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次日大早,劉大侉子同了黃三溜子兩個人穿了極舊的袍套上院。剛才跨進官廳,只見各位司、道大人都是素褂,不釘補服,亦不掛珠。劉大侉子留心,便曉得今天是忌辰,說了一聲:「啊呀!我連這個都忘記了。」吩咐管家趕緊回去拿來,重行更換。黃三溜子還不曉得什麼事情,劉大侉子告訴他方才明白。急得他一迭連聲的喊「來」,偏偏管家又不在跟前,把他氣的了不得,在官廳子裏跺著腳罵「王八蛋」。各位司、道大人都瞧著他好笑。罵了一回,管家來了,他就伸手上去給他兩個耳刮子。管家不服,口裏嘰哩咕嚕,也不知說些甚麼,把黃三溜子氣傷了,立時立刻,就要叫號房拿片子,把這混帳王八蛋交給仁和縣打屁股,辦他遞解。劉大侉子畢竟懂得道理,恐怕別位司、道大人瞧著不雅,走上前去竭力解勸。不提防黃三溜子所借的那件外褂太不牢了,豁扯一聲,拉了一條大縫。管家趁空也跑掉了。黃三溜子還在那裏生氣。齊巧巡捕拿著手本邀各位大人進見。劉大侉子急了,就是叫人回去拿衣服一時也拿不來。俗語說的好,「情急智生」,還是劉大侉子有主意,趕忙把朝珠探掉,拿個外褂反過來穿,跟了眾人一塊進去,或者撫台不會看出。黃三溜子到此無法,只得學他的樣,亦是把個外褂反穿了進去。但是袖子上一條大縫,還有一片綢子掉了下來,被風吹著,飄飄蕩蕩,實不雅觀。無奈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了。一霎見了署院,打躬歸坐。署院先同藩、臬兩司及幾個有差使的紅道台,閒談了一回公事。黃三溜子是有內線的,劉大侉子亦有藩台先人之言,署院便有意留心看他二人。見他二人穿的衣裳與前大不相同,但是外褂一概反穿,卻是莫明其故。要問又不好問,只得悶在肚裏。他兩人當中,黃三溜子的穿戴尤其破舊,渾身上下,竟找不出一毫新的,而且袖子上還有一大塊破的。署院看了一回,便掉文說道:「人孰無過?你兩位老兄亦可謂善於補過的了。」曹三溜子不懂署院說的甚麼,私底下拉拉劉大侉子的袖子,劉大侉子把身子一幌不理他,更把他急的了不得。又聽署院說道:「你們兩位老兄,能夠從今日起,事事節儉下來,一反從前所為,兄弟極為佩服,極為歡喜。但是見了兄弟要如此,就是不見兄弟也要如此。我們講理學的人,最講究的是『慎獨』工夫,總要能夠衾影無慚,屋漏不愧。倘若見了兄弟一個樣子,背轉兄弟又是一個樣子,不能『慎獨』,便於行止有虧。兄弟天天派人在外察訪,老兄們一舉一動都是曉得的。」
劉大侉子聽了,汗流浹背。黃三溜子依然不懂。署院又說道:「我們先君一生講理學,講的就是這『慎獨』工夫。自從生了兄弟之後,頂到下世,一直是吃的『獨睡丸』,一個人住在書房裏,從不到上房一步。有時先母叫丫頭送茶送點心給先君吃,先君從不拿正眼看丫頭一眼,怕的是因人欲之私,奪其天理之正,這才算得實做『慎獨』二字。」各位司、道大人聽到這裏,因為署院說的是他老大人,一齊肅然起敬。後來署院又勉勵了大眾幾句,方才端茶送客。黃三溜子回去,又把小當差的罵了一頓,定要叫他捲舖蓋,後來幸虧劉大侉子講情,方才罷手。又過了兩天,撫台便同兩司說:「候補道當中新到省的黃某人,雖然是個捐班,然而勇於改過,著實可嘉!第二會來見我,竟其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一毫新東西。同他同來的劉某人,袍套果然亦是極舊,然而靴帽還嫌時派。我們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總得自己有個主意,不能隨了大眾,與世浮沉,所以黃道比起劉道來,似乎還高一層。兄弟今日不能不破例拿他做個榜樣,回來給他一個事情,獎勵獎勵他,也好勸化勸化別人。兩兄以為如何?」藩、臬兩司,連連稱「是──」。等到下來,撫院立刻下了一個劄子,先叫他會辦營務處。黃三溜子得信,這一喜竟是夢想不到!次日一早上院見了撫台,叩頭謝委,竟不知要說些甚麼方好,吱吱了老半天,仍舊一個字未曾說。署院無非拿他勉勵了幾句。他除掉諾諾稱是之外,一無他語。自此黃三溜子得了差使,氣焰便與別人不同,同朋友說起話來,三句不脫署院,兩句不離營務處,賽如統省候補道當中,沒有一個在他眼裏的,劉大侉子更不消說得了。
但是從此以後,浙江官場風氣為之大變。官廳子上,大大小小官員,每日總得好兩百人出進,不是拖一爿,就是掛一塊,賽如一群叫化子似的。從前的風氣,無論一靴一帽,以及穿的衣服花頭、顏色,大家都要比賽誰比誰的時樣,事到如今,誰比誰穿的破爛,那個穿的頂頂破爛的人,大家都朝他恭喜,說:「老哥不久一定得差得缺的了!」過了一兩天,果然委了出來。大家得了這個捷徑,索性於公事上全不過問,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所有杭州城裏的估衣鋪,破爛袍褂一概賣完;古董攤上的舊靴舊帽,亦一律搜買淨盡。大家都知道官場上的人專門搜羅舊貨,因此價錢飛漲,竟比新貨還要價昂一倍。過了些時,有些外府州、縣來省稟到,曉得中丞這個脾氣,不敢穿著新衣稟見,只得趕買舊的;無奈估衣鋪通通走遍,舊貨無存,甚至捏著兩三倍的錢還沒處去買一件。有些同寅當中有交情的,只得互相借用。
後來處州府底下有一個老知縣,已經多年不進省了,這番因新撫到任,不得不來一次。到省之後,聽得這個風聲,無奈為時已遲,沒處去買;而且同寅當中久不來往,無處告貸。這位縣太爺情急智生,只得穿了新衣前去上院。這時候新署院令出惟行,文自藩、臬以下,武自鎮、副以下,沒有一個不遵他的號令。他不歡喜新衣服,一時風氣大變,沒有一個不是穿的極破爛不堪的。不料這位縣太爺,這天竟著了簇新袍褂前來稟見。同時稟見的人,一班有五六個,獨他一個與眾不同。大眾都瞧著奇怪,就是署院見了也以為稀奇。
等到坐定之後,談了兩句公事,署院熬不住,板著面孔先發話道:「某老兄,你在外任久了,一直還是從前的打扮!兄弟到任之後,早已有個新章,而且還叫巡捕傳知你們各位,諒你老兄現在也該曉得的了?」這位知縣連忙拿身子一斜,腰背一挺,說道:「回大人的話:卑職昨日一到省,就聽得人說大人這個章程。卑職何敢故違禁令,自外生成?因此急急要去找一套舊的穿了來見大人。誰知這舊衣服非但找不到,就是有了,卑職也買他不起。」署院道:「這是甚麼緣故呢?」知縣道:「自從大人下了這個號令,通城的官都要遵大人的吩咐,不敢穿新衣裳來稟見,因此不得不買舊的。估衣鋪裏曉得大眾都要這個,所以舊的價錢比新的反貴得一兩倍不等。卑職這身袍褂還是到任的那年做的。倘在別人,早已穿舊的了,卑職深知物力艱難,每逢穿到身上,格外愛惜,格外當心,所以到如今還同新的一樣。《朱子家訓》上有句話:『一絲一縷,當思來處不易。』卑職一生最佩服是這兩句。」
署院聽到這裏,心中甚為高興,面孔上漸漸的換了一副和顏悅色,又說道:「其實舊衣裳何必定要自己去買呢,朋友家有的,借一身穿穿也不妨。古人云:『乘肥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何況又是舊的呢。」知縣更正言厲色的答道:「大人明鑒:朋友的衣服原可以借得,但是借了來只穿著來見大人,下去仍得送還人家。既把舊的還了人家,將來不免總要再穿新的。這便是卑職穿了舊的專門來哄騙大人的了。卑職雖不才,要欺騙大人,卑職實實不敢!今日卑職故違大人禁令,自知罪有應得。大人若把卑職撤任、參官,卑職都死而無怨;若要卑職欺瞞大人,便是行止有虧,卑職寧死不從!」
署院聽了,心上盤算道:「想不到這人倒如此硬繃,說的話句句有理,不好怎麼樣他。」立刻滿面堆著笑,說道:「你老兄真是個誠篤君子,兄弟失敬得很!通浙江做官的人都能像你老兄這樣,吏治還怕沒有起色嗎?」隨手又問了幾句民情怎樣,年歲怎樣,方才端茶送客。這知縣後來又穿著新衣裳上轅稟見過幾次。署院很拿他灌米湯,叫他先行回任,將來出個大點的缺還要借重。知縣稟辭回任去後,膽小的仍然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來見。有兩個膽子稍些大點的,半新不舊的衣服有時候也穿件把。問起來,便說舊衣服價錢大,實在買不起。如此者,署院被人家頂過兩次,也漸漸的不來責備這個了。
署院來此查辦事件的時候是夏天事情,查完以至署缺上任,其中約摸耽擱了一兩個月,自從接印之後,傳見屬員,清理公事,轉眼又有兩個多月,已是十一月天氣了。他自己要裝清儉,不穿皮衣,一眾官員都進著穿了棉袍褂上院。齊巧這年又冷的早,已下過一場大雪。有些該錢的老爺,外面雖穿棉袍褂,裏面都穿絲棉小棉襖,狐皮緊身,所以尚不覺冷,不過面子上太單薄些罷了。至於一般窮候補老爺們:因為署院不喜這個,齊巧沒得錢用,樂得早早把他當在當鋪裏去了。誰知天氣一變,每天清早起來上衙門,可憐直凍得索索的抖。起初藩台還遵他的功令,後來熬不住了,便說:「我們出來做官,主子原是叫我們出來享福的,不是叫我們來做化子的。官場上的人都寒酸到這個地位,明明是丟主子的臉。我從明天可不受他的管了。」第二天便穿了狐皮袍子,貂外褂,並戴了貂帽子,前去上院。撫台見了,很不為然,拿眼睛瞅了藩台半天,始終為他位分大了,也不好說別的。後來藩台去後,他便同師爺們談起這事,說:「藩司某人,今日何以忽然改常?」便有個曉得藩台底細的,回說道:「現在某人進了軍機,該應他闊起來了。」署院聞言,恍然大悟。原來這位藩台是旗人,是現今吏部滿尚書某協辦的私人。昨兒奉上諭,這位協辦進了軍機,所以他的腰把子亦登時硬繃起來,連撫台都不在他眼裏了。
撫台曉得了這個緣故,雖然奈何他不得,然而心上總不高興。第二天便自己寫了一道手諭,叫刻字匠替他刻了板,刷成功幾千份,折成手折一樣,除通飭各屬分派外,一個官廳子上一定要擺上幾百本,每一個官發一本。手諭上寫的大致是:「本部院以廉勤率屬,不尚酬酢周旋。於接見僚屬之時,一再告以勤修己職,俯恤民艱,勿飾虛文,勿習奔竟,嚴切通飭各在案。至於衣服奢華,酒食徵逐,尤宜切戒。夏葛冬裘,但求適體禦寒足矣,何須爭新炫富,必合時趨。本署院任京秩時,伏見朝廷崇尚節儉,宵旰憂勤,屬在臣工,尤宜惕厲。近三年來,非朝會大典,不著貂裘,當為同官所共諒。若夫宴飲流連,最易愒時廢事;況屢奉詔旨,停止筵燕,飭戒浮靡,聖諭煌煌,尤當恪守。為此申明前義,特啟寅僚,無論實缺、候補,在任、在差,一體遵照。如竟視為故事,日久漸忘,即係罔識良箴,甘冒不韙。希恕戇直!此啟」云云。等到這張手諭印了出來,署院有意特特為為拿紅封套封了一分,叫人送給藩台去看。藩台看了一遍,哈哈的笑了兩聲,擱在一旁,不去理會。
卻說拉達將參案底稿取出,過道台接在手中一看,只見上面自從撫院起,一直到佐雜以及幕友、紳士、書吏、家丁人等,一共有二十多款,牽連到二百多人。一時也看不清楚,只好拿在手中,告辭回去,約明過日再送回信。出門上轎,並不及回公館,一直上院,見了中丞,稟知一切,將底子呈上。劉中丞也不及細閱,單揀與自己關係的事,細細注目著了一回,其餘只看一個大略。看罷,隨手往桌上一撩,說道:「到底他們定個甚麼意思?」過道台又把欽差意思想要二百萬的話說了一遍。劉中丞道:「我情願同他到京裏打官司去!他要這許多,難道浙江的飯都被他一個吃完,就不留點給別人嗎?他既會要錢,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暫且把他擱起來,不要理他。至於底下的化費,頭兩萬銀子,尚在情理之中,明天你到善後局去領就是了。」說完送客。過道台不得頭腦,只得回家,幸喜「寫了憑據的二萬頭,中丞已允,卸了我的干係。別事『見風使帆』,再作道理」。
誰知一歇三天,拉達聽聽無信,只得自己過來拜訪過道台,探聽消息。過道台無奈,又把中丞的話說了。拉達賽如頂上打了一個悶雷似的,歇了半天,無精打采而去。回到行轅,正欽差亦在那時眼巴巴的望信哩。拉達只得據實告訴。正欽差發了脾氣,一定一個錢不要,吵著行文給巡撫,問他辦的人怎麼樣了,立刻就要提審。這個風聲一出,合省的官嚇毛了。司、道上院商量辦法。劉中丞道:「不要說只參得二十來款,就是再多些,既然開了盤子肯要錢,那事就好辦了。現在查辦的事,兄弟不必說,一省之主,樣樣都關到的,就是諸位也有一大半在內。這個兄弟都不著急,橫豎有錢替我們說話,替我們彌補。但是要的少些,我們還好應酬;如今一開口就是二百萬,我們答應了他,設或他沒有替我們弄好,再被御史一參,又派上兩個欽差,倒要我們二千萬,難道亦應酬他嗎?為今之計,只好擱起他們來。有甚麼話,我同他幾個一塊兒到京裏去講。」
列位看官須知:劉中丞的意思,原想借著不理他,等他自己收篷,可以少拿幾個。誰知欽差不認這筆帳,仍舊用他的「只拉弓,不放箭」的手段。眾官一齊著急。劉中丞也知事情弄僵,但是面子上不能不做好漢,嘴裏雖如此說,心上甚是盼望事情早了。藩、臬兩司仰體憲意,面子上再三解勸,連稱:「求大人息怒。──顧全大局要緊。欽差那邊,就託過道台前去磋磨,能得少些,自然極好;倘若不能,由司裏出去傳諭他們被參的,這筆錢應得大眾公認,斷無要大人操心之理。」劉中丞道:「既然你們諸位膽子小,一定要如此辦,我又何必從中阻撓,叫你們為難。如今讓你們去辦,辦好辦歹,統通與我無干。現在的世界,這個官還好做嗎!等到事情一了,那個不告病的?」司、道一齊說道:「司裏、職道見識有限,凡事總還求大人教訓。」中丞也不答言。藩台又回道:「等司裏下去通知過道,就好開議。聽說欽差要緊回京,我們也樂得早了一天好一天。」劉中丞道:「你們斟酌去辦罷。」於是司、道一齊退出。
當時藩台便親自拜會過道台,把個擔子統通交付了他,又把自己的事情再三相託。過道台聽了非常之喜,立刻去關照拉達。拉達又稟知欽差。欽差巴不得事情有了挽回,登時應允,限五天之內稟覆。拉達出來又說給過道台,說:「老師叫你趕緊去辦。」等到過道台到家,官場早已得信,門口的轎子已經排滿了。有些府、廳、州、縣老爺們都落了門房;幾個佐雜都朝著門政大爺作揖磕頭,求他在大人跟前吹噓。其時巡撫檄調的都已到齊,也有撤任的,也有撤差的,有的已交首縣看管,自己不能來,只好託了人來說情的。所以這天自下午到半夜,過道台公館裏一直沒有斷客;而且有些人見不到,第二天起早再來的。真正合了古人一句話,叫作「臣門如市」。還有些接連來了好幾天,過道台不見他,弄的沒法,只好託了別位道台寫信代為說項。又過上兩天,外省的電報信也打來了,連信連電報,足足積了一尺多高。這兩天過道台請假,不上院,也不到局裏辦公,專門清理此事。趁空便去同拉達商量。他的人雖忠厚,要錢的本事是有的。譬如欽差要這人八萬,拉達傳話出來,必說十萬,過道台同人家講,必說十二萬,他倆已經各有二萬好賺了。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一連鬧了幾天,欽差限期已到,拉達來討回信。他說:「頭緒紛繁,斷非一時能了,務託代求展限數天。」拉達回去,欽差應允。這幾日把個過道台忙的晝夜不寧,茶飯無定。有的應得硬做,有的應得軟商,面子上全是他一個,暗裏卻是拉達,又添了副欽差的一個心腹,兩人作主。
正是光陰似箭,又過了好幾天,過道台這裏大致方才就緒。有些拿得出錢的,早已放心膽大,曉得可以無事;就是得點處分,也不過風流罪過,不至於掛誤功名。撤差的就可得差,撤任的還可回任。這都是拉達所說,由過道台傳話出來的。至於那些拿不出錢的人,欽差自然不肯拿他放鬆,他自己也預備參官問罪。到了期滿的這一天,大家早已死心塌地的了。
大致停當,拉達回過正欽差,來的時候如何辦法。正欽差早把打好的主意告訴了副欽差。副欽差的官雖然比正欽差小些,然而論起科分來,他入翰林比正欽差早十年,的的確確是位老前輩。做京官的最講究這個。他面子上雖然處處讓正欽差在前頭,然而正欽差遇事還得同他商量,不敢僭越一點,恐怕他擺出老前輩的架子來,那是大干物議的。且說這副欽差連日看見拉達鬼鬼祟祟的到正欽差屋裏回話,他便趕過來聽,等到他來了,師生二人又不說了,因此心上大為疑惑,便向正欽差發話道:「怎麼這些隨員當中,只有拉某人會辦事?」正欽差支吾道:「不過為他還活動些,二來人頭也熟。」副欽差道:「事情太多,怕他一個人忙不了,我明天再派一個人幫他去辦。公事大家都得做,還好分彼此嗎?」正欽差不便駁他,只得答應著,說:「如此甚好。」這派的卻就是他的心腹。因此內裏有了他二人作主。
閒話休題,言歸正傳。單說正、副兩欽差曉得大致已妥,便傳諭隨員們,把不出錢的人,甚麼候補知縣、佐貳[1]太爺們,以及紳士、書吏,提了幾十個到欽差行轅,叫這些隨員老爺們逐日分班問案。有該用刑的地方,絲豪不徇情面,該打的打,該收監的收監,好遮掩人家的耳目。如此者又有七八天。等到這邊的人證問齊,那邊過道台經手的銀子也就送到了。正、副兩位欽差,一面督率隨員,查照原參各款,分別清理。那個應該開脫,那個應該參辦,雖早有成竹在胸,只因頭緒紛繁,斷非一二天所能了事,因此又擬議了七八天,方才定案。等到案定之後,他二人的贓款也就分完了。面子上雖然一樣,畢竟正欽差有兩位門生幫忙,自然要多沾光些;副欽差要錢的心雖亦難免,幸虧他素以道學自命,面子上總要做得十二分清廉,而且拿不著人家的破綻,也只得罷手。公事完畢,方才出門拜客,便是將軍請,巡撫請,學台請,司、道公請。又逛了兩天西湖,接連忙了幾日,卻也不得空閒。
一日,副欽差坐在行轅內,忽然巡捕官上來回,說是府學老師稟見。副欽差一看名字,幸虧記得這老師不是別人,乃是老太爺當年北闈[2]中舉一個鄉榜同年。老太爺中的第九名,這老師中的第八名。副欽差是幼秉庭訓,由老太爺自己手裏教大的。老太爺發解之後,就把這科的文章,從第一名起,一直頂到第十八名,所有的闈墨,統通教兒子念熟,還說:「應試正宗,莫妙於此!」後來老太爺會試多次,始終沒有會上,在家裏教教館,遂以舉人而終。等到副欽差服滿應試,年紀不過二十歲。頭場首藝,全虧套了這位老年伯的墨卷調頭,居然也中鄉魁。次年連捷中進士,欽點主事,簽分吏部;吏部人少,容易補缺。後又考取御史,傳補到班。過了幾年,升給事中,由給事中內轉九卿。從中進士至今,不上二三十年,就做到副憲,也算得是一帆風順了。是年這位做杭州府學的老師的老年伯,年紀已有七十多歲,甚是龍鍾得很。每逢書院月課點名,撫台見了他,必定問他高壽,還說:「像你這一把年紀,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後來又叫本府傳出話來,叫他自己告病,免得等到年下甄別折內,對不住,就要送他的終了。因此這位老師兩手常常捏著一把汗。想要告病,無奈膝下有五個兒子,有兩個尚未成婚,十個女兒嫁掉四個,第五個今年也有三十多歲。如此兒女一大群,一告病就絕了指望。深悔當年不該養這許多兒女。倘若不告病,撫憲大人已經有過話,如不見機,將來名登白簡,更將此半世虛名,付諸東洋大海。想來想去,除了終日淌眼淚之外,無一良策。
正在為難的時候,卻不料老年侄放了本省欽差。欽差初到的時候,照例不得見客。好容易等到事完開門,又在轅門外伺候了七八天。巡捕官因為他只送得兩塊洋錢的門包,不肯替他去回,累得他託了多少人情,作了多少揖,方才上去回的。不料副欽差一見手本,立刻叫請。見面之後,府老師戰戰兢兢的,照例磕頭打躬,還他的規矩。副欽差一旁還過禮,口稱老年伯。請老年伯上坐;自己並不敢對面相坐,卻坐在下面一張椅子上。言談之間,著實親熱,著實恭敬。後來提到近年宦況,府老師止不住兩淚交流,把撫台預先關照的話詳述一遍,總求欽差大人成全。副欽差聽了,甚是代為歎息,立刻拍胸脯,說:「劉某人那裏,小侄去同他說,保老年伯無事。但是小侄替老年伯想,照此冷落一官,就是再做上幾年,也是無補於事。」府老師道:「這亦不過做到那裏說到那裏,以後的事何堪設想!」副欽差道:「老年伯且請寬心,容小侄慢慢的替你打個主意。」
府老師聽說,謝了又謝。副欽差又留他吃飯,叫他升冠寬衣。做老師的是一向吃豆腐把嘴吃淡的了,以為今天欽差留他吃飯,一定可以痛痛快快的飽餐一頓魚肉葷腥。誰知端上菜來,只有四碟兩碗:當中只有一碟韭菜炒肉絲,其餘全是素菜,心中大為失望。勉強吃罷,又閒談了幾句,方才告辭退去。副欽差還要一定請轎。府老師說:「體制所關,斷斷不敢!」副欽差說:「老年伯非他人可比。」一手拖著,等把轎子打進。先前不肯替他上來回的那個巡捕,這番見欽差如此把他看重,也和在裏頭,幫著下轎簾,扶轎杠,弄得這老頭兒心神不定。直待轎子抬出大門,方才把心放下。
副欽差得空,便寫了一封信給劉中丞,替他緩頰。自然一說便允。後來又吹了個風聲在中丞耳朵裏,說:「這人本是個八股名家,可惜遭逢不偶,潦倒終身。現在兒女一大群,大半曾婚嫁。意思想要替他張羅幾千銀子。」中丞便把此意說給藩台,藩台又出來曉諭了眾人。次日一早,在官廳上,便是藩台居首,幫銀一百兩;臬台、運台,也各一百兩;以下也有七十的,也有五十的:不到一霎工夫,已湊了二千幾百兩。藩台又叫首府、首縣寫信出去,向外府、縣替他張羅,大約一二千金,易如反掌。議定之後,面回中丞。中丞自己又額外幫了二百兩。又吩咐司裏,某處書院今年年底如果換人,可以請他掌教。安排妥當,方才函覆副欽差。欽差通知了老年伯。直把個老年伯喜的晚上睡不著覺。真正是老運亨通,轉禍為福,萬萬夢想不到之事。這個風聲傳播出來,大家曉得副欽差講究年誼,就有些人轉著彎子前來仰攀。有些的的確確自與欽差同年,自然蒙另眼看待,還有些仗著叔伯兄弟的年誼,也來倚附,副欽差亦一概照應。其中又有一個窮知縣,是欽差嫡親同年,因為縱容家丁,私和人命,被都老爺順筆帶了一句,朝廷就叫這兩位欽差一同查辦。可憐他半世為官,清風兩袖,只因沒有銀兩孝敬,致被掛誤在內,大約至少也要得個革職處分。後首被他探得這個風聲,就去求見首府,託為斡旋。首府應允,就替他回過藩台,藩台趁便面求欽差。副欽差聽了這話,立刻翻出同年齒錄[3]一看,果然不錯,滿口答應替他開脫。等到藩台退去,副欽差便同正欽差商量,意欲開除他的名字,隨便以「查無實據」四個字含混入奏。正欽差卻不過副欽差的情面,只得應允,吩咐司員敘稿將他情節改輕。這人感激自不必說。只苦了那些無錢無勢的人,只好靜等著參官罷職。雖是人生不平之事,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了。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兩位欽差事完之後,倏已多日。正待回京覆命,卻不料中丞又被都老爺參了一本。他裏頭人緣本極平常,朝廷同他開心,就下了一道旨意,教他開缺來京,另候簡用,所遺巡撫一缺,即著副欽差暫行署理。有了電報,得信最早,合省官員齊赴行轅稟安叩賀。副欽差等部文遞到方才擇吉上任,劉中丞即於是日交卸。怕裏頭說他規避,不敢驟然告病,交卸次日,帶領家眷上船,用小輪船拖到上海,然後取道天津,遵旨北上。正欽差等副欽差接過印,他卻按照驛站大道回京覆命。等到動身的那一天,署院率同兩司以及將軍、織造、學政等官,照例寄請聖安。文武官員,出境恭送。不在話下。單說署院接印的頭一天,便頒出朱諭一道,貼在官廳之內,上面寫的無非說:「浙江吏治之壞,甲於天下。推原其故,實由於仕途之雜;仕途之雜,實由於捐納之繁。無論市井之夫,紈褲之子,朝輸白鏹,夕綰青綾;口未誦夫詩書,目不辨乎菽麥。其尤甚者,方倚官為孤注,儼有道以生財;民脂民膏,任情剝削。如此而欲澄清史治,整飭官方,其可得乎!本署院蒞任伊始,首以嚴核捐職人員為急務:自候禮道以至通、同、州、縣,凡係捐納出身者,無論有缺無缺,有差無差,統限三個月逐一面加考試一次。取列高等,方許得差;倘係不通,定行撤委。其佐雜各官,則委正途出身之道、府代為考試,一律辦理」各等語。次日又通飭各屬辦保甲,辦積穀。辦清訟。又傳諭巡捕官:嗣後凡遇年、節、生日,文武屬官來送禮的,一概不收。又傳諭兩首縣:從本署院起,以及各司、道衙門,都不許辦差,又傳諭各官道:「吏治之壞,由於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於奢侈無度。今本署院力祛積弊,冀挽澆風,豁免辦差,永除供億。凡所屬官吏,有仍蹈故轍,以及有意逢迎,希圖嘗試者,一經察覺,白簡無情,勿謂言之不預也」云云。
各官看見,俱為咋舌。一日轅期[4],司、道上去稟見。只見署院穿的是灰色搭連布袍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掛了一串木頭朝珠,補子[5]雖是畫的,如今顏色也不大鮮明瞭,腳下一雙破靴,頭上一頂帽子,還是多年的老式,帽纓子都發了黃了。各官進去打躬歸坐。左右伺候的人,身上都是打補釘的。端上茶來,署院揭開蓋子一看,就罵茶房糟蹋茶葉,說道:「我怎樣囑咐過,每天只要一把茶葉,濃濃的泡上一碗,等到客來,先沖一碗開水,再鑲一點茶滷子,不就結了嗎。如今一碗茶要一把葉子,照這樣子,只怕喝茶就要喝窮了人家。真正豈有此理!」說罷,恨恨之聲,不絕於口。
這會上來稟見的各位道台,當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齊巧兩司都不是正途。署院便檢了一個翰林底子的候補道,同他講道:「孔夫子有句話,叫做『節用而愛人』。甚麼叫『節用』?就是說為人在世,不可浪費。又說道:『與其奢也寧儉。』可見這『儉樸』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沒有德行的人,是斷斷不肯省儉的,一天到晚,只講究穿的闊,吃的闊,於政事上毫不講究。試問他這些錢是從那裏來的呢?無非是敲剝百姓而來。所以這種人,他的存心竟同強盜一樣!兄弟從通籍[6]到如今,不瞞老哥講,頂戴換過多次,一頂帽子,卻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天召見,皇上看見我的纓子舊了,就叫太監賞了我一掛纓子。我想皇上賞的東西,一定是御用的東西,臣下何敢僭用。過天召見,皇上問我為甚麼不戴,兄弟就把這個意思回了上去。皇上點點頭。等我下來,皇上就同軍機大臣賈中堂說道:『看不出某人,倒著實謹慎。』諸位想想看,《三國志》上諸葛先生,一生謹慎,兄弟是何等樣人,能擔當得這兩個字的考語!不過我們老太爺一生講究理學,兄弟是自小謹守庭訓,不敢亂走一步,如今一舉一動總還是老太爺的教訓。不過這些話同幾位讀過書的人去講,或者懂得一二。至於他們捐納諸公,只怕兄弟說破了嘴,他們還是不懂。」幾句話說的兩司及幾個捐班道台,臉上都一陣陣的紅起來。署院也覺著自己失言,便對兩司道:「兩位都是軍功出身,一直保舉到這個分位,所謂『簡在帝心』,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層。」這幾句更把那幾個捐班道台,羞的無地自容了!署院又說道:「不是兄弟瞧不起捐班,實實在在有叫我瞧不起的道理。譬如當窯姐的,張三出了銀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銀子也好去嫖。以官而論:自從朝廷開了捐,張三有錢也好捐,李四有錢也好捐,誰有錢,誰就是個官。這個官,還不同窯姐兒一樣嗎?至於正途畢竟不同:不要管他文章怎樣好,學問怎樣深,他能夠下得場,中得舉,肚子裏總是通通兒的。舉人、進士,是不用說的了;就以五貢而論,那一個不是羊毛筆換得來的?捐班的何嘗吃過這種苦呢?」他只顧自己說得高興,不提防藩台插嘴道:「回大人的話:屬員當中,亦很有些屢試不第,不得已才就這異途的。」署院曉得藩台這句話是駁他的,便打住話頭,不往底下再說。坐了一回,端茶送客。
各位司、道下來之後,齊巧有兩個新到的候補道上來稟見。這兩個候補道,一個姓劉,是南京人。他父親從前做過關道,手裏著實有錢。他本是少爺出身,自小到大,各事不知,只知道鬧闊,人家都叫他為劉大侉子。去年秦、晉賑捐案內,新過道班,入京引見,住在店裏,結交到一個朋友。這朋友姓黃,是揚州人。他祖上一直辦,也是很有銀錢。到他手裏,官興發作,一心一意的只想做官。沒有事在家裏,朝著幾個家人還要「來啊來」的鬧官派。只因他好嫖,到京引見的時候,每日總要到相公下處溜一趟。他排行第三,因此就有他的一個相好替他起了一個諢名,尊他為黃三溜子。他同劉大侉子偏偏住在一店,一問又是同鄉、同班、同省。黃三溜子大喜,次日便拿了「寅鄉愚弟」的帖子,到劉大侉子房間裏來拜會。劉大侉子也是最愛結交朋友的,便也來回拜。自此二人臭味相投,相與很厚。湊巧同天引見,同時領憑,便互相約好,同日起身。到得上海,兩個人住下爛玩子好幾個月,看看憑限已到,方才坐了小火輪來省稟到。
其時正值副欽差署院之始,他二人是約就約,一同上院稟見。一齊穿著簇新平金的蟒袍,平金補服,金珀朝珠,珊瑚紀念。一個個都是捐現成的二品頂戴,大紅頂子,翡翠翎管,手指頭上翡翠搬指,金鋼鑽戒指,腰裏掛著打璜金錶,金絲眼鏡袋,什麼漢玉件頭,滴裏答臘東西,著實帶得不少。兩人都是大爺身分,又是鴉片煙大癮,晚上不睡,早晨不起。這日總算趕了一個大早上院,一齊坐著簇新的綠呢大轎,前頭頂馬、紅傘,後頭跟班,好不榮耀。在他二人以為再要早沒有的了,誰知等到趕到院上,司、道已經上去。他二人便發脾氣,罵跟班的:「為什麼不早叫我們起來?」又嫌轎夫走得慢,回來一定拿片子送他們到仁和縣裏去打屁股。自從進了官廳,一直沒有住嘴的罵人。一家一個跟班,拿著水煙袋裝煙,左一袋,右一袋,吃個不了。又因外頭傳說,署院做官嚴厲,做屬員的常常要碰釘子,便又不時從袖筒裏拿出一張又像條陳又像說帖的一張紙頭,翻來覆去的看,惟恐上頭問了下來無以回答。正在神志昏迷的時候,忽見巡捕官拿著手本邀他們上去。
當下劉大侉子在前,黃三溜子在後,一同進去。只因署院穿的樸素,都不當他是撫台。劉大侉子悄悄的問巡捕道:「大人下來沒有?」巡捕不便答話,朝上努嘴給他看。劉大侉子立刻跪下磕頭。黃三溜子站著不動。巡捕在旁做手勢,叫他一塊兒磕,省得署院重新還禮。無奈黃三溜子不懂,定要等劉大侉子起來他方才磕下去。署院心上已經不願意。等到行禮完畢,署院舉目一看,見他二人都是穿的簇新袍褂,手指頭上耀目晶光,也不曉得是些什麼東西,便知他二人是闊少出身。當下也不問話,先拿眼睛盯往他倆,從頭上直看到腳下,看來看去,看個不了。
劉大侉子究竟是宦家子弟,還曉得一點規矩,大人不問,不敢開口。黃三溜子急了,滿肚皮的想要搜尋出幾句話來應酬應酬大人才好,想了半天,熬不住,先開口道:「大人貴姓是傅,台甫沒有請教?」署院一聽他問這兩句話,便知道他是初出茅廬,不懂得甚麼,也不同他生氣,笑了一笑,說道:「不錯,我姓傅,我的號叫做理堂。你老哥一向在家裏做什麼的?」黃三溜子不提防署院有此一問,紅漲了臉,不知道怎樣回答方好,吱吱了好半天,一句說不出來。署院拿兩隻眼只是瞅緊了他,也不說別的。又迸了半天,黃三溜子才說得一句:「職道家裏辦鹽。」署院道:「原來是位鹽商,失敬得很!」回過頭去,叫人拿個筆硯來。跟班的立刻送上。署院提筆在手,說道:「兄弟記性不好,說過的話要忘記的,請老兄替我記一記。」
黃三溜子是從來不會寫字的,一見這個,早嚇毛了,迸在那裏做聲不得。署院道:「不多幾個字:不過寫個名字,連著一個號,住在那裏,一向在家做什麼事情,就完了。」黃三溜子急的汗流滿面,又吱吱了半天,站起來回道:「職道在路上吹了點風,這兩天手上有毛病,不能拿筆。大人要寫,我們這位劉大哥,他的書法極好,他在京裏的時候,對子也都寫過。」劉大侉子見撫院要他寫字,便想賣弄自己的才學,於是提筆在手,先把自己練就的履歷上幾個字,寫得明明白白。署院看了,只有一個錯字,是二品頂戴的「戴」字,先定了一個「載」字,底下又加兩點,弄得「戴」不像「戴」,「載」不像「載」。
署院笑了一笑,說道:「劉大哥,你這雙靴子價錢倒不便宜,想是同紅頂子一塊兒捐得來的?」劉大侉子還不知道是自己寫錯,聽了這話,忙回道:「職道這靴子是在京裏內興隆定做的。齊巧那天領了部照出來,靴子剛剛亦是那天送到,所以同是一天換的。」署院聽了,哈哈一笑。隨手又託他「把黃大哥的履歷開開」。別的還好,後來寫到鹽商的「鹽」字,寫了半天,竟寫不成個字了:「鹽」字肚裏一個「鹵」字,鹵字當中是一個「×」,四「點」。他老人家忘記怎麼寫,左點又不是,右點又不是,一點點了十幾點,越點越不像。署院看了笑道:「黃大哥倒是個小白臉,你何苦替他裝出這許多麻子呢?」劉大侉子漲紅了臉,不敢則聲。一霎寫完,署院接過。因他二人煙氣沖天,無話可說,只得端茶送客。
等到署院把茶碗放下,劉大侉子曉得規矩,早已站了起來。不料黃三溜子依舊坐著不動,低聲對劉大侉子說道:「劉大哥,時候還早,再坐一回去。」劉大侉子不理他。後來見署院也站了起來,手下的人,一迭連聲的喊「送客」,他只得起身跟著出來。走上幾步,一定要回過身去推兩推,口稱:「請大人留步,大人送不敢當!」署院見他處處外行,便也不願意送他,走到半路上,把頭一點,進去了。他二人方才搖搖擺擺的退了下來。
劉大侉子看出今日撫台的氣色不好,心上不住的亂跳。黃三溜子不曉得,一定要拉他上館子吃飯,飯後又要逛西湖。劉大侉子道:「算了罷,我們回去過癮要緊。」黃三溜子無奈,只得一同趕到公館,吃過飯,過足癮,又睏了一覺中覺,以補早晨之不足。等到醒來,便見管家來回:「藩台衙門裏盧師爺送一封緊要信來。」劉大侉子曉得這盧師爺名字叫盧維義,是他嫡堂娘舅,現在浙江藩幕充當錢穀老夫子。他今有信來,一定有關切之事。趕緊拆開一看,才曉得「今日下午,撫台因事傳見藩台,告訴藩台說:『今天新到省的兩個試用道,一個劉某人,一個黃某人,一個是紈褲,一個是市井。本院看這兩個人不能做官』,意思想要出奏,把他二人咨回原籍。幸虧藩台再三的求情,說是監司大員總求大人格外賞他們個面子。撫台聽了無話。雖無後命,尚不知以後如何辦法。望老賢甥趕緊設法挽回為要」云云。劉大侉子看了,甚是著急。黃三溜子不認得字,還不曉得信上說些甚麼。後來劉大侉子一五一十的統通告訴了他,才把他急得抓耳搔腮,走頭無路。劉大侉子此時也顧不得他,自己坐了轎子去找娘舅,託他轉求藩台設法。
黃三溜子雖然有錢,但是官場上並無熟人,只好把他一向存放銀子,有往來的裕記票號裏二掌櫃的請了來,和他商議,請他畫策。二掌櫃的道:「這事情幸虧觀察請教到做晚的,做晚的早留好一條門路,預備替你去走。」黃三溜子忙問:「有什麼門路?」二掌櫃的道:「現在的這位中丞,面子上雖然清廉,骨底子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前個月裏放欽差下來,都是小號一家經手,替他匯進京的足有五十多萬。後來奉旨署任,又把銀子追轉來,現在存在小號裏。為今之計,觀察能夠潑出頭兩萬銀子,做晚的替你去打點打點,大約可保無事。」黃三溜子道:「太多太多!我捐這個官還不消這許多。」二掌櫃的道:「少了人家不在眼裏,就是多送,而且還不好公然送去,他是個清廉的人,肯落這個要錢的名氣嗎?」黃三溜子道:「就依了你,你有什麼法子?」二掌櫃的想了一回道:「有了,有了!湊巧他有一個姨太太,一個少爺,明天可到。等到了的時候,你化上一萬銀子,我替你打兩張票子,每張五千,用紅封套裝好,一張送少爺,一張送姨太太。送姨太太的簽條上寫『陪敬』,送少爺的簽條上寫『文儀』。現在北京城裏,官場孝敬,大行大市都是如此,我們就照著他辦。昨日上海《新聞報》上的明明白白,是不會錯的。」
黃三溜子想來想去,別無他法,只好依著他辦。二掌櫃的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當。旁邊若有人幫襯,敲敲邊鼓,用一個錢可得兩錢之益。倒是送這一萬銀子的門包,少了拿不出去,總得五千起碼。」黃三溜子嫌多。爭來爭去,爭到三千。二掌櫃的去後,到了次日,打聽署院姨太太、少爺進了衙門,他便拿了銀票,人不知,鬼不覺,打到得常到號裏來替署院存銀子的那個心腹,託他把銀票遞進。果然賞收。當天便傳出話來,叫他明日穿了極破極舊的袍套再來上衙門,一定還有好消息。二掌櫃的出來告訴了黃三溜子。
黃三溜子非常之喜。但是自己一向是闊慣的,一套新衣裳穿不滿一季就要賞管家的,如今指明要極舊的,那裏去找。當差的勸他到估衣鋪裏去挑選。黃三溜子道:「估衣鋪裏賣的衣服,是我們這種人穿得的嗎?」後來又跑到裕記請教二掌櫃的。二掌櫃的道:「上頭吩咐越舊越好,觀察萬萬不可拘泥。如嫌買的衣服齷齪,做晚的倒有一身可以奉借。」黃三溜子道:「必不得已,還是借你的穿穿罷。」二掌櫃的道:「我這副行頭還是我們先祖創的,一年到頭,拜年敬財神,朋友家吃喜酒,衙門裏有什麼應酬,用著他的地方很不少。」一面說,一面開箱子取了出來。又自己爬到廚頂上拿帽盒,房門背後掛著一雙靴,亦一同拿了出來。黃三溜子一看,比起署院身上穿的戴的還要破舊,見了心上膩煩,不住的皺眉頭。二掌櫃的道:「觀察穿了這個上去,恭喜之後,非但要你賠還做晚的一身新的,而且還要好好的敲你一個竹槓。」黃三溜子道:「做副把袍套算得甚麼!只要我有差使,你一年四季都穿我的也有限。」說完,便叫當差的把靴、帽、袍套包了一包,拿著跟了回去。回到自己公館,連忙找一個裁縫釘補子;但是補子一時找不到舊的,只好仍把簇新平金的釘了上去。管家幫著換頂珠,裝花翎。偏偏頂襻又斷了,虧得裁縫現成,立刻拿紅絲線連了兩針。翡翠翎管不敢用,就把管家的一個料煙嘴子當作翎管,安了上去。
收拾停當,齊巧劉大侉子回來。黃三溜子趕著問他:「事情怎麼樣了?怎麼一去三天,也不回來吃飯,也不回來睡覺?這兩天是住在那裏的?」劉大侉子道:「住在家母舅那裏。兄弟的事情,藩台已允幫忙,大約可以挽回。但是藩台再三叮囑,叫我們不要穿新衣掌去稟見,所以我就把我們家母舅的袍套借了回來,明日穿著上院。」又問黃三溜子事情如何。黃三溜子只說事已託人代為吹噓,但把行賄的話瞞住不提。一宵易過,次日天明,二人都換了舊衣掌上院稟見。欲知此番署院見面後如何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知府、知州、知縣的輔佐官,如通判、州同、縣丞都稱佐貳。↑
指在順天府(今北京)鄉試。↑
同一年中舉人、進士的名錄,按年齡大小為序排列。↑
轅,官署的外門。轅期,指官吏接見屬員的日期。↑
即補服,舊時官服的前胸,後背綴有用金線、彩絲繡成的各種圖案,是官員品級的徽識。↑
初做官。↑
卻說胡統領自從到了嚴州,本地地方官備了行轅,屢次請他上岸去住,無奈他迷戀龍珠,為色所困,難捨難分,所以一直就在船上打了「水公館」。後來接到上憲來文,叫他回省,他便把經手未完事件趕辦清楚,定期動身。此番出省剿匪,共計浮開報銷三十八萬之譜:有些已經開支,有的尚待回省補領。胡統領心滿意足。自己想想,總覺有點過意不去,便於其中提出二萬:一萬派給眾位文武隨員,以及老夫子、家人等眾,一來叫他們感激,二來也好堵堵他他的嘴。周老爺雖非統領所喜,因為一切事情都是他經手,特地分給他三千。下餘的一千、八百,三百、五百,大小不等。趙不了頂沒用,也分到一百五十兩銀子,比起統領頂得意的門上曹二爺雖覺不如,在他已經樂的不可收拾了。
尚有一萬,由統領交託周老爺,說道:「本地紳士魏竹岡,他要敲兄弟三萬,他的心未免太狠,我一時那裏來得及。現在把這一萬銀子,託老兄替兄弟去安排安排,免得他們說話,大家不乾淨。倘若不夠,只得請老兄替兄弟代挪數千金補上,再要多,我可沒有了。」周老爺聽了,心下尋思道:「我的媽!你這錢若肯早拿幾天,我也不至於託姓魏的寫信到京裏去了。現在事已如此,再出多些也無益,我樂得自己上腰,也犯不著再給姓魏的。我有了這個錢,回省之後另打主意,或者仍往山東一跑,將來就是他們參了出來,弄到放欽差查辦,也與我不相干涉。」主意打定,仍舊恭而且敬的回答統領道:「大人委辦的事,卑職沒有不盡心的。齊巧這兩天他們那邊也鬆了下來,大約一萬就可了事。」胡統領道:「可見這些人是賤的。你不理他,一萬也就好了,你若是依著他,只怕三萬也不會了事。」周老爺心裏好笑,嘴裏不作聲。
胡統領道:「現在錢也出了,我的萬民傘呢?這點虛面子,他們總不好少我的罷?」周老爺道:「這個自然。」胡統領道:「一萬銀子買幾把布傘,我還是不要的好。」周老爺道:「叫他們送緞子的。城裏一把,四鄉四把,至少也得五把。」胡統領道:「我不是稀罕這個,為的是面子,被上司曉得,還說我替地方上出了怎麼大一把力,連把萬民傘還沒有,面子上說不下去。」周老爺答應著,見話說完,退了下去。一頭走,一頭想,心想:這送萬民傘的事情須得同本地紳士商量。現在這些人一齊把統領恨如切骨,說上去非但不聽,而且還要受他們的句子[1],不如且到縣裏同莊某人斟酌斟酌再說。」主意打定,立刻坐了轎子到縣裏拜會莊大老爺,說明來意。
莊大老爺道:「我雖是地方官,這件事也不好勉強他們,須得他們願意。而且我也不好同他們去談這個。你去找找捕廳單某人,他與本地紳士還聯絡,不如叫他去說說看。說成了固然是好,倘若不成功,他的主意多,叫他想個法子弄幾把傘,有幾個人送了去,統領面子上糊得過,不就結了嗎?」周老爺道:「單某人是我認得的,如此即刻我去找他。」說完辭了出來。捕廳就在縣衙東面,也不用坐轎子,踱了過來。單太爺接著,寒暄之後,便問:「老堂台同統領幾時動身?晚生明日要還請老堂台敘敘,一定要賞光的。」周老爺自然謙了幾句,便將來意告知。單太爺道:「紳士、商人於統領的口碑都有限,如今叫他們送萬民傘,就是貼了錢也萬萬不會成功,不如不去的好。老堂台如果怕統領面子上難以交代,晚生有句老實話:除非統領大人自己挖腰包不可。若以現在外面口碑而論,就是統領大人自己把牌、傘做好交給他們,他們也未必就肯送來,因為來了就要磕頭的。老堂台如今要辦這個,依晚生愚見,這筆錢是沒有人肯出的。果然自己挖腰包把傘做好,由晚生這裏雇幾個人替你掮了去,也還容易。但是這些戴頂子送的人那裏去找?」周老爺聽了不語,心下尋思道:「好在我已拿著他一萬銀子,拚出一二百塊錢,做幾把傘、四扇牌應酬他也不打緊。」想罷,便對單太爺道:「這個錢現在歸兄弟拿出來,你不必愁。但是請幾位朋友去送,總得你老哥想個法子,到底你老哥在這裏做官做久了,外面人頭熟,說出去的話,人家總得還你個面子。」單太爺道:「人頭果然熟,然而也要看甚麼事情。我替老堂台想,你們帶來的營頭,還有炮船那些統領、幫帶、哨官、什長,那一個不是顏色頂子。去同他們商量,到了那天檢幾個永遠見不著統領面的,叫他們穿著衣帽來送,就說是本地紳衿。橫豎進來磕過頭就出去的,誰能辨他是真假呢?」
周老爺一聽不錯,連稱:「老哥所說極是,兄弟一定照辦。──」又把做萬民牌、傘的事託單太爺代辦。單太爺問:「做甚麼樣子的?」周老爺說:「要緞子的。」單太爺楞了一楞道:「緞子的太費罷?」周老爺道:「不用緞子,至少也得綾子。你老哥瞧著看,怎麼省錢,怎麼好看怎麼辦。兄弟的事情,你老哥還肯叫我多化錢嗎。」說著又問:「幾天做好?何日去送?」單太爺屈指一算,說:「今天不算,總得兩天做成,一準第三天送就是了。」周老爺回到城外,先去找了趙大人、魯總爺一幫人,商量妥當,把人頭派齊。然後回到大船上稟知統領,統領自然無話。預備第三天早上收過萬民傘、德政牌之後,飯後開船回省。
正是光陰迅速,轉瞬間已到了第二天了。這天合城文武在本府衙門備了滿、漢全席,公餞統領,並請了周老爺、趙不了等一班隨員、老夫子作陪,又傳了一班戲在廳上唱著。當下自然是胡統領坐了居中第一位,眾官左右相陪。胡統領穿的是吉祥狽缺衿袍子,反穿金絲猴馬褂。臺子面前放著一個大火盆,燒著通紅的炭。十多個穿袍套的管家,左右分班上菜斟酒。從午後兩點鐘入座,一直吃到上燈還沒有完。胡統領嘴裏喝著酒,眼裏看著戲,正在出神時候,不提防一陣風來,把戲臺上一幅彩綢吹在蠟燭上,登時燒將起來。雖然當時就被人瞧見,趕緊上前撲救;無奈風大得很,早已轟轟烈烈,把簷上掛的彩綢一齊燒著。大眾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時七手八腳,異常忙亂:有些人取水潑救,有些人想拿竹杆子去挑。其時戲臺上已經停鑼,眾戲子一齊站在台口上幫著出力。幸虧其中有一個唱「開口跳」[2]的小丑,本事高強,攀著柱子爬了上去,左一拉,右一扯,總算把彩綢扯下,餘火撲滅。一場大禍,頓歸烏有,眾人方才把心放下。回看地上,業已滿地是水,當差的拿掃帚掃過,重新入席,開鑼唱戲。
當火起的時候,胡統領面色都嚇白了,就叫打轎子說要回去。後見無事,眾官又過來一再挽留,請大人寬用幾杯,替大人壓驚。誰知這位統領大人是忌諱最多的,見了這個樣子,心上很不高興,勉強喝過幾杯,未及傳飯,首先回船。眾人亦紛紛相繼告辭。胡統領回到船上,開口就說:「今日好端端的人家替我餞行,幾乎失火,不曉得是甚麼兆頭!」眾人不敢回答。虧得文七爺能言慣道,便說:「火是旺相。這是大人升官的預兆,一定是好兆頭。」一句話把他老人家提醒,說說笑笑,依舊歡天喜地起來。
到了第三天,手下之人一齊起早伺候。碼頭上本有彩棚,因為統領定於今日動身回省,首縣辦差家人重將彩綢燈籠更換一新。大小炮船,一律旌旆鮮明,迎風招展。碼頭左右,全是水陸大小將官,行裝跨刀,左右鵠立。將官之下,便是全軍隊伍,足足站有三四里路之遙,或執刀叉,或擎洋槍。每五十人,便有一員哨官,手拿馬棒,往來彈壓。德政牌、傘言明是日十點鐘由城裏送到船上。趙大人、魯總爺所派武職人員,一早穿了衣帽,同到單太爺那裏,預備冒充本城紳衿,遮掩統領耳目。單太爺又嫌人數太少,不足壯觀,另把自己素有往來的幾個賣買人,甚麼米店老闆、南貨鋪裏掌櫃的,還有兩個當書辦的,一齊穿了頂帽,坐了單太爺預備的小轎。單太爺辦事精細,恐怕惹人議論,叫人悄悄的到傘、牌店裏,把五把傘、四扇牌取來,送到城門洞子裏會齊。又預先傳了一班鼓手在那裏候著。等到諸位副爺、老闆轎子一到,然後將傘撐起,隨著鼓手、德政牌,吹打著一同出城。出城不遠,兩旁便有兵勇站街,有人保護,不怕滋事了。分派停當,已經九下鐘。合城文武官員絡續奔至城外官廳伺候。
約摸有十點半鐘,只聽岸灘上三聲大炮,兩旁吹鼓亭吹打起來。胡統領趕忙更換衣冠:頭戴紅頂貂帽,後拖一支藍紮大披肩的花翎;身穿棗兒紅猞猁猻缺襟開氣袍,上罩一件壽桃貂馬褂,下垂對子荷包;腳登綠皮挖如意行靴。幾個管家,一個個都是灰色搭連布袍子,天青哈喇呢馬褂,頭戴白頂水晶頂,後拖貂尾,腳踏快靴。其時德政牌、傘已到岸上彩棚底下,一眾送傘的人齊上手本。執帖門上呈上統領過目之後,便吩咐伺候。岸上又升三聲大炮。只見十六名親兵,穿著紅羽毛、黑絨鑲滾的號褂戰裙,手執雪亮鋼叉,鋼叉之上,一齊纏著紅綢。親兵後頭,挨排八個差官。由船到岸雖只一箭之遙,只因體制所關,所以胡統領仍舊坐了四人綠呢大轎。轎前一把行傘,轎後一群跟班。到了岸上彩棚底下下轎,朝著眾位送傘的人謙遜了見句。其時地上紅氈官墊都已鋪齊,眾人紛紛磕頭下去。統領一旁還禮不迭。起來又謝過眾人,又留諸位到船上吃茶。眾人再三辭謝。統領送過眾人。其時各炮船船頭上齊開大炮,轟轟隆隆,鬧的鎮天價響。兩旁兵勇掌號,吹鼓亭吹打細樂。統領依舊坐著轎子,由差官、親兵等簇擁回船。
不提防轎子剛才抬上跳板,忽見一群披麻帶孝的人,手拿紙錠,一齊奔到河灘,朝著大船放聲號啕痛哭起來。其時統領手下的親兵,縣城派來的差役,見了這個樣子,拿馬棒的拿馬棒,拿鞭子的拿鞭子,一齊上前吆喝。誰料這些人絲毫不怕,起先是哭,後來帶哭帶罵。罵的話雖然聽不清楚,隱隱間也有一二句可以辨得,說甚麼「官兵就是強盜,害的我們好苦呀」一派話頭。這些人聽了,愈加生氣,打罵的更凶。那些人只是哭他的,伏在地下,慢慢化錠,慢慢訴說,只是不動。四面彈壓的人及碼頭上瞧熱鬧的人,早已聚了無數。哭罵的話,胡統領也並非一無所聞,幸虧他寬宏大量,裝作不知。上船之後,就命立刻開船,離了碼頭。
再說府、縣各官聽說統領就要開船,一齊踱出官廳,上船叩送。走至岸灘,見了許多人圍聚一處,問起根由,眾人不敢隱瞞,只得依實直說。本府不語。首縣莊大老爺便罵當差的,問他:「為什麼不早驅逐閒人?現在圍了多少人在這裏,叫統領大人瞧著像個什麼樣子呢?」辦差的不敢回嘴。莊大老爺又吩咐:「把地保鎖起來!」地保一聽老爺動氣,立刻分開眾人,要想把一個身穿重孝,哭的最利害的人,扭了來稟見本官。誰知這個人並不畏懼,反拿了哭喪棒打地保的頭,嘴裏還說:「我的媽,我的哥,都死在他們手裏,我的房子亦燒掉了,我還要命嗎!他是什麼大人!我見了他,我拚著命不要,我定要同他拚拚!」其時莊大老爺站在碼頭上,這些話都聽得明白,曉得罵的不是自己,雖然生氣,似乎可以寬些,忙傳話下去,叫地保不要同他囉囌,把他們趕掉就是了。地保得令,同著七八個差役,兩個拖一個,把他們拖走。這些人依舊破口罵個不了。但是相去已遠,統領聽不見,莊大老爺也聽不見,就作為如無其事,不去提他了。
且說各官捱排見過了統領,各人有各人坐船,一齊各回本船,跟著統領的船走了有十幾里。統領再三相辭,方才回去。至各武官一齊在江邊排隊,鳴槍跪送,更不消說得。本道駐紮衢州,自從九月生病,請了三個多月的假。上頭因為他京裏有照應,所以並不動他。地方上雖有事,竟於他絲毫不相干涉似的。自從胡統領到嚴州,一直等到回省,始終未見一面。胡統領也曉得他的來頭,所以也並不追求。
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胡統領在船上走了幾天,頂到回省已經是年下。照例上院稟見,一則稟陳剿辦情形,二則叩謝隨折保獎。照例公事,敷衍過去。下來之後,便是同寅接風,僚屬賀喜。過年之時,另有一番忙碌。官樣文章,不必細述。單說同去的隨員,黃、文兩位,各自回家。周老爺原有撫院文案差使,撫憲同他要好,一直未曾開去,他回省之後,原舊可以當他的差使。無奈他在嚴州因與胡統領屢屢齟齬,非但託人到京買折奏參,而且還賺了他一萬銀子,將來這事總要發作,浙江終究不能立足。與其將來弄得不好,不如趁此囊橐充盈,見機而作。所以自從回省之後,一直請假,在朋友家中借住。等到捱過元宵,他又借著探親為名,上院稟見撫憲,口稱:「親老多病,倚閭望切,屢屢寄信前來叫卑職回去。今幸嚴州土匪一律剿平,卑職並無經手未完事件,意欲請假半載,回籍省親。假滿之後,一定仍來報效。」劉中丞是同他有交情的,聽了此言,甚為關切,不得不允。但嫌半年日子太長,只給了三個月的假,還說:「隨折只保得胡道一人,早奉批折允准。旨意上並准兄弟擇尤保獎,不日就要出奏,老哥的事情,是用不著囑咐的。」周老爺又請安謝過。然後下去稟辭各上司,辭別各同寅,捲捲行李,搭上了小火輪,先到上海,再圖行止。按下慢表。
再說戴大理聽見胡統領回省,先到公館稟見。見面之後,寒暄幾句,胡統領先謝他從中斡旋之事,又提到周老爺,竟其甚不滿意。戴大理便趁勢說了他許多壞話,又說:「這番不給他隨折,也是卑職做的手腳。」胡統領道:「非但不給他隨折,而且等到大案上去的時候,兄弟還要稟明中丞,把他名字撤去才好。」戴大理聽了甚喜。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周老爺去不多時,這裏大案也就出去。胡統領雖與周老爺不對,屢次在中丞面前說他的壞話,戴大理也幫著在內運動,無奈中丞念他往日交情與這一番辛苦,不肯撤去他的名字,依舊保了進去。當經奉旨交部議奏。隨手就有部裏書辦寫信出來,叫人招呼:無非以官職之大小,定送錢之多少;有錢的核准,無錢的批駁。往返函商,不免耽誤時日,所以奉旨已經三月,而部覆尚未出來。此乃部辦常情,不足為怪。
看看一年容易,早已是五月初旬。一日,劉中丞正在傳見一般司、道,忽然電報局送進一封電傳閣抄。拆開看時,原來是欽派兩位大員,隨帶司員,馳驛前赴福建查辦事件。當下中丞看過,便說與眾人知道。藩台回稱:「現在福建並沒有甚麼事情被人參奏,何以要派欽差查辦?」到底臬台是當小軍機出身,成案最熟,想了一回,說道:「據司裏看起來,只怕查的不是福建。向來簡放欽差,查辦的是山東,上諭上一定說是山西,好叫人不防備;等到到了山東,這欽差可就不走了。然而決計等不到欽差來到,一定亦預先得信,裏頭有熟人,沒有不寫信關照的。」劉中丞道:「我們浙江不至於有什麼事情叫人說話。」司、道聽了無話。送客之後,歇了兩三天,劉中丞接到京信也是一個要好的小軍機寫給他的,上頭寫的明明白白,是中丞被三個御史一連參了三個摺子,所以放了欽差查辦。劉中丞至此方才吃了一驚。到了次日,又奉上諭,已將省分指明,著派兩欽差來浙查辦。但是只說有人奏,沒有提出御史的名字。此亦照例文章,無庸瑣述。至於所參的是那幾款,上諭未曾宣明。合省官員,雖有幾位自己心上明白,究竟一時也不得主腦。過了幾日,京裏的那個小軍機又寫了一封信來,才把被參的大概情形約略通知,雖還不能詳細,大略情形已得六七。列位看官須知:大凡在外省做督、撫的人,裏頭軍機大臣上,如果有人關切,自然是極好的事,即使沒有,什麼達拉密章京,就是所稱為小軍機的那幫人,總得結交一兩位,每年饋送些炭敬、冰敬,凡事預先關照,便是有了防備了。京城裏面劉中丞雖然不少相好,無奈這些人聽見他被參,恐怕事情不妙,都有點退後,不敢同他來往。又有人心上很想通知他,又打聽不出被參的根由,因此不敢多言。本城司、道當中有幾個雖得實信,但是有礙中丞面子,橫豎將來總會水落石出,此時也不便多談。有此三層,所以欽差已經請訓南下一月有餘,所參各節,劉中丞反不能全然知道,卻是這個緣故。
閒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說到了六月底接著電報,曉得欽差已經行抵清江,這邊浙江省城便委了文武巡捕前往迎接。趕到七月中名,業已頂到杭州。探馬來報,聽說離城不遠。文自巡撫以下,武自將軍以下,一齊到接官廳,預備恭請聖安。出城不到一刻,遠遠聽得河中小火輪的氣筒嗚嗚的響了兩聲。兩岸接差的營兵,一陣排槍放過,便見兩隻小火輪,拖帶欽差及隨員大小坐船二十餘隻,一路沖風破浪而來。船泊碼頭,三聲大炮,隨見兩位欽差,身著行裝,坐了大轎,抬到岸上,一同出轎,走至香案旁邊,東西站定。將軍、巡撫以下,都統、臬司以上,凡夠得著請聖安的,一齊跪定。巡撫、將軍居首,口報:「某官某臣某人,率領某某人,恭請聖安。」然後叩頭下去。欽差照例回答過。一時禮畢。兩位欽差只同將軍、學台寒暄了兩句,見了其餘各官,只是臉仰著天,一言不發,便命打轎進城。其時內城早經預備,把個總督行台做了欽差行轅。此番辦差非同小可,為的是查辦本省事件,所以首縣格外當心。藩台又怕首縣照顧不到,另派了一個同知、兩個知縣,幫同仁、錢二縣料理此事。欽差到了行轅,因為請訓的時候面奉諭旨,叫他破除情面,徹底根查,所以關防非常嚴密:各官來拜,一概不見。又禁阻隨員人等,不准出門,也不准會客。大門內派了一員巡捕官同一位親信師爺,一天到晚,坐在那裏稽查:有人出入,都要掛號。這個風聲一出,直把合省官員嚇的不得主意。
到了第二天,欽差又傳出話來,叫首縣預備十付新刑具,鏈子、杆子、板子、夾棍,一樣不得少。隨後又叫添辦三十付手銬、腳鐐,十付木鉤子、四個站籠[3]。首縣奉命去辦,連夜做好,次日一早送到行轅。各員聞知,更覺魂不附體。刑具造齊之後,一連兩日不見動靜,合城官員越發摸不著頭腦。凡欽差一舉一動,首縣及本省所派的文武巡捕均隨時稟知撫院,今因不見動靜,自然格外驚疑。
到了第三天,欽差行轅忽然發出一角公文,咨給本省巡撫。劉中丞拆出看時,上面寫的大略是:「本大臣欽奉諭旨,來此查辦事件。凡與案內牽涉各員,相應咨請貴撫院,按照另開各員,分別撤任、撤差、看管」各等語。另外一張名單,共是兩個實缺道,是寧紹台一個,金衢嚴一個,均先撤任;兩個候補道,一個是支應局的老總,一個便是防軍統領胡道台,均先撤差;五個知府,十四個同、通、州、縣,建德縣莊大老爺亦在其內,得的處分是先行撤任,發交首縣看管。此外是全撤任、撤差,發縣看管的,共有三個;佐雜班子裏,撤任、撤差的共有八個;此外武官當中也不少。另有一篇名字,是捉拿劣幕二人,一個還是現在撫院的幕府;三個門丁,兩個是跟藩台的,一個是運司的;又有某處紳士某人;某縣書辦某人──:足足有一百五十多個,一時也記不清爽。劉中丞一看,別的還好,偏偏自己幕友也在其內。乃是第一掃臉之事。而且司、道大員,統通有分,便知事情不小。但是來文當中但叫撤任、撤差,拿人看管,並不指出所犯案情。惟因事關欽案,既不敢駁,又不敢問,只好一一遵照去辦。這個資訊一出,真正嚇昏了全省的官,人人手中捏著一把汗。欲待打聽,又打聽不出,這一急尤其非同小可!不在話下。
且說兩位欽差大人自從行文之後,行轅關防忽然鬆了許多。就有幾位隨來的司官老爺,偶爾晚上出門找找朋友,拜拜客。但是出門總在天黑上火之後,日間仍舊頓在家裏。欽差的隨員誰不巴結,他既出來拜客,人家自然趕著親近,有的是親戚、年誼,敘起來總比尋常分外親熱。起先只約會吃飯接風,後來送東送西,行轅裏面來往的人也就漸漸的多了。兩位欽差只裝作不聞不知,任他們去幹。這隨帶司員中有一個旗人,名喚拉達,官居刑部員外郎,是正欽差的門生。師生之間,平時極其水乳。杭州候補道裏頭有一個管城門保甲的,也是個一榜出身,姓過名富,同拉達是同榜舉人,也中在正欽差門下。卻說這位正欽差,他是個旗員出身,現官兵部大堂,又兼內務府大臣之職。這趟差使原是上頭有意照應他,說:「某人當差謹慎,在裏頭苦了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撈回兩個。」等到聖旨一下,還未請訓,他先到老公[4]屋裏,打聽上頭派他這個差使是個甚麼意思。老公說道:「這差使上頭原先要派某某人去的,我們是自己人,有了好事情肯叫別人去嗎?所以就在佛爺跟前,替你把這差使求了下來。」正欽差聽了,自然異常感激,隨手說道:「這件事情鬧的很不小,看來很不好辦。要請請示,上頭是個甚麼意思?」老公鼻子裏噗嗤一笑道:「現在還有難辦的事情嗎?佛爺早有話:『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裏來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說,我也裝做糊塗罷了。就是御史參過,派了大臣查過,辦掉幾個人,還不是這們一件事。前者已去,後者又來,真正能夠懲一儆百嗎?』這才是明鑒萬里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雖然不好辦,我教給你一個好法子,叫做『只拉弓,不放箭』:一來不辜負佛爺栽培你的這番恩典;二來落個好名聲,省得背後人家咒罵;三來你自己也落得實惠。你如今也有了歲數了,少爺又多,上頭有恩典給你,還不趁此撈回兩個嗎?」正欽差聽了,別的還不在意,倒於這個「只拉弓,不放箭」兩句話,著實心領神會。
等到辭別出京,頂到杭州,一直恪守這老公的一番議論。外面風聲雖然利害,甚麼拿人、造刑具,鬧得一天星斗;其實他老人家天天坐在行轅裏面,除掉聞鼻煙、抽鴉片之外,一無所事。空閒之時,便同幾個跟班的唱唱二黃蓮花落,消遣消遣。不但提來的人,他一個不審,一個不問;就是調來的案卷,他老人家始終沒有瞧過一個字,只吩咐交給司員們看。同來的副欽差雖是個漢人,他的官不過是個副憲,頂子還沒有紅,各式事情都讓正欽差在頭裏,總不肯越過他去。至於帶來的司員,很有幾個懂得例案,留心公事的;無奈見了欽差如此舉動,一齊沒了主意。其中只有員外郎拉達,因是正欽差的門生,他二人做了一氣,正欽差拿他當心腹人看待。他又同他同年過道台做了聯手。
這位過富過道台,本是個一榜,上代也很有交情。自從到省以來,足足一十七載。從前幾任巡撫看他上代的面子,也很委過他幾趟差使。無奈他太無能耐,不是辦的不好,就是鬧了亂子回來。所以近來七八年,歷任巡撫都引以為戒,不敢委他事情,只叫他看看城門,每月支領一百塊洋錢的薪水。每逢牌期、朔、望,雖然跟了許多司、道上院,不過照例掛號,永無傳見之期,真正黑的比煤炭還黑。不料天無絕人之路,偏偏本省出了亂子,接二連三被都老爺參上幾本。事情鬧大了,以致放欽差查辦,剛巧是他中舉的老師。頭一天去稟見,巡捕傳出話來,說是欽差不見客。起初他還不曉得老同年拉達同來,過了幾天,拉達先拿著「年愚弟」帖子前來拜望,敘起來知道是同榜、同門,因此非常親熱。拉達受了欽差的吩咐,有心要叫過道台做拉馬,他二人竟其沒有一天不碰頭兩三次。凡欽差行轅一舉一動,本省大憲是沒有不知道的。自從他二人要好,一班耳報神早已飛奔的報到撫台跟前了。
這幾天撫台正為這事茫無頭緒,得了這個信,便傳兩司來商議。還是臬台老練有主意,說道:「既然過道是欽差的門生,少不得將來要照應他的。大人不如先送個人情給他,一來過道感激大人的栽培,各色事情沒有不竭力報效的;二來叫欽差瞧著大人諸事都有他臉上,他也不好不念大人這點情分;三則過道既同欽差隨員相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氣。好在目下支應局、營務處、防軍統領出了幾個差使都沒有委人,大人何不先委他一兩樁?這個人情是樂得做的。」撫院聽了甚以為然,立刻應允。等到兩司回去,未到天黑,劄子已經寫好,送到過道台的公館裏去了。
且說過道台自從黑了許多年,手中也著實拮据。現在老同年到了,總得些微應酬點,而且還想他在老師跟前吹噓吹噓,再託本省撫憲另外委他個好點的差使。幸喜他秉性忠厚,只想老同年替他說兩句好話,至於借名招搖的事確絲毫沒有。這天正在公館裏打算:「明天請老同年逛西湖,只要一隻船,到了西湖,隨便到岸上小酌一頓,化上頭兩塊錢,便算請過了他,盡了東道之誼。」窮候補了多年,飯館子上都欠不動了,只好打這個小算盤,這正是他的苦處。
不料正在打主意的時候,忽然院上送了兩個劄子來。過道台是多年不見紅點子的人,忽然院上送來兩個劄子,還不知道什麼事情,甚是驚訝不定。等到拆開一看,才曉得是委了兩個差使:一個支應局,一個營務處。這一喜非同小可!第二天上院謝委,磕頭起來,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劉中丞也著實拿他灌米湯,還說:「老兄的大才,兄弟是素來知道的。一向沒有機會,所以拿你擱到如今,以後借重的地方還不少。」過道台的底子畢竟忠厚,從此以後,便一心一意幫著劉中丞,替他出力。都是後話不提。
單說他上院下來,次日會見老同年,忙把此事告知。拉達心上明白,回到行轅,亦稟知了老師。欽差會意,等到晚上無人的時候,請了拉達過來,面授機宜,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吩咐了一番。拉達道:「老師的事情,門生還有不竭力的嗎。但是一件,我們也只可以逸待勞,以靜待動,等他們來請教我們。若是我去俯就他,這就不值錢了。」欽差道:「是呀,你老弟的話一些兒不錯。聽憑你老弟去辦,我沒有不好商量的。」拉達次日一早便去拜望過道台。門上人說:「我們大人一早就被院上傳了去,下來還要拜客,一時間怕不得轉來。」拉達聽說,只好回去。
且說過道台是日一早果然是被劉中丞傳到院上。這日劉中丞託稱感冒,吩咐巡捕官止了轅門,凡官員來見的一概道乏,單傳了過道台進去,又叫把他請進內簽押房,以示要好之意。等到過道台進來,劉中丞已站在那裏等候許久了。二人相見,打躬歸坐。中丞穿的是件接衫[5],也沒有戴大帽子。見面先讓升冠,又問:「便衣帶來沒有?」過道台回稱「沒帶」。中丞便同自己跟班的說道:「我的衣服過大人穿著還對,快去把我新做的那件實地紗大褂拿來給過大人穿。」跟班的答應著。去不多時,取了出來給過道台穿上。尚未坐定,中丞又說:「今兒天早得很,只怕沒有吃點心。」又叫跟班的上去拿點心,「我同過大人一塊兒吃」。少刻點心擺上,二人對吃。一頭吃,一頭說,無非說些閒話,還沒有提到正經。一霎點心吃完。劉中丞見過道台頭上汗珠有黃豆大小,滾了下來,又趕著叫他寬大褂,又叫他把小褂一齊脫掉,吩咐管家絞手巾,「替過大人擦背」。正鬧著,巡捕拿著手本來回道:「已撤防軍統領胡道稟見。」中丞把眼一瞪道:「我有工夫會他嗎!我說過今天不見客,你們沒有耳朵嗎?」巡捕道:「胡道說有要緊公事面回。」劉中丞道:「什麼要緊公事,叫他去找戴某人。」巡捕碰了釘子下來,不敢作聲,只好通知胡統領,叫他去找戴大理。胡統領無奈,低頭忍氣而去。
且說過道台承中丞這一番優待,不禁受寵若驚,坐立不穩,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時擦背已畢,歸坐奉茶。劉中丞慢慢的同他講到:「欽差來到這裏查辦事件,到底不曉得幾時可了。事了之後,還得請他敘敘。兄弟那年上京陛見的時候,同他二位很會過幾次。聽說正欽差還是老兄的座主。」過道台忙答應了一聲「是」。又回:「查辦的事這兩天雖然不見動靜。隨員當中,職道有個同年,天天到職道那裏來的。大人有什麼事情,職道可以問他。」劉中丞道:「我有什麼事怕人說話?老夫子呢,是歷任請下來的,又不是我的親戚故舊;好便好,不好驅逐回籍也與我毫不相干。我怕的是事情鬧的太大了,未免牽動全局;全局一壞,將來杭州的官不好做,差事也不好當了。我為的是大眾,並非是我一人之事。」
過道台聽了,心上甚是欽佩;又想起剛才相待的情形,竟是感深肺腑,一心一意想要竭力報效,便一口答應,說道:「欽差是職道的座師,隨員拉某人是職道的同門、同年。現在查辦的事乃是關係大局的事。大人是個甚麼意思,職道能夠出力,沒有不竭力的。就是拉某人那裏,職道把大人盛意通知了他,料想他亦是一定肯幫忙的。」劉中丞道:「果然承他費了心,也沒有叫他白費心的道理。說句老實話:只要我開出口,難道還要我掏腰嗎?查是查的浙江省的事,用是用的浙江省的錢,多兩個,少兩個,倒不在乎,只要大家能把面子光過就算完了。第一老兄見了貴同年,先把原折抄個底子看看,也好有個把握,就是他們查不到的事情,我也好幫著他們去查。」過道台諾諾連聲。見中丞無甚說得,方始告辭。他的意思一定還要換了衣帽出去,中丞不允,叫他穿了大褂出去。又說:「就把這件大褂送與老兄穿罷。」過道台又請安謝賜。中丞道:「將來借重的地方多著哩,一件大褂值得什麼!」言罷,吩咐跟班的替過大人拿衣帽送了出去。
過道台下院之後,也不及回公館,一直奔到欽差行轅,會著老同年拉達。拉達把「剛才奉訪不見」的話說了,過道台忙說:「失迎。」二人言來語去,過道台便將劉中丞的話一一轉達。拉達聽了,笑了一笑道:「他身任封疆,凡百事情都要惟他是問,怎麼好說與他毫不相干呢?」過道台道:「並不是說各色事情都與他毫不相干,指的單是這位被參的老夫子,是前任一直請下來的。」拉達道:「既然不好,就不該聯下去,為甚麼不早些把他辭掉?現在動了參案,縱然沒有通同作弊,過失察處分也難免的。」過道台道:「我們這位中丞是忠厚人,你又何必如此頂真?常言說的好,『得罷手時且罷手』。總之,你替他出了力,他總不辜負你就是了。」拉達道:「老同年,這也不能怪你,你同他是感恩知己,自然要盼他無事才好。但是煌煌天使,奉旨而來,難道就此偃旗息鼓,一問不問嗎?」
過道台起先聽見拉達直揭他的心病,不免臉上紅了一陣,半天回答不出,等到聽見後來幾句話,才說道:「事關欽案,也沒有偃旗息鼓,一問不問的道理。將來終究有個交代,或者把要緊的人壞掉幾個,還所搪塞不了嗎?」拉達道:「鬧來鬧去,終是位分越小的越晦氣,這點機關難道我還不懂。總之,這件事不是看你同年面上,我兄弟一定不答應,定要回過欽差,給他一個水落石出。現在一來是你老同年一力擔當,難道我們這點交情還沒有。二來你老同年才得了這個美差,生怕再換一個上司,差使不牢,可是這個緣故?」過道台又把臉一紅道:「我有你老同年照應,要署缺也容易,當個把差使算不得甚麼。」拉達道:「我是說頑話,你別生氣。」過道台道:「你真正把我當作傻子了。彼此說說笑笑,那有當作真的道理。」拉達道:「真是真,假是假,這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人能作得主的。果然他們有甚麼意思,等我回過上頭,再通知你罷。」
過道台道:「這個自然。但是原參的底子你不妨先給我知道。」拉達道:「這個底子我雖然不妨拿給你看,我同你還分甚彼此,不過我們這幾個同事有兩個很疙瘩的,我給你看了,他們不曉得我二人的交情,還當我得了你幾多銀子似的。想起來真正可恨!」過道台道:「只要肯拿出來,這點小意思,中丞吩咐過,原應得盡心的。」拉達見說的話漸漸合拍,便讓過道台到自己住的房間裏坐,又讓過道台在床沿上坐了,把嘴湊在過道台耳朵上,同他低低說道:「這事我好瞞別人,瞞不得你老同年。老師早有過話的了,一齊在內,總得這個數。」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
過道台道:「二萬?」拉達道:「差的天上地下哩!」過道台道:「二十萬?」拉達道:「止有一折。」過道台道:「怎麼只有一折!」拉達道:「老師說過,總要二百萬,二十萬豈不是才有一折。」過道台聽了,半天無話。拉達曉得他意思嫌多,便說:「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你也不過做個當中人。這一個要得出,只要那一個答應得下,要你替古人擔憂做什麼呢?」過道台道:「你既開了盤子,我總替你達到。但是底子你可先給我瞧瞧。」拉達道:「這是我們同事裏的好處,我一人實實做不得主;但是你老同年既然如此說了,我再不給你瞧,朋友面上也難為情。如今我硬作主,你能答應五萬銀子,我就抄給你瞧。同事裏頭有什麼說的,等我替你去抗。」過道台聽了還以為多,後來講來講去,讓到二萬銀子,再少一個,斷斷辦不到。過道台只得一力擔承。拉達又叫他寫個欠銀字據,嘴裏說道:「並不是不放心你。人家曉得咱倆是同年,你不寫這個,別人還要疑心我得了你若干,你寫這個,總算是照應我的。」過道台無奈,只得提筆在手,寫了一張字據交與拉達。然後拉達從拜盒裏取出參案的底子來。過道台見了,舌頭一伸,幾乎縮不下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冷言冷語。↑
京戲中的武丑。↑
一種刑具。籠,木籠,囚犯枷在裡面。↑
太監。↑
兩種不同顏色料子接做的長衫。↑
卻說胡統領同周老爺雖然比前冷淡了許多,然而有些事情終究不能不請教他,所以心上雖不舒服,面子上還下得去。周老爺雖也覺得,也不好說甚麼。
一日接到省憲批稟,叫胡統領酌留兵丁,以防餘孽,其餘概行撤回,各赴防次;並飭胡統領趕把善後事宜,一一辦妥,率同回省。胡統領一得此信,別的都不在意,只有開造報銷是第一件大事。出兵一次,共需軍裝若干,槍炮子藥若干,兵勇們口糧若干;土匪抗官拒捕,共失去軍裝若干,用去槍炮子藥若干,兵勇受傷津貼若干;無辜鄉村被累,撫恤若干;打了勝仗,犒賞若干;辦理善後,預備若干。先紮了一篇底帳。想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可以辦得此事,只得仍把周老爺請來,同他商量。周老爺道:「容易。有些事情叫首縣莊令去辦,其餘的由我們自己斟酌一個數目。等卑職商同糧台黃丞,傳知各營官一聲,叫他們具個領紙上來,要開多少就多少,還有什麼不成功的。」胡統領道:「不瞞老兄說:兄弟這個差使,耽了許多驚,受了許多怕,雖然得了個隨折,其實也有名無實。總得老哥費心,替兄弟留個後手,幫兄弟出把力,將來兄弟另圖厚報。」周老爺道:「大人委辦的事,卑職應得效勞,況是大人分內應得的好處。」嘴裏如此說,心上早已打了主意。等到退了下來,一切費用,任意亂開,約摸總在六七十萬之譜。先送上胡統領過目。胡統領道:「太開多了,怕上頭要駁。」周老爺道:「卑職的事,別人好瞞,瞞不過大人。卑職自從過班到如今,還沒有引見,已經背了一萬多銀子虧空。現在蒙大人栽培,趁著這個機會,一來想把前頭的空子彌補彌補,二來弄個引見盤纏,就是引見之後,一到省也不會就得甚麼差使,總得空上二三年,免得再去拖空子,這個都是大人栽培卑職的。至於大人的事,卑職感恩知己,自當知無不言。這樁事情下來,雖瞞得一時耳目,終究一定有人曉得,既然曉得,保不住就要說話。多開少開,總是一樣。將來回省之後,幕府裏面,同寅當中,應該應酬的地方,少不得還要點綴點綴。所以卑職也要商通了首縣莊令、糧台黃丞,方可辦得。」胡統領一聽他口氣,雖然推在別人身上,知道他已經存了分肥念頭,心上老大不願,忙道:「老兄要引見,兄弟另外借給老兄。現在的事,只要切實替兄弟幫忙,兄弟沒有不知道的,將來一定另圖厚報。就是黃、莊兩人,兄弟亦自有幫他們忙的地方。總之,報銷上去的數目還要斟酌。」周老爺明曉得胡統領心上不願意他分肥。忽然想到從省裏臨來的時候,戴大理囑咐他的一番話,說胡統領的為人,吃硬不吃軟。「我今同他商量,他竟其不答應。現在忙了這多天,連個隨折都沒弄到,看他樣子還像怪我不替他出力似的。出了好心沒有好報,看來為人也有限。若不趁此賺兩個,將來還望有別的好處嗎。至於他說將來怎樣幫忙,也不過嘴上好看。現在的人都是過橋拆橋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去朝他張口,他理都不理你呢。為今之計,只有用強橫手段,要作弊大家作弊,看他拿我怎麼樣。」主意打定,正待發作,忽又轉念一想道:「且慢。我今同他硬做,倘或彼此把話說僵,以後事情倒不好辦。現在這裏的人又沒一個可以打得圓場的。我看此事須得如此如此,方能如願。」一面打算,一面答應了幾聲「是」,說:「大人吩咐的話,實在叫卑職刻骨銘心。卑職蒙大人始終成全,還有什麼不替大人出力的。」胡統領道:「如此甚好,將來兄弟自有厚報。」
周老爺見話說完,退了下來,回到自己船上。此時主意早經打定,便命跟班的拿了帖子,跟著進城,去拜縣丞單太爺。原來這裏的縣丞姓單名逢玉,大家都尊他為單太爺。自從到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平時同紳士們還說得來。只因他為人騙功最好,無論見了什麼人,一張嘴竟像蜜炙過的,比糖還甜,說得人家心上發癢,不能不同他要好。
嚴州雖然是座府城,並沒有什麼大紳士,頂大的一個進士底子的主事。因為發達的晚,上了年紀,所以不到京裏去做官,只在家裏管管閒事,同地方官往來往來,包攬兩件詞訟,生發生發,借此過過日子。雖然也沒有甚麼大進項,比起沒有發達的時候,在人家坐冷板凳,做猢猻大王,已經天懸地隔了。這位主事老爺姓魏名翹,表字竹岡,就住在本城南門裏頭。只因本年十月十二是他親家生日,他親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他所以特地預早一個月奔了前去:一來拜親家的壽,二來順便看看女兒,三來再打兩百塊錢的秋風[1],回來好做過冬盤纏。後來嚴州資訊不好,家裏寫信給他,催他回去,汪本仁說:「親家,現在正是亂信頭上,你年紀大了,犯不著碰在刀頭上,我這裏專人去打聽,如果勢頭來得凶,連你寶眷一塊接了來,就在我這裏權且頓身。倘若沒有什麼事情呢,你再回去不遲。」魏竹岡聽了親家的話,只得權時忍耐。等到胡統領大兵一到,土匪平靜,他兒子又趕了信去,連著前頭他親家汪本仁派往嚴州的人也就回來了。魏竹岡曉得家鄉無事,把心放下。其時,親家的生日早經做過。他又住了幾時,辭別起身。親家知道他是靠抽豐過日子的,於盤纏之外,加送了他二百塊錢的年敬。女兒又在自己私房當中,貼了他二百塊錢,總共得了四百塊錢回家度歲,倒也心滿意足。冬天水乾,船行極慢,一路上灘下灘,足足走了十幾天,方到嚴州。
其時胡統領已奉到省憲催他回去的公事,同周老爺商量開造報銷的數目。周老爺因為胡統領不能遂他的心願,曉得這裏縣丞單太爺神通廣大,他二人從前在那裏又同過事,交情自與別人不同,所以特地進城拜望他,同他商酌一個借刀殺人的辦法。單太爺聽了會意,便說:「這事情你老堂台出不得面:一來關係名聲;二來同統領鬧翻之後,也沒人打得圓場。依晚生愚見,不如找個人出來教給他去做,等他做好之後,稍些分點好處與他。等他做惡人,我們做好人。應得幫腔的地方,我們就在裏頭幫兩句,豈不更有把握?」
周老爺便把魏竹岡保了上去,說道此人如何能幹,「無論甚麼事情都做得出。他一年幫晚生忙的地方很不少,晚生一年幫他忙的地方也不少。託了他,保管成功。但是此人兩月頭前就到屯溪去拜他親家的壽,目下不知道已經回來沒有。」說罷,便叫跟班:「拿我的片子,到南門裏魏府上打聽魏大老爺屯溪回來沒有。立等回信。」跟班的去不多時,回來稟報:「魏大老爺是剛剛昨天夜裏轉的。回為路上受了一點風寒,在家裏養病,所以還沒有過來,叫小的回來先替老爺請安,說有什麼事情就請過去談談。」單太爺點點頭,跟班的退了下去。周老爺便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岡,「好歹今晚給我一個回信。」單太爺滿口答應。
等送過周老爺,他也不坐轎,便衣出得衙門,只帶一個小跟班的,拿了一根長旱煙袋,一直走到魏家門口,通報進去。魏竹岡請他書房相見。進得門來,作揖問好,那副親熱情形畫亦畫不出。一時分賓歸坐,端上茶來。兩個人先寒暄了幾句,隨後講到土匪鬧事。魏竹岡一向是以趨奉官場為宗旨的,先開口說道:「這位統領同兄弟鄉榜先後只隔一科。他中舉人的座師,就是兄弟會試的房師。他的朱卷我看見過,筆路同我一樣,只可惜單薄些,所以不會中進士。我二人敘起來還是個同門,難得他到我們這裏辦了這們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些,我得去拜他一趟,一來敘敘同門之誼,二來我們地方上的紳士應得前去謝謝他。將來等他回省的時候,我還要齊個公分,做幾把萬民傘送他,同他拉攏拉攏。將來等他回省之後,省裏有什麼事情,也好借他通通聲氣。老哥是自己人,我的事是不瞞你的。你說我這個主意可好不好?」單太爺道:「好是好的。但是現在的人總是過橋拆橋,轉過臉就不認得人的。等到你有事去請教他,他又跳到架子上去了。依我之見,現在倒不如趁此機會想個法子,弄他點好處,我們現到手為妙。等到好處到手,我們再送他萬民傘。那是大家光光臉的事情,有也罷,沒有也罷。好在是眾人的錢,又不要你自己掏腰,倒也無甚出入。」
魏竹岡聽了詫異道:「怎麼這件事情還有什麼好處在內?兄弟敲竹槓也算會敲的了,難道這裏頭還有竹槓不成?」單太爺道:「不是我說,你幾乎錯過。我曉得你從屯溪回來,一路受了些辛苦,所以特地備下這分厚禮替你接風。」魏竹岡聽了,心癢難抓,忙問:「到底是個甚麼緣故?」單太爺道:「你出門兩個月,剛剛回來,也不曾出過大門,無怪乎你不曉得。等我來告訴你。」說著,便把此事始末,說了一遍,又道:「當初並沒有甚麼土匪,不過城廂裏出了兩起盜案。地方文武張大其詞,稟報到省,上頭為所蒙蔽,派了胡統領下來。其時地方上早經平安無事。偏偏又碰著這位胡統領好大喜功,定要打草驚蛇,下鄉搜捕。土匪沒有辦到一個,百姓倒大受其累。統領自以為得計,竟把剿辦土匪,地方肅清稟報上去,希圖得保。現在又叫他手下的人開辦報銷,聽說竟其浮開到一百多萬。害了百姓不算數,還要昧著天良,賺皇上家的錢。這樣的人,虧你認作同門,還要去拜謝他呢!」魏竹岡道:「據你說來,真正豈有此理!他下鄉騷擾百姓,百姓吃了他的苦,為什麼不來告呢?」單太爺道:「這是我們這位堂翁辦的好事。百姓起初原來告的,不知道怎麼一來,一個個都乖乖的回去,後來一點動靜都沒有了。」魏竹岡道:「這事情我不相信,我倒要去問問他。一個地方官有多大,只知諂媚上官,罔恤民隱,這還了得嗎!」說罷,立刻親自下座,到書案桌上取出信箋筆硯,先寫一封信給本縣莊大老爺。單太爺勸他不要寫,他一定要寫,信上隱隱間責他辦事顢頇[2],幫著上司,不替百姓伸冤「兄弟剛從屯溪回來,就有許多鄉親前來哭訴,一齊想要進省上控,是兄弟暫將他們壓住。到底這件事老公祖是怎麼辦的?即望詳示」云云。寫完立刻差人送去,並說立等回信。一面仍同單太爺商量敲竹槓的法子。不多一刻,莊大老爺回信已到。魏竹岡拆開看時,不料上面寫的甚是義正詞嚴,還說甚麼:「百姓果有冤枉,何以敝縣屢次出示招告,他們並不來告?雖然來了幾起人,都是受土匪騷擾的,並沒有受過官兵騷擾,現有他們甘結為憑。況且被害之人,敝縣早經一一撫恤,領去的銀子,都有領狀可以查考。敝縣忝為民上,時時以民事為念,這不替百姓伸冤的話是那裏來的?還求詳細指教」各等語。魏竹岡看完之後,把舌頭一伸,道:「好利害!如今倒變了他的一篇大理信了。」單太爺道:「我們這位堂翁是不好纏的,勸你不必同他囉囌,還是想想你們貴同門胡統領的法子罷。」
魏竹岡聽了躊躇道:「不瞞老哥說,下頭的竹槓小弟倒是敲慣的。我們這些敝鄉親見了小弟都有點害怕,還有鄉下人,也是一敲就來。人家罵小弟魚肉鄉愚,這句話仔細想來,在小弟卻是『當仁不讓』,倒是這上頭的竹槓兄弟卻從來沒有敲過,應得用個甚麼法子?」單太爺道:「只要有本事會敲,一敲下去,十萬、八萬也論不定,三萬、二萬也論不定,再少一萬、八千也論不定:看甚麼事情去做,要敲敲大的。至於今天說官司,明天包漕米,什麼零零碎碎,三塊、五塊,十塊、八塊,弄得不吃羊肉空惹一身騷,那是要壞名氣的,這種竹槓我勸你還是不敲的好。要弄弄一筆大的。就是人家說我們敲竹槓,不錯,是我的本事敲來的,爾其將奈我何,就是因此被人家說壞名氣,也還值得。」魏竹岡聽了,心上歡喜,張開鬍子嘴,笑的合不攏來。笑了一會,說道:「我也不想十萬、八萬,三萬、兩萬,只弄他一萬、八千,拿來放放利錢,夠了我的養老盤纏,我也心滿意足了。如今倒是怎麼樣敲法的好?還是寫信,還是當面?」單太爺想了半天,道:「當面怕弄僵,還是寫信的好。你寫信只管打官話,是不怕他出首的。有甚麼事情,裏頭我有一個至好朋友替我做內線。見事論事,隨機應變,依我看來,斷沒有不來的。」
說到這裏,伺候他的小廝上來請吃飯。魏竹岡不答應,看他意思,想要把信寫好再吃飯。只見他走到書桌跟前坐下,開了墨盒子,順手取過信箋,一隻手摸著箋紙,一隻手拿了一枝筆,將筆頭含在嘴裏,閉著眼睛出神。卻不料單太爺自從下午到此,已經坐了大半天,腹中老大有點饑餓,又不便一人先吃,只得催他吃過晚飯再寫。魏竹岡至此方悟客人未曾吃飯,連忙吩咐小廝進去說:「今天有客在此,菜不夠吃,快去添樣菜來。」小廝進去多時,方見捧了一小碟炒雞蛋出來。安排匙箸都已停當,二人一同入座。單太爺舉眼看時,只見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蠶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剛才添出來的雞蛋,一碗雪裏紅蝦米醬油湯。等到將飯擺上,乃是開水泡的乾飯。魏竹岡舉箸相讓,謙稱「沒有菜。」單太爺道:「好說。彼此知己,只要家常便飯,本來無須客氣。」一面吃著,魏竹岡又拿筷子夾了一小塊豆腐乳送到單太爺碗上,說道:「此乃賤內親手做的,老哥嘗嘗滋味如何。」單太爺連稱「很好──。」說話間,魏竹岡已吃了三碗泡飯,單太爺一碗未完,只聽他說了聲「慢請」,立起身來,走過去拔起筆來寫信。幸而他是兩榜出身,又兼歷年在家包攬詞訟,就是刀筆也還來得,所以寫封把信並不煩難。等到單太爺吃完了飯過來看時,已經寫成三四張了。
他一頭寫,單太爺一頭看;等到看完,他亦寫完。只見上頭先寫些仰慕的話,接著又寫了些自己謙虛的話,末後才說到:「本城並無土匪作亂。先前不過幾個強盜,打劫了兩家當典、錢莊。城廂重地,迭出搶案,地方官例有處分;乃地方官為規避處分起見,索性張大其詞,托言土匪造反,非地方官所能抵禦,以冀寬免處分。上憲不察,特派重兵前來剿捕。議者皆謂閣下到此,亟應察訪虛實,鎮撫閭閻[3]。乃計不出此,而亦偏聽地方文武蒙蔽之言,以搜捕遺孽為名,縱所部兵四出劫掠,焚戮淫暴,無所不為。合境蒙冤,神人共憤。現在梓里士民,爭欲聯名赴省上控。幸鄙人與執事誼屬同門,交非泛泛,稔知此等舉動皆不肖將弁所為,閣下決不出此。惟探聞上控呈詞,業經擬定,共計八款,子目未詳。叨在知交,易敢不以實告。應如何預為抵制之處,尚祈大才斟酌,並望示覆為盼」各等語。
單太爺看了,連連拍手稱妙。魏竹岡道:「我只同他拉交情,招呼他,看他如何回答我。」單太爺道:「聽裏頭朋友說,他還有朦開保案、浮開報銷幾條大劣跡,為什麼不一同敘進?」魏竹岡拿手指著「共計八款」四個字,說道:「一齊包括在內,給他個糊裏糊塗的好。等他來問我,我再一樣一樣的告訴他。我的信只算要好通個信,我犯不著派他不是,所以信上有些話一齊託了別人的口氣,不說是我說的,只要他覺著就是了。」單太爺聽了甚為佩服,連說:「到底竹翁先生是做八股做通的人,一通而無不通。──小弟是沒有讀過書,主意雖有,提起筆來就要現原形的。」魏竹岡道:「這也怪不得你。你若八股做通,你早已上去,也不在這裏做縣丞了。」正說著,將信封好,開了信面。怕自己的跟人不在行,交給單太爺的小跟班即刻去送,叫他到船上說是魏家來的,守候回信,千萬不可說明是單太爺的家人。小跟班的答應著去了。約摸兩個鐘頭,方才拿了一張回片回來,說:「有信明天送過來。」魏竹岡道:「我這個信不是甚麼容易覆的,定要斟酌斟酌,且看他明日回信如何寫法,再作道理。倘若沒有回信,好在你有位朋友在裏頭,就託他探個信,告訴我們一聲。或者再寫一封信去,或者商量別的辦法。」單太爺答應著,又說了些別的閒話,方才回去。按下不表。
且說周老爺自從辭別單太爺出城之後,一直回到船上。畢竟心懷鬼胎,見了胡統領比前反覺殷勤。胡統領本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倒也並不在意。等到晚上吃過夜飯,正是幾個隨員在大船上趨奉統領的時候,忽見船頭上傳進一封信來,說是本地紳衿魏大老爺那裏寫來的。胡統領聽了詫異,連忙接在手中一看,只見上面寫明「內要信送呈胡大人勳啟」,下面只寫著「魏緘」兩個字,還有「守候福音」四個小字。一頭拆信,一頭心上轉念:「我並不認得此人,這是那裏來的?」信封拆破,掏出來一看,先是一張名片,刻著「魏翹」兩個大字,後面注著「拜謁留名,不作別用」八個紅字。另用墨筆添寫「號竹岡,某科舉人、某科進士、兵部主事、會試出某某先生之門。」胡統領看了明白:「是要我曉得他與我同門的意思。看來總是拉攏交情,為借貸說項地步。」因此並不在意,從從容容將信取閱。及至看到一半,說著「並無土匪」的事,心中始覺慌張;兼之一路看來,無非責備他的話頭,因此心上很不舒服;及至臨了,敘到他兩個本是同門,因此特地前來關照,以及「守候回信」等語。他翻來覆去看了兩遍,一聲不響。眾隨員瞧看也摸不著頭腦。周老爺雖已猜著九分九,也只好裝作不知,一傍動問:「是那裏來信?為的甚麼事情?」胡統領不說甚麼,但把信交在周老爺手中,說了聲「你去看」,自己躺下吃煙。周老爺接信在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心內早已了然,口中不便說出。只說:「奇怪得很!看他來信倒著實同大人要好,所以特地前來關照。」胡統領道:「他雖然與我同門,我又何曾認得他?你說他同我要好,所以特來關照,據我看來,只怕不是好意思呢!」周老爺道:「這也不見得。倘若他不同大人同門,或者難保,既然同大人有此一層交情,借此拉攏,或者有之。倒是他信面上寫明白守候回信,現在怎樣回他?」胡統領道:「給他個回片,先叫來人轉去,等明天訪明實在,有回信再給他送去。」家人們答應一聲,取出名片交給來人,叫他回去銷差。
這裏胡統領抽了幾口煙,一聲不響,等到過足了癮,坐起來對周老爺說道:「我看這件事情不妙。好在眼前都是自己人。這件事情倘若鬧了出來,終究有點不便。怎麼想個法子預先佈置佈置的好。事不宜遲,辦事越慢,花錢越多。就是我從前謀這個差使的時候,軍機王大人跟前經手的朋友是他的內侄,這條路原是再好沒有。他只叫我送三千銀子的贄見,包我得這個差使。我嫌多沒有理他。後來託了別人,一花花了五千,經手的還要謝儀,一共花了六千,足足的耽擱了半年事情才成功。兄弟是過來人,這點機關我還懂得。諸位替我想想看,可是不是?」文七爺介面道:「大人這事怕什麼!大人是上頭派了來的,無論事情辦的錯不錯,一來上頭總得護著大人,斷不肯自己認錯;二來縣裏有他們鄉下人的甘結、領狀,都是真憑實據。他們有多大膽子敢上控!直捷可以不理他。」胡統領尚未開言,周老爺道:「怕呢原是沒有什麼怕他,但是等到事情鬧出來,大家沒有味,這種人直捷是地方上的無賴,勝之不足為榮,敗之反足為辱。還是大人的明鑒,預先佈置的好。」文七爺道:「只要我們理直氣壯,怕他怎的!」胡統領道:「文大哥,周某人話不錯。兄弟的脾氣,寧可息事,花兩錢算什麼,只要小的去,大的來,就有在裏頭了。但是總得有個人先去探探口氣,我們才好商量。」周老爺道:「是。先去探探口氣,果然是美意,我們也樂得同他拉攏拉攏。大人就給他一角公事,或者請他清查本地被土匪擾害的災戶,借此為名,等他開支幾兩銀子的薪水,這是好的一面說法。倘若存了別的主意,大人跟前卑職要直談的,那是他一定存了敲竹槓的意思。但是現在先寫信,看來事情一定還可挽回,大人也不必煩心。這裏的捕廳姓單,同卑職是十幾年的相好,聽說他同本地這些人還聯絡得來,卑職就去找他當中疏通疏通,將來事成之後,大案裏頭,求大人賞他一個保舉就是了。」胡統領道:「這是惠而不費的,我又何樂而不為呢。但是你老哥見了單縣丞,只說你託他,不必提出我來。各式事情,我們心照就是了。」周老爺答應著說:「明天一早就進城去。事情要辦的快,總要明天一天裏頭了結才好。」胡統領道:「是啊。如此我也不留你們多坐了。你們各自回船歇息,明天好辦正經。」於是各隨員一齊辭別退去。
到了次日,周老爺果然起了一個早,坐轎進城會見單太爺,講起昨夜統領的情形,知道事有把握。單太爺幫著敲了竹槓,統領還要保舉他,真是名利兼收,非常之喜,連說:「晚生倘能因此過班,已是老堂翁的提拔。──至於銀錢裏頭,用著晚生出力的地方,晚生無不竭力,無論多少好處,一齊都是你堂翁的。至於魏老朋友那裏,有兄弟去抗,少則一頭二千,多則三五六千,隨你堂翁的便。他坐在家裏那裏來得這些銀子,多了豈不是白便易他呢。」周老爺聽了,自然也自歡喜。又商量了一回,仍舊出城稟見統領,說起這魏竹岡的為人:「據單縣丞說,竟其不是個好東西,而且同京裏張昌言張御史是姑表兄弟,所以在地方上很不安分。地方官看他表弟面上,有些事情都讓他,不同他計較。單縣丞雖然同他要好,曉得他利心太重,有些話也只好說起來看。總之,想敲一個大竹槓是實情。」胡統領聽了躊躇道:「少呢,我們那裏不花兩錢,如果要的多,也只好聽他的便了。」周老爺道:「據單縣丞說,只怕開出口來不會少呢!」胡統領聽了詫異道:「怎麼單縣丞曉得他要敲我的竹槓?」周老爺連忙分辯道:「他如何會曉得,也不過外頭聽來的傳言,他聽見大人肯賞他保舉,他感激的了不得,立刻就到姓魏的那裏探聽去了。」
周老爺正同統領說話的時候,忽然船頭上有人來回說:「有客到隔壁船上拜周老爺。」周老爺道:「只怕是單縣丞探了口氣來了。」統領道:「論不定就是他,你快過去看看罷。」周老爺辭別出來,回到自己船上,果然是單太爺。當時因人多不便說話,便把他拉到耳艙裏,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半天。周老爺送客出來,一直仍回到統領船上,一進門見了統領,便嚷道:「真正想不到的事情,簡捷要把卑職氣死!怎麼不做一個好人,一定要敲竹槓!」胡統領忙問:「怎的?」周老爺只顧說他自己的話,說道:「他上天討價,不能不由我落地還錢。且看單太爺去說,他能聽不能聽,再作道理。」胡統領忙問:「到底他要多少數目?」周老爺道:「大人估量他要多少?」胡統領道:「多則五千,少則三千。」周老爺道:「三千再加一百倍!」胡統領楞了一楞,舌頭一伸,道:「怎麼一百倍?」周老爺道:「他開口就是三十萬,豈不是一百倍。」胡統領道:「他的心比誰還狠!咱們辛苦了一趟,所為何事,他竟要一網打盡,我們還要吃甚麼呢。你怎麼回頭他的?」周老爺道:「回頭了他恐防生變。卑職總想著大人『寧可息事』的一句話,只同他講價錢,不同他翻臉。」胡統領道:「你到底同他講多少?」周老爺道:「他開的盤子太大了,過少不好出口,卑職還了他三萬。」胡統領聽了,默默無語。停了好半天,又問道:「你還他三萬,他答應不答應呢?」周老爺道:「他要三十萬,是單縣丞傳來的。卑職只還個數目給他,不曉得他答應不答應。」胡統領聽了搖搖頭,說道:「都要像這樣敲起來,一個三萬,十個就是三十萬。我的錢有完的時候,他們的竹槓沒有完的時候。這個我吃不了!你替我回頭他:有什麼本事只管施來,我不怕;如若要錢,我沒有。」
周老爺聽了,陡的吃了一驚,心上思量道:「怎麼這件事他倒變起卦來?而且也不像他平日為人。」但是碰了下來,也不好說別的,只搭訕著說道:「卑職這事是仰體大人意思做的,所以敢還他一個價,橫豎這點數目總還開銷得出。」胡統領一聽話中有因,明明說他的錢是賺來的,揭著他的痛瘡,心上越發生氣。其時天氣已交小寒,胡統領穿著一件棗兒紅的大毛袍子,沒有紮腰,也沒有穿馬褂,頭上戴著「皮困秋」[4],腳下登著薄底京靴,因為烘眼,戴了一付又大又圓的墨晶眼鏡,一手捧著水煙袋,一手綹著老鼠鬍子,坐在床邊上,搖來搖去,床上點著煙燈。只見他的面孔比鐵還青,坐了老半天,一聲不響。周老爺也只好相對無言。又歇了一會,說道:「我替他們地方上辦了這麼大的一件事,一把萬民傘都沒有,還來敲我的竹槓!」周老爺道:「等卑職出去通個風給他們,一定有得來的。」胡統領道:「算了罷!我省得三萬銀子,至少幾千把萬民傘好做。這個虛體面,我如今亦不在乎了?」周老爺一連碰了幾個釘子,滿肚皮不願意,癟在肚裏不敢響。聽他的口音,三萬頭還賴著不肯出。一時不敢多說,只得隨便敷衍了幾句,搭訕著出去。
回到自己船上,踱來踱去,一時想不出主意。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建德縣莊某人,統領同他還說得來,只好請他來打個圓場,或者有個挽回,到底撈他兩個。主意打定,便去拜見莊大老爺,言明來意,只說:「外頭風聲甚是不好,雖然鄉下人都有真憑實據在我們手裏,到底鬧出來總不好看。魏竹岡是著名的無賴,送他兩個,堵堵他的嘴,我們省聽多少閒話。」莊大老爺聽了,心想:「上回鄉下人的事情,雖然我替統領竭力的做了下來,然而對得住上司,畢竟對不住百姓,早晚總有一個反復。倒不如等他們出兩個錢,我也免得後患。」想罷,便連聲稱「是──」。又道:「統領脾氣,兄弟是曉得的,等兄弟去勸他,應該總答應。」周老爺感激不盡,辭別出門。不多時候,莊大老爺也就來了。見了統領,閒談了幾句,慢慢講到此事。胡統領咬定一口不答應,還說了許多閒話,總怪周老爺幫著外頭人。又說:「兄弟這趟差使是苦差使,瞞不過諸公的。周某人總想多開銷兄弟兩個他才高興,不曉得他存著一個甚麼心。像你老哥才算得真能辦事情的人。」莊大老爺隨便替周老爺分辯了兩句,把嘴湊在統領耳朵上,咕咕唧唧了半天。稱見統領皺一回眉,搖一回頭;後來漸漸有了笑容,一連把頭點了幾點,方才高聲說道:「這件事,兄弟總看你老哥的面子,如果是別人,兄弟一定不能答應。」莊大老爺又重新謝過,辭別回去不題。
單說胡統領此番雖然聽了莊大老爺的話,答應送魏竹岡三萬銀子,託為佈置一切。他的初意,因為不放心周老爺,一定要莊大老爺經手。莊大老爺明曉得這裏頭周某人有好處,而且當面又託過,犯不著做甚麼惡人,所以求了統領,仍交周某人經手。統領面子上雖然答應,等周老爺上來請示要劃這筆銀子,他老人家總是推三阻四,一連耽擱了好幾天亦沒有吩咐下來。周老爺心上著急,又不好十分催他。而且胡統領有意為難,過了兩天,竟其推病不見客,連周老爺來見也是不見。等到病好,周老爺再上去請示,倒說:「兄弟那裏來的錢?還是老兄外頭面子大,交情多,無論那裏先替兄弟拉三萬銀子;隨後等兄弟有了缺,本利一個不少他的就是了。」周老爺聽了,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意思待要發作兩句,既而一想:「好漢不吃眼前虧。且讓他一步,再作道理。」回到自己船上,越想越氣。忽又想到:「戴大理的話真是一點不錯。橫豎總不落好,碰見這種人只好同他硬做。但是一件:銀錢是黃仲皆經管,我今同他商量,他是個膽小人,一定不肯答應,與其碰了回來,不如不張口為妙。」想來想去,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起身,正在一個人盤算主意的時候,齊巧單太爺前來探信。周老爺一想:「他來得湊巧,我今姑且同他商量。」當下請進,見面敘坐。周老爺先開口道:「一連接到老哥三張條子,為著事情大有反復,所以一直未能報命。」單太爺道:「晚生並不能來催堂翁,只因魏竹岡天天派人到晚生那裏來討回信,賽如欠了他的債一般。這種人真正可惡!晚生想不去理他,又怕耽誤了堂翁這邊的事,統領跟前天以交代,所以急於兩面圓場。也曉得堂翁這裏事情多,不好為著這點小事情時來絮聒,為的實係被催不過,所以寫過幾封信,意思想討堂翁一個回信,晚生也好回覆前途。一連幾日,既未見堂翁進城,事情如何又未蒙台諭,所以晚生只得自己過來,一來請請安,二來請個示,到底這事如何辦法?」周老爺聽了,皺了一皺眉頭,說道:「兄弟亦正因此事為難,正想進城同老哥商量,現在老哥來此甚好。」單太爺道:「怎麼說?」周老爺把嘴湊在他耳朵邊,將此事始末緣由,他如何為難,統領如何蠻橫,現在想賴這筆銀子的話,說了一遍。
單太爺聽了,想了一回,說道:「堂翁現在意下如何?」周老爺道:「這種人不到黃河心不死。現在橫豎我們總不落好,索性給他一個一不做,二不休。你看如何?」單太爺道:「任憑他們去上控?」周老爺道:「猶不止此。」單太爺詫異道:「還要怎樣?」周老爺楞了半天,方說道:「論理呢,我們原不應該下此毒手,但是他這人橫豎拿著好人當壞人的,出了好心沒有好報,我也犯不著替他了事。依我的意思,單叫人去上控還是便易他,最好弄個人從裏頭參出來,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要賺大家賺,要漂大家漂,何苦單單便易他一個。我上回恍惚聽你老哥說起,張昌言張御史同魏竹岡是表兄弟,可有這個話?」單太爺道:「他倆不錯是表兄弟。但是他如今通信不通信,須得問問魏竹岡方曉得。」周老爺道:「我想託你去找找他,通個信到京裏幹他一下子,你看怎樣?」單太爺道:「只要他肯寫信,那是沒有不成功的。但是一件,事情越鬧越大,將來怎麼收功?於他固然有損,於我們亦何嘗有益呢?」周老爺道:「我不為別的,我定要出這一口氣,就是張都老爺那裏稍須要點綴點綴,這個錢我也肯拿。」
單太爺一聽他肯拿錢,便也心中一動,辭別起身,去找魏竹岡。兩人見面之下,魏竹岡曉得事情不成功,這一氣也非同小可,大罵胡統領不止,立刻要親自進省去上控,不怕弄他不倒。單太爺道:「現在縣裏有了憑據,所以他們有恃無恐。他是省裏委下來的,撫台一定幫好了他。官司打不贏,徒然討場沒趣。」魏竹岡道:「省控不准就京控。」單太爺道:「你有閒工夫同他去打,這筆打官司的錢那裏來呢?」魏竹岡一聽這話有理,半天不語。單太爺道:「你令親在京裏,不好託託他想個法子嗎?」魏竹岡道:「再不要提起我們那位舍表弟。他自從補了御史,時常寫信來託我替他拉賣買。我這趟在屯溪替他拉到一注,人家送了五百兩。我不想賺他的,同他好商量,在裏頭挪出二百我用,誰知他來信一定不肯,說年底下空子多,好歹叫我匯給他。還說明:『將來你表兄有什麼事情,小弟無不竭力幫忙,應該要一百的,打個對折就夠了。』老父台,你想想看,我老表兄的事情,他不肯說不要錢,只肯打個對折,你說他這要錢的心可多狠!」單太爺道:「不管他心狠不心狠,『千里為官只為財』,這個錢也是他們做都老爺的人應該要的。不然,他們在京裏,難道叫他喝西北風不成?」魏竹岡道:「閒話少說,現在我就寫信去託。但是一件,空口說白話,恐怕不著力,前途要有點說法方好。」單太爺道:「看上去不至於落空。至於一定要若干,我卻不敢包場。」魏竹岡道:「到底肯出若干買他這個摺子?」單太爺道:「現在已到年下了,送點小意思,總算個炭敬罷了。」魏竹岡道:「炭敬亦有多少:一萬、八萬也是,三十、二十亦是。到底若干,說明白了我好去託他。你不知道他們這些都老爺賣折參人,同大老官們寫信,都與做買賣一樣,一兩銀子,就還你一兩銀子的貨;十兩銀子,就還你十兩銀子的貨,卻最為公氣,一點不肯騙人的。所以叫人家相信,肯拿銀子送給他用。我看這件事情總算兄弟家鄉的事情,於兄弟也有關係,你也一定有人託你。你就同前途說,叫他拿五百兩銀子,我替他包辦。」單太爺道:「五百太多罷?」魏竹岡道:「論起這件事來,五千也不為多。現在一來是你老哥來託我,二來舍表弟那裏我也好措辭。總而言之:這件事參出去,胡統領一面多少總可以生法,還可以『樹上開花』。不過借我們這點當作藥錢,好處在後頭,所以不必叫他多要。你如今連個『名世之數』[5]都不肯出,真正大才小用了。」單太爺道:「這錢也不是我出,等我同前途商量好了再來覆你。」魏竹岡道:「要寫信,早給兄弟一個回頭。」單太爺道:「這個自然。」說完別去。
當晚出城,找到周老爺說:「姓魏的答應寫信,言明一千銀子包辦。」周老爺聽了嫌多。當下同單太爺再三斟酌,只出六百銀子。單太爺無奈,只得拿了三百銀子去託魏竹岡說:「前途實在拿不出。大小是件生意,你就賤賣一次,以後補你的情便了。」魏竹岡起先還不答應,禁不住單太爺涎臉相求,魏竹岡只得應允。等到單太爺去後,寫了一封信,只封得五十銀子給他表弟,託他奏參出去。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也叫打秋風,利用各種借口索取財物。↑
糊塗。↑
本指里巷的門,代稱平民百姓。↑
一種帽子的名稱。↑
五百的代稱,語出《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卻說建德縣捕快頭兒,自從薦在船上充當一名伴當,又自己改了名字,叫做高升。從來做官的人沒有不巴結升官的,所以他就取了這個名字。果然合了魯總爺之意,甚是歡喜。但是胡統領雖然平定了土匪,仍舊駐紮此地,辦理善後事宜,究竟沒有什麼大事情,多則一月,少則半月,只等上頭公事下來叫他回省,他就得動身。魯總爺自然也跟了同去。高升是新來的人,縱然辦事勤能,主人歡喜,然未必就肯以腹心相待。捕快心內好不躊躇。卻喜這魯老爺是粗鹵一流,並有個脾氣,是最喜歡戴炭簍子,只要人家拿他一派臭恭維,就是牛頭不對馬嘴,他亦快樂。高升是何等樣人,上船一天,就被他看出苗頭,因此就拿個主人一頂頂到天上去:主人想喝茶,只要把舌頭舐兩舐嘴唇皮,他的茶已經倒上來了;主人想吃煙,只要打兩個呵欠,他已經點了燈,並打好兩袋煙,裝好伺候下了。諸如此類,總不要主人說話,他都樣樣想到,樣樣做到。試問這種當差的,主人怎麼不歡喜呢?
一等等了三天。這天晚上,高升正在艙內替總爺打煙。總爺同他閒談,問起:「莊大老爺衙門裏有多少人?你從前跟誰的?他怎麼拿你薦給我呢?」高升見問,即景生情,便一一答道:「莊大老爺的人口,叫多不多:一個二老爺管理帳房,是頂有錢的。兩個少爺,大的是太太養的,小的是姨太太養的。一個小姐,是前頭大太太養的,去年出的閣;姑爺就招在衙門裏,小的本來是伺候二老爺的;因為同姨太太的老媽拌了嘴,姨太太在老爺跟前說了話,因此老爺不叫二老爺用小的。小的伺候二老爺已經六七年了,並沒有一點錯處,二老爺心上過不去,所以同老爺說了,薦小的來伺候總爺的。」魯總爺道:「用熟了一個人,走掉了是很不便的。」高升道:「正是這句話,做家人的伺候熟了一個主人,也不願意時常換新鮮。所以二老爺說過,倘若小的找不到好地方,過上一兩月,等老爺消消氣,仍舊叫小的進去。現在小的伺候了總爺,有了安身之處,也就不想別的了。」魯總爺道:「二老爺管帳房,他一年能有幾個錢?」高升道:「少則一二千,多則三四千。」魯總爺道:「據你說來,他管上十年帳房,手裏不要有兩三萬嗎?」高升道:「進帳是好,只可惜那來的多,去的多,不會剩錢。」魯總爺道:「這是甚麼緣故?」高升道:「我們這位二老爺頂歡喜的是買翡翠玉器。一個翡翠搬指三百兩,他老人家還說『價錢便宜無好貨』。只要東西好,他卻肯花錢。又最喜的是買鐘錶,金錶、銀錶、坐鐘、掛鐘,一共值八千多兩銀子。你只要有錶賣給他,就是舊貨攤不要的,他亦收了去。他自己又會修錶,修好了永世不會壞的,所以他要這個。若不是為這兩樁,他一年到頭,老大要多兩個錢哩。」魯總爺聽了他話,不覺心上一動,仍舊按下。高升亦不再提。打完了煙,睡覺歇息,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高升叫他夥計拿了五件細毛的衣服到船上來兜賣。價錢很公道,估了估足值四百多塊錢,賣主只討二百兩銀子。魯總爺一還價,一百六十塊錢,後來添到二百十塊買成。魯總爺箱子裏只剩了五十幾塊錢,因錢不夠,同高升商量,先付他五十塊,其餘等月底關了餉來補還他。那人答應,把東西留下,但是五天之內,必須算錢,等不到月底。魯總爺一想,橫豎有別的東西可以抵錢,看來斷不止此數,於是答應他五天來取錢。五十塊錢由高升點給他。高升留心觀看,又與文大老爺失去的洋錢圖書一樣。當下也不作聲,交付來人而去。這天魯總爺買著便宜貨,心上非常之喜,顛來倒去看了幾遍,連說便宜。高升道:「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他家裏從前很有錢,有的是東西。一百錢的東西,時常十個、二十個錢就賣了。如今被他嘗著了甜頭,包管他明天還要來。等他明天再來的時候,大大的殺殺他的價錢,買他些便宜東西。」魯總爺道:「要買便宜貨,要有現錢方好。」高升道:「他認得我,不要緊,剛才不是小的同他熟識,他肯把衣服留下,拿了五十塊錢就走嗎?」
魯總爺不語,心上思量。過了一會子,躺下吃煙,趁著高升替他燒煙的時候,就同他商量道:「我有一件事情要託你去辦。」高升忙問:「有什麼事情差小的去辦?」魯總爺道:「不是你說的,你們莊二老爺歡喜買翡翠玉器,還有甚麼洋貨鐘錶嗎?」高升道:「是。可惜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有在這裏,我拿了去包管一定成功。只要東西好,而且可以賣他大價錢。」魯總爺聽了,非常之喜,低聲向他說道:「這些東西現在我有。」高升道:「總爺既有這些東西,何不早說?」魯總爺道:「你來了能有幾天?我以前何曾曉得你們二老爺喜歡這個?」高升道:「有了這個,包管拿去就換了錢來。」魯總爺道:「但是我的東西好,不曉得他識貨不識貨。」高升道:「跟二老爺時候久了,這些東西天天在眼裏經過,雖不全懂,也還曉得一二。」魯總爺道:「如此更好了。我於這上頭也有限。這些東西是個親戚託我替他銷的,且拿出來替他估估價錢,免得吃虧。」
一頭說,一頭便取出鑰匙,開了箱子,搬出那幾件東西來:一個搬指,一個金錶。魯總爺開箱子的時候,像怕眾人看見似的,先把眾人一齊差了出去,只把高升留下。等到東西取出,高升拿到手裏一看,恰恰與文大老爺失單上開的一樣。他看了又是喜,又是氣;喜的是真贓實犯,果不出我之所料;氣的是這班不長進的老爺,幹此下作營生,偏會偷偷摸摸。現在東西已經被我拿到,意思就要想聲張起來。後來一想:「本官前頭如何吩咐,設或鬧的不得下臺,大家的面子不好,不如且隱忍起來,等到回過本官再作道理。」當下不動聲色。等魯總爺把東西拿齊,仍舊把箱子鎖好。只見他拿個搬指套在大拇指頭上,對著高升說道:「這個綠玉的顏色倒很好看,同這隻金錶,你估估看,能值多少錢?」高升肚裏好笑,笑他不認得翡翠,當作綠玉。又把錶擎在手裏,轉動錶把,旋緊了砝條,又撳住關捩[1],當當的敲了幾下。魯總爺聽見金錶會打得有響聲,心上覺得詫異,肚裏尋思:「怎麼金錶會打得響呢?不要是個小鐘罷?」高升拿東西翻來覆去看了兩遍,因問總爺:「要個甚麼價?」魯總爺道:「你說罷。」高升道:「據小的看起來,一個搬指要他一千五。」魯總爺道:「一千五百塊?」高升道:「一千五百兩。」魯總爺把舌頭一伸道:「要的太多了!不要嚇退他不敢買,弄得生意不成功,就是少些也不妨,好歹由你去做。這個錶呢?」高升道:「這個錶是大西洋來的,在這裏總得賣他三百塊。」魯總爺道:「不要亦嫌多罷?」高升道:「多甚麼!小的此刻拿了去,包管總有一樣成功。」魯總爺聽了他言,心上雖非常之喜,然而總不免畢卜畢卜的亂跳。把兩件東西鄭重其事的交代了高升。
高升接過,用手巾包好,揣在懷裏。又伺候總爺過足了癮,然後辭別上岸,先尋到文七爺船上,託管家艙裏去回說:「縣裏上回派來查東西的捕快,有話要面稟大老爺。」文七爺吩咐叫他進來。捕快進艙,先替文七爺請過安,垂手站立一旁。文七爺就問:「東西查著了沒有?」捕快道:「回大老爺的話:小的自蒙本縣大老爺派了這件差使,日夜在心,城裏城外統通查到,一點影子都沒有。好容易今天才查到。」文七爺一聽大喜,忙問:「東西在那裏尋著的?」捕快暫時不肯說出,但回得一聲是:「在船上拿到的。請大老爺看過是與不是,小的再回去稟知本縣大老爺。」一面說,一面將東西取出,送到文七爺手裏。文七爺道:「別的尚在其次,就是這個搬指是我心愛之物。你看這個綠有多好!如今化上三二千塊錢沒有地方去買。你居然能替我查到,這個本事不小!停刻我同你們莊大老爺說過,還要酬你的勞。這個賊現在那裏?」捕快道:「這個賊就在這裏。贓雖拿到,然而這個賊小的不敢拿,等回過本官,還要回過統領,才好去拿他。」文七爺道:「想是這個賊本事很大,你吃他不了?」捕快但笑不言。文七爺將東西看了一遍,仍舊拿手巾包好。捕快接了過來,又回道:「小的此刻就要進城到本縣大老爺前去報信,明天再來回大老爺的話。」文七爺點點頭兒。
捕快辭別進城,稟知門稿,轉稟本官。莊大老爺一聽是魯總爺做賊,甚為詫異,便說:「真贓實犯,難為他查著。但是這事情怎麼辦呢?」當時先把捕快傳了進去,問他怎麼查到的。捕快據實供了一遍,又說:「原贓已送到文大老爺那裏看過,的的確確是原物。現在請大老爺的示,怎麼想個法子辦人?」莊大老爺聽了無話,滿腹躊躇,便問:「你同文大老爺說出偷的人頭沒有?」捕快道:「小的沒有稟過大老爺,所以沒把人頭說給文大老爺知道。」莊大老爺道:「好好好,幸虧你沒有說給他。毀了一個魯總爺事小,為的是統領面子上不好看,而且也不好去回。倘若被他說兩聲『我帶來的人都是賊』,請問你還是辦的好,還是不辦的好?依我意思,先把文大老爺請了過來,拿話告訴了他,大家商量一個辦法。你先下去,回來我同文大老爺說過,自然有賞的。至於那個姓魯的,也不能如此便宜,且給他點心事擔擔。就是東西拿了出來,難道一百五十塊錢就給他白用嗎?」捕快諾諾稱是,又謝過大老爺的恩典,方才退了下去。
這裏莊大老爺便差人拿片子到城外去請文大老爺,說是東西查到,請他進城談談。不多一會,文七爺果然坐著轎子進城。才跨下轎,便對莊大老爺說道:「你們建德縣的捕役本事真大,我的東西居然查到。」莊大老爺道:「你老棣台的東西,敢查不到嗎?」一頭說,一頭坐下。文七爺道:「老把兄,你又取笑了。東西有了,我得還你的錢。」莊大老爺道:「我的錢,老棣台儘管用,還說甚麼還不還。」文七爺道:「我的東西有了,自然要還你的錢。」莊大老爺道:「你的東西雖然有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塊錢還無著落。」文七爺道:「這兩件有了,我已心滿意足了。百把塊錢算不了事,注著破財,譬如多吃十來台花酒,就有在裏頭了。倒是這個捕快本事真好,我想賞他一百銀子,回來就送過來。現在賊在那裏?據捕快說起來,東西雖然有了,然而人不好辦。這是什麼緣故?我們總得辦人才好。」莊大老爺道:「正是為此,所以要請你老弟過來談談。現在這做賊的人,你猜那個?」文七爺道:「那天那位趙不了趙師爺,的的確確在我手裏借去五十塊錢,送他相好蘭仙。後來都說是蘭仙作賊,就此冤枉死了!那兩天我的事情很忙,所以沒理會到這上頭,等到事過之後,我才知道。這位趙老夫子,可憐他愛莫能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現在有了真贓,就有實犯,等到把賊拿到,也好替死者明冤。」莊大老爺道:「老弟,那死的婊子也顧他不得了,如今我們且說話的。」文七爺道:「人命官司,救生不救死,這是我們做州縣官的秘訣。但是這件事情既不是人命官司,怎麼說到這個?到底是甚麼人做賊?你快說了罷!」
莊大老爺到此,方把捕快如何改扮,魯某人如何託他銷東西,因之破案,並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又說:「如今愚兄的意思,不要他們聲張出來。姓魯的交情有限,為的是統領面子上不好看。」文七爺一聽說是魯某人做賊,嘴裏連連說道:「他會做賊?──我是一輩子也想不到的了!實在看他不出!」莊大老爺道:「當過撚子的人,你知道他是甚麼出身?你當他做了官就換了人,其實這裏頭的人,人面獸心的多得很哩!」文七爺聽了無話,歇了半晌,方說道:「老哥叫他們不要聲張,這主意很是。一來關於統領面子,二來我們同寅也不好看。我只要東西尋著就是了,少了百把塊錢也不必追他了。但是老哥要叫了他來說破這件事情。兄弟同他是同事,當著面難為情,等兄弟走了,你去叫他。」莊大老爺道:「不把他弄了來,叫他擔點心事,亦未免太便宜他了。」文七爺道:「正是。」當下又說了些別的,方才告辭出城。這裏莊大老爺果然等他去後,才差人拿片子請魯總爺進城。
且說魯總爺,自從高升拿著東西上岸,約摸已有三個時辰,不見回來,心上正是疑惑。忽見建德縣差人拿片子來請他進城。說是有話面談,究竟賊人心虛,不覺嚇了一跳,忽然想到:「文某人東西失竊,曾在縣裏報過,現有失單。不該自不檢點,聽憑高升一面之言,將東西送到他兄弟那裏。設或被他們看出,如何是好!」想到這裏,心上一似滾油煎的,直往上沖,急的搔頭抓耳,走頭無路。既而一想:「文老七少掉的洋錢,大眾都說是蘭仙偷的。如今蘭仙已死,當了災去,沒有對證,案子已了,人家未必再疑心到我身上。東西送去,人家只顧辯論好醜,或者不至於理會到這上頭,也論不定。」想到這裏,心上似乎一鬆,又想:「我同縣裏,卻同他見過幾面。他請我吃飯,我亦擾過他。彼此總算認得,或者有別的事情,也未可知。」一面想,一面換了衣服,坐了首縣替統領二爺辦差的小轎,一路心上盤算。
進了城門,到得縣衙,轎子歇在大堂底下。一個兵把名帖投了進去,半天不見出來。他在轎子裏急的了不得,又叫一個兵進去探信。誰知只有進的人,不見出來的人,這真把他急死了!自想:「早知如此,極應該託病不來。如今懊悔已遲!」於是自己下轎,踱進宅門,探聽光景。誰知劈面遇見一人。你道這人是誰?卻是建德縣的門政大爺。魯總爺不認得他,他卻認得魯總爺。見面之後,便說:「總爺來了。我們敝上現在有要緊公事同師爺商量,請總爺先在外頭坐一會再進去。」一面說,一面便在前頭引路。魯總爺摸不著頭腦,只得跟了就走。一走走到門房裏坐下,那位大爺就進去了。虧得魯總爺門房是坐慣的,倒也並不在意。誰知等了好半天,不見有人來請,心中疑惑不定。又等了一會,只見那個門政大爺從裏頭出來,吩咐:「傳伺候,老爺坐堂。」魯總爺愈覺驚疑。停了一刻,又見催問:「城外文大老爺的爺們,還有船上死的婊子的屍親,來了沒來?」底下回稱:「已經催去了。」魯總爺聽了,直嚇得汗流滿體!只聽門政大爺又說:「老爺傳捕快上去問話,叫他把那查著的翡翠搬指、打璜金錶一齊帶上來。」話言未了,隨在玻璃窗內看見一個人,頭戴紅纓帽子,走了進去。起先魯總爺聽見裏頭要搬指、金錶,已經魂不附體,及至看見進來的這一個人,不覺魂飛天外,頭暈眼花,四肢氣力毫無,咕咚一聲,就坐在一張凳子上,心上恍恍惚惚,也不知是醉是夢,又不知世界上到底有我這個人沒有。你道為何?只因這個進來的戴紅纓帽子的捕快,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託銷東西的高升。到此方悟:他們串通一氣,冒充伴當,騙出贓物,自不小心,落了他們的圈套。回想轉來,直覺無地自容,恨無地縫可以鑽入。
坐了半天,剛正有點明白,門政大爺也進來了。只見他陪著笑臉說道:「敝上公事未完,又有堂事,倒教總爺老等了!」說完了話,卻朝著他笑。魯總爺呆呆的望著他,也不知說甚麼方好。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們老爺坐堂,為件甚麼事?」門政大爺道:「總爺是做官的人,還有甚麼不明白的,我那裏曉得?」說完了,又朝著他笑。魯總爺到此,知道事情已破,有點熬不住,只得苦了他那副老臉,從凳子一站就起,跟手爬在地下,繃冬繃冬的亂磕頭,嘴裏不住的說道:「大爺救我!大爺救我!」那門政大爺本來是朝著他笑的,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頭,還是回磕的好,還是扶他起來的好?一時不得主意,忙了手腳,只得也跪在地下,雙手去扶他,嘴裏說:「我是什麼人,怎麼當得起總爺下跪!快快請起,有話好講。」魯總爺只是不肯起,一定要他答應。
兩人正在相持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人手掀簾子進來。一進門,便哈哈大笑道:「這是那一回子的事,在這裏下跪!」那一個門政大爺一見這人,趕忙起來站在一旁,垂手侍立。魯總爺抬頭一望,見是莊大老爺,真羞得滿臉通紅,亦站了起來,低頭不語。莊大老爺道:「你來了這半天,他們為我有公事,亦沒有進來回,倒叫你老兄好等。」一面說,一面把魯總爺拉了就走。誰知魯總爺的兩條腿猶如棉花一般,一步捱不上三寸。莊大老爺便叫跟班的攙著他走。一攙攙到花廳上,分賓坐下。先同他說了半天的閒話,魯總爺方才漸漸的醒轉來,但是除掉諾諾稱是之外,其他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又歇了半天,心上轉念頭,要探探莊大老爺的口氣。無奈莊大老爺總不提及此事,但一味的敷衍。魯總爺急了,想來想去,別無法想,只得仍舊跪下,口稱:「兄弟該死!求你老爺高抬貴手!」莊大老爺假作不知,忙問:「什麼事情要行此大禮?快請起來!」魯總爺道:「你老爺不答應,兄弟就跪在這裏,一世不起來!」莊大老爺道:「到底什麼事情?我竟其一點也不明白。」魯總爺道:「你老爺差了捕快來私訪我的,你老人家還有什麼不曉得。」莊大老爺道:「這更奇了。我何曾叫捕快來私訪你?你老爺有什麼事怕捕快?你越說我越糊塗了!」魯總爺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來。莊大老爺只是催他起來,催他快說。魯總爺道:「醜媳婦總得要見公婆的,索性我自己招罷。這事情原是我一時不好,不該拿文某人的東西。如今東西呢,已經在你老人家這裏了:我自己知道錯處,只求你老爺替我留臉,我情願拿東西還他。一輩子供你老爺的長生祿位,也不敢忘記了你!」說罷,又連連磕頭。
莊大老爺聽到這裏,便也直立不動,等他磕完了頭,故意板著面孔,說道:「我當是誰做賊,船上人是沒有怎麼大的膽子,原來就是你閣下。你閣下也不至於偷偷摸摸。自從姓文的失了東西,統領以為是他帶來的人,一定要我辦賊;我辦賊不到,統領跟前不知受了多少申飭。姓文的又時時刻刻來問我要錢。我弄得沒有法子想,私底下已經送過他五百兩,他還嫌少。現在既然是你閣下拿的,這話更好說了。你是統領帶來的人,同姓文的又是同事,他們沒有不照顧你的。我只要把你送到統領跟前,卸了我的干係。我們都是熟人,我又何必同你為難呢。你快快起來,我們一齊出城。」魯總爺聽了這話,真正急得要死,只是跪著哭,不肯起來。莊大老爺道:「這樁事說起來我也不相信。你閣下還怕少了錢用,要幹這營生?現在是被他們捕快拿著的。我肯照應你,替你瞞起來不說破,他們一般小人,為你這樁事情,每人至少也捱過二三千板子,現在真贓實犯,倒被我不聲不響的放掉,我於他們臉上怎麼交代得過?如此下去,以後還要辦案不要辦案?你也是做官的人,應該曉得兄弟的苦處。」
魯總爺見莊大老爺不肯答應,急得兩淚交流,口稱:「家裏還有八十三歲的老娘,曉得我做了賊,丟掉官是小事,他老人家一定要氣死的,豈不是罪上加罪!現在沒有別的好說,總求你大老爺格外施恩。我將來為牛為馬,做你了兒子孫子也來報答你的。」莊大老爺見他說得可憐,心上想:「這半天也夠他受用的了。有娘無娘,不必信他,從來犯了罪的人都是如此說法。因為還有公事,倘若耽擱下去,外面張揚起來,反不好辦;不如趁此收篷,算他運氣好,便宜他這遭就是了。」想了半天,便長歎一聲道:「唉!既有今日,悔不當初。我本來不要難為你的,但是文某人少的錢總得補上,我已經替你送過他五百兩銀子。還有捕快,他們辛苦了一番,不能不賞他幾個錢,至少一百兩。難道這個錢真果要姓文的出嗎?」魯總爺道:「實實在在只拿他一百五十塊錢,那裏得五百兩。」莊大老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你去同他當面辨個明白也好。」魯總爺道:「承你老爺恩典,我還有甚麼辨頭。只求寬限幾個月,等我關了餉來拔還就是了。」莊大老爺又歎一口氣道:「說來說去,總是呈上家的錢晦氣,你欠人家的錢,一定要關了餉來拔還,這幾個月的兵吃甚麼?不是我說句得罪你的話:你們這些做武官的,直結兒沒有一個好東在裏頭!一旦國家有事,怎麼不一敗塗地呢!我好人做到底,也不管你這些閒事。但是我付出的五百兩,口說無憑,須得寫張字給我。文七爺跟前我去替你抗,說得下,說不下,碰你運氣。這賞捕快的一百兩你今天要拿來的,叫他們多少賺兩個,也好堵堵他們的嘴,免得替你在外頭聲張。」魯總爺為這一百銀子雖是為難,聽了莊大老爺的話,不得不唯唯遵命。又重新叩頭謝過恩典。莊大老爺叫簽稿替他起了一張稿子,叫他親自照寫。只見他捧筆在手,比千斤石還重,半天寫不上三個字,急得滿頭是汗。莊大老爺等的不耐煩,叫簽稿代寫,叫他畫了十字。莊大老爺收起,就叫簽稿送他出去。
魯總爺謝了又謝,跟著簽稿出來,又朝著簽稿作揖。一出宅門,瞥面遇見捕快,趕上來叫了一聲「總爺」,又笑著說道:「高升是來伺候總爺的。總爺還是坐轎回去,還是騎馬回去?」這一聲,更把他羞的了不得,趕忙又替捕快作揖,說:「諸位老兄休得取笑了!」捕快又道:「總爺可到小的家裏坐一回去?」總爺道:「不消費心了。停刻我就叫人送來。還有那天的皮貨,一塊兒拿過來。」一面說,一面朝諸人拱拱手,匆匆忙忙上轎而去。莊大老爺便寫一封信,隨著起出來的贓送給文七爺,告訴他辦法。文七爺自是歡喜。因為魯總爺是同寅,也就和平了事。當賞捕快一百兩銀子,就交來人帶回。又另外賞了來人四塊洋錢。莊大老爺接到回信,又叫捕快到船上叩謝過文大老爺。魯總爺回船之後,東拼西湊,除掉號褂、旗子典當裏不要,其他之物,連船上的帳篷,通同進了典當,好容易湊了六十塊錢。自己送到縣衙,苦苦的向門政大爺哀求,託他轉稟莊大老爺,請把六十塊錢先收下,其餘約期再付。莊大老爺聽說,也只好一笑置之。魯總爺又叫跟來的人把皮統子送還了捕快。又當面約捕快吃飯,過天在那裏敘敘,說:「我們那裏不拉個朋友。」捕快道:「我的總爺,只求你老人家照顧俺,不要出難題目給俺做,本官面前少捱兩頓板子,就有在裏頭了!甚麼請酒,請飯,倒不消多費的。」魯總爺一聽這話,明明是奚落他的,臉上不覺一紅。彼此無話而別。
自此以後,魯總爺總躲著不敢見文七爺的面,倒是文七爺寬洪大量,等到沒有人的時候,把他叫了來,反把好話安慰他。當下魯總爺雖不免感激涕零,但是轉背之後,心上總覺得同他有點心病似的,此乃晚近人情之薄,不足為奇。按下不表。且說浙江巡撫劉中丞,自從委派胡統領帶了隨員,統率水陸各軍,前往嚴州剿辦土匪,一心生怕土匪造反,事情越弄越大,叫他不安於位,終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心想:「怎麼我的運氣不好,到了任就出亂子!」不時電信來報,今日派的兵到了那裏,計算日子,某日可到嚴州。胡統領未到嚴州的頭一天,又有急電打來:「訪得匪勢倡狂,不易措手。」他老聽了格外愁悶。隨後忽聽得說,大兵一到嚴州,把土匪都嚇跑了。他老還不相信,後來接到胡統領具報出師搜剿土匪日期電報,方把一塊石頭放下。過了一天,又得「一律肅清」的捷電,中丞非常之喜。藩、臬以下,齊來稟賀。中丞隨發一電獎勵胡統領,允他破格奏保。歇了兩天,齊巧胡統領把剿辦土匪詳細情形稟了上來,附有稟請隨折奏保異常出力人員摺子一扣。中悉看過無話,就把文案老總戴大理傳了來,叫他速擬折稿,告訴他說,無非是敘述土匪如何狂獗,「經臣遴派胡某人往巢捕,刻幸仰仗天威,一律肅清。所有在事員弁,實屬異常奮勇,得以迅奏膚功,相應請旨將該員等照單獎勵」各等語。隨手就把胡統領開來的單子也交給戴大理,叫他照寫。
戴大理接在手裏一看,單子上頭一個就是周老爺的名字,心上便覺得一個刺。一時想不出主意,也不便說甚麼,只得退了下來。回到文案處,一面提筆在手,一面想擺佈周老爺的法子,心想:「不料這件事倒便易他了。然而我的心上總不甘願。但是現在這人是胡統領保的,要顧統領的面子,就不好批駁他;若要批駁他,就於統領的面子不好看。」想來想去,甚是為難。等到奏摺做好一半,煙癮上來,躺下過癮。拿過稿子複看一遍,起先無非把土匪作亂,敘得天花亂墜,好像當年「長毛」造反,蹂躪十三省也不過如此。折中又敘:「經臣遴委得候補道胡統領,統帶水陸各軍,面授機宜,督師往剿,幸而士卒用命,得以一掃而平。」隱隱間把自己「調度有方」四個字的考語隱含在內。看到此間,忽想起:「這件事情應得側重中丞身上著筆,方為得體。中丞不能自己保自己,只要把話說明,叫上頭看得出,至少一定有個『交部從優議敘』。如此一做,胡統領便是中丞手下之人,隨折只保他一個,其餘的統歸大案,方為合體。大案總得善後辦好方可出奏,多寬幾天日期,我就可以擺佈姓周的了。」
主意打定,便攏了做好的一半折稿,離開文案處,徑至簽押房。曉得中丞還在簽押房裏看公事,他是多年老文案,便衣見慣的,便乃掀簾進去。劉中丞叫他在公事案桌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問他甚麼事情。他便回道:「卑職想這嚴州肅清一案,實實在在是大人一人之功。胡道若不是大人調度,也不能辦的如此順手。現在大人的意思把功勞都推在胡道身上,雖是大人栽培屬員的盛意,然而依卑職愚見,大人調度之功,亦不可以埋沒。」劉中丞道:「你話固然不錯,然而我總不能自己保自己。」戴大理聽到此間,便把折底雙手奉上,說:「請大人過目,卑職擬的可對?從前古人有個功狗功人的比方:出兵打仗的人就比方他是隻狗,這發號令的卻是個人。這件事情,胡道的功勞實實在在大人之下,胡道帶去的隨員更差了一層。倘若一齊保了上去,論不定就要駁下來,倒不如我們斟酌妥當再出奏的好。一來大人的功勳不致湮沒;二來上頭見我們一無冒濫,不但胡道保舉不遭批駁,感激大人的栽培,就叫上頭看著,也顯得大人辦事頂真。將來大案上去,就是多保兩個,那班愛說話的都老爺也不能派我們的不是。」
此時,劉中丞一心只在奏摺的上頭,他說的故典究竟未曾聽見。後來聽到他後半截的話甚是入耳,連連點頭,但說:「跟胡道同去的人,不給他們兩個好處,恐怕人家寒心。」戴大理道:「此番保的太多,奏了進去,倘若駁了下來,以後事情弄僵倒不好辦。如今拿他們一齊歸入大案,各人有本事,各人有手面,只要到部裏招呼一聲,是沒有不核准的。雖然面子差些,究竟事有把握,倒是大人成全他們的盛意,他們反得實惠。有像大人這樣的上司還要寒心,也不成個人了。」劉中丞聽了甚是喜歡,連說:「你話不錯。──你就照這樣子把稿擬好。胡道那裏,你去寫個信給他,把我的這個意思說明:不是我一定要撤他們的保案,為的是要成全他們,所以暫時從緩;將來大案裏一定保舉他們的。」
戴大理見計已行,非常之喜,連答應了幾聲「是」,退了下來。等到把底子擬好,趕忙寫了一封信給胡統領,隱隱的說他上來的稟帖不該應只誇獎自己手下人好,把中丞調度之功,反行抹煞。中丞見了甚是不樂,意思想把這事擱起,不肯出奏,後經卑職從旁再三出力,方才隨折保了憲台一位,其餘隨員暫時從緩。胡統領接到此信,甚是擔驚;及至看到後一半,才曉得此事全虧得老同年戴大理一人之力,立刻具稟叩謝中丞,又寫一封信給戴大理,說了些感激他的話。因為上次稟帖是周老爺擬的底子,就疑心周老爺「有心賣弄自己的好處,並不歸功於上,險些把我的保案弄僵。看來此人也不是個可靠的。」從此以後,就同周老爺冷淡下來,不如先前的信任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機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