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言
人生切莫恃英雄,術業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遭惡獸,毒蛇猶自怕蜈蚣。
七擒孟獲奇諸葛,兩困雲長羨呂蒙。
珍重李安真智士,高飛逃出是非門。
話說韓道國與王六兒歸到謝家酒店內,無女兒,道不得個坐吃山崩,使陳三兒去又把那何官人勾來續上。那何官人見地方中沒了劉二,除了一害,依舊又來王六兒家行走。和韓道國商議:「你女兒愛姐,已是在府中守孝,不出來了。等我賣盡貨物,討了賒帳,你兩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罷,省得在此做這般道路。」那韓道國說:「官人下顧,可知好哩!」一日賣盡了貨物,討上賒賬,雇了船,同王六兒跟往湖州去了。
卻表愛姐在府中,與葛翠屏兩個持貞守節,姊妹稱呼,甚是合得著。白日裡與春梅做伴兒在一處。那時金哥兒大了,年方六歲;孫二娘所生玉姐,年長十歲;相伴兩個孩兒,便沒甚事做。誰知自從陳經濟死後,守備又出征去了,這春梅每日珍饈百味,綾錦衣衫,頭上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珠,光的寶,無般不有,只是晚夕難禁獨眠孤枕,慾火燒心。因見李安一條好漢,又因打殺張勝,巡風早晚十分小心,有意勾搭。
一日,冬月天氣,李安正在班房內上宿,忽聽有人敲後門,忙問道:「是誰?」只聞叫道:「你開門則個。」李安連忙開了房門,卻見一個人搶入來,閃身在燈光背後。李安看時,卻認的是養娘金匱。李安道:「養娘,你這早晚來有甚事?」金匱道:「不是我私來,裡邊奶奶差出我來的。」李安道:「奶奶教你來怎麼?」金匱笑道:「你好不理會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來與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與你!包內又有幾件婦女衣服,與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爺行李車輛,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乞張勝那廝殺了。」說畢,留下衣服出門。走了兩步,又回身道:「還有一件要緊的!」又取出一錠五十兩大元寶來,撇與李安,自去了。
當夜過了一宿,次早起來,逕拿衣服到家與他母親。做娘的問道:「這東西是那裡的?」李安把夜來事說了一遍。做母的聽言叫苦:「當初張勝幹壞了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東西與你,卻是甚麼意思?我今六十以上年紀,自從沒了你爹爹,滿眼只看著你。若是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來叫,如何答應?」婆婆說:「我只說你感冒風寒病了。」李安道:「終不成不去,惹老爺不見怪麼?」做娘的便說:「你且投到你叔叔山東夜叉李貴那裡,住上幾個月,再來看事故何如。」這李安終是個孝順的男子,就依著娘的話,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貴去了。春梅以後見李安不來,三回五次使小伴當來叫。婆婆初時答應家中染病,次後見人來驗看,纔說往原籍家中討盤纏去了。這春梅終是惱恨在心,不題。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臘月盡陽日回,正月初旬天氣。統制領兵一萬二千,在東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書來家,教搬取春梅孫二娘並金哥玉姐家小上車,止留下周忠:「東莊上請你二爺看守宅舍。」原來統制還有個族弟周宣在莊上住。周忠在府中,與周宣葛翠屏韓愛姐看守宅舍。周仁與眾軍牢保定車輛,往東昌府來。此這一去,不為身名離故土,爭知此去少回程。有詞一篇單道這周統制果然是一員好將材,當此之時,中原板蕩,志欲吞胡。但見:
四方盜起如屯蜂,狼煙烈焰熏天紅。
將軍一怒天下息,腥膻掃盡夷從風。
公爾忘私願已久,此身許國不知有。
金戈抑日酬戰征,麒麟圖畫功為首。
鴈門關外秋風烈,鐵衣披張臥寒月。
汗馬辛勤二十年,贏得斑斑鬢如雪。
天子明見萬里餘,幾番勞勣來旌書。
肘懸金印大如斗,無負堂堂七尺軀。
有日周仁押家眷車輛到於東昌。統制見了春梅孫二娘金哥玉姐眾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統制府衙後廳居住。周仁悉把「東莊上叫了二爺周宣來宅,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說了一遍。周統制又問:「怎的李安不見?」春梅道:「又題甚李安!那廝我因他捉獲了張勝,好意賞了他兩件衣服與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風,進入後廳,把他二爺東莊上收的籽粒銀一包五十兩,放在明間桌上,偷的去了。幾番使伴當叫他,只是推病不來。落後又使人叫去,他躲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統制便道:「這廝我倒看顧他,原來這等無恩!等我慢慢差人拿他去。」這春梅不題起韓愛姐之事。過了幾日,春梅見統制日逐理論軍情,幹朝庭國務,焦心勞思,日中尚未暇食,至於房幃色慾之事,久不沾身。因見老家人周忠次子周義,年十九歲,生的眉清目秀。眉來眼去,兩個暗地私通,就勾搭上了。朝朝暮暮,兩個在房中下棋飲酒,只瞞過統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國大金皇帝滅了遼國,又見東京欽宗皇帝登基,集大勢番兵,分兩路寇亂中原:大元帥粘沒喝,領十萬人馬,出山西太原府井陘道,來搶東京;副元帥斡離不,由檀州來搶高陽關。邊兵抵擋不住,慌了兵部尚書李綱,大將种師道,星夜火牌羽書,分調山東山西河南河北關東陝西,分六路統制人馬,各依要地防守截殺。那時陝西劉延慶,領延綏之兵;關東王稟,領汾絳之兵;河北王煥,領魏博之兵;河南辛興宗,領彰德之兵;山西楊惟忠,領澤潞之兵;山東周秀,領青兗之兵。卻說周統制見大勢番兵來搶邊界,兵部羽書火牌星火來催,連忙整率人馬,全裝披掛,兼道進兵。比及哨馬到高陽關上,金國斡離不率人馬已搶進關來,殺死人馬無數。正值五月初旬,交陣堵截,黃沙四起,大風迷目。統制提兵進趕,不防被斡離不兜馬反攻,沒鞦一箭,正射中咽喉,墮馬而死。眾番將就用鉤索搭去。被這邊將士向前,僅搶屍首馬載而還。所傷軍兵無數。可憐周統制一旦陣亡,亡年四十七歲。正是:捨家為國忠良將,不辨賢愚血染沙。古人意不盡,作詩一首以歎之曰:
勝敗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為之。
出師未捷身先喪,落日江流不勝悲。
又〔鷓鴣天〕一首:
定國安邦羙丈夫,心存正道氣吞胡。
謨謀國事如家事,運用《陰符》佩虎符。
胡騎盛,武功弛,兵不用命將驕癡。
可憐身死沙場內,千載英魂恨未舒。
巡撫張叔夜,見統制折於陣上,連忙鳴金收軍,查點折傷士卒,退守東昌,星夜奏朝廷,不在話下。部下卒載屍首還到東昌府,春梅閤家大小號哭動天,合棺木盛殮,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與家人周仁,發喪載靈柩歸清河縣不題。
話分兩頭,單表葛翠屏與韓愛姐,自從春梅去後,兩個在家清茶淡飯,守節持貞,過其日月。正值春盡夏初天氣,景物鮮明。日長針指睏倦,姊妹二人,閒中徐步到西書院花亭上。見百花盛開,鶯啼燕語,觸景傷情。葛翠屏心還坦然;這韓愛姐一心只想念男兒陳經濟大官人,凡事無情無緒,睹物傷悲。口是心苗,形吟詠者,有詩數首為證。
翠屏先道:
「花開靜院日初晴,深鎖重門白晝清。
倒倚銀屏春睡醒,綠槐枝上一聲鶯。」
愛姐道:
「春事闌珊首夏時,弓鞋款款出簾遲。
晚來悶倚妝臺立,巧畫蛾眉為阿誰?」
翠屏又道:
「紅綿掩鏡照窗紗,畫就雙蛾八字斜。
蓮步輕移何處去,階前笑折石榴花。」
愛姐道:
「雪為容貌玉為神,不遣風塵涴此身。
顧影自憐還自惜,新妝好好為何人?」
翠屏道:
「莎草連綿厚似氈,榆莢遍地亂如錢。
誰知蕩子多輕薄,沉醉終朝花下眠。」
愛姐道:
「亂愁依舊鎖翠峰,為甚年來憔悴容?
離別終朝魂耿耿,碧霄無路得相逢。」
姊妹兩個吟詩已畢,不覺潸然淚下。二爺周宣走來勸道:「你姊妹兩個少要煩惱,須索解歎著過罷。我連日做得夢,有些不吉。夢見一張弓,掛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韓愛姐道:「倒只怕老爺邊上有些說話。」正在猶疑之間,忽見家人周仁,掛著一身孝,慌慌張張走來,報道:「禍事!老爺如此這般,五月初七日在邊關上陣亡了。大奶奶二奶奶家眷載著靈車都來了。」慌了二爺周宣,收拾打掃前廳乾淨,停放靈柩,擺下祭祀,閤家大小哀號起來。一面做齋累七,僧道唸經。金哥玉姐披麻帶孝,弔客往來,擇日出殯,安葬於祖塋,俱不必細說。
卻說二爺周宣,引著六歲金哥兒,行文書申奏朝廷,討祭葬,襲替祖職。朝廷明降,兵部覆題引奏:「已故統制周秀,奮身報國,沒於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諭祭一壇,墓頂追封都督之職。伊子照例優養,出幼襲替祖職。」
這春梅在內頤養之餘,淫情愈盛,常留周義在香閣中,鎮日不出。朝來暮往,淫慾無度,生出骨蒸癆病症。逐日吃藥,減了飲食,消了精神,體瘦如柴,而貪淫不已。一日,過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氣,早晨晏起,不料他摟著周義在床上,一洩之後,鼻口皆出涼氣,淫津流下一窪窪,就嗚呼哀哉,死在周義身上,亡年二十九歲。這周義見沒了氣兒,就慌了手腳,向箱內抵盜了些金銀細軟,帶在身邊,逃走在外。丫鬟養娘不敢隱匿,報與二爺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鎖了,押著找尋周義。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條索子拴將來。周宣已知其情,恐揚出醜去,金哥久後不好襲職,拿到前廳,不由分說,打了四十大棍,即時打死。把金哥與孫二娘看養。一面發喪於祖塋,與統制合葬畢。房中兩個養娘並海棠月桂,都打發各尋投向嫁人去了。止是葛翠屏與韓愛姐,再三勸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馬搶了東京汴梁,太上皇帝與靖康皇帝,都被擄上北地去了。中原無主,四下荒亂,兵戈匝地,人民逃竄,黎庶有塗炭之哭,百姓有倒懸之苦。大勢番兵已殺到山東地界,民間夫逃妻散,鬼哭神號,父子不相顧。葛翠屏巳被他娘家領去,各逃生命,止丟下韓愛姐,無處依倚,不免收拾行裝,穿著隨身慘淡衣衫,出離了清河縣,前往臨清找尋他父母。到臨清謝家店,店也關閉,主人也走了。不想撞見陳三兒。三兒說:「你父母去年時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這韓愛姐一路上懷抱月琴,唱小詞曲,往前找尋父母。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似漏網之魚,弓鞋又小,萬苦千辛。行了數日,來到徐州地方。天色晚來,投在孤村裡面。一個婆婆,年紀七旬之上,頭綰兩道雪,鬢挽一窩絲,正在竃上杵米造飯。這韓愛姐便向前道了萬福,告道:「奴家是清河縣人氏,因為荒亂,前往江南投親,不期天晚,權借婆婆這裡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只顧觀看這女子,不是貧難人家婢女,生的舉止典雅,容貌非俗。但見:
烏雲不整,惟思昔日家豪;眉斂遠山,為憶當年富貴。此夜月朦雲霧瑣,牡丹花被土沉埋。
婆婆道:「既是投宿,娘子請炕上坐。等老身造飯,有幾個挑河夫子來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竃,登時做出一大鍋稗稻插荳子乾飯,又切了兩大盤生菜,撮上一把鹽。只見幾個漢子,都蓬頭精腿,褌褲兜襠,腳上黃泥流,進來放下荷筐鍬鐝,便問道:「老娘,有飯也未?」婆婆道:「你們自去盛吃。」當下各取飯菜,四散正吃。只見內一人,約三十四五年紀,紫面黃髮,便問婆婆:「這炕上坐的是甚麼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縣人氏,前往江南尋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問:「娘子,你姓甚麼?」愛姐道:「奴家姓韓,我父親名韓道國。」那人向前扯住問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韓愛姐麼?」那愛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韓二。」兩個抱頭相哭做一處。因問:「你爹娘在那裡?你在東京,如何至此?」這韓愛姐一五一十,從頭說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備府裡,丈夫沒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尋去。荒亂中又沒人帶去,胡亂單身唱詞,覓些衣食前去。不想在這裡撞見叔叔!」那韓二道:「自從你爹娘上東京,我沒營生過日,把房兒賣了,在這裡挑河做夫子,每日覓碗飯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尋你爹娘去。」愛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當下也盛了一碗飯,與愛姐吃。愛姐吃了一口,見粗飯不能下嚥,只吃了半碗,就不吃了。
一宿晚景休題過。到次日天明,眾夫子都去了。韓二交納了婆婆房錢,領愛姐作辭出門,望前途所進。那韓愛姐本來嬌嫩,弓鞋又小,身邊帶著些細軟釵梳,都在路上零碎盤纏,將到淮安上船,迤邐望江南湖州來。非止一日,找尋到湖州何官人家,尋著父母,相會見了。不想何官人巳死,家中又沒妻小,止是王六兒一人,丟下六歲女兒,有幾頃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韓道國也死了。王六兒原與韓二舊有楂兒,就配了小叔,種田過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見韓愛姐生的聰明標緻,多來求親。韓二再三教他嫁人,愛姐割髮毀目,出家為尼姑,誓不再配他人。後年至三十二歲,以疾而終。正是:貞骨未歸三尺土,怨魂先徹九重天。後韓二與王六兒成其夫婦,情受何官人家業田地,不在話下。
卻說大金人馬,搶過東昌府來,看看到清河縣地界。只見官吏逃亡,城門晝閉,人民逃竄,父子流亡。但見煙生四野,日蔽黃沙。封豕長蛇。互相吞併;龍爭虎鬭,各自爭強。皂幟紅旗,佈滿郊野;男啼女哭,萬戶驚惶。番軍虜將,一似蟻聚蜂屯;短劍長槍,好似森林密竹。一處處死屍骸骨,橫三豎四;一攢攢折刀斷劍,七斷八截。個個㩦男抱女,家家閉戶關門。十室九空,不顯鄉村城郭;獐奔鼠竄,那存禮樂衣冠!正是得多少宮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那時西門慶家中吳月娘見番兵到了,家家都關鎖門戶,亂攛逃去,不免也打點了些金珠寶玩,帶在身邊。那時吳大舅已死,止同吳二舅玳安兒小玉,領著十五歲孝哥兒,把家中前後都倒鎖了,要往濟南府投奔雲離守,一來那裡避兵,二者與孝哥完就其親事去。一路上只見人人慌亂,個個驚駭。可憐這吳月娘穿著隨身衣裳,和吳二舅男女五口,雜在人隊裡挨出城門,到於郊外,往前所行。
到於空野十字路口,只見一個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執九環錫杖,腳級芒鞋,肩上背著條布袋,袋內裹著經典,大移步迎將來,與月娘打了個問訊,高聲大叫道:「吳氏娘子,你到那裡去?還與我徒弟來!」唬的月娘大驚失色,說道:「師父,你問我討甚麼徒弟?」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裡夢裡!你曾記的十年前,在岱嶽東峰,被殷天錫趕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名普靜。你許下我徒弟,如何不與我!」吳二舅便道:「師父出家人,如何你不近道理?此是荒亂年程,亂攛逃生,他有此孩兒,久後還要接代香火,他肯捨與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真個不與我去?」吳二舅道:「師父,你休閒說,誤了人去路兒。後面只怕番兵來到,朝不保暮!」和尚道:「你既不與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且來不到此處,你且跟我到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罷。」吳月娘問:「師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著,不想來到永福寺。吳月娘認的是永福寺,曾走過一遍。比及來到寺中,長老僧眾都走去大半,止有幾個禪和尚在後邊禪堂中打坐。佛前點著一大盞琉璃海燈,燒著一爐香。此時日啣山時分。但見:
十字街熒煌燈火,九曜廟香靄鍾聲。一輪明月掛青天,幾點疏星明碧落。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四邊宿霧,紛紛罩舞榭歌臺;三市沉煙,隱隱閉綠窗朱戶。兩兩佳人歸繡閣,雙雙士子掩書帷。
當晚吳月娘與吳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兒,男女五口兒投宿在寺中方丈內,小和尚有認的,安排了些飯食與月娘等吃了。那普靜老師跏趺在禪堂床上,敲木魚,口中唸經。月娘與孝哥兒小玉在床上睡,吳二舅和玳安做一處。著了慌亂辛苦了的人,都睡著了,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來在方丈內打門縫內看那普靜老師父唸經。看看念至三更時,只見金風淒淒,斜月朦朦,人煙寂靜,萬籟無聲。覷那佛前海燈,半明不暗。這普靜老師,見天下荒亂,人民遭劫,陣亡橫死者數極多,發慈悲心,施廣惠力,禮白佛言世尊,念解冤經咒。薦拔幽魂,解釋宿冤,絕去掛礙,各去超生,再無留滯。於是誦念了百十遍解冤經咒。少頃陰風淒淒,冷風颼颼,有數十輩焦頭爛額、蓬頭泥面者,或斷手折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無頭跛足者,或有吊頸枷鎖者,都來悟領禪師經咒,列於兩傍。禪師便道:「你等眾生,冤冤相報,不肯解脫,何日是了!汝當諦聽吾言,隨方托化去罷。偈曰:
勸爾莫結冤,冤深難解結,
一日結成冤,千日解不徹。
若將恩報冤,如湯去潑雪。
若將冤報冤,如狼重見蠍。
我見結冤人,盡被冤磨折。
我今此懺悔,各把性悟徹。
照見本來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經力深,薦拔諸惡業。
汝當各托生,再勿將冤結。
改頭換面輪迴去,來世機緣莫再攀!」
當下眾人都拜謝而去。小玉竊看,都不認的。少頃又一大漢進來,身七尺,形容魁偉,全裝貫束,胸前關著一矢箭,自稱:「統制周秀,因與番將對敵,折於陣上。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托生,與沈鏡為次子,名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體榮身,口稱是「清河縣富戶西門慶,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鉞去也。」小玉認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語。已而又有一人,提著頭,渾身皆血,自言是「陳經濟,因被張勝所殺。蒙師經功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與王家為子去也。」已而又見一婦人,也提著頭,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門慶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殺。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黎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軀矮小,面皆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毒藥吃而死。蒙師薦拔,今往徐州落鄉民范家為男,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婦人,面皮黃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虛之妻、西門慶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袁指揮家托生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虛,不幸被妻氣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鄭千戶家托生為男。」已而又見一女人,頸纏腳帶,自言「西門慶家人來旺妻宋氏,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朱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婦人,面黃肌瘦,自稱「周統制妻龐氏春梅,因色癆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與孔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髮,渾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張勝,蒙師父薦拔,今往東京大興衛貧人高家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項上纏著索子,自言:「西門慶妾孫雪娥,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貧民姚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項纏腳帶,自言:「西門慶之女、陳經濟之妻西門大姐是也,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與番役鍾貴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見一小男子,自言「周義,亦被打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高家為男,名高留住兒,托生去也。」言畢,各恍然不見。
小玉唬的戰慄不已:「原來這和尚,只是和這些鬼說話!」正欲向床前告訴與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靈真性,同吳二舅眾男女,身帶著一百顆胡珠、一柄寶石縧環,前往濟南府投奔親家雲離守那裡避兵,就與孝哥完成親事。
一路饑食渴飲,夜住曉行,到於濟南府,問一老人:「雲參將住所在於何處?」老人指道:「此去二里餘地,名靈壁寨,一邊臨河,一邊是山。這靈壁寨就在城上,屯聚有一千人馬,雲參將就在那裡做知寨。」月娘五口兒到寨門,通報進去,雲參將聽見月娘送親來了,一見如故,敘畢禮數。原來新近沒了娘子,央浼鄰舍王婆婆來陪待月娘,在後堂酒飯,甚是豐盛。吳二舅玳安另在一處管待。因說起避兵來就親之事,因把那百顆胡珠寶石縧環,交與雲離守權為茶禮。雲離守收了,並不言其就親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處歇臥,將言說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說:「雲離守雖是武官,乃讀書君子。從割衫襟之時,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沒了,鰥居至今。今據此山城,雖是任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生殺在於掌握。娘子若不棄,願成伉儷之歡,一雙兩好。令郎亦得諧秦晉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遲。」月娘聽言,大驚失色,半晌無言。這王婆回報雲離守,次日晚夕,置酒後堂,請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敘坐。雲離守乃言:「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著許多人馬。有的是財帛衣服,金銀寶物,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裡與令郎完親,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雲離守,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雲離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來我這裡做甚?自古上門買賣好做。不知怎的,一見你,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拿過酒來,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邊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雲離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雲離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妻。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雲離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把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雲離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雲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處,飲合巹杯,綰同心結,成其夫婦。然後拉月娘和他雲雨。這月娘卻拒阻不肯。被雲離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的我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拔劍向床砍去,頭隨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正是:三尺利刀著項上,滿腔鮮血濕模糊!
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大叫一聲。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唬的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連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問:「奶奶怎的哭?」月娘道:「適間做得一夢不祥。」不免告訴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剛纔不曾睡著,悄悄打門縫見那和尚,原來和鬼說了一夜話!剛纔過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陳姐夫、周守備、孫雪娥、來旺兒媳婦子、大姐,都來說話,各四散去了。」月娘道:「這寺後現埋著他們,夜靜時分,屈死淹魂,如何不來!」娘兒們也不曾睡,不覺五更鷄叫。
吳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禪堂中禮佛燒香。只見普靜老師在禪床上高叫:「那吳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麼?」這月娘便跪下參拜:「上告尊師,弟子吳氏,肉眼凡胎,不知師父是一尊古佛。適間一夢中,都已省悟了。」老師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無過只是如此,倒沒的喪了五口兒性命。合你這兒子有分有緣遇著我,都是你平日一點善根所種,不然定然難免骨肉分離。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托化你家,本要蕩散其財本,傾覆其產業,臨死還當身首異處。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來,與你看一看。」於是扠步來到方丈內,只見孝哥兒還睡在床。老師將手中禪杖向他頭上只一點,教月娘眾人看,——忽然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繫鐵索。復用禪杖只一點,依舊還是孝哥兒,睡在床上。月娘見了,不覺放聲大哭,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托生!良久,孝哥兒醒了,月娘問他:「如今你跟了師父出家。」在佛前與他剃頭,摩頂受記。可憐月娘扯住慟哭了一場,乾生受養了他一場,到十五歲指望承家嗣業,不想被這個老師幻化去了!吳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勝。
當下這普靜老師,領定孝哥兒,起了他一個法名,喚做明悟,作辭月娘而去。臨行,吩咐月娘:「你們不消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為兩朝,中原已有個皇帝。多不上十日,兵戈退散,地方寧靜了,你們還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便道:「師父,你度化了孩兒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見面?」不覺扯住,放聲大哭起來。老師便道:「娘子休哭,你見那邊又有一位老師來了!」哄的眾人扭頸回頭,當下化陣清風不見了。正是:三降塵寰人不識,倏然飛過岱東峰。
不說普靜老師幻化孝哥兒去了。且說吳月娘與吳二舅眾人,在永福寺住了那到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置文武百官。徽宗欽宗兩君北去;康王泥馬度江,在建康即位,是為高宗皇帝。拜宗澤為大將,復取山東河北,分為兩朝,天下太平,人民復業。後月娘歸家,開了門戶,家產器物都不曾疏失。後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門安,承受家業,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養活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經之報也!有詩為證:
閒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
西門豪橫難存嗣,經濟顛狂定被殲。
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
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附錄
校者弁言
《金瓶梅詞話》是中國著名長篇白話小說,也是一部最具爭論性作品。自誕生以來,貶之者詆為「市諢之極穢者,當急投秦火。」贊之者譽為「偉大的寫實小說,同時說部,無以上之。」其實除去書中一些不雅的性事描寫,《金瓶梅詞話》無疑是中國文學寶庫中之奇珍,與《水滸傳》《紅樓夢》屬同一水平作品。而其反映社會生活之廣闊,刻劃人性之深刻,運用語言之鮮活,恐猶在二書之上。今本詞話原為說書藝人底本,上板前又未加認真校訂,訛誤太甚,可讀性差,入清以後即湮沒無聞。社會上流行的是經刪節改編的崇禎本、竹坡本。及至本世紀三十年代,《金瓶梅詞話》原刻在山西發現,世人始目睹此書之真面目。
筆者從八十年代中從事詞話的整理校點,旨在為讀者提供一個可讀的、較少錯誤的、接近原著的本子。選擇以日本大安株式會社影印彼邦配本《金瓶梅詞話》為主校本,台灣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朱墨二色套印原北京圖書館藏《金瓶梅詞話》為副校本,校以北京大學本和日本內閣文庫本之《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在茲堂本和崇經堂本之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並先後參考鄭振鐸、施蟄存、增爾智、劉本棟、戴鴻森、白維國、卜健諸本,兼吸收姚靈犀、魏子雲、李申、張慧英、傅憎享、張鴻魁、魯歌、馬征等專家研究成果,進行校訂。一九八八年出版《全校本金瓶梅詞話》,一九九三年完成第二次校點,出版《重校本金瓶梅詞話》,近日完成最後一次校定,合共校正詞話原本訛錯衍奪七千多處,雖不敢自詡完善,然已恢復詞話原來流暢活脫的話本風貌,大大提高其可讀性。山西青年書法家陳少卿先生花三年時間,業餘抄閱三校定本,都八十萬字,共二十冊。字體雋秀,楮墨精好,是可寶也。爰綴數言,弁其首,以述經過如此。時維戊寅菊月重陽後一日於香港青衣島夢梅館。
梅節
抄餘綴語
余於庚午至甲戌間,小楷手抄紅樓夢與水滸傳,欲再用五載抄閱另兩部名著,而意取金瓶梅及西遊記也。彼四書者,就語言文學而言,確是中國古典文學之四大名著。金瓶梅一書,述日常瑣事,繪聲繪色,鋪陳周密,語言明快,雅俗兼俱,而蓄意蓋深,實開小說之新面。因覓求善本,請教於大方,承香港梅節先生慷慨提供聚十數年研究結晶之夢梅館定本金瓶梅詞話,並允諾將由夢梅館影印出版。遂於乙亥閏八月開始抄寫,至戊寅三月谷雨日竣工,又用半年時間反覆校對,始得完善。縱觀洋洋八十萬言之抄本,其中字跡未免參差不齊,免強與梅先生之校本相得益彰。適今付梓之時,竊以能為金瓶梅之傳播和研究出些微力而欣然自得云爾。
時戊寅八月中秋日金城陳少卿漫識於鴻蒙居
格言
一切諸煩惱,皆從不忍生。
見機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語戒無論,儒書貴莫爭。
好個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話說陳經濟過了兩日,到第三日,卻是五月二十五日他生日。春梅後廳整置酒餚,與他上壽,閤家歡樂了一日。次日早晨,經濟說:「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沒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帳,二來就避炎散暑,走走便回。」春梅吩咐:「你去坐一乘轎子,少要勞碌。」教兩個軍牢擡著轎子,小喜兒跟隨,逕往河下馬頭上謝家大酒樓店中來。
一路無詞,午後時分,早到河下大酒樓前,下了轎子,進入裡面。兩個主管齊來參見,說:「官府貴體好些?」那經濟一心只在韓愛姐身上,便道:「生受二位夥計掛心。」坐了一回,便起身。吩咐主管:「查下帳目,等我來算。」就轉身到後邊。八老又早迎見,報與王六兒夫婦。韓愛姐正在樓上憑欄盼望,揮毫灑翰,作了幾首詩詞,以遣悶懷。忽報陳經濟來了,連忙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下樓來。母子面上堆下笑來迎接,說道:「官人,貴人難見面,那陣風兒吹你到俺這裡!」經濟與母子作了揖,同進入閣兒內坐定。少頃,王六兒點茶上來。吃畢茶,愛姐道:「請官人到樓上奴房內坐。」經濟上的樓來,兩個如魚得水,似漆投膠,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兒。愛姐硯臺底下露出一幅花箋,經濟取來觀看。愛姐便說:「此是奴家這幾日盼你不來,閒中在樓上作得幾首詞,以消遣悶懷,恐污官人貴目!」經濟念了一遍,上寫著:
「倦倚繡床愁懶動,閒垂繡帶鬢鬟低。
玉郎一去無消息,一日想思十二時。
右春
危樓高處眺晴光,滿架薔薇靄異香。
十二欄杆閒憑遍,南熏一味透襟涼。
右夏
帳冷芙蓉夢不成,知心人去轉傷情。
枕邊淚似階前雨,隔著窗兒滴到明。
右秋
羞對菱花試新妝,為郎瘦損減容光。
閉門不管閒風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右冬」
經濟看了,極口稱羨,喝采不已。不一時,王六兒安排酒餚上樓,撥過鏡架,就擺在梳妝桌上。兩個並坐,愛姐篩酒一杯,雙手遞與經濟,深深道個萬福,說:「官人一向不來,妾心無時不念。前八老來,又多謝盤纏,舉家感之不盡!」經濟接酒在手,還了喏說:「賤疾不安,有失期約,姐姐休怪!」酒盡,也篩一杯,敬奉愛姐吃過。兩人坐定,把酒來斟。王六兒韓道國上來也陪吃了幾杯,各取方便下樓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幾杯,敘些闊別話兒。良久,吃得酒濃時,情興如火,免不得再把舊情一敘。交歡之際,無限恩情。穿衣起來,洗手更酌,又飲數杯。醉眼朦朧,餘興未盡。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愛姐,一向未與渾家行事。今日一旦見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處,經濟魂靈,都被他引亂。少頃,情竇復起,又幹一度。自覺身體睏倦,打熬不過,午飯也沒吃,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也是合當禍起,不想下邊販絲綿何官人來了,王六兒陪他在樓下吃酒。韓道國出去街上,買菜蔬餚品菓子來配酒。兩個在下邊行房。落後韓道國買將菓菜來,三人又吃了幾杯。約日西時分,只見洒家店坐地虎劉二,吃的酩酊大醉,袒開衣衫,露著一身紫肉,提著拳頭,走來酒樓下,大叫「採去何蠻子來」,要打。唬的兩個主管,見經濟在樓上睡,恐他聽見,慌忙走出櫃來,向前聲喏,說道:「劉二哥,何官人並不曾來。」這劉二那裡依聽,大拔步撞入後邊韓道國屋裡,一手把門簾扯下半邊來,見何官人正和王六兒並肩飲酒,心中大怒,罵那何官人:「賊狗男女,我肏你娘!那裡沒尋你,卻在這裡!你在我店中佔著兩個粉頭,幾遭歇錢不與,又塌下我兩個月房錢,卻來這裡養老婆!」那何官人忙出來道:「老二,你請回,我去也。」那劉二罵道:「去你這狗肏的!」不防颼的一拳來,正打在何官人面門上,登時就青膅起來。那何官人起來奪門跑了。劉二將王六兒酒桌一腳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兒便罵道:「是那裡少死的賊殺才,無事來老娘屋裡放屁?老娘不是耐驚耐怕兒的人!」被劉二向前一腳,跺了個仰八叉,罵道:「我肏你淫婦娘!你是那裡來的無名少姓私窠子,不來老爺手裡報過,許你在這酒店內趁熟?還與我搬去!若搬遲,須吃我一頓好拳頭!」那王六兒道:「你是那裡來的光棍搗子?老娘就沒個親戚兒,許你便來欺負老娘?要老娘這命做甚麼?」一頭撞倒,哭起來。劉二罵道:「我把淫婦腸子也踢斷了,你還不知老爺是誰哩!」這裡喧亂,兩邊鄰舍並街上過往人,登時圍看的有許多。有知道的旁邊人說王六兒:「你新來,不知他是守備老爺府中管事張虞侯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劉二,在洒家店住,專一是打粉頭的班頭,降酒客的領袖。你讓他些兒罷,休要不知利害,這地方人誰敢惹他!」王六兒道:「還有大似他的,睬這殺材做甚麼!」陸秉義見劉二打得凶,和謝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勸的去了。
陳經濟正睡在床上,聽見樓下嚷亂,便起來看時,天已日西時分,問:「那裡嚷亂?」那韓道國不知走的往那裡去了,只見王六兒披髮垢面上樓,如此這般告訴說:「那裡走來一個殺材搗子,諢名喚坐地虎劉二,在洒家店住,說是咱府裡管事張虞侯小舅子,因尋酒客,無事把我踢打罵了恁一頓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聲大哭起來。經濟叫上兩個主管問他,兩個都面面相覷不敢說。陸主管嘴快,說是:「府中張主管小舅子,來這裡尋何官人,說少他二個月房錢,又是歇錢,來討。見他在屋裡吃酒,不由分說,把簾子扯下半邊來,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韓娘子兩個相罵,踢了一跤,哄的滿街人看。」這經濟恐怕天晚惹起事來,吩咐把眾人喝散,問:「劉二那廝如今在那裏?」主管道:「被小人勸他回去了。」經濟聽了,記在心內,安撫王六兒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著。我家去自有處置。」主管算了利錢銀兩,遞與他,打發起身上轎,伴當跟隨,剛趕進城來,天已昏黑。心中甚惱,到家見了春梅,交了利息銀兩,歸入房中,一宿無話。到次日,心心唸唸要告春梅說,展轉尋思,「且住,等我慢慢尋張勝那廝幾件破綻,一發教我姐姐對老爺說了,斷送了他性命。叵耐這廝幾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說我是他尋得來,知我根本出身,量視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還報當如此,機會遭逢莫遠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日,經濟來到河下酒店內,見了愛姐母子說:「外日吃驚。」又問陸主管道:「劉二那廝不曾走動?」陸主管道:「自從那日去了,再不曾來。」又問韓愛姐:「那何官人也沒來行走?」愛姐道:「也不曾來。」這經濟吃了飯,算畢帳目,不免又到愛姐樓上,兩個敘了回衷腸之話,幹訖一度出來。因閒中叫過量酒陳三兒近前:「如此這般,打聽府中張勝和劉二幾樁破綻。」這陳三兒千不合萬不合,說出張勝包佔著府中出來的雪娥,在洒家店做婊子;劉二又怎的各處巢窩加三討利,舉放私債,「竊逞老爺行壞事。」這經濟一一聽記在心。又與了愛姐二三兩盤纏,和主管算了帳目,包了利息銀兩,作別騎頭口來家。
閒話休題,一向懷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湊,二來合當禍這般起來。不料東京朝中徽宗天子,見大金人馬犯邊,搶至腹內地方,聲息十分緊急。天子慌了,與大臣計議,差官往北國講和,情願每年輸納歲幣金銀彩帛數百萬。一面傳位與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為靖康元年,宣帝號為欽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稱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龍德宮。朝中陞了李綱為兵部尚書,分部諸路人馬;種師道為大將,總督內外軍務。一日,降了一道敕書來濟南府,陞周守備為山東都統制,提調人馬一萬,往東昌府駐紮,會同巡撫都御史張叔夜,防守地方,阻當金兵。守備正在濟南府衙正坐,忽然左右來報:「有朝廷降敕來,請老爺接旨意!」這周守備不敢怠慢,香案迎接敕旨,跪聽宣讀。使命官開讀,其略曰: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聞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三皇憑禮樂而有封疆,五帝用征伐而定天下。事從順逆,人有賢愚。朕承祖宗不拔之洪基,
上皇付託之重位,創造萬事,惕然悚懼。自古舜征四凶,湯伐有苗,非用兵而不能尅,非威武而莫能安。兵乃邦家爪牙,武實封疆扞御。茲者中原陸沉,犬羊犯順,遼寇擁兵西擾,金虜控騎南侵,生民塗炭,朕甚憫焉。山東濟南制置使周秀,老練之才,干城之將,屢建奇勳,忠勇茂著,用兵有略,出戰有方。今陞為山東都統制,兼四路防禦使。會同山東巡撫都御史張叔夜,提調所部人馬,前赴高陽關防守,聽大將種師道分佈截殺。安幾危之社稷,驅猖獗之腥膻!嗚乎,任賢匡國,赴難勤王,乃臣子之忠誠;旌善賞功,激揚敵愾,實朝廷之大典。各殫厥忠,以副朕意。欽哉!故諭。
(下書)靖康元年秋九月 日諭。」
周守備開讀已畢,打發使命官去了。一面叫過張勝李安兩個虞侯,近前吩咐:「先押兩車箱馱行李細軟器物家去。」原來在濟南做了一年官職,也賺得巨萬金銀,都裝在行李馱箱內,委託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晝夜巡風仔細!我不日會同你巡撫張爺,調領四路兵馬,打清河縣起身。」二人當日領了鈞旨,打點車輛,起身先行。一路無詞。有日到於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晝夜內外巡風,不在話下。
卻說陳經濟見張勝押車輛來家,守備陞了山東統制,不久將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訴春梅,等守備來家,要發露張勝之事。不想一日,因渾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門住去了,他獨自個在西書房寢歇,春梅早晨驀進房中看他。見無丫鬟跟隨,兩個就解衣在房內雲雨做一處。不防張勝搖著鈴巡風過來,到書院角門外,聽見書房內彷彿有婦人笑語之聲,就把鈴聲按住,慢慢走來窗下竊聽。原來春梅在裡面與經濟交媾,聽見經濟告訴春梅說:「叵耐張勝那廝,好生欺壓於我,說我當初虧他尋得來,幾次在下人前敗壞我。昨日見我在河下開酒店來,一逕使小舅子坐地虎劉二打我酒店來,昨日把酒客都打散了。專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教他小舅子劉二在那裡開窠窩,放私債,把出去雪娥隱佔在外奸宿,只瞞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幾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說。趁姐夫來家,若不早說知,往後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買賣去了。」春梅聽了,說道:「這廝恁般無禮!雪娥那賤人賣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經濟道:「他非是欺壓我,就是欺壓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爺來家,教他定結果了這廝。」
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兩個只管在內說,卻不知張勝窗外聽了個不亦樂乎。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比是教他算計我們,我先算計了他罷!」一面撇下鈴,走到前邊班房內,取了把解腕鋼刀,說時遲,那時快,在石上磨了兩磨,走入書院中來。不想天假其便,還是春梅不該死於他手!忽被後邊小丫鬟蘭花兒慌慌走來叫春梅,報說:「小衙內金哥兒忽然風搐倒了,快請奶奶看去。」唬的春梅兩步做來一步走,奔入後房中看孩兒去了。剛進去了,那張勝提著刀子逕奔到書房內,不見春梅,只見經濟睡在被窩內。見他進來,叫道:「阿呀,你來做甚麼?」張勝怒道:「我來殺你!你如何對淫婦說,倒要害我?我尋得你來不是了,反恩將仇報?常言黑頭蟲兒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經濟光赤條身子,沒處躲,摟著被。乞他拉被過一邊,向他身就紮了一刀子來。紮著軟肋,鮮血就邈出來。這張勝見他掙扎,復又一刀去,攮著胸膛上,動彈不得了!一面採著頭髮,把頭割下來。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可憐經濟青春不上三九,死於非命。
張勝提刀,繞屋裡床背後尋春梅不見,大拔步逕望後廳走。走到儀門首,只見李安背著牌鈴,在那裡巡風。一見張勝凶神也似提著刀跑進來,便問:「那裡去?」張勝不答,只顧走。被李安攔住,張勝就向李安戳一刀來。李安冷笑,說道:「我叔叔是有名山東夜叉李貴,我的本事不用借。」早飛起右腳,只聽忒楞的一聲,把手中刀子踢落一邊。張勝急了,兩個就揪採在一處。被李安一個潑腳,跌翻在地,解下腰間纏帶,登時綁了。嚷的後廳春梅知道,說:「張勝持刀入內,小的拿住了。」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蘇省,聽言大驚失色,走到書院內,經濟已被殺死在房中,一地鮮血橫流,不覺放聲大哭。一面使人報知他渾家葛翠屏,慌奔家來,看見經濟殺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蘇省過來。拖過屍首,買棺材裝殯。把張勝墩鎖在監內,單等統制來家,處治這件事。
那消數日期程,軍情事務緊急,兵牌來催促,周統制調完各路兵馬,張巡撫又早先往東昌府,那裡等候取齊。統制到家,春梅把殺死經濟一節說了。李安將凶器放在面前,跪稟前事。統制大怒,坐在廳上,提出張勝,也不問長短,喝令軍牢五棍一換,打一百棍,登時打死。隨即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劉二,鎖解前來。孫雪娥見拿了劉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縊身死。旗牌拿劉二到府中,統制也吩咐打一百棍,當日打死。哄動了清河縣,大鬧了臨清州。正是:平生作惡欺天,今日上蒼報應。有詩為證: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兇徒人食人。
當時統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吩咐李安將馬頭大酒店還歸本主,把本錢收算來家。吩咐春梅在家,與經濟做齋累七,打發城外永福寺擇吉日葬埋。留李安周義看家,把周忠周仁帶去軍門答應。春梅晚夕與孫二娘置酒送餞,不覺簇地兩行淚下說:「相公此去,未知幾時回還。出戰之間,須要仔細。番兵猖獗,不可輕敵。」統制道:「你們自在家清心寡慾,好生看守孩兒,不必憂念。我既受朝廷爵祿,盡忠報國。至於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囑付畢,過了一宿。次日軍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統制起程。果然人馬整齊,但見:
繡旗飄號帶,畫鼓間銅鑼。三股叉,五股叉,燦燦秋霜;蘆葉槍,點鋼槍,紛紛瑞雪。蠻牌引路,強弓硬弩當先;火炮隨車,大斧長刀在後。鞍上將似南山猛虎,人人好鬭偏爭;坐下馬如北海蛟虯,騎騎能爭敢戰。端的刀槍流水急,果然人馬撮風行。
當下一路無詞。有日哨馬來報說:「不可前進,馬哨達東昌府下。」統制差一面令字藍旗,把人馬屯城外,俄報進城。巡撫張叔夜聽見周統制人馬來到,與東昌府知府達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廳,敘禮坐下,商議軍情,打聽聲息緊慢。駐馬一夜,次日人馬早行,往關上防守去了。不在話下。
卻表韓愛姐母子在謝家樓店中,聽見經濟已死,愛姐晝夜只是哭泣,茶飯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內統制府中,見經濟屍首一見,死了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勸解不從。韓道國無法可處,使八老往統制府中打聽,說經濟靈柩已出了殯,埋在城外永福寺內。這八老走來回了話。愛姐一心只要到他墳上燒紙,哭一場,也是和他相交一場。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轎子,到永福寺中,問長老葬於何處。長老令沙彌引到寺後:「新墳堆便是。」這韓愛姐下了轎子,到墳前點著紙錢,道了萬福,叫聲:「親郎,我的哥哥!奴實指望和你同諧到老,誰想今日死了!」放聲大哭,哭的昏暈倒了,頭撞於地下,就死過去了。慌了韓道國和王六兒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應,越發慌了。不想那日,正是葬了三日,春梅與渾家葛翠屏坐著兩乘轎子,伴當跟隨,擡三牲祭物來與他暖墓燒紙。看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縞素,頭戴孝髻,哭倒在地;一個男子漢和一中年婦人摟抱他,扶起來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驚。因問那男子漢:「是那裡的?」這韓道國夫婦向前施禮,把從前已往話告訴了一遍:「這個是我的女孩兒韓愛姐。」春梅一聞愛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門慶家中會過,又認得王六兒。韓道國悉把東京蔡府中出來一節,說了一遍:「女孩兒曾與陳官人有一面相交,不料死了,他只要來墳前見他一見,燒紙錢。不想到這裡又哭倒了。」當下兩個救了半日,這愛姐吐了口粘痰,方纔蘇省,尚哽咽哭不出聲來。痛哭了一場,起來與春梅翠屏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說道:「奴與他雖是露水夫妻,他與奴說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實指望和他同諧到老,誰知天不從人願,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不著地。他在日曾與奴一方吳綾帕兒,上有四句情詩。知道宅中有姐姐,奴願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吳綾帕兒來,上面寫詩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詩云:
「吳綾帕兒織迴紋,灑翰揮毫墨跡新。
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愛姐道:「奴也有個小小鴛鴦錦囊,與他佩帶在身邊。兩個都扣繡著並頭蓮,每朵蓮花瓣兒一個字兒:『寄與情郎陳君膝下。』」春梅便問翠屏:「怎的不見這個香囊?」翠屏道:「在他𧜽子上拴著不是,奴替他裝殮在棺槨內了。」
當下祭畢,讓他母子到寺中,擺茶飯與他吃了些飯食。做父母的見天色將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顧不思動身。一面跪著春梅葛翠屏哭說:「情願不歸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場,活是他妻小,死傍他魂靈。」那翠屏只顧不言語。春梅便說:「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只怕誤了你好時光!」愛姐便道:「奶奶說那裡話。奴既為他,雖刳目斷鼻,也當守節,誓不再配他人!」囑付他父母:「你老公母回去罷,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兒眼中垂淚;哭道:「我承望你養活俺兩口兒到老,纔從虎穴龍潭中奪得你來,今日倒閃賺了我!」那愛姐口裡只說:「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尋了無常!」那韓道國因見女孩兒堅意不去,和王六兒大哭一場,灑淚而別,回上臨清店中去了。這韓愛姐同春梅翠屏坐轎子往府裡來。那王六兒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捨不的他女兒,哭了一場又一場。那韓道國又怕天色晚了,雇上兩匹頭口,望前趕路。正是:
馬遲心急路途窮,身似浮萍類轉蓬。
只有都門樓上月,照人離恨各西東。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心安茅屋穩,性定菜根香。
世味薄方好,人情淡最長。
因人成事業,避難遇豪強。
今日崢嶸貴,他年身必殃。
話說一日,周守備、濟南府知府張叔夜,領人馬征剿梁山泊,賊王宋江三十六人,萬餘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復。表奏,朝廷大喜,加陞張叔夜為都御史山東安撫大使;陞守備周秀為濟南兵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盜賊。部下從征有功人員,各陞一級。軍門帶得經濟名字,陞為參謀之職,月給米二石,冠帶榮身。守備至十月中旬,領了敕書,率領人馬來家,先使人來報與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滿心歡喜,使陳經濟與張勝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廳上,排設酒筵,慶官賀喜。官員人等來拜賀送禮者不計其數。守備下馬,進入後堂。春梅孫二娘接著,參拜已畢,陳經濟換了衣巾,就穿大紅員領,頭戴冠帽,腳穿皂靴,束著角帶,和新婦葛氏兩口兒拜見。守備見好個女子,賞了一套衣服,十兩銀子打頭面,不在話下。
晚夕,春梅和守備在房中飲酒,未免敘些家常事務。春梅道:「為娶我兄弟媳婦,又費許多東西。」守備道:「阿呀!你止這個兄弟,投奔你來,無個妻室前程,不成個道理。就使費了幾兩銀子,不曾為了別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掙了這個前程,足以榮身,夠了。」守備道:「朝廷旨意下來,不日我往濟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點些本錢,教他搭個主管,做些大小買賣。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帳目一遭,賺得些利錢來,也夠他攪計。」春梅道:「你說的也是。」兩個晚夕,夫妻同歡,不可細述。在家只住了十個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時分,守備收拾起身,帶領張勝李安前去濟南到任,留周仁周義看家。陳經濟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
一日,春梅同經濟商議:「守備教你如此這般,河下尋些買賣,搭個主管,覓得些利息,也夠家中費用。」這經濟聽言,滿心歡喜。一日,正打街前所走,尋覓主管夥計。也是合當有事,不料撞遇舊時朋友陸二哥陸秉義,作揖說:「哥怎的一向不見?」這經濟道:「我因亡妻為事,被楊光彥那廝拐了我半船貨物,坑陷的我一貧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備府中,又娶了親事,陞做參謀,冠帶榮身。如今要尋個夥計,做些買賣,一地裡沒尋處。」陸秉義道:「楊光彥那廝,拐了你貨物,如今搭了個姓謝的做夥計,在臨清馬頭上謝家大酒樓上,開了一座大酒店,又收錢放債,與四方趁熟窠子娼門人使,好不獲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騎著一匹驢兒,三五日下去走一遭,算帳收錢,把舊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開賭場,鬭鷄養狗,人不敢惹他。」經濟道:「我去年曾見他一遍,他反面無情,打我一頓,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於骨髓!」因拉陸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內,兩個在樓上吃酒。兩人計議:「如何處置他,出我這口氣?」陸秉義道:「常言說得好: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咱如今將理和他說,不見棺材不下淚,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計策,哥也不消做別的買賣,只寫一張狀子,把他告到那裡,追出你貨物銀子來,就奪了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錢,和謝合夥,等我在馬頭上和謝三哥掌櫃發賣。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帳目,管情見一月你穩拍拍的有百十兩銀子利息,強如做別的生意!」看官聽說:當時不因這陸秉義說出這樁事,有分教數個人死於非命。陳經濟一種死,死之太苦;一種亡,亡之太屈——死的不好,相似那五代的李存孝,《漢書》中彭越。正是:非干前定數,半點不由人。經濟聽了,忙與陸秉義作揖,便道:「賢弟,你說的正是了。我到家就對我姐夫和姐姐說。這買賣成了,就安賢弟同謝三郎做主管。」當下兩個吃了回酒,同下樓來,還了酒錢,經濟吩咐:「陸二哥,兄弟,千萬謹言!有事我請你去。」陸二郎道:「我知道。」各散回家。
這經濟就一五一十,對春梅說。春梅道:「爭奈他爺不在,如何理會?」有老家人周忠在旁,便道:「不打緊,等舅寫了一張狀子,該拐了多少銀子貨物,拿爺個拜帖兒,都封在裡面。等小的送與提刑所兩位官府案下,把這姓楊的拿去衙門中,一頓夾打追問,不怕那廝不拿出銀子來!」經濟大喜。一面寫就一紙狀子,拿守備拜帖,彌封停當,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兩位官府正陞廳問事。門上人稟進說:「帥府周爺差人下書。」何千戶與張二官府喚周忠進見,問周爺上任之事,說了一遍。拆開封套觀看,見了拜帖、狀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緝捕番捉,往河下拿楊光彥去。回了個拜帖,付與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爺奶奶,待我這裡追出銀兩,伺候來領。」周忠拿回帖到府中,回覆了春梅說話:「即時准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銀子,使人領去。」經濟看見兩個摺帖上面寫著:「侍生何永壽張懋德頓首拜」,經濟心中大喜。
遲了不上兩日光景,提刑緝捕觀察番捉,往河下把楊光彥並兄弟楊二風都拿了,到於衙門中。兩位官府,據著陳經濟狀子審問,一頓夾打,監禁數日,追出三百五十兩銀子,一百桶生眼布,其餘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兩。陳經濟狀上告著九百兩,還差三百五十兩銀子,把房兒賣了五十兩,家彥盡絕。
這經濟就把謝家大酒樓奪過來,和謝胖子合夥。春梅又打點出五百兩本錢,共湊了一千兩之數,委付陸秉義做主管。從新把酒樓妝修,油漆彩畫,闌干灼耀,棟宇光新,桌案鮮明,酒餚齊整。一日開張,鼓樂喧天,笙簫雜奏,招集往來客商,四方游妓。陳經濟到那日,宰豬祭祀燒紙。常言:啟甕三家醉,開樽十里香;神僊留玉珮,卿相解金貂。經濟上來大酒樓上,周圍都是推窗亮隔,綠油闌干。四望雲山疊疊,上下天水相連。正東看,隱隱青螺堆岱嶽;正西瞧,茫茫蒼霧鎖皇都;正北觀,層層甲第起朱樓;正南望,浩浩長淮如素練。樓上下有百十座閣兒,處處舞裙歌妓,層層急管繁弦。說不盡餚如山積,酒若流波。正是:得多少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從正月半頭,這陳經濟在臨清馬頭上大酒樓開張,見一日也發賣三五十兩銀子。都是謝胖子和主管陸秉義眼同經手,在櫃上掌櫃。經濟三五日騎頭口,伴當小喜兒跟隨,往河下算帳一遭。若來,陸秉義和謝胖子兩個夥計,在樓上收拾一間乾淨閣兒,鋪陳床帳,安放桌椅,糊的雪洞般齊整,擺設酒席,叫四個好出色粉頭相陪。陳三兒那裡往來做量酒。
一日,三月佳節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紅馥馥杏桃燦錦。陳經濟在樓上,搭伏定綠闌干,看那樓下景致,好生熱鬧。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初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羈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一日,經濟在樓窗後瞧看,正臨著河邊,泊著兩隻剝船。船上載著許多箱籠桌凳家活,四五個人盡搬入樓下空屋裡來。船上有兩個婦人:一個中年婦人,長挑身材,紫膛色;一個年小婦人,搽脂抹粉,生的白淨標緻,約有二十多歲,盡走入屋裡來。經濟問謝主管:「是甚麼人?不問一聲,擅自搬入我屋裡來!」謝主管道:「此是兩個東京來的婦人,投親不著,一時間無處尋房住,央此間鄰居范老來說,暫住兩三日便去。正欲報知官人,不想官人來問。」這經濟正欲發怒,只見那年小婦人斂衽向前,望經濟深深的道了個萬福,告說:「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膽,一時出於無奈,不及先來宅上稟報,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納房金,就便搬去。」這經濟見小婦人會說話兒,只顧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婦人一雙星眼,斜盼經濟。兩情四目,不能定神。經濟口中不言,心內暗道:「倒像那裡會過,這般眼熟!」那長挑身材中年婦人也定睛看著經濟,說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門老爺家陳姑夫麼?」這經濟吃了一驚,便道:「你怎的認得我?」那婦人道:「不瞞姑夫說,奴是舊夥計韓道國渾家,這個就是我女孩兒愛姐。」經濟道:「你兩口兒在東京,如何來在這裡?你老公在那裡?」那婦人道:「在船上看家活。」經濟急令量酒請來相見。
不一時,韓道國走來作揖,已是摻白鬚鬢。因說起:「朝中蔡太師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監六人,都被太學國子生陳東上本參劾,後被科道交章彈奏倒了,聖旨下來,拿送三法司問罪,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太師兒子禮部尚書蔡攸處斬,家彥抄沒入官。我等三口兒各自逃生,投到清河縣我兄弟第二的那裡。第二的把房兒賣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兒僱船從河道中來。不想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問:「姑夫,今還在那邊西門老爺家裡?」經濟把頭一搖,把前項說了一遍,說:「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備周爺府中做了參謀官,冠帶榮身。近日合了兩個夥計,在此馬頭上開了個酒店,胡亂過日子便了。你們三口兒既遇著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間住也不妨,請自穩便。」婦人與韓道國一齊下禮。說罷,就搬運船上家活箱籠。經濟看得心癢,也使伴當小喜兒和陳三兒,也替他搬運了幾件家活。王六兒道:「不勞姑夫費心用力!」經濟道:「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計較。」彼此俱各歡喜。經濟見天色將晚,有申牌時分,要回家,吩咐主管:「明早送些茶盒與他。」上馬,伴當跟隨來家。一夜心心唸唸,只是放韓愛姐不下。
過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齊整,伴當小喜跟隨,來河下大酒樓店中,看著做了回買賣。韓道國那邊使的八老來請喫茶。經濟心下正要瞧去,恰八老來請,便起身進去。只見韓愛姐見了,笑容可掬,接將出來,道了萬福:「官人請裡面坐。」經濟到閣子內坐下,王六兒和韓道國都來陪坐。少頃茶罷,彼此敘些舊時已往的話。經濟不住把眼只睃那韓愛姐,愛姐涎瞪瞪秋波一雙眼,只看經濟,彼此都有意了。有詩為證:
弓鞋窄窄剪春羅,香體酥胸玉一窩。
麗質不勝嬝娜態,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頃,韓道國下樓去了。愛姐因問:「官人青春多少?」經濟道:「虛度二十六歲。敬問姐姐青春幾何?」愛姐笑道:「奴與官人一緣一會,也是二十六歲!舊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會過面,如今又幸遇在一處,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那王六兒見他兩個說得入港,看見關目,推個故事,也下樓去了,止有他兩人對坐。愛姐把些風月話兒挑勾經濟。經濟自幼幹慣的道兒,怎不省得?一逕起身出去。這韓愛姐從東京來,一路兒和他娘也做些道路,在蔡府中答應,與翟管家做妾,詩詞歌賦,諸子百家皆通,甚麼事兒不久慣!見經濟起身出去,無人處,走向前挨在他身邊坐下,作嬌作癡說道:「官人,你將頭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經濟正欲拔時,被愛姐一手按住經濟頭髻,一手拔下簪子來。便起身說:「我和你去樓上說句話兒!」一頭說,一頭走。經濟不免跟上樓來。正是:饒你奸似鬼,也吃洗腳水。經濟跟他上樓,便道:「姐姐,有甚話說?」愛姐道:「奴與你是宿世姻緣,你休要作假,願偕枕蓆之歡,共效于飛之樂!」經濟道:「只怕此間有人知覺,卻使不得。」那韓愛姐做出許多妖嬈來,摟經濟在懷。將尖尖玉手,扯下他褲子來。兩個情興如火,按納不住。愛姐不免解衣,仰臥在床上,交媾在一處。正是: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
經濟問:「你叫幾姐?」那韓愛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愛姐。」說畢話,霎時雲收雨散,偎倚共坐。韓愛姐便告經濟說:「自從三口兒東京來投親不著,盤纏缺欠,你有銀子,乞借應與我父親五兩,奴按利納還,不可推阻。」經濟應允說:「不打緊,姐姐開口,就兌五兩來。」愛姐見他依允,還了他金簪子。兩個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談論,吃了一杯茶,愛姐留吃午飯,經濟道:「我那邊有事,不吃飯了。少間就送盤纏來與你。」愛姐道:「午後奴略備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見卻,好歹來坐坐。」經濟在店中吃了午飯,又在街上閒散走了一回,撞見昔日晏公廟師兄金宗明,作揖,把前事訴說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賢弟在守備老爺府中認了親,在大酒樓開大店,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來。閒中請去廟中坐一坐。」說罷,宗明歸去了。
經濟走到店中,陸主管道:「裡邊住的老韓,請官人吃酒,沒處尋。」恰好八老又來請:「官人,就請二位主管相陪,再無他客。」經濟就同二主管走到裡邊房內,早已安排酒席齊整,無非魚肉菜菓之類。經濟上坐,韓道國主位,陸秉義謝胖子打橫,王六兒與愛姐旁邊僉坐,八老往來篩酒下菜。吃過數杯,兩個主管會意,說道:「官人慢坐,小人櫃上看去。」起身去了。經濟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飲,又見主管去了,開懷與韓道國三口兒吃了數杯,便覺有些醉將上來。愛姐便問:「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罷了。」經濟道:「這早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罷。」王六兒韓道國吃了一回,下樓去了。經濟向袖中取出五兩銀子,遞與愛姐收了,到下邊交與王六兒。兩個交杯換盞,倚翠偎紅,吃至天晚。愛姐卸下濃妝,留經濟就在樓上閣兒裡歇了。當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鶯聲燕語,曲盡綢繆,不能悉記。愛姐將來東京,在蔡太師府中曾扶持過翟管家老太太,也學會些彈唱,又能識字會寫,訴說一遍。經濟聽了,歡喜不勝,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與他盤桓一夜,停眠整宿。免不的第二日起來得遲,約飯時纔起來。王六兒安排些鷄子肉圓子,做了個頭腦,與他扶頭。兩個吃了幾杯暖酒。少頃,主管來請經濟,那邊擺飯。經濟包巾梳洗穿衣,吃了飯,又來辭愛姐,要回家去,那愛姐不捨,只顧拋淚。經濟道:「我到家三五日就來看你,你休煩惱。」說畢,伴當跟隨,騎馬往城中去了。一路上吩咐小喜兒:「到家休要說出韓家之事!」小喜兒道:「小的知道,不必吩咐。」經濟到府中,只推店中買賣忙,算了帳目,不覺天晚,歸來不得,歇了一夜。交割與春梅利息銀兩,現一遭也有三十兩銀子之數。回到家中,又被葛翠屏聐聒:「官人怎的外邊歇了一夜?是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丟在家中,獨自空房一個,就不思想來家!」一連留住陳經濟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來。
這裡韓愛姐見他一去數日光景,不來店中,只使小喜兒來問主管討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銀子去。韓道國免不得又教老婆王六兒,又招惹別的熟人兒,或是商客,來屋裡走動,喫茶吃酒。這韓道國當先嘗著這個甜頭,靠老婆衣飯肥家。況此時王六兒年約四十五六,年紀雖半,風韻猶存;恰好又得他女兒來接代,也不斷絕這樣行業,如今索性大做了:原來不當官身,衣飯別無生意,只靠老婆賺錢,謂之隱名娼妓,今時呼為私窠子是也。當時見經濟不來,量酒陳三兒替他勾了一個湖州販絲綿客人何官人來,請他女兒愛姐。那何官人年約五十餘歲,手中有千兩絲綿紬絹貨物,要請愛姐。愛姐一心想著經濟,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樓來。急的韓道國了不的。那何官人又見王六兒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眉鋪鬢,大長水鬢,涎鄧鄧一雙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鮮紅嘴唇,料此婦人一定好風情,就留下一兩銀子,在屋裡吃酒,和王六兒歇了一夜。韓道國便躲避在外間歇了。他女兒見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樓上,不下樓來。自此以後,那何官人被王六兒搬弄得快活,兩個打得一似火炭般熱,沒三兩日不來與婦人過夜。韓道國也禁過他許多錢使。
這韓愛姐兒見經濟一去十數日不見來,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邊之目,田下之心。使八老往城中守備府中探聽,看見小喜兒,悄悄問他:「官人如何不去?」小喜兒說:「官人這兩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門。」回來訴與愛姐。愛姐與王六兒商議,買了一副豬蹄、兩隻燒鴨、兩尾鮮魚、一盒酥餅,在樓上磨墨揮筆,拂開花箋,寫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與經濟去。當下把禮物裝在盒內,交八老挑著,叮嚀囑付:「你到城中,見了陳官人,須索見他親收,討回帖來。」八老懷內揣著柬帖,挑著禮物,一路無詞,來到城內守備府前,坐在沿街石臺基上。只見伴當小喜兒出來,看見八老:「你又來做甚麼?」八老與他聲喏,拉在僻淨處說:「我特來見你官人,送禮來了,有話說。我只在此等你,你可通報官人知道。」小喜隨即轉身進去。不多時,只見經濟搖將出來。那時約五月,天氣暑熱,經濟穿著紗衣服,頭戴瓦楞帽,金簪子,腳上涼鞋淨襪。八老慌忙聲喏,說道:「官人,貴體好些?韓愛姐使我捎一柬帖,送禮來了。」經濟接了柬帖說:「五姐好麼?」八老道:「五姐見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裡。多上覆官人,幾時下去走走。」經濟拆開柬帖,觀看上面寫著甚言詞:
「賤妾韓愛姐斂衽拜,謹啟
情郎陳大官人臺下:
自別尊顏,思慕之心,未嘗少怠,懸懸不忘於心。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蓬蓽。昨遣八老探問起居,不遇而回。聽聞貴恙欠安,令妾空懷悵望,坐臥悶懨,不能頓生兩翼,而傍君之足下也。君在家自有嬌妻羙愛,又豈肯動念於妾,猶吐去之菓核也。茲具腥味茶盒數事,少申問安誠意。幸希笑納。情照不宣。
外具錦繡鴛鴦香囊一個,青絲一縷,少表寸心。
(下書)仲夏念日賤妾愛姐再拜。」
經濟看了柬帖並香囊,香囊裡面,安放青絲一縷,香囊是鴛鴦雙口做的,扣著「寄與情郎陳君膝下」八字。依先摺了,藏在袖中。府傍側首有個酒店,令小喜兒領八老同到店內吃鍾酒:「等我寫回帖與你。」吩咐小喜兒:「把禮物收進我房裡去。你娘若問,只說河下店主人謝家送的禮物。」小喜不敢怠慢,把四盒禮物收進去了。經濟走到書院房內,悄悄寫了回柬,又包了五兩銀子,到酒店內問八老:「吃了酒不曾?」八老道:「多謝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罷。」經濟將銀子並回柬付與八老說:「到家多多拜上五姐,這五兩白金與他盤纏。過三兩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銀柬下樓。經濟送出店門,八老一直去了。經濟走入房中,葛翠屏便問:「是誰家送的禮物?」經濟悉言:「店主人謝胖子,打聽我不快,送這禮物來問安。」翠屏亦信其實。兩口兒計較,教丫鬟金錢兒拿盤子,拿了一隻燒鴨,一尾鮮魚,半副蹄子,送到後邊與春梅吃,說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問。此事表過不題。
卻說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門將銀柬都付與愛姐收了。拆開回柬,燈下觀看,上面寫道:
「經濟頓首,字覆
愛卿韓五姐妝次:向蒙會問,又承厚款,亦且雲情雨意,衽蓆鍾愛,無時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趨會,偶因賤軀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顧,兼惠可口佳餚,不勝感激。只在二三日間,容當面布。外具白金五兩,綾帕一方,少申遠芹之敬。伏乞心鑒,萬萬!
(下書)經濟再拜。」
愛姐看了,見帕上寫著四句詩曰:
「吳綾帕兒織迴紋,灑翰揮毫墨跡新。
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看畢,愛姐把銀子付與王六兒,母子千歡萬喜等候經濟,不在話下。正是:得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相投。有詩為證:
碧紗窗下啟箋封,一紙雲鴻香氣濃。
知你揮毫經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在世為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頭終有盡,浮華過眼恐非真。
貧窮富貴天之命,得失榮枯隙裡塵。
不如且放開懷樂,莫待無常鬼使侵。
話說陳經濟到於守備府中,下了馬,張勝先進去稟報春梅。春梅吩咐,教他在外邊班直房內,用香湯澡盆,沐浴了身體乾淨。後邊使養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來,與他更換了。張勝把他身上脫下來舊藍縷衣服,卷做一團,擱在班直房內樑上吊著,然後稟了春梅。那時守備還未退廳,春梅請經濟到後堂,盛妝打扮,出來相見。這經濟進門,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請姐姐受禮!」那春梅受了半禮,對面坐下,敘說寒溫離別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淚。春梅恐怕守備退廳進來,見無人在跟前,使眼色與經濟,悄悄說:「等住回他若問你,只說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歲,二十五歲了,四月廿五日午時生的。」經濟道:「我知道了。」不一時,丫鬟拿上茶來。兩人吃了茶,春梅便問:「你一向怎麼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備不知是我的親,錯打了你,悔的了不的。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你,爭奈有雪娥那賤人在我這裡,不好又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後打發了那賤人,纔使張勝到處尋你不著。誰知打我這府中出去,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於此地位!」經濟道:「不瞞姐姐說,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要娶六姐。我父親死在東京,來遲了,不曾娶成,被武松殺了。聞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裡燒紙來。在家又把俺娘沒了,剛打發喪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資本。來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婦告了我一狀,床帳妝奩,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場官司,將房兒賣了,弄的我一貧如洗。多虧了俺爹朋友王杏庵賙濟,把我纔送到臨清晏公廟那裡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打了十棍。出去,投親不理,投友不顧,因此在寺內傭工。多虧姐姐掛心,使張管家尋將我來見姐姐一面,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說到傷心處,兩個都哭了。
正說話中間,只見守備退廳,進入後邊來。左右掀開簾子,守備進來,這陳經濟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備答禮相還說:「向日不知是賢弟,被下人隱瞞,誤有衝撞,賢弟休怪。」經濟道:「不才有玷,一向缺禮,有失親近,望乞恕罪。」又磕下頭去。守備一手拉起,讓他上坐。那經濟乖覺,那裡肯,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守備關席,春梅陪他對坐下。須臾,換茶上來吃畢,守備便問:「賢弟貴庚?一向怎的不見?如何出家?」經濟便告說:「小弟虛度二十四歲。俺姐姐長我一歲,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向因父母雙亡,家業凋喪,妻又沒了,出家在晏公廟。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備道:「自從賢弟那日去後,你令姐晝夜憂心,常時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尋賢弟不著,不期今日相會,實乃三生有緣!」一面吩咐左右放桌兒,安排酒上來。須臾,擺設許多杯盤,鷄蹄鵝鴨,烹炮蒸煠,湯飯點心,堆滿桌上。銀壺玉盞,酒泛金波。守備相陪敘話,吃至晚來,掌上燈燭方罷。守備吩咐家人周仁,打掃西書院乾淨,那裡書房床帳都有。春梅拿出兩床鋪蓋衾枕與他安歇,又撥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又包出兩套紬絹衣服來,與他更換。每日飯食,春梅請進後邊吃。正是:一朝時運至,半點不由人。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但見:
行見梅花臘底,忽逢元旦新正;
不覺艷杏盈枝,又早新荷貼水。
經濟在守備府裡,住了一個月有餘。一日,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吳月娘那邊買了禮來,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兩隻湯鵝,四隻鮮鷄,兩盤菓品,一壇南酒。玳安穿青衣,拿帖兒送來。守備正在廳上坐的,門上人稟報進去,擡進禮來。玳安遞上帖兒,趴在地下磕頭。守備看了禮帖兒,說道:「多承你奶奶費心,又送禮來。」一面吩咐家人:「收進禮去,討茶來與大官兒吃。把禮帖教小伴當送與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擡盒人錢一百文。拿回帖兒,多上覆。」說畢,守備穿了衣服,就起身出去拜人去了。玳安只顧在廳前伺候,討回帖兒。只見一個年小的,戴著瓦楞帽兒,穿著青紗道袍,涼鞋淨襪,從角門裡走出來,手中拿著帖兒賞錢,遞與小伴當,一直往後邊去了。「可霎作怪,模樣倒好像陳姐夫一般,他如何卻在這裡?」只見小伴當遞與玳安手帕銀錢,打發出門。到於家中,回月娘話。見回帖上寫著「周門龐氏斂衽拜」,月娘便問:「你沒見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沒見,倒見姐夫來。」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備好大年紀,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備,是咱家的陳姐夫!我初進去,周爺正在廳上。我遞上帖兒,與他磕了頭,他說:『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禮來。』吩咐伴當拿茶與我吃,『把帖兒拿與你舅收了,討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擡盒人是一百文錢。』說畢,周爺穿衣服,出來上馬,拜人去了。半日,只見他打角門裡出來,遞與伴當回帖賞賜,他就進後邊去了,我就押著盒擔出來。不是他卻是誰?」月娘道:「怪小囚兒,休胡說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裡討吃,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他平白在那府裏做甚麼?守備認的他甚麼毛片兒,肯招攬下他如何?」玳安道:「奶奶敢和我兩個賭?我看得千真萬真,就燒的成灰骨兒,我也認的!」月娘問:「他穿著甚麼?」玳安告訴:「他戴著新瓦楞帽兒,金簪子,身穿著青紗道袍,涼鞋淨襪,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這裡說話不題。
卻說陳經濟進入後邊,春梅還在房中鏡臺前搽臉,描畫雙蛾。經濟拿吳月娘禮帖兒與他看,因問:「他家如何送禮來與你,是那裡緣故?」這春梅便把從前已往,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見的話訴說一遍:後來怎生平安兒偷瞭解當鋪頭面,吳巡檢怎生夾打平安兒,追問月娘姦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說人情,守備替他處斷了事,「落後他家買禮來相謝,正月裡我往他家與孝哥兒做生日,勾搭連環到如今;他許下我生日,買禮來看我」一節。經濟聽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說:「姐姐,你好沒志氣!想著這賊淫婦,那咱把咱姐兒們生生的拆散開了,又把六姐命喪了,永世千年門裡門外不相逢纔好,反替他說人情兒?那怕那吳典恩追拷著平安小廝,供出姦情來,隨他那淫婦一條繩子拴去出醜見官,管咱們大腿事!他沒和玳安小廝有奸,怎的把丫頭小玉配與他?有我早在這裡,我斷不教你替他說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門往來做甚麼?六月連陰,想他好晴天兒!」幾句話說得春梅閉口無言。春梅道:「過往勾當也罷了。還是我心好,不念舊仇。」經濟道:「如今人好心不得好報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禮,莫不白受他的?還等著我這裡人請他去哩。」經濟道:「今後不消理那淫婦了,又請他怎的?」春梅道:「不請他又不好意思的,丟個帖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他若來時,你在那邊書院內,休出去見他。往後咱不招惹他就是了。」經濟惱的一聲兒不言語,走到前邊,寫了帖子。春梅使家人周義去請吳月娘。
月娘打扮出門,教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坐著一頂小轎,玳安跟隨,來到府中。春梅孫二娘都打扮出來迎接,至後廳相見,敘禮坐下。如意兒抱著孝哥兒,相見磕頭畢。經濟躲在那邊書院內,不走出來。由著春梅孫二娘在後廳擺茶安席遞酒,叫了兩個妓女韓玉釧鄭嬌兒彈唱,俱不必細說。玳安在前邊廂房內管待,只見一個小伴當,打後邊拿出一盤湯飯點心下飯,往西角門書院中走。玳安便問他:「拿與誰吃?」小伴當道:「是與舅吃的。」玳安道:「你舅姓甚麼?」小伴當道:「姓陳。」這玳安賊,悄悄後邊跟著他到西書院,小伴當便掀簾子進去。玳安慢慢打紗窗外往裡張看,卻不是陳姐夫!正在書房床上歪著,見拿進湯飯點心來,連忙起來。放桌兒正吃,這玳安悄悄走出外邊來,依舊坐在廂房內。直待天晚,家中燈籠來接,吳月娘轎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訴月娘說:「果然陳姐夫在他家居住。」自從春梅這邊被經濟把攔,兩家都不相往還。正是:誰知豎子多間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自此經濟在府中與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備不在,春梅就和經濟在房中吃飯吃酒,閒時下棋調笑,無所不至。守備在家,便使丫頭小廝拿飯往書院與他吃。或白日裡,春梅也常往書院內和他坐,半日方歸後邊來。彼此情熱,俱不必細說。
一日,守備領人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節,春梅在西書院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孫二娘陳經濟吃雄黃酒,解粽歡娛。丫鬟侍妾,都兩邊侍奉。當日怎見的蕤賓好景?但見:
盆栽綠柳,瓶插紅榴。水晶簾卷蝦鬚,雲母屏開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觴;角黍堆金,侍妾高擎碧玉盞。食烹異品,菓獻時新。靈符艾虎簪頭,五色絨繩繫臂。家家慶賞午節,處處歡飲香醪。遨遊身外醉乾坤,消遣壺中閒日月。得多少佩環聲碎金蓮小,紈扇輕搖玉筍柔。
春梅令海棠月桂兩個侍妾在席前彈唱。當下直吃到炎光西墜、微雨生涼的時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來相勸。酒過數巡,孫二娘不勝酒力,起身先往後邊房中看去了。獨落下春梅和經濟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時,丫鬟掌上紗燈上來,養娘金匱玉堂,打發金哥兒睡去了。經濟輸了,便走去書房內,躲酒不出來。這春梅先使海棠來請,見經濟不去,又使月桂來,吩咐:「他不來,你好歹與我拉將來!拉不將來,回來把你這賤人打十個嘴巴。」這月桂走至西書房中,推開門見經濟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動。月桂說:「奶奶教我來請你老人家,請不去,要打我哩!」那經濟口裡喃喃吶吶說:「打你不幹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將起來,推著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將你去,也不算好漢!」推拉的經濟急了,黑影子裡,佯裝著醉,作耍當真,摟了月桂在懷裡,就親個嘴。那月桂一發上頭上腦說:「人好意叫你,你做大不正,倒做這個營生!」經濟道:「我的兒,你若肯了,那個好意做大不成?」又按著親了個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還是我把舅拉將來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鍾,兩個下盤棋,賭酒為樂。當下你一盤,我一盤,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後邊取茶去。兩個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正是:得多少花陰曲檻燈斜照,旁有墜釵雙鳳翹!有詩為證:
花亭歡洽鬢雲斜,粉汗凝香沁絳紗。
深院日長人不到,試看黃鳥啄名花。
當下兩個正幹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來:「請奶奶後邊去,金哥睡醒了,哭著尋奶奶哩。」春梅陪經濟又吃了兩鍾酒,用茶漱了口,然後抽身往後邊來。丫鬟收拾了家活,喜兒扶經濟歸書房寢歇。不在話下。
一日,朝廷敕旨下來,命守備領本部人馬,會同濟州府知府張叔夜,征剿梁山泊賊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備對春梅說:「你在家看好哥兒,叫媒人替你兄弟尋上一門親事。我帶他個名字在軍門,若早僥倖得功,朝廷恩典,陞他一官半職,於你面上也有光輝。」這春梅應諾了。遲了兩三日,守備打點行裝,整率人馬,留下張勝李安看家,止帶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題。
一日,春梅叫將薛嫂兒來,如此這般和他說:「他爹臨去吩咐,替我兄弟尋門親事。你替我尋個門當戶對好女兒,不拘十六七歲的也罷。只要好模樣,腳手兒聰明伶俐些的。他性兒也有些刁厥些兒。」薛嫂兒道:「我不知道他也怎的,何消你老人家吩咐?想著大姐那等的還嫌哩!」春梅道:「若是尋的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我要趕著他叫小妗子兒哩,休要當耍子兒!」說畢,春梅令丫鬟擺茶與他吃。只見陳經濟進來吃飯,薛嫂向他道了萬福說:「姑夫,你老人家一向不見,在那裡來?且喜呀,剛纔奶奶吩咐,教我替你老人家尋個好娘子,你怎麼謝我?」那陳經濟把臉兒蛙著不言語。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語?」春梅道:「你休叫他姑夫,那個已是揭過去的帳了,你只叫他陳舅就是了。」薛嫂道:「這該打我這片子狗嘴,只要叫錯了。往後趕著你只叫舅爺罷!」那陳經濟忍不住撲吃的笑了,說道:「這個纔可到我心上。」那薛嫂撒風撒癡,趕著打了他一下,說道:「你看老花子說的好話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麼可在你心上?」連春梅也笑了。
不一時,月桂安排茶食與薛嫂吃了,提著花箱兒出來,說道:「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看,有人家相應好女子兒,就來說。」春梅道:「財禮羹菓,花紅酒禮,頭面衣服,不少他的。只要好人家好女孩兒,方可進入我門來。」薛嫂道:「我曉得,管情應的你老人家心便了。」良久,經濟吃了飯,往前邊去了。薛嫂兒還坐著,問春梅:「他老人家幾時來的?」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節說了:「我尋得他來,做我個親人兒。」薛嫂道:「好好,你老人家有後眼。」又道:「前日你老人家好的日子,說那頭他大娘來做生日來?」春梅道:「先送禮來,然後纔使人送帖兒請他。坐了一日去了。」薛嫂道:「我那日在一個人家鋪床,整亂了一日,心內要來,急的我了不的。」又問:「他陳舅也見他那頭大娘來?」春梅道:「他肯下氣見他?為請他,好不和我亂成一塊。嗔我替他家說人情,說我沒志氣:『那怕吳典恩打著小廝,攀扯他出官纔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尋分上!想著他昔日好情兒?』」薛嫂道:「他老人家也說的是。及到其間,你做人不計舊仇。」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禮,不請他來坐坐兒又使不的。寧可教他不仁,休要咱不義。」薛嫂道:「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你的心忒好了!」當下薛嫂兒說了半日話,提著花箱兒拜辭出門。
過了兩日,先來說城裡朱千戶家小姐,今年十五歲,也好陪嫁,只是沒了娘的兒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說應伯爵第二個女兒,年二十二歲,春梅又嫌應伯爵死了,在大爺手內聘嫁,沒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兒來。又遲了幾日,薛嫂兒送花兒來,袖中取出個婚帖兒,大紅緞子上寫著開緞鋪葛員外家大女兒,「年二十歲,屬鷄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時生,小字翠屏,生的上畫兒般模樣兒,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溫柔典雅,聰明伶俐。針指女工,自不必說;父母俱在,有萬貫錢財,在大街上開緞子鋪,走蘇杭南京,無比好人家,都是南京床帳箱籠。」春梅道:「既是好,成了這家子的罷。」就教薛嫂兒先通信去,那薛嫂兒連忙說去了。正是:欲向繡房求艷質,須憑紅葉是良媒。有詩為證:
天僊機上繫香羅,千里姻緣竟足多。
天上牛郎配織女,人間才子伴嬌娥。
這裡薛嫂通了信來,葛員外家知是守備府裡,情願做親,又使一個張媒人同說媒。春梅這裡備了兩擡茶葉散餅羹菓,教孫二娘坐轎子往葛員外家插定,女兒帶戒指兒。回來,對春梅說:「果然好個女子,生的一表人材,如花似朵,人家又相當。」春梅這裡擇定吉日,納彩行禮,十六盤羹菓茶餅,兩盤上頭麵,二盤珠翠,四擡酒,兩牽羊,一頂䯼髻,全付金銀頭面簪環之類,兩件羅緞袍兒,四季衣服,其餘綿花布絹,二十兩禮銀,不必細說。陰陽生擇在六月初八日,准娶過門。春梅先問薛嫂兒:「他家那裡有陪床使女沒有?」薛嫂兒道:「床帳妝奩,描金箱廚都有,只沒有使女陪床。」春梅道:「咱這裡買一個十三四歲丫頭子,與他房裡使喚,掇桶子倒水,方便些。」薛嫂道:「有兩個人家賣的丫頭子,我明日帶一個來。」到次日,果然領了一個丫頭,說是商人黃四家兒子房裡使的丫頭:「今年纔十三歲。黃四因用下官錢糧,和李三家,還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兒,都為錢糧,拿在監裡追贓。監了一年多,家產盡絕,房兒也賣了。李三先死,拿兒子李活監著。咱家保官兒那兒子僧寶兒,如今流落在外,與人家跟馬哩。」春梅道:「是來保?」薛嫂道:「他如今不叫來保,改了名字,叫湯保了。」春梅道:「這丫頭是黃四家丫頭,要多少銀子?」薛嫂道:「只要四兩半銀子,緊等著要交贓去。」春梅道:「甚麼四兩半,與他三兩五錢銀子留下罷。」一面就交了三兩五錢雪花官銀與他,寫了文書,改了名字,喚做金錢兒。
話休饒舌。又早到六月初八。春梅打扮珠翠鳳冠,穿通袖大紅袍兒,束金鑲碧玉帶,坐四人大轎,鼓樂燈籠,娶葛家女子,奠雁過門。陳經濟騎大白馬,揀銀鞍轡,青衣軍牢喝道,頭戴儒巾,穿著青緞圓領,腳下粉底皂靴,頭上簪著兩枝金花。正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一番拆洗一番新!到守備府中,新人轎子落下,戴著大紅銷金蓋袱,添妝含飯,抱著寶瓶,進入大門。陰陽生引入畫堂,先參拜家堂,然後歸到洞房。春梅安他兩口兒坐帳,然後出來。陰陽生撒帳畢,打發喜錢出門,鼓手都散了。經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坐了回帳,騎馬打燈籠,往岳丈家謝親,吃的大醉而歸。晚夕,女貌郎才,未免燕爾新婚,交姤雲雨。正是:得多少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有詩為證:
近睹多情風月標,教人無福也難消。
風吹列子歸何處,夜夜嬋娟在柳梢。
當夜經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著,兩個被底鴛鴦,帳中鸞鳳,如魚似水,合巹歡娛。三日完飯,春梅在府廳後堂張筵掛綵,鼓樂笙歌,請親眷吃會親酒,俱不必細說。每日春梅吃飯,必請他兩口兒同在房中一處吃,彼此以姑妗稱之,同起同坐。丫頭養娘,家人媳婦,誰敢道個不字?原來春梅收拾西廂房三間,與他做房,裡面鋪著床帳,翻的雪洞般齊整,垂著簾幃。外邊西書院是他書房,裡面亦有床榻、几席、古書,並守備往來書柬拜帖,並各處遞來手本揭帖,都打他手裡過,或登記簿籍,或御使印信。筆硯文房都有,架閣上堆滿書集。春梅不時常出來書院中,和他閒坐說話,兩個暗地交情,非止一日。正是:
朝陪金谷宴,暮伴綺樓娃;
休道歡娛處,流光逐落霞。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裡虛外實費張羅,待客酬人使用多。
馬死奴逃難宴集,臺傾樓倒罷笙歌。
租田稅店歸舊主,玩好金珠托賣婆。
欲向富家權借用,當人開口奈羞何。
話說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備說了,備一張祭桌,四樣羹菓,一壇南酒,差家人周仁,送與吳月娘。一者是西門慶三週年,二者是孝哥兒生日。月娘收了禮物,打發來人帕一方,銀三錢。這邊連忙就使玳安兒穿青衣,具請書兒請去。上寫著:
「重承厚禮,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腆儀。仰希高軒俯臨。不外,幸甚!
(下書)西門吳氏端肅拜請大德周老夫人妝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纔來。戴著滿頭珠翠,金鳳頭面釵梳,胡珠環子;身穿大紅通袖四獸朝麒麟袍兒,翠藍十樣錦百花裙,玉玎璫禁步,束著金帶;腳下大紅繡花白綾高底鞋兒。坐著四人大轎,青緞銷金轎衣。軍牢執藤棍喝道,家人伴當跟隨,臺著衣匣;後邊兩頂家人媳婦小轎兒,緊緊跟著大轎。吳月娘這邊請了吳大妗子相陪,又叫了兩個唱的女兒彈唱。聽見春梅來到,月娘亦盛妝縞素打扮,頭上五梁冠兒,戴著稀稀幾件金翠首飾,耳邊二珠環子,金㩟領兒,上穿白綾襖,下邊翠藍緞子織金拖泥裙,腳下穿玉色緞高底鞋兒,與大妗子迎接至前廳。春梅大轎子擡至儀門首纔落下轎來,兩邊家人圍著,到於廳上敘禮,向月娘插燭也似拜下去。月娘連忙答禮相見,沒口說道:「向日有累姐姐費心,粗尺頭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禮祭桌,感激不盡!」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沒甚麼,這些薄禮,表意而已。一向要請姥姥過去,家官府不一時出巡,所以不曾請得。」月娘道:「姐姐,你是幾時好日子?我只到那日,買禮看姐姐去罷。」春梅道:「奴賤日是四月廿五日。」月娘道:「奴到那日一定去!」兩個敘畢禮。春梅務要把月娘讓起,受了兩禮。然後吳大妗子相見,亦還下禮去。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沒正經!」一手扶起受禮。大妗子道:「姐姐,你今非昔比,折殺老身。」止受了半禮。一面讓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後家人媳婦丫鬟養娘都來參見。春梅見了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吳月娘道:「小大哥,還不來與姐姐磕個頭兒,謝謝姐姐,今日來與你做個生日!」那孝哥兒真個爬下如意兒身來,與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廝,不與姐姐磕頭,只唱喏?」那春梅連忙向袖中,掏出一方錦手帕,一付金八吉祥兒,教替他㩟帽兒上戴。月娘道:「又教姐姐費心!」又拜謝了。落後小玉奶子來見,磕頭。春梅與了小玉一對金頭簪子,與了奶子兩枝銀花兒。月娘道:「姐姐,你還不知,奶子與了來興兒做了媳婦兒了。來興兒那媳婦,害病沒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拿茶上來。吃了茶,月娘說:「請姐姐後邊明間內坐罷,這客位內冷。」
春梅來後邊,西門慶靈前又早點起燈燭,擺下桌面祭禮。春梅燒了紙,落了幾點眼淚。然後週圍設放圍屏,火爐內生起炭火,安放大八僊桌席,擺茶上來。無非是細巧蒸酥,異樣甜食,羙口菜蔬,希奇菓品,縷金碟,象牙筯,雪錠盤盞兒,絕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著吃了茶,讓春梅進上房裡換衣裳。脫了上面袍兒,家人媳婦開衣匣取出衣服,更換了一套綠遍地錦妝花襖兒,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著,說了一回。月娘因問道:「哥兒好麼,今日怎不帶他來這裡走走?」春梅道:「若不是,也帶他來與姥姥磕頭,他爺說天氣寒冷,怕風冒著他。他又不肯在房裡,只要那當直的抱出來廳上外邊走。這兩日不知怎的,只是哭。」月娘道:「你出來他也不尋你?」春梅道:「左右有兩個奶子,輪番看他也罷了。」月娘道:「他周爺也好大年紀,得你替他養下這點孩子,也夠了。也是你裙帶上的福。說他孫二娘還有位姐兒,幾歲兒了?」春梅道:「他二娘養的叫玉姐,今年交生四歲。俺這個叫金哥。」月娘道:「說他周爺身邊,還有兩位房裡姐兒?」春梅道:「是兩個學彈唱的丫頭子,都有十六七歲,成日淘氣在那裡。」月娘道:「他爺也常往他身邊去不去?」春梅道:「奶奶,他那裡得工夫在家?多在外,少在裡。如今四外,好不盜賊生發。朝廷敕書上,又教他兼管許多事情,鎮守地方,巡理河道,捉拿盜賊,操練人馬。常不時往外出巡幾遭,好不辛苦哩!」說畢,小玉拿茶來吃了。春梅向月娘說:「姥姥,你引我往俺娘那邊花園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山子花園還是那咱的山子花園哩?自從你爹下世,沒人收拾他,如今丟搭的破零二落,石頭也倒了,樹木也死了,俺等閒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邊看看去。」這月娘強不過,只得教小玉拿花園門山子門鑰匙開了門,月娘大妗子陪春梅,眾人到裡面游看了半日。但見:
垣牆欹損,臺榭歪斜。兩邊畫壁長青苔,滿地花磚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毀不顯嵯峨;亭內涼床,被滲漏已無框檔。石洞口蛛絲結網,魚池內蝦蟆成群。狐狸常睡臥雲亭,黃鼠往來藏春閣。料想經年人不到,也知盡日有雲來。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兒那邊。見樓上丟著些折桌壞凳破椅子,下邊房都空鎖著。地下草長的荒荒的。方來到他娘這邊,樓上還堆著生藥香料,下邊他娘房裡,止有兩座廚櫃,床也沒了。因問小玉:「俺娘那張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見?」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賠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說:「因有你爹在日,將他帶來那張八步床,陪了大姐在陳家。落後他起身,卻把你娘這張床賠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聽見大姐死了時,你老人家就把床還擡的來家了。」月娘道:「那床沒錢使,只賣了八兩銀子,打發縣中皂隸,都使了。」春梅聽言,點了點頭兒,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內不言,心下暗道:「想著俺娘,那咱爭強不伏弱的,問爹要買了這張床。我實承望要回了這張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兒,不想又與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慘切。又問月娘:「俺六娘那張螺甸床,怎的不見?」月娘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常言家無營活計,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沒盤纏,擡出去交人賣了。」春梅問:「賣了多少銀子?」月娘道:「止賣了三十五兩銀子。」春梅道:「可惜了的!那張床,當初我聽見爹說,值六十兩多銀子,只賣這些兒!早知你老人家打發,我倒與你老人家三四十兩銀子,我要了也罷。」月娘道:「好姐姐,諸般都有,——人沒有早知道的!」一面歎息了半日。只見家人周仁走來接,說:「爹請奶奶早些家去,哥兒尋奶奶哭哩。」這春梅就抽身往後邊。月娘教小玉鎖了花園門,同來到後邊明間內,又早屏開孔雀,簾控鮫綃,擺下酒筳。兩個妓女,銀箏琵琶,在旁彈唱。吳月娘遞酒安席,不必細說。安春梅上坐,春梅不肯,務必拉大妗子同他一處坐的。月娘主位,筵前遞了酒,湯飯點心,割切上席。春梅教家人周仁,賞了廚子三錢銀子。說不盡盤堆異品酒泛金波。
當下傳杯換盞,吃至日色將落時分,只見宅內又差伴當拿燈籠來接。月娘那裡肯放,教兩個妓女,在跟前跪著彈唱勸酒,吩咐:「你把好曲兒,孝順你周奶奶一個兒。」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鍾,放在跟前,教春梅吃:「姐姐,你吩咐個心下愛的曲兒,教他兩個唱與你聽下酒。」春梅道:「姥姥,奴吃不得的,怕孩兒家中尋找。」月娘道:「哥兒尋,左右有奶子看著。天色也還早哩,我曉得你好小量兒!」春梅因問那兩個妓女:「你叫甚名字?是誰家的?」兩個跪下說:「小的一個是韓金釧兒妹子韓玉釧兒,一個是鄭愛香兒侄女鄭嬌兒。」春梅道:「你們會唱〔懶畫眉〕不會?」玉釧兒道:「奶奶吩咐,小的兩個都會。」月娘道:「你兩個既會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你們慢唱。」小玉在旁,連忙斟上酒。兩個妓女,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唱道:
「冤家為你幾時休?捱過春來又到秋,誰人知道我心頭。天,害的我伶仃瘦!聽的音書兩淚流。從前已往訴緣由,誰想你無情把我丟!」
那春梅吃過。月娘又令鄭嬌兒遞上一杯酒與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兩家於是都齊斟上,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減風流!鵲噪簷前不肯休,死聲活氣沒來由。天,倒惹的情迤逗,助的淒涼兩淚流。從他去後意無休,誰想你辜恩把我丟?」
春梅道:「姥姥,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兒。」月娘道:「大妗子吃不的,教他拿小鍾兒陪你罷。」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鍾兒酒,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惹場憂!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減溫柔。天,要見你不能夠,悶的我傷心兩淚流!從前與你共綢繆,誰想你今番把我丟!」
當下春梅見小玉在跟前,也斟了一大鍾,教小玉吃。月娘道:「姐姐,他吃不的。」春梅道:「姥姥,他也吃兩三鍾兒。我那咱在家裡,沒和他吃?」於是斟上,教小玉也吃了一杯。妓女唱道:
「冤家為你惹閒愁!病枕著床無了休,滿懷憂悶鎖眉頭。天,忘了還依舊,助的我腮邊兩淚流。從前與你兩無休,誰想你經年把我丟!」
看官聽說:當時春梅為甚教妓女唱此詞?一向心中牽掛陳經濟在外,不得相會。情種心苗,故有所感,發於吟詠。又見他兩個唱的好,口兒甜,乖覺,奶奶長奶奶短侍奉,心中歡喜,叫家人周仁近前來拿出兩包兒賞賜來,每人二錢銀子。兩個妓女放下樂器,插燭也似磕頭,謝了賞賜。不一時,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當打燈籠,拜辭出門,坐上大轎,家人媳婦都坐上小轎,前後打著四個燈籠,軍牢喝道而去。正是:時來頑鐵有生輝,運去黃金無艷色。有詩為證:
點絳唇紅弄玉嬌,鳳凰飛下品鸞簫。
堂前高把湘簾卷,燕子還來續舊巢。
且說春梅自從來吳月娘家赴席之後,因思想陳經濟不知流落在何處,歸到府中,終日只是臥床不起,心下沒好氣。守備察知其意,說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將張勝李安來,吩咐道:「我一向委你尋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尋?」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尋來,一地裡尋不著下落,已回了奶奶話了。」守備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尋不著,討分曉!」這張勝李安領了鈞語下來,都帶了愁顏,沿街遶巷,各處留心找問不題。
話分兩頭,單表陳經濟自從守備府中打了出來,欲投晏公廟,聽見人說:「你師父任道士,因為你宿娼壞事,被人打了,拿在守備府去,查點房中箱籠,東西銀兩沒了,一口重氣,半夜就死了。你還敢進廟中去?眾徒弟就打死你!」這經濟害怕,就不敢進廟來。又沒臉見杏庵王老,白日裡到處打油飛,夜晚間還鑽入冷鋪中存身。一日,也是合當有事,經濟正在街上站立,只見鐵指甲楊大郎頭戴新羅帽兒,身穿白綾襖子,玄色緞氅衣,沉香色襪口,光素琴鞋,騎著一匹驢兒,揀銀鞍轡,一個小廝跟隨,正打街心走過來。經濟認的是楊光彥,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環拉住,說道:「楊大哥,一向不見!咱兩個同做朋友,往下江販布,船在清江浦泊著,我在嚴州府探親,吃人陷害,打了一場官司,你就不等我,把我半船貨物偷拐,走的不知去向。我好意往你家問,反吃你兄弟楊二風拿瓦楔礸破頭,趕著打上我家門來。今日弄的我一貧如洗。你是會搖擺受用!」那楊大郎見了經濟討吃,佯佯而笑,說:「如今晦氣,出門撞見瘟死鬼!量你這餓不死賊花子,那裡討半船貨,我拐了你的來了?你不撒手,須吃我一頓好馬鞭子!」那經濟便道:「我如今窮了,你有銀子與我些盤纏,不然咱到個去處!」楊大郎見他不放,跳下驢來,向他身上抽了幾鞭子,喝令小廝:「與我撏了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廝使力把經濟推了一跤。楊大郎又向前踢了幾腳,踢打的經濟怪叫。
須臾,圍了許多人。旁邊閃過一個人來,青高裝帽子,勒著手帕,倒披紫襖,白布𧜽子,精著兩條腳,靸著蒲鞋;生的阿兜眼,掃帚眉,料綽口,三鬚鬍子,面上紫肉橫生,手腕橫觔競起;吃的楞楞睜睜,提著拳頭,向楊大郎說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這般貧寒,你只顧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傷犯著你。你有錢,看平日相交,與他些;沒錢罷了,如何只顧打他?自古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楊大郎說:「你不知,他賴我拐了他半船貨。量他恁窮嘴臉,有半船貨物?」那人道:「想必他當時也是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這般窮來?閣下就到這般有錢?老兄,依我,你有銀子與他些盤纏罷!」那楊大郎見那人說了,袖內汗巾兒上拴著四五錢一塊銀子,解下來遞與經濟,與那人舉一舉手兒,上驢子揚長去了。
經濟地下爬起來,擡頭看那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舊時同在冷鋪內,和他一鋪睡的土作頭兒飛天鬼侯林兒。近來領著五十多人,在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做工,起蓋伽藍殿。因一隻手拉著經濟說道:「兄弟,剛纔若不是我拿幾句言語譏犯他,他肯拿出這五錢銀子與你?他賊,卻知見範;他若不知範時,好不好吃我一頓好拳頭!你跟著我,咱往酒店內吃酒去。」來到一個食葷小酒店內,案頭上坐下,叫量酒拿四賣嗄飯、兩大壺酒來。不一時,量酒打抹條桌乾淨,擺下小菜嗄飯,四盤四碟,兩大坐壺時興橄欖酒,不用小杯,拿大磁甌子。因問經濟:「兄弟你吃麵吃飯?」量酒道:「麵是溫淘,飯是白米飯。」經濟道:「我吃麵。」須臾,掉上兩三碗濕麵上來,侯林兒只吃一碗,經濟吃了兩碗,然後吃酒。侯林兒向經濟說:「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裡睡一夜。明日我領你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修蓋伽藍殿並兩廊僧房。你哥率領著五十多人做工。你到那裡,不要你做重活,只擡幾筐土兒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討四分銀子。我外邊賃著一間廈子,晚夕咱兩個就在那裡歇。做些飯打發咱的人吃,門你一把鎖鎖了,家都交與你,好不好?強如你在那冷鋪中替花子搖鈴打梆子,這個還官樣些。」經濟道:「若是哥哥這般下顧兄弟,可知好哩!不知這工程做的長遠不長遠?」侯林兒道:「纔做了一個月。這工程做到十月裡,不知完不完。」兩個說話之間,你一鍾,我一盞,把兩大壺酒都吃了。量酒算帳,該一錢三分半銀子。經濟要會銀子,拿出銀子來秤。侯林兒推過一邊說:「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錢?哥有銀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兒來,秤了一錢五分銀子與掌櫃的,還找了一分半錢袖了。搭伏著經濟肩背,同到坊子裡,兩個在一處歇臥。二人都醉了。這侯林兒晚夕幹經濟後庭花,足幹了一夜,親哥親達達,親漢子親爺,口裡無般不叫將出來。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兒賃下半間廈子,裡面燒著炕柴竃,也買下許多碗盞家活。早晨上工,叫了名字。眾人看見經濟不上二十四五歲,白臉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兒兄弟,都亂調戲他。先問道:「那小伙子兒,你叫甚名字?」陳經濟道:「我叫陳經濟。」那人道:「陳經濟,可不由著你就擠了!」又一人說:「你恁年小小的,原幹的這營生,挨的這大扛頭子?」侯林兒喝開眾人,罵:「怪花子,你只顧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鍬橛筐槓,派眾人擡土的擡土,和泥的和泥,打榪的打榪。原來曉月長老教一個葉頭陀做火頭,造飯與落作匠人吃。這葉頭陀年約五十歲,一個眼瞎。穿著皂直裰,精著腳,腰間束著爛絨縧,也不會看經,只會念佛。善會麻衣神相,眾人都叫他做葉道。一日,做了工下來,眾人都吃畢飯,閒坐的,站的,也有蹲著的。只見經濟走向前問葉頭陀討茶吃,這葉頭陀只顧上上下下看他。內有一人說:「葉道,這個小伙子兒是新來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說:「你相他相,倒像個兄弟。」一人說:「倒像個二尾子。」葉頭陀教他近前,端詳了一回,說道:「色怕嫩兮又怕嬌,聲嬌氣嫩不相饒。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堅牢。只吃了你面嫩的虧。一生多得陰人寵愛。八歲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髮,有無活計兩頭消,三十印堂莫帶煞。眼光帶秀心中巧,不讀詩書也可人;做作百般人可愛,縱然弄假不成真。休怪我說,一生心伶機巧,常得陰人發跡。你今年多大年紀?」經濟道:「我二十四歲。」葉道道:「虧你前年怎麼打過來!吃了你印堂太窄,子喪妻亡;懸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蓋齒,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竃門,家私傾喪。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傾家喪業,見過不成?」經濟道:「都見過了。」葉頭陀道:「又一件,你這山根不宜斷絕。麻衣祖師說得兩句好:山根斷兮早虛化,祖業飄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丟下家產,不拘多少,到你手裡都了當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長,主多成多敗,錢財使盡又還來。總然你久後營得成家計,猶如烈日照冰霜。你走兩步我瞧。」那經濟真個走了兩步,葉頭陀道:「頭先過步,初主好而晚景貧窮;腳不點地,賣盡田園而走他鄉。一生不守祖業。你往後好,有三妻之命。尅過一個妻官不曾?」經濟道:「已尅過了。」葉頭陀道:「後來還有三妻之會。你面若桃花光焰,雖然子遲,但圖酒色歡娛。但恐羙中不羙,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還計較些。」一個人說:「葉道,你相差了!他還與人家做老婆,他那有三個妻來?」眾人正笑做一團,只聽得曉月長老打梆子,各人都拿鍬橛筐槓,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經濟在水月寺也做了約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氣,經濟正與眾人擡出土來,在寺山門牆下,倚著牆根向日陽,蹲踞著捉身上虱蟣。只見一個人,頭戴萬字頭巾,腦後撲匾金環,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繫纏帶,腳穿䩺靴,騎著一匹黃馬,手中提著一籃鮮花兒,見了經濟,猛然跳下馬來,向前深深的唱個喏,便叫:「陳舅,小人那裡沒處尋,你老人家原來在這裡!」倒唬了經濟一跳,連忙還禮不迭,問:「哥哥,你是那裡來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備周爺府中親隨張勝,自從舅舅於府中官事出來,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爺使小人那裡不曾找尋舅舅,不知在這裡!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莊上折取這幾朵芍葯花兒,打這裡所過,怎得看見你老人家在這裡?一來也是你老人家際遇,二者小人有緣。不消猶豫,就騎上馬,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眾做工的人看著,都面面相覷,不敢做聲。這陳經濟把鑰匙遞與侯林兒,騎上馬,張勝緊緊跟隨,逕往守備府中來。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處樓?有詩為證:
白玉隱於頑石裡,黃金埋在污泥中。
今朝貴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