有這些錢,也早發財了,不在這裏做官了。」說話之間,唐二亂子也把自己寫好的兩張一千頭的銀票拿出來交代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一看是兩張,忙問:「這一千做什麼用?」唐二亂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連一標酒都沒有奉請,這個折個幹罷。」師四老爺把眉頭一皺,道:「說明白不要,你老哥一定要費事,叫兄弟怎麼好意思呢。」唐二亂子道:「這算得什麼!以後叨教之處多著哩。」師四老爺道:「既然老哥說到這裏,兄弟亦不敢自外,兄弟這裏謝賞了。」說著,一個安請了下去。請安起來,把銀票收在靴頁子裏,說有要緊公事,匆匆告辭出門而去。臨走的時候,唐二亂子又頂住問他的住處,預備過天來拜。師四老爺隨嘴說了一個。
自此唐二亂子得意非凡。過天查三蛋來了,唐二亂子又把這話說給他聽,面孔上很露出一副得意揚揚之色。查三蛋只是冷笑笑,心上卻也詫異,說道:「像他這樣的昏蛋,居然也會碰著好人,真正奇怪!」誰知過了一天出門拜客,趕到師四老爺所說的地方,問來問去,那裏有姓師的住宅。唐二亂子罵車夫無用。等到回來,又差人到內務府去打聽堂郎中及銀庫上,那裏有什麼姓師的。唐二亂子這才嚇壞了。連忙再取出那張一萬頭票子,差個朋友到恒利家去照票。櫃上人接票在手,仔細端詳了一回,又進去對了一回票根,走出來問:「你這票子是那裏來的?」去人說:「是人家還來。怎樣?」櫃上人冷笑一聲道:「這時那裏來的假票子!幸虧彼此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如今相煩回去拜上令東,請查查這張票子是那裏來的,膽敢冒充小號的票子!查明白了,小號是要辦人的!」去人一聽這話,嚇得面孔失色,連忙回來通知了東家。唐二亂子也急得跺腳,大罵姓師的不是東西,立刻叫人去報了坊官,叫坊官替他辦人。自此以後,唐二亂子就躲在家裏生氣,一連十幾天沒有出門。查三蛋也曉得了,不過背後拿他說笑了幾句,卻沒有當面說破。
又過了些時,到了引見日期,唐二亂子隨班引見。本來指省湖北,奉旨照例發往。齊巧碰著這兩日朝廷有事,沒有拿他召見。白白賠了十五萬銀子進貢,不過賞了一個四品銜,餘外一點好處沒有。這也只好怪自己運氣不好,註定破財,須怨不得別人。
閒話少敘。且說唐二亂子領憑到省,在路火車輪船非止一日。路過上海,故地重臨,少不得有許多舊好新歡,又著實搗亂了十幾天,方才搭了長江輪船前往湖北。
單說此時做湖廣總督的乃是一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歡。這人內寵極多,原有十個姨太太,湖北有名的叫做「制台衙門十美圖」。上年有個屬員,因想他一個什麼差使,又特地在上海買了兩個絕色女子送他。湍制台一見大喜,立刻賞收,從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湖北人又改稱他為「十二金釵」,不說「十美圖」了。
湍制台未曾添收這兩位姨太太的時候,他十位姨太太當中,只有九姨太最得寵。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後窯子裏出身,生得瘦刮刮長攏面孔,兩個水汪汪的眼睛,模樣兒倒還長得不錯,只是脾氣太刁鑽了些。天生一張嘴,說出話來甜蜜蜜的,真叫人又喜又愛,聽著真正入耳;若是她與這人不對,罵起人來,卻是再要尖毒也沒有。她巴結只巴結一個老爺,常常在老爺跟著狐狸似的批評這個姨太太不好,那個姨太太不好。起先湍制台總還聽她的話,拿那些姨太太打罵出氣。然而湍制台雖然糊塗,總有一天明白,而且天天聽她絮聒,也覺得討厭。
有天這九姨太又說大姨太怎麼不好,怎麼不好。湍制台聽得不耐煩,冷笑了一笑,隨口說了一句道:「我光聽見你說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別人是怎樣個好法?我總不能把別人一齊趕掉,單留你一個。況且這大姨太是從前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就是去世的太太也很歡喜他。我看死人面上,她就是有不好,也要擔待她三分。你既然多嫌她,你住後進,她住前院,你不去見她就是了。」九姨太因為湍制台一向是同她遷就慣的,忽然今兒幫了別人,這一氣非同小可!不等湍制台說完,早把眉毛一豎,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著自己的粉嫩香腮,畢畢拍拍一連打了十幾下子,一頭打,一頭自己罵自己道:「我知道我這話就說錯了!我是什麼東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爺要另眼看待!既然要拿她抬上天去,橫豎太太死了,為什麼不拿她就扶了正?我們一齊死了讓她!」
湍制台是吃鴉片的,每位姨太太屋裏都有煙傢伙。九姨太順手在煙盤裏撈起一盒子鴉片往嘴裏一送,趁勢把身子一歪,就在地下睏倒了;睏在地下又趁勢打了幾個滾,兩隻手在地下亂抓,兩隻腳卻蹬在地板上,繃冬繃冬的響;頭上的頭髮也散了,一頭悲翠簪子也蹬成好幾段了;嘴裏還是哭罵不止。湍制台看了這個樣子,又氣又恨又發急:氣的是九姨太有己無人,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訛詐;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鴉片煙,倘若不救,就要七竅流血死的。事到此間,只得勉強捺定性子,請醫生弄了藥來,拿她灌救。誰知一連弄了多少藥,九姨太只是咬定牙關,不肯往嘴裏送。湍制台急得沒法,於是又自己賠小心,拿話騙她說:「把大姨太立刻送回北京老家裏去,不准她在任上。」以為如此,九姨太總可以不尋死了。豈知仍然還自個不開口。自從頭天晚上鬧起,一直鬧到第二天下午四點鐘,看看一周時不差只有三個時辰,過了這三個時辰,便不能救,只好靜等下棺材了。
湍制台被她鬧的早已精疲力倦。一回想到九姨太脾氣不好,不免恨罵兩聲;一回又想到他倆恩情,不免又私自一人落淚。此時房間裏有許多老媽子、丫頭圍住九姨太等死,他一個人卻躺在對過房間床上傷心。正在前思後想,一籌莫展的時候,忽見九姨太的一個貼身大丫頭進房有事。這丫頭年紀二九,很有幾分姿色,女孩兒家到了這等年紀,自然也有了心事。碰著這位湍制台又是個色中餓鬼,無人的時候,見了這丫頭常常有些手腳不穩。這丫頭曉得老爺愛上了她,也不免動了知己之感,但是懼怕九姨太的利害,不敢如何。口雖不言,偶然眼睛一眇,就傳出無限深情,湍制台是何等樣人,豈有不領略之理。且說此時湍制台見她一人進得房來,頓時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她一人身上,便招手將她叫近身邊,借探問九姨太為名,好同她勾搭。當時說過幾句話,湍制台忽然拿嘴朝著對過房間努了兩努,說道:「阿彌陀佛!她這個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她一死,我就拿你補她的缺。你願意不願意?」說著,就伸手要拉這丫頭的手。丫頭見是如此,恐防人來看見,連忙拿手一縮,道:「你等著罷!你當她眼前會死?你再等一百年,她亦不會死的!只怕這種煙吃了下去,她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台詫異道:「據你說起來,難道她吃的不是鴉片煙?然而明明白白,我見她在煙盤子裏拿的。你不要胡說,不是鴉片是甚麼?」大丫頭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湍制台一聽這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也不下床,就跪在床沿上發咒道:「你同我說的話,我若是同別人說了,叫我不得好死!」大丫頭道:「為了這一點點的事,也不犯著發這大的咒。」湍制台也未聽清,但是一味胡纏,拉著袖子催她快說。
大丫頭道:「不是三個月頭裏九姨太鬧著有喜,說肚子大了起來,老爺喜的甚麼似的,弄了多少藥給她吃,還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她天天拿開水沖著吃的?誰知過了兩個月,九姨太肚子也癟了,又說並不是喜,藥也不吃了,就把剩下來的半罐子益母膏丟在抽屜裏,一直也沒有人問信。齊巧前天收拾抽屜,把他拿了出來,不料被九姨太瞧見,奪了過去。昨兒九姨太同大姨太鬥了嘴回來,就把個大姨太恨得什麼似的,口說:『一定要老爺打發了大姨太;倘若老爺不肯,我就同他拚命!』後來又說:『我的命沒這們不值錢!我死了,倒等他享福不成!』一面說,一面就找了個小煙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裏頭,原是預備同老爺拚命的。九姨太挑這些益母膏的時候,只有我在跟前。她還囑咐我不准說。所以你老爺發急只是空發急。老實對你說,九姨太是不會死的。」湍制台聽了,方才恍然大悟,說:「這賤人如此可惡!原來是裝死,訛詐我的!」還要同大丫頭說什麼,大丫頭已經掙脫身子,說聲「有事」,去了。湍制台只得眼巴巴望她出去,又生了一回悶氣。曉得九姨太是裝死,索性不去理她,一個人到外面去了。
這裏九姨太見湍制台不來理她,只道老爺見她不肯吃藥,無法施救,索性死心塌地避了出去。弄得事情不能收篷,自己懊悔不迭,卻不料大丫頭有背後一番言語。想來想去,今日之事總無下場。等了半天,老爺仍無音信。看看一周時已到,到時不死,反被人拿住破綻。於是躊躇了半天,只得自己裝作噁心,乾吊了半天,哇的一口,吐出些白沫,旁邊看守她的人都說:「好了!九姨太把煙吐了出來就不妨事了。」當時老媽三五個,一個捶背,一個揉胸,又有一個拿飯湯,又有一個倒開水,鬧得七手八腳,煙霧騰天。又聽得九姨太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飯湯也吐了出來。自己反說道:「我吞了生煙,等我自己死,豈不很好!何必一定要救我回來,做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說著,又嗚嗚咽咽哭起來了。大眾見九姨太回醒轉來,立刻著人報信給老爺。老媽子又拿了一把苕帚把他吐的東西掃了出去。誰知吐的全是水,一些煙氣都沒有。
卻說湍制台到前面簽押房裏坐了一回,不覺神思困倦,歪在床上,朦朧睡去。正在又濃又甜的時候,不提防那個不解事的老婆子,因九姨太回醒過來,前來報信,倏起把湍制台驚醒,恨的湍制台把老婆子罵了兩句,又說什麼:「我早曉得她不會死的,要你們大驚小怪!」老婆子討了沒趣,只得趔趄著退到後面。
九姨太便從這日起,借病為名,一連十幾天不出房門。湍制台亦發脾氣,一連十幾天止轅,沒有見客,卻也不到上房。畢竟九姨太自己詐死,賊人心虛,這幾天內反比前頭安穩了許多。不在話下。單說湍制台自從聽了大丫頭的話,從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卻一心想哄騙這大丫頭上手。無奈大丫頭懼怕九姨太,不敢造次。湍制台亦恐怕因此家庭之間越發攪得不安,於是亦只得罷手。但是自從九姨太失寵之後,眼前的幾位姨太太都不在他心上,不免終日無精打采,悶悶不樂。
合當他色運享通,這幾天止衙門不見客,他為一省之主,一舉一動,做屬員的都刻刻留心,便有一位候補知縣,姓過名翹,打聽得制台所以止轅之故,原來為此。這人本是有家,到省雖不多年,卻是善於鑽營,為此中第一能手。他既得此消息,並不通知別人,亦不合人商量。從漢口到上海只有三天多路,一水可通。他便請了一個月的假,帶了一萬多銀子,面子上說到上海消遣,其實是暗中物色人材。一耍耍了二十來天,並無所遇。看看限期將滿,遂打電報叫湖北公館替他又續了二十天的假。四處託人,才化了八百洋錢從蘇州買到一個女人帶回上海。過老爺意思說:「孝敬上司,至少一對起碼。」然而上海堂子裏看來看去都不中意。後首有人薦了一局,跟局的是個大姐,名字叫迷齊眼小腳阿毛,面孔雖然生得肥胖,卻是眉眼傳情,異常流動。過老爺一見大喜,著實在她家報效,同這迷齊眼小腳阿毛訂了相知。有天阿毛到過老爺棧房裏玩耍,看見了蘇州買的女人,阿毛還當是過老爺的家眷。後首說來說去,才說明是替湖北制台討的姨太太。這話傳到阿毛娘的耳朵裏,著實羡慕,說:「別人家勿曉得阿是前世修來路!」過老爺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把你們毛官討了去,也送給制台做姨太太,可好?」阿毛的娘還未開口,過老爺已被阿毛一把拉住辮子,狠狠的打了兩下嘴巴,說道:「倪是要搭耐軋姘頭格,倪勿做啥制台格小老媽!」又過了兩天,倒是阿毛的娘做媒,把她外甥女,也是做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說給了過老爺。過老爺看過,甚是對眼。阿毛的娘說道:「倪外甥男魚才好格,不過腳大點。」過老爺也打著強蘇白說道:「不要緊格。制台是旗人,大腳是看慣格。」就問要多少錢。阿毛的娘說:「俚有男人格,現在搭俚男人了斷,連一應使費才勒海,一共要耐一千二百塊洋錢。」過老爺一口應允。將日人錢兩交。又過了幾天。過老爺見事辦妥,所費不多,甚是歡喜。又化了幾千銀子製辦衣飾,把他二人打扮得煥然一新,又買了些別的禮物。諸事停當,方寫了江裕輪船的官艙,徑回湖北。
恰巧領憑到省的湖北候補道唐二亂子剛在上海玩夠了,也包了這隻船的大餐間一同到省。這唐二亂子的管家同過老爺的管家都是山東同鄉,彼此談起各人主人的官階事業。唐二亂子的管家回來告訴了主人,竟說過大老爺替湖北制台接家眷來的。唐二亂子初入仕途,惟恐禮節不周,也不問青紅皂白,立刻叫管家拿了手本,到官艙裏替憲太太請安,又說:「如果憲太太在官艙裏住的不舒服,情願把大餐間奉讓。」過大老爺一看手本,細問自己的管家,才曉得大餐間住的是原來湖北本省的上司,也只得拿了手本過來稟見。彼此會面,唐二亂子估量他一定同制台非親即故,見面之後,異常客氣。又問:「憲太太幾時到的上海?」過老爺正想靠此虛火,便不同唐二亂子說真話,但說得一聲「同來的不是制台大太太,乃是兩位姨太太」。唐二亂子道:「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樣的,不妨就請過來住。兄弟是吃煙人,到官艙裏倒反便當些。」後來過老爺執定不肯,方始甘休。
唐二亂子因過老爺能夠替制台接家眷,這個分兒一定不小,所以拿他十分看重。過老爺也因為他是本省道台,將來總有仰仗之處,所以也竭力的還他下屬禮制。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了漢口,擺過了江,唐二亂子自去尋覓公館不題。
且說過老爺帶了兩個女人先回到自己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騰了出來讓兩位候補姨太太居住。制台跟前文巡捕,有個是他拜把子的,靠他做了內線,又重重的送了一分上海禮物,託他趁空把這話回了制台。這兩月湍制台正因身旁沒有一個隨心的人,心上頗不高興;一聽這話,豈有不樂之理,忙說:「多少身價?由我這裏還他。」巡捕回道:「這是過令竭誠報效的,非但身價不敢領,就是衣服首飾,統通由過令製辦齊全,送了進來。」湍制台聽了,皺著眉頭道:「他化的錢不少罷?」巡捕道:「兩三萬銀子過令還報效得起。他在大帥手下當差,大帥要栽培他,那裏不栽培他。他就再報效些,算得甚麼。只要大帥肯賞收,他就快活死了!就請大帥吩咐個吉日好接進來。」湍制台道:「看什麼日子!今兒晚上抬進來就是了。」從前湍制台娶第十位姨太太的時候,九姨太正在紅頭上,尋死覓活,著實鬧了一大陣,有半年多沒有平復。這回的事情原是她自己不好,湍制台因此也就公然無忌,倏地一添就添了兩位。九姨太竟其無可如何,有氣癟在肚裏,只好罵自己用的丫頭、老媽出氣。湍制台亦不理她。
過老爺孝敬的這兩位姨太太:蘇州買的一位,年紀大些,人亦忠厚些,就排行做第十一,阿土排行第十二。阿土年紀小雖小,心眼極多。進得衙門,不得半月,一來是她自己留心,二來也是湍制台枕上的教導,居然一應賣差賣缺,弄銀子的機關,就明白了一大半。此時她初到,人家還不拿她放在眼裏。除了過老爺之外,她亦並無第二個恩人,因此便一心只想報答這過老爺的好處。此時湍制台感激過老爺送妾之情,已經委他辦理文案,又兼了別處兩個差使,暫時敷衍,隨後出有優差美缺,再行調劑。過老爺倒也安之若素。卻不料這第十二姨太太,每到無事的時候,便在這些姊妹當中套問人家:「我們做姨太太的,一年到頭到底有多少進項?」就有人告訴她,從前只有九姨太有些,脫天漏網的事做的頂多,銀子少了不要,至少五百起碼,以及幾千幾萬不等。她因此便有心籠絡九姨太,好學九姨太的本事。九姨太此時是失寵之人,見了這兩位新的,自然生氣。等到阿土前來敷衍她,卻又把她喜的了不得。畢竟性子爽直,一個不留心,又把自己的生平所作所為,統通告訴了阿土。阿土大喜,趁空就在湍制臺面前試演起來。頭一個是替過老爺要缺,而且要一個上等好缺。湍制台情面難卻,第二天就把話傳給了藩台,不到三天,牌已掛出去了。
過老爺自從進來當文案,合衙門上下,不到半個月,統通被他溜熟,又結交了制台一個貼身小二爺做內線,常常到十二姨太跟前通個信。此番得缺,就託小二爺暗地送了十二姨太五千銀子的妝敬,小二爺經手在外,言明只要有缺,每年加送若干銀子。這便是十二姨太開門第一樁賣買。十二姨太見這宗賣買做得得意,等到過老爺上任去後,又把衙門裏的委員以及門政大爺勾通了好幾位,只要圖得湍制台心上歡喜,言聽計從,他們便好從中行事。
此時唐二亂子到省已將一月,照例的文章都已做過。但他是初到省的人員,兩眼墨黑,他不認得上司,上司也不認得他。彼此雖然見過一面,不過旅進旅退,上司亦未必就有他在心上。所以凡是初到省的人,要得到一個差使,若非另有腳路,竟比登天還難!還虧他胸無主宰,最愛結交。自從路上認得了過老爺,到省之後,他倆便時常來往。但吃虧頭一個月過老爺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著落,如何能夠替人家說話,好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過老爺事情弄好,但又是要出赴外任,不能常在省城。等到稟辭的前兩天,唐二亂子在寓處備了酒席替他餞行。話到投機,過老爺就把湍制台貼身小二爺這條門路說給了唐二亂子,自己又替他從中湊合。自此,唐二亂子有些內線,只要不惜銀錢,差使自然唾手可得。況兼這十二姨太精明強幹,不上兩月,便把全套本領統通學會,無錢不要,無事不為,真要算得一女中豪傑了。要知所為之事,且聽下回分解。
內務府總管屬下的官員。↑
即免穿外褂。按禮節會客時於長袍之外須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時可以「免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