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繩緣盡再難期,造化無端敢恨誰!
殘淚驚秋和葉落,斷魂隨月到窗遲。
金風拂面思兒處,玉燭成灰墮淚時。
任是肝腸如鐵石,不生悲也自生悲。
話說當日孫雪娥吳銀兒兩個,在旁邊勸解了李瓶兒一回云云,到後邊去了。那潘金蓮見孩子沒了,李瓶兒死了生兒,每日抖擻精神,百般的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只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彈——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兒這邊屋裡分明聽見,不敢聲言,背地裡只是掉淚。著了這暗氣暗惱,又加之煩惱憂戚,漸漸心神恍亂,夢魂顛倒,且每日茶飯都減少了。自從墳上葬埋了官哥兒回來,第二日吳銀兒就家去了。老馮領了十三歲丫頭來,賣與孫雪娥房中使喚,要了五兩銀子,改名翠兒,不在話下。這李瓶兒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重氣,把舊時病症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一遍,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藥越旺。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丰標無復昔時之態矣。正是:肌骨大都無一把,如何禁架許多愁!
一日,九月初旬,天氣淒涼,金風淅淅。李瓶兒夜間獨宿在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思想孩兒,欷歔長歎,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彈的窗欞響。李瓶兒呼喚丫鬟,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靸弓鞋,翻披繡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彷彿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這李瓶兒還捨不的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去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直哭到天明。正是:有情豈不愛,著相自家迷。有詩為證:
纖纖新月照銀屏,人在幽閨欲斷魂。
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
那時來保南京貨船又到了,使了後生王顯上來取單稅銀兩。西門慶這裡寫書,差榮海拿一百兩銀子,又具羊酒金緞禮物謝錢主事,就說:「此船貨過稅,還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鋪面完備,又擇九月初四日開張。就是那日卸貨,連行李共裝二十大車。那日親朋遞菓盒掛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喬大戶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雜耍撮弄;西門慶這裡,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彈唱。甘夥計與韓夥計都在櫃上發賣,一個看銀子,一個講說價錢。崔本專管收生活,不拘經紀、買主進來,讓進去,每人飲酒二杯。西門慶穿大紅,冠帶著。燒罷紙,各親友都遞菓盒,把盞畢,後邊廳上安放十五張桌席;五菓五菜,三湯五割,重新遞酒上坐,鼓樂喧天。那日夏提刑家差人送禮花紅來。西門慶回了禮物,打發去了。在座者有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吳道官、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還有李智、黃四、傅自新等眾夥計主管,並街坊鄰舍,都坐滿了席面。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呂·紅衲襖〕:「混元初生太極」云云。須臾,酒過五巡,食割三道,下邊樂工吹打彈唱,雜耍百戲過去,席上觥籌交錯。當日應伯爵謝希大飛起大鍾來,杯來盞去,飲至日落時分。把眾人打發散了,西門慶只留下吳大舅、沈姨夫、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從新擺上桌席,留後坐。那日新開張,夥計攢帳,就賣了五百餘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晚夕收了鋪面,把甘夥計、韓夥計、傅夥計、崔本、賁四,連陳經濟都邀來到席上飲酒。吹打良久,把吹打樂工打發去了,止留下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
那應伯爵坐了一日,吃的已醉上來。出來前邊解手,叫過李銘,問李銘:「那個扎包髻兒的清俊小優兒,是誰家的?」李銘道:「二爹不知道?」因掩口說道:「他是鄭奉的兄弟鄭春。前日爹在裡邊他家吃酒,請了他姐姐愛月兒了。」伯爵道:「真個?怪道前日上紙送殯都有他!」於是歸到酒席上,向西門慶道:「哥,你又恭喜!又招了小舅子了。」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說。」一面叫過王經來:「斟與你應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吳大舅說道:「老舅,你怎麼說?這鍾罰的我沒名。」西門慶道:「我罰你這狗才一個出位妄言!」那伯爵低頭想了想兒,呵呵笑了,道:「不打緊處,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從來吃不得啞酒,你叫鄭春上來唱個兒我聽,我纔罷了。」當下三個小優,一齊上來彈唱。伯爵令李銘吳惠下去:「不要你兩個。我只要鄭春單彈著箏兒,只唱個小小曲兒我下酒罷。」謝希大叫道:「鄭春,你過來,依著你應二爹唱。」西門慶道:「和花子講過:有一個曲兒吃一鍾酒。」於是玳安旋取了兩個大銀鍾,放在應二面前。那鄭春款按銀箏,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個姐兒十六七,見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牆,春筍彈珠淚。喚梅香,趕他去別處飛。」
鄭春唱了個:「請酒!」伯爵剛纔飲訖,那玳安在旁連忙又斟上一杯酒。鄭春又唱道:
「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䕷架。佯羞整鳳釵,不說昨宵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
伯爵吃過,連忙推與謝希大,說道:「罷,我是成不的,成不的!這兩大鍾,把我就打發的了。」謝希大道:「傻化子,你吃不的,推於我來,我是你家有屄的蠻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兒,少不的是你替。」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個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兒,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讓與你就是了。」西門慶笑令玳安兒:「拿磕瓜來打這賊花子。」那謝希大悄悄向他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兒,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裡,你口裡只恁胡說。」伯爵道:「溫老先兒他斯文人,不管這閒事。」溫秀才道:「二公與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座上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兒,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真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幾均勻,彼此不亂。」西門慶道:「姨夫說的是。」先斟了一杯,與吳大舅起令。吳大舅拿起骰盆兒來,說道:「列位,我行一令,說差了,罰酒一杯。先用一骰,後用兩骰,遇點飲酒:
一,百萬軍中捲白旗;二,天下豪傑少人知;
三,秦王斬了余元帥;四,罵得將軍無馬騎;
五,唬得吾今無口應;六,袞袞街頭脫去衣;
七,皂人頭上無白髮;八,分屍不得帶刀歸;
九,一丸好藥無人點;十,千載終須一撇離。」
吳大舅擲畢,遇有兩點,飲過酒。該沈姨夫起令,說道:「用一骰六擲,遇點飲酒。」說道:
「天象六色地像雙,人數推來中二紅,
三見巫山梅五出,算來能有幾人通?」
當下只遇了個四紅,飲過一杯,過盆與溫秀才。秀才道:「我學生奉令了。遇點要一花名,名下接《四書》一句頂真:
一擲一點紅,紅梅花對白梅花;
二擲並頭蓮,蓮漪戲綵鴛;
三擲三春柳,柳下不整冠;
四擲狀元紅,紅紫不以為褻服;
五擲臘梅花,花迎劍珮星初落;
六擲滿天星,星辰之遠也。」
溫秀才只遇了一鍾酒,該應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行個急口令兒罷:
一個急急腳腳的老小,左手拿著一個黃荳巴斗,右手拿著一條綿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撞著一個黃白花狗,咬著那綿花叉口。那急急腳腳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黃荳巴斗,走向前去打黃白花狗。不知手鬭過那狗,狗鬭過那手?」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賊謅斷了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鬭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誰叫他不拿個棍兒來?我如今抄化子不見了拐棒兒,受狗的氣了!」謝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倒了架,說他是花子。」西門慶道:「該罰他一鍾,不成個令。謝子純,你行罷。」謝希大道:「我這令兒比他更妙。說不過來,罰一鍾:
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打傷騾馬,不知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話我的令不好,你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兒劉大姐就是個騾馬,我就是個破瓦。俺兩個破磨對瘸騾。」謝希大道:「你家那杜蠻婆老淫婦,撒把黑荳只好餵豬拱,狗也不要他!」兩個人鬭了回嘴,每人罰了一鍾。該傅自新行令。傅自新道:「小人行個江湖令,遇點飲酒,先一後二:
一舟二櫓,三人搖出四川河;五音六律,七人齊唱八僊歌。九十春光齊賞玩,十一十二慶元和。」
擲畢,皆不遇。吳大舅道:「總不如傅黟計這個令兒行得切實些。」伯爵道:「太平鍾也該他吃一杯兒。」於是親下席來,斟了一杯與傅自新吃。如今該韓夥計。韓道國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佔先?」西門慶道:「你們行過,等我行罷。」於是韓道國道:「頭一句要天上飛禽,第二句要菓名,第三句要骨牌名,第四句要一官名,俱要貫串,遇點照席飲酒。」說:
「天上飛來一僊鶴,落在園中吃鮮桃,
卻被孤紅拿住了,將去獻與一提學。
天上飛來一鷂鷹,落在園中吃朱櫻,
卻被二姑拿住了,將去獻與一公卿。
天上飛來一老鸛,落在園中吃菱芡,
卻被三綱拿住了,將去獻與一通判。
天上飛來一斑鳩,落在園中吃石榴,
卻被四紅拿住了,將來獻與一戶侯。
天上飛來一錦鷄,落在園中吃苦株,
卻被五嶽拿住了,將來獻與一尚書。
天上飛來一淘鵝,落在園中吃蘋婆,
卻被綠暗拿住了,將來獻與一照磨。」
擲畢,該西門慶擲。西門慶道:「我只擲四擲,遇點飲酒:
六口載成一點霞,不論春色見梅花,
摟抱紅娘親個嘴,拋閃鶯鶯獨自嗟。」
擲到遇紅一句,果然擲出個四來。應伯爵看見,說道:「哥,今年上冬,管情高轉加官,主有慶事。」於是斟了一大杯酒與西門慶,一面喚李銘等三個上來彈唱。頑耍至更闌方散。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看著收了傢伙。派定韓道國、甘夥計、崔本、來保,四人輪流上宿,吩咐仔細門戶,就過那邊去了。一宿晚景不題。
卻說次日,應伯爵領了李智黃四來交銀子,說:「此遭只關了一千四百五六十兩銀子,不夠還人,只挪了這三百五十兩銀子與老爹。等下遭銀子關出來再找完,不敢遲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說了兩句羙言。西門慶把銀子教陳經濟來拿天平兌收明白,打發去了。銀子還擺在桌上。西門慶因問伯爵道:「常二哥說,他房子尋下了,前後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就賣了。他來對我說,正值小兒病重了,我心裡正亂著哩,打發他去了。不知他對你說來不曾?」伯爵道:「他對我說來。我說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亂亂的,有甚麼心緒和你說話?你且休回那房主兒,等我見哥替你提就是了。」西門慶聽了,便道:「也罷,你吃了飯,拿一封五十兩銀子,今日是個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來罷。剩下的,教常二哥門面開個小本鋪兒,月間賺的幾錢銀子兒,夠他兩口兒盤攪過來就是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顧他了。」不一時,放桌兒,擺上飯來。西門慶陪他吃了飯,道:「我不留你。你拿了這銀子去,替他幹幹這勾當去罷。」伯爵道:「你這裡還教個大官,和我兩個拿這銀子去。」西門慶道:「沒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爵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還有小事去。實和哥說,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禮兒去,他使小廝來,請我後晌坐坐,我不得來回你。教個大官兒跟了去,成了房子,我教大官兒好來回你。」說罷,西門慶道:「若是恁說,教王經跟了你去罷。」一面叫了王經,跟伯爵去了。
到了常時節家,常時節正在家。見伯爵至,讓進裡面坐。伯爵拿出銀子來與常時節看,說:「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閒,杜三哥請我吃酒。我如今了畢你的事,我方纔得去。所以叫大官兒跟了我來,成了房子,我不回他爹話去,教他回回便了。」常時節連忙叫渾家快看茶來,說道:「哥的盛情,誰肯!」一面吃畢茶,叫了房中人來,同到新市街,兌與賣主銀子,寫立房契。伯爵吩咐與王經,歸家回西門慶話。剩的銀,教與常時節收了。他便與常時節作別,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門慶看了文契,還使王經:「送與你常二叔收了。」不在話下。正是:
求人需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一切萬般皆下品,誰知陰德是良圖。
正是:三光有影遺誰翳?萬事無根只自生。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夢梅館本金瓶梅詞話卷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