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倦睡懨懨生怕起,如癡如醉如慵。半垂半卷舊簾櫳。眼穿芳草綠,淚襯落花紅。追憶當年魂夢斷,為雲為雨為風。悽悽樓上數歸鴻。悲淚三兩陣,哀緒萬千重。
——右調《臨江仙》
話說潘金蓮見孩子沒了,每日抖擻sǒu精神,百般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只說你日頭常響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椅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得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官哥既死,怨妒俱可相忘,而猶喋喋不已,何哉?豈花子虛附之而逼其命耶!》李瓶兒這邊屋裡分明聽見,不敢聲言,背地裡只是掉淚。著了這暗氣暗惱,又加之煩惱憂戚,漸漸精神恍亂,夢魂顛倒,每日茶飯都減少了。自從葬了官哥兒第二日,吳銀兒就家去了。老馮領了個十三歲的丫頭來,五兩銀子賣與孫雪娥房中使喚,改名翠兒,不在話下。
這李瓶兒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重氣,把舊病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丰標無復昔時之態矣。正是:肌骨大都無一把,如何禁架許多愁!一日,九月初旬,天氣淒涼,金風漸漸。李瓶兒夜間獨宿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思想孩兒,欷歔長嘆,恍恍然恰似有人彈的窗櫺響。李瓶兒呼喚丫鬢,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穿弓鞋,翻披繡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彷彿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李瓶兒還捨不得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只哭到天明。《明知為子虛之報,而猶憐惜,不忍讀甚矣,情色之奪理也。》正是:有情豈不等,著相自家迷。有詩為證:
纖纖新月照銀屏,人在幽閨欲斷魂。
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
那時,來保南京貨船又到了,使了後生王顯上來取車稅銀兩。西門慶這裡寫書,差榮海拿一百兩銀子,又具羊酒金緞禮物謝主事:「就說此貨過稅,還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鋪面完備,又擇九月初四日開張,就是那日卸貨,連行李共裝二十大車。那日,親朋遞果盒掛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禮花紅來。喬大戶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雜耍撮弄。西門慶這裡,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彈唱。甘夥計與韓夥計都在櫃上發賣,一個看銀子,一個講說價錢,崔本專管收生活。西門慶穿大紅冠帶著,燒罷紙,《市井氣,可笑。》各親友遞果盒把盞畢,後邊廳上安放十五張桌席,五果五菜、三湯五割,從新遞酒上坐,鼓樂喧天。在坐者有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吳道官、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還有李智、黃四、傅自新等眾夥計主管並街坊鄰舍,都坐滿了席面。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呂·紅衲襖》「混元初生太極」。《此題蓋指富貴功名,俱從財出。》須臾,酒過五巡,食割三道,下邊樂工吹打彈唱,雜耍百戲過去,席上觥籌交錯。應伯爵、謝希大飛起大鍾來,杯來盞去。飲至日落時分,把眾人打發散了,西門慶只留下吳大舅、沈姨夫、韓姨夫、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從新擺上桌席,留後坐。那日新開張,夥計攢帳,就賣了五百餘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晚夕收了鋪面,把甘夥計、韓夥計、傅夥計、崔本、賁四連陳敬濟都邀來,到席上飲酒。吹打良久,把吹打樂工也打發去了,只留下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應伯爵吃的已醉上來,走出前邊解手,叫過李銘問道:「那個扎包髻兒清俊的小優兒,是誰家的?」
李銘道:「二爹原來不知道?」
因說道:「他是鄭奉的兄弟鄭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請了他姐姐愛月兒了。」
伯爵道:「真個?怪道前日上紙送殯都有他。」於是歸到酒席上,向西門慶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了。」
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說。」一面叫過王經來:「斟與你應二爹一大杯酒。」
伯爵向吳大舅說道:「老舅,你怎麼說?這鍾罰的我沒名。」
西門慶道:「我罰你這狗才一個出位妄言。」
伯爵低頭想了想兒,呵呵笑了,道:「不打緊處,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從來吃不得啞酒,你叫鄭春上來唱個兒我聽,我才罷了。」當下,三個小優一齊上來彈唱。伯爵令李銘、吳惠下去:「不要你兩個。我只要鄭春單彈著箏兒,只唱個小小曲兒我下酒罷。」《寫笑則有聲,寫想則有形,寫舉止語默則俱有心,何得文人刻畫至此。》
謝希大叫道:「鄭春你過來,依著你應二爹唱個罷。」
西門慶道:「和花子講過:有一個曲兒吃一鍾酒。」叫玳安取了兩個大銀鍾放在應二面前。那鄭春款按銀箏,低低唱《清江引》道:《即打起黃鶯兒之意。》「一個姐兒十六七,見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牆,春筍彈珠淚。喚梅香趕他去別處飛。」
鄭春唱了請酒,伯爵才飲訖,玳安又連忙斟上。鄭春又唱:「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縻架;佯羞整鳳衩,不說昨宵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寫私會,幽冷之極。》伯爵吃過,連忙推與謝希大,說道:「罷,我是成不得,成不得!這兩大鍾把我就打發了。」
謝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與我來,我是你家有屄的蠻子?」
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兒,少不得是你替。」
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個韶武。」
伯爵笑道:「傻孩兒,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讓與你就是了。」
西門慶笑令玳安兒:「拿磕瓜來打這賊花子!」謝希大悄悄向他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兒,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裡,你口裡只恁胡說。」
伯爵道:「溫老先兒他斯文人,不管這閒事。」
溫秀才道:「二公與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滿堂醉人荒言穢語中,忽點出一段酸腐之談,錯織如錦。語云:嬉笑怒罵皆文章。閱此方知其言之妙。》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兒,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真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幾均勻,彼此不亂。」
西門慶道:「姨夫說的是。」先斟了一杯,與吳大舅起令。吳大舅拿起骰盆兒來說道:「列位,我行一令:順著數去,遇點要個花名,花名下要頂真,不拘詩詞歌賦說一句。說不來,罰一大杯。我就是一起:一擲一點紅,紅梅花對白梅花。」
吳大舅擲了個二,多一杯。飲過酒,該沈姨夫接擲。沈姨夫說道:「二擲並頭蓮,蓮漪戲彩鴛。」沈姨夫也擲了個二,飲過兩杯,就過盆與韓姨夫行令。韓姨夫說道:「三擲三春李,李下不整冠。」韓姨夫擲完,吃了酒,送與溫秀才。秀才道:「我學生奉令了:四擲狀元紅,紅紫不以為褻服。」《到底帶酸。》溫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過,該應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不會頂真,只說個急口令兒罷:一個急急腳腳的老小,左手拿著一個黃豆巴斗,右手拿著一條綿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一個黃白花狗,咬著那綿花叉口,那急急腳腳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黃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黃白花狗。不知手鬥過那狗,狗鬥過那手。」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賊謅斷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逗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
伯爵道:「誰叫他不拿個棍兒來!我如今抄化子不見了柺棒兒,受狗的氣了。」《又自露破膁,妙。》
謝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說他是花子。」
西門慶道:「該罰他一鍾,不成個令。謝子純,你行罷!」
謝希大道:「我也說一個,比他更妙: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打傷騾馬,不知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話我的令不好,你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兒劉大姐就是個騾馬,我就是個破瓦,俺兩個破磨對瘸驢。」
謝希大道:「你家那杜蠻婆老淫婦,撒把黑豆只好餵豬哄狗,也不要他。」兩個人鬥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鍾,該韓夥計擲。韓道國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佔先?」
西門慶道:「順著來,不要遜了。」於是韓道國說道:「五擲臘梅花,花裡遇神仙。」擲畢,該西門慶擲。西門慶道:「我要擲個六:六擲滿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果然擲出個六來。應伯爵看見,說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進祿,主有慶事。」《歸到奉承上,方不失旨。》於是斟了一大杯酒與西門慶。一面李銘等三個上來彈唱,玩耍至更闌方散。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看收了傢伙,派定韓道國、甘夥計、崔本、來保四人輪流上宿,吩咐仔細門戶,就過那邊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應伯爵領了李智、黃四來交銀子,說:「此遭只關了一千四百五六十兩銀子,不夠還人,只挪了三百五十兩銀子與老爹。等下遭關出來再找完,不敢遲了。」
伯爵在旁又替他說了兩句美言。西門慶教陳敬濟來,把銀子兌收明白,打發去了。銀子還擺在桌上,西門慶因問伯爵道:「常二哥說他房子尋下了,前後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他來對我說,正值小兒病重,我心裡亂,就打發他去了。不知他對你說來不曾?」
伯爵道:「他對我說來,我說,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亂亂的,有什麼心緒和你說話?你且休回那房主兒,等我見哥,替你題就是了。」
西門慶道:「也罷,你吃了飯,拿一封五十兩銀子,今日是個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來罷。剩下的,叫常二哥門面開個小鋪兒,月間賺幾錢銀子兒,就夠他兩口兒盤攪了。」《西門慶一段脫手相贈,全無吝色處,亦古今所難。》
伯爵道:「此是哥下顧他了。」不一時,放桌兒擺上飯來,西門慶陪他吃了飯,道:「我不留你。你拿了這銀子去,替他乾乾這勾當去罷。」
伯爵道:「你這裡還教個大官和我去。」
西門慶道:「沒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
伯爵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還有小事。實和哥說,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禮兒去,他使小廝來請我後晌坐坐。我不得來回你話,教個大官兒跟了去,成了房子,好教他來回你話的。」
西門慶道:「若是恁說,叫王經跟你去罷。」一面叫王經跟伯爵來到了常家。
常峙節正在家,見伯爵至,讓進裡面坐。伯爵拿出銀子來與常峙節看,說:「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閒,杜三哥請我吃酒。我如今了畢你的事,我方才得去。」常峙節連忙叫渾家快看茶來,說道:「哥的盛情,誰肯!」一面吃茶畢,叫了房中人來,同到新市街,兌與賣主銀子,寫立房契。伯爵吩咐與王經,歸家回西門慶話。剩的銀子,叫與常峙節收了。他便與常峙節作別,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門慶看了文契,還使王經送與常二收了,不在話下。正是:
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一切萬般皆下品,誰知恩德是良圖。
詩曰: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恰新霜。
鬼門徒憶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路杳雲迷愁漠漠,珠沉玉殞事茫茫。
惟有淚珠能結雨,盡傾東海恨無疆。
話說孟玉樓和潘金蓮,在門首打發磨鏡叟去了。忽見從東一人,帶著大帽、眼紗,騎著騾子,走得甚急,逕到門首下來,慌的兩個婦人往後走不迭。落後揭開眼紗,卻是韓夥計來家了。平安忙問道:「貨車到了不曾?」
韓道國道:「貨車進城了,稟問老爹卸在那裡?」
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爺府裡吃酒去了,教卸在對門樓上哩。你老人家請進裡邊去。」不一時,陳敬濟出來,陪韓道國入後邊見了月娘,出來廳上,拂去塵土,把行李搭褳教王經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發出飯來與他吃了。不一時,貨車才到。敬濟拿鑰匙開了那邊樓上門,就有卸車的小腳子領籌搬運,一箱箱都堆卸在樓上。十大車段貨,直卸到掌燈時分。崔本也來幫扶。完畢,查數鎖門,貼上封皮,打發小腳錢出門。早有玳安往守備府報西門慶去了。西門慶聽見家中卸貨,吃了幾杯酒,約掌燈以後就來家。韓夥計等著見了,在廳上坐的,悉把前後往回事說了一遍。西門慶因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
韓道國道:「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段箱,兩箱並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櫃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
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此一喜,要知其不獨為銀子便益。》因說:「到明日,少不得重重買一分禮謝他。」於是吩咐陳敬濟陪韓夥計、崔大哥坐,後邊拿菜出來,留吃了一回酒,方才各散回家。
王六兒聽見韓道國來了,吩咐丫頭春香、錦兒,伺候下好茶好飯。等的晚上,韓道國到家,拜了家堂,脫了衣裳,淨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訴離情一遍。韓道國悉把買賣得意一節告訴老婆,老婆又見搭褳內沉沉重重許多銀兩,因問他,替己又帶了一二百兩貨物酒米,卸在門外店裡,慢慢發賣了銀子來家。老婆滿心歡喜道:「我聽見王經說,又尋了個甘夥計做賣手,咱們和崔大哥與他同分利錢使,這個又好了。到出月開鋪了。」
韓道國道:「這裡使著了人做賣手,南邊還少個人立莊置貨,老爹一定還裁派我去。」
老婆道:「你看貨才料,自古能者多勞。你不會做買賣那老爹託你麼!常言『不將辛苦意,難得世間財』。你外邊走上三年,你若懶得去,等我對老爹說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兒打外,你便在家賣貨就是了。」
韓道國道:「外邊走熟了,也罷了。」
老婆道:「可又來,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閒!」說畢,擺上酒來,夫婦二人飲了幾杯闊別之酒,收拾就寢。是夜歡娛無度,不必細說。次日卻是八月初一日,韓道國早到房子內,同崔本、甘夥計看著收拾裝修土庫,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見貨物卸了,家中無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鄭愛月兒家去。暗暗使玳安兒送了三兩銀子、一套紗衣服與他。鄭家鴇子聽見西門老爹來請他家姐兒,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連忙收下禮物,沒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頂上老爹,就說他姐兒兩個都在家裡伺候老爹,請老爹早些兒下降。」
玳安走來家中書房內,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約午後時分,吩咐玳安收拾著涼轎,頭上戴著披巾,身上穿青緯羅暗補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裝修土庫,然後起身,坐上涼轎,放下斑竹簾來,琴童、玳安跟隨,留王經在家,只叫春鴻揹著直袋,逕往院中鄭愛月兒家。正是:
天仙機上整香羅,入手先拖雪一窩。
不獨桃源能問渡,卻來月窟伴嫦娥。
卻說鄭愛香兒打扮的粉面油頭,見西門慶到,笑吟吟在半門裡首迎接進去。到於明間客位,道了萬福。西門慶坐下,就吩咐小廝琴童:「把轎回了家去,晚夕騎馬來接。」琴童跟轎家去,只留玳安和春鴻兩個伺候。少頃,鴇子出來拜見,說道「外日姐兒在宅內多有打攪,老爹來這裡,自恁走走罷了,如何又賜將禮來?又多謝與姐兒的衣服。」
西門慶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認王皇親家了!」
鴇子道:「俺們如今還怪董嬌兒和李桂兒。《開口只怪別人,是鴇兒口角。》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禮,只俺們姐兒沒有。若早知時,決不答應王皇親家唱,先往老爹宅裡去了。落後,老爹那裡又差了人來,慌的老身揹著王家人,連忙攛掇duō姐兒打後門上轎去了。」
西門慶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說的就惱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語,不做喜歡,《此鄭月兒深處,西門慶淺人,所以不知。》端的是怎麼說?」
鴇子道:「小行貨子家,自從梳弄了,那裡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內,見人多,不知嚇的怎樣的。他從小是恁不出語,嬌養慣了。《語語洗髮鄭月兒嬌癡之性。》你看,甚時候才起來!老身該催促了幾遍,說老爹今日來,你早些起來收拾了罷。他不依,還睡到這咱晚。」
不一時,丫鬟拿茶上來,鄭愛香兒向前遞了茶吃了。鴇子道:「請老爹到後邊坐罷。」鄭愛香兒就讓西門慶進入鄭愛月兒的房外明間內坐下,西門慶看見上面楷書「愛月軒」三字。坐了半日,忽聽簾櫳響處,鄭愛月兒出來,不戴鬢髻,頭上挽著一窩絲杭州纘,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烏雲,雲鬢堆鴉,猶若輕煙密霧。上著白藕絲對衿仙裳,下穿紫綃翠紋裙,腳下露紅鴛鳳嘴鞋,前搖寶玉玲瓏,越顯那芙蓉粉面。正是:
若非道子觀音畫,定然延壽美人圖。
愛月兒走到下面,望上不端不正與西門慶道了萬福,就用灑金扇兒掩著粉臉坐在旁邊。西門慶注目停視,比初見時節越發齊整,不覺心搖目蕩,不能禁止。
不一時,丫鬟又拿一道茶來。這粉頭輕搖羅袖,微露春纖,取一鍾,雙手遞與西門慶,然後與愛香各取一鍾相陪。吃畢,收下盞託去,請寬衣服房裡坐。西門慶叫玳安上來,把上蓋青紗衣寬了,搭在椅子上。《鄭月兒深情人,不肯便滿面春風,西門慶又恐失官體,所以乍見時疏疏落落。》進入粉頭房中,但見瑤窗繡幕,錦褥華裀yīn,異香襲人,極其清雅,真所謂神仙洞府,人跡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話調笑之際,只見丫鬟進來安放桌兒,擺下許多精製菜蔬。先請吃荷花細餅,鄭愛月兒親手揀攢肉絲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兒內,遞與西門慶吃。須臾,吃了餅,收了家火去,就鋪茜紅氈條,取出牙牌三十二扇,與西門慶抹牌。抹了一回,收過去,擺上酒來。但見盤堆異果,酒泛金波,十分齊整。姊妹二人遞了酒,在旁箏排雁柱,款跨絞綃,愛香兒彈箏,愛月兒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來」。《曲題妙絕,不獨當西門慶之心,而來情去脈,隱隱接上。》端的詞出佳人口,有裂石繞樑之聲。唱畢,促席而坐,拿骰盆兒與西門慶搶紅猜枚。
飲勾多時,鄭愛香兒推更衣出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著西門慶吃酒。先是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綾汗巾兒,上頭束著個金穿心盒兒。鄭愛月兒只道是香茶,便要開啟。西門慶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補藥。《分明損藥,到說是補藥,妙,妙。》我的香茶不放在這裡面,只用紙包著。」於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餅兒遞與他。那愛月兒不信,還伸手往他袖子裡掏,又掏出個紫縐紗汗巾兒,上拴著一副揀金挑牙兒,拿在手中觀看,甚是可愛。說道:「我見桂姐和吳銀姐都拿著這樣汗巾兒,原來是你與他的。」
西門慶道:「是我揚州船上帶來的。不是我與他,誰與他的?你若愛,與了你罷。到明日,再送一副與你姐姐。」說畢,西門慶就著鍾兒裡酒,把穿心盒兒內藥吃了一服,把粉頭摟在懷中,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無所不至。西門慶又舒手摸弄他香乳,緊緊就就賽麻圓滑膩。一面扯開衫兒觀看,白馥馥猶如瑩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輒起,腰間那話突然而興。解開褲帶,令他纖手籠揝zuàn。粉頭見其粗大,嚇的吐舌害怕,雙手摟定西門慶脖項說道:「我的親親,你今日初會,將就我,只放半截兒罷!若都放進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藥養的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兒的?紅赤赤,紫漒漒,好砢硶chěn人子!」
西門慶笑道:「我的兒!你下去替我品品。」
愛月兒道:「慌怎的,往後日子多如樹葉兒。今日初會,人生面不熟,再來,等我替你品。」說畢,西門慶欲與他交歡,愛月兒道:「你不吃酒了?」
西門慶道:「我不吃了,咱睡罷。」愛月兒便叫丫鬟把酒桌抬過一邊,與西門慶脫靴,他便往後邊更衣澡牝pìn去了。西門慶脫靴時,還賞了丫頭一塊銀子,打發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薰籠內。良久,婦人進房,問西門慶:「你吃茶不吃?」
西門慶道:「我不吃。」《兩不吃,情急甚矣。》一面掩上房門,放下綾綃來,將絹兒安放在褥下,解衣上床。兩個枕上鴛鴦,被中鸂鶒。西門慶見粉頭肌膚纖細,牝pìn淨無毛,猶如白麵蒸餅一般,柔嫩可愛。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誠為軟玉溫香,千金難買。於是把他兩隻白生生銀條般嫩腿兒,夾在兩邊腰眼間,那話上使了托子,向花心裡頂入。龜頭昂大,濡攪半晌,方才沒稜。那愛月兒把眉頭縐在一處,兩手攀擱在枕上,隱忍難捱。朦朧著星眼,低聲說道:「今日你饒了鄭月兒罷!」
西門慶聽了,愈覺銷魂,肆行抽送,不勝歡娛。正是:得多少
春點桃花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西門慶與鄭月兒留戀至三更,方才回家。到次日,吳月娘打發他往衙門中去了,和玉樓、金蓮、李嬌兒都在上房坐的。只見玳安進來上房取尺頭匣兒,往夏提刑送生日禮去。月娘因問玳安:「你爹昨日坐轎於往誰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回家?想必又在韓道國家,望他那老婆去來。原來賊囚根子成日只瞞著我,背地替他幹這等繭兒!」《月娘不開口則已,開口亦不饒人。》
玳安道:「不是。他漢子來家,爹怎好去的!」
月娘道:「不是那裡,卻是誰家?」那玳安又不說,只是笑。取了段匣,送禮去了。潘金蓮道:「大姐姐,你問這賊囚根子,他怎肯實說?我聽見說蠻小廝昨日也跟了去來,只叫蠻小廝來問就是了。」一面把春鴻叫到跟前。金蓮問:「你昨日跟了你爹轎子去,在誰家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實說,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鴻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說就是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個,跟俺爹從一座大門樓進去,轉了幾條街巷,到個人家,只半截門兒,都用鋸齒兒鑲了。門裡立著個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
金蓮聽見笑了,說道:「囚根子,一個院裡半門子也不認的?趕著粉頭叫娘娘起來。」
又問道:「那個娘娘怎麼模樣?你認的他不認的?」
春鴻道:「我不認的他,也象娘每頭上戴著這個假殼。進入裡面,一個白頭的阿婆出來,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後請到後邊,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來,不戴假殼,生的瓜子面,搽的嘴唇紅紅的,陪著俺爹吃酒。」
金蓮道:「你們都在那裡坐來?」
春鴻道:「我和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裡,陪著俺們吃酒並肉兜子來。」把月娘、玉樓笑的了不得。因問道:「你認的他不認的?」
春鴻道:「那一個好似在咱家唱的。」《若玳安開口說破,有何趣味!妙在令春鴻隱隱約約畫個影子,似是而實非,涵養文情,真如生龍活虎。》
玉樓笑道:「就是李桂姐了。」
月娘道:「原來摸到他家去來。」《說來想來,自是桂姐無疑,雖百口亦難置辨,而孰知其不然。天下事不可意度如此。》
李嬌兒道:「俺家沒半門子。」
金蓮道:「只怕你家新安了半門子是的。」問了一回。西門慶來家,就往夏提刑家拜壽去了。
卻說潘金蓮房中養的一隻白獅子貓兒,渾身純白,只額兒上帶龜背一道黑,名喚雪裡送炭,又名雪獅子。又善會口銜汗巾子,拾扇兒。西門慶不在房中,婦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窩裡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揮之即去,婦人常喚他是雪賊。每日不吃牛肝乾魚,只吃生肉,調養的十分肥壯,毛內可藏一雞蛋。甚是愛惜他,終日在房裡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這日也是合當有事,官哥兒心中不自在,連日吃劉婆子藥,略覺好些。李瓶兒與他穿上紅緞衫兒,安頓在外間炕上玩耍,迎春守著,奶子便在旁吃飯。不料這雪獅子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玩耍,只當平日哄餵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嚥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風搐起來。慌的奶子丟下飯碗,摟抱在懷,只顧唾噦,與他收驚。那貓還來趕著他要撾,被迎春打出外邊去了。如意兒實承望孩子搐過一陣好了,誰想只顧常連,一陣不了一陣搐起來。忙使迎春後邊請李瓶兒去,說:「哥兒不好了,風搐著哩,娘快去!」那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正是:
驚損六葉連肝肺,嚇壞三毛七孔心。
連月娘慌的兩步做一步,逕撲到房中。見孩子搐的兩隻眼直往上吊,通不見黑眼睛珠兒,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猶如小雞叫,手足皆動。一見心中猶如刀割相侵,連忙摟抱起來,臉搵著他嘴兒,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兒,怎麼就搐起來?」迎春與奶子,悉把被五娘房裡貓所嚇一節說了。那李瓶兒越發哭起來,說道:「我的哥哥,你緊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當脫不了,打這條路兒去了!」《以瓶兒之忍耐,到此時亦忍耐不住,怨恨極矣。》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面叫將金蓮來,問他說:《多此一問。》「是你屋裡的貓嚇了孩子?」
金蓮問:「是誰說的?」
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說來。」
金蓮道:「你看這老婆子這等張嘴!俺貓在屋裡好好兒的臥著不是。你們怎的把孩子嚇了,沒的賴人起來。瓜兒只揀軟處捏,俺們這屋裡是好纏的!」
月娘道:「他的貓怎得來這屋裡?」
迎春道:「每常也來這邊屋裡走跳。」
金蓮接過來道:「早時你說,每常怎的不撾他?可可今日兒就撾起來?你這丫頭也跟著他恁張眉瞪眼兒,六說白道的。將就些兒罷了,怎的要把弓兒扯滿了?可可兒俺們自恁沒時運來。」《惹他開口。》於是使性子抽身往房裡去了。看官聽說:潘金蓮見李瓶兒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嚇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此亦在有意無意間,未必如所言者之甚也。》正是:
花枝葉底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月娘眾人見孩子只顧搐起來,一面熬薑湯灌他,一面使來安兒快叫劉婆去。不一時,劉婆子來到,看了脈息,只顧跌腳,說道:「此遭驚嚇重了,難得過了。快熬燈心薄荷金銀湯。」取出一丸金箔丸來,向鍾兒內研化。牙關緊閉,月娘連忙拔下金簪兒來,撬開口,灌下去。劉婆道:「過得來便罷。如過不來,告過主家奶奶,必須要灸幾醮jiào才好。」
月娘道:「誰敢耽?必須等他爹來問了不敢。灸了,惹他來家吆喝。」
李瓶兒道:「大娘救他命罷!若等來家,只恐遲了。若是他爹罵,等我承當就是了。」
月娘道:「孩兒是你的孩兒,隨你灸,我不敢張主,」當下,劉婆子把官哥兒眉攢、脖根、兩手關尺並心口,共灸了五醮jiào,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時分西門慶來家還不醒。那劉婆見西門慶來家,月娘與了他五錢銀子,一溜煙從夾道內出去了。
西門慶歸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風搐不好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連忙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問:「孩兒怎的風搐起來?」李瓶兒滿眼落淚,只是不言語。問丫頭、奶子,都不敢說。西門慶又見官哥手上皮兒去了,灸的滿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後邊問月娘。月娘隱瞞不住,只得把金蓮房中貓驚嚇之事說了:「劉婆子剛才看,說是急驚風,若不鍼灸,難過得來。若等你來,只恐怕遲了。他娘母子自主張,叫他灸了孩兒身上五醮jiào,才放下他睡了。這半日還未醒。」
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三屍暴跳,五臟氣衝,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直走到潘金蓮房中,不由分說,尋著雪獅子,提著腳走向穿廊,望石臺基輪起來只一摔,只聽響喨一聲,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正是:
不在陽間擒鼠耗,卻歸陰府作狸仙。
潘金蓮見他拿出貓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風紋也不動。待西門慶出了門,口裡喃喃吶吶罵道:「賊作死的強盜,把人妝出去殺了才是好漢!一個貓兒礙著你吃屎?亡神也似走的來摔死了。他到陰司裡,明日還問你要命,你慌怎的?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西門慶正在氣頭上,又不敢明嚷,又不能暗忍,明嚷恐討沒趣,暗忍又恐人笑,等其去後,卻牢牢叨叨作絮語,妙得其情。》
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因說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看著孩兒,怎的教貓嚇了他,把他手也撾了!又信劉婆子那老淫婦,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樣的。若好便罷,不好,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裡,與他兩拶zā!」
李瓶兒道:「你看孩兒緊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樣的。孝順是醫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李瓶兒只指望孩兒好來,不料被艾火把風氣反於內,變為慢風,內裡抽搐的腸肚兒皆動,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兒慌了,到處求神問卜打卦,皆有凶無吉。月娘瞞著西門慶又請劉婆子來家跳神,又請小兒科太醫來看。都用接鼻散試之:若吹在鼻孔內打鼻涕,還看得;若無鼻涕出來,則看陰騭zhì守他罷了。於是吹下去,茫然無知,並無一個噴涕出來。越發晝夜守著哭涕不止,連飲食都減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將近,月娘因他不好,連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親戚內眷,就送禮來也不請。家中只有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大師父來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兩個,在印經處爭分錢不平,又使性兒,彼此互相揭調。十四日,賁四同薛姑子催討,將經卷挑將米,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兒又與了一吊錢買紙馬香燭。十五日同陳敬濟早往岳廟裡進香紙,把經看著都散施盡了,走來回李瓶兒話。喬大戶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兒來看,又舉薦了一個看小兒的鮑太醫來看,說道:「這個變成天弔客忤,治不得了。」白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灌下藥去也不受,還吐出了。只是把眼合著,口中咬的牙格支支響。李瓶兒通衣不解帶,晝夜抱在懷中,眼淚不幹的只是哭。西門慶也不往那裡去,每日衙門中來家,就進來看孩兒。
那時正值八月下旬天氣,李瓶兒守著官哥兒睡在床上,桌上點著銀燈,丫鬟養娘都睡熟了。覷著滿窗月色,更漏沉沉,果然愁腸萬結,離思千端。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來愁腸瞌睡多。
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樵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敲;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簷前叮噹鐵馬,敲碎思婦情懷;銀臺上閃爍燈光,偏照佳人長嘆。一心只想孩兒好,誰料愁來睡夢多。
當下,李瓶兒臥在床上,似睡不睡,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似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花子虛一頓,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好時偏不夢見。》醒來,手裡扯著卻是官哥兒的衣衫袖子。連噦了幾口道:「怪哉!怪哉!」聽一聽更鼓,正打三更三點。李瓶兒嚇的渾身冷汗,毛髮皆豎。
到次日,西門慶進房來,就把夢中之事告訴一遍。西門慶道:「知道他死到那裡去了!此是你夢想舊境。只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廝拿轎子接了吳銀兒來,與你做個伴兒。再把老馮叫來服侍兩日。」
玳安打院裡接了吳銀兒來。
那消到日西時分,那官哥兒在奶子懷裡只搐氣兒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兒:「娘,你來看哥哥,這黑眼睛珠兒只往上翻,口裡氣兒只有出來的,沒有進去的。」這李瓶兒走來抱到懷中,一面哭起來,叫丫頭:「快請你爹去!你說孩子待斷氣也。」可哥常峙節又走來說話,《常峙節不先不後偏到此時來,真若有窮鬼使之者然。》告訴房子兒尋下了,門面兩間,二層,大小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西門慶聽見後邊官哥兒重了,就打發常峙節起身,說:「我不送你罷,改日我使人拿銀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兒房中。月娘眾人都在房裡瞧著,那孩子在他娘懷裡一口口搐氣兒。《情景逼真。》西門慶不忍看他,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只長吁短嘆。那消半盞茶時,官哥兒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時八月廿三日申時也,只活了一年零兩個月。闔家大小放聲號哭。那李瓶兒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半日方才蘇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兒,心疼殺我了!寧可我同你一答兒裡死了罷,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拋閃殺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兒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動不得。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乾淨,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蓆被褥抬出去那裡挺放。那李瓶兒倘在孩兒身上,兩手摟抱著,那裡肯放!口口聲聲直叫:「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費辛苦,乾生受一場,再不得見你了,我的心肝!……」
月娘眾人哭了一回,在旁勸他不住。西門慶走來,見他把臉抓破了,滾的寶髻蓬鬆,烏雲散亂,便道:「你看蠻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幹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畢竟男子漢轉念快。》如何只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廝請陰陽來看。這是什麼時候?」
月娘道:「這個也有申時前後。」
玉樓道:「我頭裡怎麼說來?他管情還等他這個時候才去。原是申時生,還是申時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圓圓的一年零兩個月。」李瓶兒見小廝每伺候兩旁要抬他,又哭了,說道:「慌抬他出去怎麼的?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哩!」《婦人癡語酷肖。》叫了一聲:「我的兒喲!你教我怎生割捨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頭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眾小廝才把官哥兒抬出,停在西廂房內。月娘向西門慶計較:「還對親家那裡並他師父廟裡說聲去。」
西門慶道,「他師父廟裡,明早去罷。」一面使玳安往喬大戶家說了,一面使人請了徐陰陽來批書。又拿出十兩銀子與賁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頭杉板,令匠人隨即攢造了一具小棺槨兒,就要入殮。喬宅那裡一聞來報,喬大戶娘子隨即坐轎子來,進門就哭。月娘眾人又陪著大哭了一場,告訴前事一遍。不一時,陰陽徐先生來到,看了,說道:「哥兒還是正申時永逝。」
月娘吩咐出來,教與他看看黑書。徐先生將陰陽祕書瞧了一回,說道:「哥兒生於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時,卒於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時。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喪,本家要忌忌哭聲,親人不忌。入殮之時,蛇、龍、鼠、兔四生人,避之則吉。又黑書上云:壬子日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他前生曾在兗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奪人財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親,橫事牽連,遭氣寒之疾,久臥床蓆,穢汙而亡。今生為小兒,亦患風癇之疾。十日前被六畜驚去魂魄,又犯土司太歲,先亡攝去魂魄,託生往鄭州王家為男子,後作千戶,壽六十八歲而終。」
須臾,徐先生看了黑書,請問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門慶道:「明日如何出得!擱三日,念了經,到五日出去,墳上埋了罷。」
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闔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時掩土。」批畢書,一面就收拾入殮,已有三更天氣。李瓶兒哭著往房中,尋出他幾件小道衣、道髻、鞋襪之類,替他安放在棺槨內,釘了長命釘,闔家大小又哭了一場,打發陰陽去了。
次日,西門慶亂著,也沒往衙門中去。夏提刑打聽得知,早晨衙門散時,就來弔問。又差人對吳道官廟裡說知,到三日,請報恩寺八眾僧人在家誦經。吳道官廟裡並喬大戶家,俱備折桌三牲來祭奠。吳大舅、沈姨夫、門外韓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桌來燒紙。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韓道國、甘出身、賁第傳、李智、黃四都鬥了分資,晚夕來與西門慶伴宿。打發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兒靈前祭畢,然後,西門慶在大廳上放桌席管待眾人。
那日院中李桂姐、吳銀兒並鄭月兒三家,都有人情來上紙。李瓶兒思想官哥兒,每日黃懨懨,連茶飯兒都懶待吃,題起來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啞了。西門慶怕他思想孩兒,尋了拙智,白日裡吩咐奶子、丫鬟和吳銀兒相伴他,不離左右。晚夕,西門慶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勸。薛姑子夜間又替他念《楞嚴經》、《解冤咒》,勸他:「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兒女,都是宿世冤家債主。《陀羅經》上不說的好:昔日有一婦人,生產孩兒三遍,俱不過兩歲而亡,婦人悲啼不已。抱兒江邊,不忍拋棄。感得觀世音菩薩化作一僧,謂此婦人曰:『不用啼哭,此非你兒,是你生前冤家。三度託生,皆欲殺汝。你若不信,我交你看。』將手一指,其兒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報言:『汝曾殺我來,我特來報冤。今因汝常持《佛頂心陀羅經》,善神日夜擁護,所以殺汝個得。我已蒙觀世音菩薩受度了,從今永不與汝為冤。』道畢,遂沉水中不見。不該我貧僧說,你這兒子,必是宿世冤家,託來你蔭下,化目化財,要惱害你身。為你捨了此《佛頂心陀羅經》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害你不得,故此離身。《一邊舍經而一邊人死,似難再言因果矣。而薛姑反以人死為舍經一報,說得有源有委,利嘴之可長如此,尼僧之利嘴如此。》到明日再生下來,才是你兒女。」《此一轉更妙。》李瓶兒聽了,終是愛緣不斷。但題起來,輒流涕不止。
須臾過了五日,到廿七日早晨,僱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紅銷金棺與幡幢、雪蓋、玉梅、雪柳圍隨,前首大紅銘旌,題著「西門塚男之樞」。吳道官廟裡,又差了十二眾青衣小道童兒來,繞棺轉咒生神玉章,動清樂送殯。眾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走至大街東口,將及門上,才上頭口。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痛,不叫他去。只是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大姐,家裡五頂轎子,陪喬親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兒、鄭月兒、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往墳頭去,留下孫雪娥、吳銀兒並兩個姑子在家與李瓶兒做伴兒。李瓶兒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趕著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只叫:「不來家虧心的兒喲!」叫的連聲氣破了。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慌的吳銀兒與孫雪娥向前搊扶起來,勸歸後邊去了。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想將起來,《記瓶兒初進門時何等冷落,尚歡喜忍耐,今雖子死,實無減於舊,遂淒涼痛苦如此,何人心之不能平耶。》拍了桌子,又哭個不了。
吳銀兒在旁,拉著他手勸說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拋閃你去了,那裡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嘆,休要只顧煩惱。」
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裡牆有縫,壁有眼,俺們不好說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已身。他將你孩子害了,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幾遭了!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裡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早是前者,你們都知道,漢子等閒不到我後邊,才到了一遭兒,你看他就背地裡唧喳成一塊,對著他姐兒每說我長道我短。俺們也不言語,每日洗眼兒看著他。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死哩!」《三句語就到自己心事,積恨之深可想。》
李瓶兒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裡,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爭執不得了,隨他罷!」
正說著,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活,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只怕往後爹與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裡投奔?」李瓶兒見他這般說,又心中傷痛起來,便道:「怪老婆,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總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往後你大娘生下哥兒小姐來,交你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的是什麼?」那如意兒方才不言語了。李瓶兒良久又悲慟哭起來,雪娥與吳銀兒兩個又解勸說道:「你肚中吃了些什麼,只顧哭了去!」一面叫繡春後邊拿了飯來,擺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兒怎生嚥下去!只吃了半甌兒,就丟下不吃了。西門慶在墳上,叫徐先生畫了穴,把官哥兒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懷中,抱孫葬了。
那日喬大戶並眾親戚都有祭祀,就在新蓋捲棚管待飲酒一日。來家,李瓶兒與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著頭又哭了。向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了望門寡,勞而無功,親家休要笑話。」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兒每各人壽數,誰人保的後來的事!常言先親後不改。親家每又不老,往後愁沒子孫?須要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說畢,作辭回家去了。西門慶在前廳教徐先生灑掃,各門上都貼闢非黃符。死者煞高三丈,向東北方而去,遇日遊神衝回不出,斬之則吉,親人不忌。西門慶拿出一匹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兒的戲耍物件都還在跟前,恐怕這瓶兒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拿到後邊去了。正是:
思想嬌兒晝夜啼,寸心如割命懸絲。
世間萬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離。
詞曰:
愁旋釋,還似織;淚暗拭,又偷滴。嗔怒著丫頭,強開懷,也只是恨懷千疊。拚則而今已拚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還倚欄杆,試重聽訊息。
——右調《帝臺春後》
話說當日西門慶陪親朋飲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裡來。雪娥正顧灶上,看收拾家火,聽見西門慶往房裡去,慌的兩步做一步走。《喜極時光景。》先是郁大姐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攛掇duō他往月娘房裡和玉簫、小玉一處睡去了。原來孫雪娥也住著一明兩暗三間房,一間床房,一間炕房。西門慶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聽見今日進來,連忙向前替西門慶接衣服,安頓中間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涼蓆,收拾鋪床,薰香澡牝pìn,走來遞茶與西門慶吃了,攙扶上床,脫靴解帶,打發安歇。一宿無話。
到次日廿八,乃西門慶正生日。剛燒畢紙,只見韓道國後生胡秀,到了門首,下頭口。左右稟知西門慶,就叫胡秀到廳上,磕頭見了,問他貨船在那裡。胡秀遞上書帳,說道:「韓大叔在杭州置了一萬兩銀子段絹貨物,見今直抵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未曾裝載進城。」
西門慶看了書帳,心內大喜,吩咐棋童看飯與胡秀吃了,教他往喬親家爹那裡見見去。就進來對吳月娘說:「韓夥計貨船到了臨清,使後生胡秀送書帳上來,如今少不得把對門房子打掃,卸到那裡,尋夥計收拾,開鋪子發賣。」
月娘聽了,就說:「你上緊尋著,也不早了。」
西門慶道:「如今等應二哥來,我就對他說。」
不一時,應伯爵來了。西門慶陪著他在廳上坐,就對他說:「韓夥計杭州貨船到了,缺少個夥計發賣。」
伯爵就說:「哥,恭喜!今日華誕的日子,貨船到,決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貨到與生日何關?然自是諛者投機語。》哥若尋賣手,不打緊,我有一相識,卻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緞子行賣手,連年運拙,閒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歲,眼力看銀水是不消說,寫算皆精,又會做買賣。此人姓甘,名潤,字出身,現在石橋兒巷住,倒是自己房兒。」
西門慶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見我。」
正說著,只見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先來磕頭。不一時,雜耍樂工都到了。廂房中打發吃飯。只見答應的節級拿票來回話說:「小的叫唱的,只有鄭愛月兒不到。他家鴇子說,收拾了才待來,被王皇親家人攔往宅裡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齊香兒、董嬌兒、洪四兒三個,收拾了便來也。」
西門慶聽見他不來,便道:「胡說!怎的不來?」便叫過鄭奉問:「怎的你妹子我這裡叫他不來?果系是被王皇親家攔了去?」那鄭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
西門慶道:「他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了?敢量我拿不得來!」便叫玳安兒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拿我個侍生帖兒,到王皇親家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我這裡請幾位客吃酒,鄭愛月兒答應下兩三日了,好歹放了他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裡。這等可惡!」一面叫鄭奉:「你也跟了去。」那鄭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邊來,央及玳安兒說道:「安哥,你進去,我在外邊等著罷。一定是王二老爹府裡叫,怕不還沒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沒動身,看怎的將就叫他好好的來罷。」
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去了,等我拿帖兒討去;若是在家藏著,你進去對他媽說,教他快收拾一答兒來,俺就替他回護兩句言語兒,爹就罷了。你們不知道他性格,他從夏老爹宅裡定下,你不來,他可知惱了哩。」這鄭奉一面先往家中說去,玳安同兩個排軍、一名節級也隨後走來。
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去了,因向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兒,這等可惡!在別人家唱,我這裡叫他不來。」
伯爵道:「小行貨子,他曉的什麼?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
西門慶道:「我倒見他酒席上說話兒伶俐,叫他來唱兩日試他,倒這等可惡!」
伯爵道:「哥今日揀這四個粉頭,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兒了。」
李銘道:「二爹,你還沒見愛月兒哩!」
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家吃酒,他還小哩,這幾年倒沒曾見,不知出落的怎樣的了。」
李銘道:「這小粉頭子,雖故好個身段兒,光是一味妝飾,唱曲也會,怎生趕的上桂姐一半兒。爹這裡是那裡?叫著敢不來!就是來了,虧了你?還是不知輕重。」正說著,只見胡秀來回話道:「小的到喬爹那邊見了來了,伺候老爹示下。」
西門慶教陳敬濟:「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令書僮寫一封書,使了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與你鈔關上錢老爹,教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須臾,陳敬濟取了一封銀子來交與胡秀,胡秀領了文書並稅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話下。
忽聽喝的道子響,平安來報:「劉公公與薛公公來了。」
西門慶忙冠帶迎接至大廳,見畢禮數,請至捲棚內,寬去上蓋蟒衣,上面設兩張交椅坐下。應伯爵在下,與西門慶關席陪坐。薛內相便問:「此位是何人?」
西門慶道:「去年老太監會過來,乃是學生故友應二哥。」
薛內相道:「卻是那快耍笑的應先兒麼?」
應伯爵欠身道:「老公公還記的,就是在下。」須臾,拿茶上來吃了。
只見平安走來稟道:「府裡周爺差人拿帖兒來說,今日還有一席,來遲些,叫老爹這裡先坐,不須等罷。」
西門慶看了帖兒,便說:「我知道了。」薛內相因問:「西門大人,今日誰來遲?」
西門慶道:「周南軒那邊還有一席,使人來說休要等他,只怕來遲些。」
薛內相道:「既來說,咱虛著他席面就是。」正說話間,王經拿了兩個帖兒進來:「兩位秀才來了。」
西門慶見帖兒上,一個是倪鵬,一個是溫必古,就知倪秀才舉薦了同窗朋友來了,連忙出來迎接。見都穿著衣巾進來,且不看倪秀才,只見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生的端莊質樸,落腮鬍,儀容謙仰,舉止溫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觀動靜若是。有幾句單道他好:
雖抱不羈之才,慣遊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傑之志已灰;家業凋零,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併送還了孔夫子;將致君澤民的事業及榮身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慾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闊其論,高其談,而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廣坐銜杯,遁世無悶,且作巖穴之隱相。
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每人遞書帕二事與西門慶祝壽。交拜畢,分賓主而坐。西門慶道:「久仰溫老先生大才,敢問尊號?」
溫秀才道:「學生賤字日新,號葵軒。」
西門慶道:「葵軒老先生。」又問:「貴庠?何經?」
溫秀才道:「學生不才,府學備數。初學《易經》。《口角妙甚。》一向久仰大名,未敢進拜。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巖,道及老先生盛德,敢來登堂恭謁。」
西門慶道:「承老先生先施,學生容日奉拜。只因學生一個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來書柬無人代筆。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會遇桂巖老先生,甚是稱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趨拜請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貺kuàng,感激不盡。」
溫秀才道:「學生匪才薄德,謬承過譽。」茶罷,西門慶讓至捲棚內,有薛、劉二老太監在座。薛內相道:「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
西門慶一面請寬了青衣,請進裡面,各遜讓再四,方才一邊一位,垂首坐下。
正敍談間,吳大舅、范千戶到了,敘禮坐定。不一時,玳安與同答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道:「四個唱的都叫來了。」
西門慶問:「可是王皇親那裡?」
玳安道:「是王皇親宅內叫,還沒起身,小的要拿他鴇子墩鎖,他慌了,才上轎,都一答兒來了。」
西門慶即出到廳臺基上站立。只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白紗挑線裙子。腰肢嫋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豔麗。正是:
萬種風流無處買,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媚極。若出一聲,便費分解,使俗筆為之,不知如何絮絮矣。》到後邊,與月娘眾人都磕了頭。看見李桂姐、吳銀兒都在跟前,各道了萬福,說道:「你二位來的早。」
李桂姐道:「我每兩日沒家去了。」因說:「你四個怎的這咱才來?」
董嬌兒道:「都是月姐帶累的俺們來遲了。收拾下,只顧等著他,白不起身。」鄭愛月兒用扇兒遮著臉,只是笑,不做聲。月娘便問:「這位大姐是誰家的?」
董嬌兒道:「娘不知道,他是鄭愛香兒的妹子鄭愛月兒。才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
月娘道:「可倒好個身段兒。」說畢,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兒,擺茶與眾人吃。
潘金蓮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們這裡邊的樣子,只是恁直尖了,不像俺外邊的樣子翹。俺外邊尖底停勻,你裡邊的後跟子大。」《一到金蓮,遂多此一番絜長較短,然不如此,不足以為金蓮也。》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勝,問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杖兒來瞧,因問:「你這樣兒是那裡打的?」
鄭愛月兒道:「是俺裡邊銀匠打的。」須臾,擺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銀姐,你陪他四個吃茶。」不一時,六個唱的做一處同吃了茶。李桂姐、吳銀兒便向董嬌兒四個說:「你們來花園裡走走。」
董嬌兒道:「等我每到後邊走走就來。」《伏案。》李桂姐和吳銀兒就跟著潘金蓮、孟玉樓,出儀門往花園中來。因有人在大卷棚內,就不曾過那邊去。只在這邊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官兒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夢中驚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兒在屋裡守著不出來。看見李桂姐、吳銀兒和孟玉樓、潘金蓮進來,連忙讓坐。桂姐問道:「哥兒睡哩?」
李瓶兒道:「他哭了這一日,才睡下了。」
玉樓道:「大娘說,請劉婆子來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廝請去?」
李瓶兒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請他去罷。」
正說話中間,只見四個唱的和西門大姐、小玉走來。大姐道:「原來你們都在這裡,卻教俺花園內尋你。」
玉樓道:「花園內有人,咱們不好去的,瞧了瞧兒就來了。」李桂姐問洪四兒:「你們四個在後邊做什麼,這半日才來?」
洪四兒道:「俺們在後邊四娘房裡吃茶來。」潘金蓮聽了,望著玉樓、李瓶兒笑,問洪四兒:「誰對你說是四娘來?」
董嬌兒道:「他留俺們在房裡吃茶,他每問來:『還不曾與你老人家磕頭,不知娘是幾娘?』他便說:『我是你四娘哩。』」
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奴才,別人稱你便好,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家大小,誰興你、誰數你、誰叫你是四娘?漢子在屋裡睡了一夜兒,得了些顏色兒,就開起染房來了。若不是大娘房裡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裡有桂姐,你房裡有楊姑奶奶,李大姐有銀姐在這裡,我那屋裡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裡去哩!」《敍述處好不扯淡,在金蓮又是絕正經事。》《一開口便非一二語可了,吾恨不得犁其舌。》
玉樓道:「你還沒曾見哩,今日早晨起來,打發他爹往前邊去了,在院子裡呼張喚李的,便那等花哨起來。」
金蓮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兒不宜哄。」《六宮生妒,士亦悲焉,況妒嫉如金蓮者乎!》又問小玉:「我聽見你爹對你奶奶說,要替他尋丫頭。說你爹昨日在他屋裡,見他只顧收拾不了,因問他。那小淫婦就趁勢兒對你爹說:『我終日不得個閒收拾屋裡,只好晚夕來這屋裡睡罷了。』你爹說:『不打緊,到明日對你娘說,尋一個丫頭與你使便了。』真個有此話?」《一入有心者之眼,便面目都是疑團,入世之難如是,可嘆,可嘆。》
小玉道:「我不曉的,敢是玉簫聽見來?」
金蓮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裡有人,等閒不往他後邊去。莫不俺們背地說他,本等他嘴頭子不達時務,慣傷犯人,俺們急切不和他說話。」《本為一宵之忿,忽又纏入其生平,小人故入人罪,往往皆然。》
正說著,繡春拿了茶上來。正吃間,忽聽前邊鼓樂響動,荊都監眾人都到齊了,遞酒上座,玳安兒來叫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了。那日,喬大戶沒來。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才罷,做了個笑樂院本。割切上來,獻頭一道湯飯。只見任醫官到了,冠帶著進來。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任醫官令左右,氈包內取出一方壽帕、二星白金來,與西門慶拜壽。說道:「昨日韓明川說,才知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
西門慶道:「豈敢動勞車駕,又兼謝盛儀。外日多謝妙藥。」彼此拜畢,任醫官還要把盞,西門慶辭道:「不消了。」一面脫了大衣,與眾人見過,就安在左首第四席,與吳大舅相近而坐。獻上湯飯並手下攢盒,任醫官謝了,令僕從領下去。四個唱的彈著樂器,在旁唱了一套壽詞。西門慶令上席分頭遞酒。下邊樂工呈上揭帖,劉、薛二內相揀了「韓湘子度陳半街」《昇仙會》雜劇。才唱得一折,只見喝道之聲漸近,平安進來稟道:「守備府周爺來了。」
西門慶慌忙迎接。未曾相見,就先請寬盛服。周守備道:「我來要與四泉把一盞。」
薛內相說道:「周大人不消把盞,只見禮兒罷。」於是二人交拜畢,才與眾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鍾箸。下邊就是湯飯割切上來,又是馬上人兩盤點心、兩盤熟肉、兩瓶酒。
周守備謝了,令左右領下去,然後坐下。一面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飲酒。正是:
舞低楊柳樓頭月,歌罷桃花扇底風。
吃至日暮,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西門慶送出來,任醫官因問:「老夫人貴恙覺好了?」
西門慶道:「拙室服了良劑,已覺好些。這兩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說畢,任醫官作辭上馬而去。落後又是倪秀才、溫秀才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說道:「容日奉拜請教。寒家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與老先生居住。連寶眷都搬來,一處方便。學生每月奉上束脩,以備菽水之需。」
溫秀才道:「多承厚愛,感激不盡。」
倪秀才道:「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發二秀才去了。西門慶陪客飲酒,吃至更闌方散。
四個唱的都歸在月娘房內,唱與月娘、大妗子、楊姑娘眾人聽。西門慶還在前邊留下吳大舅、應伯爵,復坐飲酒。看著打發樂工酒飯吃了,先去了。其餘席上家火都收了,又吩咐從新後邊拿果碟兒上來,教李銘、吳惠、鄭奉上來彈唱,拿大杯賞酒與他吃。應伯爵道:「哥今日華誕設席,列位都是喜歡。」
李銘道:「今日薛爺和劉爺也費了許多賞賜,落後見桂姐、銀姐又出來,每人又遞了一包與他。只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頑些。」不一時,畫童兒拿上果碟兒來,應伯爵看見酥油蚫螺,就先揀了一個放在口內,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說道:「倒好吃。」
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
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說道:「老舅,你也請個兒。」於是揀了一個,放在吳大舅口內。又叫李銘、吳惠、鄭奉近前,每人揀了一個賞他。
正飲酒間,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後邊,叫那四個小淫婦出來。我便罷了,也叫他唱個兒與老舅聽,再遲一回兒,便好去。今日連遞酒,他只唱了兩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動身,說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後邊唱與妗子和娘每聽哩,便來也。」
伯爵道:「賊小油嘴,你幾時去來?還哄我。」因叫王經:「你去。」那王經又不動。伯爵道:「我使著你們都不去,等我自去罷。」
正說著,只聞一陣香風過,覺有笑聲,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兒答著頭出來。伯爵看見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搭上頭兒,心裡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兒。不唱個曲兒與俺們聽,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兒米買一石七八斗,夠你家鴇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個月。」
董嬌兒道:「哥兒,恁便宜衣飯兒,你也入了籍罷了。」
洪四兒道:「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們去罷了。」
齊香兒道:「俺們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
伯爵道:「誰家?」
齊香兒道:「是房簷底下開門的那家子。」
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兒家?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多虧你大爹這裡人情,替李桂兒說,連你也饒了。這一遭,雀兒不在那窠兒罷了。」《語語靈穎,俗筆有一字否?補出時線索生動,的是針工匠斧。》齊香兒笑罵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說。」
伯爵道:「你笑話我老?我半邊俏!把你這四個小淫婦兒還不夠擺佈哩。」
洪四兒笑道:「哥兒,我看你行頭不怎麼好,光一味好撇。」
伯爵道:「我那兒,到跟前看手段還錢。」又道:「鄭家那賊小淫婦兒,吃了糖五老座子兒,白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掛著那孤老兒在家裡?」
董嬌兒道:「他剛才聽見你說,在這裡有些怯床。」
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樂器來,每人唱一套,你們去罷,我也不留你了。」
西門慶道:「也罷,你們兩個遞酒,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
齊香兒道:「等我和月姐唱。」當下,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坐在交床上,歌美韻,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鬥鵪鶉》「夜去明來」。董嬌兒遞吳大舅酒,洪四兒遞應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換盞,倚翠偎紅。正是:
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迷楚館。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又叫春鴻上來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備馬,拿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
西門慶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吳大舅與伯爵起身作別。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甘夥計來見我,批合同。我會了喬親家,好收拾那邊房子卸貨。」
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辭,與吳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燈籠。吳大舅便問:「剛才姐夫說收拾那裡房子?」
伯爵道:「韓夥計貨船到,他新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叫我替他尋個夥計。」
大舅道:「幾時開張?咱們親朋少不得作賀作賀。」《此段似閒,然得此便覺餘波縈迥,文勢不窘。》須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胡同口上,吳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爹到家。」
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了。」一面作辭,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去了,回後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家爹這邊只顧處,不消計較。」當下就和甘夥計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五分,喬大戶三分,其餘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蓋土庫,裝畫牌面,待貨車到日,堆卸開張。後邊又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回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脩,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畫童兒小廝服侍他。《伏。》西門慶家中宴客,常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兒,又在對門看著收拾。楊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家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眾人圍著吃了一回。只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了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裡去了。劉婆子說:「哥兒驚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幾服藥。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打發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玩耍。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鍾酒,不敢久坐,就去了。眾人就拿李瓶兒頂缺。金蓮又教吳銀兒、桂姐唱了一套。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家去了。
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裡歇了一夜,早晨又請任醫官來看他,惱在心裡。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踩了一腳狗屎,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鞋,滿幫子都展汙了。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了,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兒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才吃了老劉的藥,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開了門放出去,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這咱晚,這狗也該打發去了,只顧還放在這屋裡做什麼?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教他」二字來得奇特。》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才三四日兒,踩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我來,你也該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的?」
春梅道:「我頭裡就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餵他些飯,關到後邊院子裡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兒瞅著我。」
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我知道你在這屋裡成了把頭,把這打來不作準。」因叫他到跟前:「瞧,踩的我這鞋上的齷齪!」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搵著抹血,忙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採過來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
春梅於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
那邊官哥才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可恨。》又使了繡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罷,只怕嚇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躺在裡間炕上,聽見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繡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得他那邊姐姐說,只怕嚇了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
金蓮緊自心裡惱,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貨,你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干你事,來勸什麼?什麼紫荊樹、驢扭棍,單管外合裡應。」
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罵得痛快。》我怎的外合裡應?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
金蓮道:「你明日夾著那老屄走,怕他家拿長鍋煮吃了我!」《一念情慾之起,忿怒之發,不難滅倫敗紀,不獨一金蓮也。》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擦他,走到裡邊屋裡嗚嗚咽咽哭去了,隨著婦人打秋菊。打夠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欄杆,打的皮開肉綻,才放出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可恨。》李瓶兒在那邊,只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西門慶在對門房子裡,與伯爵、崔本、甘夥計吃了一日酒散了,逕往玉樓房中歇息。
到次日,周守備家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兒見官哥兒吃了劉婆子藥不見動靜,夜間又著驚嚇,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來對月娘說:「我向房中拿出他壓被的一對銀獅子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趕八月十五日岳廟裡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裡講定個數兒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到幾時有,才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來?」《老到。》
月娘道:「你也說的是。」一面使來安兒叫了賁四來,向月娘眾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五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印造經數去了。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裡做鞋哩。」兩個攜著手兒往前邊來。賁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
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在簷下納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綢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頭線兒,好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
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裡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
金蓮瞧了一回,三個都在廳臺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裡不在?」
大姐道:「他不知那裡吃了兩盅酒,在屋裡睡哩。」孟玉樓便向金蓮道:「剛才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哈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裡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了。」
金蓮道:「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兒是傻子,只像牛身上拔一根毛兒。你孩兒若沒命,休說捨經,隨你把萬里江山捨了也成不得。如今這屋裡,只許人放火,不許俺們點燈。大姐聽著,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兒不上色,偏他會那等輕狂使勢,大清早晨,刁蹬著漢子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們又不管。每常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兒說話:『我心裡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裡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duō往別人屋裡去了。俺們自恁好罷了,《好得有數。》《說得鑿鑿,即使瓶兒百吻,亦無可辨。》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不是俺們爭這個事,怎麼昨日漢子不進你屋裡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裡?推看孩子,你便吃藥,一徑把漢子作成,和吳銀兒睡了一夜,《說作成銀兒,隱然見不作成我為可怨,把自家長技冤人,固是小人度君子之腹。》一逕顯你那乖覺,叫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說了。昨日晚夕,人進屋裡踩了一腳狗屎,打丫頭趕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嚇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走來勸什麼的驢扭棍傷了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氣,叫我墩了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罷!教我說,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
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
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的腸子,單管黃貓黑尾,外合裡應,只替人說話。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喚。得不得人家一個甜頭兒,千也說好,萬也說好。想著迎頭兒養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把人恨不得踩到泥裡頭還踩。今日如此天也有眼,你的孩兒也生出病來了。」
正說著,只見賁四往經鋪裡交回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臺基上坐的,只顧在儀門外立著,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每閃閃兒,賁四來了。」
金蓮道:「怪囚根子,你叫他進去,不是才乍見他來?」來安兒說了,賁四低著頭,一直後邊見月娘、李瓶兒,說道:「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家收了。講定印造綾殼《陀羅》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準在十四日早抬經來。」李瓶兒連忙向房裡取出一個銀香球來,叫賁四上天平兌了,十五兩。李瓶兒道:「你拿了去,除找與他,別的你收著,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舍經,與你們做盤纏就是了,省的又來問我要。」賁四於是拿了香球出來,李瓶兒道:「四哥,多累你。」賁四躬著身說道:「小人不敢。」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與經鋪了?」
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剛才六娘又與了這件銀香球。」
玉樓、金蓮瞧了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家去了。玉樓向金蓮說道:「李大姐像這等都枉費了錢。他若是你的兒女,就是榔頭也摏不死;他若不是你兒女,莫說舍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什麼繭兒幹不出來!」
兩個說了一回,都立起來。金蓮道:「咱們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因問大姐:「你去不去?」
大姐道:「我不去。」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兒,兩個同來到大門裡首站立。因問平安兒:「對門房子都收拾了?」
平安道:「這咱哩?昨日爹看著就都打掃乾淨了。後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還要裝廂房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開啟,一溜三間,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在出月開張。」
玉樓又問:「那寫書的溫秀才,家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後邊那一張涼床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
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
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著,只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琅琅搖著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教平安兒:「你叫住他,與俺們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這囚根子,看著過來再不叫!俺們出來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放下擔兒,金蓮便問玉樓道:「你要磨,都教小廝帶出來,一答兒裡磨了罷。」於是使來安兒:「你去我屋裡,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兒,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
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裡,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拿出來。」那來安兒去不多時,兩隻手提著大小八面鏡子,懷裡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臭小囚兒,你拿不了,做兩遭兒拿,如何恁拿出來?一時叮噹了我這鏡子怎了?」
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裡的?」
金蓮道:「是人家當的,我愛他且是亮,安在屋裡,早晚照照。」因問:「我的鏡子只三面?」
玉樓道:「我大小只兩面。」
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
來安道:「這兩面是春梅姐的,捎出來也叫磨磨。」
金蓮道:「賊小肉兒,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成日只撾著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鏡子,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都淨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拿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證:
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影動碧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姮娥傍月陰。
婦人看了,就付與來安兒收進去。玉樓便令平安,問鋪子裡傅夥計櫃上要五十文錢與磨鏡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錢,只顧立著不去。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平安道:「俺當家的奶奶問你怎的煩惱。」
老子道:「不瞞哥哥說,老漢今年癡長六十一歲,在前丟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浪遊,不幹生理。老漢日逐出來掙錢養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與街上搗子耍錢。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回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氣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家去,教老漢逐日抓尋他不著個下落。待要賭氣不尋他,老漢恁大年紀,只生他一個兒子,往後無人送老;有他在家,見他不成人,又要惹氣。似這等,乃老漢的業障。有這等負屈銜冤,各處告訴,所以淚出痛腸。」
玉樓叫平安兒:「你問他,你這後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了?」
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
玉樓道:「不打緊處,我屋裡抽屜內有塊臘肉兒哩。」即令來安兒:「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拿與你來。」
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家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
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裡有?可知好哩。」
金蓮也叫過來安兒來:「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拿兩根醬瓜兒出來,與他媽媽兒吃。」那來安去不多時,拿出半腿臘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兒,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了你!你家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內,望著玉樓、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著擔兒,搖著驚閨葉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幾時在家不好來?」
金蓮道:「賊囚,你早不說做什麼來?」
平安道:「罷了,也是他造化。可哥二位娘出來看見叫住他,照顧了他這些東西去了。」正是:
閒來無事倚門楣,恰見驚閨一老來。
不獨纖微能濟物,無緣滴水也難為。
詩曰:
野寺根石壁,諸龕遍崔巍。
前佛不復辨,百身一莓苔。
惟有古殿存,世尊亦塵埃。
如聞龍象泣,足令信者哀。
公為領兵徒,咄嗟檀施開。
吾知多羅樹,卻倚蓮花臺。
諸天必歡喜,鬼物無嫌猜。
話說那山東東平府地方,向來有個永福禪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開山是那萬回老祖。怎麼叫做萬回老祖?因那老祖做孩子的時節,才七八歲,有個哥兒從軍邊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兒,時常在家啼哭。
忽一日,孩子問母親,說道:「娘,這等清平世界,咱家也盡捱得過,為何時時掉下淚來?娘,你說與咱,咱也好分憂的。」老娘就說:「小孩子,你那裡知道。自從你老頭兒去世,你大哥兒到邊上去做了長官,四五年,信兒也沒一個。不知他生死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說著,又哭起來。那孩子說:「早是這等,有何難哉!娘,如今哥在那裡?咱做弟郎的,早晚間走去抓尋哥兒,討個信來,回覆你老人家,卻不是好?」那婆婆一頭哭,一頭笑起來,說道:「怪呆子,你哥若是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遼東地面,去此一萬餘里,就是好漢子,也走四五個月才到哩,你孩兒家怎麼去的?」那孩子就說:「嗄shà,若是果在遼東,也終不在個天上,我去尋哥兒就回也。」只見他把穿鞋兒繫好了,把直掇duō兒整一整,望著婆兒拜個揖,一溜煙去了。那婆婆叫之不應,追之不及,愈添愁悶。也有鄰舍街坊、婆兒婦女前來解勸,說道:「孩兒小,怎去的遠?早晚間自回也。」因此,婆婆收著兩眶眼淚,悶悶坐的。看看紅日西沉,那婆婆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只見遠遠黑魆魆影兒裡,有一個小的兒來也。那婆婆就說:「靠天靠地,靠日月三光。若的俺小的兒子來了,也不枉了俺修齋吃素的念頭。」只見那萬回老祖忽地跪到跟前說:「娘,你還未睡哩?咱已到遼東抓尋哥兒,討的平安家信來也。」《荒唐得妙。》
婆婆笑道:「孩兒,你不去的正好,免教我老人家掛心。只是不要吊謊哄著老娘。那有一萬里路程朝暮往還的?」
孩兒道:「娘,你不信麼?」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他哥兒手筆。又取出一件汗衫,帶回漿洗,也是婆婆親手縫的,毫釐不差。因此鬨動了街坊,叫做「萬回」。日後舍俗出家,就叫做「萬回長老」。果然道德高妙,神通廣大。曾在後趙皇帝石虎跟前,吞下兩升鐵針,又在樑武皇殿下,在頭頂上取出舍利三顆。因此敕建永福禪寺,做萬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費了多少錢糧。正是:
神僧出世神通大,聖主尊隆聖澤深。
不想歲月如梭,時移事改。那萬回老祖歸天圓寂,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們,一個個多化去了。只有幾個憊賴和尚,養老婆,吃燒酒,《是和尚正課。》甚事兒不弄出來!不消幾日兒,把袈裟也當了,鍾兒、磬兒都典了,殿上椽兒、磚兒、瓦兒換酒吃了。弄的那雨淋風颳,佛像兒倒的,荒荒涼涼,將一片鐘鼓道場,忽變作荒煙衰草。三四十年,那一個肯扶衰起廢!不想有個道長老,原是西印度國出身,因慕中國清華,打從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個年頭,才到中華區處。迤邐來到山東,就卓錫在這個破寺裡,面壁九年,不言不語,《是佛法,亦是文詮。》真個是:
佛法原無文字障,工夫向好定中尋。
忽一日發個念頭,說道:「呀,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樣了,這些蠢狗才攮nǎng的禿驢,只會吃酒吃飯,把這古佛道場弄得赤白白地,豈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那個做主?咱不出頭,那個出頭?況山東有個西門大官人,居錦衣之職,他傢俬鉅萬,富比王侯,前日餞送蔡御史,曾在咱這裡擺設酒席。他見寺宇傾頹,就有個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為主作倡,管情早晚間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須去走一遭。」當時喚起法子徒孫,打起鐘鼓,舉集大眾,上堂宣揚此意。那長老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禪衣猩血染,雙環掛耳是黃金。
手中錫杖光如鏡,百八明珠耀日明。
開覺明路現金繩,提起凡夫夢亦醒。
龐眉紺髮銅鈴眼,道是西天老聖僧。
長老宣揚已畢,就叫行者拿過文房四寶,寫了一篇疏文。好長老,真個是古佛菩薩現身。於是辭了大眾,著上禪鞋,戴上個斗笠子,一壁廂直奔到西門慶家裡來。
且說西門慶辭別了應伯爵,走到吳月娘房內,把應伯爵薦水秀才的事體說了一番,就說道:「咱前日東京去,多得眾親朋與咱把盞,如今少不得也要整酒回答他。今日到空閒,就把這事兒完了罷。」當下就叫了玳安,吩咐買辦下飯之類。又吩咐小廝,分頭去請各位。一面拉著月娘,走到李瓶兒房裡來看官哥。李瓶兒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兒來。只見眉目稀疏,就如粉塊妝成,笑欣欣,直攛到月娘懷裡來。月娘把手接著,抱起道:「我的兒,如此乖覺,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說:「兒,長大起來,恁地奉養老娘哩!」李瓶兒就說:「娘說那裡話。假饒兒子長成,討的一官半職,也先向上頭封贈起,那鳳冠霞帔,穩穩兒先到娘哩。」《語出至誠,不可看作尋常討好。》西門慶介面便說:「兒,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學你家老子做個西班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期望中更多賣弄,小人口角爾爾,奈折福何?》正說著,不想潘金蓮在外邊聽見,不覺怒從心上起,《芥菜子偏落在繡花針眼裡。》
就罵道:「沒廉恥、弄虛脾的臭娼根,偏你會養兒子!也不曾經過三個黃梅、四個夏至,又不曾長成十五六歲,出幼過關,上學堂讀書,還是個水泡,與閻羅王合養在這裡的,怎見的就做官,就封贈那老夫人?怪賊囚根子,沒廉恥的貨,怎的就見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雖發於妒心,亦是正論。》正在嘮嘮叨叨,喃喃吶吶,一頭罵,一頭著惱的時節,只見玳安走將進來,叫聲「五娘」
,說道:「爹在那裡?」潘金蓮便罵:「怪尖嘴的賊囚根子,那個曉的你什麼爹在那裡!怎的到我這屋裡來?他自有五花官誥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養他的在那裡,《遷怒處使聞者突然,極扯淡,又煞甚要緊。》那裡問著我討!」那玳安就曉的不是路了,望六娘房裡就走。《知局。》走到房門前,打個咳嗽,朝著西門慶道:「應二爹在廳上。」
西門慶道:「應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
玳安道:「爹出去便知。」
西門慶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兒,走到外邊。見伯爵,正要問話,只見那募緣的道長老已到西門慶門首了。高聲叫:「阿彌陀佛!這是西門老爹門首麼?那個掌事的管家與吾傳報一聲,說道:扶桂子,保蘭孫,求福有福,求壽有壽。《四語刺人心苗。》東京募緣的長老求見。」原來,西門慶平日原是一個撒漫使錢的漢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歡喜,也要幹些好事,保佑孩兒。小廝們通曉得,並不作難,一壁廂進報西門慶。西門慶就說:「且叫他進來看。」不一時,請那長老進到花廳裡面,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出身西印度國,行腳到東京汴梁,卓錫在永福禪寺,面壁九年,頗傳心印。只為那宇殿傾頹,琳宮倒塌,貧僧想起來,為佛弟子,自應為佛出力,因此上貧僧發了這個念頭。前日老檀越餞行各位老爹時,悲憐本寺廢壞,也有個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時,諸佛菩薩已作證盟。貧僧記的佛經上說得好: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捨莊嚴佛像者,主得桂子蘭孫,端嚴美貌,日後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故此特叩高門,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開疏發心,成就善果。」就把錦帕展開,取出那募緣疏簿,雙手遞上。不想那一席話兒,早已把西門慶的心兒打動了,不覺的歡天喜地,《和尚語,自是募化口頭禪,恰湊著閨房摩弄期願心,當是因緣拍合。》接了疏簿,就叫小廝看茶。揭開疏簿,只見寫道:
伏以白馬駝經開象教,竺騰衍法啟宗門。大地眾僧,無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盡皆蘭若莊嚴。看此瓦礫傾頹,成甚名山勝境?若不慈悲喜捨,何稱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禪寺,古佛道場,焚修福地。啟建自樑武皇帝,開山是萬回祖師。規制恢弘,彷彿那給孤園黃金鋪地;雕樓精製,依稀似只洹舍白玉為階。高閣摩空,旃檀氣直接九霄雲表;層基亙地,大雄殿可容千眾禪僧。兩翼巍峨,盡是琳宮紺宇;廊房潔淨,果然精勝洞天。那時鐘鼓宣揚,盡道是寰中佛國;只這緇流濟楚,卻也像塵界人天。那知歲久年深,一暫態移事換。莽和尚縱酒撒潑,毀壞清規;呆道人懶惰貪眠,不行打掃。《一對廢寺絕好門聯。》漸成寂寞,斷絕門徒;以致淒涼,罕稀瞻仰。兼以鳥鼠穿蝕,那堪風雨漂搖。棟宇摧頹,一而二,二而三,支撐靡計;牆垣坍塌,日復日,年復年,振起無人。硃紅櫺槅,拾來煨酒煨茶;合抱棟樑,拿去換鹽換米。風吹羅漢金消盡,雨打彌陀化作塵。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為灌莽荊榛。雖然有成有敗,終須否極泰來。幸而有道長老之虔誠,不忍見梵王宮之廢敗。發大弘願,遍叩檀那。伏願鹹起慈悲,盡興惻隱。樑柱椽楹,不拘大小,喜捨到高題姓字;銀錢布幣,豈論豐贏,投櫃入疏簿標名。仰仗著佛祖威靈,福祿壽永永百年千載;倚靠他伽藍明鏡,父子孫個個厚祿高官。瓜瓞綿綿,森挺三槐五桂;門庭奕奕,輝煌金阜錢山。凡所營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慳qiān心。謹疏。
西門慶看畢,恭恭敬敬放在桌兒上面,對長老說:「實不相瞞,在下雖不成個人家,也有幾萬產業,《謀已便誇,的真市井蘭亭。》忝居武職。不想偌大年紀,未曾生下兒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賤內生下孩子,咱萬事已是足了。偶因餞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見廟字傾頹,實有個舍財助建的念頭。蒙老師下顧,那敢推辭!」拿著兔毫妙筆,正在躊躇之際,應伯爵就說:「哥,你既有這片好心為侄兒發願,何不一力獨成,《伯爵一片諛腸,奈何長老卻無保頭錢奉送。》也是小可的事體。」
西門慶拿著筆笑道:「力薄,力薄。」
伯爵又道:「極少也助一千。」
西門慶又笑道:「力薄,力薄。」那長老就開口說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貧僧多口,我們佛家的行徑,只要隨緣喜捨,終不強人所難,但憑老爹發心便是。此外親友,更求檀越吹噓吹噓。」
西門慶說道:「還是老師體量。少也不成,就寫上五百兩。」擱了兔毫筆,那長老打個問訊謝了。西門慶又說:「我這裡內官太監、府縣倉巡,一個個都與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們寫。寫的來,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情與老師成就這件好事。」當日留了長老素齋,相送出門。正是:
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災父母心。
西門慶送了長老,轉到廳上,與應伯爵坐地,道:「我正要差人請你,你來的正好。我前日往西京,多謝眾親友們與咱把盞,今日安排小酒與眾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這個長老,鬼混了一會兒。」
伯爵便說道:「好個長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說話中間,連咱也心動起來,做了施主。」
西門慶說道:「你又幾時做施主來?疏簿又是幾時寫的?」《呆致。》
應伯爵笑道:「哥,你不知道,佛經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財施。難道我從旁攛掇duō的,不當個心施?」《不獨韻趣,伯爵直能自佔地位。》
西門慶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無心哩。」兩人拍手大笑,應伯爵就說:「小弟在此等待客來,哥有正事,自與嫂子商議去。」
只見西門慶別了伯爵,轉到內院裡頭,只見那潘金蓮嘮嘮叨叨,沒揪沒采,不覺的睡魔纏擾,打了幾個噴涕,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睡去了。李瓶兒又為孩子啼哭,自與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只有吳月娘與孫雪娥兩個看著整辦下飯。西門慶走到面前坐的,就把道長老募緣與自己開疏的事,備細說了一番。又把應伯爵耍笑打覷的話也說了一番。歡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會。
那吳月娘畢竟是個正經的人,不慌不忙說下幾句話兒,到是西門慶頂門上針。正是:
妻賢每至雞鳴警,款語常聞藥石言。
月娘說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兒。你又發起善念。廣結良緣,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只是那善念頭怕他不多,那惡念頭怕他不盡。《真是道學種子。》哥,你日後那沒來回沒正經養婆娘,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體,少幹幾樁兒,卻不儹下些陰功,與那小孩子也好!」
西門慶笑道:「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註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搊亂扯,歪廝纏做的?《自信處卻說得道理鑿鑿,是以聖人惡佞舌。》咱聞那佛祖西天,也只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傢俬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姮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口角逼真市井,妙。》
月娘笑道:「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兒內,怎生改得!」《絕妙比方,更趣絕。》正在笑間,只見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個盒兒,直闖進來,朝月娘打問訊,又向西門慶拜了拜,說:「老爹,你倒在家裡。」
月娘一面讓坐。
看官聽說,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賣蒸餅兒生理。《畢竟原有善緣。》不料生意淺薄,與寺裡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眉來眼去,刮上了四五六個。常有些饅頭齋供拿來進奉他,又有那應付錢與他買花,開地獄的布,送與他做裹腳。《敘得歷落,卻又是和尚等本色。》他丈夫那裡曉得!以後,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門情熟,就做了個姑子。專一在士夫人家往來,包攬經懺。又有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叫他牽引。聞得西門慶家裡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頻頻往來。有一隻歌兒道得好:
尼姑生來頭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個光頭好像師父師兄並師弟,《妙。》只是鐃鈸原何在裡床?《奇想。》
薛姑子坐下,就把小盒兒揭開,說道:「咱們沒有什麼孝順,拿得施主人家幾個供佛的果子兒,權當獻新。」
月娘道:「要來竟自來便了,何苦要你費心!」只見潘金蓮睡覺,聽得外邊有人說話,又認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來聽看。見李瓶兒在房中弄孩子,因曉得王姑於在此,也要與他商議保佑官哥。因一同走到月娘房中。大家道個萬福,各各坐地。西門慶因見李瓶兒來,又把那道長老募緣與自家開疏舍財,替官哥求福的事情,又說一番。不想惱了潘金蓮,抽身竟走,喃喃噥噥,竟自去了。那薛姑子聽了,就站將起來,合掌叫聲:「佛阿!老爹你這等樣好心作福,怕不得壽年千歲,五男二女,七子團圓。只是我還有一件,說與你老人家,這個因果費不甚多,更自獲福無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曇雪山修道,迦葉尊散髮鋪地,二祖師投崖飼虎,給孤老滿地黃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
西門慶笑道:「姑姑且坐下,細說什麼功果,我便依你。」薛姑子就說:「我們佛祖留下一卷《陀羅經》,專一勸人生西方淨土。因為那肉眼凡夫,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說此經,勸你專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輪回。那佛祖說的好,如有人持誦此經,或將此經印刷抄寫,轉勸一人至千萬人持誦,獲福無量。況且此經裡面又有護諸童子經呪,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從此發心,方得易長易養,災去福來。如今這副經板現在,只沒人印刷施行。老爹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幾千卷,裝釘完成,普施十方。那個功德真是大的緊。」
西門慶道:「這也不難,只不知這一卷經要多少紙札,多少裝釘,多少印刷,有個細數才好動彈。」
薛姑子又道:「老爹,你那裡去細細算他,《夾帳背手,包在一句中。》只消先付九兩銀子,叫經坊裡印造幾千萬卷,裝釘完滿,以後一攪果算還他就是了。」
正說的熱鬧,只見陳敬濟要與西門慶說話,尋到捲棚底下,剛剛湊巧遇著了潘金蓮憑欄獨惱。猛抬頭兒見了敬濟,就是貓兒見了魚鮮飯一般,不覺把一天愁悶都改做春風和氣。《煩惱中見了歡喜冤家,固火炕一劑清涼飲。》兩個見沒有人來,就執手相偎,剝嘴咂舌頭。兩個肉麻頑了一回,又恐怕西門慶出來撞見,連算帳的事情也不提了。一雙眼又像老鼠兒防貓,左顧右盼,要做事又沒個方便,《情事如畫。》只得一溜煙出去了。
且說西門慶聽了薛姑子的話頭,不覺又動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一封銀子,準準三十兩,便交付薛姑子與王姑子:「即便同去經坊裡,與我印下五千卷經,待完了,我就算帳找他。」正話間,只見書僮忙忙來報道:「請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得是吳大舅、花大舅、謝希大、常峙節這一班。
西門慶忙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廝擺下桌兒,請眾人一行兒分班列次,各敘長幼坐的。不一時,大魚大肉、時新果品,一齊兒捧將出來。只見酒逢知己,形跡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兩謊的,歌的歌,唱的唱,頑不盡少年場光景,說不了醉鄉里日月。《只以幾句便了酒中情景,是文章捷收法。》正是:
秋月春花隨處有,賞心樂事此時同。
詩曰:
清河豪士天下奇,意氣相投山可移。
濟人不惜千金諾,狂飲寧辭百夜期。
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
堂中亦有三千士,他日酬恩知是誰?
話說西門慶留下兩個歌童,隨即打發苗家人回書禮物,又賞了些銀錢。苗實領書,磕頭謝了出門。後來不多些時,春燕死了,只春鴻一人,正是:
千金散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
卻說常峙節自那日求了西門慶的事情,還不得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恰遇西門慶從東京回家,今日也接風,明日也接風,一連過了十來日,只不得個會面。常言道,見面情難盡。一個不見,卻告訴誰?每日央了應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門首問聲,說不在,就空回了。《一求人,便有此苦。》回家又被渾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房子沒間住,吃這般懊惱氣。你平日只認的西門大官人,今日求些賙濟,也做了瓶落水。」說的常峙節有口無言,呆瞪瞪不敢做聲。《貧賤與富貴交,往往有虛名無實一惠,數口掃盡。》到了明日,早起身尋了應伯爵,來到一個酒店內,便請伯爵吃三杯。《亦所不免。》
伯爵道:「這卻不當生受。」常峙節拉了坐下,量酒打上酒來,擺下一盤燻肉、一盤鮮魚。酒過兩巡,常峙節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門大官人說的事情,這幾日通不能會面,房子又催逼的緊,昨晚被房下聒絮了一夜,耐不得。五更抽身,專求哥趁著大官人還沒出門時,慢慢的候他。《苦語。》不知哥意下如何?」
應伯爵道:「受人之託,必當終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兩個又吃過幾杯,應伯爵便推早酒不吃了。常峙節又勸一杯,算還酒錢,一同出門,徑奔西門慶家裡來。
那時,正是新秋時候,金風薦爽。西門慶連醉了幾日,覺精神減了幾分。正遇周內相請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園藏春塢,和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五個尋花問柳玩耍,好不快活。《窮鬼已自可憐,而複寫一段富貴飽暖受用,與之相形,惡甚。》常峙節和應伯爵來到廳上,問知大官人在屋裡,滿心歡喜。坐著等了好半日,卻不見出來。只見門外書僮和畫童兩個抬著一隻箱子,都是綾絹衣服,氣吁吁走進門來,亂嚷道:「等了這半日,還只得一半。」就廳上歇下。應伯爵便問:「你爹在那裡?」
書僮道:「爹在園裡玩耍哩。」
伯爵道:「勞你說聲。」兩個依舊抬著進去了。不一時,書僮出來道:「爹請應二爹、常二叔少待,便來也。」兩人又等了一回,西門慶才走出來。二人作了揖,便請坐的。伯爵道:「連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卻怎的在家裡?」
西門慶道:「自從那日別後,整日被人家請去飲酒,醉的了不得,通沒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請酒,我只推有事不去。」
伯爵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裡抬來的?」
西門慶道:「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還做不完,才勾一半哩。」常峙節伸著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費事!小戶人家,一匹布也難得。哥果是財主哩。」《孟子曰:「勿視其巍巍然」,正欲開豁此等眼孔。》西門慶和應伯爵都笑起來。伯爵道:「這兩日,杭州貨船怎的還不見到?不知買賣貨物何如。這幾日,不知李三、黃四的銀子,曾在府裡頭開了些送來與哥麼?」
西門慶道:「貨船不知在那裡耽擱著,書也沒捎封寄來,好生放不下。李三、黃四的,又說在出月才關。」
應伯爵捱到身邊坐下,乘閒便說:《開口告人之難如此。》「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沒的空,不曾說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團,沒個理會。如今又是秋涼了,身上皮襖兒又當在典鋪裡。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須救急時無,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裡絮絮叨叨。況且尋的房子住著,也是哥的體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來求哥,早些賙濟他罷。」
西門慶道:「我曾許下他來,因為東京去,費的銀子多了,本待等韓夥計到家,和他理會。如今又如此要緊?」
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緊,當不得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
西門慶躊躇了半晌道:「既這等,也不難。且問你,要多少房子才夠住?」
伯爵道:「他兩口兒,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坐、一間床房、一間廚灶,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論著價銀,也得三四個多銀子。哥只早晚湊些,教他成就了這樁事罷。」
西門慶道:「今日先把幾兩碎銀與他拿去,買件衣服,辦些家活,盤攪過來,待尋下房子,我自兌銀與你成交,可好麼?」兩個一齊謝道:「難得哥好心。」
西門慶便叫書僮:「去對你大娘說,皮匣內一包碎銀取了出來。」書僮應諾。不一時,取了一包銀子出來,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對常峙節道:「這一包碎銀子,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開啟與常峙節看,都是三五錢一塊的零碎紋銀。常峙節接過放在衣袖裡,就作揖謝了。西門慶道:「我這幾日不是要遲你的,你又沒曾尋的。只等你尋下,待我有銀,一起兌去便了。」常峙節又稱謝不迭。《此一番稱頌不可少。》三個依舊坐下,伯爵便道:「多少古人輕財好施,到後來子孫高大門閭,把祖宗基業一發增的多了。慳qiān吝的,積下許多金寶,後來子孫不好,連祖宗墳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還哩!」
西門慶道:「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不以施予為功,而反以積財為罪,雖不可為敗子藉口,然自是千古名言至理。西門慶始終用財,不出此意。》正說著,只見書僮托出飯來。三人吃畢,常峙節作謝起身,袖著銀子歡喜走到家來。剛剛進門,只見渾家鬧吵吵嚷將出來,罵道:「『梧桐葉落——滿身光棍的行貨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餓在家裡,尚兀自千歡萬喜到家來,可不害羞哩!房子沒的住,受別人許多酸嘔氣,只教老婆耳朵裡受用。」那常二隻是不開口,《袖中有物,便覺舉止安祥。》任老婆罵的完了,輕輕把袖裡銀子摸將出來,放在桌兒上,開啟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噹噹無價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來時,不受這淫婦幾場氣了。」《數語又是一錢神小贊。》那婦人明明看見包裡十二三兩銀子一堆,喜的搶近前來,就想要在老公手裡奪去。《急情饞眼,摹寫殆盡。》
常二道:「你生世要罵漢子,見了銀子,就來親近哩。我明日把銀子買些衣服穿,自去別處過活,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婦人陪著笑臉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裡來的這些銀子?」常二也不做聲。婦人又問道:「我的哥,難道你便怨了我?我也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銀子,和你商量停當,買房子安身卻不好?倒恁地喬張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兒,憑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開口。那婦人只顧饒舌,又見常二不揪不採,自家也有幾分慚愧,禁不得掉下淚來。常二看了,嘆口氣道:「婦人家,不耕不織,把老公恁地發作!」那婦人一發掉下淚來。《只此一物,其未得也,婦人怨之罵之而啞口不能對;其既得也,則冷譏熱訕,使之陪笑,陪笑不已,使之下淚。寫貧家一種有柴米而無恩愛夫妻情景,真令人慾哭。》兩個人都閉著口,又沒個人勸解,悶悶的坐著。《聲臭俱無處,偏能摹寫。》
常二尋思道:「婦人家也是難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得。我今日有了銀子不採他,人就道我薄情。《轉念方想到情義,更可悲。》便大官人知道,也須斷我不是。」就對那婦人笑道:「我自耍你,誰怪你來!只你時常聒噪,我只得忍著出門去了,卻誰怨你來?我明白和你說:這銀子,原是早上耐你不得,特地請了應二哥在酒店裡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裡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沒曾去吃酒,虧了應二哥許多婉轉,才得這些銀子到手。還許我尋下房子,兌銀與我成交哩!這十二兩,是先教我盤攪過日子的。」
那婦人道:「原來正是大官人與你的,如今不要花費開了,尋件衣服過冬,省的耐冷。」
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兩紋銀,買幾件衣服,辦幾件家活在家裡。等有了新房子,搬進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盡大官人恁好情,《西門慶施予借貸多矣,背地感恩只博此一語。》後日搬了房子,也索請他坐坐是。」
婦人道:「且到那時再作理會。」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常二與婦人說了一回,婦人道:「你吃飯來沒有?」
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裡吃來的。你沒曾吃飯,就拿銀子買了米來。」
婦人道:「仔細拴著銀子,我等你就來。」《寫窮則一團寒酸之氣逼人。》常二取栲栳望街上買了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塊羊肉,拿進門來。婦人迎門接住道:「這塊羊肉,又買他做甚?」
常二笑道:「剛才說了許多辛苦,不爭這一些羊肉,就牛也該宰幾個請你。」
婦人笑指著常二罵道:「狠心的賊!今日便懷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
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萬聲:『親哥,饒我小淫婦罷!』我也只不饒你哩。試試手段看!」《才數語,便近於戲,富貴易淫可想。》那婦人聽說,笑的往井邊打水去了。當下婦人做了飯,切了一碗羊肉,擺在桌兒上,便叫:「哥,吃飯。」
常二道:「我才吃的飯,不要吃了。你餓的慌,自吃些罷。」那婦人便一個自吃了。收了家活,打發常二去買衣服。常二袖著銀子,一直奔到大街上來。看了幾家,都不中意。只買了一件青杭絹女襖、一條綠綢裙子、一件月白雲綢衫兒、一件紅綾襖子、一件白綢裙兒,共五件。自家也對身買了一件鵝黃綾襖子、一件丁香色綢直身,又買幾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兩五錢銀子。打做一包,背到家中,叫婦人開啟看看。婦人看了,便問:「多少銀子買的?」
常二道:「六兩五錢銀子。」
婦人道:「雖沒便宜,卻值這些銀子。」一面收拾箱籠放好,明日去買家活。當日婦人歡天喜地過了一日,埋怨的話都掉在東洋大海里去了,不在話下。
再表應伯爵和西門慶兩個,自打發常峙節出門,依舊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因說起:「我雖是個武職,如此一個門面,京城內外也交結許多官員,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那些通問的書柬,流水也似往來,我又不得細工夫料理。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在屋裡,教他替寫寫,省些力氣也好,只沒個有才學的人。你看有時,便對我說。」
伯爵道:「哥,你若要別樣卻有,要這個倒難。第一要才學,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處,沒些說是說非,翻唇弄舌,這就好了。若是平平才學,又做慣搗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個朋友,他現是本州秀才,應舉過幾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學,果然班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極有情分。曾記他十年前,應舉兩道策,那一科試官極口贊好。不想又有一個賽過他的,便不中了。後來連走了幾科,禁不得髮白鬢斑。如今雖是飄零書劍,家裡也還有一百畝田,三四帶房子住著。」
西門慶道:「他家幾口兒也夠用了,卻怎的肯來人家坐館?」
應伯爵道:「當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戶人家買去了,如今只剩得雙手皮哩。」《此後薦水秀才數段,皆以戲謔取笑而已。》
西門慶道:「原來是賣過的田,算什麼數!」
伯爵道:「這果是算不得數了。只他一個渾家,年紀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兩個孩子,才三四歲。」
西門慶道:「他家有了美貌渾家,那肯出來?」
伯爵道:「喜的是兩年前,渾家專要偷漢,跟了個人,走上東京去了,兩個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存他一口,定然肯出來。」
西門慶笑道:「恁他說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說他姓什麼?」
伯爵道:「姓水,他才學果然無比,哥若用他時,管情書柬詩詞,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輝。人看了時,都道西門大官人恁地才學哩!」
西門慶道:「你都是吊謊,我卻不信。你記的他些書柬兒,念來我聽,看好時,我就請他來家,撥間房子住下。只一口兒,也好看承的。」
伯爵道:「曾記得他捎書來,要我替他尋個主兒。這一封書,略記的幾句,念與哥聽:
《黃鶯兒》書寄應哥前,別來思,不待言。滿門兒托賴都康健。舍字在邊,傍立著官,有時一定求方便。羨如椽,往來言疏,落筆起雲煙。
西門慶聽畢,便大笑將起來,道:「他既要你替他尋個好主子,卻怎的不捎書來,到寫一隻曲兒來?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學荒疏,人品散蕩哩。」
伯爵道:「這到不要作準他。只為他與我是三世之交,自小同上學堂。先生曾道:『應家學生子和水學生子一般的聰明伶俐,後來一定長進。」落後做文字,一樣同做,再沒些妒忌,極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跡,《人有欲譽妻妾美而難於發言者,乃譽姨之美與妻相似,此正師其意而反用之。》便隨意寫個曲兒。況且那隻曲兒,也倒做的有趣。」
西門慶道:「別的罷了,只第五句是什麼說話?」
伯爵道:「哥不知道,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難。『舍』字在邊,旁立著『官』字,不是個『館』字?若有館時,千萬要舉薦。因此說『有時定要求方便』。哥你看他詞裡,有一個字兒是閒話麼?只這幾句,穩穩把心窩裡事都寫在紙上,可不好哩!」
西門慶被伯爵說的他恁地好處,到沒的說了。只得對伯爵道:「到不知他人品如何?」
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學又高。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裡坐館,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服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緻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後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他似聖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今人實有類此而大言不慚者。》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鬨動街坊,人人都說他無行。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懷不亂的。若哥請他來家,憑你許多丫頭、小廝,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亂麼?再不亂的。」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單管說謊吊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龍溪請的先生倪桂巖,曾說他有個姓溫的秀才。且待他來時再處。」正是:
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