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步花徑,闌干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架。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xià,被舊家巢燕,引入窗紗。
——右調《歸洞仙》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柔情軟語,《四字銷盡古今多少英雄氣骨。》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竅聽訊息。他這邊門又閉著,只春梅一人在院子裡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兒往裡張覷,只見房中掌著燈燭,裡邊說話,都聽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潛聽了一回,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
金蓮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
春梅道:「他見爹惱了,才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
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寫出玉樓膽小。》拉金蓮來西角門首。
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裡,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向玉樓道:「我的姐姐,只說好食果子,一心只要來這裡。頭兒沒過動,下馬威早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順兒他倒罷了。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只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
春梅笑著只顧走。《畫。》
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腳,方說:「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
金蓮聽了,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裡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又從經歷處著想,妙甚。》賊小肉兒,沒他房裡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屄聲浪顙sǎng,《觸起舊恨。》我又聽不上。」
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這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待動旦。《又為春梅洗髮。》若干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幹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裡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閒嘈心的小肉兒!」
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兒,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正說著,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裡?我來接你來了。」
玉樓道:「怪狗肉,嚇我一跳!」《又映膽小。》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
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才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裡,怎樣個動靜兒?」
金蓮接過來伸著手道:「進他屋裡去,齊頭故事。」《妙語。》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個教他脫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馬鞭子來?」
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
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捱得?」《癡丫頭問語,酷肖。》
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著,只見春梅拿著酒,小玉拿著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幹恁勾當兒,雲端裡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了,只是繡春、迎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
正是:
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才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chì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薰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
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
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
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才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應。》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鬢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鬢髻沒有?」
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鬢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鬢髻。」《口角妙甚。》
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
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裡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chì啻chì磕磕的,獨自在那裡,我又不放心。」
西門慶道:「我知道了。」袖著鬢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蓬著頭,站在東角門首,《偏有心。》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忽又播弄一番,風情無限。》
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
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huò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
西門慶道:「罷麼,小淫婦兒,只顧問什麼!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裡重重的,《偏細密。》道:「是什麼?拿出來我瞧瞧。」
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瞞得妙。》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裡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鬢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鬢髻,《偏認得。》你拿那去?」
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們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
金蓮問道:「這鬢髻多少重?他要打什麼?」
西門慶道:「這鬢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
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偏曉得。》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偏記得。》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
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
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偏會算。》勾打個甸兒了。」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捏個尖兒。」
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鬢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
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
金蓮道:「你既不幹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鬢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一味嘴不讓人,使人愛,亦使人憎。》
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隻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簾子,月娘便問:「尋他做什麼?」
平安道:「爹緊等著哩。」
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裡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
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二人不說話合氣情景,偏在沒要沒緊處畫出。》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吊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什麼?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同在那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伏宋蕙蓮。》一時病倒了在那裡,誰扶侍他?」
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們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
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𤷑,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裡,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幹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只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裡,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裡歇,明日也推在院裡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了家裡來,端的好在院裡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明指金蓮。》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們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裡。《月娘與西門慶相好時何等賢慧,今稍冷落,便有許多牢騷不平之言。可見處敗局、冷局之難。》隨我去,你們不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翠蓋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繡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都為你來!俺們剛才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
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們不要來攛掇duō。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有些抓頭髮,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是揭實枝梗的好。」《尖甚。》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
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
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捱得好柴!」
小玉又道:「去年許多里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
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
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
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里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了。」
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麼?」
李瓶兒道:「我不知道。」
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罵道:「怪臭肉每,幹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虧瓶兒禁得起。》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僱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得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裡再教一個和天福兒輪著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得。」《又急急挽回,是瓶兒之為人。若金蓮則定要來旺去矣。》
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裡上宿。」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就來了。官客在捲棚內吃了茶,等到齊了,然後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雲裡守、白賚lài光。西門慶主位,其餘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們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
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了罷。」
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們怎麼兒來?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
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們都拿著拜見錢在這裡,不白教他出來見。」
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
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
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
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
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
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厲害。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
伯爵故意下席,趕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杆。」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邊立著,把眼只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才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duō,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繡毯,四個唱的,都到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靉ài靆dài,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裡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珮叮噹,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
恍似姮嫦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
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繡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輸身跌妙。》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裡?」《從曲中挑撥,又聰明,又微冷。》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裡有哥這樣大福?俺們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一班花面口角,妙甚。》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裡,只怕勞動著,倒值了多的。」
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裡有錢,都亂趨奉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月娘歸房,甚是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盒子盛著,拿到月娘房裡。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裡來做什麼?」
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裡來。」《猶正景。》月娘叫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裡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與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癡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夫妻之間,大倫所繫,乃以好好先生為賢德,可勝嘆息。》
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們走來也有光輝些!」《此數語必不可少,不然則與路人何異?》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只見前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家。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兒房裡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有潘金蓮惱的要不得,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容不得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僕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衣服首飾妝束起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富便奢侈,此見一斑。》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開啟門面兩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夥計、賁第傳開解當鋪。女婿陳敬濟只掌鑰匙,出入尋討。賁第傳只寫帳目,秤發貨物。傅夥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帶著鑰匙,同夥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要不得。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託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我若久後沒出,這分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數語往往釀成大禍。》
那敬濟說道:「兒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裡。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只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
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客人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吃茶吃飯,一時也少不得他。誰知道這小夥兒綿裡之針,肉裡之刺。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峙節家會茶散的早,未掌燈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了門,只見天上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來。應伯爵便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裡也不收。我每許久不曾進裡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
祝實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銀子包錢包著他,《點出。》你不去,落的他自在。」
西門慶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了。來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氣將晚。只見客位裡掌著燈,丫頭正掃地。老媽並李桂卿出來,見禮畢,上面列四張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裡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
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著,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麼桂姐不見?」
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販了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裡,瞞著他父親來院中闝。頭上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後邊第三層一間僻靜小房坐去了。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們慢慢等他。」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攛掇duō,酒餚蔬菜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
正飲酒時,不妨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此書妙在處處破敗,寫出世情之假。》由不得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採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鬥起來,慌的藏在裡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
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隨他發作叫嚷,你只休要出來。」老虔婆見西門慶打的不像模樣,還要架橋兒說謊,上前分辨。西門慶那裡還聽他,只是氣狠狠呼喝小廝亂打,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人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裡上馬回家。正是:
宿盡閒花萬萬千,不如歸家伴妻眠。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
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
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話說西門慶起蓋花園捲棚,約有半年光陰,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煥然一新。慶房的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一日,八月初旬,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去了。
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果,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遊賞。裡面花木庭臺,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間臺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臺,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光:春賞燕遊堂,桃李爭妍;夏賞臨溪館,荷蓮鬥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舒金;冬賞藏春閣,白梅橫玉。更有那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遊堂前,燈光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湖山側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遊漁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
正是:
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著眾婦人,或攜手遊芳徑之中,或鬥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不減西園雅集。》月娘於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臥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望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處處是月娘作俑。》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敬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後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挑逗亦妙。》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罵得狠甚,卻又情甚,真千金不能移易一字。》那敬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夥兒推了一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裡來,我和你說話。」
金蓮方才撇了敬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到沒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尋處。
敬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見私情。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裡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內中有兩個,一名草裡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受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裡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說話。二人連忙走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裡去來?」
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樁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
二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
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
二人道:「那裡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人罷,端的有什麼事?」
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兒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裡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裡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嶽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得,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
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們推脫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裡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抇gǔ抇gǔ教你笑一聲。」《彼此俱不說破如何出氣,最有養蓄。》
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夏老爹那裡答應,就夠了小人了。」
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隨。《伏。》此係後事,表過不提。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只有金蓮在捲棚內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裡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傢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裡做什麼來?」
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
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
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
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緞子白綾高低鞋兒。頭上銀絲鬢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得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金蓮往往以媚勝。》不覺淫心輒起,攙著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
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婦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裡,然後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有致。》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俗甚》吃他做什麼?」
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裡拿的東西兒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嬌態可人。》送與他,才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調笑,曲盡于飛。西門慶乘著歡喜,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
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麼?我見他且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著,可憐見兒的,你這等做作他!」
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
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哥看人家老婆的腳?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鍾情文墨人為甚,惜金蓮未遇耳。》也幹這個營生?」《又映出西門慶面目。》
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奸詐。」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裡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丟掉了。《無真本事人,往往討此沒趣。》又說:「你本蝦鱔,腰裡無力,《語語淫甚,罵竹山,適所以自罵,妙甚。》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槍頭,死王八!」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裡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躁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裡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羅致情景宛然。》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
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有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
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
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子,那裡有這兩樁藥材?只與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裡夢裡。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才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zhì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範。你不認範,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嚇了個立睜,說道:「我並沒有借他什麼銀子。」
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
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
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做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入情。》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田地來。」
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自叫破姓名,妙。》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得還我。」
竹山慌道:「我那裡借你銀子來?就借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
張勝道:「我張勝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查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才,狗男女!你是那裡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因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裡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麼說?」
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
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借他什麼錢來!」
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栽入洋溝裡,將髮散開,巾幘zé都汙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
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的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裡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打他?其情可惡!」
竹山道:「小人通不認的此人,並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麼說?」
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就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寫道:
立借票人蔣文蕙,系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不致少欠。恐後無憑,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像個賴債的。」《咬文嚼字人會賴債,毒語罵盡天下。》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著實打。」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
那蔣竹山打的兩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忘八,你遞什麼銀子在我手裡,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樁,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個人聽見屋裡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裡邊哀告婦人。直蹶兒跪在地上,《此是竹山長技。》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zhì,四山五舍齋佛,佈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
婦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還是好人。》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才完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捲棚下,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這口氣,足夠了。」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裡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tì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歸到家中。婦人那裡容他住,說道:「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勾你還人!」這蔣竹山自知存身不住,《晚矣。》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也是好人。》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睛!」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勢利語,可笑。》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
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裡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耍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事?」
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只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後邊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裡,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瓶兒面皮老甚。》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月娘有主意。》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裡吃酒來?」
玳安道:「剛才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叫小的吃了兩鍾,就臉紅起來。《亦善辭。》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打發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一聲。」
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閒去。你對他說,什麼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數語又氣又喜,卻又不敢再緩,妙於立言。》
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裡還等著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裡伺候爹就是了。」
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這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兒那裡,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此事。」於是親自下廚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說道:「你二娘這裡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著人搬傢伙過去。」次日僱了五六副扛,整抬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緞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著先來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裡去,在家新捲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太沒趣。》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捲棚內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著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裡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裡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未必新。》才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
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裡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裡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到床上,用腳帶吊頸懸樑自縊。《熱人一處冷局,便亂矣。》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著,嚇慌了手腳。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一身大紅衣裳,直掇duō掇duō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甦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
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裡去,惹他心中不惱麼?恰似俺們把這樁事放在頭裡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
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裡,看著鍋裡。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什麼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
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騙了。」正說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裡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duō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於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沒有?」
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才吃些粥湯兒。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嚇人。我手裡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裡去,親看著他上個吊兒我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著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兒外悄悄聽著。
且說西門慶見他睡在床上,倒著身子哭泣,《不見景。》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裡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忘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麼緣故,流那屄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吊兒我瞧!」於是拿一條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裡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坑裡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時時轉念,寫出瓶兒之淺。》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雖瓶兒自取,然亦非情人舉止。》婦人方才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什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撐我的買賣!」
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裡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託姓變做你,來攝我精髓,到天明雞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問老馮、兩個丫頭便知。後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才請這蔣太醫來看。奴就像吊在麵糊盆內一般,吃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幹下這條路。誰知這廝斫了頭是個債樁,被人打上門來,經動官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始終無一巧言,瓶兒畢竟老實。使金蓮當此,定另有一番妙舌矣》
西門慶道:「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虛心語。》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
婦人道:「你可是沒的說。奴那裡有這話,就把奴身子爛化了。」
西門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裡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
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術兒。還是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又自己出路。》
婦人道:「他拿什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什麼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此一轉,妙。》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什麼碟兒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取酒菜兒來!」
正是: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有詩為證: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詞曰:
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一笑生春。為伊無限傷心,更說甚巫山楚雲!斗帳香銷,紗窗月冷,著意溫存。
——右調《柳梢青》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兒家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一日到東京,進了萬壽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聽,只聽見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聖旨下來,秋後處決。只有楊提督名下親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奪。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幹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立在龍德街牌樓底下,探聽府中訊息。少頃,只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得是楊提督府裡親隨楊幹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如何,因家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語,放過他去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著守門官深深唱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家不在?」
那守門官道:「老爺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
來保又問道:「管家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
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來保見他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就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家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稟,各有所掌。況老爺朝中未回,《蔡太師明明回避,只說朝中未散,口角隱隱約約,寫得逼真。》只有學士大爺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家來,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聽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只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幹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後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了。所以不曾趕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楊幹辦只剛才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傍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綠油欄杆,硃紅牌額,石青鎮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兒子蔡攸,也是寵臣,見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乙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後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蔡攸深衣軟巾,坐於堂上,問道:「你是那裡來的?」
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家陳洪的家人,同府中楊幹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幹辦先來見了,小人趕來後見。」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著「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回避。閣中之事,並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楊老爺的事,昨日內裡有訊息出來,聖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到李爺那裡去說。」來保只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憐憫,看家楊老爺分上。」
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邊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諱邦彥的。《指路中敘出官銜,妙。》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裡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見李爺,如此替他說。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去了府門,叫了來旺,帶著禮物,轉過龍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
正值邦彥朝散才來家,穿大紅縐紗袍,腰繫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回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家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回話,然後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臺下。高安就在旁邊遞了蔡攸封緘,並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麼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聖心回動,已沒事。但隻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幾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幾個名字與他瞧。上面寫著:「王黼fǔ名下書辦官董升,家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壞事書辦官盧虎,幹辦楊盛,府掾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黨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來保見了,慌的只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家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改名巧甚。此等舞文之才,文官偏有。》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拿回帖回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兩銀子。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房錢,星夜回清河縣。
來家見西門慶,把東京所幹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時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回西門慶性命,有如:
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
於是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經此一番,便當收斂。西門慶事過即已,所謂小人而無忌憚也。》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過,看見李瓶兒門首開個大生藥鋪,裡邊堆著許多生熟藥材。硃紅小櫃,油漆牌匾,吊著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與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蔣竹山一節,只說:「二娘搭了個新夥計,開了個生藥鋪。」《何不使人一候。》西門慶聽了,半信不信。一日,七月中旬,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些時。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進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
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舍親陳宅那邊為些閒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
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驚。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裡邊吳銀姐那裡吃三杯,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
正是:
高榭樽開歌妓迎,漫誇解語一含情。
纖手傳杯分竹葉,一簾秋水浸桃笙。
當日西門慶被二人拉到吳銀兒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才放出來。打馬正走到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你那裡去?」
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裡魚籃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
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麼?我明日和他說話去。」《瓶兒何等沾戀,事完即當往。何至此時撞著方問,西門慶太託大。太做身份,故有此失也。》
馮媽媽道:「還問什麼好?把個見見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吃人掇duō了鍋兒去了。」
西門慶聽了失聲驚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
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家去了幾遍不見你,大門關著。對大官兒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
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請了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見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什麼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家。剛下馬進儀門,只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並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馬索兒耍子。見西門慶來家,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後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偏作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閒的聲喚,《一「們」字原有心罵月娘。》平白跳什麼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後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一間書房內,要了鋪蓋,那裡宿歇。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眾婦人同站在一處,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叉開一邊便了。還只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兒,卻教他蝗蟲螞蚱一例都罵著。」
玉樓道:「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
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裡,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著什麼也怎的?」
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裡何不叫他連我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如此賊不識高低貨!我到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嗶哩薄喇的!」《金蓮乖人,開口亦惹人惱;月娘賢婦,觸著也要怪人。可見家庭老婆舌頭,有所不免。》金蓮見月娘惱了,便把話兒來摭zh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裡因著什麼頭由兒,只拿我煞氣。要便睜著眼望著俺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
月娘道:「誰教你只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
玉樓道:「大姐姐,且叫小廝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家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家恁個腔兒!」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廝來拷打你和平安兒,每人都是十板。」
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裡吳家吃酒,散了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要不得。」
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拿人煞氣。」
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生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
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
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什麼使的使不得。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裡眠酒裡臥的人,他原守的什麼貞節!」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jiào人的,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早,把女婿陳敬濟安在他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招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裡便在後邊和月娘眾人一處吃酒,晚夕歸到前邊廂房中歇。陳敬濟每日只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飲食都是內裡小廝拿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幾房婦人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家,與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敬濟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兒酬勞他,向孟玉樓、李嬌兒說:「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口角妙甚。》人家的孩兒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勞兒,那個與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
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家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
月娘於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餚點心,午間請陳敬濟進來吃一頓飯。這陳敬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後邊參見月娘,作揖畢,旁邊坐下。小玉拿茶來吃了,安放桌兒,拿蔬菜按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閒。今日你爹不在家,無事,治了一杯水酒,權與姐夫酬勞。」
敬濟道:「兒子蒙爹娘抬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
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裡坐。」
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就來。」少頃,只聽房中抹得牌響。敬濟便問:「誰人抹牌?」
月娘道:「是大姐與玉簫丫頭弄牌。」
敬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裡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時,大姐掀簾子出來,與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同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不會?」
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兒。」《妙語。》月娘只知敬濟是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夥子兒詩詞歌賦,《未必。》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正是:
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愛穿鴨綠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琵琶笙箏簫管,彈丸走馬員情。只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月娘自引狼入室,卻又誰尤?》
敬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兒子卻不當。」《假志誠。》
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一面進入房中,只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敬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見個禮兒罷。」《壞事往往在人。》
向敬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敬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萬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敬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回,大姐輸了下來,敬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敬濟出了個恨點不到;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麼兒,和兒不出,左來右去配不著色頭。只見潘金蓮掀簾子進來,銀絲鬢髻上戴著一頭鮮花兒,《媚甚。》
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裡。」《似老成,卻有心。》慌的陳敬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蕩目搖,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見個長禮兒罷。」
敬濟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萬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兒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著床護炕兒,一隻手拈著白紗團扇兒,在旁替月娘指點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眾人正抹牌在熱鬧處,只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
月娘連忙攛掇duō小玉送姐夫打角門出去了。《既至親不妨,何又慌避如此?情竇皆月娘自開。》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然後踅xué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著,與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
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升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拿帖兒知會我,不好不去的。」
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兒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後日花園捲棚上樑,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果盒酒,掛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幾杯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齁hōu齁hōu不醒。那時正值七月二十頭天氣,夜間有些餘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著?忽聽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來,執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回首見西門慶仰臥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著托子,累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臺,用纖手捫弄。《閨閫kǔn之私,何所不有?但不堪說破耳。》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罵道:「怪小淫婦兒,你達達睡睡,就摑guó掍hùn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亦發叫他在下盡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簫吹。又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證:
我愛他身體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憐玉體。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託入牡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樂。婦人罵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幾時新興出來的例兒,怪剌剌教丫頭看答著,什麼張致!」
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幹,叫他家迎春在旁執壺斟酒,到好耍子。」
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的,什麼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做甚,奴好心不得好報。那淫婦等不得,浪著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來家,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裡跳百索兒,只拿我煞氣,只踢我一個兒,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
西門慶問道:「你與誰辨嘴來?」
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氣,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罵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什麼?『養蛤蟆得水蠱兒病』,如今倒教人惱我!」
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到罷了。那蔣太醫賊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映入心病,又恨又悔。》他有什麼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鋪子,大剌剌的做買賣!」
婦人道:「虧你臉嘴還說哩!《此時自然有得說。》奴當初怎麼說來?先下米兒先吃飯。你不聽,只顧來問大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
西門慶被婦人幾句話,衝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皆不能免。饒吳月娘恁般賢淑,西門慶聽金蓮衽席睥睨之間言,卒致於反目,其他可不慎哉!
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dí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裡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冷淡了。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與月娘尚氣之後,見漢子偏聽,以為得志。每日抖擻sǒu著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市愛。因為那日後邊會著陳敬濟一遍,見小夥兒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只等西門慶往那裡去,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與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一日西門慶新蓋捲棚上樑,親友掛紅慶賀,遞果盒。許多匠作,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散了。西門慶因起得早,就歸後邊睡去了。陳敬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樑,吃了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什麼,還來我屋裡要茶吃?」
敬濟道:「兒子不瞞你老人家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什麼來!」
婦人問道:「你爹在那裡?」《寫出私心。》
敬濟道:「爹後邊睡去了。」
婦人道:「你既沒吃什麼,」叫春梅:「揀籹nǚ裡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餡餅兒來,與你姐夫吃。」這小夥兒就在他炕桌兒上擺著四碟小菜,吃著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曲兒?怎不唱個兒我聽。」
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自開門路。》如何唱曲兒你聽?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敬濟笑嘻嘻,慌忙跪著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憐見,兒子再不敢了!」《又是一種勾挑,妙甚。》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夥兒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吃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憚。月娘託以兒輩,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卻看不見。正是:
只曉採花成釀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詩曰:
早知君愛歇,本自無容妒;
誰使恩情深,今來反相誤。
愁眠羅帳曉,泣坐金閨暮;
獨有夢中魂,猶言意如故。
話說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匹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班武官兒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馬來家。到日西時分,又騎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問道:「馮媽媽那裡去?」
馮媽媽道:「你二娘使我來請你爹。僱銀匠整理頭面完備,今日送來,請你爹那裡瞧去。你二娘還和你爹說話哩!」
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備府周老爺處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罷。等我到那裡,對爹說就是了。」
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這玳安打馬逕到守備府。眾官員正飲酒間,玳安走到西門慶席前,說道:「小的回馬家來時,在街口撞遇馮媽媽,二娘使了來說,僱銀匠送了頭面來了,請爹瞧去,還要和爹說話哩。」
西門慶聽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備那裡肯放,攔門拿巨杯相勸。西門慶道:「蒙大人見賜,寧可飲一杯,還有些小事,不能盡情,恕罪,恕罪!」於是一飲而盡,辭周守備上馬,逕到李瓶兒家。婦人接著,茶湯畢,西門慶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明日來接。玳安去了。李瓶兒叫迎春盒兒內取出頭面來,與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付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準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涼蓆乾淨。兩個在紗帳之中,香焚蘭麝,衾展鮫綃,脫去衣裳,並肩疊股,飲酒調笑。良久,春色橫眉,淫心蕩漾。西門慶先和婦人雲雨一回,然後乘著酒興,坐於床上,令婦人橫躺於衽席之上,與他品簫。但見:
不竹不絲不石,肉音別自唔咿。流蘇瑟瑟碧紗垂,辨不出宮商角徵。一點櫻桃欲綻,纖纖十指頻移。深吞添吐兩情癡,不覺靈犀味美。
西門慶醉中戲問婦人:「當初花子虛在時,也和他幹此事不幹?」
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裡耐煩和他幹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閒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瓶兒與老公公頗相好,開口不忘。》要打倘棍兒。奴與他這般玩耍,可不砢硶chěn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兩個耍一回,又幹了一回。傍邊迎春伺候下一個小方盒,都是各樣細巧果品,小金壺內滿泛瓊漿。從黃昏掌上燈燭,且幹且歇,直耍到一更時分。只聽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瞧去,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道:「我吩咐明日來接,這咱晚又來做什麼?」因叫進來問他。那小廝慌慌張張走到房門首,因西門慶與婦人睡著,又不敢進來,只在簾外說道:「姐姐、姐夫都搬來了,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話哩。」這西門慶聽了,只顧猶豫:「這咱晚,端的有甚緣故?須得到家瞧瞧。」連忙起來。婦人打發穿上衣服,做了一盞暖酒與他吃。打馬一直到家,只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傢伙,先吃了一驚,因問:「怎的這咱來家?」女婿陳敬濟磕了頭,哭說:「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聖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充軍。昨日府中楊幹辦連夜奔來,透報與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兒子同大姐和些傢伙箱籠,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裡,打聽訊息去了。待事寧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西門慶問:「你爹有書沒有?」
陳敬濟道:「有書在此。」向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拆開觀看,上面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大德西門親家臺覽:餘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救兵,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猶護局。》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聖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訊息,舉家驚惶,無處可投,先打發小兒、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夫張世廉處,打聽示下。待事務寧帖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恐縣中有甚聲色,《周密。》生令小兒外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沒齒不忘。燈下草書,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門慶看了,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兒、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與他兩口兒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伏。》陳敬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與西門慶打點使用。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他五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承行房裡,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來看。上面端的寫的是甚言語?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奸,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獫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至我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語云:霜降而堂鐘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絕妙議論,當選入名臣奏疏中。》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兀羸之極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陛下端拱於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於下。元氣內充,榮衛外扞,則虜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倹jiǎn邪奸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面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贊元理化;下不能宣德佈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黨懷奸,矇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體,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卒使金虜背盟,憑陵中原。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fǔ貪庸無賴,行比俳優。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幾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乃者張達殘於太原,為之張惶失散。今虜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全之計。其誤國之罪,可勝誅戮?楊戩本以紈絝膏粱,叨承祖蔭,憑籍寵靈,典司兵柄,濫膺閫kǔn外,大奸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黨固結,內外蒙蔽,為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盜賊猖獗,夷虜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綱紀廢弛,雖擢zhuó髮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奸臣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宸斷,將京等一干黨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致極典,以彰顯戮;或照例枷號,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暢快,國法以正,虜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奉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fǔ、楊戩著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fǔ、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黨: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劉盛、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
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裡去了。
就是:
驚傷六葉連肝肺,嚇壞三毛七孔心。
當下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臥房中,悄悄吩咐,如此這般:「僱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訊息。不消到你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色,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與了他二人二十兩銀子。絕早五更僱腳伕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許往外去。西門慶只在房裡走來走去,憂上加憂,悶上加悶,如熱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吳月娘見他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只得寬慰他,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
西門慶道:「你婦人都知道些什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孽障搬來咱家住著,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強梁人結怨,何當不自知。》正是:關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這裡西門慶在家納悶,不提。
且說李瓶兒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兒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兒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簷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什麼?」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
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事兒,不得閒。你老人家還拿頭面去,等我飲馬回來,對俺爹說就是了。」
馮媽媽道:「好哥哥,我這在裡等著,你拿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裡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裡邊,半日出來道:「對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裡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間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
滿懷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輾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彷彿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聽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才出去,你關上門不曾?」
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裡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
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極是輕浮狂詐。請入臥室,婦人則霧鬢雲鬟,《「則」字下得妙,已有更端之意。》擁衾而臥,《病態嫣甚。》似不勝憂愁之狀。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有姿色,《醫者常情。》
便開口說道:「學生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慾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
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
竹山道:「學生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全安。」說畢起身。這裡送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藥下去,夜裡得睡,便不驚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復舊。《一醫便好,情淺可知。》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餚,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蔣竹山自從與婦人看病,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一聞其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餚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繡春在旁,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
竹山道:「此是學生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麼敢領?」
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婦人遞酒,安下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偷眼看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豔驚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學生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
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
竹山道:「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勾挑亦微。》婦人聽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棄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病根在此,故往往謂西門慶為醫奴之藥。》憂愁思慮,何得無病!」
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
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
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人死問病,妙。》
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
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什麼脈,娘子怎的請他?」
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干他事。」
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
婦人道:「兒女俱無。」
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悶,豈不生病!」《忙忙中又著一段諧語,令人失笑,一味弄筆。》
婦人道:「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
竹山便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
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
竹山聽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學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包攬說事,廣放私債,販賣人口,家中丫頭不算,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倘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幹連,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關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做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瓶兒與西門慶往還不淺,何至聞言而尋思?二語寫出瓶兒之愚。》
嗔怪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寫出瓶兒之淺。》不知他有妻室沒有?」
因說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機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學生打聽的實,好來這裡說。」
婦人道:「人家到也不論大小,只要像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歡喜的滿心癢,不知搔處,慌忙走下席來,雙膝跪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學生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guān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學生雖銜環結草,不敢有忘。」《卑辭屈禮,隱隱為竹山畫一花面,作者玩弄極矣。》婦人笑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guān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學生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
婦人笑道:「你既無錢,我這裡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時,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學生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夙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酒,已成其親事。竹山飲至天晚回家。婦人這裡與馮媽媽商議說:「西門慶如此這般為事,吉凶難保。《薄情語。》況且奴家這邊沒人,不好了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他進來,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馮媽媽遞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妻。過了三日,婦人湊了三百兩銀子,與竹山開啟兩間門面,店內煥然一新。初時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後來買了一匹驢兒騎著,在街上往來,不在話下。正是:
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詩曰:
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雲夢亦癡。
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痛心語。》
溫柔鄉里精神健,窈窕風前意態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離院門,玳安跟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兒家,見大門關著,《不放一些空。》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玳安叫馮媽媽開了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兒在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盼望。見西門慶來,忙移蓮步,款促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兒,他三娘、五娘還在這裡,只剛才起身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裡去了?」
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拉去院裡,撞到這咱晚。我恐怕你這裡等候,小廝去時,教我推淨手,打後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掛住了,休想來的成。」
李瓶兒道:「適間多謝你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裡沒人,教奴到沒意思的。」於是重篩美酒,再整佳餚,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爇ruò龍涎。婦人遞酒與西門慶,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自己甘心。《一片眷戀心情,雖鐵石人亦動。》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淚落。西門慶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於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們且吃酒。」
西門慶吃畢,亦滿斟一杯回奉。婦人吃畢,安席坐下。馮媽媽單管廚下。須臾,拿面上來吃。西門慶因問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
李瓶兒道:「今日是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兒去了。」兩個在席上交杯換盞飲酒,繡春、迎春兩個在旁斟酒下菜服侍。只見玳安上來,與李瓶兒磕頭拜壽。李瓶兒連忙起身還了個萬福,吩咐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麵點心下飯,拿一壺酒與玳安吃。西門慶吩咐:「吃了早些回家去罷。」
李瓶兒道:「到家裡,你娘問,休說你爹在這裡。」
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說爹在裡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
西門慶點了點頭兒,《畫。》當下把李瓶兒喜歡的要不得,說道:「好個乖孩子,眼裡說話。」又叫迎春拿二錢銀子與他節間買瓜子兒磕:「明日你拿個樣兒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兒穿。」那玳安連忙磕頭說:「小的怎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關上了拴。李瓶兒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付三十二扇象牙牌兒,桌上鋪茜紅苫條,兩個抹牌飲酒。吃一回,吩咐迎春房裡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繡春都已被西門慶耍了,以此凡事不避,教他收拾鋪床,拿果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錦帳裡,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併,玉體廝挨。兩個看牌,拿大鍾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
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連你這邊一所通身開啟,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個山子捲棚,花園耍子。後邊還蓋三間玩花樓。」
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後茶葉箱內,還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醜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願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也罷。親親,奴捨不得你。」《深情人必冷,瓶兒太濃太熱,豈深於情者哉!故一疏即歇,作者之意微矣。》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忙把汗巾兒抹拭,《畫。》說道:「你的情意,我已盡知。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才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
婦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捨不得他好個人兒,《寫出瓶兒之淺。》與後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相兩個姊妹,只相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有我見猶憐之意。》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裡掃人。」
西門慶說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是好性兒哩。《知妻莫如夫。》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如何?」
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才可奴的意!」於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慾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才就寢。枕上並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拿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半盞粥兒,又拿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兒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兒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約八月中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忽接一段生意,映出西門慶本來市井面目,以見後富貴破敗之暴無怪也。》
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裡?」
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桂姨家,沒說在這裡。」
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傅二叔打發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
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才批合同。」
李瓶兒道:「既是家中使孩子來請,買賣要緊,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麼?」
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市遲,貨物沒處發兌,才來上門脫與人。《在行。》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又貪浪。》
婦人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瓶兒亦能此語,奇!》只依奴,到家打發了再來。往後日子多如柳葉兒哩。」
西門慶於是依李瓶兒之言,慢慢起來,梳頭淨面,戴網巾,穿衣服。李瓶兒收拾飯與他吃了,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
鋪子裡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裡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
西門慶道:「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市裡走了走,就同往裡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廝接我方才來家。」
金蓮道:「我知小廝去接,那院裡有你魂兒?罷麼,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㒲搗了一夜,㒲搗的了,才放來了。《舍金蓮無此口角。》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兒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兒,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兒。先是他回馬來家,他大娘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在誰家吃酒哩?』他回說:『和傅二叔眾人看了燈回來,都在院裡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落後我叫了問他,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問的急了」四字,自家寫出,自家好問,妙甚!冷甚!》才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裡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話!想必你叫他說來。」
西門慶道:「我那裡教他?」於是隱瞞不住,方才把李瓶兒「晚夕請我去到那裡,與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後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燭細貨,也值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紀,替他打發。銀子教我收,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金蓮順情,在此數語。》
婦人道:「我也不多著個影兒在這裡,巴不得來總好。我這裡也空落落的,得他來與老娘做伴兒。自古『舡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麼招我來?攙奴什麼分兒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到底不饒人。》《數語說來非假,聽之甚賢,自是一時順情之言,非素性也。故稍逆之,輒怒。要強婦人大都如此。》你還問聲大姐姐去。」
西門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未滿哩。」說畢,婦人與西門慶脫白綾襖,袖子裡滑浪一聲吊出個物件兒來,《偏有許多生發。》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什麼東西。但見:
原是番兵出產,逢人薦轉在京。身軀瘦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作蟬鳴。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什麼東西兒?怎的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只在無意中點染。》
西門慶笑道:「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來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
婦人道:「此物使到那裡?」
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然後行事,妙不可言。」
婦人道:「你與李瓶兒也幹來?」《突語刺骨。》西門慶於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裡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
不知子晉緣何事,才學吹簫便作仙。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紀,把李瓶兒的香蠟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兒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餘都付與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土動工。將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招並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第傳,年少生的浮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次後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敘賁四履歷升遷,不差一線。》卻在故衣行做經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管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四、來招督管各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開啟牆垣,築起地腳,蓋起捲棚山子、各亭臺耍子去處。非只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起蓋花園,約個月有餘。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兒預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得,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隨你把奴作第幾個,奴情願服侍你鋪床疊被。」說著淚如雨下。《可憐。》
西門慶道:「你休煩惱。我這話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
李瓶兒道:「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攛掇duō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可憐。》省得奴在這裡度日如年。」
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
李瓶兒道:「再不得,我燒了靈,先搬在五娘那邊住兩日。《寫急情,一步緊如一步,蓋為招蔣竹山地也。》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經燒靈。」
西門慶應諾,與婦人歇了一夜。到次日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得騰兩間房與他住。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
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裡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從頭至尾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攔頭板。》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聯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當時收銀日,何不絕之?》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蝨子頭上搔。《當心一拳。》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所慮極是,但此時拒之晚矣。》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坐在椅子上沉吟:《如畫。》又不好回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裡來。《從容得妙。》
金蓮問道:「大姐姐怎麼說?」
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說的也是。《平心言便公。》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與他漢子相交,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交官兒也看喬了。」
西門慶道:「這個也罷了。《「這個也罷了」一語,寫得交情掃地,可勝痛哭。》到只怕花大那廝沒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渾。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
金蓮道:「呸!有甚難處的事?你到那裡只說:『我到家對五姐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傢伙去到那裡沒處堆放,亦發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也七八蓋了,攛掇duō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裡孝服也將滿。那裡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姐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什麼樣子!』管情他也罷了。」
西門慶聽言大喜,那裡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兒家。婦人便問:「所言之事如何?」
西門慶道:「五娘說來,一發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零的,你這些東西過去那裡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心病,故忍不住說出。》如之奈何?」
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常言『嫂叔不通問』,大伯管不得我暗地裡事。我如今見過不得日子,他顧不得我。他但若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問:「你這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
西門慶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
婦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願等到那時候也罷。」說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光陰迅速,西門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捲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ruí賓時節,正是:
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
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事。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念經燒靈,然後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心病,開口便見。》
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一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念經除靈。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與應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兩銀子與玳安,教他買辦置酒,晚夕與李瓶兒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後時分,往應伯爵家來。那日在席者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吳典恩、雲理守、白賚lài光、常峙節連新上會賁第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細。》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個小優兒,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兒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絕不板。》
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兒的哥,叫鄭奉。」
西門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拿馬來接,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二娘請爹早些去。」
西門慶與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畫。》被應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兒,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爹一年有幾個生日?恁日頭半天裡就拿馬來,端的誰使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者是裡邊十八子那裡?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兒娶老婆。」
玳安只說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拿馬來伺候。」
應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聽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兒算帳。」於是又斟了一鍾酒,拿了半碟點心,與玳安下邊吃去。良久,西門慶下來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有誰來?」《心病。》
玳安道:「花三往鄉里去了。花四家裡害眼,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裡,與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與二娘磕了頭。」
西門慶道:「他沒說什麼?」
玳安道:「他一字沒敢題什麼,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
西門慶道:「他真個說此話來?」《喜甚。》
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
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
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
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外邊看馬去。」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伯爵在過道內聽,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嚇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骨頭兒!你不對我說,我怎的也聽見了?原來你爹兒們幹的好繭兒!」
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倡揚。」
伯爵道:「你央我央兒,我不說便了。」於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回。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掛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兒?就是花大有些話說,哥只吩咐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下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什麼?哥若有使令去處,兄弟情願火裡火去,水裡水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還只瞞著不說。」《雖一味虛奉承,卻說得膽壯,且句句都打在心坎上。故西門慶獨與伯爵交厚。》謝希大接過說道:「哥若不說,俺們明日倡揚的裡邊李桂姐、吳銀兒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
西門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停當了。」
謝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
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
祝實念道:「比時明日與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兒酒,先慶了喜罷。」《又進一步奉承,寫出無所不至之情。》於是叫伯爵把酒,謝希大執壺,祝實念捧菜,其餘都陪跪。把兩個小優兒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鍾酒。祝實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要少了鄭奉、吳惠兩個。」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
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伺候。」須臾,遞酒畢,各歸席坐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門慶那裡坐的住,趕眼錯起身走了。應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
那西門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兒摘去孝髻,換上一身豔服。堂中燈火熒煌,預備下一桌齊整酒席,《打點得十分穩妥,以起下更變之端。如玉樓晚娶來,則又作風。》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丫鬟執壺,李瓶兒滿斟一杯遞上去,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于飛之願。」行畢禮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回遞婦人一杯,方才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什麼?」《心病。》
李瓶兒道:「奴午齋後,叫他進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親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閒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裡,教他娘子兒來咱家走走。奴與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歡喜的要不得。臨出門,謝了又謝。」
西門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什麼。但有一句閒話,我不饒他。」《娶瓶兒所怯者,花大也。見彼帖然,又得伯爵數語壯膽,便忽然口硬。小人矯強,情態可想。》
李瓶兒道:「他若放屁辣騷,奴也不放過他。」於是銀鑲鍾兒盛著南酒,繡春斟了送上,李瓶兒陪著吃了幾杯。真個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兒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歡喜,臉上堆下笑來,問西門慶道:「方才你在應家吃酒,玳安來請你,那邊沒人知道麼?」
西門慶道:「又被應花子猜著,逼勒小廝說了幾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與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幾杯。我趕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歹,放了我來。」《只就眼前事摹寫,而歡情可掬可見。支離藤蔓,皆非妙文也。》
李瓶兒道:「他們放了你,也還解趣哩。」
西門慶看他醉態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仙杏,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裡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不放。》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裡日夜懸望。」說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真個是:
情濃胸湊緊,款洽臂輕籠。
倦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