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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潘金蓮售色赴東床 李嬌兒盜財歸麗院

細節
作者 Realhistories
分類: 崇禎版金瓶梅
發佈: 2024年11月20日
建立: 2024年11月20日
點擊數: 52

詩曰:

倚醉無端尋舊約,卻因惆悵轉難勝。

靜中樓閣深春雨,遠處簾櫳半夜燈。

抱柱立時風細細,繞廊行處思騰騰。

分明窗下聞裁剪,敲遍欄杆喚不應。

話說西門慶死了,首七那日,卻是報國寺十六眾僧人做水陸。這應伯爵約會了謝希大、花子由、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lài光七人,坐在一處,伯爵先開口說:「大官人沒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場,當時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可憐。》灑土也眯眯後人眼睛兒,他就到五閻王跟前,也不饒你我。《此時猶及閻王,終墜勢力惡趣,可見入者不知出也。》如今這等計較,你我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辦一桌祭禮,買一幅軸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抬了去,大官人靈前祭奠祭奠,少不得還討了他七分銀子一條孝絹來,這個好不好?」

眾人都道:「哥說的是。」當下每人湊出銀子來,交與伯爵,整備祭物停當,買了軸子,央水秀才做了祭文。這水秀才平昔知道應伯爵這起人,與西門慶乃小人之朋,於是暗含譏刺,作就一篇祭文。伯爵眾人把祭祀抬到靈前擺下,陳敬濟穿孝在旁還禮。伯爵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裡曉得其中滋味。澆了奠酒,只顧把祝文宣念。其文略曰:

維重和元年,歲戊戌,二月戊子期,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應伯爵、謝希大、花子由、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lài光,謹以清酌庶饈之儀,致祭於故錦衣西門大官人之靈曰:維靈生前梗直,秉性堅剛;軟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濟人以點水,恆助人以精光。囊篋頗厚,氣概軒昂。逢藥而舉,遇陰伏降。錦襠隊中居住,齊腰庫裡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撓摑guó,逢蝨蟣而騷癢難當。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也曾在章臺而宿柳,也曾在謝館而猖狂。正宜撐頭活腦,久戰熬場,胡為罹一疾不起之殃?見今你便長伸著腳子去了,丟下小子輩,如班鳩跌腳,倚靠何方?難上他煙花之寨,難靠他八字紅牆。再不得同席而偎軟玉,再不得並馬而傍溫香。撇的人垂頭落腳,閃的人牢溫郎當。今特奠茲白濁,次獻寸觴。靈其不昧,來格來歆。尚享。《祭文大屬可笑,惟其可笑,故存之。》

眾人祭畢,陳敬濟下來還禮,請去捲棚內三湯五割,管待出門不提。

且說那日院中李家虔婆,聽見西門慶死了,鋪謀定計,《伏。》備了一張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轎子來上紙弔問。月娘不出來,都是李嬌兒、孟玉樓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對李嬌兒說:「俺媽說,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得這樣貞節!自古千里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教你手裡有東西,悄悄教李銘稍了家去防後。你還恁傻!常言道:『揚州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拘多少時,也少不得離他家門。」那李嬌兒聽記在心。不想那日韓道國妻王六兒,亦備了張祭桌,喬素打扮,坐轎子來與西門慶燒紙。在靈前擺下祭祀,只顧站著。站了半日,白沒個人兒出來陪待。原來西門慶死了,首七時分,就把王經打發家去不用了。小廝每見王六兒來,都不敢進去說。那來安兒不知就裡,到月娘房裡,向月娘說:「韓大嬸來與爹上紙,在前邊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來對娘說。」這吳月娘心中還氣忿不過,便喝罵道:「怪賊奴才,不與我走,還來什麼韓大嬸、屄大嬸,賊狗攮nǎng的養漢淫婦,把人家弄的家敗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還來上什麼屄紙!」一頓罵的來安兒摸門不著,來到靈前。吳大舅問道:「對後邊說了不曾?」來安兒把嘴谷都著不言語。問了半日,才說:「娘稍出四馬兒來了。」這吳大舅連忙進去,對月娘說:「姐姐,你怎麼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惡禮不惡。他男子漢領著咱偌多的本錢,你如何這等待人?好名兒難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什麼恁樣的,教人說你不是。」那月娘見他哥這樣說,才不言語了。良久,孟玉樓出來,還了禮,陪他在靈前坐的。只吃一鍾茶,婦人也有些省口,就坐不住,隨即告辭起身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免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吳銀兒都在上房坐著,見月娘罵韓道國老婆淫婦長、淫婦短,砍一株損百枝,兩個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月娘再三留他姐兒兩個:「晚夕夥計每伴宿,你們看了提偶,明日去罷。」留了半日,桂姐、銀姐不去了,只打發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許多街坊、夥計、主管,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沈姨父、花子由、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也有二十餘人,叫了一起偶戲,在大卷棚內,擺設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孫榮、孫華殺狗勸夫」戲文。堂客都在靈旁廳內,圍著幃屏,放下簾來,擺放桌席,朝外觀看。李銘、吳惠在這裡答應,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時,眾人都到齊了。祭祀已畢,捲棚內點起燭來,安席坐下,打動鼓樂,戲文上來。直搬演到三更天氣,戲文方了。

原來陳敬濟自從西門慶死後,無一日不和潘金蓮兩個嘲戲,或在靈前溜眼,帳子後調笑。於是趕人散一亂,眾堂客都往後邊去了,小廝每都收家活,這金蓮趕眼錯,捏了敬濟一把,說道:「我兒,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罷。趁大姐在後邊,咱就往你屋裡去罷。」

敬濟聽了,得不得一聲,先往屋裡開門去了。婦人黑影裡,抽身鑽入他房內,更不答話,解開褲子,仰臥在炕上,《急得妙。》雙鳧fú飛肩,教陳敬濟奸耍。正是:

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

真個是:

二載相逢,一朝配偶;數年姻眷,一旦和諧。一個柳腰款擺,一個玉莖忙舒。耳邊訴雨意雲情,枕上說山盟海誓。鶯恣蝶採,旖妮搏弄百千般;狂雨羞雲,嬌媚施逞千萬態。一個不住叫親親,一個摟抱呼達達。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樣綠,花容不減舊時紅。

霎時雲雨了畢,婦人恐怕人來,連忙出房,往後邊去了。到次日,這小夥兒嘗著這個甜頭兒,早晨走到金蓮房來,金蓮還在被窩裡未起來。從窗眼裡張看,見婦人被擁紅雲,粉腮印玉,說道:「好管庫房的,這咱還不起來!今日喬親家爹來上祭,大娘吩咐把昨日擺的李三、黃四家那祭桌收進來罷。你快些起來,且拿鑰匙出來與我。」

婦人連忙教春梅拿鑰匙與敬濟,敬濟先教春梅樓上開門去了。婦人便從窗眼裡遞出舌頭,兩個咂了一回。正是得多少脂香滿口涎空咽,甜唾顒心溢肺奸。有詞為證:

恨杜鵑聲透珠簾。心似針籤,情似膠粘。我則見笑臉腮窩愁粉黛,瘦損春纖寶髻亂,雲松翠鈿。睡顏酡,玉減紅添。檀口曾沾。到如今唇上猶香,想起來口內猶甜。

良久,春梅樓上開了門,敬濟往前邊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時,喬大戶家祭來擺下。喬大戶娘子並喬大戶許多親眷,靈前祭畢。吳大舅、吳二舅、甘夥計陪侍,請至捲棚內管待。李銘、吳惠彈唱。那日鄭愛月兒家也來上紙弔孝。月娘俱令玉樓打發了孝裙束腰,後邊與堂客一同坐的。鄭愛月兒看見李桂姐、吳銀姐都在這裡,便嗔他兩個不對他說:「我若知道爹沒了,有個不來的!你們好人兒,就不會我會兒去。」又見月娘生了孩兒,說道:「娘一喜一憂。惜乎爹只是去世太早了些兒,你老人家有了主兒,也不愁。」

月娘俱打發了孝,留坐至晚方散。

到二月初三日,西門慶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十六眾道士,在家念經做法事。那日衙門中何千戶作創,約會了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統、張團練、雲指揮等數員武官,合著上了壇祭。月娘這裡請了喬大戶、吳大舅、應伯爵來陪待,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彈唱,捲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細說。到晚夕念經送亡。月娘吩咐把李瓶兒靈床連影抬出去,一把火燒了。將箱籠都搬到上房內堆放。奶子如意兒並迎春收在後邊答應,把繡春與了李嬌兒房內使喚。將李瓶兒那邊房門,一把鎖鎖了。可憐正是:

畫棟雕樑猶未乾,堂前不見癡心客。

有詩為證:

襄王臺下水悠悠,一種相思兩樣愁。

月色不如人事改,夜深還到粉牆頭。

那時李銘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嬌兒偷轉東西與他掖送到家,又來答應,常兩三夜不往家去,只瞞過月娘一人眼目。吳二舅又和李嬌兒舊有首尾,誰敢道個不字。初九日念了三七經,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沒曾念經。十二日,陳敬濟破了土回來。二十日早發引,也有許多冥器紙札,送殯之人終不似李瓶兒那時稠密。臨棺材出門,也請了報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轎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幾句偈文。念畢,陳敬濟摔破紙盆,棺材起身,闔家大小孝眷放聲號哭。吳月娘坐魂轎,後面眾堂客上轎,都圍隨材走,徑出南門外五里原祖塋yíng安厝cuò。陳敬濟備了一匹尺頭,請雲指揮點了神主,陰陽徐先生下了葬。眾孝眷掩土畢。山頭祭桌,可憐通不上幾家,只是吳大舅、喬大戶、何千戶、沈姨夫、韓姨夫與眾夥計五六處而已。吳道官還留下十二眾道童回靈,安於上房明間正寢。陰陽灑掃已畢,打發眾親戚出門。吳月娘等不免伴夫靈守孝。一日暖了墓回來,答應班上排軍節級,各都告辭回衙門去了。西門慶五七,月娘請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十二眾尼僧,在家誦經禮懺,超度夫主生天。吳大妗子並吳舜臣媳婦,都在家中相伴。

原來出殯之時,李桂卿同桂姐在山頭,悄悄對李嬌兒如此這般:「媽說,你摸量你手中沒甚細軟東西,不消只顧在他家了。你又沒兒女,守什麼?教你一場嚷亂,登開了罷。《可恨。》昨日應二哥來說,如今大街坊張二官府,要破五百兩金銀,娶你做二房娘子,當家理紀。你那裡便圖出身,你在這裡守到老死,也不怎麼。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火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這李嬌兒聽記在心,過了西門慶五七之後,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蓮對孫雪娥說,出殯那日,在墳上看見李嬌兒與吳二舅在花園小房內,兩個說話來。春梅孝堂中又親眼看見李嬌兒帳子後遞了一包東西與李銘,塞在腰裡,轉了家去。《此是欲嫁者不傳之祕,然究竟同出一揆。》嚷的月娘知道,把吳二舅罵了一頓,趕去鋪子裡做買賣,再不許進後邊來。吩咐門上平安,不許李銘來往。

這花娘惱羞變成怒,正尋不著這個由頭兒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請孟玉樓,不請他,就惱了,與月娘兩個大鬧大嚷,拍著西門慶靈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頭來報與月娘。月娘慌了,與大妗子計議,請將李家虔婆來,要打發他歸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頭面,說了幾句言語:「我家人在你這裡做小伏低,頂缸受氣,好容易就開交了罷!須得幾十兩遮羞錢。」《已入其局,而猶不足,虔婆溪壑無底,可恨。》吳大舅居著官,又不敢張主,相講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飾、箱籠、床帳、家活盡與他,打發出門。只不與他元宵、繡春兩個丫頭去。李嬌兒生死要這兩個丫頭。月娘生死不與他,說道:「你倒好,買良為娼。」一句慌了鴇子,就不敢開言,變做笑吟吟臉兒,拜辭了月娘,李嬌兒坐轎子,抬的往家去了。

看官聽說,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晨張風流,晚夕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後門接兒子;棄舊憐新,見錢眼開,自然之理。饒君千般貼戀,萬種牢籠,還鎖不住他心猿意馬。不是活時偷食抹嘴,就是死後嚷鬧離門。不拘幾時,還吃舊鍋粥去了。正是:

蛇入筒中曲性在,鳥出籠輕便飛騰。

有詩為證:

堪笑煙花不久長,洞房夜夜換新郎。

兩隻玉腕千人枕,一點朱唇萬客嘗。

造就百般嬌豔態,生成一片假心腸。

饒君總有牢籠計,難保臨時思故鄉。

月娘打發李嬌兒出門,大哭了一場。眾人都在旁解勸,潘金蓮道:「姐姐,罷,休煩惱了。常言道,娶淫婦,養海青,食水不到想海東。這個都是他當初幹的營生,今日教大姐姐這等惹氣。」家中正亂著,忽有平安來報:「巡鹽蔡老爹來了,在廳上坐著哩,我說家老爹沒了。他問沒了幾時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過了五七。他問有靈沒靈,我回有靈,在後邊供養著哩。他要來靈前拜拜,我來對娘說。」

月娘吩咐:「教你姐夫出去見他。」不一時,陳敬濟穿上孝衣出去,拜見了蔡御史。

良久,後邊收拾停當,請蔡御史進來西門慶靈前參拜了。月娘穿著一身重孝,出來回禮,再不交一言,就讓月娘說:「夫人請回房。」又向敬濟說道:「我昔時曾在府相擾,今差滿回京去,敬來拜謝拜謝,不期作了故人。」便問:「什麼病症?」

陳敬濟道:「是痰火之疾。」

蔡御史道:「可傷,可傷。」即喚家人上來,取出兩匹杭州絹,一雙絨襪,四尾白鯗,四罐蜜餞,說道:「這些微禮,權作奠儀罷。」又拿出五十兩一封銀子來,「這個是我向日曾貸過老先生些厚惠,今積了些俸資奉償,以全終始之交。」《知罃無後,而豫讓為之死,千古義之。如蔡生於西門,古道相處,必竟讀書人,與眾不同。》

吩咐平安道:「大官,交進房去。」

敬濟道:「老爹忒多計較了。」

月娘說:「請老爹前廳坐。」

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來,吃了一鍾就是了。」左右須臾拿茶上來。蔡御史吃了,揚長起身上轎去了。月娘得了這五十兩銀子,心中又是那歡喜,又是那慘慼。想有他在時,似這樣官員來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著腳子,空有傢俬,眼看著就無人陪待。正是:

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

話說李嬌兒到家,應伯爵打聽得知,報與張二官知,就拿著五兩銀子來,請他歇了一夜。原來張二官小西門慶一歲,屬兔的,三十二歲了。李嬌兒三十四歲,虔婆瞞了六歲,只說二十八歲,教伯爵瞞著。使了三百兩銀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實念、孫寡嘴依舊領著王三官兒,還來李家行走,與桂姐打熱,不在話下。《爭氣一場,此時安在?可悲,可涕。》伯爵、李三、黃四借了徐內相五千兩銀子,張二官出了五千兩,做了東平府古器這批錢糧,逐日寶鞍大馬,在院內搖擺。張二官見西門慶死了,又打點了上千兩金銀,往東京尋了樞密院鄭皇親人情,對堂上朱太尉說,要討提刑所西門慶這個缺。家中收拾買花園,蓋房子。應伯爵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與他,《吾安得抽魚腸,斷若人之舌而碎其首。》說:「他家中還有第五個娘子潘金蓮,排行六姐,生的上畫兒般標緻,詩詞歌賦,諸子百家,拆牌道字,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寫的一筆好字,彈的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歲,比唱的還喬。」說的那張二官心中火動,巴不得就要了他,便問道:「莫非是當初賣炊餅的武大郎那老婆麼?」

伯爵道:「就是他。佔來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

張二官道:「累你打聽著,待有嫁人的聲口,你來對我說,等我娶了罷。」

伯爵道:「我身子裡有個人,在他家做家人,名來爵兒。等我對他說,若有出嫁聲口,就來報你知道。難得你娶過他這個人來家,也強似娶個唱的。當時西門大官人在時,為娶他,不知費了許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說不得,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有了這般勢耀,不得此女貌,同享榮華,枉自有許多富貴。我只叫來爵兒密密打聽,但有嫁人的風縫兒,憑我甜言美語,打動春心,你卻用幾百兩銀子,娶到家中,盡你受用便了。」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幫閒子弟,極是勢利小人。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此輩心腸易知,但迷者不覺耳。》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有詩為證:

昔年音氣似金蘭,百計趨奉不等閒。

自從西門身死後,紛紛謀妾伴人眠。

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慾喪命 吳月娘失偶生兒

細節
作者 Realhistories
分類: 崇禎版金瓶梅
發佈: 2024年11月20日
建立: 2024年11月20日
點擊數: 49

詞曰:

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風絮,造化弄人無定據。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心處。

——右調《青玉案》

話說西門慶,奸耍了來爵老婆,復走到捲棚內,陪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飲酒。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會,上罷元宵圓子,方才起身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家去了。陳敬濟打發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只四個唱的並小優兒,還在捲棚內彈唱遞酒。伯爵向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禮去不曾?」

西門慶說道:「我早晨送過去了。」

玳安道:「花大舅頭裡使來定兒送請帖兒來了。」

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

西門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少頃,四個唱的後邊去了,李銘等上來彈唱,那西門慶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恙作矣。》

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了,罷罷,咱們告辭罷。」於是起身。那西門慶又不肯,只顧攔著,留坐到二更時分才散。西門慶先打發四個唱的轎子去了,拿大鍾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鍾酒,與了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吩咐:「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了。」李銘跪下稟問:「爹叫那四個?」

西門慶道:「樊百家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裡唱的一個馮金寶兒,《伏脈。》並呂賽兒,好歹叫了來。」李銘應諾:「小的知道了。」磕了頭去了。

西門慶歸後邊月娘房裡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咱晚才去了。酒席上再三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攢糧運去也。」又說:「何大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歡六姐,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項也賞了許多東西。」說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氣虛作祟,而金蓮下手,此夢大驗。》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裡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心上事夢中亦放不過。》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

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淨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坐的。只見玉簫問如意兒擠了半甌子奶,徑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西門慶正倚靠床上,叫王經替他打腿。王經見玉簫來,就出去了。玉簫打發他吃了藥,西門慶就使他拿了一對金鑲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送到來爵媳婦子屋裡去。那玉簫明見主子使他幹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照應。》連忙鑽頭覓縫,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了,改日與爹磕頭。」就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去了。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約莫等到飯時前後,還不見進來。

原來王經稍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家去。西門慶開啟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巧。《雖明知其為送死之具,使我當之亦不得不愛。》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裡邊盛著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錦托兒褪於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簾子,見他躺在床上,王經扒著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只顧在前頭,就不進去了,屋裡擺下粥了。你告我說,你心裡怎的,只是恁沒精神?」《畢竟正經夫妻好。》

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煩,害腿疼。」

月娘道:「想必是春氣起了。你吃了藥,也等慢慢來。」一面請到房中,打發他吃粥。因說道:「大節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裡走走去。再不,叫將應二哥來,同你坐坐。」

西門慶道:「他也不在,與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兒,等我往燈市鋪子內和他二舅坐坐罷。」

月娘道:「你騎馬去,我教丫鬟整理。」這西門慶一面吩咐玳安備馬,王經跟隨,穿上衣裳,徑到獅子街燈市裡來。但見燈市中車馬轟雷,燈球燦彩,遊人如蟻,十分熱鬧。

太平時序好風催,羅綺爭馳鬥錦回。

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了回燈,到房子門首下馬,進入裡面坐下。慌的吳二舅、賁四都來聲喏。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籠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時,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了兩方盒點心下飯菜蔬,鋪內有南邊帶來豆酒,開啟一罈,擺在樓上,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市,來往人煙不斷。

吃至飯後時分,西門慶使王經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整治下春臺,果盒酒餚等候。西門慶吩咐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著吳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罈酒,過王六兒這邊來。西門慶於是騎馬徑到他家。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

王六兒說道:「爹倒說的好,我家中再有誰來?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裡不好,茶飯兒也懶待吃,做事沒入腳處。」

西門慶道:「敢是想你家老公?」

婦人道:「我那裡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向不來,不知怎的怠慢著爹了,爹把我網巾圈兒打靠後了,只怕另有個心上人兒了。」

西門慶笑道:「那裡有這個理!倒因家中節間擺酒,忙了兩日。」

婦人道:「說昨日爹家中請堂客來。」

西門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家兩席節酒,須得請人回席。」

婦人道:「請了那幾位堂客?」

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只請要緊的,就不請俺們請兒。」

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十六,還有一席酒,請你們眾夥計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了。」

婦人道:「娘若賞個帖兒來,怎敢不去?」《此等人反要撐持門面。》因前日他小大姐罵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們。他那日原要不去來,倒是俺們攛掇duō了他去,落後罵了來,好不在這裡哭。俺們倒沒意思剌剌的。落後又教爹娘費心,送了盒子並一兩銀子來,安撫了他,才罷了。原來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

西門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達的性兒,著緊把我也擦刮的眼直直的。也沒見,他叫你唱,你就唱個兒與他聽罷了,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

婦人道:「喲,喲!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說小大姐走來指著臉子就罵起來,在我這裡好不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留他住了一夜,才打發他去了。」說了一回,丫頭拿茶吃了。老馮婆子又走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了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了,就不往我那裡走走去。」

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裡著落?倒常時來我這裡,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用了午飯不曾?」

西門慶道:「我早晨家中吃了些粥,剛才陪你二舅又吃了兩個點心,且不吃什麼哩。」一面放桌兒,安排上酒來。婦人令王經開啟豆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稍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溜頭髮,親手做的。管情爹見了愛。」

西門慶道:「多謝你厚情。」飲至半酣,見房內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一白綾帶已見深心慧巧矣,而又有頭髮相易者,愈出愈奇。愛慾一場,何所不至。》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紮在腰間,用酒服下胡僧藥去,那婦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話登時奢稜跳腦,橫筋皆現,色若紫肝,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那話插進牝pìn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吃至掌燈,馮媽媽又做了些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就在裡間暖炕上,撩開錦幔,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著燈行房,把燈臺移在裡間炕邊桌上,一面將紙門關上,澡牝pìn乾淨,脫了褲兒,鑽在被窩裡,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了一回。《肆犯貪癡,便是殺身之兆。》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氏,欲情如火,那話十分堅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庭花內,極力拍磞了約二三百度,拍磞的屁股連聲響喨,婦人用手在下揉著心子,口中叫達達如流水。西門慶還不美意,又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仰臥,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隻腳拴在兩邊護炕柱兒上,賣了個金龍探爪,將那話放入牝pìn中,少時,僅沒其稜,淺抽深送。恐婦人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撤至首,復送至根,又數百回。

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是作家用度。》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塗在龜頭上攮nǎng進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急令深入,兩廂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將龜頭濡研其牝pìn口,又挑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燈光裡,見他兩隻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吊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婦,你想我不想?」

婦人道:「我怎麼不想達達,只要你松柏兒冬夏長青便好。休要日遠日疏,玩耍厭了,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

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長遠等著我便了。」

婦人道:「好達達,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去,隨你心裡。淫婦爽利把不直錢的身子,拼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六兒之言不知果真心否?而以其所不喜易其所愛,是人情之常。》

西門慶道:「我知道。」兩個說話之間,又幹勾兩頓飯時,方才精洩。解卸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並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起。西門慶起來,穿衣淨手。婦人開了房門,叫丫鬟進來,再添美饌,復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了十數杯。不覺醉上來,才點茶漱口,向袖中掏出一紙帖兒遞與婦人:「問甘夥計鋪子裡取一套衣服你穿,隨你要甚花樣。」那婦人萬福謝了,方送出門。

王經打著燈籠,玳安、琴童籠著馬,那時也有三更天氣,烏雲密佈,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寞,閭巷內犬吠盈盈。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只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鑽出來,向西門慶一撲。《子虛來矣。》那馬見了只一驚跳,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醉中把馬加了一鞭,那馬搖了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著嚼環,收煞不住,雲飛般望家奔將來,直跑到家門首方止。王經打著燈籠,後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徑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何異驅牲屠肆。》此這一來,正是:

失脫人家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鍾馗。

原來金蓮從後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了,連忙一磆碌扒起來,向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西門慶一隻手搭伏著他肩膀上,摟在懷裡,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達今日醉了,收拾鋪,我睡也。」那婦人持他上炕,打發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然後婦人脫了衣裳,鑽在被窩內,慢慢用手腰裡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家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慾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只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替他百計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婦人要不得。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裡放著哩?」

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裡罵道:「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你又教達達擺佈你,你達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穿心盒兒內。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便去袖內摸出穿心盒來開啟,裡面只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了一鍾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此藥較武大藥所差幾何?吃法與武大吃法所差幾何?因果循環,讀者猛省。》醉了的人,曉的什麼?合著眼只顧吃下去。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那話躍然而起,婦人見他只顧去睡,於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在馬眼內,頂入牝pìn中,只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裡,覺翕xī翕xī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所謂只要洋卵子,不顧羊性命,殆以此歟?》又兩手據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僅沒其稜,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後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著他掇duō弄,只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以舌親於西門慶口中,兩手摟著他脖項,極力揉搓,左右偎擦,麈zhǔ柄盡沒至根,只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隨拭隨出。比時三鼓,凡五換帕。婦人一連丟了兩次,西門慶只是不洩。龜頭越發脹的猶如炭火一般,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了,還發脹不已,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瀉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盡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看此光景,與宰殺諸物何異。》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了,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可憐。》《此菩提捧喝,須省,須省。》良久方止。

婦人慌做一團,便摟著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裡覺怎麼的!」

西門慶亦甦醒了一回,方言:「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

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更不說他用的藥多了。看官聽說,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慾無窮。又曰「嗜慾深者生機淺」,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以起詩作結,作者大意所在。》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晨,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著磕傷了頭臉。在椅上坐了半日,方才回過來。慌的金蓮連忙問道:「只怕你空心虛弱,且坐著,吃些什麼兒著,出去也不遲。」一面使秋菊:「後邊取粥來與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後邊廚下,問雪娥:「熬的粥怎麼了?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了頭暈,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聽見,叫了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了,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吩咐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畢竟正經夫妻。》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

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才就頭暈起來。」

金蓮道:「早時我和春梅在跟前扶住了,《還虧你。》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交和你善哩!」

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家晚了,酒多了頭沉。」

金蓮道:「昨日往誰家吃酒?那咱晚才來。」

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鋪子裡吃酒來。」

不一時,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著,打發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只吃了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裡覺怎的?」

西門慶道:「我不怎麼,只是身子虛飄飄的,懶待動旦。」《自然。》

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門中去罷。」

西門慶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邊看著姐夫寫帖兒,十五日請周菊軒、荊南崗、何大人眾官客吃酒。」

月娘道:「你今日還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著辛苦忙碌了。」一面教春梅問如意兒擠了奶來,用盞兒盛著,教西門慶吃了藥,起身往前邊去。春梅扶著,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蕩蕩,做不得主兒,只要倒。春梅又扶回來了。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了,那裡在乎這一時。且在屋裡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因說:「你心裡要吃什麼,我往後邊做來與你吃。」

西門慶道:「我心裡不想吃。」

月娘到後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家醉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什麼事?」

金蓮聽了,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姐姐,你沒的說,他那咱晚來了,醉的行禮兒也沒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教我拿茶當酒與他吃,只說沒了酒,好好打發他睡了。自從姐姐那等說了,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別處外邊有了事來,俺們不知道。若說家裡,可是沒絲毫事兒。」《然乎?否乎?》月娘和玉樓都坐在一處,一面叫了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裡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只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裡去。《又是一個金蓮,妙。》落後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們吃了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了。」這吳月娘聽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盡力數罵了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才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家吃酒來。」那潘金蓮得不得一聲就來了,說道:「姐姐剛才就埋怨起俺們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們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們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裡?」《豈不也者。》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才來,不知在誰家來。誰家一個拜年,拜到那咱晚!」

玳安又恐怕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備說一遍。月娘方才信了,說道:「嗔道教我拿帖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聯手。我說恁大年紀,描眉畫鬢,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乾淨是個老浪貨!」

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人兒,娘母還幹這個營生。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醜。」

金蓮道:「那老淫婦有什麼廉恥!」

月娘道:「我只說他決不來,誰想他浪拍著來了。」

金蓮道:「這個,姐姐才顯出個皂白來了!像韓道國家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罵他!乾淨一家子都養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花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

月娘道:「王三官兒娘,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妙。》那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妙。》《尚有良心。》

便罵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家做什麼?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他家有個花園,俺們小時在俺姨娘家住,常過去和他家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家來,我認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

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月娘主張叫雪娥做了些水角兒,拿了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只見平安兒徑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什麼?」

平安兒道:「李銘叫了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因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未發帖兒哩。他不信,教我進來稟爹。」

月娘罵道:「怪賊奴才,還擺什麼酒,問什麼,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把平安兒罵的往外金命水命去了。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著西門慶只吃了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了。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了,他去了。」

西門慶點頭兒。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症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帖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什麼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雖故差人拿帖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

應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裡不去。」

西門慶道:「我心中若好時,也去了。不知怎的懶待動旦。」

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內怎樣的?」

西門慶道:「不怎的,只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得。」

伯爵道:「我見你面容發紅色,只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

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後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

伯爵道:「哥,你這個就差了,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了。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舉發。昨日李銘撞見我,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嚇了一跳,我今日才來看哥。」

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了。」

伯爵道:「可知去不得,大調理兩日兒出門。」

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了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

西門慶道:「你吃了飯去。」

伯爵道:「我一些不吃。」揚長出去了。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症。須是補其陰虛,方才好得。」《任醫的真明理,不比世間一味猜謎下藥便死者。》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應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到後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進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裡不自在?」

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了,如何又費心買禮兒。」

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的重些。」

桂姐道:「還是爹這節間酒吃的多了,清潔他兩日兒,就好了。」坐了一回,走到李瓶兒那邊屋裡,與月娘眾人見節。請到後邊,擺茶畢,又走來到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只見伯爵又陪了謝希大、常峙節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

玉簫把頭扭著不答應。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咽不下去。」

希大道:「拿粥,等俺們陪哥吃些粥兒還好。」不一時,拿將粥來。西門慶拿起粥來,只扒了半盞兒,就吃不下了。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了,怎的不見?」

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

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

吳月娘恐西門慶不耐煩,攔著,只說吃酒哩,不教過來。眾人吃了一回酒,說道:「哥,你陪著俺們坐,只怕勞碌著你。俺們去了,你自在側側兒罷。」

西門慶道:「起動列位掛心。」三人於是作辭去了。

應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吩咐:「你對你大娘說,應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胡太醫最治的好痰火,《「痰火」二字,從何說起?自古諱疾忌醫如西門慶者,死不足怪,獨怪有自知其疾而庸醫偏執,以至無救者,可勝痛恨。》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了。」

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房來,對西門慶說:「方才應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胡太醫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

西門慶道:「胡太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又請他?」

月娘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看他不濟,只怕你有緣,吃了他的藥兒好了是的。」《「有緣」二字可憐,殺人不少。》

西門慶道:「也罷,你請他去。」不一時,使棋童兒請了胡太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脈。對吳大舅、陳敬濟說:「老爹是個下部蘊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乃是忍便行房。」又卦了五星藥金,討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月娘慌了,打發桂姐、吳銀兒去了,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絡中,又有溼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此子不善讀父書,可笑,可嘆!》封了五錢藥金,討將藥來,越發弄的虛陽舉發,麈zhǔ柄如鐵,晝夜不倒。潘金蓮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duō弄,死而復甦者數次。《可憐。》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要來看你,我扶你往後邊去罷,《金蓮卻少許多蠟燭矣。》這邊隔二騙三,不是個待人的。」那西門慶點頭兒。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肩搭搊扶著,方離了金蓮房,往後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乾淨,焚下香。

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敬濟請他到了後邊臥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因問:「貴恙覺好些?」

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了,只是下邊腫毒,當不得。」

何千戶道:「此係便毒。我學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新到舍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桔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

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心,我這裡就差人請去。」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掛意。」

西門慶舉手道:「只是有勞長官了。」作辭出門。西門慶這裡隨即差玳安拿帖兒,同何家人請了這劉桔齋來。看了脈,並不便處,連忙上了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了一匹杭州絹,一兩銀子。吃了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

那日不想鄭月兒送了一盒鴿子雛兒,一盒果餅頂皮酥,坐轎子來看。進門與西門慶磕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了。看的爹遲了,休怪。」

西門慶道:「不遲,又起動你費心,又買禮來。」

愛月兒笑道:「什麼大禮,惶恐。」因說:「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

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兒。今日早晨,只吃了些粥湯兒,剛才太醫看了去了。」

愛月兒道:「娘,你吩咐姐把鴿子雛兒頓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些粥兒。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著你,卻怎麼樣兒的。」

月娘道:「他只害心口內攔著,吃不下去。」

愛月兒道:「爹,你依我說,把這飲撰兒就懶待吃,須也強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的有柱攕jiān些兒。不然,越發淘淥的身子空虛了。」不一時,頓爛了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託著,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餵他。強打著精神,只吃了上半盞兒。揀兩箸兒鴿子雛兒在口內,就搖頭兒不吃了。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未必。》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了些飲饌兒!」

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著吃的多些。」

月娘一面擺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他家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煩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桔齋第二貼藥,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脹破了,流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世有要好而反害之者,不獨何千戶之薦也。》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眾人慌了,都守著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了劉婆子,在前邊捲棚內與西門慶點人燈挑神,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備家內訪問吳神仙在那裡,請他來看,因他原相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

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進房看了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著手帕,在於臥榻。先診了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於慾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只因他:

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

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乾腎水枯。

當時只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得了,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如何?」吳神仙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見行癸亥運。雖然是火土傷官,今年戊土來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衝辰,怎麼當的?雖發財發福,難保壽源。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

命犯災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危。

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月娘道:「命不好,請問先生還有解麼?」

神仙道:「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一定,神鬼莫移。」

月娘只得拿了一匹布,謝了神仙,打發出門。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凶無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內焚香,對天發願,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掛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斗,《病豈此等可療?然亦自盡其心耳。》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願心。《此是何故?可恨,可恨。》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舍他不得,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至死不悟,而猶作此態,真正犬豕。》那金蓮亦悲不自勝,說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

西門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不一時,吳月娘進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可憐。》西門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說道:「我覺自家好生不濟,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指著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說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西門慶囑付了吳月娘,又把陳敬濟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世人有認定一人為可以託孤寄命,及至屍骨未冷,而患害反由之而作,比比皆然,可勝嘆哉。》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計,幫扶著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又吩咐:「我死後,緞子鋪裡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夥計把貸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二叔拿了別人家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送我。你只和傅夥計守著家門這兩個鋪子罷。印子鋪佔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夥計、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家,賣了銀子交進來,你娘兒每盤纏。前邊劉學官還少我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還欠我本利三百四十兩,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摧去。到日後,對門並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說畢,哽哽咽咽的哭了。《臨死井井,此人根器尚好,故再世有永福之度。》

陳敬濟道:「爹囑咐,兒子都知道了。」不一時,傅夥計、甘夥計、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吩咐了一遍。眾人都道:「你老人家寬心,不妨事。」一日來問安看者,也有許多。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嘆而去。

過了兩日,月娘癡心,只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到於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照出。》

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

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

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

石崇當日富,難免殺身災。

鄧通飢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

只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

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備。慌的吳月娘叫了吳二舅與賁四到跟前,開了箱子拿出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才打發去了,不防忽一陣就害肚裡疼,急撲進去床上倒下,就昏暈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裡,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柳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樓、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著害肚內疼,就知道決撒了。玉樓教李嬌兒守著月娘,他就來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教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上房裡面,不見了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無人,箱子開著,暗暗拿了五錠元寶,往他屋裡去了。手中拿將一搭紙,見了玉樓,只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裡尋草紙去來。」那玉樓也不留心,且守著月娘,拿榪mà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了。

不一時,蔡老娘到了,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裡裝柳西門慶停當,口內才沒氣兒,闔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的。」

月娘道:「比不得當時,有當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沒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

那蔡老娘道:「還賞我一套衣服兒罷。」拜謝去了。

月娘甦醒過來,看見箱子大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著,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

玉簫道:「我只說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於是取鎖來鎖。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裡,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範起人來了。」殊不知李嬌兒已偷了五錠元寶在屋裡去了。當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家買了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眾小廝把西門慶抬出,停當在大廳上,請了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了。吳二舅、眾夥計都在前廳熱亂,收燈卷畫,蓋上紙被,設放香燈几席。來安兒專一打磬。徐先生看了手,說道:「正辰時斷氣,闔家都不犯凶煞。」請問月娘:「三日大殮,擇二月十六破土,三十出殯,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處報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家去,家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細說。

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挑出紙錢去。闔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敬濟斬衰泣杖,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待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下打發各項人茶飯。傅夥計、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夥計陪待人客。蔡老娘來洗了三,月娘與了一套綢絹衣裳打發去了。就把孩兒起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親鄰與眾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子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兒,世間有這等蹊蹺古怪事。」

不說眾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伯爵聞知西門慶沒了,走來弔孝哭泣,哭了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捲棚內看著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眾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了。」要請月娘拜見,吳大舅便道:「舍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了個娃兒。」

伯爵愕然道:《愕然是主何意?讀者且細推詳。》「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了個後代,這家當有了主兒了。」落後陳敬濟穿著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了,你娘兒每是死水兒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細。有事不可自家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據此數語,足稱知已。》

吳大舅道:「二哥,你沒的說。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閒,見有他娘在。」

伯爵道:「好大舅,雖故有嫂子,外邊事怎麼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得別人。你老人家就是個都根主兒,再有誰大?」《明明莊語,而隱微中不無又帶諛意,可見小人轉腳之捷。》

因問道:「有了發引日期沒有?」

吳大舅道:「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用長命丁釘了,安放停當,題了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

那日何千戶來弔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吃茶,問了發引的日期。何千戶吩咐手下該班排軍,原答應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裡伺候。直過發引之後,方許回衙門當差。又委兩名節級管領,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說:「如有外邊人拖欠銀兩不還者,老舅只顧說來,學生即行追治。」《難得此古道相知。》弔孝畢,到衙門裡一面行文開缺,申報東京本衛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了書禮,宋御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了。」尋思間,又見西門慶書中封著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了的。便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手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又與了一兩路費,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走進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經做齋哩。」這李三就心生奸計,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只說宋老爺沒與來。咱們都投到大街張二老爹那裡去罷。《讀此便欲髮指牙碎。雖然,此正常情,直當付之一笑。》你二人不去,我每人與你十兩銀子,到家隱住,不拿出來就是了。」那來爵見財物倒也肯了,只春鴻不肯,口裡含糊應諾。《好人。》到家,見門首挑著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弔喪者不計其數,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敬濟磕了頭,問:「討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那來爵欲說不曾,這春鴻把宋御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負義?徑奔家來。」吳大舅一面走到後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了幾日,就這等壞心。」《一語足墜丈夫血淚。》因把這件事就對應伯爵說:「李智、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著剛才何大人吩咐,把這件事寫紙狀子,呈到衙門裡,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來,發送姐夫。他同寮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道不依。」

伯爵慌了,說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等我和他說罷。」於是走到李三家,請了黃四來,一處計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如今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們哩。常言道官官相護,何況又同寮之間,你等怎抵斗的他過!依我,不如悄悄送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只當兗州府幹了事來了。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家已是不做了,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裡去罷。你們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了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欠結,你往後有了買賣,慢慢還他就是了。這個一舉兩得,又不失了人情,有個始終。」《恩怨中都有滋味。》

黃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幹事忒慌速了些。」真個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了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家,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累老舅張主張主。」這吳大舅已聽見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了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承,於是收了銀子。

到次日,李智、黃四備了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了,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了四百兩一紙欠帖,饒了他五十兩,餘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同往張二官處合夥,上納錢糧去了,不在話下。正是:

金逢火練方知色,人與財交便見心。

有詩為證:

造物於人莫強求,勸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貪得收人業,還有收人在後頭。《妙偈。》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幃再戰 如意兒莖露獨嘗

細節
作者 Realhistories
分類: 崇禎版金瓶梅
發佈: 2024年11月20日
建立: 2024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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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來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含笑問狂夫,笑問歡情不減舊時麼?

話說西門慶陪大舅飲酒,至晚回家。到次日,荊都監早晨騎馬來拜謝,說道:「昨日見旨意下來,下官不勝歡喜,足見老翁愛厚,費心之至,實為銜結難忘。」說畢,茶湯兩換,荊都監起身,因問:「雲大人到幾時請俺們吃酒?」

西門慶道:「近節這兩日也是請不成,直到正月間罷了。」送至大門,上馬而去。西門慶宰了一口鮮豬,兩壇浙江酒,一匹大紅絨金豸員領,一匹黑青妝花紵zhù絲員領,一百果餡金餅,謝宋御史。就差春鴻拿帖兒,送到察院去。門吏人報進去,宋御史喚至後廳火房內,賞茶吃。等寫了回帖,又賞了春鴻三錢銀子。來見西門慶,拆開觀看,上寫著:「兩次造擾華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貺kuàng,何以克當?外令親荊子事,已具本矣,想已知悉。連日渴仰丰標,容當面悉。使旋謹謝。侍生宋喬年拜大錦衣西門先生大人門下。」

宋御史隨即差人,送了一百本曆日,四萬紙,一口豬來回禮。一日,上司行下文書來,令吳大舅本衛到任管事。西門慶拜去,就與吳大舅三十兩銀子,四匹京緞,交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封了印來家,又備羊酒花紅軸文,邀請親朋,等吳大舅從衛中上任回來,迎接到家,擺大酒席與他作賀。又是何千戶東京家眷到了,西門慶寫月娘名字,送茶過去。到二十六日,玉皇廟吳道官十二個道眾,在家與李瓶兒念百日經,整做法事,大吹大打,各親朋都來送茶,請吃齋供,至晚方散,俱不在言表。

至廿七日,西門慶打發各家送禮,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傅夥計、甘夥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每家半口豬,半腔羊,一罈酒,二包米,一兩銀子,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每人一套衣服,三兩銀子。《如此財主,盡自不俗。》吳月娘又與庵裡薛姑子打齋,令來安兒送香油、米麵、銀錢去,不在言表。看看到年除之日,穿梅表月,簷雪滾風,《幽致。》竹爆千門萬戶,家家貼春勝,處處挑桃符。西門慶燒了紙,又到於李瓶兒房,靈前祭奠。祭畢,置酒於後堂,闔家大小歡樂。手下家人小廝並丫頭媳婦,都來磕頭。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早起冠冕,穿大紅,天地上燒了紙,吃了點心,備馬就拜巡按賀節去了。月娘與眾婦人早起來,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錦裙繡襖,羅襪弓鞋,妝點妖嬈,打扮可喜,都來月娘房裡行禮。那平安兒與該日節級,在門首接拜貼,上門簿,答應往來官長士夫。玳安與王經穿著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兒。眾夥計主管,伺候見節者,不計其數,都是陳敬濟一人管待。《畫出新年光景。》約晌午,西門慶往府縣拜了人回來,剛下馬,招宣府王三官兒衣巾著來拜。到廳上拜了西門慶四雙八拜,然後請吳月娘見。西門慶請到後邊,與月娘見了,出來前廳留坐。才拿起酒來吃了一盞,只見何千戶來拜。西門慶就叫陳敬濟管待陪王三官兒,他便往捲棚內陪何千戶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辭起身。陳敬濟送出大門,上馬而去。落後又是荊都監、雲指揮、喬大戶,皆絡繹而至。西門慶待了一日人,已酒帶半酣,至晚打發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到次早,又出去賀節,至晚歸來,家中已有韓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花子由來拜。陳敬濟陪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到了,見畢禮,重新擺上酒來飲酒。韓姨夫與花子由隔門,先去了。剩下伯爵、希大、常峙節,坐個定光油兒不去。《常態,也不足多怪。》又撞見吳二舅來了,見了禮,又往後邊拜見月娘,出來一處坐的。直吃到掌燈以後方散。

西門慶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門首眾人去了。西門慶見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其意,說道:「他屋裡沒人。」這西門慶就撞入他房內。老婆早已在門裡迎接進去。《賁四嫂與王六兒一般夥計娘子,而巧拙遂分厚薄。》兩個也無閒話,走到裡間,脫衣解帶就幹起來。原來老婆好並著腿幹,兩隻手拍著,只教西門慶攮nǎng他心子。那浪水熱熱一陣流出來,把床褥皆溼。西門慶龜頭蘸了藥,攮nǎng進去,兩手扳著腰,只顧揉搓,麈zhǔ柄盡入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口中只叫「親爺。」那西門慶問他:「你小名叫什麼?說與我。」

老婆道:「奴娘家姓葉,排行五姐。」

西門慶口中喃喃吶吶,就叫「葉五兒」不絕。那老婆原是奶子出身,與賁四私通,被拐出來,佔為妻子。今年三十二歲,什麼事兒不知道!口裡如流水連叫「親爺」不絕,情濃一洩如注。西門慶扯出麈zhǔ柄要抹,婦人攔住:「休抹,等淫婦下去,替你吮淨了罷。」

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真個蹲下身子,雙手捧定那話,吮咂得乾乾淨淨,才繫上褲子。因問西門慶:「他怎的去恁些時不來?」

西門慶道:「我這裡也盼他哩。只怕京中你夏老爹留住他使。」又與了老婆二、三兩銀子盤纏,因說:「我待與你一套衣服,恐賁四知道不好意思。不如與你些銀子兒,你自家治買罷。」開門送出來。玳安又早在鋪子裡掩門等候。西門慶便往後邊去了。

看官聽說,自古上樑不正則下樑歪,原來賁四老婆先與玳安有姦,這玳安剛打發西門慶進去了,因傅夥計又沒在鋪子裡上宿,他與平安兒打了兩大壺酒,就在老婆屋裡吃到有二更時分,平安在鋪子裡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裡睡了一宿。有這等的事!正是:

滿眼風流滿眼迷,殘花何事濫如泥。

拾琴暫息商陵操,惹得山禽繞樹啼。

卻說賁四老婆晚夕同玳安睡了,因對他說:「我一時依了爹,只怕隔壁韓嫂兒傳嚷的後邊知道,也似韓夥計娘子,一時被你娘們說上幾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見?」

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語,別的不打緊。俺大娘倒也罷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兒。你依我,節間買些什麼兒,進去孝順俺大娘。別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買一錢銀子果餡蒸酥、一盒好大壯瓜子送進去。這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禮去,梯己再送一盒瓜子與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許多口嘴。」《金蓮於財、色二者,無所不愛,然亦有以其不甚愛而愛其所最愛者。色不可自主,而財則亦其樂得也。》這賁四老婆真個依著玳安之言,第二日趕西門慶不在家,玳安就替他買了盒子,掇duō進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裡的?」

玳安道:「是賁四嫂子送與娘吃的。」

月娘道:「他男子漢又不在家,那討個錢來,又交他費心。」連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饅頭,一盒果子,說:「上覆他,多謝了。」

那日西門慶拜人回家,早又玉皇廟吳道官來拜,在廳上留坐吃酒。剛打發吳道官去了,西門慶脫了衣服,使玳安:「你騎了馬,問聲文嫂兒去:『俺爹今日要來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說?」

玳安道:「爹,不消去,頭裡文嫂兒騎著驢子打門首過去了。他說明日初四,王三官兒起身往東京,與六黃公公磕頭去了。太太說,交爺初六日過去見節,他那裡伺候。」

西門慶便道:「他真個這等說來?」

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說謊!」這西門慶就入後邊去了。剛到上房坐下,忽來安兒來報:「大舅來了。」只見吳大舅冠冕著,束著金帶,進入後堂,先拜西門慶,說道:「我吳鎧多蒙姐夫抬舉看顧,又破費姐夫,多謝厚禮。昨日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今日敬來與姐夫磕個頭兒,恕我遲慢之罪。」說著,磕下頭去。西門慶慌忙頂頭相還,說道:「大舅恭喜,至親何必計較。」拜畢,月娘出來與他哥磕頭。慌的大舅忙還半禮,說道:「姐姐,兩禮兒罷,哥哥嫂嫂不識好歹,常來擾害你兩口兒。你哥老了,看顧看顧罷。」

月娘道:「一時有不到處,望哥耽帶便了。」

吳大舅道:「姐姐沒的說,累你兩口兒還少哩?」拜畢,西門慶留吳大舅坐,說道:「這咱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寬了衣裳,咱房裡坐罷。」不想孟玉樓與潘金蓮兩個都在屋裡,聽見嚷吳大舅進來,連忙走出來,與大舅磕頭。磕了頭,徑往各人房裡去了。西門慶讓大舅房內坐的,騎火盆安放桌兒,擺上菜兒來。小玉、玉簫都來與大舅磕頭。月娘用小金鑲鍾兒,斟酒遞與大舅,西門慶主位相陪。吳大舅讓道:「姐姐你也來坐的。」

月娘道:「我就來。」又往裡間房內,拿出數樣配酒的果菜來。飲酒之間,西門慶便問:「大舅的公事都停當了?」

吳大舅道:「蒙姐夫抬舉,衛中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給的七八。只有屯所裡未曾去到到任。明日是個好日期,衛中開了印,來家整理些盒子,須得抬到屯所裡到任,行牌拘將那屯頭來參見,吩咐吩咐。前官丁大人壞了事情,已被巡撫侯爺參劾去了。如今我接管承行,須要振刷在冊花戶,警勵屯頭,務要把這舊管新增開報明白,到明日秋糧夏稅,才好下屯徵收。」

西門慶道:「通共約有多少屯田?」

吳大舅道:「太祖舊例,為養兵省轉輸之勞,才立下這屯田。那時只是上納秋糧,後吃宰相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這夏稅。而今濟州管內,除了拋荒、葦場、港隘,通共二萬七千頃屯地。每頃秋稅夏稅只徵收一兩八錢,不上五百兩銀子。到年終總傾銷了,往東平府交納,轉行招商,以備軍糧馬草作用。」

西門慶又問:「還有羨餘之利?」

吳大舅道:「雖故還有些拋零人戶不在冊者,鄉民頑滑,若十分徵緊了,等秤斛斗量,恐聲口致起公論。」

西門慶道:「若是多寡有些兒也罷,難道說全徵?」

吳大舅道:「不瞞姐夫說,若會管此屯,見一年也有百十兩銀子。到年終,人戶們還有些雞鵝豕米相送,那個是各人取覓,不在數內的。只是多賴姐伕力量扶持。」

西門慶道:「得勾你老人家攪給,也盡我一點之心。」說了回,月娘也走來旁邊陪坐,三人飲酒。到掌燈以後,吳大舅才起身去了。西門慶就在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往衙門中開印,升廳畫卯,發放公事。先是雲理守家發帖兒,初五日請西門慶併合衛官員吃慶官酒。次日,何千戶娘子藍氏下帖兒,初六日請月娘姊妹相會。

且說那日西門慶同應伯爵、吳大舅三人起身到雲理守家。原來旁邊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間客位內擺酒,叫了一起吹打鼓樂迎接,都有桌面,吃至晚夕來家。巴不到次日,月娘往何千戶家吃酒去了。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跟隨,午後時分,徑來王招宣府中拜節。王三官兒不在,送進帖兒去。文嫂兒又早在那裡,接了帖兒,連忙報與林太太說,出來,請老爺後邊坐。轉過大廳,到了後邊,掀起明簾,只見裡邊氍qú毹shū匝地,簾幕垂紅。

少頃,林氏穿著大紅通袖袍兒,珠翠盈頭,與西門慶見畢禮數,留坐待茶,吩咐:「大官,把馬牽於後槽餵養。」茶罷,讓西門慶寬衣房內坐,說道:「小兒從初四日往東京與他叔岳父六黃太尉磕頭去了,只過了元宵才來。」

西門慶一面喚玳安,脫去上蓋,裡邊穿著白綾襖子,天青飛魚氅chǎng衣,十分綽耀。婦人房裡安放桌席。須臾,丫鬟拿酒菜上來,杯盤羅列,餚饌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婦人玉手傳杯,秋波送意,猜枚擲骰,笑語烘春。話良久,意洽情濃;飲多時,目邪心蕩。看看日落黃昏,又早高燒銀燭。玳安、琴童自有文嫂兒管待,等閒不過這邊來。婦人又倒扣角門,僮僕誰敢擅入。酒酣之際,兩人共入裡間房內,掀開繡帳,關上窗戶,輕剔銀缸,忙掩朱戶。男子則解衣就寢,婦人即洗牝pìn上床,枕設寶花,被翻紅浪。原來西門慶帶了淫器包兒來,安心要鏖戰這婆娘,早把胡僧藥用酒吃在腹中,那話上使著雙托子,在被窩中,架起婦人兩股,縱麈zhǔ柄入牝pìn中,舉腰展力,一陣掀騰鼓搗,連聲響喨。婦人在下,沒口叫親達達如流水。正是:

招海旌幢秋色裡,擊天鼙鼓月明中。

但見:

迷魂陣罷,攝魄旗開。迷魂陣上,閃出一員酒金剛,色魔王能爭慣戰;攝魂旗下,擁一個粉骷髏,花狐狸百媚千嬌。這陣上,撲鼕鼕,鼓震春雷;那陣上,鬧挨挨,麝蘭靉ài靆dài。這陣上,復溶溶,被翻紅浪精神健;那陣上,刷剌剌,帳控銀鉤情意乖。這一個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個忽剌剌,一十八滾難掙扎。鬥良久,汗浸浸,釵橫鬢亂;戰多時,喘吁吁,枕側衾歪。頃刻間,腫眉𦣘眼;霎時下,肉綻皮開。

正是:

幾番鏖戰貪淫婦,不是今番這一遭。

當下西門慶就在這婆娘心口與陰戶燒了兩炷香,許下明日家中擺酒,使人請他同三官兒娘子去看燈耍子。這婦人一段身心已被他拴縛定了,於是滿口應承都去。西門慶滿心歡喜,起來與他留連痛飲,至二更時分,把馬從後門牽出,作別回家。正是:

盡日思君倚畫樓,相逢不捨又頻留。

劉郎莫謂桃花老,浪把輕紅逐水流。

西門慶到家,有平安攔門稟說:「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請帖兒,請爹早往門外皇莊看春。又是雲二叔家送了五個帖兒,請五位娘吃節酒。」

西門慶聽了,進入月娘房來。只見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房內坐的。月娘從何千戶家赴了席來家,正坐著說話。見西門慶進來,連忙道了萬福。因問:「你今日往那裡,這咱才來?」

西門慶沒得說,只說:「我在應二哥家留坐。」

月娘便說起今日何千戶家酒席上事:「原來何千戶娘子年還小哩,今年才十八歲,生的燈上人兒也似,一表人物,好標緻,知今博古,見我去,恰似會了幾遍,好不喜洽。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裡到使著四個丫頭,兩個養娘,兩房家人媳婦。」

西門慶道:「他是內府生活所藍太監侄女兒,嫁與他陪了好少錢兒!」

月娘道:「明日雲夥計家,又請俺們吃節酒,送了五個帖兒業,端的去不去?」

西門慶說:「他既請你們,都去走走罷。」

月娘道:「留雪姐在家罷,只怕大節下,一時有個人客闖將來,他每沒處撾撓。」

西門慶道:「也罷,留雪姐在家裡,你們四個去罷。明日薛太監請我看春,我也懶待去。這兩日春氣發也怎的,只害這腰腿疼。」

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問任醫官討兩服藥吃不是,只顧挨著怎的?」

西門慶道:「不妨事,由他。一發過了這兩日吃,心淨些。」因和月娘計較:「到明日燈節,咱少不得置席酒兒,請請何大人娘子。連周守備娘子,荊南崗娘子,張親家母,雲二哥娘子,連王三官兒母親,和大妗子、崔親家母,這幾位元都會會。也只在十二三,掛起燈來。還叫王皇親家那起小廝扮戲耍一日。去年還有賁四在家,扎幾架煙火放,今年他東京去了,只顧不見來,卻教誰人看著扎?」那金蓮在旁插口道:「賁四去了,他娘子兒扎也是一般。」《心痛病人,便一句說話吃不起。》這西門慶就瞅了金蓮道:「這個小淫婦兒,三句話就說下道兒去了。」那月娘、玉樓也不採顧,就罷了。因說道:「那王三官兒娘,咱們與他沒會過,人生面不熟,怎麼好請他?只怕他也不肯來。」

西門慶道:「他既認我做親,咱送個帖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

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雲家去罷,懷著個臨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來撞去的,交人家唇齒。」

玉樓道:「怕怎的,你身子懷的又不顯,怕還不是這個月的孩子,不妨事。大節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兒才好。」說畢,西門慶吃了茶,就往後邊孫雪娥房裡去了。那潘金蓮見他往雪娥房中去,叫了大姐,也就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到於雪娥房中,交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吾惱如雪娥者,不得歡娛而反勞碌。》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早晨,只見應伯爵走來,對西門慶說:「昨日雲二嫂送了個帖兒,今日請房下陪眾嫂子坐。家中舊時有幾件衣服兒,都倒塌了。大正月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話。敢來上覆嫂子,有上蓋衣服,借約兩套兒,頭面簪環,借約幾件兒,交他穿戴了去。」

西門慶令王經:「你裡邊對你大娘說去。」

伯爵道:「應寶在外邊拿著氈包並盒兒哩。哥哥,累你拿進去,就包出來罷。」那王經接氈包進去,良久抱出來,交與應寶,說道:「裡面兩套上色緞子織金衣服,大小五件頭面,一雙環兒。」《此一去有得來否?》應寶接的去了。西門慶陪伯爵吃茶,說道:「今日薛內相又請我門外看春,怎麼得工夫去?吳親家廟裡又送帖兒,初九日年例打醮jiào,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罷了。這兩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懶待動旦。」

伯爵道:「哥,你還是酒之過,溼痰流注在這下部,也還該忌忌。」

西門慶道:「這節間到人家,誰肯輕放了你,怎麼忌的住?」

正說著,只見玳安拿進盒兒來,說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請帖兒來,初九日請吃節酒。」

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人家來請,你怎不去?」於是看盒兒內,放著三個請帖兒,一個雙紅僉兒,寫著「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一個寫「大都閫kǔn吳老先生大人」,一個寫著「大鄉望應老先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玳安說:「他說不認的,教咱這裡轉送送兒去。」

伯爵一見便說:「這個卻怎樣兒的?我還沒送禮兒去與他,怎好去?」

西門慶道:「我這裡替你封上分帕禮兒,你差應寶早送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經:「你封二錢銀子,一方手帕,寫你應二爹名字,與你應二爹。」因說:「你把這請帖兒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吳大舅的差來安兒送去了。須臾,王經封了帕禮遞與伯爵。伯爵打恭說道:「又多謝哥,我後日早來會你,咱一同起身。」

說畢,作辭去了。午間,吳月娘等打扮停當,一頂大轎,三頂小轎,後面又帶著來爵媳婦兒惠元,收疊衣服,一頂小轎兒,四名排軍喝道,琴童、春鴻、棋童、來安四個跟隨,往雲指揮家來吃酒。正是:

翠眉雲鬢畫中人,嫋娜宮腰迥出塵。

天上嫦娥元有種,嬌羞釀出十分春。

不說月娘眾人吃酒去了。且說西門慶吩咐大門上平安兒:「隨問什麼人,只說我不在。有帖兒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經過一遭,那裡再敢離了左右,只在門首坐的。但有人客來望,只回不在家。西門慶因害腿疼,猛然想起任醫官與他延壽丹,用人乳吃。《此非延壽丹,乃催命藥也。》於是來到李瓶兒房中,叫迎春拿菜兒,篩酒來吃。迎春打發了,就走過隔壁,和春梅下棋去了。要茶要水,自有如意兒打發。西門慶見丫鬟不在屋裡,就在炕上斜靠著。露出那話,帶著銀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斟酒自飲,因呼道:「章四兒,我的兒,你用心替達達咂,我到明日,尋出件好妝花緞子比甲兒來,你正月十二日穿。」

老婆道:「看他可憐見。」咂弄勾一頓飯時,西門慶道:「我兒,我心裡要在你身上燒炷香兒。」

老婆道:「隨爹揀著燒。」

西門慶令他關上房門,把裙子脫了,仰臥在炕上。西門慶袖內還有燒林氏剩下的三個燒酒浸的香馬兒,撇去他抹胸兒,一個坐在他心口內,一個坐在他小肚兒底下,一個安在他屄蓋子上,用安息香一齊點著,那話下邊便插進牝pìn中,低著頭看著拽,只顧僅沒其稜,往來送進不已。又取過鏡臺來旁邊照看,《好看。》須臾,那香燒到肉根前,婦人蹙眉齧齒,忍其疼痛,口裡顫聲柔語,哼成一塊,沒口子叫:「達達,爹爹,罷了我了,好難忍他。」

西門慶便叫道:「章四兒淫婦,你是誰的老婆?」

婦人道:「我是爹的老婆。」

西門慶教與他:「你說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如此作情語,抵見其俗耳,有何妙處?然出自西門慶口中,固妙。》那婦人回應道:「淫婦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

西門慶又問道:「我會㒲不會?」

婦人道:「達達會㒲屄。」兩個淫聲豔語,無般言語不說出來。西門慶那話粗大,撐得婦人牝pìn中滿滿,往來出入,帶的花心紅如鸚鵡舌,黑似蝙蝠翅,翻覆可愛。西門慶於是把他兩股扳抱在懷內,四體交匝,兩廂迎湊,那話盡沒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失聲,淫水流下,西門慶情濃樂極,精邈如泉湧。正是:

不知已透春訊息,但覺形骸骨節熔。

西門慶燒了老婆身上三處香,開門尋了一件玄色緞子妝花比甲兒與他。至晚,月娘眾人來家,對西門慶說:「原來雲二嫂也懷著個大身子,俺兩今日酒席上都遞了酒,說過,到明日兩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兩家結親做親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書;若是女兒,拜做姐妹,一處做針指,來往親戚耍子。應二嫂做保證。」

西門慶聽的笑了。

話休饒舌。到第二日,卻是潘金蓮上壽。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吩咐小廝每抬出燈來,收拾揩抹乾淨,各處張掛。叫來興買鮮果,叫小優晚夕上壽。潘金蓮早晨打扮出來,花妝粉抹,翠袖朱唇,走來大廳上。看見玳安與琴童站在高凳上掛燈,因笑嘻嘻說道:「我道是誰在這裡,原來是你們掛燈哩。」

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壽,爹吩咐叫俺們掛了燈,明日娘生日好擺酒。晚夕小的每與娘磕頭,娘一定賞俺們哩。」

婦人道:「要打便有,要賞可沒有。」

琴童道:「喲,娘怎的沒打不說話,行動只把打放在頭裡,小的每是娘的兒女,娘看顧看顧兒便好,如何只說打起來。」

婦人道:「賊囚,別要說嘴,你好生仔細掛那燈,沒的例兒撦chě兒的,拿不牢吊將下來。前日年裡,為崔本來,說你爹大白裡不見了,險了險赦了一頓打,沒曾打,這遭兒可打的成了。」

琴童道:「娘只說破話,小的命兒薄薄的,又嚇小的。」《琴童嘴兒盡滑。》

玳安道:「娘也會打聽,這個話兒娘怎得知?」

婦人道:「宮外有株松,宮內有口鐘。鐘的聲兒,樹的影兒,我怎麼有個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對你大娘說,去年有賁四在家,還紮了幾架煙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沒人會扎。吃我說了兩句:『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會扎,教他扎不是!』」《賁四老婆還不如五娘會咂。》

玳安道:「娘說的什麼話,一個夥計家,那裡有此事!」

婦人道:「什麼話?檀木靶,有此事,真個的。畫一道兒,只怕㒲過界兒去了。」

琴童道:「娘也休聽人說,只怕賁四來家知道。」

婦人道:「可不瞞那王八哩。我只說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得他往東京去的放心,丟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屄閒著。賊囚根子們,別要說嘴,打夥兒替你爹做牽頭,引上了道兒,你們好圖踩狗尾兒。說的是也不是?敢說我知道?嗔道賊淫婦買禮來,與我也罷了,又送蒸酥與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兒與我,要買住我的嘴頭子,他是會養漢兒。我就猜沒別人,就知道是玳安這賊囚根子,替他鋪謀定計。」

玳安道:「娘屈殺小的。小的平白管他這勾當怎的?小的等閒也不往他屋裡去。娘也少聽韓回子老婆說話,他兩個為孩子好不嚷亂。常言『要好不能勾,要歹登時就』;『房倒壓不殺人,舌頭倒壓殺人』;『聽者有,不聽者無』。論起來,賁四娘子為人和氣,在咱門首住著,家中大小沒曾惡識了一個人。誰不在他屋裡討茶吃,莫不都養著?倒沒處放。」

金蓮道:「我見那水眼淫婦,矮著個靶子,像個半頭磚兒也是的,把那水濟濟眼擠著,七八拿杓兒舀。好個怪淫婦!他和那韓道國老婆,那長大摔瓜的淫婦,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兒不待見他。」《此是妒心所使。》正說著,只見小玉走來說:「俺娘請五娘,潘姥姥來了,要轎子錢哩。」

金蓮道:「我在這裡站著,他從多咱進去了?」

琴童道:「姥姥打夾道里進去的。一來的轎子,該他六分銀子。」

金蓮道:「我那得銀子?來人家來,怎不帶轎子錢兒走!」一面走到後邊,見了他娘,只顧不與他轎子錢,只說沒有。《金蓮小氣,不獨在色上著腳,即財上亦十分鄭重,可見四者之慾,一齊都到。》

月娘道:「你與姥姥一錢銀子,寫帳就是了。」

金蓮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銀子都有數兒,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轎子錢。」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邊挨轎的催著要去。

玉樓見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不一時,大妗子、二妗子、大師父來了,月娘擺茶吃了。潘姥姥歸到前邊他女兒房內來,被金蓮盡力數落了一頓,說道:「你沒轎子錢,誰教你來?恁出醜㓦劃的,教人家小看!」

潘姥姥道:「姐姐,你沒與我個錢兒,老身那討個錢兒來?好容易籌辦了這分禮兒來。」

婦人道:「指望問我要錢,我那裡討個錢兒與你?你看七個窟窿到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裡。今後你看有轎子錢便來他家來,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窮親戚!休要做打嘴的獻世包!『關王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我又聽不上人家那等屄聲顙sǎng氣。前日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鬧的,《冤得奇。》你知道也怎的?驢糞球兒面前光,卻不知裡面受悽惶。」幾句說的潘姥姥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顧說起姥姥來了。」一面安撫老人家,在裡邊炕上坐的,連忙點了盞茶與他吃。潘姥姥氣的在炕上睡了一覺,只見後邊請吃飯,才起來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正在上房擺飯,忽有玳安拿進帖兒來說:「荊老爹升了東南統制,來拜爹。」

西門慶見帖兒上寫:「新東南統制兼督漕運總兵官荊忠頓首拜。」慌的西門慶連忙穿衣,冠帶迎接出來。只見都總制穿著大紅麒麟補服、渾金帶進來,後面跟著許多僚掾軍牢。一面讓至大廳上敘禮畢,分賓主而坐,茶湯上來。荊統制說道:「前日升官敕書才到,還未上任,徑來拜謝老翁。」

西門慶道:「老總兵榮擢zhuó恭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輩亦有光矣,容當拜賀。」一面請寬尊服,少坐一飯。即令左右放桌兒,荊統制再三致謝道:「學生奉告老翁,一家尚未拜,還有許多薄冗,容日再來請教罷。」便要起身,西門慶那裡肯放,隨令左右上來,寬去衣服,登時打抹春臺,收拾酒果上來。獸炭頓燒,暖簾低放。金壺斟玉液,翠盞貯羊羔,才斟上酒來,只見鄭春、王相兩個小優兒來到,扒在面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兩個如何這咱才來?」問鄭春:「那一個叫甚名字?」

鄭春道:「他喚王相,是王桂的兄弟。」

西門慶即令拿樂器上來彈唱。須臾,兩個小優歌唱了一套「霽景融和」。左右拿上兩盤攢盒點心下飯,兩瓶酒,打發馬上人等。荊統制道:「這等就不是了。學生叨擾,下人又蒙賜饌,何以克當?」即令上來磕頭。西門慶道:「一二日房下還要潔誠請尊正老夫人賞燈一敘,望乞下降。在座者惟老夫人、張親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還有兩位舍親,再無他人。」

荊統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制,賤荊一定趨赴。」又問起:「周老總兵怎的不見升轉?」

荊統制道:「我聞得周菊軒也只在三月間有京榮之轉。」

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坐不多時,荊統制告辭起身,西門慶送出大門,看著上馬喝道而去。晚夕,潘金蓮上壽,後廳小優彈唱,遞了酒,西門慶便起身往金蓮房中去了。月娘陪著大妗子、潘姥姥、女兒郁大姐、兩個姑子在上房坐的飲酒。潘金蓮便陪西門慶在他房內,從新又安排上酒來,與西門慶梯己遞酒磕頭。《專在此處用功夫。》落後潘姥姥來了,金蓮打發他李瓶兒這邊歇臥。他陪著西門慶自在飲酒,玩耍做一處。

卻說潘姥姥到那邊屋裡,如意、迎春讓他熱炕上坐著。先是姥姥看明間內靈前,供擺著許多獅仙五老定勝桌席,旁邊掛著他影,因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姐姐好處生天去了。」進來坐在炕上,向如意兒、迎春道:「你娘夠了。官人這等費心追薦,受這般大供養,夠了。他是有福的。」《語有含蓄。》

如意兒道:「前日娘的百日,請姥姥,怎的不來?門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這裡來,十二個道士念經,好不大吹大打,揚幡道場,水火練度,晚上才去了。」

潘姥姥道:「幫年逼節,丟著個孩子在家,我來家中沒人,所以就不曾來。今日你楊姑娘怎的不見?」

如意兒道:「姥姥還不知道,楊姑娘老病死了,從年裡俺娘念經就沒來,俺娘們都往北邊與他上祭去來。」

潘姥姥道:「可傷,他大如我,我還不曉的他老人家沒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見他。」說了一回,如意兒道:「姥姥,有鍾甜酒兒,你老人家用些兒。」一面叫:「迎春姐,你放小桌兒在炕上,篩甜酒與姥姥吃杯。」不一時取到。飲酒之間,婆子又題起李瓶兒來:「你娘好人,有仁義的姐姐,熱心腸兒。《瓶兒身後論定,所謂自有旁人說短長也。》我但來這裡,沒曾把我老娘當外人看承,一到就是熱茶熱水與我吃,還只恨我不吃。晚間和我坐著說話兒,我臨家去,好歹包些什麼兒與我拿了去,再不曾空了我。不瞞你姐姐每說,我身上穿的這披襖兒,還是你娘與我的。《及其老也,戒之在得。》正經我那冤家,半分折針兒也迸不出來與我。我老身不打誑語,阿彌陀佛,《妙。》水米不打牙。他若肯與我一個錢兒,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與了我些什麼兒,他還說我小眼薄皮,愛人家的東西。想今日為轎子錢,你大包家拿著銀子,就替老身出幾分便怎的?咬定牙兒只說沒有,到教後邊西房裡姐姐,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歸到屋裡,還數落了我一頓,到明日有轎子錢,便教我來,沒轎子錢,休叫我上門走。我這去了不來了。《讖。》來到這裡沒的受他的氣。隨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這短壽命。姐姐你們聽著我說,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聽人說,還不知怎麼收成結果哩!《老者之言,每多奇中,以其見多識明之故。》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從小兒交你做針指,往餘秀才家上女學去,替你怎麼纏手纏腳兒的,你天生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得這步田地?他把娘喝過來斷過去,不看一眼兒。」

如意兒道:「原來五娘從小兒上學來,嗔道恁題起來就會識字深。」

潘姥姥道:「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什麼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

正說著,只見打的角門子響,如意兒道:「是誰叫門?」使繡春:「你瞧瞧去。」那繡春走來說:「是春梅姐姐來了。」如意兒連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妙。》

就說道:「姥姥悄悄的,春梅來了。」

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與我那冤家一條腿兒。」只見春梅進來,見眾人陪著潘姥姥吃酒,說道:「我來瞧瞧姥姥來了。」如意兒讓他坐,這春梅把裙子摟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挨著他坐,如意坐在右邊炕頭上,潘姥姥坐在當中。因問:「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

春梅道:「剛才打發他兩個睡下了。我來這邊瞧瞧姥姥,有幾樣菜兒,一壺兒酒,取過來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繡春:「你那邊教秋菊掇duō了來,我已是攢下了。」繡春去了,不一時,秋菊用盒兒掇duō著菜兒,繡春提了一錫壺金華酒來。春梅吩咐秋菊:「你往房裡看去,若叫我,來這裡對我說。」秋菊去了。一面擺酒在炕桌上,都是燒鴨、火腿、海味之類,堆滿春臺。繡春關上角門,走進在旁邊陪坐,於是篩上酒來。春梅先遞了一鍾與潘姥姥,然後遞如意兒與迎春、繡春。又將護衣碟兒內,每樣揀出,遞與姥姥眾人吃,說道:「姥姥,這個都是整菜,你用些兒。」

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

因說道:「就是你娘,從來也沒費恁個心兒,管待我管待兒。姐姐,你倒有惜孤愛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敢是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人義,幾遍為他心齷齪,我也勸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著,我來你家討冷飯來了,你下老實那等扛我!」

春梅道:「姥姥,罷,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比不得六娘,銀錢自有,他本等手裡沒錢,你只說他不與你。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千古相知。》想俺爹雖是有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正眼兒也不看他的。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瞞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麼張著嘴兒說人!他本沒錢,姥姥怪他,就虧了他了。莫不我護他?也要個公道。」《好隱諷。》

如意兒道:「錯怪了五娘。自古親兒骨肉,五娘有錢,不孝順姥姥,再與誰?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樹兒生』。《扯得妙。》到明日你老人家黃金入櫃,五娘他也沒個貼皮貼肉的親戚,就如死了俺娘樣兒。」

婆子道:「我有今年沒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

春梅見婆子吃了兩鍾酒,韶刀上來,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兒來,咱們擲個骰兒,搶紅耍子兒罷。」不一時,取了四十個骰兒的骰盆來。春梅先與如意兒擲,擲了一回,又與迎春擲,都是賭大鍾子。你一盞,我一鍾。須臾,竹葉穿心,桃花上臉,把一錫瓶酒吃的罄淨。《一般大量,豈安得歟?》迎春又拿上半壇麻姑酒來,也都吃了。約莫到二更時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得,又早前靠後仰,打起盹來,方才散了。

春梅便歸這邊來,推了推角門,開著,進入院內。只見秋菊正在明間板壁縫兒內,倚著春凳兒,聽他兩個在屋裡行房,怎的作聲喚,口中呼叫什麼。正聽在熱鬧,不防春梅走到根前,向他腮頰上盡力打了個耳刮子,罵道:「賊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這裡聽什麼?」打的秋菊睜睜的,說道:「我這裡打盹,誰聽什麼來,你就打我?」不想房裡婦人聽見,便問春梅,他和誰說話。春梅道:「沒有人,我使他關門,他不動。」於是替他摭zhí過了。秋菊揉著眼,關上房門。春梅走到炕上,摘頭睡了。正是:

鶬鶊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

一宿晚景題過。次日,潘金蓮生日,有傅夥計、甘夥計、賁四娘子、崔本媳婦、段大姐、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吳二妗子,都在這裡。西門慶約會吳大舅、應伯爵,整衣冠,尊瞻視,騎馬喝道,往何千戶家赴席。那日也有許多官客,四個唱的,一起雜耍,周守備同席飲酒。至晚回家,就在前邊和如意兒歇了。

到初十日,發帖兒請眾官娘子吃酒,月娘便問西門慶說:「趁著十二日看燈酒,把門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帶著請來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惱,請人不請他。」

西門慶道:「早是你說。」吩咐陳敬濟:「再寫兩個貼,差琴童兒請去。」這潘金蓮在旁,聽著多心,走到屋裡,一面攛掇duō潘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兒是的。」

金蓮道:「姐姐,大正月裡,他家裡丟著孩子,沒人看,教他去罷。」慌的月娘裝了兩個盒子點心茶食,又與了他一錢轎子錢,管待打發去了。金蓮因對著李嬌兒說:「他明日請他有錢的大姨兒來看燈吃酒,一個老行貨子,觀眉觀眼的,不打發去了,平白教他在屋裡做什麼?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像。倒沒的教我惹氣。」因西門慶使玳安兒送了兩個請書兒,往招宣府,一個請林太太,一個請王三官兒娘子黃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兒、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不想那日賁四從東京來家,梳洗頭臉,打選衣帽齊整,來見西門慶磕頭。遞上夏指揮回書。西門慶問道:「你如何這些時不來?」賁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節,「直到正月初二日,才收拾起身回來,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顧。」

西門慶照舊還把鑰匙教與他管絨線鋪。另開啟一間,教吳二舅開鋪子賣綢絹,到明日松江貨舡到,都卸在獅子街房內,同來保發賣。且叫賁四叫花兒匠在家攢造兩架煙火,十二日要放與堂客看。

只見應伯爵領了李三見西門慶,先道外面承攜之事。坐下吃畢茶,方才說起:「李三哥今有一宗買賣與你說,你做不做?」

西門慶道:「什麼買賣?」

李三道:「你東京行下文書,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幾萬兩銀子的古器。咱這東平府,坐派著二萬兩,批文在巡按處,還未下來。如今大街上張二官府,破二百兩銀子幹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萬兩銀子尋。小人會了二叔,敬來對老爹說。老爹若做,張二官府拿出五千兩來,老爹拿出五千兩來,兩家合著做這宗買賣。左右沒人,這邊是二叔和小人與黃四哥,他那邊還有兩個夥計,二分八利錢。未知老爹意下何如?」

西門慶問道:「是什麼古器?」

李三道:「老爹還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內新蓋的艮嶽,改為壽嶽,上面起蓋許多亭臺殿閣,又建上清寶籙宮、會真堂、璿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妝閣,都用著這珍禽奇獸,周彝商鼎,漢篆秦爐,宣王石鼓,歷代銅鞮,仙人掌承露盤,並希世古董玩器擺設,好不大興工程,好少錢糧!」《土木珍玩之費如此,安得不民窮盜起。》西門慶聽了,說道:「比是我與人家打夥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罷,敢量我拿不出這一二萬銀子來?」《大口氣。》

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們就瞞著他那邊了。左右這邊二叔和俺們兩個,再沒人。」

伯爵道:「哥,家裡還添個人兒不添?」

西門慶道:「到根前再添上賁四,替你們走跳就是了。」

西門慶又問道:「批文在那裡?」

李三道:「還在巡按上邊,沒發下來哩。」

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差人寫封書,封些禮,問宋松原討將來就是了。」

李三道:「老爹若討去,不可遲滯,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裡。吃別人家乾的去了。」

西門慶笑道:「不怕他,就行到府裡,我也還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認的。」於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飯,約會:「我如今就寫書,明日差小价去。」

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這裡了,從前日起身往兗州府盤查去了。」

西門慶道:「你明日就同小价往兗州府走遭。」

李三道:「不打緊,等我去,來回破五六日罷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會下,有了書,教他往我那裡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

西門慶道:「別人你宋老爹不信的,他常喜的是春鴻,叫春鴻、來爵兩個去罷。」於是叫他二人到面前,會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這等才好,事要早幹,高材疾足者先得之。」於是與李三吃畢飯,告辭而去。西門慶隨即教陳敬濟寫了書,又封了十兩葉子黃金在書帕內,與春鴻、來爵二人。吩咐:「路上仔細,若討了批文,即便早來。若是行到府裡,問你宋老爹討張票,問府裡要。」

來爵道:「爹不消吩咐,小的曾在充州答應過徐參議,小的知道。」於是領了書禮,打在身邊,徑往李三家去了。

不說十一日來爵、春鴻同李三早僱了長行頭口,往兗州府去了。卻說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堂客飲酒。那日在家不出門,約下吳大舅、謝希大、常峙節四位,晚夕來在捲棚內賞燈飲酒。王皇親家小廝,從早晨就挑了箱子來了,等堂客到,打銅鑼鼓迎接。周守備娘子有眼疾不得來,差人來回。只是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雲指揮娘子,並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戶娘子、王三官母親林太太並王三官娘子不見到。《林氏食言。》西門慶使排軍、玳安、琴童兒來回催邀了兩三遍,又使文嫂兒催邀。午間,只見林氏一頂大轎,一頂小轎跟了來。見了禮,請西門慶拜見,問:「怎的三官娘子不來?」

林氏道:「小兒不在,家中沒人。」拜畢下來。只有何千戶娘子,直到晌午半日才來,坐著四人大轎,一個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排軍抬著衣箱,又是兩個青衣人緊扶著轎扛,到二門裡才下轎。前邊鼓樂吹打迎接,吳月娘眾姊妹迎至儀門首。西門慶悄悄在西廂房,放下簾來偷瞧,見這藍氏年約不上二十歲,生的長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妝玉琢,頭上珠翠堆滿,鳳翹雙插,身穿大紅通袖五彩妝花四獸麒麟袍兒,繫著金鑲碧玉帶,下襯著花錦藍裙,兩邊禁步叮咚,麝蘭撲鼻。但見:

儀容嬌媚,體態輕盈。姿性兒百伶百俐,身段兒不短不長。細彎彎兩道蛾眉,直侵入鬢;滴流流一雙鳳眼,來往踅xué人。嬌聲兒似囀日流鶯,嫩腰兒似弄風楊柳。端的是綺羅隊裡生來,卻厭豪華氣象,珠翠叢中長大,那堪雅淡梳汝。開遍海棠花,也不問夜來多少;標殘楊柳絮,竟不知春意如何。輕移蓮步,有蕊珠仙子之風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觀音之態度。《畫出嫣媚情態如見。》

正是:

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這西門慶不見則已,一見魂飛天外,魄喪九霄,未曾體交,精魄先失。少頃,月娘等迎接進入後堂,相見敘禮已畢,請西門太拜見。西門慶得了這一聲,連忙整衣冠行禮,恍若瓊林玉樹臨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禮,心搖目蕩,不能禁止。《聞此一請,如聽將軍令矣,惜乎西門非秀才耳。》拜見畢下來,月娘先請在捲棚內擺過茶,然後大廳吹打,安席上坐,各依次序,當下林太太上席。戲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記》。唱的兩折下來,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上去,彈唱燈詞。

西門慶在捲棚內,自有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飲酒,不住下來大廳格子外往裡觀覷。看官聽說,明月不常圓,彩雲容易散,樂極悲生,否極泰來,自然之理。西門慶但知爭名奪利,縱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惡盈,鬼錄來追,死限臨頭。《熱鬧時忽下莊語,如火炕中一盆冰雪水。》到晚夕堂中點起燈來,小優兒彈唱。還未到起更時分,西門慶陪人坐的,就在席上齁hōu齁hōu的打起睡來。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說道:「哥,你今日沒高興,怎的只打睡?」

西門慶道:「我昨日沒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沒精神,要打睡。」只見四個唱的下來,伯爵教洪四兒與鄭月兒兩個彈唱,吳銀兒與李桂姐遞酒。

正耍在熱鬧處,忽玳安來報:「王太太與何老爹娘子起身了。」《掃興。》西門慶就下席來,黑影裡走到二門裡首,偷看他上轎。月娘眾人送出來,前邊天井內看放煙火。藍氏已換了大紅遍地金貂鼠皮襖,林太太是白綾襖兒,貂鼠披風,帶著金釧玉佩。家人打燈籠,簇擁上轎而去。這西門慶正是餓眼將穿,饞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雙。見藍氏去了,悄悄從夾道進來。當時沒巧不成語,姻緣會湊,可霎作怪,來爵兒媳婦見堂客散了,正從後邊歸來,開房門,不想頂頭撞見西門慶,沒處藏躲。原來西門慶見媳婦子生的喬樣,安心已久,雖然不及來旺妻宋氏風流,也頗充得過第二。於是乘著酒興兒,雙關抱進他房中親嘴。這老婆當初在王皇親家,因是養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鬧,打發出來,今日又撞著這個道路,如何不從了?《積祖是孝順媳婦兒。》一面就遞舌頭在西門慶口中。兩個解衣褪褲,就按在炕沿子上,掇duō起腿來,被西門慶就聳了個不亦樂乎。《何等敏捷。》正是:

未曾得遇鶯娘面,且把紅娘去解饞。

有詩為證:

燈月交光浸玉壺,分得清光照綠珠。

莫道使君終有婦,教人桑下覓羅敷。

第七十七回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 賁四嫂帶水戰情郎

細節
作者 Realhistories
分類: 崇禎版金瓶梅
發佈: 2024年11月20日
建立: 2024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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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

梅其雪,歲暮鬥新妝。月底素華同弄色,風前輕片半含香,不比柳花狂。雙雀影,堪比雪衣娘。六出光中曾結伴,百花頭上解尋芳,爭似兩鴛鴦。

——右調《望江南》

話說溫秀才求見西門慶不得,自知慚愧,隨移家小,搬過舊家去了。西門慶收拾書院,做了客坐,不在話下。

一日,尚舉人來拜辭,上京會試,問西門慶借皮箱氈衫。西門慶陪坐待茶,因說起喬大戶、雲理守:「兩位舍親,一受義官,一受祖職,見任管事,欲求兩篇軸文奉賀。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學生具幣禮相求。」

尚舉人笑道:「老翁何用禮,學生敝同窗聶兩湖,見在武庫肄業,與小兒為師,本領雜作極富。學生就與他說,老翁差盛使持軸來就是了。」

西門慶連忙致謝。茶畢起身。西門慶隨即封了兩方手帕、五錢白金,差琴童送軸子並氈衫、皮箱,到尚舉人處放下。那消兩日,寫成軸文差人送來。西門慶掛在壁上,但見金字輝煌,文不加點,心中大喜。只見應伯爵來問:「喬大戶與雲二哥的事,幾時舉行?軸文做了不曾?溫老先兒怎的連日不見?」

西門慶道:「又題什麼溫老先兒,通是個狗類之人!」如此這般,告訴一遍。伯爵道:「哥,我說此人言過其實,虛浮之甚,早時你有後眼,不然,教他調壞了咱家小兒每了。」又問他:「二公賀軸,何人寫了?」

西門慶道:「昨日尚小塘來拜我,說他朋友聶兩湖善於詞藻,央求聶兩湖作了。文章已寫了來,你瞧!」於是引伯爵到廳上觀看,喝采不已,又說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與人家,好預備。」

西門慶道:「明日好日期,早差人送去。」

正說著,忽報:「夏老爹兒來拜辭,說初六日起身去。小的回爹不在家。他說教對何老爹那裡說聲,差人那邊看守去。」西門太看見帖兒上寫著「寅家晚生夏承恩頓首拜,謝辭」

。西門慶道:「連尚舉人搭他家,就是兩分程儀香絹。」吩咐琴童:「連忙買了,教你姐夫封了,寫帖子送去。」正在書房中留伯爵吃飯,忽見平安兒慌慌張張拿進三個帖兒來報:「參議汪老爹、兵備雷老爹、郎中安老爹來拜。」

西門慶看帖兒:「汪伯彥、雷啟元、安忱拜。」連忙穿衣繫帶。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去罷。」

西門慶道:「我明日會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官員皆相讓而入。進入大廳,敘禮,道及向日叨擾之事。少頃茶罷,坐話間,安郎中便道:「雷東谷、汪少華並學生,又來干瀆:有浙江本府趙大尹,新升大理寺正,學生三人借尊府奉請,已發柬,定初九日。主家共五席。戲子學生那裡叫來。未知肯允諾否?」

西門慶道:「老先生吩咐,學生掃門拱候。」《照出。》安郎中令吏取分資三兩遞上,西門慶令左右收了,相送出門。雷東谷向西門慶道:「前日錢雲野書到,說那孫文相乃是貴夥計,學生已並他除開了,曾來相告不曾?」

西門慶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費心,容當叩拜。」

雷兵備道:「你我相愛間,何為多數。」言畢,相揖上轎而去。

原來潘金蓮自從當家管理銀錢,另定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廝買進菜蔬來,拿到跟前與他瞧過,方數錢與他。《雖算小,卻是當家人要著。》他又不數,只教春梅數錢,提等子。小廝被春鴻罵的狗血淋頭,行動就說落,教西門慶打。以此眾小廝互相抱怨,都說在三娘手兒裡使錢好。

卻說次日,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對何千戶說:「夏龍溪家小已是起身去了,長官可曾委人那裡看守門戶去?」

何千戶道:「正是,昨日那邊著人來說,學生已令小价去了。」

西門慶道:「今日同長官那邊看看去。」於是出衙門,並馬到了夏家宅內。家小已是去盡了,伴當在門首伺候。兩位官府下馬,進到廳上。西門慶引著何千戶前後觀看了,又到前邊花亭上,見一片空地,無甚花草。西門慶道:「長官到明日還收拾個耍子所在,栽些花柳,把這座亭子修理修理。」

何千戶道:「這個一定。學生開春從新修整修整,蓋三間捲棚,早晚請長官來消閒散悶。」看了一回,吩咐家人收拾打掃,關閉門戶。不日寫書往東京回老公公話,趕年裡搬取家眷。西門慶作別回家。何千戶還歸衙門去了。到次日才搬行李來住,不在言表。

西門慶剛到家下馬,見何九買了一匹尺頭、四樣下飯、一罈酒來謝。又是劉內相差人送了一食盒蠟燭,二十張桌圍,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罈自造內酒,一口鮮豬。西門慶進門,劉公公家人就磕頭,說道:「家公多多上履,這些微禮,與老爹賞人。」

西門慶道:「前日空過老公公,怎又送這厚禮來?」便令左右:「快收了,請管家等等兒。」少頃,畫童兒拿出一鍾茶來,打發吃了。西門慶封了五錢銀子賞錢,拿回貼,打發去了。一面請何九進去。西門慶見何九,一把手扯在廳上來。何九連忙倒身磕下頭去,道:「多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淺。」請西門慶受禮,西門慶不肯受磕頭,拉起來,說道:「老九,你我舊人,快休如此。」就讓他坐。何九說道:「小人微末之人,豈敢僭坐。」只站立在旁邊。西門慶也站著,陪吃了一盞茶,說道:「老九,你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斷然不受,若有什麼人欺負你,只顧來說,我替你出氣。倘縣中派你甚差事,我拿帖兒與你李老爹說。」

何九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與小兒何欽頂替了。」

西門慶道:「也罷,也罷,你清閒些好。」

又說道:「既你不肯,我把這酒禮收了,那尺頭你還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萬謝,拜辭去了。

西門慶就坐在廳上,看看打點禮物果盒、花紅羊酒、軸文並各人分資。先差玳安送往喬大戶家去,後叫王經送往雲理守家去。玳安回來,喬家與了五錢銀子。王經到雲理守家,管待了茶食,與了一匹真青大布、一雙琴鞋,回「門下辱愛生」雙帖兒:「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請。」

西門慶滿心歡喜,到後邊月娘房中擺飯吃,因向月娘說:「賁四去了,吳二舅在獅子街賣貨,我今日倒閒,往那裡看看去。」

月娘道:「你去不是,若是要酒菜兒,早使小廝來家說。」

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吩咐備馬,就戴著氈忠靖巾,貂鼠暖耳,綠絨補子氅chǎng褶,粉底皂靴,琴童、玳安跟隨,徑往獅子街來。到房子內,吳二舅與來昭正掛著花拷拷兒,發買綢絹、絨線、絲綿,擠一鋪子人做買賣,打發不開。西門慶下馬,看了看,走到後邊暖房內坐下。吳二舅走來作揖,因說:「一日也攢銀二三十兩。」

西門慶又吩咐來昭妻一丈青:「二舅每日茶飯休要誤了。」

來昭妻道:「逐日伺候酒飯,不敢有誤。」

西門慶見天色陰晦,彤雲密佈,冷氣侵人,將有作雪的模樣。忽然想起要往鄭月兒家去,即令琴童:「騎馬家中取我的皮襖來,問你大娘,有酒菜兒稍一盒與你二舅吃。」琴童應諾。到家,不一時,取了貂鼠皮襖,並一盒酒菜來。西門慶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吩咐:「二舅,你晚夕在此上宿,慢慢再用。我家去罷。」於是帶上眼紗,騎馬,玳安、琴童跟隨,逕進構欄,往鄭愛月兒家來。轉過東街口,只見天上紛紛揚揚,飄起一天瑞雪來。但見:

漠漠嚴寒匝地,這雪兒下得正好。扯絮撏xián綿,裁成片片,大如拷拷。見林間竹筍茆茨,爭些被他壓倒。富豪俠卻言:消災障猶嫌少。圍向那紅爐獸炭,穿的是貂裘繡襖。手拈梅花,唱道是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西門慶踏著那亂瓊碎玉,進入構欄,到於鄭愛月兒家門首下馬。只見丫鬟飛報進來,說:「老爹來了。」鄭媽媽看見,出來,至於中堂見禮,說道:「前日多謝老爹重禮,姐兒又在宅內打攪,又教他大娘、三娘賞他花翠汗巾。」

西門慶道:「那日空了他來。」一面坐下。西門慶令玳安:「把馬牽進來,後邊院落安放。」

老媽道:「請爹後邊明間坐罷。月姐才起來梳頭,只說老爹昨日來,到伺候了一日,今日他心中有些不快,起來的遲些。」這西門慶一面進入他後邊明間內,但見綠穿半啟、氈幕低張,地平上黃銅大盆生著炭火。西門慶坐在正面椅上。先是鄭愛香兒出來相見了,遞了茶。然後愛月兒才出來,頭挽一窩絲杭州纘,翠梅花鈕兒,金趿釵梳,海獺臥兔兒。打扮的霧靄雲鬟,粉妝玉琢。笑嘻嘻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爹,我那一日來晚了。緊自前邊散的遲,到後邊,大娘又只顧不放俺們,留著吃飯,來家有三更天了。」

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你倒和李桂姐兩個把應花子打的好響瓜兒。」

鄭愛月兒道:「誰教他怪叨嘮,在酒席上屎口兒傷俺們來!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哄我,要送俺們來。我便說:『沒爹這裡燈籠送俺們,蔣胖子吊在陰溝裡——缺臭了你了。』」

西門慶道:「我昨日聽見洪四兒說,祝麻子又會著王三官兒,大街上請了榮嬌兒。」

鄭月兒道:「只在榮嬌兒家歇了一夜,燒了一炷香,不去了。如今還在秦玉芝兒走著哩。」說了一回話,道:「爹,只怕你冷,往房裡坐。」這西門慶到於房中,脫去貂裘,和粉頭圍爐共坐,房中香氣襲人。須臾,丫頭拿了三甌兒黃芽韭菜肉包、一寸大的水角兒來。姊妹二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一甌兒。愛月兒又撥上半甌兒,添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我夠了,才吃了兩個點心來了。心裡要來你這裡走走,不想恰好天氣又落下雪來了。」

愛月兒道:「爹前日不會下我?我昨日等了一日不見爹,不想爹今日才來。」

西門慶道:「昨日家中有兩位士夫來望,亂著就不曾來得。」

愛月兒道:「我要問爹,有貂鼠買個兒與我,我要做了圍脖兒戴。」

西門慶道:「不打緊,昨日韓夥計打遼東來,送了我幾個好貂鼠。你娘們都沒圍脖兒,到明日一總做了,送一個來與你。」

愛香兒道:「爹只認的月姐,就不送與我一個兒。」

西門慶道:「你姊妹兩個一家一個。」《問著的就送,才算子弟,知今人不掛炭,都是稱撒漫矣。》於是愛香、愛月兒連忙起身道了萬福。西門慶吩咐:「休見了桂姐、銀姐說。」

鄭月兒道:「我知道。」因說:「前日李桂姐見吳銀兒在那裡過夜,問我他幾時來的,我沒瞞他,教我說:『昨日請周爺,俺們四個都在這裡唱了一日。爹說有王三官兒在這裡,不好請你的。今日是親朋會中人吃酒,才請你來唱。』他一聲兒也沒言語。」

西門慶道:「你這個回的他好。前日李銘,我也不要他唱來,再三央及你應二爹來說。落後你三娘生日,桂姐買了一分禮來,再一與我陪不是。你娘們說著,我不理他。昨日我竟留下銀姐,使他知道。」

愛月兒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誤了人情。」

西門慶道:「明日你雲老爹擺酒,你再和銀姐來唱一日。」

愛月兒道:「爹吩咐,我去。」說了回話,粉頭取出三十二扇象牙牌來,和西門慶在炕氈條上抹牌玩耍。愛香兒也坐在旁邊同抹。三人抹了回牌,須臾,擺上酒來,愛香與愛月兒一邊一個捧酒,不免箏排雁柱,款跨鮫綃,姊妹兩個彈唱。唱了一套,姐妹兩個又拿上骰盆兒來,和西門慶搶紅頑笑。杯來盞去,各添春色。西門慶忽看見鄭愛月兒房中,床旁側錦屏風上,掛著一軸「愛月美人圖」,題詩一首:

有美人兮迥出群,輕風斜拂石榴裙。

花開金谷春三月,月轉花陰夜十分。

玉雪精神聯仲琰,瓊林才貌過文君。

少年情思應須慕,莫使無心託白雲。《王三泉此詩,較蔡狀元尚通。》

三泉主人醉筆

西門慶看了,便問:「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兒的號?」慌的鄭愛月兒連忙摭zhí說道:「這還是他舊時寫下的。他如今不號三泉了,號小軒了。《今之號軒、亭、橋、泉者,熟讀此書者也。》他告人說,學爹說:『我號四泉,他怎的號三泉?』他恐怕爹惱,因此改了號小軒。」一面走向前,取筆過來,把那「三」字就塗抹了。西門慶滿心歡喜,《歡喜是何主意?》說道:「我並不知他改號一節。」

粉頭道:「我聽見他對一個人說來,我才曉的。說他去世的父親號逸軒,他故此改號小軒。」

說畢,鄭愛香兒往下邊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西門慶在房內。兩個並肩疊股,搶紅飲酒,因說起林太太來,怎的大量,好風月:「我在他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請我到後邊拜見。還是他主意,教三官拜認我做義父,教我受他禮,委託我指教他成人。」《好說。》粉頭拍手大笑道:「還虧我指與爹這條路兒,到明日,連三官兒娘子不怕不屬了爹。」《可惡。》

西門慶道:「我到明日,我先燒與他一炷香。到正月裡,請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燈吃酒,看他去不去。」

粉頭道:「爹,你還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樣標緻,就是個燈人兒也沒他那一段風流妖豔。今年十九歲兒,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兒通不著家。《可恨。》爹,你肯用些工夫兒,不愁不是你的人。」兩個說話之間,相挨相湊。只見丫鬟又拿上許多細果碟兒來,粉頭親手奉與西門慶下酒。又用舌頭噙鳳香蜜餅送入他口中,又用纖手解開西門慶褲帶,露出那話來,教他弄。那話猙獰跳腦,紫強光鮮,西門慶令他品之。這粉頭真個低垂粉項,輕啟朱唇,半吞半吐,或進或出,嗚咂有聲,品弄了一回。靈犀已透,淫心似火,便欲交歡。粉頭便往後邊去了。西門慶出房更衣,見雪越下得甚緊。回到房中,丫鬟向前打發脫靴解帶,先上牙床。粉頭澡牝pìn回來,掩上雙扉,共入鴛帳。正是:得多少

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軟欲濃。

有詩為證:

聚散無憑在夢中,起來殘燭映紗紅。

鍾情自古多神合,誰道陽臺路不通。

兩個雲雨歡娛,到一更時分起來。整衣理鬢,丫鬟復釃美酒,重整佳餚,又飲勾幾杯。問玳安:「有燈籠、傘沒有?」

玳安道:「琴童家去取燈籠、傘來了。」這西門慶方才作別,鴇子、粉頭相送出門,看著上馬。鄭月兒揚聲叫道:「爹若叫我,早些來說。」

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上馬,打著傘出院門,一路踏雪到家中。對著吳月娘,只說在獅子街和吳二舅飲酒,不在話下。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卻是初八日,打聽何千戶行李,都搬過夏家房子內去了,西門慶送了四盒細茶食、五錢折帕賀儀過去。只見應伯爵驀地走來。西門慶見雪晴,風色甚冷,留他前邊書房中向火,叫小廝拿菜兒,留他吃粥,因說道:「昨日喬親家、雲二哥禮並折帕,都送去了。你的人情,我也替你封了二錢出上了。你不消與他罷,只等發柬請吃酒。」

應伯爵舉手謝了,因問:「昨日安大人三位來做什麼?那兩位是何人?」

西門慶道:「那兩個,一個是雷兵備,一個是汪參議,都是浙江人。要在我這裡擺酒。明日請杭州趙霆知府,新升京堂大理寺丞,是他每本府父母官,相處分上,又不可回他的。通身只三兩分資。」

伯爵道:「大凡文職好細,三兩銀子勾做什麼!哥少不得賠些兒。」

西門慶道:「這雷兵備,就是問黃四小舅子孫文相的,昨日還對我題起開除他罪名哩。」

伯爵道:「你說他不仔細,如今還記著,折準擺這席酒才罷了。」《肯准折的還是清廉官。》

說話之間,伯爵叫:「應寶,你叫那個人來見你大爹。」

西門慶便問:「是何人?」

伯爵道:「一個小後生,倒也是舊人家出身。父母都沒了,自幼在王皇親宅內答應。已有了媳婦兒,因在莊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出來了。如今閒著,做不得什麼。他與應寶是朋友,央及應寶要投個人家。今早應寶對我說:『爹倒好舉薦與大爹宅內答應。』我便說:『不知你大爹用不用?』」因問應寶:「他叫什麼名字?你叫他進來。」

應寶道:「他姓來,叫來友兒。」只見那來友兒,扒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簾外站立。伯爵道:「若論他這身材膂力盡有,掇duō輕負重卻去的。」因問:「你多少年紀了?」

來友兒道:「小的二十歲了。」又問:「你媳婦沒子女?」

那人道:「只光兩口兒。」

應寶道:「不瞞爹說,他媳婦才十九歲兒,廚灶針線,大小衣裳都會做。」

西門慶見那人低頭並足,為人樸實,便道:「既是你應二爹來說,用心在我這裡答應。」吩咐:「揀個好日期,寫紙文書,兩口兒搬進來罷。」那來友兒磕了個頭。西門慶就叫琴童兒領到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去。月娘就把來旺兒原住的那一間房與他居住。伯爵坐了回,家去了。應寶同他寫了一紙投身文書,交與西門慶收了,改名來爵,不在話下。

卻說賁四娘子,自從他家長兒與了夏家,每日買東買西,只央及平安兒和來安、畫童兒。西門慶家中這些大官兒,常在他屋裡打平和兒吃酒。賁四娘子和氣,就定出菜兒來,或要茶水,應手而至。就是賁四一時鋪中歸來撞見,亦不見怪。以此今日他不在家,使著那個不替他動?玳安兒與平安兒,在他屋裡坐的更多。初九日,西門慶與安郎中、汪參議、雷兵備擺酒,請趙知府,俱不必細說。

那日早晨,來爵兩口兒就搬進來。他媳婦兒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月娘見他穿著紫綢襖,青布披襖,綠布裙子,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兒,搽脂抹粉,纏的兩隻腳翹翹的,問起來,諸般針指都會做。取了他個名字,叫做惠元,與惠秀、惠祥一遞三日上灶,不提。

一日,門外楊姑娘沒了。安童兒來報喪。西門慶整治了一張插桌,三牲湯飯,又封了五兩香儀。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都往北邊與他燒紙弔孝,琴童兒、棋童兒、來爵兒、來安兒四個,都跟轎子,不在家。

西門慶在對過緞鋪子書房內,看著毛襖匠與月娘做貂鼠圍脖,先攢出一個圍脖兒,使玳安送與院中鄭月兒去,封了十兩銀子與他過節。鄭家管待酒饌,與了他三錢銀子。玳安走來,回西門慶話,說:「月姨多上覆,多謝了,前日空過了爹來。與了小的三錢銀子。」

西門慶道:「你收了罷。」因問他:「賁四不在家,你頭裡從他屋裡出來做什麼?」

玳安道:「賁四娘子從他女孩兒嫁了,沒人使,常央及小的每替他買買什麼兒。」

西門慶道:「他既沒人使,你們替他勤勤兒也罷。」又悄悄向玳安道:「你慢慢和他說,如此這般,爹要來看你看兒,你心下如何?看他怎的說。他若肯了,你問他討個汗巾兒來與我。」

玳安道:「小的知道了。」領了西門慶言語,應諾下去。西門慶就走到家中來。

只見王經向顧銀鋪內取了金赤虎,並四對金頭銀簪兒,交與西門慶。西門慶留下兩對在書房內,餘者袖進李瓶兒房內,與瞭如意兒那赤虎,又是一對簪兒。把那一對簪兒就與了迎春。二人接了,連忙磕頭。西門慶就令迎春取飯去。須臾,拿飯來吃了,出來又到書房內坐下。只見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見王經在旁,不言語。西門慶使王經後邊取茶去。那玳安方說:「小的將爹言語對他說了,他笑了。約會晚上些伺候,等爹進去。叫小的拿了這汗巾兒來。」

西門慶見紅綿紙兒,包著一方紅綾織錦回紋汗巾兒,聞了聞噴鼻香,滿心歡喜,連忙袖了。只見王經拿茶來,吃了,又走過對門,看匠人做生活去。

忽報:「花大舅來了。」

西門慶道:「請過來這邊坐。」花子由走到書房暖閣兒裡,作揖坐下。致謝外日相擾。敘話間,畫童兒拿過茶來吃了。花子由道:「門外一個客人,有五百包無錫米,凍了河,緊等要賣了回家去。我想著姐夫,倒好買下等價錢。」

西門慶道:「我平白要他做什麼?凍河還沒人要,到開河船來了,越發價錢跌了。如今家中也沒銀子。」即吩咐玳安:「收拾放桌兒,家中說,看菜兒來。」一面使畫童兒:「請你應二爹來,陪你花爹坐。」

不一時,伯爵來到。三人共在一處,圍爐飲酒。又叫烙了兩炷餅吃,良久,只見吳道官徒弟應春,送節禮疏誥來。西門慶請來同坐吃酒。就攬李瓶兒百日經,與他銀子去。吃至日落時分,花子由和應春二人先起身去了。次後甘夥計收了鋪子,又請來坐,與伯爵擲骰猜枚談話,不覺到掌燈以後。吳月娘眾人轎子到了,來安走來回話。伯爵道:「嫂子們今日都往那裡去來?」

西門慶道:「楊姑娘沒了,今日三日念經,我這裡備了張祭桌,又封了香儀兒,都去弔問。」

伯爵道:「他老人家也高壽了。」

西門慶道:「敢也有七十五六。男花女花都沒有,只靠侄兒那裡養活,材兒也是我替他備下這幾年了。」

伯爵道:「好好,老人家有了黃金入櫃,就是一場事了,哥的大陰騭zhì。」說畢,酒過數巡,伯爵與甘夥計作辭去了。西門慶就起身走過來,吩咐後生王顯:「仔細火燭。」

王顯道:「小的知道。」看著把門關上了。這西門慶見沒人,兩三步就走入賁四家來。只見賁四娘子兒在門首獨自站立已久,見對門關的門響,西門慶從黑影中走至跟前。這婦人連忙把封門一開,西門慶鑽入裡面。婦人還扯上封門,說道:「爹請裡邊紙門內坐罷。」原來裡間槅扇廂著後半間,紙門內又有個小炕兒,籠著旺旺的火。桌上點著燈,兩邊護炕糊的雪白。婦人勒著翠藍銷金箍兒,上穿紫綢襖,青綃絲披襖,玉色綃裙子,向前與西門慶道了萬福,連忙遞了一盞茶與西門慶吃,因悄悄說:「只怕隔壁韓嫂兒知道。」

西門慶道:「不妨事。黑影子裡他那裡曉的。」《有本者如是。》於是不由分說,把婦人摟到懷中就親嘴。拉過枕頭來,解衣按在炕沿子上,扛起腿來就聳。那話上已束著托子,剛插入牝pìn中,就拽了幾拽,婦人下邊淫水直流,把一條藍布褲子都溼了。西門慶拽出那話來,向順袋內取出包兒顫聲嬌來,蘸了些在龜頭上,攮nǎng進去,方才澀住淫津,肆行抽拽。婦人雙手扳著西門慶肩膊,兩廂迎湊,在下揚聲顫語,呻吟不絕。這西門慶乘著酒興,架起兩腿在胳膊上,只顧僅沒其稜,銳進長驅,肆行搧磞,何止二三百度。須臾,弄的婦人雲髻蓬鬆,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西門慶則氣喘吁吁,靈龜暢美,一洩如注。良久,拽出那話來,淫水隨出,用帕搽之。兩個整衣繫帶,復理殘妝。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五六兩一包碎銀子,又是兩對金頭簪兒,遞與婦人節間買花翠帶。婦人拜謝了,悄悄打發出來。那邊玳安在鋪子裡,專心只聽這邊門環兒響,便開大門,放西門慶進來。自知更無一人曉的。後次朝來暮往,也入港一二次。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想被韓嫂兒冷眼看見,傳的後邊金蓮知道了。這金蓮亦不說破他。

一日,臘月十五日,喬大戶家請吃酒。西門慶會同應伯爵、吳大舅一齊起身。那日有許多親朋看戲飲酒,至二更方散。第二日,每家一張桌面,俱不必細說。

單表崔本治了二千兩湖州綢絹貨物,臘月初旬起身,僱船裝載,趕至臨清馬頭。教後生榮海看守貨物,便僱頭口來家,取車稅銀兩,到門首下頭口。琴童道:「崔大哥來了,請廳上坐。爹在對門房子裡,等我請去。」一面走到對門,不見西門慶,因問平安兒,平安兒道:「爹敢進後邊去了。」這琴童走到上房問月娘,月娘道:「見鬼的,你爹從早晨出去,再幾時進來?」又到各房裡,並花園、書房都瞧遍了,沒有。琴童在大門首揚聲道:「省恐殺人,不知爹往那裡去了,白尋不著!大白日裡把爹來不見了。崔大哥來了這一日,只顧教他坐著。」那玳安分明知道,只不做聲。《絕不說出在那裡,妙甚。》不想西門慶忽從前邊進來,把眾人嚇了一驚。原來西門慶在賁四屋裡入港,才出來。那平安打發西門慶進去了,望著琴童兒吐舌頭,都替他捏兩把汗道:「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幾下子打。」不想西門慶走到廳上,崔本見了,磕頭畢,交了書帳,說:「船到馬頭,少車稅銀兩。我從臘月初一日起身,在揚州與他兩個分路。

他每往杭州去了,俺們都到苗青家住了兩日。」因說:「苗青替老爹使了十兩銀子,抬了揚州衛一個千戶家女子,十六歲了,名喚楚雲。說不盡生的花如臉,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襪如鉤,兩隻腳兒,恰剛三寸。端的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豹。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麯。苗青如此還養在家,替他打妝奩lián,治衣服。待開春,韓夥計、保官兒船上帶來,服侍老爹,消愁解悶。」

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你船上稍了來也罷。又費煩他治甚衣服,打甚妝奩lián,愁我家沒有?」於是恨不得騰雲展翅,飛上揚州,搬取嬌姿,賞心樂事。正是:

鹿分鄭相應難辨,蝶化莊周未可知。

有詩為證:

聞道揚州一楚雲,偶憑青鳥語來真。

不知好物都離隔,試把梅花問主人。

西門慶陪崔本吃了飯,兌了五十兩銀子做車稅錢,又寫書與錢主事,煩他青目。崔本言訖,作辭,往喬大戶家回話去了。平安見西門慶不尋琴童兒,都說:「我兒,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今日不知有甚事喜歡,若不是,綁著鬼有幾下打。」

琴童笑道:「只你知爹性兒。」

比及起了貨,來到獅子街卸下,就是下旬時分。西門慶正在家打發送節禮,忽見荊都監差人拿帖兒來,問:「宋大巡題本已上京數日,《絕妙書札。》未知旨意下來不曾?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門一打聽為妙。」

西門慶即差答應節級,拿了五錢銀子,往巡按公衙打聽。果然昨日東京邸報下來,寫抄得一紙,全報來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

山東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一本:循例舉劾地方文武官員,以勵人心,以隆聖治事。竊惟吏以撫民,武以御亂,所以保障地方,以司民命者也。苟非其人,則處置乖方,民受其害,國何賴焉!臣奉命按臨山東等處,吏政民瘼,監司守禦,無不留心諮訪。覆命按撫大臣,詳加鑑別,各官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一一陳之。訪得山東左佈政陳四箴操履忠貞,撫民有方;廉使趙訥,綱紀肅清,士民服習;兵備副使雷啟元,軍民鹹服其恩威,僚幕悉推其練達;濟南府知府張叔夜,經濟可觀,才堪司牧;東平府知府胡師文,居任清慎,視民如傷。此數臣者,皆當薦獎而優擢zhuó者也。又訪得左參議馮廷鵠,傴僂之形,桑榆之景,形若木偶,尚肆貪婪;東昌府知府徐鬆,縱父妾而通賄,譭謗騰於公堂,慕羨餘而誅求,罵lì言遍於間裡。此二臣者,所當亟賜置斥者也。再訪得左軍院僉書守備周秀,器宇恢弘,操持老練,軍心允服,賊盜潛消;濟州兵馬都監荊忠,年力精強,才猶練達,冠武科而稱為儒將,勝算可以臨戎,號令而極其嚴明,長策卒能禦侮。此二臣者,所當亟賜遷擢zhuó者也。清河縣千戶吳鎧,以練達之才,得衛守之法,驅兵以搗中堅,靡攻不克;儲食以資糧餉,無人不飽。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實一方之保障,為國家之屏藩。宜特加超擢zhuó,鼓舞臣寮。陛下如以臣言可採,舉而行之,庶幾官爵不濫而人思奮,守牧得人而聖治有賴矣。等因。奉飲依:該部知道。續該吏、兵二部題前事:看得御史宋喬年所奏內,劾舉地方文武官員,無非體國之忠,出於公論,詢訪事實,以裨聖治之事。優乞聖明俯賜施行,天下幸甚,生民幸甚。奉欽依:擬行。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拿著邸報,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宋道長本下來了。已是保舉你哥升指揮僉事,見任管屯。周守備與荊大人都有獎勵,轉副參、統制之任。如今快使小廝請他來,對他說聲。」

月娘道:「你使人請去,我交丫鬟看下酒菜兒。我愁他這一上任,也要銀子使。」

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借與他幾兩銀子也罷了。」不一時,請得吳大舅到了。西門慶送那題奏旨意與他瞧。吳大舅連忙拜謝西門慶與月娘,說道:「多累姐夫、姐姐扶持,恩當重報,不敢有忘。」

西門慶道:「大舅,你若上任擺酒沒銀子,我這裡兌些去使。」那大舅又作揖謝了。於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上酒來吃酒。月娘也在旁邊陪坐。西門慶即令陳敬濟把全抄寫了一本,與大舅拿著。即差玳安拿貼送邸報往荊都監、周守禦兩家報喜去。正是:

勸君不費鐫研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溫葵軒

細節
作者 Realhistories
分類: 崇禎版金瓶梅
發佈: 2024年11月20日
建立: 2024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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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相勸頻攜金粟杯,莫將閒事系柔懷。

年年只是人依舊,處處何曾花不開。

歌詠且添詩酒興,醉酣還命管絃來。

尊前百事皆如昨,簡點惟無溫秀才。

話說西門慶見月娘半日不出去,又親自進來催促,見月娘穿衣裳,方才請任醫官進明間內坐下。《人情之常。》少頃,月娘從房內出來,望上道了萬福,慌的任醫官躲在旁邊,屈身還禮。月娘就在對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兒錦茵,月娘向袖口邊伸玉腕,露青蔥,教任醫官診脈。良久診完,月娘又道了個萬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廝拿出茶來。吃畢茶,任醫官說道:「老夫人原來稟的氣血弱,尺脈來的浮澀。雖是胎氣,有些榮衛失調,易生嗔怒,又動了肝火。如今頭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滯煩悶,四肢之內,血少而氣多。」《明醫。》月娘使出琴童來說:「娘如今只是有些頭疼心脹,胳膊發麻,肚腹往下墜著疼,腰痠,吃飲食無味。」

任醫官道:「我已知道,說得明白了。」

西門慶道:「不瞞後溪說,房下如今見懷臨月身孕,因著氣惱,不能運轉,滯在胸膈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一二,足見厚情。」《是誰之過歟?》

任醫官道:「豈勞吩咐,學生無不用心。此去就奉過安胎理氣、和中養榮蠲juān痛之劑來。老夫人服過,要戒氣惱,《此第一著。》就厚味也少吃。」

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把他這胎氣好生安一安。」

任醫官道:「一定安胎理氣,養其榮衛,不勞吩咐,學生自有斟酌。」

西門慶復說:「學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宮丸藥,並見賜些。」

任醫官道:「學生謹領,就封過來。」說畢起身,走到前廳院內,見許多教坊樂工伺候,因問:「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

西門慶道:「巡按宋公連兩司官,請巡撫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擺酒。」這任醫官聽了,越發駭然尊敬,在前門揖讓上馬,打了恭又打恭,比尋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門慶送他回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兩方手帕,使琴童騎馬討藥去。

李嬌兒、孟玉樓眾人,都在月娘房裡裝定果盒,搽抹銀器。因說:「大娘,你頭裡還要不出去,怎麼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

月娘道:「什麼好成樣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罷,可是他說的:『你是我婆婆?無故只是大小之分罷了。我還大他八個月哩,漢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兒罷了。』他不討了他口裡話,他怎麼和我大嚷大鬧?《揣摹而成,月娘亦有蘇、張之口。》若不是你們攛掇duō我出去,我後十年也不出去。隨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雞死,一雞鳴,新來雞兒打鳴忒好聽。』《猛然念及瓶兒。》我死了,把他立起來,也不亂,也不嚷,才『拔了蘿蔔地皮寬」。」

玉樓道:「大娘,喲,喲!那裡有此話,俺們就替他賭個大誓。這六姐,不是我說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強,恰似咬群出尖兒的一般,一個大有口沒心的行貨子。《未必。》大娘你惱他,可知錯惱了哩。」《玉樓善於說詞。》

月娘道:「他是比你沒心?他一團兒心機。他怎的會悄悄聽人,行動拿話兒譏諷人。」

玉樓道:「娘,你是個當家人,惡水缸兒,不恁大量些,卻怎樣兒的!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千古格言,不獨為金蓮解釋》你手放高些,他敢過去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去。」

月娘道:「只有了漢子與他做主兒著,那大老婆且打靠後。」

玉樓道:「哄那個哩?如今像大娘心裡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裡去麼!」

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說的,他屋裡拿豬毛繩子套,他不去?一個漢子的心,如同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攔,他又說是浪了。」《丈夫怒時言語,出口便忘;一到女子,偏偏記得。筆之所至,何所不有?》

玉樓道:「罷麼,大娘,你已是說過,通把氣兒納納兒。等我教他來與娘磕頭,賠個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這裡,你們兩個笑開了罷。你不然,教他爹兩下裡不作難?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裡去,又怕你惱;若不去,他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恁擺酒,俺們都在這裡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裡躲猾兒。俺們也饒不過他。

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

大妗子道:「姑娘,也罷,他三娘也說的是。不爭你兩個話差,只顧不見面,教他姑夫也難,兩下裡都不好行走的。」

月娘通一聲也不言語。

孟玉樓抽身往前走。《乖。》

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隨他來不來罷。」

玉樓道:「他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趣。》《亦自有致。》一直走到金蓮房中,見他頭也不梳,把臉黃著,坐在炕上。玉樓道:「五姐,你怎的裝憨兒?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後邊恁忙亂,你也進去走走兒,怎的只顧使性兒起來?剛才如此這般,俺們勸了他這一回。你去到後邊,把惡氣兒揣在懷裡,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他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常言:『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他賠個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兩下裡也難。待要往你這邊來,他又惱。」《此一語足動金蓮。刺心語一兩言便了,千古說法也。》

金蓮道:「喲,喲!我拿什麼比他?《原是。》可是他說的,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你我都是趁來的露水,能有多大湯水兒?比他的腳指頭兒也比不得兒。」

玉樓道:「你又說,我昨日不說的,一棒打三四個人。就是後婚老婆,也不是趁將來的,當初也有個三媒六證,難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來!砍一枝,損百株,就是六姐惱了你,還有沒惱你的。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盡。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後才好。不管蜢蟲、螞蚱,一例都說著。對著他三位師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俺們臉上就沒些血兒?他今日也覺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卻怎樣兒的?少不得逐日唇不離腮,還有一處兒。你快些把頭梳了,咱兩個一答兒到後邊去。」那潘金蓮見他恁般說,尋思了半日,忍氣吞聲,《可憐英雄失勢時,不知為此四字束縛多少。》鏡臺前拿過抿鏡,只抿了頭,戴上鬢髻,穿上衣裳,同玉樓徑到後邊上房來。

玉樓掀開簾兒先進去,說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牽了他來!他不敢不來!」《玉樓戲臉。》便道:「我兒,還不過來與你娘磕頭!」

在旁邊便道:「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衝撞親家。高抬貴手,將就他罷,饒過這一遭兒。到明日再無禮,《雖謔語,然道著金蓮實病。》犯到親家手裡,隨親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說了。」《戲臉。》那潘金蓮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我娘來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好人。》

玉樓道:「賊奴才,你見你主子與了你好臉兒,就抖毛兒打起老娘來了。」

大妗子道:「你姐妹們笑開,恁歡喜歡喜卻不好?就是俺這姑娘一時間一言半語咭咶你們,大家廝抬廝敬,盡讓一句兒就罷了。常言:『牡丹花兒雖好,還要綠葉扶持。』」

月娘道:「他不言語,那個好說他?」

金蓮道:「娘是個天,俺們是個地。娘容了俺們,俺們骨禿叉著心裡。」

玉樓打了他肩背一下,說道:「我的兒,你這回才像老娘養的。且休要說嘴,俺們做了這一日話,也該你來助助忙兒。」這金蓮便向炕上與玉樓裝定果盒,不在話下。

琴童討將藥來,西門慶看了藥貼,就叫送進來與月娘、玉樓。月娘便問玉樓:「你也討藥來?」

玉樓道:「還是前日那根兒,下首裡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對任醫官說,稍帶兩服丸子藥來我吃。」

月娘道:「你還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氣了,那裡管下寒的是!」

按下後邊。卻說前廳宋御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捲棚內坐。宋御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生還當奉價。」

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雲價。」

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俗一節,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及有司官員,《黜陟賢否,朝廷矩典,乃諮及市井之人。甚矣,錢神可畏,而官箴可笑也。》

西門慶道:「卑職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縣吏事克勤。其餘不知其詳,不敢妄說。」

宋御史問道:「守備周秀曾與執事相交,為人卻也好不好?」

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備,公祖倒看他看。」

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監荊忠?執事何以相熟?」

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宋御史道:「我也久聞他是個好將官。」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見任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

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類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見任管事。」

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並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吩咐:「到明日類本之時,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門慶又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正說話間,前廳鼓樂響,左右來報:「兩司老爺都到了。」慌的西門慶即出迎接,到廳上敘禮。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園角門。眾官見禮畢數,觀看正中擺設大插桌一張,五老定勝方糖,高頂簇盤,甚是齊正,周圍桌席俱豐勝,心中大悅。都望西門慶謝道:「生受,容當奉補。」

宋御史道:「分資誠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罷了,諸公不消奉補。」

西門慶道:「豈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來。眾官又一面差官邀去。看看等到午後,只見一匹報馬來到說:「侯爺來了。」這裡兩邊鼓樂一齊響起,眾官都出大門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門裡相候。不一時,藍旗馬道過盡,侯巡撫穿大紅孔雀,戴貂鼠暖耳,渾金帶,坐四人大轎,直至門首下轎。眾官迎接進來。宋御史亦換了大紅金雲白豸員領,犀角帶,相讓而入。到於大廳上,敘畢禮數,各官廷參畢,然後是西門慶拜見。侯巡撫因前次擺酒請六黃太尉,認得西門慶。即令官吏拿雙紅友生侯蒙單拜貼,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雙手接了,吩咐家人捧上去。一面參拜畢,寬衣上坐。眾官兩旁僉坐,宋御史居主位。奉畢茶,階下動起樂來。宋御史遞酒簪花,捧上尺頭,隨即抬下桌席來,裝在盒內,差官吏送到公廳去了。然後上坐,獻湯飯,割獻花豬,俱不必細說。先是教坊吊隊舞,撮弄百戲,十分齊整。然後才是海鹽子弟上來磕頭,呈上關目揭貼。侯公吩咐搬演《裴晉公還帶記》。唱了一折下來,又割錦纏羊。端的花簇錦攢,吹彈歌舞,簫韶盈耳,金貂滿座。《亦富麗。》有詩為證:

華堂非霧亦非煙,歌遏行雲酒滿筵。

不但紅娥垂玉珮,果然綠鬢插金蟬。

侯巡撫只坐到日西時分,酒過數巡,歌唱兩折下來,令左右拿五兩銀子,分賞廚役、茶酒、樂工、腳下人等,就穿衣起身。眾官俱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去。回來,宋御史與眾官謝了西門慶,亦告辭而歸。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樂工散了。因見天色尚早,吩咐把桌席休動。一面使小廝請吳大舅並溫秀才、應伯爵、傅夥計、甘夥計、賁第傳、陳敬濟來坐,聽唱。又拿下兩桌酒餚,打發子弟吃了。等的人來,教他唱《四節記·冬景·韓熙載夜宴陶學士》,抬出梅花來,放在兩邊桌上,賞梅飲酒。先是三夥計來旁邊坐下。不一時,溫秀才也過來了,吳大舅、吳二舅、應伯爵都來了。應伯爵與西門慶唱喏:「前日空過眾位嫂子,又多謝重禮。」

西門慶笑罵道:「賊天殺的狗材,你打窗戶眼兒內偷瞧的你娘們好!」《應出,趣甚。》

伯爵道:「你休聽人胡說,豈有此理。我想來也沒人。」《無意中卻便供出。》

指王經道:「就是你這賊狗骨禿兒,乾淨來家就學舌。我到明日把你這小狗骨禿兒肉也咬了。」說畢,吃了茶。

吳大舅要到後邊,西門慶陪下來,向吳大舅如此這般說:「對宋大巡已替大舅說,他看了揭貼,交付書辦收了。我又與了書辦三兩銀子,連荊大人的都放在一處。他親口許下,到明日類本之時,自有意思。」吳大舅聽了,滿心歡喜,連忙與西門慶唱喏:「多累姐夫費心。」

西門慶道:「我就說是我妻兄,他說既是令親,我一定見過分上。」於是同到房中,見了月娘。月娘與他哥道萬福。大舅向大妗子說道:「你往家去罷了,家裡沒人,如何只顧不去了?」

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過了初三日去哩。」

吳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說畢,來到前邊,同眾坐下飲酒。不一時,下邊戲子鑼鼓響動,搬演《韓熙載夜宴·郵亭佳遇》。正在熱鬧處,忽見玳安來說:「喬親家爹那裡,使了喬通在下邊請爹說話。」

西門慶隨即下席見喬通。喬通道:「爹說昨日空過親家。爹使我送那援納例銀子來,一封三十兩,另外又拿著五兩與吏房使用。」

西門慶道:「我明日早封過與胡大尹,他就與了箚zhá付來。又與吏房銀子做什麼?你還帶回去。」一面吩咐玳安拿酒飯點心,管待喬通,打發去了。

話休饒舌。當日唱了《郵亭》兩折,有一更時分,西門慶前邊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進入月娘房來。大妗子正坐的,見西門慶進來,連忙往那邊屋裡去了。西門慶因向月娘說:「我今日替你哥如此這般對宋巡按說,他許下除加升一級,還教他見任管事,就是指揮僉事。我剛才已對你哥說了,他好不喜歡,只在年終就題本。」

月娘便道:「沒的說,他一個窮衛家官兒,那裡有二三百銀子使?」

西門慶道:「誰問他要一百文錢兒。我就對宋御史說是我妻兄,他親口既許下,無有個不做分上的。」

月娘道:「隨你與他幹,我不管你。」

西門慶便問玉簫:「替你娘煎了藥,拿來我瞧著,打發你娘吃了罷。」

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臨睡自家吃。」那西門慶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來,問道:「你往那裡去?若是往前頭去,趁早兒不要去。他頭裡與我陪過不是了,只少你與他陪不是去哩。」《金蓮之陪禮為此著也,偏不許去,大煞風景。》

西門慶道:「我不往他屋裡去。」

月娘道:「你不往他屋裡去,往誰屋裡去?那前頭媳婦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對著大妗子,好不拿話兒咂我,說我縱容著你要他,圖你喜歡哩。你又恁沒廉恥的。」

西門慶道:「你理那小淫婦兒怎的!」《罵處多露愛心。》

月娘道:「你只依我說,今日偏不要你往前邊去,也不要你在我這屋裡,你往下邊李嬌姐房裡睡去。隨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

西門慶見恁說,無法可處,只得往李嬌兒房裡歇了一夜。

到次日,臘月初一日,早往衙門中同何千戶發牌升廳畫卯,發放公文。一早晨才來家,又打點禮物豬酒,並三十兩銀子,差玳安往東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禮物,即時封過箚zhá付來。西門慶在家,請了陰陽徐先生,廳上擺設豬羊酒果,燒紙還願心畢,打發徐先生去了。因見玳安到了,看了回貼,箚zhá付上面用著許多印信,填寫喬洪本府義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兩盒胙肉與喬大戶家,就請喬大戶來吃酒,與他箚zhá付瞧。又分送與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謝希大並眾夥計,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話下。一面又發帖兒,初三日請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劉、薛二內相、何千戶、范千戶、吳大舅、喬大戶、王三官兒,共十位客,叫一起雜耍樂工,四個唱的。

那日,孟玉樓攢了帳,遞與西門慶,就交代與金蓮管理,他不管了。因來問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藥兒,可好些?」

月娘道:「怪不得人說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漢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月娘亦有此妙想。》頭也不疼,心口也不發脹了。」

玉樓笑道:「大娘,你原來只少他一捏兒。」連大妗子也笑了。西門慶拿了攢的帳來,又問月娘。月娘道:「該那個管,你交與那個就是了。來問我怎的,誰肯讓的誰?」《想見西門慶百種虛心,月娘一番冷臉,如畫如睹。》這西門慶方打帳兌三十兩銀子,三十吊錢,交與金蓮管理,不在話下。

良久,喬大戶到了。西門慶陪他廳上坐的,如此這般拿胡府尹箚zhá付與他看。看見上寫義官喬洪名字:「援例上納白米三十石,以濟邊餉」,滿心歡喜,連忙向西門慶失恭致謝:「多累親家費心,容當叩謝。」《應轉前番,一語作結。》因叫喬通:「好生送到家去。」又說:「明日若親家見招,在下有此冠帶,就敢來陪。」

西門慶道:「初三日親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茶畢,吩咐琴童,西廂書房裡放桌兒。「親家請那裡坐,還暖些。」同到書房,才坐下,只見應伯爵到了。斂了幾分人情,交與西門慶,說:「此是列位奉賀哥的分資。」

西門慶接了,看頭一位就是吳道官,其次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白賚lài光、李智、黃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門慶道:「我這邊還有吳二舅、沈姨夫,門外任醫官、花大哥並三個夥計、溫蔡軒,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請罷。」一面令左右收進人情去,使琴童兒:「拿馬請你吳大舅來,陪你喬家親爹坐。」因問:「溫師父在家不在?」

來安兒道:「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不一時,吳大舅來到,連陳敬濟五人共坐,把酒來斟。桌上擺列許多下飯。飲酒中間,西門慶因向吳大舅說:「喬親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領下箚zhá付來了。容日我這裡備禮寫文軸,咱們從府中迎賀迎賀。」

喬大戶道:「惶恐,甚大職役,敢起動列位親家費心。」忽有本縣衙差人送曆日來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門慶拿回貼賞賜,打發來人去了。應伯爵道:「新曆日俺們不曾見哩。」

西門慶把五十本拆開,與喬大戶、吳大舅、伯爵三人分開。伯爵看了看,開年改了重和元年,該閏正月。

不說當日席間猜枚行令。飲酒至晚,喬大戶先告家去。西門慶陪吳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時分方散。吩咐伴當:「早伺候備馬,邀你何老爹到我這裡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爺,留下四名排軍,與來安、春鴻兩個,跟大娘轎往夏家去。」說畢,就歸金蓮房中來。那婦人未等他進房,就先摘了冠兒,亂挽烏雲,花容不整,朱粉懶施,渾衣兒歪在床上,叫著只不做聲。西門慶便坐在床上問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個腔兒?」也不答應。被西門慶用手拉起他來,說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婦人便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把臉扭著,止不住紛紛香腮上滾下淚來。那西門慶就是鐵石人,也把心腸軟了。《自然。》連忙一隻手摟著他脖子說:「怪油嘴,好好兒的,平白你兩個合什麼氣?」那婦人半日方回說道:「誰和他合氣來?他平白尋起個不是,對著人罵我是攔漢精,趁漢精,《罵得不差。》趁了你來了。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誰教你又到我這屋裡做什麼!你守著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攔著你。說你來家,只在我這房裡纏,早是肉身聽著,你這幾夜只在我這屋裡睡來?白眉赤眼兒的嚼舌根。一件皮襖,也說我不問他,擅自就問漢子討了。我是使的奴才丫頭,莫不往你屋裡與你磕頭去?為這小肉兒罵了那賊瞎淫婦,也說不管,偏有那些聲氣的。你是個男子漢,若是有主張,一拳柱定,那裡有這些閒言帳語。怪不得俺們自輕自賤,常言道:『賤裡買來賤裡賣,容易得來容易舍。』趁將你家來,與你家做小老婆,不氣長。你看昨日,生怕氣了他,在屋裡守著的是誰?請太醫的是誰?在跟前攛撥侍奉的是誰?苦惱俺們這陰山背後,就死在這屋裡,也沒個人兒來偢問。這個就是出那人的心來了!還教我含著眼淚兒,走到後邊與他賠不是。」《責備件件都是,然又不得不然,丈夫處此,大費調停,欲娶妾者看樣。》說著,那桃花臉上止不住又滾下珍珠兒,倒在西門慶懷裡,嗚嗚咽咽,哭的捽鼻涕彈眼淚。西門慶一面摟抱著勸道:「罷麼,我的兒,我連日心中有事,你兩家各省一句兒就罷了。你教我說誰的是?《果然大難。》昨日要來看你,他說我來與你賠不是,不放我來。我往李嬌兒房裡睡了一夜。雖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著你。」

婦人道:「罷麼,我也見出你那心來了。一味在我面上虛情假意,倒老還疼你那正經夫妻。他如今替你懷著孩子,俺們一根草兒,拿什麼比他!」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說。」只見秋菊拿進茶來。西門慶便道:「賊奴才,好乾淨兒,如何教他拿茶?」因問:「春梅怎的不見?」

婦人道:「你還問春梅哩,他餓的還有一口遊氣兒,那屋裡躺著不是。帶今日三四日沒吃點湯水兒了,一心只要尋死在那裡。說他大娘,對著人罵了他奴才,氣生氣死,整哭了三四日了。」這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

婦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這西門慶慌過這邊屋裡,只見春梅容妝不整,雲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門慶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來?」叫著他,只不做聲,推睡。被西門慶雙關抱將起來。那春梅從酩子裡伸腰,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兒沒把西門慶掃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護炕倚住不倒。春梅道:「達達,放開了手。你又來理論俺們這奴才做什麼?也玷辱了你這兩隻手。」《娘兒一派,甚有傳授。》

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大娘說了你兩句兒罷了,只顧使起性兒來了。說你這兩日沒吃飯?」

春梅道:「吃飯不吃飯,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貨兒,死便隨他死了罷。我做奴才,也沒幹壞了什麼事,並沒教主子罵我一句兒,打我一下兒,做什麼為這㒲遍街搗遍巷的賊瞎婦,教大娘這等罵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為瞎淫婦打我五板兒?《遷怒大奇,然婦人女子恆情如此。》等到明日,韓道國老婆不來便罷,若來,你看我指著他一頓好罵。原來送了這瞎淫婦來,就是個禍根。」

西門慶道:「就是送了他來,也是好意,誰曉的為他合起氣來。」

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氣些,我好罵他?他小量人家!」

西門慶道:「我來這裡,你還不倒鍾茶兒我吃?那奴才手不乾淨,我不吃他倒的茶。」

春梅道:「死了王屠,連毛吃豬。我如今走也走不動在這裡,還教我倒什麼茶?」

西門慶道:「怪小油嘴兒,誰教你不吃些什麼兒?」

因說道:「咱們往那邊屋裡去。我也還沒吃飯哩,教秋菊後邊取菜兒,篩酒,烤果餡餅兒,炊鮮湯咱們吃。」於是不由分訴,拉著春梅手到婦人房內。吩咐秋菊:「拿盒子後邊取吃飯的菜兒去。」不一時,拿了一方盒菜蔬來。西門慶吩咐春梅:「把肉鮓拆上幾絲雞肉,加上酸筍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噴噴餛飩湯來。」放下桌兒擺上,一面盛飯來。又烤了一盒果餡餅兒。西門慶和金蓮並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著同吃。三個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到次日,西門慶起早,約會何千戶來到,吃了頭腦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撫去了。吳月娘先送禮往夏指揮家去,然後打扮,坐大轎,排軍喝道,來安、春鴻跟隨來吃酒,看他娘子兒,不在話下。

且說玳安、王經看家,將到晌午時分,只見縣前賣茶的王媽媽領著何九,來大門首尋問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

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那陣風兒吹你老人家來這裡走走?」

王婆子道:「沒勾當怎好來踅xué門踅xué戶?今日不因老九,為他兄弟的事,要央煩你老爹,老身還不敢來。」

玳安道:「老爺今日與侯爺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進去對五娘說聲。」進入不多時出來,說道:「俺五娘請你老人家進去哩。」

王婆道:「我敢進去?你引我引兒,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進入花園金蓮房門首,掀開簾子,王婆進去。見婦人家常戴著臥免兒,穿著一身錦段衣裳,搽抹的粉妝玉琢,正在炕上腳登著爐臺兒坐的。進去不免下禮,慌的婦人答禮,說道:「老王免了罷。」《口角輕薄。》那婆子見畢禮,坐在炕邊頭。婦人便問:「怎的一向不見你?」

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著娘子,只是不敢來親近。」問:「添了哥哥不曾?」

婦人道:「有倒好了。小產過兩遍,白不存。」問:「你兒子有了親事來?」

王婆道:「還不曾與他尋。他跟客人淮上來家這一年多,家中積攢了些,買個驢兒,胡亂磨些面兒賣來度日。」因問:「老爹不在家了?」

婦人道:「他今日往門外與撫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話說?」

王婆道:「何老九有樁事,央及老身來對老爹說:他兄弟何十吃賊攀了,《又應出何九。》見拿在提刑院老爹手裡問。攀他是窩主。本等與他無干,望乞老爹案下與他分豁分豁。賊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來,到明日買禮來重謝老爹,有個說帖兒在此。」一面遞與婦人。婦人看了,說道:「你留下,等你老爹來家,我與他瞧。」

婆子道:「老九在前邊伺候著哩,明日教他來討話罷。」

婦人一面叫秋菊看茶來,須臾,秋菊拿了一盞茶來,與王婆吃了。那婆子坐著,說道:「娘子,你這般受福夠了。」《此語未免居功。》

婦人道:「什麼夠了,不惹氣便好,成日歐氣不了在這裡。」

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飯來張口,水來溼手,這等插金戴銀,呼奴使婢,又惹什麼氣?」

婦人道:「常言說得好,三窩兩塊,大婦小妻,一個碗內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抹著。如何沒些氣兒?」

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個不聰明!趁著老爹這等好時月,你受用到那裡是那裡。」說道:「我明日使他來討話罷。」於是拜辭起身。婦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

那婆子道:「難為老九,只顧等我,不坐罷。改日再來看你。」

婦人也不留他留兒,就放出他來了。到了門首,又叮嚀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來家我就稟。」

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來討話罷。」於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門慶來家。玳安便把此事稟知。西門慶到金蓮房看了帖子,交付與答應的收著:「明日到衙門中稟我。」一面又令陳敬濟發初四日請人帖子。瞞著春梅,又使琴童兒送了一兩銀子並一盒點心到韓道國家,對著他說:「是與申二姐的,教他休惱。」那王六兒笑嘻嘻接了,說:「他不敢惱。多上覆爹娘,衝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來家,先拜見大妗子眾人,然後見西門慶,道了萬福,就告訴:「夏大人娘子見了我去,好不喜歡。今日也有許多親鄰堂客。原來夏大人有書來了,也有與你的書,明日送來與你。《伏著老溫一案。》也只在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說了又說,好歹央賁四送他到京就回來。賁四的那孩子長兒,今日與我磕頭,好不出跳的好個身段兒。嗔道他旁邊捧著茶把眼只顧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換的名字,叫做瑞雲,『過來與你西門奶奶磕頭』,他才放下茶托兒,與我磕了四個頭。我與了他兩枝金花兒。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歡,抬舉他,也不把他當房裡人,只做親兒女一般看他。」

西門慶道:「還是這孩子有福,若是別人家手裡,怎麼容得,不罵奴才少椒末兒,又肯抬舉他!」《慧心人面前,帶㧓話原說不得。》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硶chěn說嘴的貨,是我罵了你心愛的小姐兒了!」

西門慶笑了,說道:「他借了賁四押家小去,我線鋪子教誰看?」

月娘道:「關兩日也罷了。」

西門慶道:「關兩日,阻了買賣,近年近節,綢絹絨線正快,如何關閉了鋪子?到明日再處。」說畢,月娘進裡間脫衣裳摘頭,走到那邊房內,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來參見磕頭。是日,西門慶在後邊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門中去了。只見何九走來問玳安討信,與了玳安一兩銀子。玳安道:「昨日爹來家,就替你說了。今日到衙門中,敢就開出你兄弟來了。你往衙門首伺候。」何九聽言,滿心歡喜,一直走到衙門前去了。西門慶到衙門中坐廳,提出強盜來,每人又是一夾,二十大板,把何十開出來,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頂缺,說強盜曾在他寺內宿了一夜。《近來刑獄,大抵如斯。》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桑樹上脫枝柳樹上報。

有詩為證:

宋朝氣運已將終,執掌提刑甚不公。

畢竟難逃天下眼,那堪激濁與揚清。

那日西門慶家中叫了四個唱的: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齊香兒,日頭晌午就來了,都到月娘房內,與月娘、大妗子眾人磕頭。月娘擺茶與他們吃了。正彈著樂器,唱曲兒與眾人聽,忽見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進房來。四個唱的都放了樂器,笑嘻嘻向前,與西門慶磕頭。坐下,月娘便問:「你怎的衙門中這咱才來?」

西門慶告訴:「今日向理好幾樁事情。」因望著金蓮說:「昨日王媽媽來說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開除來放了。那兩名強盜還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夾了一夾,拿了門外寺裡一個和尚頂缺,明日做文書送過東平府去。又是一起姦情事,是丈母養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歲,名喚宋得,原與這家是養老不歸宗女婿。落後親丈母死了,娶了個後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與這女婿暗暗通姦,後因為責使女,被使女傳於兩鄰,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過去了。這一到東平府,奸妻之母,系緦麻之親,兩個都是絞罪。」

潘金蓮道:「要著我,把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關著敬濟,便言之激烈乃爾。》《便伏秋菊案。》

西門慶道:「也吃我把那奴才夾了幾拶zā子好的。為你這奴才,一時小節不完,喪了兩個人性命。」

月娘道:「大不正則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還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氣的,誰敢犯他!」《月娘詞氣侃侃,足寒金蓮之膽。》四個唱的都笑道:「娘說的是。就是俺裡邊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還使不得,休說外頭人家。」說畢,擺飯與西門慶吃了。

忽聽前廳鼓樂響,荊都監來了。西門慶連忙冠帶出迎,接至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茶罷,如此這般告說:「宋巡按收了說貼,已慨然許下,執事恭喜,必然在邇。」荊都監聽了,又下坐作揖致謝:「老翁費心,提攜之力,銘刻難忘。」

西門慶又說起:「周老總兵,生也薦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談話間,忽然劉薛二公公到。鼓樂迎接進來,西門慶相讓入廳,敘禮。二內相皆穿青縲絨蟒衣,寶石絛環,正中間坐下。次後周守備到了,一處敘話。荊都監又向周守備說:「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擺酒,曾稱頌公之才猷yóu。宋公已留神於中,高轉在即。」周守備亦欠身致謝不盡。落後張團練、何千戶、王三官、范千戶、吳大舅、喬大戶陸續都到了。喬大戶冠帶青衣,四個伴當跟隨,《便有氣勢。》進門見畢諸公,與西門慶拜了四拜。眾人問其恭喜之事,西門慶道:「舍親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榮義官之職。」

周守備道:「四泉令親,吾輩亦當奉賀。」

喬大戶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妙。》豈敢動勞。」說畢,各分次序坐下。遍遞了一道茶,然後遞酒上坐。錦屏前玳筵羅列,畫堂內寶玩爭輝,階前動一派笙歌,席上堆滿盤異果。良久,遞酒安席畢,各歸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來坐,西門慶道:「尋常罷了,今日在舍,權借一日陪諸公上坐。」王三官必不得已,左邊垂首坐了。須臾,上罷湯飯,下邊教坊撮弄雜耍百戲上來。良久,才是四個唱的,拿著銀箏玉板,放嬌聲當筵彈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

寄與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當日劉內相坐首席,也賞了許多銀子。飲酒為歡,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打發樂工賞錢出門。四個唱的都在月娘房內彈唱,月娘留下吳銀兒過夜,打發三個唱的去。臨去,見西門慶在廳上,拜見拜見。西門慶吩咐鄭愛月兒:「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兩個還來唱一日。」鄭愛月兒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兒,不叫李桂姐來唱,《乖。》笑道:「爹,你『兵馬司倒了牆——賊走了』?」又問:「明日請誰吃酒?」

西門慶道:「都是親朋。」

鄭愛月兒道:「有應二那花子,我不來,我不要見那醜冤家怪物。」

西門慶道:「明日沒有他。」

愛月兒道:「沒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nǎng刀子的,俺們不來。」說畢,磕了頭去了。西門慶看著收了傢伙,回到李瓶兒那邊,和如意兒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早往衙門送問那兩起人犯過東平府去。回來家中擺酒,請吳道官、吳二舅、花大舅、沈姨父、韓姨夫、任醫官、溫秀才、應伯爵,並會眾人李智、黃四、杜三哥並家中三個夥計,十二張桌兒。席中只是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三個粉頭遞酒,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正遞酒中間,忽平安兒來報:「雲二叔新襲了職,來拜爹,送禮來。」

西門慶聽言,忙道:「有請。」只見雲理守穿著青紵zhù絲補服員領,冠冕著,腰繫金帶,後面伴當抬著禮物,先遞上揭貼,與西門慶觀看。上寫:「新襲職山東清河右衛指揮同知門下生雲理守頓首百拜。謹具土儀:貂鼠十個,海魚一尾,蝦米一包,臘鵝四隻,臘鴨十隻,油低簾二架,少申芹敬。」

西門慶即令左右收了,連忙致謝。雲理守道:「在下昨日才來家,今日特來拜老爹。」於是四雙八拜,說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儀,表意而已。」然後又與眾人敘禮拜見。西門慶見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與吳二舅一桌坐了,連忙安鍾箸,下湯飯。腳下人俱打發攢盤酒肉。因問起發喪替職之事,這雲理守一一數言:「蒙兵部餘爺憐先兄在鎮病亡,祖職不動,還與了個本衛見任僉書。」

西門慶歡喜道:「恭喜恭喜,容日一定來賀。」當日眾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個唱的奉酒,須臾把雲理守灌的醉了。那應伯爵在席上,如線兒提的一般,起來坐下,又與李桂姐、鄭月兒彼此互相戲罵不絕。當日酒筵笑聲,花攢錦簇,觥籌交錯,耍頑至二更時分方才席散。打發三個唱的去了,西門慶歸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來遲,正在上房擺粥吃了,穿衣要拜雲理守。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在前邊請爹說話。」

西門慶就知為夏龍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來廳上。只見賁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揮書來呈上,說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裡去,小人稟問老爹去不去?」

西門慶看了書中言語,無非是敘其闊別,謝其早晚看顧家小,又借賁四攜送家小之事,因說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問:「幾時起身?」

賁四道:「今早他大官兒叫了小人去,吩咐初六日家小準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來。」說畢,把獅子街鋪內鑰匙交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你去,我教你吳二舅來,替你開兩日罷。」那賁四方才拜辭出門,往家中收拾行裝去了。西門慶就冠冕著出門,拜雲指揮去了。

那日大妗子家去,叫下轎子門首伺候。也是合當有事,月娘裝了兩盒子茶食點心下飯,送出門首上轎。只見畫童兒小廝躲在門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兒只顧扯他,那小廝越扯越哭起來。《今日肯哭者誰?》《畫童較近時未冠,覺有操守。》被月娘等聽見,送出大妗子去了,便問平安兒:「賊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

平安道:「溫師父那邊叫扯,他白不去,只是罵小的。」

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罷。」

因問道:「小廝,你師父那邊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來?」那畫童嚷平安道:「又不關你事,我不去罷了,你扯我怎的?」

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廝又不言語。金蓮道:「這賊小囚兒,就是個肉佞賊。你大娘問你,怎的不言語?被平安向前打了一個嘴巴,《奇。》那小廝越發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說,怎的不去?」

正問著,只見玳安騎了馬進來。月娘問道:「你爹來了?」

玳安道:「被雲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來了,要還氈巾去。」看見畫童兒哭,便問:「小大官兒,怎的號啕痛也是的?」

平安道:「對過溫師父叫他不去,反哭罵起我來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溫師父叫,你仔細,有名的溫屁股,他一日沒屁股也成不得。你們常怎麼挨他的,今日又躲起來了?」《如今沒屁股過不得的甚多,安得盡以溫屁股名之也?》

月娘罵道:「怪囚根子,怎麼溫屁股?」

玳安道:「娘只問他就是。」潘金蓮得不得風兒就是雨兒,《留心此道。》一面叫過畫童兒來,只顧問他:「小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什麼?你不說,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問那小廝急了,說道:「他只要哄著小的,把他那行貨子放在小的屁股裡,弄和脹脹的疼起來。我說你還不快拔出來,他又不肯拔,只顧來回動。且教小的拿出,跑過來,他又來叫小的。」

月娘聽了便喝道:「怪賊小奴才兒,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也有這六姐,只管審問他,說的硶chěn死了。我不知道,還當是好話兒,側著耳朵兒聽他。這蠻子也是個不上蘆帚的行貨子,人家小廝與你使,卻背地幹這個營生。」

金蓮道:「大娘,那個上蘆帚的肯幹這營生,《列位先生請看:小使且不可,況門生乎?伏侯林兒。》冷鋪睡的花子才這般所為。」《金蓮獨不記討紗裙時耶!》

孟玉樓道:「這蠻子,他有老婆,怎生這等沒廉恥?」

金蓮道:「他來了這一向,俺們就沒見他老婆怎生樣兒。」

平安道:「娘每會勝也不看見他。他但往那邊去就鎖了門。住了這半年,我只見他坐轎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沒到晚就來家了。往常幾時出個門兒來,只好晚夕門首倒榪mà子走走兒罷了。」

金蓮道:「他那老婆也是個不長俊的行貨子,嫁了他,怕不得也沒見個天日兒,敢每日只在屋裡坐天牢哩。」說了回,月娘同眾人回後邊去了。

西門慶約莫日落時分來家,到上房坐下。月娘問道:「雲夥計留你坐來?」

西門慶道:「他在家,見我去,旋放桌兒留我坐,開啟一罈酒和我吃。如今衛中荊南崗升了,他就挨著掌印。明日連他和喬親家,就是兩分賀禮,眾同僚都說了,要與他掛軸子,少不得教溫葵軒做兩篇文章,買軸子寫。」

月娘道:「還纏什麼溫葵軒、鳥葵軒哩!平白安扎恁樣行貨子,沒廉恥,傳出去教人家知道,把醜來出盡了。」

西門慶聽言,嚇了一跳,《不由他不吃驚。》便問:「怎麼的?」

月娘道:「你別要來問我,你問你家小廝去。」

西門慶道:「是那個小廝?」

金蓮道:「情知是誰?畫童賊小奴才,俺去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門首哭,如此這般,溫蠻子弄他來。」

西門慶聽了,還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來,等我問他。」一面使玳安兒前邊把畫童兒叫到上房,跪下,西門慶要拿拶zā子夾他,《何必。》便道:「賊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什麼?」

畫童兒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幹那小營生兒。《外冠裳而內穿窬者,不止溫秀才一個。》今日小的害疼,躲出來了,不敢去。他只顧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來看見了。

他常時問爹家中各娘房裡的事,小的不敢說。昨日爹家中擺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銀器家火與他。又某日他望倪師父去,拿爹的書稿兒與倪師父瞧,倪師父又與夏老爺瞧。」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便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當個人看,誰知他人皮包狗骨東西,要他何用?」《一個疑團到此結出,有意無意之中何等冷雋。》一面喝令畫童起去,吩咐:「再不消過那邊去了。」

那畫童磕了頭,起來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親家說我機事不密則害成,我想來沒人,原來是他把我的事透洩與人,我怎的曉得?這樣的狗骨禿東西,平白養在家做什麼?」

月娘道:「你和誰說?你家又沒孩子上學,平白招攬個人在家養活,只為寫禮帖兒,饒養活著他,還教他弄乾坤兒。」

西門慶道:「不消說了,明日教他走道兒就是了。」一面叫將平安來,吩咐:「對過對他說,家老爹要房子堆貨,教溫師父轉尋房兒便了。等他來見我,你在門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兒應諾去了。

西門慶告月娘說:「今日賁四來辭我,初六日起身,與夏龍溪送家小往東京去。我想來,線鋪子沒人,倒好教二舅來替他開兩日兒。好不好?」

月娘道:「好不好,隨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說照顧了我的兄弟。」

西門慶不聽,於是使棋童兒:「請你二舅來。」不一時,請吳二舅到,在前廳陪他吃酒坐的,把鑰匙交付與他:「明日同來昭早往獅子街開鋪子去。」不在話下。

卻說溫秀才見畫童兒一夜不過來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來說:「家老爹多上覆溫師父,早晚要這房子堆貨,教師父別尋房兒罷。」這溫秀才聽了,大驚失色,就知畫童兒有甚話說,穿了衣巾,要見西門慶說話。平安道:「俺爹往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哩。」比及來,這溫秀才又衣巾過來伺候,具了一篇長柬,《中有何說。》遞與琴童兒。琴童又不敢接,說道:「俺爹才從衙門中回家,辛苦,後邊歇去了,俺們不敢稟。」這溫秀才就知疏遠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議,還搬移家小往舊處住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鮮克終,交情似水淡長濃。

自古人無千日好,果然花無摘下紅。

  1.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為護短金蓮潑醋
  2. 第七十四回 潘金蓮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談經
  3. 第七十三回 潘金蓮不忿憶吹簫 西門慶新試白綾帶
  4.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摳打如意兒 王三官義拜西門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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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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