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事雖好做,無心近不得。
你若做好事,別人分不得。
經卷積如山,無緣看不得。
財錢過壁堆,臨危將不得。
靈前好供奉,起來吃不得。
兒孫雖滿堂,死來替不得。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問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事兒?」月娘道:「又說喜事哩!前日八月裏,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平白俺們都過去看,上他那樓梯,一腳躡滑了,把個六七個月身扭掉了。至今再誰見什麼孩子來!」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六七個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裏掉在榪子裏,我和丫頭點燈撥著瞧,倒是個小廝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麼來扭著了?還是胎氣坐的不牢!」月娘道:「我自上他家樓,梯子窄趔,不知怎的一腳滑下來!還虧了孟三姐,一手扶住我,不然一直掉下來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養出個兒來,強如別人。你看他前邊六娘,進門多少時兒,倒生了個兒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兒女,隨天罷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緊。俺們同行一個薛師父,一紙好符水藥。前年陳郎中娘子,也是中年無子,常時小產了幾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如今生了好不醜滿抱的小廝兒!一家兒歡喜的了不得。只是用著一件對像兒難尋。」月娘問道:「什麼物件兒?」王姑子道:「用著頭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燒成灰兒,拌著符藥,揀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覺,空心用黃酒吃了。算定日子兒不錯,至一個月,就坐胎氣,好不准!」月娘道:「這師父是男僧女僧?在那裏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歲。原在地藏庵兒住來,如今搬在南首裏法華庵兒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兒!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卷,成月說不了。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月娘道:「你到明日請他來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著!止是這一件兒難尋。這裏沒尋處,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借情刨出來使了罷。」月娘道:「緣何損別人,安自己的!我與你銀子,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王姑子道:「這個倒只是問老娘尋,他纔有。我替你整治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難得你明日另養出來,隨他多少,十個明星當不的月!」月娘吩咐:「你卻休對人說。」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對人說!」說了一回,各人都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打廟裏來家。月娘纔起來梳頭。玉蕭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說:「昨日家裏六姐等你來上壽,怎的就不來了?」西門慶悉把醮事未了,「吳親家晚夕費心,擺了許多桌席。吳大舅先來了,留住我和花大哥、應二哥、謝希大,兩個小優兒彈唱著,俺們吃了半夜酒。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應二哥他三個還吃酒哩。昨日甚是難為吳親家,破費了許多錢!」告訴了一回。玉蕭遞茶吃了,也沒往衙門裏去,走到前邊書房裏,歪在床上就睡著了。落後潘金蓮李瓶兒梳了頭,抱著孩子出來,都到上房陪著喫茶。月娘向李瓶兒道:「他爹來了這一日,在前頭哩。我教他喫茶食,他不吃。丫頭有了飯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頭與他爹瞧瞧去。」潘金蓮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兒穿衣服。」於是戴上銷金道髻兒,穿上道衣,帶了項牌符索,套上小鞋襪兒,金蓮就要奪過去。月娘道:「教他媽媽抱罷,況是你這蜜褐色挑繡裙子不耐污,撒上點子臢倒了不成!。」於是李瓶兒抱定官哥兒,潘金蓮便跟著,來到前邊西廂房內。書僮見他二人掀簾,連忙就躲出來了。金蓮見西門慶臉朝裏睡炕床上,指著孩子說:「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兒自家來請你來了。大媽媽房裏擺下飯,教你吃去。你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兒!」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丟倒頭,那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金蓮與李瓶兒一邊一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時,把西門慶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官哥兒在面前,頭上戴著銷金道髻兒,身穿小道衣兒,項圈符索,喜歡的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抱到懷裏,與他親個嘴兒。金蓮道:「好乾淨嘴頭子,就來親孩兒!小道士兒吳應元,你噦他一口!你說:昨日在那裏使牛耕地來?今日乏困的你這樣的,大白日強覺!昨日叫五媽只顧等著你,你恁大膽,不來與五媽磕頭!」西門慶道:「昨日醮事散的晚。晚夕謝將,又整酒吃了一夜,今日到這咱時分還一頭酒。在這裏睡回,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金蓮道:「你不吃酒去罷了。」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兒來,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蓮道:「你去,晚夕早些兒來家,我等著你哩。」李瓶兒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你吃飯去哩。」西門慶道:「我心裏還不待吃,等我去呵些湯罷。」於是起來往後邊去了。
這潘金蓮見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裏,說道:「倒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瞧了瞧旁邊桌上,放著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籠兒,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几兒上牙盒裏盛的甜香餅兒,你取些來與我。」一面揭開了,拿幾個在火爐內。一面夾在襠裏,拿裙子裹的嚴嚴的,且燻熱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兒說道:「咱進去罷,只怕他爹吃了飯出來。」金蓮道:「他出來不是,怕他麼?」於是二人抱著官哥,進入後邊來。良久,西門慶吃了飯,吩咐排軍備馬,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兩銀子,叫他休對大師父說,好歹請薛姑子帶了符藥來。王姑子接了銀子,和月娘說:「我這一去,只過十六日兒纔來罷。就替你尋了那件東西兒來。」月娘道:「也罷,你只替我幹的停當,我還謝你。」於是作辭去了。看官聽說:但凡大人家,似這樣僧尼牙婆,決不可擡舉在深宮大院相伴著婦女,俱以講天堂地獄、談經說典為由,背地裏說條念款,送暖偷寒,甚麼事兒不幹出來!十個九個,都被他送上災厄。有詩為證: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
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卻說金蓮,晚夕趁月娘房裏陪著眾人坐的。走到鏡臺前把䯼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帶著紫銷金箍兒;尋了一套大紅織金襖兒,下著翠藍緞子裙:要裝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兒來與他瞧,把李瓶兒笑的前仰後合,說道:「姐姐,你裝扮起來,活像個丫頭!等我往後邊去,——我那屋裏有紅布手巾,替你蓋著頭。——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著燈籠,在頭裏走。走到儀門首,撞見陳經濟,笑道:「我道是誰來?這個就是五娘幹的營生。」李瓶兒叫道:「姐夫,你過來,等我和你說了著。你先進去,見他們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經濟道:「我有法兒哄他。」於是先走到上房裏,眾人都在炕上坐著喫茶。經濟道:「娘,你看爹!平白裏叫薛嫂兒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剛纔拿轎子送將來了。」月娘道:「真個?薛嫂兒怎不先來對我說?」經濟道:「他怕你老人家罵他,送轎子到大門首,他就去了。丫頭便教他們領進來了。」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官人有這幾房姐姐夠了,又要他來做什麼?」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錢,就買一百個,有什麼多?俺們都是老婆當軍,在這屋裏充數兒罷了!」玉簫道:「等我瞧瞧去。」只見月亮地裏,原來春梅打燈籠,落後叫了來安兒小廝打著,和李瓶兒後邊跟著,金蓮搭著蓋頭,穿著紅衣服進來。慌的孟玉樓李嬌兒都出來看。良久,進入房裏。玉簫挨在月娘邊,說道:「這個是主子,還不磕頭哩!」一面揭了蓋頭。那潘金蓮插燭也似磕下頭去,忍不住撲矻的笑了。玉樓道:「好丫頭,不與你主子磕頭,且笑!」月娘也笑了,說道:「這六姐成精死了罷!把俺們哄的信了。」玉樓道:「大娘,我不信。」楊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見出來不信?」玉樓道:「俺六姐平昔磕頭,也學的那等,磕了頭起來,倒退兩步纔拜。」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要著老身,就信了。」李嬌兒道:「我也就信了。剛纔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出來。」正說著,只見琴童兒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孟玉樓道:「你且藏在明間裏,等爹進來,等我哄他哄。」
不一時,西門慶來到。楊姑娘、大妗子出去了。進入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語。玉樓道:「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你教他送來,要他的。你恁許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幹這勾當?」西門慶笑道:「我那裏教他買丫頭來?信那老淫婦哄你哩。」玉樓道:「你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裏。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就叫出來你瞧。」於是叫玉簫:「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那玉簫掩著嘴兒笑,又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兒,又回來了,說道:「他不肯來。」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子的奴才,頭兒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聽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間內。只聽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的。人不進去,只顧拉人,拉的手腳兒不著地。」玉樓笑道:「好奴才,誰家使的你恁沒規矩,不進來見你主子磕頭?」一面拉進來。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潘金蓮打著楂髻裝丫頭,笑的眼沒縫兒。那金蓮就坐在傍邊椅子上。玉樓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就恁少調失教的,大剌剌對著主子坐著!還撅臭與他這個主子兒了?」月娘笑道:「你趁著你主子來家,與他磕個頭兒罷。」那金蓮也不動,走到月娘裏間屋裏,一頓把簪子拔下,戴上䯼髻出來。玉樓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䯼髻了!」眾人又笑了一回。
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裏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請俺們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兒去?」教玉簫拿帖兒與西門慶瞧。見上面寫著:
「十二日寒舍薄具菲酌,奉屈魚軒。仰冀賁臨,不勝榮幸。右啟大德望西門大親家老夫人妝次。
(下書)眷末喬門鄭氏斂衽拜。」
西門慶看畢,說道:「明早叫來興兒買四樣餚品,一壇南酒,送了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並周守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將花兒匠來,做幾架煙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叫來扮《西廂記》。你們往院中,再把吳銀兒李桂兒接了來。你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子純,往獅子街樓上吃酒去。」說畢,不一時放下桌兒,安排酒上來。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吃了一回。
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艷妝濃抹,不覺淫心蕩漾,不住把眼色遞與他。這金蓮就知其意,行陪著吃酒,就到前邊房裏,去了冠兒,挽著杭州攢,重勻粉面,復點朱唇。原來早在房中,先預備下一桌酒,齊整菓菜,等西門慶進房,婦人還要私己與他遞酒。不一時,西門慶果然來到,見婦人還挽起雲髻來,心中甚喜。摟著他坐在椅子上,兩個說笑。不一時,春梅收拾上酒菜來,婦人從新與他遞酒。西門慶道:「小油嘴兒,頭裏已是遞過罷了,又教你費心!」金蓮笑道:「那個大伙裏酒兒不算,這個是奴家業兒,與你遞鍾酒兒,年年累你破費,你休抱怨。」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連忙接了他酒,摟在懷裏膝蓋兒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兒。金蓮道:「我問你,到十二日喬家請俺們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門慶道:「他既是下帖兒都請你們,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兒也去走走,省的家裏尋他娘哭。」金蓮道:「大姐姐他們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是知數的那幾件子,沒件好當眼的。你把南邊新治來那衣服,一家分散幾件子,裁與俺們穿了罷。只顧放著,敢生小的兒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擺酒,請眾官娘子,俺們也好見他,不惹人笑話!我常時說著,你把臉兒憨著。」西門慶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趙裁來,與你們裁了罷。」金蓮道:「及至明日叫裁縫做,只差兩日兒,做著還遲了哩。」西門慶道:「對趙裁說,多帶幾個人來,替你們趲造兩三件出來,就夠了。剩下別的,慢慢再做也不遲。」金蓮道:「我早對你說過,好歹揀兩套上色兒的與我。我難像他們都有,我身上你沒與我做什麼大衣裳。」西門慶笑道:「賊小油嘴兒,隨處掐個尖兒!」兩個說話飲酒,到一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畫樓燕語,不肯即休,整狂了半夜。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打開出南邊織造的夾板羅緞尺頭來。使小廝叫將趙裁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在捲棚內,一面使琴童兒叫趙裁去。這趙裁正在家中吃飯,聽的西門慶宅中叫,連忙丟下飯碗,帶著剪尺就走。時人有幾句誇讚這趙裁好處:
我做裁縫姓趙,月月主顧來叫。
針線緊緊隨身,剪尺常掖靴靿。
幅摺趕空走攢,截彎病除手到。
不論上短下長,那管襟扭領拗?
每日肉飯三餐,兩頓酒兒是要。
剪截門首常空,一月不脫三廟。
有錢老婆嘴光,無時孩子亂叫。
不拘誰家衣裳,且交印鋪睡覺。
隨你催討終期,只拿口兒支調。
十分要緊騰挪,又將後來頂倒。
問你有甚高強?只是一味靠落!
不一時走到,見西門慶坐在上面,連忙磕了頭。桌上鋪著氈條,取出剪尺來,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百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遍地錦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襖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鷄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就沒與他袍兒。須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兌了五兩銀子,與趙裁做工錢。一面叫了十來個裁縫,在家趲造,不在話下。正是:金鈴玉墜裝閨女,錦綺珠翹飾嬌娃。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夢梅館本金瓶梅詞話卷之五
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僊宮。
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
絳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
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搵鮫鮹,語言溫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韓道國老婆王六兒,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廿兩銀子,買了一所門面兩間,倒底四層房屋居住。除了過道,第二層間半客位。第三層除了半間供養佛像祖先,一間做住房,裏面依舊鑲著炕床,對面又是燒煤火炕,收拾糊的乾淨。第四層除了一間廚房,半間盛煤炭,後邊還有一塊做坑廁。俱不必細說。自從搬過來,那左近街坊鄰舍,都知他是西門慶夥計,又見他穿著一套兒齊整絹帛衣服,在街上搖擺;他老婆常插戴的頭上黃熀熀,打扮喬模樣,在門前站立;這等行景,不敢怠慢,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趕著以叔嬸呼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裏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穿著器用,均比前日不同。
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著,送東京並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一盒肉、一盒銀魚、兩盒菓餡蒸酥;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竃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兒拿進帖來,上寫著:「玉皇廟小道吳宗嚞頓首拜。」西門慶揭開盒兒看了,說道:「出家人,又教他費心,送這厚禮來!」吩咐玳安,連忙教書僮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一個出家人,你要便的年頭節尾常受他的禮,倒把前日李大姐生孩兒時,你說許了多少醮願,就教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提起來,我許下一佰廿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這個大謅答子貨!誰家願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著。嗔道孩子成日恁啾啾唧唧的,原來都這願心壓的他,此是你幹的營生!」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裏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這廟裏還了罷。」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裏討個外名。」西門慶道:「又往那裏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這廟裏罷。」因問玳安:「他廟裏有誰在這裏?」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了禮來。」
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兒連忙跨馬磕頭,說:「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麼孝順,使小徒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禮兒,與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讓他坐。說道:「小道怎麼敢坐?」西門慶道:「你坐,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下邊履鞋淨襪,謙遜數次,方纔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西門慶喚茶來吃了。說道:「老爹有甚鈞語吩咐?」西門慶道:「正月裏,我有些醮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在你本院。也是那日,就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閒不閒?」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甚人家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那個日子罷。」徒弟道:「此日又是天誕。〔玉匣記〕上就講:『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那日開大殿與老爹鋪壇。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也是今歲七月,為生小兒,許了一百廿分清醮。一向不得個心淨,趁著正月裏還了罷!就把小兒送與你師父,向三寶座下討個外名。」徒弟又問:「請問,那日延請多少道眾?」西門慶道:「教你師父請十六眾罷。」說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封了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眾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裏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二疋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緞,兩壇南酒,四隻鮮鵝,四隻鮮鷄,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吳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經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中去,絕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逕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綵的寶旛,過街榜棚,進約不上五里之地,就是玉皇廟。至山門前下馬,睜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天宮般蓋造。但見:
青松鬱鬱,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宮;碧瓦雕簷,繡幕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祥雲影裏,流星門高接青霄;瑞霞光中,郁羅臺直侵碧漢。黃金殿上,列天帝三十二尊;白玉京中,現毫光百千萬億。三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左右階前,白虎與青龍猛勇。寶殿前僊妃玉女,霞帔曾獻御香花;玉陛下四相九卿,朱履肅朝丹鳳闕。九龍床上,坐著個不壞金身萬天教主玉皇張大帝:頭戴十一冕旒,身披袞龍青袍。腰繫藍田帶,按八卦九宮;手執白玉圭,聽三皈五戒。金鍾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萬象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月常聞僊佩響。只此便為真紫府,更於何處覓蓬萊!
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著兩行門對,大書:
「黃道天開,祥啟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
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旛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
到了寶殿上,懸著二十四字齋題,大書著:「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福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巾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鋪氈褥,行禮叩壇畢。原來吳道官諱宗嚞,法名道真,生的魁偉身材,一臉鬍鬚,襟懷灑落,廣結交,好施捨。現作本宮住持,以此高貴達官多往投之,做醮設席甚齊整,迎賓待客一團和氣。手下也有三五個徒弟徒孫,一呼百諾。西門慶會中常在此建醮,每生辰節令,疏禮不缺。何況西門慶又做了刑名官,來此做好事,送公子寄名,受其大禮,如何不敬?那日就是他做齋功,主行法事,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繫絲帶,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三寶,保安增延壽命,尚不能以報老爹大恩;何以又叨受老爹厚賞許多厚禮,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
敘禮畢,兩邊道眾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名曰松鶴軒,多是朱紅亮隔,那裏自有坐處待茶。西門慶見四面粉牆,擺設湖山瀟灑,堂中椅桌光鮮;左壁掛「黃鶴樓白日飛昇」,右壁懸「洞庭湖三番渡過」;正面有兩幅吊屏,草書一聯:「引兩袖清風舞鶴,對一方明月談經。」西門慶剛坐下,就令小廝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裏。」西門慶道:「也罷。」吩咐棋童:「快騎接去。」那棋童從山門裏面牽出來騎了,一直去了。
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怎敢惹罪。各道眾都從四更起來,到壇諷誦諸品僊經,並玉皇參行醮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宗文書,奏名於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吳應元,太乙司命,合延桃康,壽齡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裏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繫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申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干洪造。言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末品。出入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蒞任刑名,每思圖報。躬逢盛世,仰賴帡幪。是以修設清醮,共廿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設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良願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時,慶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恭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賜名吳應元,期在出幼圓滿。另行請祈天地位下,告許清醮一百廿分位,續箕裘之胤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昇墜罔知,是以修設淨醮廿四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僊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干化覃,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日近清光,出入金門而有喜;時加美秩,褒封紫誥以增榮。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揭開第一張說道:「此是奕世功果影發文書。申請三天三境上帝、十極高真、三官四聖、泰玄都省,及天曹大皇萬滿真君、天曹掌醮司真君、天曹降聖司真君,到壇證監功德的奏疏。」又揭起第二張:「此是申請東嶽天齊大生神聖帝、子孫娘娘、監生衛房聖母元君,並當時許還願日受禱之神,今日勾銷頃願典者,祠家侍奉長生香火,三教明神,勾銷老爹昔日許的願款,及行下七十五司地府冥官案吏主者,到壇來受追薦,護送亡人生天。此一票,是玉女靈官、天神帥將、功曹符使、土地等神,捧奏三天門運遞關文。此一張,玉清總召萬靈真符,高功發遣公文,受事官符。此一張,是召九斗陽芒流星火全紾大將,開天門的符命。」看畢此處,又到一張桌上,揭起頭一張來:「此是早朝開啟請無佞太保康元帥,九天靈符監齋使者,嚴禁齋儀,監臨廚所。此一張,是請正法馬、趙、溫、關,四大元帥;崔、盧、竇、鄧,四大天君,監臨壇門。及玄壇四靈神君,九鳳破穢大將軍,淨壇蕩穢,以格高真。此一宗,是早朝啟五師箋文,晚朝謝五師箋文。此一宗,是開闢二代捲簾化壇真符。此一宗,是請神霄辟非大將軍鳴金鍾陽牒;神霄禁壇大將軍擊玉磬陰牒。此一宗,是安鎮五方真文雲篆:東方九氣鎮天玉字真文,南方三氣鎮天玉字真文,西方七氣鎮天玉字真文,北方五氣鎮天玉字真文,中央一氣鎮天玉字真文,請五老上帝安鎮壇垠,證監功德。俱是按五方顏色彩畫的。此一宗早朝頭一遍轉經,高上神霄玉真王南極長生大帝;第二遍轉經,高上碧霄東極青華生大帝;第三遍轉經,高上青霄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午朝第四遍轉經,高上玉霄九天雷祖大帝;第五遍轉經,高上琅霄太一大天帝;第六遍轉經,高上泰霄六天洞淵大帝;晚朝第七遍轉經,高上紫霄深波天主帝君;第八遍轉經,高上景霄青城益算可韓司丈人真君;第九遍轉經,高上絳霄九天採訪使真君。九道表箋,掠剩、報應、幽枉、積逮,啟四司、謝四司箋。此又一宗,是午朝高功捧奏拜進三天玉陛,黃籙朱表,並遣旨、介直直、符醮吏者,同當日受事功曹,護送章表殿遞雲盤關文。此一宗,是三天持寶籙大將軍,並金龍、茭龍驛吏、火府繼簡童子,靈寶諸符命,不可細數。此一宗,是晚朝謝恩誠詞都疏,及一百八十表醮經醮,雲鶴馬子,俵分錢馬滿散關文。」又一桌案上:「此是哥兒三寶蔭下寄名,外一家文書符索牒札。」其餘不暇細覽:「請謝高功老爹今日十分費心!」西門慶於是洞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左右捧一疋尺頭與吳道官畫字。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𥑮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諸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雲織法氅,腳穿雲根飛舄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鍾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裏,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於是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層供三清四御、八極九霄、十極高真、雲宮列聖;中層山川嶽瀆、社會隍司、福地洞天、方輿博厚;下層冥宮幽壤、地府羅酆、江河湖海之神、水國泉扃之眾。兩班醮筵森列,合殿官將威儀。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天地亭,左右金童玉女,對對高張羽蓋;玉帝堂,兩邊執盂捧劍,重重密佈幢旛。風清三界步虛聲,月冷九天乘沆瀣。金鍾撞處,高功進表奏虛皇;玉珮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芙蓉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道眾齊宣寶懺,上瑤臺酌水獻花;真人密誦靈章,按法劍踏罡步鬭。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遶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裏,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裏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幹這營生做什麼?吳親家這裏點茶,我一總都有了,不消拿出來了。」那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個?俺們還收了罷?」因望著謝希大說道:「都是你幹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放了兩張桌。桌上堆的鹹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寬去衣服,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
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唬著他,來不的。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是有些小膽兒。家裏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吳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說著,只見玳安進來說:「裏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拿著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瓤卷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你們怎得知道今日我在這裏打醮?」李銘道:「小的今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纔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還不快買禮去!』旋約了吳銀姐,纔來了。多上覆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盒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著吃齋。」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簇盤定勝,高頂方糖菓品,各樣托葷蒸煠鹹食素饌,點心湯飯,又有四十碟碗;又是一壇金華酒。哥兒的一頂黑青緞子銷金道髻,一件玄色紵絲道衣,一件綠雲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紬納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縧,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辟非黃綾符,上書著「太乙司命,合延桃康」八字,就紮在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著。又是四盤羹菓,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著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纔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擡,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賞了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裏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菓插桌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兒子師父廟裏送禮來了!又有許多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又走向前,拿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精細的!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納的恁好針腳兒?」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家人那裏有老婆?想必是僱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像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裏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來。」金蓮說道:「我聽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著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六說白道的!」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索,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著且是好看。背面墜著他名字,『吳』什麼『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姓了?」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上這道衣,俺們瞧瞧好不好?」李瓶兒道:「他纔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兒真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傍邊只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眾人瞧:「你說,賊三等兒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著生孩子的,把俺們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號裏去了!」孟玉樓問道:「有大姐姐沒有?」金蓮道:「沒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都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麼?」金蓮道:「俺們都是劉湛兒鬼兒麼?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
正說著,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著,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著,半日不敢出氣兒。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吳月娘吩咐李瓶兒:「你把這經疏,納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了罷。」那李瓶兒去了。金蓮見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著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金蓮接過來說道:「什麼小道士兒,倒好像個小太醫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便道:「六姐,你這個什麼話!孩兒們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語了。一回,那孩子穿著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教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裏睡著了。李瓶兒道:「小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
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看看晚來。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直到今晚來家就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見陳經濟自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經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還未了,纔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裏,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幹起了個五更;隔牆掠肝花——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剛纔在門首站了一回,只見陳姐夫騎了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事還未了,先打發他來家。」月娘道:「他不來罷,咱們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
正說著,只見陳經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說:「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鍾兒,尋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鍾兒。」大姐道:「那裏尋鍾兒去?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腔兒!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家。」月娘便問道:「你爹真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陳經濟道:「爹見醮事還沒了,恐怕家裏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裏答應哩。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強死強活拉著,吃了兩三大鍾酒纔來了。」月娘問:「今日有哪幾個在那裏?」經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二叔和謝三叔、李銘,又有吳惠、兩個小優兒。夜黑不知纏到多早晚。今日只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教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金蓮沒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連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兒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纔是,怎叫他花大舅?」經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裏姐姐嫁鄭恩——睜著個眼兒,閉著個眼兒罷。早是兒子不知他什麼帳兒,只是伙裏分錢就是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與我外頭挺去,又口裏恁汗邪胡說了!」陳經濟於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房中掌上燈燭,放下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眾人來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麵。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擡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眾人圍定,兩個姑子在正中間,焚下香,秉著一對蠟燭,都聽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說道:
「蓋聞《大藏經》中,講說一段佛法,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傳佛心印。昔日唐高宗天子咸亨三年,中夏諸事不題,卻說嶺南鄉泡渡村有一張員外,家豪大富,廣有金銀,呼奴使婢。員外所取八個夫人,朝朝快樂,日日奢華。貪戀風流,不思善事。忽的一日出門遊玩,見一夥善人,馱載香油細米等物,人人稱念佛號。向前便問:『你這些善人何往?』內中一人答曰:『一者打齋,二者聽經。』員外又問:『你等打齋聽經,有何功德?』眾人言說:『人生在世,佛法難聞,人身難得。《法華經》上說的好:若人有福,曾供養佛。今生不捨,來生榮華富貴從何而來?古人云:龍聽法而悟道,蟒聞懺以升天,何況人乎?』張員外到家,便叫安童:『去後房請出你八個奶奶來。』不一時,都到堂前。員外說:『婆婆,我今黃梅寺修行去,把家財分作八份,各人過其日月。想你我如今只顧眼前快樂,不知身後如何,若不修行,求出火坑,定落三塗五苦。』有夫人聽說,便道:「員外,你八寶羅漢之體,有甚業障?比不的俺女流之輩,生男長女,觸犯神祇。俺們業重,你在家裏修行,等俺八個替你耽罪,你休要去罷!』正是:
婆婆將言勸夫身,員外冷笑兩三聲。」
大師父說了一回,該王姑子接偈。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李瓶兒、西門大姐,並玉簫都齊聲接佛。王姑子念道:
「說八個,眾夫人,要留員外;告丈夫,休遠去,在家修行。
你如今,下狠心,撇下妻子;痛哭殺,兒和女,你也心疼!
閃得俺,姊妹們,無處歸落;好教我,一個個,怎過光陰?
從小兒,做夫妻,相隨到老;半路裏,丟下俺,倚靠何人?
兒扯爺,女扯娘,搥胸跌腳;一家兒,大共小,痛哭傷情。」
〔金字經〕
「夫人聽說淚不幹,苦勸員外莫歸山。顧家園,兒女永團圓;休遠去,在家修行都一般。」
(白文)
員外便說:『多謝你八個夫人,我明白死在陰司,你們替我耽罪。我今與你們遞一鍾酒,明日好在閻王面前承當。』飲酒中間,員外設了一計:『夫人與我把燈剔一剔。』員外哄的夫人剔燈,一口把燈吹死。唬的八個夫人失色,連忙叫梅香:『快點燈來!』員外取出鋼刀劍,唬殺八個眾夫人。
又偈:
老員外,喚梅香,把燈點起;將鋼刀,拿在手,指定夫人:
那一個,把明燈,一口吹死?圖家財,害我命,改嫁別人。
若不說,一劍去,這頭落地!一個個,心害怕,倒在埃塵。
有八個,老夫人,慌忙跪下;告員外,你息怒,饒俺殘生。
你分明,一口氣,把燈吹死;吃幾鍾,紅面酒,拿劍殺人。
你若還,殺了俺,八個夫人;到陰司,告閻君,取你真魂!
(白文)
員外冷笑,便叫八個夫人:『你哄我,當身吹燈不認,如何替我陰司耽罪?八個女流之輩倒哄男身,笑殺年高有德人!』說的八個夫人閉口無言。員外想人生富貴,都是前生修來,便叫安童:『連忙與我裝載數車香油米麵,各樣菜蔬錢財等物,我往黃梅山裏打齋聽經去也。』」
〔金字經〕
「夫人聽我說根源,梵王天子棄江山。不貪戀,要結萬人緣;都全捨,萬古標名在世間。員外今日修行去,親戚鄰人送起程。」
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甚麼?」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素菜兒、兩碟鹹食兒、四碟兒糖薄脆、蒸酥、菊花餅、扳搭饊子,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著二位師父用一個兒。大妗子說:「俺們不當家的,都剛吃的飽。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家又吃著個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個點心,放在碟兒裏,先遞與兩位師父,然後遞與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婆子道:「我的佛爺,不當家!老身吃的可夠了。」又道:「這碟兒裏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只怕錯揀到口裏。」把眾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頭裏廟上送來的托葷鹹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乾淨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正吃著,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秀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做什麼?」惠秀道:「我也來聽唱曲兒。」月娘道:「儀門關著,你打那裏進來了?」玉簫道:「他在廚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弄的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麼經!」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乾淨。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晚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觀見他不是凡人,定是個真僧出世,問其鄉貫住處,姓甚名誰。員外具說前因一遍:弟子把家財妻子棄了,實為生死出家。四祖收留座下,做了徒弟。白日教他栽樹,夜晚舂米。六年苦行已滿,驚動護法韋馱尊天,驚覺四祖,教他尋安身立命之處;與了他三樁寶貝:斗蓬、蓑衣、彎棗棍,往南去濁河邊投胎奪舍尋房兒居住,三百六十日正果圓成:「你如今年紀高大,房兒壞了,傳不得真妙法,度脫不得眾生。」直說到千金小姐姑嫂兩個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借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往房裏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繡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嬌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著聽到河中漂過一顆大僊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懷胎十月。王姑子唱了一個〔耍孩兒〕:
「一靈真性投肚內,這個消息誰得知?人人不識西來意,呀的一聲孕男女。認的娘生鐵面皮,纔得見光明際。崑崙頂上轉大千世界,古彌陀分南北東西。」
說:「千金小姐來到嫂子房中說,『咱兩個曾在濁河邊洗衣,見了那老人,問咱借房兒住,他如何跳在河內,唬的我心中驚怕。又吃了一個僊桃,我如今心頭膨悶,好生疑悔,腹中成其身孕!』正是:
十月腹中母懷胎,千金小姐淚盈腮。
千金說,在繡房,成其身孕;心中悔,無可奈,忍氣吞聲。
一個月,懷胎著,如同露水;兩個月,懷胎著,纔卻朦朧。
三個月,懷胎著,纔成血餅;四個月,懷胎著,骨節纔成。
五個月,懷胎著,纔分男女;六個月,懷胎著,長出六根。
七個月,懷胎著,生長七竅;八個月,懷胎著,著相成人。
九個月,懷胎著,看看大滿;十個月,母腹中,準備降生。
五祖投胎在母腹中,因為度眾生。裟婆男女不肯回心,古佛下界轉凡身。借胎出殼,久後度母到天宮。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權住十個月,轉凡度眾生。」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裏間床上睡著了,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早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鷄鳴叫。」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裏去了。郁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裏宿歇。只有兩個姑子,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著小玉燉了一甌子茶吃了纔睡。大妗子在裏間床上和玉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了正果?」王姑子道:
「這裏爺娘見他有身孕,教他哥哥祝虎,把千金小姐趕將出去,要行殺害。多虧祝龍慈心,放他逃生。走在垂楊樹下自縊,驚動天上太白李金星,教他尋茶討飯,隨緣度日。不覺十月滿足,來到僊人莊神廟裏,降生下五祖。紫霞紅光,罩滿了廟堂。小姐見孩兒生下就盤膝端坐,心中害怕,不比尋常。後又到天喜村王員外家場裏宿歇。場中火起,拿起見員外。見小姐顏色,就要留下做小。子母兩個下拜,登時把員外夫人都拜死了。家奴院公拿住子母。後員外蘇省過來,說道:『只怕是好人。』留在家中養活。六歲五祖方說話,不由為母的,一直走到濁河邊枯樹下,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遂成正果。後還度脫母親生天。」
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詩為證:
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稻粱!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麗質溫柔更老成,玉壺明月適人情。
輕回玉臉花含媚,淺蹙蛾眉雲髻鬆。
勾引蜂狂桃蕊綻,潛牽蝶亂柳腰新。
令人心地常相憶,莫學章臺贈淡情。
話說馮婆子走到前廳角門首,看見玳安在廳隔子前,拿著茶盤兒伺候。玳安望著馮媽媽𢫓嘴兒:「你老人家先往那裏去。俺爹和應二爹說話哩!說了話,打發去了,就起身。先使棋童兒送酒去了。」那婆子聽見,兩步做一步走的去了。
原來應伯爵來說:「攬頭李智黃四,派了年例三萬香蠟等料錢糧下來,該一萬兩銀子,也有許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東平府現關銀子。來和你計較,做不做?」西門慶道:「我那裏做他!攬頭以假充真,買官誆官,我衙門裏搭了事件還要動他。我做他怎的?」伯爵道:「哥若不做,教他另搭別人。在你借二千兩銀子與他,每月五分行利。教他關了銀子還你,你心下如何?計較定了,我對他說,教他兩個明日拿文書來。」西門慶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銀子與他罷。如今我莊上收拾,還沒銀子哩。」伯爵見西門慶吐了口兒,說道:「哥,若十分沒銀子,看怎麼再撥五百兩銀子貨物兒,湊個千五兒與他罷。他不敢少下你的。」西門慶道:「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兒處。又一件,應二哥,銀子便與他,只不叫他打著我的旗兒在外邊東誆西騙!我打聽出來,只怕我衙門監裏放不下他。」伯爵道:「哥說的什麼話!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他若在外邊打哥的旗兒,常沒事罷了;若壞了事,要我做什麼?哥,你只顧放心,但有差錯,我就來對哥說。說定了,我明日教他好寫文書。」西門慶道:「明日不教他來,我有勾當。教他後日來。」說畢,伯爵去了。
西門慶叫玳安伺候馬,帶上眼紗,問:「棋童去沒有?」玳安道:「回來了,取挽手兒去了。」不一時,取了挽手兒來,打發西門慶上馬,逕往牛皮巷來。
不想韓道國兄弟韓二搗鬼,耍錢輸了。吃的光睜睜兒的走來哥家,問王六兒討酒吃。袖子裏掏出一條小腸兒來,說道:「嫂,我哥還沒來哩。我和你吃壺燒酒。」那婦人恐怕西門慶來,又見老馮在廚下,不去兜攬他,說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拿過一邊吃去,我那裏耐煩!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來做什麼!」那韓二搗鬼把眼兒涎瞪著,又不去,看見桌底下一壇白泥頭酒,貼著紅紙帖兒,問道:「嫂子是那裏酒?打開篩壺來俺們吃。耶嚛,你自受用?」婦人道:「你趁早兒休動,是宅裏老爹送來的,你哥還沒見哩!等他來家,有便倒一甌子與你吃。」韓二道:「等什麼哥!就是皇帝爺的,我也吃一鍾兒。」纔待搬泥頭,被婦人劈手一推,奪過酒來,提到屋裏去了,把二搗鬼仰八叉推了一跤。半日爬起來,惱羞變成怒,口裏喃喃吶吶罵道:「賊淫婦,我好意帶將菜兒來,見你獨自一個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敘上了有錢的漢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開,故意的遠我、囂我、訕我又趍我。休教我撞見,我教你這不值錢的淫婦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婦人見他的話不防頭,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脹了雙腮。便取棒槌在手,趕著打出來,罵道:「賊餓不死的殺才!倒了你,那裏𠳹醉了,來老娘這裏撒野火兒!老娘手裏饒你不過!」那二搗鬼口裏喇喇哩哩罵淫婦,直罵出門去。
不想西門慶正騎馬來,見了他,問是誰。婦人道:「情知是誰:是韓二那廝,見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錢輸了,吃了酒來毆我。有他哥在家,常時撞見打一頓。」那二搗鬼一溜煙跑了。西門慶又道:「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門裏與他做功德!」婦人道:「又教爹惹惱。」西門慶道:「你不知,休要慣了他。」婦人道:「爹說的是,自古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讓西門慶明間內坐。西門慶吩咐棋童回馬家去。叫玳安兒:「你在門首看,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兒,就與我鎖在這裏,明日帶衙門裏來。」玳安道:「他的魂兒聽見爹到了,不知走的那裏去了!」
西門慶坐下,婦人見畢禮,連忙屋裏叫丫鬟錦兒,拿了一盞菓仁茶出來與西門慶吃,就叫他磕頭。西門慶道:「也罷,倒好個孩子。你且將就使著罷。」又道:「老馮在這裏?怎的不替你拿茶?」婦人道:「馮媽媽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廚下使著手哩。」西門慶又道:「頭裏我使小廝送來的那酒,是個內臣送我的竹葉青酒哩。裏頭有許多藥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見你這裏打的酒,通吃不上口,我所以拿的這罈酒來。」婦人又道個萬福說:「多謝爹的酒!正是這般說,俺們不爭氣,住在這僻巷子裏,又沒個好酒店,那裏得上樣的酒來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門慶道:「等韓夥計來家,你和他計較。等於獅子街那裏替你破幾兩銀子買下房子,等你兩口子一發搬到那裏住去罷。鋪子裏又近,買東西諸事方便。」婦人道:「爹說的是,若你老人家恁的可憐見!離了這塊兒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許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裏要去自情去,他在家和不在家一個樣兒,也少不的打這條路兒來。」說一回,房裏放下桌兒,請西門慶房裏寬了衣服坐。須臾,安排酒菜上來,桌上無非是些鷄鴨魚肉嗄飯點心之類。婦人陪定,把酒來斟。不一時,兩個並肩疊股而飲,吃的酒濃時,兩個脫剝上床交歡,自在頑耍。
婦人早已床炕上鋪的厚厚的被褥,被裏熏的噴鼻香。西門慶見婦人好風月,一逕要打動他,家中袖了一個錦包兒來,打開:裏面銀托子、相思套、硫黃圈、藥煮的白綾帶子、懸玉環、封臍膏、勉鈴,一弄兒淫器。那婦人仰臥枕上,玉腿高蹺,鷄舌內吐,西門慶先把勉鈴教婦人自放牝內,然後將銀托子束其根,硫黃圈套其首,封臍膏貼於臍上。婦人以手導入牝中,兩相迎湊,漸入大半。婦人呼道:「達達,我只怕你蹲的腿酸,拿過枕頭來,你墊著坐,等我淫婦自家動罷!」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婦腿吊著肏,你看好不好?」西門慶真個把他腳帶解下一條來,拴他一足,吊在床隔子上。低著拽,拽的婦人牝中之津如蝸之吐涎,綿綿不絕,又拽出好些白漿子來。西門慶問道:「你如何流這些白漿?」纔待要抹之。婦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罷!」於是蹲跪他面前,吮吞數次,鳴咂有聲。咂的西門慶淫心頓起,掉過身子,兩個幹後庭花。龜頭上有硫黃圈,濡研艱澀,婦人蹙眉隱忍,半晌僅沒其稜。西門慶於是頗作抽送,已而婦人用手摸之,漸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門慶懷裏,回首流眸,作顫聲叫:「達達,慢著些!往後越發粗大,教淫婦怎生挨忍?」西門慶且扶起其股,觀其出入之勢。因叫婦人小名:「王六兒,我的兒!你達不知心裏怎的,只好這一樁兒。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難開。」婦人道:「達達,只怕後來耍的絮煩了,把奴不理,怎了?」西門慶道:「相交下來,纔見我不是這樣人。」說話之間,兩個幹夠一頓飯時。西門慶令婦人沒高低淫聲浪語叫著纔過,婦人在下,一面用手舉股承受其精,樂極情濃,一洩如注。已而拽出那話來,帶著圈子,婦人還替他吮咂淨了。兩個方纔並頭交股而臥。正是:一般滋味美,好耍後庭花。有詩為證:
美冤家,一心愛折後庭花。尋常只在門前裏走,又被開路先鋒把住了他。放在戶中難禁受,轉絲韁,勒回馬;親得勝,弄的我身上麻。蹴損了奴的粉臉,粉臉那丹霞。
西門慶與婦人抱到二鼓時分,小廝馬來接,方纔起身回家。到次日早,衙門裏差了兩個緝捕,把二搗鬼拿到提刑院,只當做掏摸土賊,不由分說,一夾二十板,打得順腿流血,睡了一個月,險不把命花了,往後嚇了連影再不敢上婦人門纏攪了。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遲了幾日,來保韓道國一行人東京回來,備將前事,對西門慶說:「翟管家見了女子,甚是歡喜,說費心。留俺在府裏住了兩日。討了回書,送了爹一匹青馬,封了韓夥計女兒五十兩銀子禮錢,又與了小的二十兩盤纏。」西門慶道:「夠了。」看了回書,書中無非是知感不盡之意。自此兩家都下「眷生」名字,稱呼親家,不在話下。韓道國與西門慶磕頭,拜謝回家。西門慶道:「韓夥計,你還把你女兒這禮錢收去,也是你兩口兒恩養孩兒一場。」韓道國再三不肯收,說道:「蒙老爹厚恩,禮錢已是前日有了。這銀子小人怎好又受得?從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門慶道:「你不依,我就惱了。你將回家,不要花了,我有個處。」那韓道國就磕頭謝了,拜辭回去。
老婆見他漢子來家,滿心歡喜。一面接了行李,與他拂了塵土,問他長短,「孩子到那裏好麼?」這道國把往回一路的話告訴一遍,說:「好人家。孩子到那裏,就與了三間房,兩個丫鬟伏侍。衣服頭面是不消說,第二日就領了後邊,見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歡喜,留俺們住了兩日,酒飯連下人都吃不了。又與了五十兩禮錢。我再三推辭,大官人又不肯,還教我拿回來了。」因把銀子與婦人收了,婦人一塊石頭方落地。因和韓道國說:「咱到明日,還得一兩銀子謝老馮。你不在,虧他常來做伴兒。大官人那裏,也與了他一兩。」正說著,只見丫頭過來遞茶。韓道國道:「這個是那裏大姐?」婦人道:「這個是咱新買的丫頭,名喚錦兒。過來與你爹磕頭。」磕了頭,丫頭往廚下去了。老婆如此這般,把西門慶勾搭之事,告訴一遍:「自從你去了,來行走了三四遭,纔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但來一遭,帶一二兩銀子來。第二的不知高低,氣不憤,走來這裏放水,被他撞見了,拿到衙門裏打了個臭死,至今再不敢來了。大官人見不方便,許了要替咱們大街上買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裏住去。」韓道國道:「嗔道他頭裏不受這銀子,教我拿回來,休要花了,原來就是這些話了。」婦人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兒。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裏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賺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老婆笑道:「賊強人,倒路死的!你倒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老娘怎生受苦哩!」兩個又笑了一回,打發他吃了晚飯,夫婦收拾歇下。到天明,韓道國宅裏討了鑰匙,開舖子去了。與了老馮一兩銀子謝他,俱不必細說。
一日,西門慶同夏提刑衙門回來。夏提刑見西門慶騎著一匹高頭點子青馬,問道:「長官,那匹白馬怎的不騎,又換了這匹馬?倒好一匹馬,不知口裏如何?」西門慶道:「那馬在家歇他兩日兒。這馬是昨日東京翟雲峰親家送來的,是西夏劉參將送他的,口裏纔四個牙兒。腳程緊慢都由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兒,快護槽踢蹬。初時著了路上走,把膘息跌了許多,這兩日纔吃的好些兒了。」夏提刑道:「這馬甚是會行,只好長官騎著每日躧街道兒罷了,不可走遠了他。論起在咱這裏,也值七八十兩銀子。我學生騎的那馬,昨日又瘸了,今早來衙門裏來,旋拿帖兒問舍親借了這匹馬騎來了,甚是不方便。」西門慶道:「不打緊,長官沒馬,我家中還有一匹黃馬,送與長官罷。」夏提刑舉手道;「長官下顧,學生奉價過來。」西門慶道:「不須計較,學生到家就差人送來。」兩個走到西街口上,西門慶舉手,分路來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馬送去。夏提刑見了大喜,賞了玳安一兩銀子,與了回帖兒,說:「多上覆,明日到衙門裏面謝。」
過了兩月,乃是十月中旬時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兩名小優兒,請西門慶一敘,以酬送馬之情。西門慶家中吃了午飯,理了些事務,往夏提刑家飲酒。原來夏提刑備辦一席齊整酒餚,只為西門慶一人而設。見了他來,不勝歡喜,降階迎接,至廳上敘禮。西門慶道:「如何長官這等費心!」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閒中屈執事一敘,再不敢請他客。」於是見畢禮數,寬去衣服,分賓主而坐。茶罷著棋,就席飲酒敘談。兩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正是:得多少金樽進酒浮香蟻,象板催箏唱鷓鴣。
不說西門慶在夏提刑家飲酒。單表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他房裏來,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帳冷。那一日把角門兒開著,在房內銀燈高點,靠定幃屏,彈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瞧數次,不見動靜。正是:銀箏夜久慇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在床上和衣兒又睡不著,不免取過琵琶,橫在膝上,低低彈了個〔二犯江兒水〕,以遣其悶:
「悶把幃屏來靠,和衣強睡倒。」
猛聽的房簷上鐵馬兒一片聲響,只道西門慶來到,敲的門環兒響,連忙使春梅去瞧。他回道:「娘錯了,是外邊風起落雪了!」婦人於是彈唱道:
「聽風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一回兒,燈昏香盡,心裏欲待去剔續,見西門慶不來,又意兒懶的動彈了。唱道:
「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只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過今宵,怕到明朝。細尋思,這煩惱何日是了?(暗想負心賊當初說的話兒,心中由不的我傷情兒。)(合)想起來,今夜裏心兒內焦,誤了我青春年少。(誰想你弄的我三不歸,四不著地。)你撇的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且說西門慶約一更時分,從夏提刑家吃了酒歸來,一路天氣陰晦,空中半雨半雪下來,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打馬來家。小廝打著燈籠,就不到後邊,逕往李瓶兒房來。李瓶兒迎著,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西門慶穿著青絨獅子補子、坐馬白綾襖子、忠靖緞巾、皂靴棕套、貂鼠風領。李瓶兒替他接了衣服,止穿綾敞衣,坐在床上,就問:「哥兒睡了不曾?」李瓶兒道:「小官兒頑了這回,方睡下了。」西門慶吩咐:「叫孩兒睡罷,休要沉動著,只怕唬醒他。」迎春於是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問:「今日吃酒來的早。」西門慶道:「夏龍溪還是前日因我送了他那匹馬,今日全為我費心,治了一席酒請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和他坐了這一回,見天氣下雪,來家早些。」李瓶兒道:「你吃酒?教丫頭篩酒來你吃。大雪裏來家,只怕冷哩。」西門慶道:「還有那葡萄酒,你篩來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自造的菊花酒,我嫌他【肴欠】香【肴欠】氣的,我沒大好生吃。」於是迎春放下桌兒,就是幾碟醃鷄兒嗄飯,細巧菓菜之類。李瓶兒拿杌兒在旁邊坐下,桌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兒。
這裏兩個吃酒,潘金蓮在那邊屋裏冷清清,獨自一個兒坐在床上,懷抱著琵琶,桌上燈昏燭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門慶一時來;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兒,亂挽烏雲,把帳兒放下半邊來,擁衾而坐。正是:
倦倚繡床愁懶睡,低垂錦帳繡衾空;
早知薄倖輕拋棄,辜負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閒自惱。」
又喚春梅過來:「你去外邊再瞧瞧,你爹來了沒有?快來回我話。」那春梅走去,良久回來說道:「娘還認爹沒來呢!爹來家不耐煩了,在六娘屋裏吃酒的不是?」這婦人不聽罷了,聽了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由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一逕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論殺人好恕,情理難饒,負心的天鑒表!(好教我提起來,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癢痛難揉,愁懷悶自焦。(叫了聲,賊狠心的冤家,我比他何如?鹽也是這般鹽,醋也是這般醋,磚兒能厚,瓦兒能薄,你一旦棄舊憐新!)讓了甜桃,去尋酸棗。(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合)想起來,心兒裏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
癡心老婆負心漢,悔莫當初錯認真!
常記的當初相聚,癡心兒望到老。(誰想今日他把心變了,把奴來一旦輕拋不理,正如那日。)被雲遮楚岫,水淹藍橋。打拆開鸞鳳交。(到如今當面對語,心隔千山;隔著一堵牆,咫尺不得相見。)心遠路非遙,(意散了,如鹽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魚雁杳。(空教我有情難控訴。)地厚天高。(空教我無夢到陽臺。)夢斷魂勞。俏冤家這其間心變了!(合)想起來,心兒裏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西門慶正在房中和李瓶兒吃酒,忽聽見這邊房裏,彈的琵琶之聲,便問:「是誰彈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李瓶兒道:「原來你五娘還沒睡哩!繡春,你快去請你五娘來吃酒,你說俺娘請哩。」那繡春去了。李瓶兒忙教迎春那邊安下個坐兒,放個鍾筯在面前。良久,繡春走來說:「五娘摘了頭,不來哩。」李瓶兒道:「迎春,你再去請你五娘去。你說娘和爹請五娘哩。」不多時,迎春來說:「五娘把角門兒關了。說吹了燈,睡下了。」西門慶道:「休要信他小淫婦兒。等我和你兩個拉他去,務要把他拉了來,咱和他下盤棋耍子。」於是和李瓶兒同來打他角門。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門子開了。西門慶拉著李瓶兒進入他房中,只見婦人坐在帳中,琵琶放在傍邊。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怎的兩三轉請著你不去?」金蓮坐在床上紋絲兒不動,把臉兒沉著,半日說道:「那沒時運的人兒,丟在這冷屋裏隨我自生兒由活的,又來瞅睬我怎的?沒的空費了你這個心,留著別處使!」西門慶道:「怪奴才,八十歲媽媽沒牙——有那些唇舌的!李大姐那邊請你和他下盤棋兒,只顧等你不去了。」李瓶兒道:「姐姐,可不是的?我那屋裏擺下棋子了,咱們閒著下一盤兒,賭杯酒吃。」金蓮道:「李大姐,你們自去,我摘了頭。你不知我心裏不耐煩,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們心寬閒散。我這兩日,只有口游氣兒。黃湯淡水誰嘗著來?我成日睜著臉兒過日子哩!」西門慶道:「怪奴才!你好好兒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內不自在,早對我説,我好請太醫來看你。」金蓮道:「你不信,教春梅拿過我的鏡子來,等我瞧。這兩日,瘦的像個人模樣哩!」春梅把鏡子真個遞在婦人手裏,燈下觀看。正是:
羞對菱花試新妝,為郎憔悴減容光;閉門不管閒風月,任您梅花自主張。
「羞把菱花來照,蛾眉懶去掃。暗消磨了精神,折損了丰標,瘦伶仃不甚好。」
西門慶拿過鏡子,也照了照,說道:「我怎麼不瘦?」金蓮道:「拿什麼比的你?每日碗酒塊肉,吃的肥胖胖的,專一隻奈何人!」被西門慶不由分說,一屁股挨著他坐在床上,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舒手被裏,摸見他還沒脫衣裳。兩隻手齊插在他腰裏去,說道:「我的兒,真個瘦了些!」金蓮道:「怪行貨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正是:
「香褪了海棠嬌,衣惚了楊柳腰。(說著,就沿香腮拋下珠淚來。我的苦惱,誰人知道?眼淚打肚裏流罷了。)悶悶無聊,攘攘勞勞,淚珠兒到今滴盡了。(合)想起來,心裏亂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來有上梢來沒下梢!」
亂了一回,西門慶還把他強死強活拉到李瓶兒房內,下了一盤棋,吃了一回酒。臨起身,李瓶兒見他這等臉酸,把西門慶攛掇過他這邊歇了。正是:得多少腰瘦故知閒事惱,淚痕只為別情濃。有詩為證:
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
虧殺瓶兒成好事,得教巫女會襄王。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吳𦨻輕舸更遲遲,別酒重斟惜解攜。
滄海侵愁光蕩漾,亂山凝恨色高低。
君馳蕙楫情何極,我憑蘭干日向西。
咫尺煙波幾多地,不須懷抱重淒淒。
話說西門慶打發蔡狀元安進士去了。一日,騎馬帶眼紗在街上喝道而過,撞見馮媽媽,便教小廝叫住問他:「爹說問你尋的那女子怎樣的,如何不往宅裏回話去?」那婆子兩步走到跟前說:「這幾日我雖是看了幾個女子,都是買肉的,挑擔兒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話。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個人家女兒,就想不起來。十分人材,屬馬兒的,交新年十五歲。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他門首過,他娘在門首請進我喫茶,我不得看見他哩。纔吊起頭兒沒多幾日,戴著雲髻兒。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纏得兩隻腳兒一些些,搽的濃濃的臉兒,又一點小小嘴兒,鬼精靈兒似的!他娘說他是五月端午養的,小名叫做愛姐。休說俺們愛,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的不知怎麼樣的了!」西門慶道:「你看這風媽媽子,我平白要他做什麼,家裏放著好少兒?實對你說了罷,此是東京蔡太師老爺府裏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圖生長,托我替他尋。你若與他成了,管情不虧你。」因問道:「是誰家的女子?問他討個庚帖兒來我瞧。」馮媽媽道:「誰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罷:遠不一千,近只在一磚,不是別人,是你家開絨線的韓夥計的女孩兒。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說,討了帖兒來,約會下個日子,你只顧去就是了。」西門慶吩咐道:「既如此這般,就和他說。他若肯了,討了帖兒,來宅內回我話。」那婆子應諾去了。
過兩日,西門慶正在前廳坐的,忽見馮媽媽來回話,拿了帖兒與西門慶瞧。上寫著:「韓氏,女命,年十五歲,五月初五日子時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話對他老子說了。他說:既是大爹可憐見,孩兒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沒辦備的。」西門慶道:「你對他說,不費他一絲兒東西。凡一應衣服、首飾、妝奩、箱櫃等件,都是我這裏替他辦備。還與他二十兩財禮。教他家止備女孩兒的鞋腳就是了。臨期還叫他老子送他往東京去。比不的與他做房裏人,翟管家要圖他生長,做娘子。難得他女兒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個大富貴。」馮媽媽問道:「他那裏請問,你老人家幾時過去相看,好預備。」西門慶道:「既是他應允了,我明日就過去看看罷。他那裏再三有書來,要的急。就對他說,休教他預備什麼,我只吃鍾清茶就起身。」馮媽媽道:「耶嚛,你老人家上門兒怪人家!就是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兒。夥計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來了?」西門慶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馮媽媽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說。」一面先到韓道國家,對他渾家王六兒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宅內老爹看了你家孩子的帖兒,甚喜不盡。說來,不教你這裏費一絲兒東西,一應妝奩陪送,都是宅內管,還與你二十兩銀子財禮,只教你家與孩兒做些生活鞋腳兒就是了;到明日還教你官兒送到那裏。難得你家姐姐一年半載有了喜事,你一家子都是造化的了,不愁個大富貴。明日他老人家衙門中散了,就過來相看。教你一些兒休預備。他也不坐,只吃一鍾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兒道:「真個?媽媽子休要說謊!」馮媽媽道:「你當家不恁的說,我來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兒,家中人來人去,通不斷頭的。」婦人聽言,安排了些酒食與婆子吃了,打發去了:「明日早來伺候。」到晚,韓道國來家,婦人與他商議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擔甜水,買了些好細菓仁,放在家中,還往鋪子裏做買賣去了。丟下老婆在家,艷妝濃抹,打扮的喬模喬樣;洗手剔甲,揩抹杯盞乾淨,剝下菓仁,燉下好茶,等候西門慶來。馮媽媽先來攛掇。
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到家換了便衣靖巾,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兩個跟隨,逕來韓道國家,下馬進去。馮媽媽連忙請入裏面坐了。良久,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睛只看婦人。見他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緞紅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趫趫的兩隻腳兒,穿著老鴉緞子羊皮金雲頭鞋兒。生的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臉,描的水鬢長長的。正是:未知就裏何如,先看他妝飾油樣。但見:
淹淹潤潤,不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嬝嬝娉娉,懶染鉛華生定精神秀麗。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桌文君。
西門慶見了,心搖目蕩,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內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見他女孩兒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兒生的這般模樣,女兒有個不好的!」婦人先拜見了,教他女兒愛姐轉過來,望上向西門慶花枝招颭、繡帶飄飄,也磕了四個頭,起來侍立在旁。老馮連忙拿茶上來,婦人取來抹去盞上水漬,令他去遞上。西門慶把眼上下觀看,這個女子,烏雲疊鬢,粉黛盈腮,意態幽花酴麗,肌膚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氈包內取出錦帕二方,金戒指四個,白銀二十兩,教老馮安放在茶盤內。她娘忙將戒指帶在女兒手上,朝上拜謝,回房去了。西門慶對婦人說:「遲兩日,接你女孩兒往宅裏去,與他裁衣服。這些銀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腳兒。」婦人連忙又磕下頭去,謝道:「俺們頭頂腳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費心。俺兩口兒就殺身也難報。虧了大爹,又多謝爹的插帶厚禮!」西門慶問道:「韓夥計不在家了?」婦人道:「他早晨說了話,就往鋪子裏去了。明日教他往宅裏與爹磕頭去。」西門慶見婦人說話乖覺,一口一聲只是爹長爹短,就把心來惑動了,臨出門上覆他:「我去哩!」婦人道:「再坐坐!」西門慶道:「不坐了。」於是逕出門,一直來家,把上項告吳月娘說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緣著線穿。既是韓夥計這女孩兒好,也是俺們費心一場。」西門慶道:「明日接他來住兩日兒,好與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拿十兩銀子,替他打半副頭面簪鐶之類。」月娘道:「及緊趲做去,正好後日教他老子送去。咱這裏不著人去罷了。」西門慶道:「把鋪子關兩日也罷,還著來保同去。就府內問聲,前日差去節級送蔡駙馬的禮,到也不曾。」
話休饒舌。過了兩日,西門慶果然使小廝接韓家女兒。他娘王氏買了禮,親送他來。進門與月娘大小眾人磕頭拜見,道生受,說道:「蒙大爹大娘並眾娘們擡舉孩兒,這等費心,俺兩口兒知感不盡!」先在月娘房擺茶,然後明間內管待。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陪坐。西門慶與他買了兩疋紅綠潞紬,兩疋綿紬,和他做裏衣兒。又叫了趙裁來,替他做兩套織金紗緞衣服,一件大紅妝花緞子袍兒。他娘王六兒安撫了女兒,晚夕回家去了。西門慶又替他買了半副嫁妝:描金箱籠、鑒妝鏡架、盒罐、銅錫盆、淨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辦完備。寫了一封書信,擇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門慶問縣裏討了四名快手,又撥了兩名排軍,執袋弓箭隨身;來保韓道國雇了四乘頭口,緊緊保定車輛暖轎,送上東京去了,不題。丟的王六兒在家,前出後空,整哭了兩三日。
一日,西門慶無事,騎馬來獅子街房裏觀看。馮媽媽來遞茶,西門慶與了一兩銀子,說道:「前日韓夥計孩子的事累你,這一兩銀子,你買布穿。」婆子連忙磕頭謝了。西門慶又問:「你這兩日,沒到他那邊走走?」馮媽道:「老身那一日沒到他那裏做伴兒坐?他自從女兒去了,本等他家裏沒人,他娘母靠慣了他,整哭了兩三日。這兩日纔緩下些兒來了。他又說:『孩子事多累了爹。』問我:『爹曾與了你些辛苦錢兒沒有?』我便說:『他老人家事忙,我連日宅裏也沒曾去。隨他老人家多少與我些兒,我敢爭?』他也許我:等他官兒回來重重謝我哩!」西門慶道:「他老子回來,一定有些東西,少不的謝你。」說了一回話,見左右無人,悄悄在婆子耳邊如此這般:「你閒了,到他那裏取巧兒和他說,就說我上覆他,閒中我要到他那裏坐半日,看他意何如?肯也不肯。我明日還來討回話。」那婆子掩口哈哈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兒偷皮匠——逢著的就鞝;一鍬撅了個銀娃娃——還要尋他娘母兒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著臉對他說。爹,你還不知,這婦人他是咱後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屬蛇的,二十九歲了。雖是打扮的喬樣,倒沒見他輸身。你老人家明日准來,等我問他討個話來回你。」西門慶道:「是了。」說畢,騎馬來家。
婆子打發西門慶出門,做飯吃了,鎖了房門,慢慢來到牛皮巷婦人家。婦人開門,便讓進裏邊房裏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麵,等你來吃,就不來了。」婆子道:「我可知要來哩。到人家,便就有許多事,掛住了腿子,動不得身。」婦人道:「剛纔做的熱騰騰的飯兒,炒麵觔兒,你吃些。」婆子道:「老身纔吃的飯來,喝些茶罷。」那婦人便濃濃點了一盞茶遞與他。看著婦人吃了飯,婦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從他去了,弄的這屋裏空落落的,件件的都靠了我。弄的我鼻兒烏,嘴兒黑,像個人模樣!倒不如他死了,扯斷腸子罷了。似這般遠離家鄉去了,你教我這心怎麼放的下來?急切要見他見,也不能夠!」說著,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說不得。自古養兒人家熱騰騰的,養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長一百歲,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裏腳硬,生下一男半女,你兩口子受用,就不說我老身了。」婦人道:「大人家的營生,三層大兩層小,知道怎樣的!等他的長進了,我們不知在那裏曬牙楂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的說。你們姐姐比那個不聰明伶俐,愁針指女工不會?各人裙帶衣食,你替他愁?」
兩個一遞一口,說夠良久。看看說得入港,婆子道:「我們說個傻話兒。你家官兒不在,前後去的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個人兒不害怕麼?」婦人道:「你還說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來和我做做伴兒?」婆子道:「只怕我一時來不到。我保舉個人兒來與你做伴兒,你肯不肯?」婦人問:「是誰?」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煩二主,宅裏大老爹,昨日到那邊房子裏如此這般對我說。見孩子去了,丟的你冷落,他要來和你坐半日兒。你怎麼說?這裏無人,你若與他凹上了,愁沒吃的、穿的、使的、用的?交上了時,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尋得一所,強如在這僻格剌子裏。」婦人聽了微笑說道:「他宅裏神道相似的幾房娘子,他肯要俺這醜貨兒?」婆子道:「你怎的這般說?自古道:情人眼內出西施。一來也是你緣法湊巧,爹他好閒人兒?不留心在你時,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裏說?又與了一兩銀子,說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後沒人在跟前,他就和我說,教我來對你說。你若肯時,他還等我回話去。典田賣地,你兩家願意,我莫非說謊不成?」婦人道:「既是下顧,明日請他過來,奴這裏等候。」這婆子見他吐了口兒,坐了一回,千恩萬謝去了。
到次日西門慶來到,一五一十,把婦人話告訴一遍。西門慶不勝欣喜,忙秤了一兩銀子,與馮媽媽拿去治辦酒菜。那婦人聽見西門慶來,收拾房中乾淨,熏香設帳,預備下好茶好水。不一時,婆子拿籃子買了許多鷄魚嗄飯菜蔬菓品,來廚下替他安排端正。婦人洗手剔甲,烙了一筯麵餅。明間內,揩抹桌椅光鮮。
西門慶約下午時分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棋童兩個小廝跟隨,逕到門首,下馬進去。吩咐把馬回到獅子街房子裏去,晚上來接,止留玳安一人答應。西門慶到明間內坐下。良久,婦人扮的齊齊整整,出來拜見,說道:「前日打攪,孩子又累爹費心,一言難盡。」西門慶道:「一時不到處,你兩口兒休抱怨。」婦人道:「一家兒莫大之恩,豈有抱怨之理。」磕了四個頭。馮媽媽拿上茶來,婦人遞了茶。見馬回去了,玳安把大門關了。婦人陪坐一回,讓進裏坐。房正面紙門兒,鑲的炕床,掛著四扇各樣顏色綾緞剪貼的張生遇鶯鶯、蜂蝶花香的吊屏兒,桌上鑒妝鏡架,盒罐錫器家活堆滿。地下插著棒兒香,上面設著一張東坡椅兒。西門慶坐下。婦人又濃濃點一盞胡桃夾鹽筍泡茶遞上去。西門慶吃了。婦人接了盞,在下邊炕沿兒上陪坐,問了回家中長短。西門慶見婦人自己拿托盤兒,說道:「你這裏還要個孩子使纔好。」婦人道:「不瞞爹說,自從俺家女兒去了,凡事不方便。那時有他在家,如今少不的奴自己動手。」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明日教老馮替你看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子,且胡亂替替手腳。」婦人道:「也得俺家的來。少不得東拼西湊的,央馮媽媽尋一個孩子使。」西門慶道:「也不消。該多少銀子,等我與他。」那婦人道:「怎好又費煩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還少哩!」西門慶見他會說話,心中甚喜。一面馮媽媽進來安放桌兒,西門慶就對他說尋使女一節。馮媽媽道:「爹既是許了,你拜謝拜謝兒。南首趙嫂兒家有個十三歲的孩子,我明日領來與你看。也是一個小人家的親養的孩兒來,他老子是個巡捕的軍,因倒死了馬,少樁頭銀子,怕守備那裏打,把孩子賣了。只要四兩銀子,教爹替你買下罷。」婦人連忙向前道了萬福。不一時,擺下案碟菜蔬,篩上酒來。婦人滿斟一盞,雙手遞與西門慶。纔待磕下頭去,西門慶連忙用手拉起說:「頭裏已是見過,不消又下禮了。只拜拜罷了。」婦人笑吟吟道了萬福,旁邊一個小杌兒上坐下。廚下老馮將嗄飯菓菜,一一送上,又是兩筯軟餅。婦人用手揀肉絲細菜兒裹捲了,用小碟兒托了,遞與西門慶吃。兩個在房中杯來盞去,做一處飲酒。玳安在廚房裏,老馮陪他,自有坐處打發他吃,不在話下。
彼此飲夠數巡,婦人把座兒挪近西門慶跟前,與他做一處說話,遞菜兒。然後西門慶與婦人一遞一口兒吃酒。見無人進來,摟過脖子來親嘴咂舌。婦人便舒手下邊籠揝西門慶玉莖。彼此淫心蕩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門,褪去衣褲,婦人就在裏邊炕床上,伸開被褥。那時已是日色平西時分。西門慶乘著酒興,順袋內取出銀托子來使上,婦人用手打弄,見奢稜跳腦,紫強光鮮,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門慶懷裏,一面在上兩個且摟著脖子親嘴。婦人乃蹺起一足,以手導那話入牝中,兩個挺一回。西門慶摸見婦人牝戶柔膩,牝毛疏秀,意欲交接。令婦人仰臥於床,背托雙枕,手提雙足,置之於腰眼間,肆行抽送。怎見的這場雲雨?但見:
威風迷翠榻,殺氣鎖鴛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帳內鬭勇。男兒忿怒,挺身連刺黑纓槍;女帥生嗔,拍胯急搖追命劍。一來一往,祿山會合太真妃;一撞一衝,君瑞追陪崔氏女。左右迎湊,天河織女遇牛郎;上下盤旋,僊洞嬌姿逢阮肇。槍來牌架,崔郎相共薛瓊瓊;砲打刀迎,雙漸迸連蘇小小。一個鶯聲嚦嚦,猶如武則天遇敖曹;一個燕喘吁吁,好似審食其逢呂雉。初戰時,短槍亂刺,利劍微迎;次後來,雙砲齊攻,傍牌夾湊。男兒氣急,使槍只去扎心窩;女帥心忙,開口要來吞腦袋。一個使雙砲的,往來攻打內襠兵;一個輪傍牌的,上下夾迎臍下將。一個金鷄獨立,高蹺玉腿弄精神;一個枯樹盤根,倒入翎花來刺牝。戰良久,朦朧星眼,但醮些兒麻上來;鬭多時,款擺纖腰,再戰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橋,放水去淹軍;烏甲將軍虛點槍,側身逃命走。臍膏落馬,須臾蹂踏肉為泥;溫緊妝獃,頃刻跌翻深澗底。大披掛,七零八斷,猶如急雨打殘花;錦套頭,力盡觔輸,恰似猛風飄敗葉。硫黃元帥,盔歪甲散走無門;銀甲將軍,守住老營還要命。正是:愁雲托上九重天,一派敗兵連地滾。
原來婦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媾,只要教漢子幹他後庭花,在下邊揉著心子纔過。不然,隨問怎的,不得丟身子。就是韓道國與他相合,倒是後邊去的多,前邊一月走不的兩三遭兒。第二件,積年好咂𩫻䯲,把𩫻䯲常遠放在口裏,一夜他也無個足處。隨問怎的出了絨,禁不得他吮㖭挑弄,登時就起。自這兩樁兒,可在西門慶心坎上。當日和他纏到起更纔回家。婦人和西門慶說:「爹到明日再來早些,白日裏,咱破工夫脫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門慶大喜。到次日,到了獅子街線鋪裏,就兌了四兩銀子與馮媽媽,討了丫頭使喚,改名叫做錦兒。
西門慶想著這個甜頭兒,過了兩日,又騎馬來婦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兩個跟隨。到了門首,就吩咐棋童把馬回到獅子街房裏去。那馮媽媽專一替他提壺打酒,街上買東西整理,通小慇勤兒,圖些油菜養口。西門慶來一遭,與婦人一二兩銀子盤纏。白日裏來,直到起更時分纔家去,瞞的家中鐵桶相似。
馮媽媽每日在婦人這裏打勤勞兒,往宅裏也去的少了。李瓶兒使小廝叫了他兩三遍,只是不得閒。要便鎖著門去了一日。一日,小廝畫童兒撞見婆子,叫了來家。李瓶兒說道:「媽媽子,成日影兒不見,幹的什麼貓兒頭差事?叫一遍,只是不在。通不來這裏走走兒,忙的你恁樣兒的?丟下好些衣裳,帶孩子被褥,等你來幫著丫頭們拆洗拆洗,再不見來了。」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倒說的且是好。寫字的拿逃軍——我如今一身故事兒哩!賣鹽的做雕鑾匠——我是那鹹人兒?」李瓶兒道:「媽媽子,你做了石佛寺裏長老——請著你就是不閒。成日賺的錢,不知在那裏?」婆子道:「老身大風刮了頰耳去了——嘴也趕不上在這裏,賺什麼錢?你惱我,可知心裏急。急的要來,再轉不到這裏來,我也不知成日幹的什麼事兒哩!後邊大娘從那時與了銀子,教我門外頭替他捎個拜佛的蒲墊兒來,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起來,賣蒲墊的賊蠻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李瓶兒道:「你還敢說,沒有他墊兒,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罷了!他與了你銀子,這一向還不替他買將來,你這等裝憨打獃的!」婆子道:「等我沒買也對大娘說去,就交與他這銀子去。昨日騎騾子,差些兒沒丟了他的。」李瓶兒道:「等你丟了他的,你死也。」
這媽媽一直來到後邊,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廚下打探子兒。只見玉簫和來興兒媳婦坐在一處,見了說道:「老馮來了!貴人,你在那裏來?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來,說影邊兒就不來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兩拜,說道:「我纔到他前頭來,乞他聐聒了這一回來了。」玉簫道:「娘問你替他捎的蒲墊兒怎樣的。」婆子道:「昨日拿銀子到門外,賣蒲墊的賣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裏纔來哩。銀子我還拿在這裏。姐你收了罷。」玉簫笑道:「怪媽媽子,你爹還在屋裏兌銀子,等出去了,你還親交與他罷。」又道:「你且坐的,我問你,韓夥計送他女兒去了多少時了?也待將來。這一回來,你就造化了,他還謝你謝兒。」婆子道:「謝不謝,隨他了。他連今纔去了八日,也得月盡頭纔得來家。」不一時,西門慶兌出銀子與賁四,拿了莊子上去,就出去了。婆子走在上房,見了月娘,也沒敢拿出銀子來,只說:「蠻子有幾個粗墊子,都賣沒了,回家明年捎雙料好蒲墊來。」月娘是誠實的人,說道:「也罷,銀子你還收著。到明年,我只問你要兩個就是了。」與婆子幾個茶食吃了。後來到李瓶兒房裏來,瓶兒因問:「你大娘沒罵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調的他喜歡了,倒與我些茶吃,賞了我兩個大餅錠,出來了。」李瓶兒道:「還是昨日他往喬大戶家吃滿月的餅錠。媽媽子,不虧你這片嘴頭子,六月裏蚊子也釘死了!」又道:「你今日與我洗衣服,不去罷了。」婆子道:「你收拾討下漿,我明日早來罷。後晌時分,還要往一個熟主顧人家幹些勾當兒。」李瓶兒道:「你這老貨,偏有這些胡枝扯葉的。待你明日不來,我與你答話。」那婆子說笑了一回,脫身走了。李瓶兒留他:「你吃了飯去。」婆子道:「還飽著哩,不吃罷。」恐怕西門慶往王六兒家去,兩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裏小鬼,兩頭來回抹油嘴。
一日走夠千千步,只是苦了兩隻腿。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富川遙望劍江西,一片孤雲對夕暉。
有淚應投煙樹斷,無書堪寄雁鱗稀。
問安已負三千里,流落空懷十二時。
海闊天高都是念,憑誰為我說歸期!
話說次日,西門慶早與夏提刑出郊外,接了新巡按,又到莊上犒勞做活的匠人。至晚來家,有平安進門就稟:「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裏,順便捎了一封書帕來,說是太師爺府裏翟大爹寄來的書與爹。小的接了,交進大娘房裏去了。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回書。」西門慶聽了,走到上房,取書拆開,觀看上面寫著什麼言詞:
「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
即擢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久仰山鬭,未接丰標;屢辱厚情,感媿何盡!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於老爹左右,無不盡力扶持。所有瑣事,敢托盛價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今因便鴻,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回音,生不勝感激之至。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後一日信」
西門慶看畢,只顧咨嗟不已,說道:「快教小廝叫媒人去!我什麼營生就忘死了,再想不起來。」吳月娘便問:「什麼勾當?你對我說。」西門慶道:「東京太師老爺府裏翟管家,前日有書來,說無子,來央及我這裏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只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妝奩財禮該使多少,教我開了寫去,他一封封過銀子來。往後他在老爺面前,一力好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亂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這事忘死了,想不起來。來保他又日逐往鋪子裏去了,又不提我。今日他老遠的又教人捎書來,問尋的親事怎樣的了。又寄了十兩折禮銀子賀我。明日原差人來討回書,你教我怎樣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緊替他尋著。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兒,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罷!該多少財禮,我這裏與他。再不,把李大姐房裏繡春,倒好模樣兒,與他去罷。」月娘道:「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這兩三個月,你早做什麼來?人家央你一場,替他看個真正女子去,他也好謝你。那丫頭你又收過他,怎好打發去的!你替他當個事幹,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旋捏佛旋燒香,急水裏怎麼下得槳?比不的買什麼兒,拿了銀子到市上就買的來了。一個人家閨門女子,好歹不問,也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將來。你到說的好容易自在話兒!」西門慶道:「明日他來要回書,怎麼回答他?」月娘道:「虧你還斷事!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等那人明日來,你多與他些盤纏,寫在書上,回覆了他去。只說女子尋下了,只是衣服妝奩未辦,還待幾時完畢,這裏差人送去。打發去了,你這裏教人替他尋也不遲。此一舉兩得其便,纔幹出好事來,也是人家托你一場。」西門慶笑道:「說的有理。」一面叫將陳經濟來,隔夜修了回書。
次日,下書人來到。西門慶親自出來,問了備細。又問:「蔡狀元幾時船到?好預備接他。」那人道:「小人來時,蔡老爹纔辭朝,京中起身。翟爹說,只怕蔡老爹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裏多少只顧借與他。寫書去翟爹那裏,如數補還。」西門慶道:「你多上覆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裏無不奉命。」說畢,命陳經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臨去,交割回書,又與了他五兩路費。那人拜謝,歡喜出門,長行去了。正是:意急欲搖飛虎䩞,心忙抨碎紫花鞭。
看官聽說:當初安忱取中頭甲,被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係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徽宗御筆逼不得已把蔡蘊擢為第一,做了狀元。投在蔡京門下,做了假子,陞秘書省正字,給假省親。
且說月娘家中,使小廝叫了老馮、薛嫂兒,並別的媒人來,吩咐各處打聽,「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兒來說。」不在話下。
一日,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隻,原來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這安進士亦因家貧未續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辭朝還家續親,因此二人同船。來到新河口,來保拿著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拜見,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麵鷄鵝嗄飯鹽醬之類。況且蔡狀元在東京,翟謙已是預先和他說了:「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禮。亦是老爺擡舉,現做理刑官。你到那裏,他必然厚侍。」這蔡狀元牢記在心。見西門慶差人遠來迎接,又饋送如此大禮,心中甚喜。次日到了,就同安進士進城拜西門慶。西門慶已是叫廚子家裏預備下酒席。因在李知縣衙內吃酒,看見有一起蘇州戲子唱的好,問書僮兒,說在南門外磨子營兒那裏住。旋叫了四個來答應。蔡狀元那日封了一端絹帕、一部書、一雙雲履;安進士亦是書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官袍烏紗,先投拜帖進去。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敘禮交拜。家童獻畢贄儀,然後分賓主而坐。
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京師翟雲峰甚是稱道賢公,閥閱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識荊。今得晉拜堂下,為幸多矣。」西門慶答道:「不敢。昨日雲峰書來,具道二位老先生華輈下臨,理當迎接。奈公事所羈,幸為寬恕。」因問:「二位老先生僊鄉、尊號?」蔡狀元道:「學生蔡蘊,本貫滁州之匡廬人也,賤號一泉。僥倖狀元,官拜秘書正字。給假省親,得蒙皇上俞允。不想雲峰先生稱道盛德,拜遲!」安進士道:「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賤號鳳山。現除工部觀政,亦給假還鄉續親。敢問賢公尊號?」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詢之再三,方言:「賤號四泉。累蒙蔡老爺擡舉,雲峰扶持,襲錦衣千戶之職。現任理刑,實為不稱。」蔡狀元道:「賢公抱負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謙。」敘畢禮,就請去花園捲棚內寬衣。蔡狀元辭道:「學生歸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見尊顏,又不遽捨,奈何奈何!」西門慶道:「蒙二公不棄蝸居,伏乞暫駐文旆,少留一飯,以盡芹獻之情。」蔡狀元道:「既是雅情,學生領命。」一面脫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上來。
蔡狀元以目瞻顧西門慶家園池臺館,花木森秀,一望無際。心中大喜,極口稱羨,誇道:「誠乃勝蓬瀛也!」於是擡過棋桌來下棋。西門慶道:「今日有兩個戲子在此伺候,以供燕賞。」安進士道:「在那裏,何不令來一見?」不一時,四個戲子跪下磕頭。蔡狀元問道:「那兩個是生旦?叫甚名字?」於是走向前說道:「小的是裝生的,叫苟子孝;那一個裝旦的,叫周順;一個貼旦,叫袁琰;那一個裝小生的,叫胡慥。」安進士問:「你們是那裏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蘇州人。」安進士道:「你等先妝扮了來,唱個我們聽。」四個戲子下邊妝扮去了。西門慶令後邊取女衣釵梳與他,教書僮也妝扮起來。共三個旦、兩個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記》。大廳正面設兩席,蔡狀元安進士居上,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飲酒中間,唱了一摺下來。安進士看見書僮兒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那裏的?」西門慶道:「此是小价書僮。」安進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蔡狀元又叫別的生旦過來,亦賞酒與他吃。因吩咐:「你唱個〔朝元歌〕『花邊柳邊』。」苟子孝答應,在旁拍手唱道:
「花邊柳邊,簷外晴絲卷。山前水前,馬上東風軟。自歎行蹤,有如蓬轉;盼望家鄉留戀。雁杳魚沉,離愁滿懷,誰與傳日短北堂萱?空勞魂夢牽。(合)洛陽遙遠,幾時得上九重金殿!」
唱了一個,吃畢酒,又唱第二個:
「十載,青燈黃卷。螢窗苦勉旃,雪案費精研。指望榮親,姓揚名顯;試向文場鏖戰。禮樂三千,英雄五百爭後先。快著祖生鞭,行瞻尺五天。(合前)」
安進士令苟子孝:「你們可記的《玉環記》『恩德浩無邊』?」苟子孝答道:「此是〔畫眉序〕,小的記得。」
「恩德浩無邊,父母重逢感非淺。幸終身托與,又與姻緣。風雲際會異日飛騰,鸞鳳配今諧繾綣。(合)料應夫婦非今世,前生玉種藍田。」
書僮兒把酒斟上,拍手唱道:
「弱質始笄年,父母恩深浩如天。報無由媿赧,此心縈牽。鴛鴦配深沐親恩,箕帚婦願夫榮顯。(合前)」
原來安進士杭州人,喜尚南風。見書僮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良久,酒闌上來,西門慶陪他復游花園,向捲棚內下棋。今小廝拿兩桌盒,三十樣都是細巧菓菜、鮮物下酒。蔡狀元道:「學生們初會,不當深擾潭府。天色晚了,告辭罷。」西門慶道:「豈有此理。」因問:「二公此回去,還到船上?」蔡狀元道:「暫借門外永福佛寺寄居。」西門慶道:「如今就門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從者留下一二人答應,餘者都吩咐回去,明日來接,庶可兩盡其情。」蔡狀元道:「賢公雖是愛客之意,其如過擾何?」當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回門外寺裏歇去,明日早拿馬來接。」眾人應諾去了,不在話下。二人在捲棚內下了兩盤棋,子弟唱了兩摺。恐天晚,西門慶與了賞錢,打發去了。止是書僮一人,席前遞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燈,二人出來更衣。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此去學生回鄉省親,路費缺少……」西門慶道:「不勞老先生吩咐,雲峰尊命,一定謹領。」良久,讓二人到花園,「還有一處小亭請看。」把二人一引,轉過粉牆,來到藏春塢,——乃一邊僻靜所。雪洞內裏面曉騰騰掌著燈燭,小琴桌兒早已陳設綺席菓酌之類。床榻依然,琴書瀟灑。從新復飲,書僮在旁歌唱。蔡狀元問道:「大官,你會唱『紅入僊桃』?」書僮道:「此是〔錦堂月〕,小的記的。」蔡狀元道:「既是記的,大官你唱。」於是把酒都斟上。那書僮拿住南腔,拍手唱道:
「紅入僊桃,青歸御柳,鶯啼上林春早。簾卷東風,羅襟曉寒猶峭。喜僊姑書付青鸞,念慈母恩同烏鳥。(合)風光好,但願人景長春,醉游蓬島。」
安進士聽了,喜之不勝。向西門慶稱道:「此子可敬!」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那書僮席前穿著翠袖紅裙,勒著銷金箍兒,高擎玉斝,捧上酒去,又唱道:
「難報母氏劬勞,親恩罔極,只願壽比松喬。定省晨昏,連枝尚有兄嫂。喜春風棠棣聯芳,娛晚景松柏同操。(合前)」
當日飲至夜分,方纔歇息。西門慶藏春塢翡翠軒兩處俱設床帳,鋪陳綾錦被褥,就派書僮玳安兩個小廝答應。西門慶道了安置,回後邊去了。
到次日,蔡狀元安進士跟從人夫轎馬來接。西門慶廳上擺酒伺候;攢盤酒飯,與腳下人吃。教兩個小廝,方盒捧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蔡狀元固辭再三,說道:「但假十數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進士道:「蔡年兄領受,學生不當。」西門慶笑道:「些須微贐,表情而已。老先生榮歸續親,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於是二人俱席上出來謝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氈包內。與西門慶相別,說道:「生輩此去,天各一方,暫違臺教。不日旋京,倘得寸進,自當圖報。」安進士道:「今日相別,何年再得奉接尊顏!」西門慶道:「學生蝸居屈尊,多有褻慢,幸惟情恕!本當遠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過。」送二人到門首,看著上馬而去。正是:博得錦衣歸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兒。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