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
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臺鸞鏡匣長封。
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閒雲兩袖風。
話說韓道國與王六兒,歸到謝家酒店內,無女兒,道不得個坐吃山崩,使陳三兒去,又把那何官人勾來續上。那何官人見地方中沒了劉二,除了一害,依舊又來王六兒家行走,和韓道國商議:「你女兒愛姐,只是在府中守孝,不出來了,等我賣盡貨物,討了賒帳,你兩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罷,省得在此做這般道路。」韓道國說:「官人下顧,可知好哩。」《道國此時翟氏之勢何在?西門之財何在?可嘆。》一日賣盡了貨物,討上賒帳,僱了船,同王六兒跟往湖州去了,不提。
卻表愛姐在府中,與葛翠屏兩個持貞守節,姊妹稱呼,甚是合當。白日裡與春梅做伴兒在一處。那時金哥兒大了,年方六歲。孫二娘所生玉姐年長十歲,相伴兩個孩兒,便沒甚事做。誰知自從陳敬濟死後,守備又出征去了。這春梅每日珍饈百味,綾錦衣衫,頭上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珠,光照的無般不有。只是晚夕難禁獨眠孤枕,慾火燒心。《飽飯思淫,有家宜鑑。》因見李安一條好漢,只因打殺張勝,巡風早晚十分小心。
一日,冬月天氣,李安正在監獄內上宿,忽聽有人敲後門,忙問道:「是誰?」
只聞叫道:「你開門則個。」李安連忙開了房門,卻見一個人搶入來,閃身在燈光背後。李安看時,卻認得是養娘金匱。李安道:「養娘,你這咱晚來有甚事?」
金匱道:「不是我私來,裡邊奶奶差出我來的。」
李安道:「奶奶叫你來怎麼?」
金匱笑道:「你好不理會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來與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與你,包內又有幾件婦女衣服與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爺行李車輛,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張勝那廝殺了。」
說畢,留下衣服,出門走了兩步,又回身道:「還有一件要緊的。」又取出一錠五十兩大元寶來,撇與李安自去了。
當夜躊躇不決。次早起來,徑拿衣服到家與他母親。做娘的問道:「這東西是那裡的?」李安把夜來事說了一遍。做母親的聽言叫苦:「當初張勝幹壞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東西與你,卻是什麼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紀,自從沒了你爹爹,滿眼只看著你,若是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早便不要去了。」《此母當與王陵、徐庶之母異出同歸。明以保國,智以保身,是一流人物。》
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來叫,如何答應?」婆婆說:「我只說你感冒風寒病了。」
李安道:「終不成不去,惹老爺不見怪麼?」做娘的便說:「你且投到你叔叔,山東夜叉李貴那裡住上幾個月,再來看事故何如。」這李安終是個孝順的男子,就依著娘的話,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貴去了。春梅以後見李安不來,三四五次使小伴當來叫。婆婆初時答應家中染病,次後見人來驗看,才說往原籍家中,討盤纏去了。這春梅終是惱恨在心,不提。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臘盡陽回,正月初旬天氣。統制領兵一萬三千,在東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書來家。教搬取春梅、孫二娘,並金哥、玉姐家小上車。只留下週忠:「東莊上請你二爺看守宅子。」原來統制還有個族弟周宣,在莊上住。周忠在府中,與周宣、葛翠屏、韓愛姐看守宅子。周仁與眾軍牢保定車輛,往東昌府來。此一去,不為身名離故土,爭知此去少回程。有詞一篇,單道周統制果然是一員好將材。當此之時,中原蕩掃,志欲吞胡。但見:
四方盜起如屯蜂,狼煙烈焰薰天紅。
將軍一怒天下安,腥羶掃盡夷從風。
公事忘私願已久,此身許國不知有。《此等人材無難。》
金戈抑日酬戰徵,麒麟圖畫功為首。
雁門關外秋風烈,鐵衣披張臥寒月。
汗馬卒勤二十年,贏得斑斑鬢如雪。
天子明見萬里餘,幾番勞積來旌書。
肘懸金印大如斗,無負堂堂七尺軀。
有日,周仁押家眷車輛到於東昌。統制見了春梅、孫二娘、金哥、玉姐,眾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統制府衙後廳居住。周仁悉把「東莊上請了二爺來宅內,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說了一遍。周統制又問:「怎的李安不見?」
春梅道:「又題甚李安?那廝我因他捉獲了張勝,好意賞了他兩件衣服,與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風,進入後廳,把他二爺東莊上收的子粒銀一包五十兩,放在明間桌上,偷的去了。幾番使伴當叫他,只是推病不來。落後又使叫去,他躲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
統制便道:「這廝我倒看他,原來這等無恩!等我慢慢差人拿他去。」這春梅也不提起韓愛姐之事。
過了幾日,春梅見統制日逐理論軍情,幹朝廷國務,焦心勞思,日中尚未暇食,至於房幃色慾之事,久不沾身。因見老家人周忠次子周義,年十九歲,生的眉清目秀,眉來眼去,兩個暗地私通,就勾搭了。《以統制之忠赤而受春梅淫穢之報,謂有天理歟?然而此等事,世間正少?》朝朝暮暮,兩個在房中下棋飲酒,只瞞過統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國大金皇帝滅了遼國。又見東京欽宗皇帝登基,集大勢番兵,分兩路寇亂中原。大元帥粘沒喝,領十萬人馬,出山西太原府井陘道,來搶東京;副帥幹離不由檀州來搶高陽關。邊兵抵擋不住,慌了兵部尚書李綱、大將种師道,星夜火牌羽書,分調山東、山西、河南、河北、關東、陝西分六路統制人馬,各依要地,防守截殺。那時陝西劉延慶領延綏之兵,關東王稟領汾絛之兵,河北王煥領魏博之兵,河南辛興宗領彰德之兵,山西楊惟忠領澤潞之兵,山東周秀領青兗之兵。
卻說周統制,見大勢番兵來搶邊界,兵部羽書火牌星火來,連忙整率人馬,全裝披掛,兼道進兵。比及哨馬到高陽關上,金國幹離不得人馬,已搶進關來,殺死人馬無數。正值五月初旬,黃沙四起,大風迷目。統制提兵進趕,不防被幹離不兜馬反攻,沒秋一箭,正射中咽喉,隨馬而死。眾番將就用鉤索搭去,被這邊將士向前僅搶屍首,馬戴而還,所傷軍兵無數。可憐周統制一旦陣亡,亡年四十七歲。正是:
於家為國忠良將,不辯賢愚血染沙。
古人意不盡,作詩一首,以嘆之曰:
勝敗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為之。
出師未捷身先喪,落日江流不勝悲。
巡撫張叔夜,見統制沒於陣上,連忙鳴金收軍,查點折傷士卒,退守東昌。星夜奏朝廷,不在話下。部下士卒,載屍首還到東昌府。春梅闔家大小,號哭動天,合棺木盛殮,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與家人周仁,發喪載靈柩歸清河縣。不提。
話分兩頭。單表葛翠屏與韓愛姐,自從春梅去後,兩個在家清茶淡飯,守節持貞,過其日月。正值春盡夏初天氣,景物鮮明,日長針指睏倦。姊妹二人閒中徐步,到西書院花亭上。見百花盛開,鶯啼燕語,觸景傷情。葛翠屏心還坦然,這韓愛姐,一心只想念陳敬濟,凡事無情無緒,睹物傷悲,不覺潸然淚下。《聖人云:或安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則一,翠屏、愛姐之謂也。然傳中於愛姐收拾獨詳,豈亦有取於其勉強而之於自然歟?所謂放下屠刀,立地證佛,信然,信然。》姊妹二人正在悲悽之際,只見二爺周宣,走來勸道:「你姊妹兩個少要煩惱,須索解嘆。我連日做得夢,有些不吉。夢見一張弓掛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
韓愛姐道:「倒只怕老爺邊上,有些說話。」正在猶疑之間,忽見家人周仁,掛著一身孝,慌慌張張走來,報道:「禍事,老爺如此這般,五月初七日,在邊關上陣亡了!大奶奶、二奶奶家眷,載著靈車都來了。」慌了二爺周宣,收拾打掃前廳乾淨,停放靈柩,擺下祭祀,闔家大小,哀號起來。一面做齋累七,僧道念經。金哥、玉姐披麻帶孝,弔客往來,擇日出殯,安葬於祖塋yíng。俱不必細說。
卻說二爺周宣,引著六歲金哥兒,行文書申奏朝廷,討祭葬,襲替祖職。朝廷明降,兵部覆題引奏:已故統制周秀,奮身報國,沒於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諭祭一罈,墓頂追封都督之職。伊子照例優養,出幼襲替祖職。這春梅在內頤養之餘,淫情愈盛。常留周義在香閣中,鎮日不出。朝來暮往,淫慾無度,生出骨蒸癆病症。逐日吃藥,減了飲食,消了精神,體瘦如柴,而貪淫不已。一日,過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氣,早晨晏起,不料他摟著周義在床上,一洩之後,《極樂世界。》鼻口皆出涼氣,淫津流下一窪口,就鳴呼哀哉,死在周義身上。亡年二十九歲。《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得快活,死得快活。》這周義見沒了氣兒,就慌了手腳,向箱內抵盜了些金銀細軟,帶在身邊,逃走出外。丫鬟養娘不敢隱匿,報與二爺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鎖了,押著抓尋周義。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條索子拴將來。已知其情,恐揚出醜去,金哥久後不可襲職,拿到前廳,不由分說,打了四十大棍,即時打死。《此是調停善法,亦是苦心。》把金哥與孫二娘看著。一面發喪於祖塋yíng,與統制合葬畢。房中兩個養娘並海棠、月桂,都打發各尋投向嫁人去了。只有葛翠屏與韓愛姐,再三勸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馬搶了東京汴梁,太上皇帝與靖康皇帝,都被虜上北地去了。中原無主,四下荒亂。兵戈匝地,人民逃竄。黎庶有塗炭之哭,百姓有倒懸之苦。大勢番兵已殺到山東地界,民間夫逃妻散,鬼哭神號,父子不相顧。葛翠屏已被他娘家領去,各逃生命。只丟下韓愛姐,無處依倚,不免收拾行裝,穿著隨身慘澹衣衫,出離了清河縣,前往臨清找尋他父母。到臨清謝家店,店也關閉,主人也走了。不想撞見陳三兒,三兒說:「你父母去年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這韓愛姐一路上懷抱月琴,唱小詞曲,往前抓尋父母。隨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弓鞋又小,千辛萬苦。
行了數日,來到徐州地方,天色晚了,投在孤村裡面。一個婆婆,年紀七旬之上,正在灶上杵米造飯。這韓愛姐便向前道了萬福,告道:「奴家是清河縣人氏,因為荒亂,前往江南投親,不期天晚,權借婆婆這裡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看這女子,不是貧難人家婢女,生得舉止典雅,容貌非俗。因說道:「既是投宿,娘子請炕上坐,等老身造飯,有幾個挑河夫子來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灶,登時做出一大鍋稗稻插豆子乾飯,又切了兩大盤生菜,撮上一包鹽,只見幾個漢子,都蓬頭精腿,裩褲兜襠,腳上黃泥,進來放下鍬钁,便問道:「老娘有飯也未?」
婆婆道:「你們自去盛吃。」當下各取飯菜,四散正吃。只見內一人,約四十四五年紀,紫面黃發,便問婆婆:「這炕上坐的是什麼人?」
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縣人氏,前往江南尋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問:「娘子,你姓什麼?」
愛姐道:「奴家姓韓,我父親名韓道國。」那人向前扯住問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韓愛姐麼?」
那愛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韓二。」兩個抱頭相哭做一處。因問:「你爹娘在那裡?你在東京,如何至此?」這韓愛姐一五一十,從頭說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備府裡,丈夫沒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尋去,荒亂中又沒人帶去,胡亂單身唱詞,覓些衣食前去,不想在這裡撞見叔叔。」
那韓二道:「自從你爹娘上東京,我沒營生過日,把房兒賣了,在這裡挑河做夫子,每日覓碗飯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尋你爹娘去。」
愛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當下也盛了一碗飯,與愛姐吃。愛姐呷了一口,見粗飯,不能咽,只呷了半碗,就不吃了。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天明,眾夫子都去了,韓二交納了婆婆房錢,領愛姐作辭出門,望前途所進。那韓愛姐本來嬌嫩,弓鞋又小,身邊帶著些細軟釵梳,都在路上零碎盤纏。將到淮安上船,迤逶望江南湖州來,非只一日,抓尋到湖州何官人家,尋著父母,相見會了。不想何官人已死,家中又沒妻小,只是王六兒一人,丟下六歲女兒,有幾頃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韓道國也死了。王六兒原與韓二舊有摣zhā兒,就配了小叔,種田過日。《韓二至此,反得其所。》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見韓愛姐生的聰明標緻,都來求親。韓二再三教他嫁人,愛姐割髮毀目,出家為尼,誓不再配他人。《難得難得。對此不自愧者,世有幾人?》後來至三十一歲,無疾而終。正是:
貞骨未歸三尺土,怨魂先徹九重天。
後韓二與王六兒成其夫婦,請受何官人家業田地,不在話下。
卻說大金人馬,搶過東昌府來,看看到清河縣地界。只見官吏逃亡,城門晝閉,人民逃竄,父子流亡。但見:
煙生四野,日蔽黃沙。封豕長蛇,互相吞噬。龍爭虎鬥,各自爭強。皂幟紅旗,佈滿郊野。男啼女哭,萬戶驚惶。番軍虜將,一似蟻聚蜂屯;短劍長槍,好似森森密竹。一處處死屍朽骨,橫三豎四;一攢攢折刀斷劍,七斷八截。個個攜男抱女,家家閉門關戶。十室九空,不顯鄉村城郭;獐奔鼠竄,那存禮樂衣冠。
正是:得多少
宮人紅袖哭,王子白衣行。
那時,吳月娘見番兵到了,家家都關鎖門戶,亂竄逃去,不免也打點了些金珠寶玩,帶在身邊。那時吳大舅已死,只同吳二舅、玳安、小玉,領著十五歲孝哥兒,把家中前後都倒鎖了,要往濟南府投奔雲理守。一來避兵,二者與孝哥完就親事。一路上只見人人荒亂,個個驚駭。可憐這吳月娘,穿著隨身衣服,和吳二舅男女五口,雜在人隊裡挨出城門,到於郊外,往前奔行。到於空野十字路口,只見一個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執九環錫杖,腳穿芒鞋,肩上揹著條布袋,袋內裹著經典,大移步迎將來,與月娘打了個問訊,高聲大叫道:「吳氏娘子,你到那裡去?還與我徒弟來!」嚇的月娘大驚失色,說道:「師父,你問我討什麼徒弟?」
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裡夢裡,你曾記的十年前,在岱嶽東峰,被殷天錫趕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號普靜。你許下我徒弟,如何不與我?」
吳二舅便道:「師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此等荒亂年程,亂竄逃生,他有此孩兒,久後還要接代香火,他肯捨與你出家去?」
和尚道:「你真個不與我去?」
吳二舅道:「師父,你休閒說,誤了人的去路。後面只怕番兵來到,朝不保暮。」
和尚道:「你既不與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就來,也不到此處,你且跟我到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罷。」
吳月娘問:「師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著來到永福寺。吳月娘認的是永福寺,曾走過一遭。比及來到寺中,長老僧眾都走去大半,只有幾個禪和尚在後邊打座。佛前點著一大盞硫璃海燈,燒看一爐香。
已是日色銜山時分,當晚吳月娘與吳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兒,男女五口兒,投宿在寺中方丈內。小和尚有認的,安排了些飯食,與月娘等吃了。那普靜老師,跏趺在禪堂床上敲木魚,口中念經。月娘與孝哥兒、小玉在床上睡,吳二舅和玳安做一處,著了荒亂辛苦底人,都睡著了。只有小玉不曾睡熟,起來在方丈內,打門縫內看那普靜老師父念經。看看念至三更時,只見金風悽悽,斜月朦朦,人煙寂靜,萬籟無聲。佛前海燈,半明不暗。這普靜老師見天下荒亂,人民遭劫,陣亡橫死者極多,發慈悲心,施廣惠力,禮白佛言,薦拔幽魂,解釋宿冤,絕去掛礙,各去超生。於是誦念了百十遍解冤經咒。少頃,陰風悽悽,冷氣颼颼。有數十輩焦頭爛額,蓬頭泥面者,或斷手摺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無頭跛足者,或有吊頸枷鎖者,都來悟領禪師經咒,列於兩旁。禪師便道:「你等眾生,冤冤相報,不肯解脫,何日是了?汝當諦聽吾言,隨方託化去罷。偈曰:
勸爾莫結冤,冤深難解結。
一日結成冤,千日解不徹。
若將冤解冤,如湯去潑雪。
我見結冤人,盡被冤磨折。
我今此懺悔,各把性悟徹。
照見本來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經力深,薦拔諸惡業。
汝當各託生,再勿將冤結。《楞嚴耶?法華耶?大悲耶?亦復如此觀。讀此書而以為淫者、穢者,無目者也。》
當下眾魂都拜謝而去。小玉竊看,都不認得。《試看全傳收此一段中,清清皎皎,如琉璃光明,映徹永珍,所謂芥子納須彌,亦作如是觀。》少頃,又一大漢進來,身長七尺,形容魁偉,全裝貫甲,胸前關著一矢箭,自稱「統制周秀,因與番將對敵,折於陣上,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託生於沈鏡為次子,名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體榮身,口稱是清河縣富戶西門慶,「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託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越去也。」小玉認的是他爹,嚇的不敢言語。已而又有一人,提著頭,渾身皆血,自言是陳敬濟,「因被張勝所殺,蒙師經功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與王家為子去也。」已而又見一婦人,也提著頭,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門慶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殺。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黎家為女託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軀矮小,面背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藥吃毒而死,蒙師薦拔,今往徐州鄉民範家為男,託生去也。」《諸鬼俱來,而王婆老狗不至,想墮阿鼻地獄矣。》已而又有一婦人,面色黃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虛之妻,西門慶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袁指揮家託生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虛,「不幸被妻氣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鄭千戶家託生為男。」已而又見一女人,頸纏腳帶,自言西門慶家人來旺妻宋氏,「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朱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婦人,面黃肌瘦,自言周統制妻龐氏春梅,「因色癆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與孔家為女,託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髮,渾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張勝,「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大興衛貧人高家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項上纏著索子,自言是西門慶妾孫雪娥,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貧民姚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項纏腳帶,自言「西門慶之女,陳敬濟之妻,西門大姐是也,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與番役鍾貴為女,託生去也。」已而又見一小男子,自言周義,「亦被打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高家為男,名高留住兒,託生去也。」言畢,各恍然不見。小玉嚇的戰慄不已。
原來這和尚,只是和這些鬼說話。正欲向床前告訴吳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靈真性,同吳二舅眾男女,身帶著一百顆胡珠,一柄寶石絛環,前往濟南府,投奔親家雲理守。一路到於濟南府,尋問到雲參將寨門,通報進去。雲參將聽見月娘送親來了,一見如故。敘畢禮數。原來新近沒了娘子,央浼鄰舍王婆來陪待月娘,在後堂酒飯,甚是豐盛。吳二舅、玳安另在一處管待。因說起避兵就親之事,因把那百顆胡珠、寶石、絛環教與雲理守,權為茶禮。雲理守收了,並不言其就親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處歇臥。將言說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說:「雲理守雖武官,乃讀書君子,從割衫襟之時,就留心娘子。《假詞可思。》不期夫人沒了,鰥guān居至今。今據此山城,雖是任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生殺在於掌握。娘子若不棄,願成伉儷之歡,一雙兩好,令郎亦得諧秦晉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遲。」
月娘聽言,大驚失色,半晌無言。這王婆回報雲理寺。次日晚夕,置酒後堂,請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敘坐。雲理守乃道:「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著許多人馬,有的是財帛衣服,金銀寶物,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裡與令郎完親,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
月娘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雲理守,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此雖夢語,非節氣人罵不出。》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雲理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來我這裡做甚?自古上門買賣好做,不知怎的,一見你,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拿過酒來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邊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
雲理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嚇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雲理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妻。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
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
雲理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
月娘道:「你先與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
雲理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雲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處,飲合巹杯,綰同心結,成其夫婦。然後扯月娘和他雲雨。這月娘卻拒阻不肯,被雲理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的我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向床頭提劍,隨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正是:三尺利刀著項上,滿腔鮮血溼模糊。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大叫一聲。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的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連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問:「奶奶怎的哭?」
月娘道:「適間做得一夢,不祥。」不免告訴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剛才不曾睡著,悄悄打門縫見那和尚原來和鬼說了一夜話。剛才過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陳姐夫、周守備、孫雪娥、來旺兒媳婦子、大姐都來說話,各四散去了。」
月娘道:「這寺後見埋著他每,夜靜時分,屈死淹魂如何不來!」
娘兒們說了回話,不覺五更,雞叫天明。吳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禪堂中,禮佛燒香。只見普靜老師在禪床上高叫:「那吳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麼?」這月娘便跪下參拜:「上告尊師,弟子吳氏,肉眼凡胎,不知師父是一尊古佛。適間一夢中都已省悟了。」《月娘大有根器。》
老師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無過只是如此。倒沒的喪了五口兒性命。你這兒子,有分有緣遇著我,都是你平日一點善根所種。不然,定然難免骨肉分離。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託化你家,本要蕩散其財本,傾覆其產業,臨死還當身首異處。《可畏,可思。》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來,與你看一看。」於是叉步來到方丈內,只見孝哥兒還睡在床上。老師將手中禪杖,向他頭上只一點,教月娘眾人看。忽然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繫鐵索。《往沈通家為次子者,又是準?》複用禪杖只一點,依舊是孝哥兒睡在床上。月娘見了,不覺放聲大哭,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託生。《西門慶反落好處。》
良久,孝哥兒醒了。月娘問他:「如今你跟了師父出家。」在佛前與他剃頭,摩頂受記。可憐月娘扯住慟哭了一場,乾生受養了他一場。到十五歲,指望承家嗣業,不想被這老師幻化去了。《讀至此,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吾為月娘孤苦伶仃,則肝腸欲斷;為西門慶度脫苦海,則眉眼欲舒,閱者著眼。》吳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勝。當下這普靜老師,領定孝哥兒,起了他一個法名,喚做明悟。《一部本旨。》作辭月娘而去。臨行,吩咐月娘:「你們不消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為兩朝,中原已有個皇帝,多不上十日,兵戈退散,地方寧靜了,你們還回家去安心度日。」
月娘便道:「師父,你度託了孩兒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見面?」不覺扯住,放聲大哭起來。老師便道:「娘子休哭!那邊又有一位老師來了。」哄的眾人扭頸回頭,當下化陣清風不見了。正是:
三降塵寰人不識,倏然飛過岱東峰。
不說普靜老師幻化孝哥兒去了,且說吳月娘與吳二舅眾人,在永福寺住了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置文武百官。徽宗、欽宗兩君北去,康王泥馬渡江,在建康即位,是為高宗皇帝。拜宗澤為大將,復取山東、河北。分為兩朝,天下太平,人民復業。後月娘歸家,開了門戶,家產器物都不曾疏失。後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門安,承受家業,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此子原不俗。》養活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經之報。
有詩為證:
閥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
西門豪橫難存嗣,敬濟顛狂定被殲。
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
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附錄
詞曰:
白雲山,紅葉樹,閱盡興亡,一似朝還暮。多少夕陽芳草渡,潮落潮生,還送人來去。阮公途,楊子路,九折羊腸,曾把車輪誤。記得寒芫嘶馬處,翠官銀箏,夜夜歌樓曙。
——右調《蘇幕遮》
話說陳敬濟,過了兩日,到第三日,卻是五月二十日他的生日,後廳整置酒餚,與他上壽,闔家歡樂了一日。次日早晨,敬濟說:「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沒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帳,二來就避炎暑,走走便回。」
春梅吩咐:「你去坐一乘轎子,少要勞碌。」交兩個軍牢抬著轎子,小姜兒跟隨,徑往河下大酒樓店中來。
一路無詞,午後時分到了,下轎進入裡面。兩個主管齊來參見,說:「官人貴體好些?」
敬濟道:「生受二位夥計掛心。」他一心只在韓愛姐身上,坐了一回便起身,吩咐主管:「查下帳目,等我來算。」就轉身到後邊。八老又早迎見,報與王六兒夫婦。韓愛姐正在樓上,憑欄盼望,揮毫作詩遣懷。忽報陳敬濟來了,連忙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下樓來。母子面上堆下笑來迎接,說道:「官人,貴人難見面,那陣風兒吹你到俺這裡?」
敬濟與他母子作了揖,同進閣兒內坐定。少頃,王六兒點茶上來。吃畢茶,愛姐道:「請官人到樓上奴房內坐。」
敬濟上的樓來,兩個如魚得水,似膝投膠,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兒。愛姐硯臺底下,露出一幅花箋,敬濟取來觀看。愛姐便說:「此是奴家盼你不來,作得一首詩,以消遣悶懷,恐汙官人貴目。」
敬濟念了一遍,上寫著:
倦倚繡床愁懶動,閒垂錦帳鬢鬟低。
玉郎一去無訊息,一日相思十二時。
敬濟看了,極口稱羨不已。不一時,王六兒安排酒餚上樓,撥過鏡架,就擺在梳妝桌上。兩個並坐,愛姐篩酒一杯,雙手遞與敬濟,深深道個萬福,說:「官人一向不來,妾心無時不念。前八老來,又多謝盤纏,舉家感之不盡。」
敬濟接酒在手,還了喏,說:「賤疾不安,有失期約,姐姐休怪。」酒盡,也篩一杯敬奉,愛姐吃過,兩個坐定,把酒來斟。王六兒、韓道國上來,也陪吃了幾杯,各取方便下樓去了,《極大法門。》教他二人自在吃幾杯,敘些闊別話兒。
良久,吃得酒濃時,情興如火,免不得再把舊情一敘。交歡之際,無限恩情。穿衣起來,洗手更酌,又飲數杯。醉眼朦朧,餘興未盡。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愛姐,一向未與渾家行事。今日一旦見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
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處,敬濟魂靈都被他引亂。少頃,情竇復起,又幹一度。自覺身體睏倦,打熬不過,午飯也沒吃,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也是合當禍起,不想下邊販絲綿何官人來了,王六兒陪他在樓下吃酒。韓道國出去街上買菜蔬、餚品、果子來配酒。兩個在下邊行房。落後韓道國買將果菜來,三人又吃了幾杯。約日西時分,只見酒家店坐地虎劉二,吃的酩酊大醉,軃duǒ開衣衫,露著一身紫肉,提著拳頭走來酒樓下,大叫:「採出何蠻子來!」嚇的兩個主管見敬濟在樓上睡,恐他聽見,慌忙走出櫃來,向前聲諾,說道:「劉二哥,何官人並不曾來。」這劉二那裡依聽。大拔步撞入後邊韓道國屋裡,一手把門簾扯去半邊,看見何官人正和王六兒並肩飲酒,心中大怒,便罵何官人:「賊狗男女,我㒲你娘!那裡沒尋你,卻在這裡。你在我店中,佔著兩個粉頭,幾遭歇錢不與,又塌下我兩個月房錢,卻來這裡養老婆!」《掛炭部的看樣。》那何官人忙出來道:「老二你休怪,我去罷。」
那劉二罵道:「去你這狗㒲的!」不防颼的一拳來,正打在何官人面上,登時就青腫起來。那何官人也不顧,徑奪門跑了。劉二將王六兒酒桌,一腳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兒便罵道:「是那裡少死的賊殺才!無事來老娘屋裡放屁。老娘不是耐驚耐怕兒的人!」《罵搗鬼的英風猶在。》被劉二向前一腳,跺了個仰八叉,罵道:「我㒲你淫婦娘!你是那裡來的無名少姓私窠子?不來老爺手裡報過,許你在這酒店內趁熟?還與我搬去!若搬遲,須吃我一頓好拳頭。」
那王六兒道:「你是那裡來的光棍搗子?老娘就沒了親戚兒?許你便來欺負老娘,要老娘這命做什麼?」一頭撞倒哭起來。劉二罵道:「我把淫婦腸子也踢斷了,你還不知老爺是誰哩!」這裡喧亂,兩邊鄰舍並街上過往人,登時圍看約有許多。有知道的旁邊人說:「王六兒,你新來不知,他是守備老爺府中管事張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劉二。在酒家店住,專一是打粉頭的班頭,降酒店的領袖。你讓他些兒罷,休要不知厲害。這地方人,誰敢惹他!」
王六兒道:「還有大似他的,採這殺才做什麼?」陸秉義見劉二打得凶,和謝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勸的去了。陳敬濟正睡在床上,聽見樓下攘亂,便起來看時,天已日西時分,問:「那裡攘亂?」那韓道國不知走的往那裡去了,只見王六兒披髮垢面上樓,如此這般告訴說:「那裡走來一個殺才搗子,諢名喚坐地虎劉二,在酒家店住,說是咱府裡管事張虞候小舅子。因尋酒店,無事把我踢打,罵了恁一頓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聲大哭起來。敬濟就叫上兩個主管去問。兩個主管隱瞞不住,只得說:「是府中張虞候小舅子劉二,來這裡尋何官人討房錢,見他在屋裡吃酒,不由分說,把簾子扯下半邊來,打了何官人一拳,嚇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韓娘子兩個相罵,踢了一交,烘的滿街人看。」
敬濟聽了,便曉得是前番做道士,被他打的劉二了。欲要聲張,又恐劉二潑皮行凶,一時鬥他不過。又見天色晚了,因問:「劉二那廝如今在那裡?」
主管道:「被小人勸他回去了。」
敬濟安撫王六兒道:「你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著,我家去自有處置。」主管算了利錢銀兩遞與他,打發起身上轎,伴當跟隨。剛趕進城來,天已昏黑,心中甚惱。到家見了春梅,交了利息銀兩,歸入房中。
一宿無話。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說,輾轉尋思:「且住,等我慢慢尋張勝那廝幾件破綻,亦發教我姐姐對老爺說了,斷送了他性命。《此念大惡,故受其害。》叵耐這廝,幾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說我是他尋得來,知我根本出身,量視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還報當如此,機會遭逢莫遠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日,敬濟來到河下酒店內,見了愛姐母子,說:「外日吃驚。」又問陸主管道:「劉二那廝可曾走動?」
陸主管道:「自從那日去了,再不曾來。」又問韓愛姐:「那何官人也沒來行走?」
愛姐道:「也沒曾來。」這敬濟吃了飯,算畢帳目,不免又到愛姐樓上。兩個敘了回衷腸之話,幹訖一度出來,因閒中叫過量酒陳三兒近前,如此這般,打聽府中張勝和劉二幾樁破綻。這陳三兒千不合,萬不合,說出張勝包占著府中出來的雪娥,在酒家店做婊子。劉二又怎的各處巢窩,加三討利,舉放私債,逞著老爺名壞事。《如此人極其該處。讀者須知,不可以敬濟之成敗論也。》這敬濟聽記在心,又與了愛姐二三兩盤纏,和主管算了帳目,包了利息銀兩,作別騎頭口來家。
閒話休題。一向懷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湊,二來合當禍起。不料東京朝中徽宗天子,見大金人馬犯邊,搶至腹內地方,聲息十分緊急。天子慌了,與大臣計議,差官往北國講和,情願每年輸納歲幣,金銀彩帛數百萬。一面傳位與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為靖康元年,宣帝號為欽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稱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龍德宮。朝中升了李綱為兵部尚書,分部諸路人馬。种師道為大將,總督內外軍務。
一日,降了一道敕書來濟南府,升周守備為山東都統制,提調人馬一萬,前往東昌府駐紮,會同巡撫都御史張叔夜,防守地方,阻擋金兵。守備領了敕書,不敢怠慢,一面叫過張勝、李安兩個虞候近前吩咐,先押兩車箱馱行李細軟器物家去。原來在濟南做了一年官,也賺得鉅萬金銀。都裝在行李馱箱內,委託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晝夜巡風仔細。我不日會同你巡撫張爺,調領四路兵馬,打清河縣起身。」二人當日領了鈞旨,打點車輛,起身先行。一路無詞。有日到了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晝夜內外巡風,不在話下。
卻說陳敬濟見張勝押車輛來家,守備升了山東統制,不久將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訴春梅,等守備來家,發露張勝之事。不想一日因渾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門住去了,他獨自個在西書房寢歇,春梅驀進房中看他。見丫鬟跟隨,兩個就解衣在房內雲雨做一處。不防張勝搖著鈴,巡風過來,《冤家。》到書院角門外,聽見書房內彷彿有婦人笑語之聲,就把鈴聲按住,慢慢走來窗下竊聽。
原來春梅在裡面與敬濟交媾。聽得敬濟告訴春梅說:「叵耐張勝那廝,好生欺壓於我,說我當初虧他尋得來,幾次在下人前敗壞我。昨日見我在河下開酒店,一徑使小舅子坐地虎劉二,來打我的酒店,把酒客都打散了。專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裡開巢窩,放私債,又把雪娥隱佔在外姦宿,只瞞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幾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說,趁姐夫來家,若不早說知,往後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買賣去了。」
春梅聽了,說道:「這廝恁般無禮。雪娥那賤人,我賣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
敬濟道:「他非是欺壓我,就是欺壓姐姐一般。」
春梅道:「等他爺來家,交他定結果了這廝。」《罪不至此,太毒。》
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兩個只管在內說,卻不知張勝窗外聽得明明白白,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時教他算計我,不如我先算計了他罷。」《張勝此舉,似有鬼物憑之。》一面撇下鈴,走到前邊監獄內,取了把解腕鋼刀,說時遲,那時快,在石上磨了兩磨,走入書院中來。不想天假其便,還是春梅不該死於他手。忽被後邊小丫鬟蘭花兒,慌慌走來叫春梅,報說:「小衙內金哥兒忽然風搖倒了,快請奶奶看去。」嚇的春梅兩步做一步走,奔了後房中看孩兒去了。剛進去了,那張勝提著刀子,徑奔到書房內,不見春梅,只見敬濟睡在被窩內。見他進來,叫道:「啊呀,你來做什麼?」
張勝怒道:「我來殺你!《爽利。》你如何對淫婦說,倒要害我?我尋得你來不是了?反恩將仇報!常言『黑頭蟲兒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伶伶俐俐,斬斬截截,張勝作事,大類武松。》那敬濟光赤條身子,沒處躲,只摟著被,吃他拉過一邊,向他身就紮了一刀子來。扎著軟肋,鮮血就邈出來。這張勝見他掙扎,復又一刀去,攘著胸膛上,動彈不得了。一面採著頭髮,把頭割下來,《試觀張勝前後始終之局,西門氏之豫讓也。》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敬濟青春不上三九,死於非命。張勝提刀,繞屋裡床背後,尋春梅不見,大拔步徑望後廳走。走到儀門首,只見李安揹著牌鈴,在那裡巡風。一見張勝凶神也似提著刀跑進來,便問:「那裡去?」張勝不答,只顧走,被李安攔住。張勝就向李安戳一刀來。李安冷笑,說道:「我叔叔有名山東夜叉李貴,我的本事不用借。」早飛起右腳,只聽忒楞的一聲,把手中刀子踢落一邊。《李安臨事從容。》張勝急了,兩個就揪採在一處,被李安一個潑腳,跌番在地,解下腰間纏帶登時綁了。嚷的後廳春梅知道,說:「張勝持刀入內,小的拿住了。」
那春梅方救得金哥甦醒,聽言大驚失色。走到書院內,見敬濟已被殺死在房中,一地鮮血橫流,不覺放聲大哭。一面使人報知渾家。葛翠屏慌奔家來,看見敬濟殺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甦醒過來。拖過屍首,買棺材裝殯。把張勝墩鎖在監內,單等統制來家處治這件事。
那消數日,只見軍情事務緊急,兵牌來催促。周統制調完各路兵馬,張巡撫又早先往東昌府那裡等候取齊。統制到家,春梅把殺死敬濟一節說了。李安將凶器放在面前,跪稟前事。統制大怒,坐在廳上,提出張勝,也不問長短,喝令軍牢,五棍一換,打一百棍,登時打死。隨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劉二,鎖解前來。孫雪娥見拿了劉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縊身死。旗牌拿劉二到府中,統制也吩咐打一百棍,當日打死。《此回一舉而除數害,可喜,可喜。》烘動了清河縣,大鬧了臨清州。正是:
平生作惡欺天,今日上蒼報應。
有詩為證: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凶徒人食人。
當時統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吩咐李安將馬頭大酒店還歸本主,把本錢收算來家。吩咐春梅在家,與敬濟修齋做七,打發城外永福寺葬埋。《雖不得金蓮同穴,而相去咫尺,敬濟雖死,花星猶照。》留李安、周義看家,把周忠、周仁帶去軍門答應。春梅晚夕與孫二娘,置酒送餞,不覺簇地兩行淚下,說:「相公此去,未知幾時回還,出戰之間,須要仔細。番兵猖獗,不可輕敵。」
統制道:「你們自在家清心寡慾,好生看守孩兒,不必憂念。我既受朝廷爵祿,盡忠報國。至於吉凶存亡,付之天也。」《丈夫語,忠臣語。》囑咐畢,過了一宿。次日,軍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統制起程。一路無詞。有日到了東昌府下,統制差一面令字藍旗,打報進城。巡撫張叔夜,聽見周統制人馬來到,與東昌府知府達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廳敘禮坐下,商議軍情,打聽聲息緊慢。駐馬一夜,次日人馬早行,往關上防守去了。不在話下。
卻表韓愛姐母子,在謝家樓店中聽見陳敬濟已死,愛姐晝夜只是哭泣,茶飯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內統制府中,見敬濟屍首一見,死也甘心。《難得。》父母、旁人百般勸解不從。韓道國無法可處,使八老往統制府中打聽,敬濟靈柩已出了殯,埋在城外永福寺內。這八老走來,回了話。愛姐一心要到他墳上燒紙,哭一場,也是和他相交一場。做父母的只得依他。僱了一乘轎子,到永福寺中,問長老葬於何處。長老令沙彌引到寺後,《亦是寺後。》新墳堆便是。這韓愛姐下了轎子,到墳前點著紙錢,道了萬福,叫聲:「親郎我的哥哥!奴實指望和你同諧到老,誰想今日死了!」放聲大哭,哭的昏暈倒了,頭撞於地下,就死過去了。《的的貞心,千古無兩。》慌了韓道國和王六兒,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應,越發慌了。
不想那日,正是葬的三日,春梅與渾家葛翠屏坐著兩乘轎子,伴當跟隨,抬三牲祭物,來與他暖墓燒紙。看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縞素,頭戴孝髻,哭倒在地。一個男子漢和一中年婦人,摟抱他扶起來,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驚。因問那男子漢是那裡的,這韓道國夫婦向前施禮,把從前已往話,告訴了一遍:「這個是我的女孩兒韓愛姐。」
春梅一聞愛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門慶家中會過,又認得王六兒。韓道國悉把東京蔡府中出來一節,說了一遍:「女孩兒曾與陳官人有一面之交,不料死了。他只要來墳前見他一見,燒紙錢,不想到這裡,又哭倒了。」當下兩個救了半日,這愛姐吐了口粘痰,方才甦醒,尚哽咽哭不出聲來。痛哭了一場起來,與春梅、翠屏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可憐。》說道:「奴與他雖是露水夫妻,他與奴說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實指望和他同諧到老,誰知天不從人願,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著地。他在日曾與奴一方吳綾帕兒,上有四句情詩。知道宅中有姐姐,奴願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吳綾帕兒來,上面寫詩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詩云:
吳綾帕兒織回紋,灑翰揮毫墨跡新。
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此詩不及愛姐多多。》
愛姐道:「奴也有個小小鴛鴦錦囊,與他佩載在身邊。兩面都扣繡著並頭蓮,每朵蓮花瓣兒一個字兒:寄與情郎陳君膝下。」
春梅便問翠屏:「怎的不見這個香囊?」
翠屏道:「在底褲子上拴著,奴替他裝殮在棺槨內了。」當下祭畢,讓他母子到寺中擺茶飯,勸他吃了些。王六兒見天色將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顧不思動身。一面跪著春梅、葛翠屏哭說:「奴情願不歸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明日死,傍他魂靈,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場,說是他妻小。」說著那淚如泉湧。《益發難得。》翠屏只顧不言語。春梅便說:「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卻不誤了你好時光。」
愛姐便道:「奶奶說那裡話?奴既為他,雖刳目斷鼻也當守節,誓不再配他人。」囑付他父母:「你老公婆回去罷,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兒眼中垂淚,哭道:「我承望你養活俺兩口兒到老,才從虎穴龍潭中奪得你來。今日倒閃賺了我。」那愛姐口裡只說:「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尋了無常。」《敬濟生平狂悖薄劣,死未罄辜,而有愛姐、翠屏為之誓死靡慝。涼德而受美報,天下事盡多不可解者如此。》那韓道國因見女兒堅意不去,和王六兒大哭一場,灑淚而別,回上臨清店中去了。這韓愛姐同春梅、翠屏,坐轎子往府裡來。那王六兒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捨不得他女兒,哭了一場又一場。《錢樹子去矣,安得不哭。》那韓道國又怕天色晚了,僱上兩匹頭口,望前趕路。正是:
馬遲心急路途窮,身似浮萍類轉蓬。
只有都門樓上月,照人離恨各西東。
詩曰:
教坊脂粉洗鉛華,一片閒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家。
雲鬟半挽臨妝鏡,兩淚空流溼絛紗。
今日相逢白司馬,樽前重與訴琵琶。
話說一日,周守備與濟南府知府張叔夜,領人馬剿梁山泊賊王宋江三十六人,萬餘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復,表奏朝廷,大喜。加升張叔夜為都御史、山東安撫大使、升備周秀為濟南兵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盜賊。部下從徵有功人員,各升一級。軍門帶得敬濟名字,升為參謀之職,月給米二石,冠帶榮身。守備至十月中旬,領了敕書,率領人馬來家。先使人來報與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滿心歡喜,使陳敬濟與張勝、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廳上排設酒筵,慶官賀喜。官員人等來拜賀送禮者不計其數。守備下馬,進入後堂,春梅、孫二娘接著。參賀已畢,陳敬濟就穿大紅員領,頭戴冠帽,腳穿皂靴,束著角帶,和新婦葛氏兩口兒拜見。《較與侯林兒在冷鋪中光景天淵。》守備見好個女子,賞了一套衣服、十兩銀子打頭面,不在話下。
晚夕,春梅和守備在房中飲酒,未免敘些家常事務。春梅道:「為娶我兄弟媳婦,又費許多東西。」
守備道:「啊呀,你只這個兄弟,投奔你來,無個妻室,不成個前程道理。就是費了幾兩銀子,不曾為了別人。」
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掙了這個前程,足以榮身夠了。」
守備道:「朝廷旨意下來,不日我往濟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點些本錢,教他搭個主管,做些大小買賣。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帳目一遭,轉得些利錢來,也勾他攪計。」《人自知一意為人,而不知養姦伏詐如守備者,比比也。》
春梅道:「你說的也是。」兩個晚夕,夫妻同歡,不可細述。在家中住了十個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時分,守備收拾起身。帶領張勝、李安,前去濟南到任,留周仁、周義看家。陳敬濟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
一日,春梅向敬濟商議:「守備教你如此這般,河下尋些買賣,搭個主管,覓得些利息,也勾家中費用。」這敬濟聽言,滿心歡喜。一日,正打街前走,尋覓主管夥計。也是合當有事,不料撞遇舊時朋友陸二哥陸秉義,作揖說:「哥怎的一向不見?」
敬濟道:「我因亡妻為事,又被楊光彥那廝拐了我半船貨物,坑陷的我一貧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備府中,又娶了親事,升做參謀,冠帶榮身。如今要尋個夥計作些買賣,一地裡沒尋處。」
陸秉義道:「楊光彥那廝拐了你貨物,如今搭了個姓謝的做夥計,在臨清馬頭上開了一座大酒店,又放債與四方趁熟窠子娼門人使,好不獲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騎著一匹驢兒,三五日下去走一遭,算帳收錢,把舊朋友都不理。《黑心自有馬兒騎,古今可嘆。》他兄弟在家開賭場,鬥雞養狗,人不敢惹他。」
敬濟道:「我去年曾見他一遍,他反面無情,打我一頓,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於骨髓。」因拉陸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內吃酒。兩人計議:「如何處置他,出我這口氣?」
陸秉義道:「常言說得好: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咱如今將理和他說,不見棺材不下淚,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計策,哥也不消做別的買賣,只寫一張狀子,把他告到那裡,追出你貨物銀子來。就奪了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錢,等我在馬頭上和謝三哥掌櫃發賣。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帳目,管情見一月,你穩拍拍的有四十兩銀子利息,強如做別的生意。」《冤家可解不可結。算人自算,害人自害。於楊光彥、陳敬濟而識反覆循環之理。》看官聽說,當時只因這陸秉義說出這樁事,有分數,數個人死於非命。陳敬濟一種死,死之太苦;一種亡,亡之太屈。正是:
非幹前定數,半點不由人。
敬濟聽了,道:「賢弟,你說的是。我到家就對我姐夫和姐姐說。這買賣成了,就安賢弟同謝三郎做主管。」當下兩個吃了回酒,各下樓來,還了酒錢。敬濟吩咐陸二哥:「兄弟,千萬謹言。」
陸二郎道:「我知道。」各散回家。這敬濟就一五一十對春梅說:「爭奈他爺不在,如何理會?」有老家人周忠在旁,便道:「不要緊,等舅寫了一張狀子,該拐了多少銀子貨物,拿爺個拜帖兒,都封在裡面。等小的送與提刑所兩位官府案下,把這姓楊的拿去衙門中,一頓夾打追問,不怕那廝不拿出銀子來。」《傷今追昔,讀之慘然。》敬濟大喜,一面寫就一紙狀子,拿守備拜貼,彌封停當,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兩位官府正升廳問事,門上人稟道:「帥府周爺差人下書。」何千戶與張二官府喚周忠進見,問周爺上任之事,說了一遍。拆開封套觀看,見了拜貼、狀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緝捕番捉,往河下拿楊光彥去。回了個拜貼,付與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爺、奶奶,待我這裡追出銀兩,伺候來領。」周忠拿回貼到府中,回覆了春梅說話:「即時準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銀子,使人領去。」
敬濟看見兩個折貼上面寫著:「侍生何永壽、張懋德頓首拜」。敬濟心中大喜。遲不上兩日光景,提刑緝捕觀察番捉,往河下把楊光彥並兄弟楊二風都拿到衙門中。兩位官府,據著陳敬濟狀子審問。一頓夾打,監禁數日,追出三百五十兩銀子,一百桶生眼布。其餘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兩,陳敬濟狀上告著九百兩,還差三百五十兩銀子。把房兒賣了五十兩,家產盡絕。這敬濟就把謝家大酒樓奪過來,和謝胖子合夥。春梅又打點出五百兩本錢,共湊了一千兩之數。委付陸秉義做主管,重新把酒樓裝修、油漆彩畫,闌干灼耀,棟宇光新,桌案鮮明,酒餚齊整。真個是:
啟甕三家醉,開樽十里香。
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
從正月半頭,陳敬濟在臨清馬頭上大酒樓開張,見一日也發賣三五十兩銀子。都是謝胖子和陸秉義眼同經手,在櫃上掌櫃。敬濟三五日騎頭口,伴當小姜兒跟隨,往河下算帳一遭。若來,陸秉義和謝胖子兩個夥計,在樓上收拾一間乾淨閣兒,鋪陳床帳,安放桌椅,糊的雪洞般齊整。擺設酒席,交四個好出色粉頭相陪。陳三兒那裡往來做量酒。
一日,三月佳節,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紅馥馥杏桃燦錦。陳敬濟在樓上,搭伏定綠闌干,看那樓下景緻,好生熱鬧。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繡妝,太平時節日初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一日,敬濟在樓窗後瞧看,正臨著河邊,泊著兩隻剝船。船上載著許多箱籠,桌凳家活,四五個人,盡搬入樓下空屋裡來。船上有兩個婦人,《便妙。》一個中年婦人,長挑身材,紫膛色;一個年小婦人,搽脂抹粉,生的白淨標緻,約有二十多歲。盡走入屋裡來。《寫來好生面善。》敬濟問謝主管:「是什麼人?也不問一聲,擅自搬入我屋裡來。」
謝主管道:「此兩個是東京來的婦人,投親不著,一時間無處尋房住,央此間鄰居範老來說,暫住兩三日便去。正欲報知官人,不想官人來問。」這敬濟正欲發怒,只見那年小婦人斂衽向前,望敬濟深深的道了個萬福,告說:「官人息怒,非幹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膽,一時出於無奈,不及先來宅上稟報,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納房金,就便搬去。」這敬濟見小婦人會說話兒,只顧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婦人一雙星眼斜盼敬濟,兩情四目,不能定情。《當此不動情,非人。》敬濟口中不言,心內暗想:「倒相那裡會過,這般眼熟。」那長挑身材中年婦人,也定睛看著敬濟,說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門老爺家陳姑爺麼?」這敬濟吃了一驚,便道:「你怎的認得我?」
那婦人道:「不瞞姑爺說,奴是舊夥計韓道國渾家,這個就是我女孩兒愛姐。」
敬濟道:「你兩口兒在東京,如何來在這裡?你老公在那裡?」《可憐,可憐,提起便酸人鼻。》
那婦人道:「在船上看家活。」
敬濟急令量酒請來相見。
不一時,韓道國走來作揖,已是摻白鬚鬢,《善讀書者,此書片刻可了,至此遂覺有隔世之感。》因說起:「朝中蔡太師、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監六人,都被太學國子生陳東上本參劾,後被科道交章彈奏倒了。《此生大為吾儕吐氣。吾師乎,吾師乎!較走公門如鶩者,不徑庭乎?》聖旨下來,拿送三法司問罪,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太師兒子禮部尚書蔡攸處斬,家產抄沒入官。我等三口兒各自逃生,投到清河縣尋我兄弟第二的。不想第二的把房兒賣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兒僱船,從河道中來,不料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問:「姑夫今還在西門老爺家裡?」
敬濟把頭項搖了一搖,說:「我也不在他家了。《等不得賣弄,妙。》我在姐夫守備周爺府中,做了參謀官,冠帶榮身。近日合了兩個夥計,在此馬頭上開這個酒店,胡亂過日子。你們三口兒既遇著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間住也不妨,請自穩便。」
婦人與韓道國一齊下禮。說罷,就搬運船上家活箱籠上來。敬濟看得心癢,也使伴當小姜兒和陳三兒替他搬運了幾件家活。《何前倨而後恭也?》
王六兒道:「不勞姑夫費心用力。」彼此俱各歡喜。敬濟道:「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計較?」
敬濟見天色將晚,有申牌時分,要回家。吩咐主管:「咱早送些茶盒與他。」上馬,伴當跟隨來家,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韓愛姐不下。
過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齊整,伴當小姜跟隨,來河下大酒樓店中,看著做了回買賣。韓道國那邊使的八老來請吃茶。敬濟心下正要瞧去,恰好八老來請,便起身進去。只見韓愛姐見了,笑容可掬,《冤家。》接將出來,道了萬福:「官人請裡面坐。」
敬濟到閣子內坐下,王六兒和韓道國都來陪坐。少頃茶罷,彼此敘此舊時的閒話,敬濟不住把眼只看那韓愛姐,愛姐一雙涎澄澄秋波只看敬濟,《冤家。讀者心癢,況當局歟?》彼此都有意了。有詩為證:
弓鞋窄窄剪春羅,香體酥胸玉一窩。
麗質不勝嫋娜態,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頃,韓道國走出去了。愛姐因問:「官人青春多少?」
敬濟道:「虛度二十六歲。」
敬濟問:「姐姐青春幾何?」
愛姐笑道:「奴與官人一緣一會,也是二十六歲。舊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會過面,如今又幸遇在一處,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雲不是冤家不聚頭。》那王六兒見他兩個說得入港,看見關目,推個故事,也走出去了。《越發在行。》只有他兩人對坐。愛姐把些風月話兒來勾敬濟,敬濟自幼幹慣的道兒,怎不省得!便涎著臉兒,調戲答話。原來這韓愛姐從東京來,一路兒和他娘已做些道路。《絕好生意。》今見了敬濟,也是夙世有緣,三生一笑,不由的情投意合,見無人處,就走向前,挨在他身邊坐下,作嬌作癡,說道:「官人,你將頭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
敬濟正欲拔時,早被愛姐一手按住敬濟頭髻,一手拔下簪子來。《要死,要死。》便笑吟吟起身,說:「我和你去樓上說句話兒。」一頭說,一頭走。敬濟得不得這一聲,連忙跟上樓來。正是:
風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
敬濟跟他上樓,便道:「姐姐有甚話說?」
愛姐道:「奴與你是宿世姻緣,今朝相遇,願偕枕蓆之歡,共效于飛之樂。」
敬濟道:「難得姐姐見憐,只怕此間有人知覺。」韓愛姐做出許多妖嬈來,摟敬濟在懷,《要死,要死。物自來而取之,何害,何害。》將尖尖玉手扯下他褲子來。兩個情興如火,按納不住,愛姐不免解衣仰臥,在床上交媾在一處。正是:
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
敬濟問:「你叫幾姐?」
那韓愛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愛姐。」霎時雲收雨散,偎倚共坐。韓愛姐將金簪子原插在他頭上,又告敬濟說:「自從三口兒東京來,投親不著,盤纏缺欠。你有銀子,見借與我父親五兩,奴按利納還,不可推阻。」
敬濟應允,說:「不打緊,姐姐開口,就兌五兩來。」兩個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談論,吃了一杯茶,愛姐留吃午飯,敬濟道:「我那邊有事,不吃飯了,少間就送盤纏來與你。」
愛姐道:「午後奴略備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見卻,好歹來坐坐。」
敬濟在店內吃了午飯,又在街上閒散走了一回。撞見昔日晏公廟師兄金宗明作揖,把前事訴說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賢弟在守備老爺府中認了親,在大樓開店,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來,閒中請去廟中坐一坐。」說罷,宗明歸去了。敬濟走到店中,陸主管道:「裡邊住的老韓請官人吃酒,沒處尋。」
正說著,恰好八老又來請。就請二位主管相陪,再無他客。敬濟就同二主管,走到裡邊房內,早已安排酒席齊整。敬濟上坐,韓道國主位,陸秉義、謝胖子打橫,王六兒與愛姐旁邊僉坐,八老往來篩酒下菜。吃過數杯,兩個主管會意,說道:「官人慢坐,小人櫃上看去。」起身去了。敬濟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飲,又見主管去了,開懷與韓道國三口兒吃了數杯,便覺有些醉將上來。愛姐便問:「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罷了?」
敬濟道:「這咱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罷。」王六兒、韓道國吃了一回,下樓去了。敬濟向袖中取出五兩銀子,遞與愛姐。愛姐到下邊交與王六兒,覆上來。兩個交杯換盞,倚翠偎紅,吃至天晚。愛姐卸下濃妝,留敬濟就在樓上閣兒裡歇了。當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鶯聲燕語,曲盡綢繆,不能悉記。
愛姐在東京蔡太師府中,與翟管家做妾,曾扶持過老太太,也學會些彈唱,又能識字會寫,種種可人。敬濟歡喜不勝,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提起心曲中事,不無戀此忘比。》以此與他盤桓一夜,停眠罷宿,免不得第二日起來得遲,約飯時才起來。王六兒安排些雞子肉圓子,做了個頭腦與他扶頭。兩個吃了幾杯暖酒。少頃主管來,請敬濟那邊擺飯。敬濟梳洗畢,吃了飯,又來辭愛姐,要回去。那愛姐不捨,只顧拋淚。《此淚出於手上,誠非青樓伎倆。》
敬濟道:「我到家三五日,就來看你,你休煩惱。」說畢,伴當跟隨,騎馬往城中去了。一路上吩咐小姜兒:「到家休要說出韓家之事。」
小姜兒道:「小的知道,不必吩咐。」
敬濟到府中,只推店中買賣忙,算了帳目不覺天晚,歸來不得,歇了一夜。交割與春梅利息銀兩,見一遭兒也有三十兩銀子之數。回到家中,又被葛翠屏聐yà聒:「官人怎的外邊歇了一夜?想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丟在家中,獨自空房,就不思想來家。」一連留住陳敬濟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來。店中只使小姜兒,來問主管討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銀子去。
韓道國免不得又交老婆王六兒又招惹別的熟人兒,《可憐西門慶卻不在了。》或是商客來屋裡走動,吃茶吃酒。這韓道國先前嘗著這個甜頭,靠老婆衣飯肥家。況王六兒年紀雖老,風韻猶存,恰好又得他女兒來接代,也不斷絕這樣行業,如今索性大做了。當下見敬濟不來,量酒陳三兒替他夠了一個湖州販絲綿客人何官人來,請他女兒愛姐。那何官人年約五十餘歲,手中有千兩絲綿綢絹貨物,要請愛姐。愛姐一心想著敬濟,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樓來,急的韓道國要不得。那何官人又見王六兒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的大大水鬢,涎鄧鄧一雙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鮮紅嘴唇,料此婦人一定好風情,《有此一段風致,何礙於老,妙,妙。》就留下一兩銀子,在屋裡吃酒,和王六兒歇了一夜。韓道國便躲避在外邊歇了,他女兒見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樓上不下樓來,自此以後,那何官人被王六兒搬弄得快活,兩個打得一似火炭般熱,沒三兩日不來與他過夜。韓道國也禁過他許多錢使。《我固知其伎倆者。》這韓愛姐見敬濟一去十數日不來,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邊之目,田下之心。使八老往城中守備府中探聽。看見小姜兒,悄悄問他:「官人如何不去?」小姜兒說:「官人這兩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門。」回來訴與愛姐。愛姐與王六兒商議,買了一副豬蹄,兩隻燒鴨,兩尾鮮魚,一盒酥餅,在樓上磨墨揮筆,寫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與敬濟去,叮嚀囑付:「你到城中,須索見陳官人親收,討回貼來。」八老懷內揣著柬帖,挑著禮物,一路無詞。來到城內守備府前,坐在沿街石臺基上。只見伴當小姜兒出來,看見八老:「你又來做什麼?」八老與他聲喏,拉在僻淨處說:「我特來見你官人,送禮來了。還有話說,我只在此等你。你可通報官人知道。」小姜隨即轉身進去。不多時,只見敬濟搖將出來。那時約五月,天氣暑熱。敬濟穿著紗衣服,頭戴著瓦楞帽,涼鞋淨襪。八老慌忙聲喏,說道:「官人貴體好些?韓愛姐使我稍一柬帖,送禮來了。」
敬濟接了柬帖,說:「五姐好麼?」
八老道:「五姐見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裡。多上覆官人,幾時下去走走?」
敬濟拆開柬帖觀看上面寫著甚言詞:
賤妾韓愛姐斂衽拜,謹啟情郎陳大官人臺下:
自別尊顏,思慕之心未嘗少怠。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昨遣八老探問起居,不遇而回。聞知貴恙欠安,令妾空懷帳望,坐臥悶懨,不能頓生兩翼而傍君之左右也。君在家,自有嬌妻美愛,又豈肯動念於妾,猶吐去之果核也。茲具腥味、茶盒數事,少伸問安誠意,幸希笑納。情照不宣。《此簡不蔓不俚,達辭通意,了了如對,固文人之匹。吾得此女,復有何求。》外具錦繡鴛鴦香囊一個,青絲一縷,少表寸心。
仲夏念日賤妾愛姐再拜。
敬濟看了柬帖並香囊。香囊裡面安放青絲一縷,香囊上扣著「寄與情郎陳君膝下」八字,《何物癡兒,堪消受此。》依先折了,藏在袖中。府旁側首有個酒店,令小姜兒:「領八老同店內吃鍾酒,等我寫回帖與你。」小姜不敢怠慢,把四盒禮物收進去了。敬濟走到書院房內,悄悄寫了回柬,又包了五兩銀子,到酒店內問八老:「吃了酒不曾?」
八老道:「多謝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罷。」
敬濟將銀子並回柬付與八老,說:「到家多多拜上五姐,這五兩白金與他盤纏,過三兩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銀、柬,一直去了。敬濟回家,走入房中,葛翠屏便問:「是誰家送的禮物?」
敬濟悉言:「店主人謝胖子,打聽我不快,送禮物來問安。」翠屏亦信其實。兩口兒計議,交丫鬟金錢兒拿盤子,拿了一隻燒鴨,一尾鮮魚,半副蹄子,送到後邊與春梅吃,說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問。此事表過不提。
卻說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門將銀、柬都付與愛姐收了。拆開銀、柬,燈下觀看,上面寫道:
愛弟敬濟頓首字覆
愛卿韓五姐妝次:向蒙會問,又承厚款,亦且雲情雨意,衽席鍾愛,無時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趨會,偶因賤軀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顧,兼惠可口佳餚,錦囊佳製,不勝感激!只在二三日間,容當面布。外具白金五兩,綾帕一方,少申遠芹之敬,優乞心鑑,萬萬。
敬濟再拜
愛姐看了,見帕上寫著四句詩曰:
吳綾帕兒織回文,灑翰揮毫墨跡新。
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看畢,愛姐把銀子付與王六兒。母子千歡萬喜,等候敬濟,不在話下。正是:
得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相投。
有詩為證:
碧紗窗下啟箋封,一紙雲鴻香氣濃。
知你揮毫經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詞曰:
追悔當初辜深願,經年價,兩成幽怨。任越水吳山,似屏如障堪遊玩,奈獨自慵抬眼。賞煙花,聽絃管,徒歡娛,轉加腸斷。總時轉丹青,強拈書信頻頻看,又曾似親眼見。
話說陳敬濟,到於守備府中,下了馬,張勝先進去稟報春梅。春梅吩咐,教他在外邊班直房內,用香湯沐浴了身體,後邊使養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來,與他更換了。然後稟了春梅。那時守備還未退廳,春梅請敬濟到後堂,盛妝打扮,出來相見。這敬濟進門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讓姐姐受禮。那春梅受了半禮,對面坐下。敘了寒溫離別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淚。春梅恐怕守備退廳進來,見無人在根前,使眼色與敬濟,《絕妙關目。》悄悄說:「等住回他若問你,只說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歲,二十五歲了,四月廿五日午時生的。」
敬濟道:「我知道了。」不一時,丫鬟拿上茶來,兩人吃了茶,春梅便問:「你一向怎麼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備不知是我的親,錯打了你,悔的要不得。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你,爭奈有雪娥那賤人在這裡,不好安插你的。《賣雪娥心事,到此方說出,豈淺人所知。》所以放你去了。落後打發了那賤人,才使張勝到處尋你不著,誰知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此地位。」
敬濟道:「不瞞姐姐說,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要娶六姐,我父親死在東京,來遲了,不曾娶成,被武松殺了。聞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裡燒紙來。落後又把俺娘沒了,剛打發喪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資本。《感恩積恨俱可言,獨有孟玉樓事說不出矣。》來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婦告了一狀,《口角,妙。》床帳妝奩lián,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場官司,將房兒賣了,弄的我一貧如洗。多虧了俺爹朋友王杏庵賙濟,把我才送到臨清晏公廟那裡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自從咱府中出去,投親不理,投友不顧,因此在寺內傭工。多虧姐姐掛心,使張管家尋將我來,得見姐姐一面,猶如再世為人了。」《慘然。》說到傷心處,兩個都哭了。
正說話中間,只見守備退廳,左右掀開簾子,守備進來。這陳敬濟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備答禮相還,說:「向日不知是賢弟,被下人隱瞞,誤有衝撞,賢弟休怪。」
敬濟道:「不才有玷,一向缺禮,有失親近,望乞恕罪。」又磕下頭去。守備一手扯起,讓他上坐。敬濟乖覺,那裡肯,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守備關席,春梅陪他對坐下。須臾,換茶上來。吃畢,守備便問:「賢弟貴庚?一向怎的不見?如何出家?」
敬濟使告說:「小弟虛度二十四歲。俺姐姐長我一歲,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向因父母雙亡,家業凋喪,妻又沒了,出家在晏公廟。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
守備道:「自從賢弟那日去後,你令姐晝夜憂心,常時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春梅一段相思,守備又為說出,妙甚。》一向使人找尋賢弟不著,不期今日相會,實乃三生有緣。」
看官聽說,若論周守備與西門慶相交,也該認得陳敬濟,原來守備為人老成正氣,舊時雖然來往,並不留心管他家閒事。就是時常宴會,皆同的是荊都監、夏提刑一班官長,並未與敬濟見面。況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裡還想的到西門慶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瞞過,只認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吩咐左右放桌兒,安排酒上來。須臾,擺設許多杯盤餚饌,湯飯點心,堆滿桌上,銀壺玉盞,酒泛金波。守備相陪敘話,吃至晚來,掌上燈燭方罷。守備吩咐家人周仁,打掃西書院乾淨,那裡床帳都有。春梅拿出兩床鋪蓋衾枕,與他安歇。又撥了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又包出兩套綢絹衣服來,與他更換。每日飯食,春梅請進後邊吃。正是:一朝時運至,半點不由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但見:
行見梅花臘底,忽逢元旦新正。
不覺豔杏盈枝,又早新荷貼水。
敬濟在守備府裡,住了個月有餘。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吳月娘那邊買了禮來,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兩隻湯鵝,四隻鮮雞,兩盤果品,一罈南酒。玳安穿青衣拿帖兒送來。守備正在廳上坐的,門上人稟報,抬進禮來。玳安遞上帖兒,扒在地下磕頭。守備看了禮帖兒,說道:「多承你奶奶費心,又送禮來。」一面吩咐家人:「收進禮去,討茶來與大官兒吃。把禮貼教小伴當送與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抬盒人錢一百文,拿回帖兒,多上覆。」說畢,守備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
玳安只顧在廳前伺候,討回帖兒。只見一個年少的,戴著瓦楞帽兒,穿著青紗道袍,涼鞋淨襪,從角門裡走出來,手中拿著帖兒賞錢,遞與小伴當,一直往後邊去了。「可霎作怪,模樣倒好像陳姐夫一般。他如何卻在這裡?」只見小伴當遞與玳安手帕銀錢,打發出門。到於家中,回月娘話。見回貼上寫著「周門龐氏斂衽拜」。月娘便問:「你沒見你姐?」
玳安道:「姐姐倒沒見,倒見姐夫來。」
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備好大年紀,你也叫他姐夫。」
玳安道:「不是守備,是咱家的陳姐夫。我初進去,周爺正在廳上,我遞上帖兒與他磕了頭,他說:『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禮來。』吩咐伴當拿茶與我吃,『把帖兒拿與你舅收了,討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抬盒人是一百文錢。』說畢,周爺穿衣服出來,上馬拜人去了。半日,只見他打角門裡出來,遞與伴當回貼賞賜,他就進後邊去了,我就押著盒擔出來。不是他卻是誰?」
月娘道:「怪小囚兒,休胡說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裡討吃?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他平白在那府裡做什麼?守備認的他什麼毛片兒,肯招攬下他?」
玳安道:「奶奶敢和我兩個賭,我看得千真萬真,就燒的成灰骨兒我也認的。」
月娘道:「他穿著什麼?」
玳安道:「他戴著新瓦楞帽兒,金簪子。身穿著青紗道袍,涼鞋淨襪。吃的好了。」
月娘道:「我不信,不信。」《月娘一味小量人,小量至敬濟,可謂萬萬無失,而猶不然,則人苟一日不死,安可以賢愚貴賤小量之哉!》這裡說話不提。
卻說陳敬濟進入後邊,春梅還在房中鏡臺前搽臉,描畫雙蛾。敬濟拿吳月娘禮帖兒與他看。因問:「他家如何送禮來與你?是那裡緣故?」這春梅便把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見的話,訴說一遍。後來怎生平安兒偷了解當鋪頭面,吳巡檢怎生夾打平安兒,追問月娘姦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說人情,守備替他處斷了事,落後他家買禮來相謝。正月裡,我往他家與孝哥兒做生日,勾搭連環到如今。他許下我生日買禮來看我一節,說了一遍。敬濟聽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說:「姐姐,你好沒志氣。想著這賊淫婦那咱,把咱姐兒們生生的拆散開了,又把六姐命喪了,永世千年,門裡門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去說人情兒。那怕那吳典恩拷打玳安小廝,供出姦情來,隨他那淫婦一條繩子拴去,出醜見官,管咱們大腿事?他沒和玳安小廝有姦,怎的把丫頭小玉配與他?《仇口硬判,酷肖。》有我早在這裡,我斷不教你替他說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門往來做什麼?六月連陰——想他好情兒!」《春梅自厚,敬濟自薄。然春梅出谷遷喬,富貴緣此而起,故易厚;敬濟流離,甘苦備嘗之矣,自不得不追恨而薄矣。》幾句話,說得春梅閉口無言。這春梅道:「過往勾當,也罷了,還是我心好,不念舊仇。」
敬濟道:「如今人好心不得好報哩。」
春梅道:「他既送了禮,莫不白受他的?他還等著我這裡人請他去哩。」
敬濟道:「今後不消理那淫婦了,又請他怎的?」
春梅道:「不請他又不好意思的。丟個帖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他若來時,你在那邊書院內,休出來見他,往後咱不招惹他就是了。」
敬濟惱的一聲兒不言語,走到前邊,寫了帖兒。春梅使家人周義去請吳月娘。月娘打扮出門,教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坐著一頂小轎,玳安跟隨,來到府中。春梅、孫二娘都打扮出來,迎接至後廳相見,敘禮坐下。如意兒抱著孝哥兒,相見磕頭畢。敬濟躲在那邊書院內,不走出來,由著春梅、孫二娘在後廳擺茶安席遞酒。叫了兩個妓女韓玉釧、鄭嬌兒彈唱,俱不必細說。
玳安在前邊廂房內管待。只見一個小伴當,打後邊拿著一盤湯飯點心下飯,往西角門書院中走。玳安便問他拿與誰吃,小伴當說:「是與舅吃的。」
玳安道:「你舅姓什麼?」
小伴當道:「姓陳。」這玳安賊,悄悄後邊跟著他到西書院。小伴當便掀簾子進去,玳安慢慢打紗窗外往裡張看,卻不是陳姐夫,正在書房床上躺著,見拿進湯飯點心來,就起來放桌兒吃。這玳安悄悄走出外來,依舊坐在廂房內。直待天晚,家中燈籠來接,吳月娘轎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訴月娘說:「果然陳姐夫在他家居住。」自從春梅這邊被敬濟把攔,兩家都不相往還。正是:
誰知豎子多間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敬濟在府中與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備不在,春梅就和敬濟在房中吃飯吃酒,閒時下棋調笑,無所不至。守備在家,便使丫頭小廝拿飯往書院與他吃。或白日裡,春梅也常往書院內,和他坐半日,方歸後邊來。彼此情熱,俱不必細說。
一日,守備領人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節。春梅在西書院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孫二娘、陳敬濟吃雄黃酒,解粽歡娛。《便是親姑表兄妹,亦不宜入幕同飲如此。》丫鬟侍妾都兩邊侍奉。春梅令海棠、月桂兩個侍妾在席前彈唱。當下直吃到炎光西墜、微雨生涼的時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來相勸。酒過數巡,孫二娘不勝酒力,起身先往後邊房中看去了。獨落下春梅和敬濟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時,丫鬟掌上紗燈來,養娘金匱、玉堂打發金哥兒睡去了。敬濟輸了,便走入書房內躲酒不出來。這春梅先使海棠來請,見敬濟不去,又使月桂來,吩咐:「他不來,你好歹與我拉將來。拉不將來,回來把你這賤人打十個嘴巴。」這月桂走至西書房中,推開門,見敬濟躺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動。月桂說:「奶奶叫我來請你老人家,請不去,要打我哩。」
那敬濟口裡喃喃吶吶說:「打你不干我事。《無情人語。》我醉了,吃不得了。」被月桂用手拉將起來,推著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將你去,也不算好漢。」推拉的敬濟急了,黑影子裡佯裝著醉,作耍當真,摟了月桂在懷裡就親個嘴。那月桂亦發上頭上腦說:「人好意叫你,你做大不正,倒做這個營生。」
敬濟道:「我的兒,你若肯了,那個好意做大不成?」又按著親了個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還是我把舅拉將來了。」
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鍾,兩個下盤棋,賭酒為樂。當下你一盤,我一盤,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後邊取茶去,兩個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正是:得多少
花陰曲檻燈斜照,旁有墜釵雙鳳翹。
有詩為證:
花亭歡洽鬢雲斜,粉汗凝香沁絛紗。
深院日長人不到,試看黃鳥啄名花。
兩個正幹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來:「請奶奶後邊去,金哥睡醒了,哭著尋奶奶哩。」
春梅陪敬濟又吃了兩鍾酒,用茶嗽了口,然後抽身往後邊來。丫鬟收拾了家活,喜兒扶敬濟歸書房寢歇,不在話下。
一日,朝廷敕旨下來,命守備領本部人馬,會同濟州府知府張叔夜,征剿梁山泊賊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備對春梅說:「你在家看好哥兒,叫媒人替你兄弟尋上一門親事。我帶他個名字在軍門,若早僥倖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職,於你面上,也有光輝。」《為老婆面上用情,人人都肖。》這春梅應諾了。遲了兩三日,守備打點行裝,整率人馬,留下張勝、李安看家,只帶家人周仁跟了去。不提。
一日,春梅叫將薛嫂兒來,如此這般和他說:「他爺臨去吩咐,叫你替我兄弟尋門親事,你須尋個門當戶對好女兒,不拘十六七歲的也罷,只要好模樣兒,聰明伶俐些的。他性兒也有些厥劣。」
薛嫂兒道:「我不知道他也怎的?不消你老人家吩咐。想著大姐那等的還嫌哩。」
春梅道:「若是尋的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我要趕著他叫小妗子兒哩,休要當耍子兒。」說畢,春梅令丫鬟擺茶與他吃。只見陳敬濟進來吃飯。薛嫂向他道了萬福,說:「姑夫,你老人家一向不見,在那裡來?且喜呀,剛剛奶奶吩咐,交我替你老人家尋個好娘子,你怎麼謝我?」那陳敬濟把臉兒迸著不言語。《居移體,養移氣,便看得自家大矣。》
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語?」
春梅道:「你休要叫他姑夫,那個已是揭過去的帳了,你只叫他陳舅就是了。」
薛嫂道:「真該打,我這片子狗嘴,只要叫錯了,往後趕著你只叫舅爺罷。」那敬濟忍不住,撲吃的笑了,說道:「這個才可到我心上。」《寫三人語默嬉笑,宛如聞聲見色。》那薛嫂撒風撒癡,趕著打了他一下,說道:「你看老花子說的好話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麼可在你心上?」連春梅也笑了。
不一時,月桂安排茶食與薛嫂吃了,說道:「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著,有人家相應好女子兒,就來說。」
春梅道:「財禮羹果,花紅酒禮,頭面衣服,不少他的,只要好人家好女孩兒,方可進入我門來。」
薛嫂道:「我曉得,管情應的你老人家心便了。」良久,敬濟吃了飯,往前邊去了。薛嫂兒還坐著,問春梅:「他老人家幾時來的?」
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節說了:「我尋得他來,做我個親人兒。」
薛嫂道:「好好,你老人家有後眼。」又道:「前日你老人家好日子,說那頭他大娘來做生日來?」
春梅道:「他先送禮來,我才使人請他,坐了一日去了。」
薛嫂道:「我那日在一個人家鋪床,整亂了一日。心內要來,急的我要不得。」又問:「他陳舅,也見他那頭大娘來?」
春梅道:「他肯下氣見他?為請他,好不和我亂成一塊。嗔我替他家說人情,說我沒志氣。那怕吳典恩打著小廝,攀扯他出官才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尋分上,想著他昔日好情兒?」
薛嫂道:「他老人家也說的是,及到其間,也不計舊仇罷了。」
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禮,不請他來坐坐兒,又使不得。寧可教他不仁,休要咱不義。」
薛嫂道:「怪不得你老人家有恁大福,你的心忒好了!」《薛嫂數語不抹殺敬濟,又勸慰春梅,暗暗與月娘銷怨。使君言之不過如此,安可以媒人嘴薄之?》當下薛嫂兒說了半日話,提著花箱兒,拜辭出門。
過了兩日,先來說:「城裡朱千戶家小姐,今年十五歲,也好陪嫁,只是沒了娘的兒了。」
春梅嫌小不要。又說應伯爵第二個女兒,年二十二歲。春梅又嫌應伯爵死了,《忽完冷案,妙。》在大爺手內聘嫁,沒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兒來。又遲了幾日,薛嫂兒送花兒來,袖中取出個婚帖兒,大紅緞子上寫著:「開緞鋪葛員外家大女兒,年二十歲,屬雞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時生,小字翠屏。」「生的上畫兒般模樣兒,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溫柔典雅,聰明伶俐,針指女工,自不必說。父母俱在,有萬貫錢財。在大街上開緞子鋪,走蘇杭、南京,無比好人家。陪嫁都是南京床帳箱籠。」
春梅道:「既是好,成了這家的罷。」就交薛嫂兒先通訊去。那薛嫂兒連忙說去了。正是:
欲向繡房求豔質,須憑紅葉是良媒。
有詩為證:
天仙機上系香羅,千里姻緣竟足多。
天上牛郎配織女,人間才子伴嬌娥。
這裡薛嫂通了信來,葛員外家知是守備府裡,情願做親,又使一個張媒人同說媒。春梅這裡備了兩抬茶葉、糧餅、羹果,教孫二娘坐轎子,往葛員外家插定女兒。回來對春梅說:「果然好個女子,生的一表人才,如花似朵,人家又相當。」
春梅這裡擇定吉日,納采行禮。十六盤羹果茶餅,兩盤頭面,二盤珠翠,四抬酒,兩牽羊,一頂鬢髻,全副金銀頭面簪環之類。兩件羅段袍兒,四季衣服。其餘綿花布絹,二十兩禮銀,不必細說。陰陽生擇在六月初八日,準娶過門。春梅先問薛嫂兒:「他家那裡有陪床使女沒有?」
薛嫂兒道:「床帳妝奩lián都有,只沒有使女陪床。」
春梅道:「咱這裡買一個十三四歲丫頭子,與他房裡使喚,掇duō桶子倒水方便些。」
薛嫂道:「有,我明日帶一個來。」到次日,果然領了一個丫頭,說:「是商人黃四家兒子房裡使的丫頭,今年才十三歲。黃四因用下官錢糧,和李三還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兒,都為錢糧捉拿在監裡追贓,監了一年多,家產盡絕,房兒也賣了。李三先死,拿兒子李活監著。
咱家保官兒那兒僧寶兒,如今流落在外,與人家跟馬哩。」《李三、黃四,瓦罐不離井上破;來保背主盜財,皆人事天理所必敗者。故節上生枝,詳完此案。知此則知《金瓶梅》非淫書也。》
春梅道:「是來保?」
薛嫂道:「他如今不叫來保,改了名字叫湯保了。」
春梅道:「這丫頭是黃四家丫頭,要多少銀子?」
薛嫂道:「只要四兩半銀子。緊等著要交贓去。」
春梅道:「什麼四兩半,與他三兩五錢銀子留下罷。」一面就交了三兩五錢雪花官銀與他,寫了文書。改了名字,喚做金錢兒。
話休饒舌,又早到六月初八。春梅打扮珠翠鳳冠,穿通袖大紅袍兒,束金鑲碧玉帶。坐四人大轎,鼓樂燈籠,娶葛家女子,奠雁過門。陳敬濟騎大白馬,揀銀鞍轡,青衣軍牢喝道。頭戴儒巾,穿著青段圓領,腳下粉底皂靴,頭上簪著兩支金花。正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一番拆洗一番新。到守備府中,新人轎子落下。頭蓋大紅銷金蓋袱,添妝含飯,抱著寶瓶進入大門。陰陽生引入畫堂,先參拜了堂,然後歸到洞房。《敬濟一少年,不經事妄人也。一流落便當該死,乃從冷鋪傭奴中忽又有一番富貴,人生信乎有命矣。》春梅安他兩口兒坐帳,然後出來。陰陽生撒帳畢,打發喜錢出門,鼓手都散了。敬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坐了回帳,騎馬打燈籠,往岳丈家謝親。吃的大醉而歸。晚夕女貌郎才,未免燕爾新婚,交媾雲雨。正是:得多少
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當夜敬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著。兩個被底鴛鴦,帳中鸞鳳,如魚似水,合巹歡娛。三日完飯,春梅在府廳後堂張筵掛採,鼓樂笙歌,請親眷吃會親酒,俱不必細說。每日春梅吃飯,必請他兩口兒同在房中一處吃。彼此以姑妗稱之,同起同坐。丫頭養娘、家人媳婦,誰敢道個不字?原來春梅收拾西廂房三間,與他做房,裡面鋪著床帳,糊的雪洞般齊整,垂著簾幃。外邊西書院,是他書房。裡面亦有床榻、几席、古書並守備往來書柬拜貼,並各處遞來手本揭貼,都打他手裡過。春梅不時出來書院中,和他閒坐說話,兩個暗地交情。正是:
朝陪金谷宴,暮伴綺樓娃。
休道歡娛處,流光逐落霞。
詞曰:
人生千古傷心事,還唱《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溼,想在天涯。
——右調《青衫溼》
話說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備說了,備一張祭桌,四樣羹果,一罈南酒,差家人周義送與吳月娘。一者是西門慶三週年,二者是孝哥兒生日。月娘收了禮物,打發來人帕一方,銀三錢。這邊連忙就使玳安兒穿青衣,具請書兒請去。上寫著:
重承厚禮,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腆儀。仰希高軒俯臨,不外,幸甚。
西門吳氏端肅拜請
大德周老夫人妝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才來。戴著滿頭珠翠金鳳頭面釵梳,胡珠環子。身穿大紅通袖、四獸朝麒麟袍兒,翠藍十樣錦百花裙,玉玎璫禁步,束著金帶。坐著四人大轎,青段銷金轎衣。軍牢執藤棍喝道,家人伴當跟隨,抬著衣匣。後邊兩頂家人媳婦小轎兒,緊緊跟隨。《相如駟馬高車,不過如此。》吳月娘這邊請了吳大妗子相陪,又叫了四個唱的彈唱。聽見春梅來到,月娘亦盛妝縞素打扮,頭上五樑冠兒,戴著稀稀幾件金翠首飾,《正宜如此。》上穿白綾襖,下邊翠藍緞子裙,與大妗子迎接至前廳。春梅大轎子抬至儀門首,才落下轎來。兩邊家人圍著,到於廳上敘禮,向月娘插燭也似拜下去。月娘連忙答禮相見,說道:「向日有累姐姐費心,粗尺頭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禮祭桌,感激不盡。」
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沒什麼,這些薄禮,表意而已。一向要請奶奶過去,家官府不時出巡,所以不曾請得。」
月娘道:「姐姐,你是幾時好日子?我只到那日買禮看姐姐去罷。」《行禮未畢,且忙問生日,似親熱而愈見往日之疏。》
春梅道:「奴賤日是四月廿五日。」
月娘道:「奴到那日一定去。」兩個敘禮畢,春梅務要把月娘讓起,受了兩禮。然後吳大妗子相見,亦還下禮去。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沒正經。」一手扶起受禮。大妗子再三不肯,只受了半禮。一面讓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後家人、媳婦、丫鬟、養娘,都來參見。春梅見了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吳月娘道:「小大哥還不來與姐姐磕個頭兒,謝謝姐姐。今日來與你做生日。」那孝哥兒真個下如意兒身來,與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廝,不與姐姐磕頭,只唱喏。」那春梅連忙向袖中摸出一方錦手帕,一副金八吉祥兒,教替他塞帽兒上。月娘道:「又教姐姐費心。」又拜謝了。落後小玉、奶子來見磕頭。春梅與了小玉一對金頭簪子,《不足報德。》與了奶子兩枝銀簪兒。月娘道:「姐姐,你還不知,奶子與了來興兒做媳婦兒了。來興兒那媳婦害病沒了。」
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語著痛癢。》一面丫鬟拿茶上來,吃了茶,月娘道:「請娘娘後邊明間內坐罷,這客位內冷。」
春梅來後邊西門慶靈前,又早點起燈燭,擺下桌面祭禮。春梅燒了紙,落了幾點眼淚。《春梅此時哭才情深,不哭則情淺,落幾點眼淚,不深不淺,最得其情。》然後周圍設放圍屏,火爐內生起炭火,安放八大仙桌席,擺茶上來。無非是細巧蒸酥,希奇果品,絕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著吃了茶,讓春梅進上房裡換衣裳。脫了上面袍兒,家人媳婦開衣匣,取出衣服,更換了一套綠遍地錦妝花襖兒,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著,說了一回,月娘因問道:「哥兒好麼?今日怎不帶他來這裡走走?」
春梅道:「不是也帶他來與奶奶磕頭,他爺說天氣寒冷,怕風冒著他。他又不肯在房裡,只要那當直的抱出來廳上外邊走。《又映前。》這兩日,不知怎的,只是哭。」
月娘道:「他周爺也好大年紀,得你替他養下這點孩子也彀gòu了,也是你裙帶上的福。說他孫二娘還有位姐兒,幾歲兒了?」
春梅道:「他二娘養的叫玉姐,今年交生四歲。俺這個叫金哥。」
月娘道:「說他周爺身邊還有兩位房裡姐兒?」
春梅道:「是兩個學彈唱的丫頭子,都有十六七歲,成日淘氣在那裡。」
月娘道:「他爺也常往他身邊去不去?」《月娘只以西門慶行事作榜樣看天下人,所以語語滯呆。》
春梅道:「奶奶,他那裡得工夫在家?多在外,少在裡。如今四外好不盜賊生發,朝廷敕書上,又教他兼管許多事情:鎮守地方,巡理河道,提拿盜賊,操練人馬。常不時往外出巡幾遭,好不辛苦哩。」說畢,小玉又拿茶來吃了。春梅向月娘說:「奶奶,你引我往俺娘那邊花園山子下走走。」
月娘道:「我的姐姐,還是那咱的山子花園哩!自從你爹下世,沒人收拾他,如今丟搭的破零零的。石頭也倒了,樹木也死了,俺等閒也不去了。」
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邊看看去。」這月娘強不過,只得叫小玉拿花園門山子門鑰匙,開了門,月娘、大妗子陪春梅,到裡邊遊看了半日。但見:
垣牆欹qī損,臺榭歪斜。兩邊畫壁長青笞,滿地花磚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毀,不顯嵯峨;亭內涼床被滲漏,已無框檔。石洞口蛛絲結網,魚池內蝦蟆成群。狐狸常睡臥雲亭,黃鼠往來藏春閣。料想經年無人到,也知盡日有云來。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兒那邊。見樓上丟著些折桌、壞凳、破椅子,下邊房都空鎖著,地下草長的荒荒的。《燕去巢空,一片荒涼情境,那能不傷心墮淚。》方來到他娘這邊,樓上還堆著些生藥香料,下邊他娘房裡,只有兩座廚櫃,床也沒了。因問小玉:「俺娘那張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見?」
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賠了俺三娘去了。」
月娘走到跟前說:「因你爹在日,將他帶來那張八步床賠了大姐在陳家,落後他起身,卻把你娘這張床賠了他,嫁人去了。」
春梅道:「我聽見大姐死了,說你老人家把床還抬的來家了。」
月娘道:「那床沒錢使,只賣了八兩銀子,打發縣中皂隸,都使了。」
春梅聽言,點了點頭兒。那星眼中由不得酸酸的,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想著俺娘那咱,爭強不伏弱的問爹要買了這張床。我實承望要回了這張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兒,不想又與了人去了。」由不得心下慘切。《春梅眷懷今昔,不減黍離之悲。》又問月娘:「俺六娘那張螺甸床怎的不見?」
月娘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常言家無營活計,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沒盤纏,抬出去交人賣了。」
春梅問:「賣了多少銀子?」
月娘道:「只賣了三十五兩銀子。」
春梅道:「可惜了,那張床,當初我聽見爹說,值六十兩多銀子,只賣這些兒。早知你老人家打發,我到與你老人家三四十兩銀子要了也罷。」
月娘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一面嘆息了半日。只見家人周仁走來接,說:「爺請奶奶早些家來,哥兒尋奶奶哭哩。」這春梅就抽身往後邊來。月娘叫小玉鎖了花園門,同來到後邊明間內。又早屏開孔雀,簾控鮫綃,擺下酒筵。兩個妓女,銀箏琵琶,在旁彈唱。吳月娘遞酒安席,安春梅上座,《昔年下婢,今日上賓,為正乎,為僭乎?所不辨也。》春梅不肯,務必拉大妗子,同他一處坐的。月娘主位,筵前遞了酒,湯飯點心,割切上席。春梅叫家人周仁,賞了廚子三錢銀子。說不盡盤堆異品,酒泛金波。當下傳杯換盞,吃至晚色將落時分,只見宅內又差伴當,拿燈籠來接。月娘那裡肯放,教兩個妓女在跟前跪著彈唱勸酒。吩咐:「你把好曲兒孝順你周奶奶一個兒。」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鍾,放在跟前,說:「姐姐,你吩咐個心愛的曲兒,叫他兩個唱與你下酒。」
春梅道:「奶奶,奴吃不得了,怕孩兒家中尋我。」
月娘道:「哥兒尋,左右有奶子看著,天色也還早哩,我曉得你好小量兒!」
春梅因問那兩個妓女:「你叫甚名字?是誰家的?」兩個跪下說:「小的一個是韓金釧兒妹子韓玉釧兒,一個是鄭愛香兒侄女鄭嬌兒。」
春梅道:「你們會唱《懶畫眉》不會?」
玉釧兒道:「奶奶吩咐,小的兩個都會。」
月娘道:「你兩個既會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你們慢唱。」小玉在旁連忙斟上酒,兩個妓女,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唱道:
冤家為你幾時休?捱到春來又到秋。誰人知道我心頭。天,害的我伶仃瘦,聽的音書兩淚流。從前已往訴緣由,誰想你無情把我丟!
那春梅吃過,月娘又令鄭嬌兒遞上一杯酒與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兩家於是都齊斟上,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減風流,鵲噪簷前不肯休,死聲活氣沒來由。天,倒惹的情拖逗,助的淒涼兩淚流。從他去後意無休,誰想你辜恩把我丟。
春梅說:「奶奶,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兒。」
月娘道:「大妗子吃不得,教他拿小鍾兒陪你罷。」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鍾兒酒。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惹場憂,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減溫柔。天,要見你不能勾,悶的我傷心兩淚流。從前與你共綢繆,誰想你今番把我丟。
春梅見小玉在跟前,也斟了一大鍾教小玉吃。《今日見春梅,惟小玉不愧。》
月娘道:「姐姐,他吃不得。」
春梅道:「奶奶,他也吃兩三鍾兒,我那咱在家裡沒和他吃?」《明言之,愈見其高。》於是斟上,教小玉也吃了一杯。妓女唱道:冤家為你惹閒愁,病枕著床無了休,滿腹憂悶鎖眉頭。天,忘了還依舊,助的我腮邊兩淚流。從前與你兩無休,誰想你經年把我丟。
看官聽說,當時春梅為甚教妓女唱此詞?一向心中牽掛陳敬濟,在外不得相會。情種心苗,故有所感,發於吟詠。又見他兩個唱的口兒甜,乖覺,奶奶長、奶奶短奉承,心中歡喜。叫家人周仁近前來,拿出兩包兒賞賜來,每人二錢銀子。兩個妓女放下樂器,磕頭謝了。不一時,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當打燈籠,拜辭出門,坐上大轎。家人媳婦,都坐上小轎。前後打著四個燈籠,軍牢喝道而去。正是:
時來頑鐵有光輝,運去黃金無豔色。
有詩為證:
點絛唇紅弄玉嬌,鳳凰飛下品鸞簫。
堂高閒把湘簾捲,燕子還來續舊巢。
且說春梅自從來吳月娘家赴席之後,因思想陳敬濟,不知流落在何處。《感金蓮而思敬濟,情生情轉,默默自知。》歸到府中,終日只是臥床不起,心下沒好氣。守備察知其意,《也只察得一半。》說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張勝、李安來,吩咐道:「我一向委你尋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尋?」
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尋來,一地裡尋不著下落,已回了奶奶話了。」
守備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尋不著,討分曉。」這張勝、李安領了鈞語下來,都帶了愁顏。沿街繞巷,各處留心找問,不提。
話分兩頭。單表陳敬濟自從守備府中打了出來,欲投宴公廟。又聽見人說師父任道士死了,就害怕不敢進廟來,又沒臉兒見杏庵王老,白日裡到處打油飛,夜晚間還鑽入冷鋪中存身。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敬濟正在街上站立,只見鐵指甲楊大郎,頭戴新羅帽兒,身穿白綾襖子,騎著一匹驢兒,揀銀鞍轡,一個小廝跟隨,正從街心走過來。敬濟認得是楊光彥,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環拉住,說道:「楊大哥,一向不見。自從清江浦把我半船貨物偷拐走了,我好意往你家問,反吃你兄弟楊二風拿瓦楔鑽破頭,趕著打上我家門來。今日弄的我一貧如洗,你是會搖擺受用。」那楊大郎見陳敬濟已自討吃,便佯佯而笑,說:「今日晦氣,出門撞見瘟死鬼!量你這餓不死賊花子,那裡討半船貨,我拐了你的?你不撒手,須吃我一頓馬鞭子。」
敬濟便道:「我如今窮了,你有銀子,與我些盤纏。不然,咱到個去處講講。」楊大郎見他不放,跳下驢來,向他身上抽了幾鞭子。喝令小廝:「與我撏xián了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廝使力把敬濟推了一交,楊大郎又向前踢了幾腳,踢打的敬濟怪叫。須臾,圍了許多人。旁邊閃過一個人來,青高裝帽子,勒著手帕,倒披紫襖,白布褲子,精著兩條腿,穿著蒲鞋,生的阿兜眼,掃帚眉,料綽口,三鬚鬍子,面上紫肉橫生,手腕橫筋競起。吃的楞楞睜睜,提著拳頭,向楊大郎說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這般貧寒,你只顧打他怎的?《不意此等形象,卻風流而有情,觀人難哉!》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傷犯著你。你有錢,看平日相交,與他些;沒錢罷了,如何只顧打他?自古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楊大郎說:「你不知,他賴我拐了他半船貨,量他恁窮樣,那有半船貨物?」
那人道:「想必他當時也是有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這般窮來?閣下就是這般有錢?老兄依我,你有銀子與他些盤纏罷。」那楊大郎見那人說了,袖內汗巾兒上拴著四五錢一塊銀子,解下來遞與敬濟,與那人舉一舉手兒,上驢子揚長去了。敬濟地下扒起來,抬頭看那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舊時同在冷鋪內,和他一鋪睡的土作頭兒飛天鬼侯林兒。近來領著五十名人,在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做工,起蓋伽藍殿。因一隻手拉著敬濟說道:「兄弟,剛才若不是我拿幾句言語譏犯他,他肯拿出這五錢銀子與你?那賊卻知見範,他若不知範時,好不好吃我一頓好拳頭。你跟著我,咱往酒店內吃酒去來。」到一個食葷小酒店,案頭上坐下,叫量酒:「拿四賣下飯,兩大壺酒來。」不一時,量酒擺下小菜下飯,四盤四碟,兩大坐壺時興橄欖酒。不用小杯,拿大磁甌子,因問敬濟:「兄弟,你吃麵吃飯?」
量酒道:「面是溫淘,飯是白米飯。」
敬濟道:「我吃麵。」須臾,掉上兩三碗溫面上來。侯林兒只吃一碗,敬濟吃了兩碗。然後吃酒。侯林兒向敬濟說:「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裡睡一夜,《先講明,妙。》明日我領你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修蓋伽藍殿,並兩廊僧房。你哥率領著五十名做工。你到那裡,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幾筐土兒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討四分銀子。我外邊賃著一間廈子,晚夕咱兩個就在那裡歇,《口不放鬆。》做些飯打發咱的人吃。把門你一把鎖了,家當都交與你,《窮話富說,可發一笑。然敬濟當此飢寒切膚之時,有此遭際,雖真謂之富貴可也。》好不好?強如你在那冷鋪中,簪花子搖鈴打梆,這個還官樣些。」
敬濟道:「若是哥哥這般下顧兄弟,可知好哩。不知這工程做的長遠不長遠?」
侯林兒道:「才做了一個月。這工程做到十月裡,不知完不完。」兩個說話之間,你一鍾,我一盞,把兩大壺酒都吃了。量酒算帳,該一錢三分半銀子。敬濟就要拿出銀子來秤,侯林兒推過一邊,說:「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錢?哥有銀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兒來,秤了一錢五分銀子與掌櫃的。還找了一分半錢袖了,搭伏著敬濟肩背,同到坊子裡,兩個在一處歇臥。二人都醉了。這侯林兒晚夕幹敬濟後庭花,足幹了一夜。親哥、親達達、親漢子、親爺,口裡無般不叫將出來。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兒賃下半間廈子,《果然二字,寫出此輩言不足信是其常。》裡面燒著炕柴,早也買下許多碗盞家活。早晨上工,叫了名字。眾人看見敬濟,不上二十四五歲,白臉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兒兄弟,都亂調戲他。先問道:「那小夥子兒,你叫甚名字?」
陳敬濟道:「我叫陳敬濟。」
那人道:「陳敬濟,可不由著你就擠了。」又一人說:「你恁年小小的,怎幹的這營生?捱的這大扛頭子?」《戲謔得俚言,方是俗人口中戲謔。》侯林兒喝開眾人,罵:「怪花子,你只顧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鍬钁筐扛,派眾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雜的打雜。
原來曉月長老,教一個葉頭陀做火頭,造飯與各作匠人吃。這葉頭陀年約五十歲,一個眼瞎,穿著皂直裰,精著腳,腰間束著爛絨絛,也不會看經,只會念佛,善會麻衣神相。眾人都叫他做葉道。一日做了工下來,眾人都吃畢飯,也有閒坐的,臥的,也有蹲著的。《傳神。》只見敬濟走向前,問葉頭陀討茶吃。這葉頭陀只顧上上下下看他。內有一人說:「葉道,這個小夥子兒是新來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說:「你相他相,倒相個兄弟。」一個說:「倒相個二尾子。」葉頭陀教他近前,端詳了一回,說道:「色怕嫩兮又怕嬌,聲嬌氣嫩不相饒。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堅牢。只吃了你面皮嫩的虧,一生多得陰人寵愛。八歲十八二十八,做作百般人可愛,縱然弄假又成真。休怪我說,一生心伶機巧,常得陰人發跡。你今多大年紀?」
敬濟道:「我二十四歲。」
葉道道:「虧你前年怎麼過來,吃了你印堂太窄,子喪妻亡,懸璧昏暗,人亡家破;唇不蓋齒,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灶門,傢俬傾散。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傾家散業,見過不曾?」
敬濟道:「都見過了。」
葉頭陀道:「只一件,你這山根不宜斷絕。麻衣祖師說得兩句好:『山根斷兮早虛花,祖業飄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丟下家業,不拘多少,到你手裡,都了當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長,主多成多敗,錢財使盡又還來。總然你久後營得家計,猶如烈日照冰霜。你如今往後,還有一步發跡,該有三妻之命。克過一個妻宮不曾?」
敬濟道:「已克過了。」
葉頭陀道:「後來還有三妻之會,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一個人說:「葉道,你相差了,他還與人家做老婆,那有三個妻來?」眾人正笑做一團,只聽得曉月長老打梆了,各人都拿鍬钁筐扛,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敬濟在水月寺,也做了約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氣,敬濟正與眾人抬出土來,在山門牆下,倚著牆根,向日陽蹲踞著捉身上蝨蟣。只見一個人,頭帶萬字頭巾,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繫纏帶,腳穿扁靴,騎著一匹黃馬,手中提著一籃鮮花兒。《絕不枯澀。》見了敬濟,猛然跳下馬來,向前深深的唱了諾,便叫:「陳舅,小人那裡沒尋,你老人家原來在這裡。」倒嚇了敬濟一跳。連忙還禮不迭,問:「哥哥,你是那裡來的?」
那人道:「小人是守備周爺府中親隨張勝,自從舅舅府中官事出來,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爺使小人那裡不找尋舅舅,不知在這裡。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到外莊上,折取這幾雜芍藥花兒,打這裡過,怎得看見你老人家在這裡?一來也是你老人家際遇,二者小人有緣。不消猶豫,就騎上馬,我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眾做工的人看著,面面相覷,不敢做聲。《彼此但不出一語,寫匆匆驚喜不定光景,妙甚。》這陳敬濟把鑰匙遞與侯林兒,騎上馬,張勝緊緊跟隨,徑往守備府中來。正是: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處樓?
有詩為證:
白玉隱於頑石裡,黃金埋在汙泥中。
今朝貴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