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繩緣盡再難期,造化無端敢恨誰!
殘淚驚秋和葉落,斷魂隨月到窗遲。
金風拂面思兒處,玉燭成灰墮淚時。
任是肝腸如鐵石,不生悲也自生悲。
話說當日孫雪娥吳銀兒兩個,在旁邊勸解了李瓶兒一回云云,到後邊去了。那潘金蓮見孩子沒了,李瓶兒死了生兒,每日抖擻精神,百般的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只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彈——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兒這邊屋裡分明聽見,不敢聲言,背地裡只是掉淚。著了這暗氣暗惱,又加之煩惱憂戚,漸漸心神恍亂,夢魂顛倒,且每日茶飯都減少了。自從墳上葬埋了官哥兒回來,第二日吳銀兒就家去了。老馮領了十三歲丫頭來,賣與孫雪娥房中使喚,要了五兩銀子,改名翠兒,不在話下。這李瓶兒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重氣,把舊時病症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一遍,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藥越旺。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丰標無復昔時之態矣。正是:肌骨大都無一把,如何禁架許多愁!
一日,九月初旬,天氣淒涼,金風淅淅。李瓶兒夜間獨宿在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思想孩兒,欷歔長歎,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彈的窗欞響。李瓶兒呼喚丫鬟,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靸弓鞋,翻披繡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彷彿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這李瓶兒還捨不的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去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直哭到天明。正是:有情豈不愛,著相自家迷。有詩為證:
纖纖新月照銀屏,人在幽閨欲斷魂。
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
那時來保南京貨船又到了,使了後生王顯上來取單稅銀兩。西門慶這裡寫書,差榮海拿一百兩銀子,又具羊酒金緞禮物謝錢主事,就說:「此船貨過稅,還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鋪面完備,又擇九月初四日開張。就是那日卸貨,連行李共裝二十大車。那日親朋遞菓盒掛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喬大戶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雜耍撮弄;西門慶這裡,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彈唱。甘夥計與韓夥計都在櫃上發賣,一個看銀子,一個講說價錢。崔本專管收生活,不拘經紀、買主進來,讓進去,每人飲酒二杯。西門慶穿大紅,冠帶著。燒罷紙,各親友都遞菓盒,把盞畢,後邊廳上安放十五張桌席;五菓五菜,三湯五割,重新遞酒上坐,鼓樂喧天。那日夏提刑家差人送禮花紅來。西門慶回了禮物,打發去了。在座者有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吳道官、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還有李智、黃四、傅自新等眾夥計主管,並街坊鄰舍,都坐滿了席面。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呂·紅衲襖〕:「混元初生太極」云云。須臾,酒過五巡,食割三道,下邊樂工吹打彈唱,雜耍百戲過去,席上觥籌交錯。當日應伯爵謝希大飛起大鍾來,杯來盞去,飲至日落時分。把眾人打發散了,西門慶只留下吳大舅、沈姨夫、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從新擺上桌席,留後坐。那日新開張,夥計攢帳,就賣了五百餘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晚夕收了鋪面,把甘夥計、韓夥計、傅夥計、崔本、賁四,連陳經濟都邀來到席上飲酒。吹打良久,把吹打樂工打發去了,止留下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
那應伯爵坐了一日,吃的已醉上來。出來前邊解手,叫過李銘,問李銘:「那個扎包髻兒的清俊小優兒,是誰家的?」李銘道:「二爹不知道?」因掩口說道:「他是鄭奉的兄弟鄭春。前日爹在裡邊他家吃酒,請了他姐姐愛月兒了。」伯爵道:「真個?怪道前日上紙送殯都有他!」於是歸到酒席上,向西門慶道:「哥,你又恭喜!又招了小舅子了。」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說。」一面叫過王經來:「斟與你應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吳大舅說道:「老舅,你怎麼說?這鍾罰的我沒名。」西門慶道:「我罰你這狗才一個出位妄言!」那伯爵低頭想了想兒,呵呵笑了,道:「不打緊處,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從來吃不得啞酒,你叫鄭春上來唱個兒我聽,我纔罷了。」當下三個小優,一齊上來彈唱。伯爵令李銘吳惠下去:「不要你兩個。我只要鄭春單彈著箏兒,只唱個小小曲兒我下酒罷。」謝希大叫道:「鄭春,你過來,依著你應二爹唱。」西門慶道:「和花子講過:有一個曲兒吃一鍾酒。」於是玳安旋取了兩個大銀鍾,放在應二面前。那鄭春款按銀箏,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個姐兒十六七,見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牆,春筍彈珠淚。喚梅香,趕他去別處飛。」
鄭春唱了個:「請酒!」伯爵剛纔飲訖,那玳安在旁連忙又斟上一杯酒。鄭春又唱道:
「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䕷架。佯羞整鳳釵,不說昨宵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
伯爵吃過,連忙推與謝希大,說道:「罷,我是成不的,成不的!這兩大鍾,把我就打發的了。」謝希大道:「傻化子,你吃不的,推於我來,我是你家有屄的蠻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兒,少不的是你替。」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個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兒,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讓與你就是了。」西門慶笑令玳安兒:「拿磕瓜來打這賊花子。」那謝希大悄悄向他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兒,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裡,你口裡只恁胡說。」伯爵道:「溫老先兒他斯文人,不管這閒事。」溫秀才道:「二公與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座上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兒,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真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幾均勻,彼此不亂。」西門慶道:「姨夫說的是。」先斟了一杯,與吳大舅起令。吳大舅拿起骰盆兒來,說道:「列位,我行一令,說差了,罰酒一杯。先用一骰,後用兩骰,遇點飲酒:
一,百萬軍中捲白旗;二,天下豪傑少人知;
三,秦王斬了余元帥;四,罵得將軍無馬騎;
五,唬得吾今無口應;六,袞袞街頭脫去衣;
七,皂人頭上無白髮;八,分屍不得帶刀歸;
九,一丸好藥無人點;十,千載終須一撇離。」
吳大舅擲畢,遇有兩點,飲過酒。該沈姨夫起令,說道:「用一骰六擲,遇點飲酒。」說道:
「天象六色地像雙,人數推來中二紅,
三見巫山梅五出,算來能有幾人通?」
當下只遇了個四紅,飲過一杯,過盆與溫秀才。秀才道:「我學生奉令了。遇點要一花名,名下接《四書》一句頂真:
一擲一點紅,紅梅花對白梅花;
二擲並頭蓮,蓮漪戲綵鴛;
三擲三春柳,柳下不整冠;
四擲狀元紅,紅紫不以為褻服;
五擲臘梅花,花迎劍珮星初落;
六擲滿天星,星辰之遠也。」
溫秀才只遇了一鍾酒,該應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行個急口令兒罷:
一個急急腳腳的老小,左手拿著一個黃荳巴斗,右手拿著一條綿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撞著一個黃白花狗,咬著那綿花叉口。那急急腳腳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黃荳巴斗,走向前去打黃白花狗。不知手鬭過那狗,狗鬭過那手?」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賊謅斷了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鬭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誰叫他不拿個棍兒來?我如今抄化子不見了拐棒兒,受狗的氣了!」謝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倒了架,說他是花子。」西門慶道:「該罰他一鍾,不成個令。謝子純,你行罷。」謝希大道:「我這令兒比他更妙。說不過來,罰一鍾:
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打傷騾馬,不知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話我的令不好,你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兒劉大姐就是個騾馬,我就是個破瓦。俺兩個破磨對瘸騾。」謝希大道:「你家那杜蠻婆老淫婦,撒把黑荳只好餵豬拱,狗也不要他!」兩個人鬭了回嘴,每人罰了一鍾。該傅自新行令。傅自新道:「小人行個江湖令,遇點飲酒,先一後二:
一舟二櫓,三人搖出四川河;五音六律,七人齊唱八僊歌。九十春光齊賞玩,十一十二慶元和。」
擲畢,皆不遇。吳大舅道:「總不如傅黟計這個令兒行得切實些。」伯爵道:「太平鍾也該他吃一杯兒。」於是親下席來,斟了一杯與傅自新吃。如今該韓夥計。韓道國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佔先?」西門慶道:「你們行過,等我行罷。」於是韓道國道:「頭一句要天上飛禽,第二句要菓名,第三句要骨牌名,第四句要一官名,俱要貫串,遇點照席飲酒。」說:
「天上飛來一僊鶴,落在園中吃鮮桃,
卻被孤紅拿住了,將去獻與一提學。
天上飛來一鷂鷹,落在園中吃朱櫻,
卻被二姑拿住了,將去獻與一公卿。
天上飛來一老鸛,落在園中吃菱芡,
卻被三綱拿住了,將去獻與一通判。
天上飛來一斑鳩,落在園中吃石榴,
卻被四紅拿住了,將來獻與一戶侯。
天上飛來一錦鷄,落在園中吃苦株,
卻被五嶽拿住了,將來獻與一尚書。
天上飛來一淘鵝,落在園中吃蘋婆,
卻被綠暗拿住了,將來獻與一照磨。」
擲畢,該西門慶擲。西門慶道:「我只擲四擲,遇點飲酒:
六口載成一點霞,不論春色見梅花,
摟抱紅娘親個嘴,拋閃鶯鶯獨自嗟。」
擲到遇紅一句,果然擲出個四來。應伯爵看見,說道:「哥,今年上冬,管情高轉加官,主有慶事。」於是斟了一大杯酒與西門慶,一面喚李銘等三個上來彈唱。頑耍至更闌方散。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看著收了傢伙。派定韓道國、甘夥計、崔本、來保,四人輪流上宿,吩咐仔細門戶,就過那邊去了。一宿晚景不題。
卻說次日,應伯爵領了李智黃四來交銀子,說:「此遭只關了一千四百五六十兩銀子,不夠還人,只挪了這三百五十兩銀子與老爹。等下遭銀子關出來再找完,不敢遲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說了兩句羙言。西門慶把銀子教陳經濟來拿天平兌收明白,打發去了。銀子還擺在桌上。西門慶因問伯爵道:「常二哥說,他房子尋下了,前後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就賣了。他來對我說,正值小兒病重了,我心裡正亂著哩,打發他去了。不知他對你說來不曾?」伯爵道:「他對我說來。我說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亂亂的,有甚麼心緒和你說話?你且休回那房主兒,等我見哥替你提就是了。」西門慶聽了,便道:「也罷,你吃了飯,拿一封五十兩銀子,今日是個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來罷。剩下的,教常二哥門面開個小本鋪兒,月間賺的幾錢銀子兒,夠他兩口兒盤攪過來就是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顧他了。」不一時,放桌兒,擺上飯來。西門慶陪他吃了飯,道:「我不留你。你拿了這銀子去,替他幹幹這勾當去罷。」伯爵道:「你這裡還教個大官,和我兩個拿這銀子去。」西門慶道:「沒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爵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還有小事去。實和哥說,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禮兒去,他使小廝來,請我後晌坐坐,我不得來回你。教個大官兒跟了去,成了房子,我教大官兒好來回你。」說罷,西門慶道:「若是恁說,教王經跟了你去罷。」一面叫了王經,跟伯爵去了。
到了常時節家,常時節正在家。見伯爵至,讓進裡面坐。伯爵拿出銀子來與常時節看,說:「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閒,杜三哥請我吃酒。我如今了畢你的事,我方纔得去。所以叫大官兒跟了我來,成了房子,我不回他爹話去,教他回回便了。」常時節連忙叫渾家快看茶來,說道:「哥的盛情,誰肯!」一面吃畢茶,叫了房中人來,同到新市街,兌與賣主銀子,寫立房契。伯爵吩咐與王經,歸家回西門慶話。剩的銀,教與常時節收了。他便與常時節作別,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門慶看了文契,還使王經:「送與你常二叔收了。」不在話下。正是:
求人需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一切萬般皆下品,誰知陰德是良圖。
正是:三光有影遺誰翳?萬事無根只自生。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夢梅館本金瓶梅詞話卷之七
日落水流西復東,春風不盡折何窮。
巫娥廟裡低含雨,宋玉門前斜帶風。
莫將榆莢共爭翠,深感杏花相映紅。
灞上漢南千萬樹,幾人游宦別離中。
話說孟玉樓和潘金蓮,在門首打發磨鏡叟去了。忽見從東一人帶著大帽眼紗,騎著騾子,走得甚急,逕到門首下來。慌的兩個婦人往後走不迭。落後揭開眼紗,卻是韓夥計來家了。平安忙問道:「貨車到了不曾?」韓道國道:「貨車進城了。稟問老爹,卸在那裡?」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爺府裡吃酒去了。收拾了,教卸在對門樓上哩。你老人家請進裡邊去。」不一時,陳經濟出來,陪韓道國入後邊見了月娘。出來廳上,拂去塵土,把行李搭褳教王經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發出飯來,與他吃了。不一時,貨車纔到。經濟拿鑰匙開了那邊樓上門,就有卸車的小腳子領籌搬運,貨一箱箱堆卸在樓上。十大車緞貨,連家用酒米,直卸到掌燈時分。崔本也來幫扶照管。堆卸完畢,查數鎖門,貼上封皮,打發小腳錢出門。早有玳安往守備府報西門慶去了。西門慶聽見家中卸貨,吃了幾鍾酒,約掌燈以後就來家。韓夥計等著見了,在廳上坐的,悉把前後往回事說了一遍。西門慶因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韓道國道:「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緞箱兩箱併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櫃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錢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因說:「到明日,少不的重重買一分禮,謝那錢老爹!」於是吩咐陳經濟陪韓夥計崔大哥坐,後邊拿菜出來,留吃了一回酒,方纔各散回家。
王六兒聽見韓道國來了,王經替他馱行李搭褳來家,連忙接了行李,因問:「你姐夫來了麼?」王經道:「俺姐夫看著卸行李,還等著見俺爹纔來哩。」這婦人吩咐丫頭春香錦兒,伺候下好茶好飯。等的晚上韓道國到家,拜了家堂,脫了衣裳,淨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訴離情一遍。韓道國悉把買賣得意一節,告訴老婆。老婆又見搭褳內沉沉重重,許多銀兩,因問他;替己又帶了一二百兩貨物酒米,卸在門外店裡,慢慢發賣了銀子來家。老婆滿心歡喜道:「聽見王經說,又尋了個甘夥計做賣手,咱們和崔大哥與他同分利錢使,這個又好了。到出月開舖子。」韓道國道:「這裡使著了人做賣手,南邊還少個人立莊置貨。老爹一定還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貨材料,自古能者多勞。你若不會做買賣,那老爹托你麼?常言:不將辛苦藝,難得世人財。你外邊走上三年,……你若懶得去,等我對老爹說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兒打外,你便在家賣貨就是了。」韓道國道:「外邊走熟了,也罷了。」老婆道:「可又來,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閑。」說畢,擺上酒來,夫婦二人飲了幾杯闊別之酒,收拾就寢。是夜歡娛無度,不必用說。次日卻是八月初一日,韓道國早到。西門慶教同崔本甘夥計在房子內看著收卸磚瓦木石,收拾裝修土庫,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卸完貨物,家中無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鄭愛月兒家去。暗暗使玳安兒送了三兩銀子、一套紗衣服與他。鄭家鴇子聽見西門老爹來請他家姐兒,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連忙收了禮物,沒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頂上老爹,就說他姐兒兩個都在家裡伺候老爹。請老爹早些兒下降。」玳安走來家中書房內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約午後時分,吩咐玳安收拾著涼轎,頭上戴著坡巾,身上穿青緯羅暗補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出房子,看了一回裝修土庫,然後起身。坐上涼轎,放下斑竹簾來,琴童玳安跟隨,留王經在家,止著春鴻背著直袋,逕往院中鄭月兒家來。正是:
天僊執手整香羅,入午光涵雪一窩。
不獨桃源能問渡,卻來月窟伴嫦娥。
卻說鄭愛香兒頭戴著銀絲䯼髻,梅花鈿兒,周圍金纍絲簪兒,打扮的粉面油頭,花容月貌;上著藕絲裳,下著湘紋裙,見西門慶到,笑吟吟在半門裡首迎接進去。到於明間客位,道了萬福。西門慶坐下,就吩咐小廝琴童:「把轎回了家去,晚夕騎馬來接。」琴童跟轎家去不題,止留玳安和春鴻兩個伺候。良久,只見鴇子出來拜見,說道:「外日姐兒在宅內多有打攪。老爹家中悶的慌,來這裡自恁散心走走罷了,如何多計較又見賜將禮來?又多謝與姐兒的衣服。」西門慶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認王皇親家了!」鴇子道:「俺們如今還怪董嬌兒和李桂兒。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們都有了禮,只俺們姐兒沒有。若早知時,也不答應王皇親家唱,先往老爹宅裡去了。老爹那裡叫唱在後,咱姐兒纔待收拾起身,只見王家人來,把姐兒的衣包拿的去。落後老爹那裡又差了人來,他哥子鄭奉又說:『你若不去,一時老爹動意,怒了。』慌的老身背著王家人,連忙攛掇姐兒,打後門起身上轎去了。」西門慶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已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說的就惱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語,不做喜歡,端的是怎的說?」鴇子道:「小行貨子家,自從梳弄了,那裡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內,見人多,不知唬的怎樣的。他從小是恁不出語,嬌養慣了。你看,甚時候纔起來!老身該催促了幾遍,說:『老爹今日來,你早些起來收拾了罷。』他不依,還睡到這早晚。」不一時,丫鬟拿茶上來,鄭愛香兒向前遞了茶,吃了。鴇子道:「請老爹到後邊坐罷。」原來鄭愛香兒家,門面四間,到底五層房子。轉過軟壁,就是竹槍籬,三間大院子,兩邊四間廂房。上首一明兩暗,三間正房,就是鄭愛月兒的房。——他姐姐愛香兒的房,在後邊第四層住。——但見簾櫳香靄,進入明間內,供養著一軸海潮觀音;兩旁掛四軸羙人,按春夏秋冬: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上面掛著一聯:「捲簾邀月入,諧瑟待雲來。」上首列四張東坡椅,兩邊安二條琴光漆春凳。西門慶坐下,看見上面楷書「愛月軒」三字。
坐了半日,忽聽簾櫳響處,鄭愛月兒出來:不戴䯼髻,頭上挽著一窩絲杭州攢,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烏雲,露著四鬢,雲鬢堆縱,猶若輕煙密霧;都用飛金巧貼,帶著翠梅花鈿兒,周圍金纍絲簪兒齊插,後鬢鳳釵半卸;耳邊帶著紫瑛石墜子;上著白藕絲對衿僊裳,下穿紫綃翠紋裙,腳下露一雙紅鴛鳳嘴,胸前搖琱璫寶玉玲瓏。正面貼三顆翠面花兒,越顯那芙蓉粉面;四周圍香風縹緲,偏相襯楊柳纖腰。正是:若非道子觀音畫,定然延壽羙人圖。望上不當不正,與西門慶道了萬福,就用灑金扇兒掩著粉臉,坐在傍邊。西門慶注目停視,比初見時節兒越發齊整。不覺心搖目蕩,不能禁止。不一時,丫鬟又拿一道茶來。這粉頭輕搖羅袖,微露春纖,取一鍾茶過來,抹去盞邊水漬,雙手遞與西門慶。然後與愛香各取一鍾相陪。吃畢,收下盞托去,請寬衣服房裡坐。西門慶叫玳安上來,把上蓋青紗衣寬了,搭在椅子上,進入粉頭房中。但見:
瑤窗以素紗罩,淡月半浸;繡幕以夜明懸,祥光高燦。正面黑漆縷金床,床上帳懸繡錦,褥隱華裀;旁設褆紅小几,几上博山小篆,靄沉檀香。文錦囊掛樓鼻壁上,像窯瓶插紫筍其中。床前設兩張繡墊矮椅,旁邊放一對鮫綃錦帨。雲母屏,模寫淡濃之筆;鴛鴦榻,高閣古今之書。
西門慶坐下,但覺異香襲人,極其清雅,真所謂神僊洞府,人跡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話之間,語言調笑之際,只見丫鬟進來安放桌兒。四個小翠碟兒,都是精製銀絲細菜,割切香芹,鱘絲、鰉鮓、鳳脯、鸞羹。然後拿上兩筯賽團圓、如明月、薄如紙、白如雪、香甜羙口、酥油和蜜餞麻椒鹽荷花細餅。鄭愛香兒與鄭愛月兒親手楝攢各樣菜蔬肉絲,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兒內,遞與西門慶吃。旁邊燒金翡翠甌兒,斟上苦艷艷桂花木樨茶。須臾,姊妹二人陪吃了餅,收下傢伙去。揩抹桌席,鋪茜紅氈條,床几上取了一個沉香雕漆匣,內盛象牙牌三十二扇,兩個與西門慶抹牌。當下西門慶出了個天地分——劍行十道,那愛香兒出了個地牌——花開蝶滿枝,那愛月兒出了個人牌——搭梯望月。須臾收過去,擺上酒來。但見盤堆異菓,酒泛金波。桌上無非是鵝鴨鷄蹄,烹龍炮鳳。珍菓人間少有,佳餚天上無雙。正是: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鴛鴦杯,翡翠盞,飲玉液,泛瓊漿。姊妹二人遞上酒去,在旁箏排雁柱,款跨鮫綃,當下鄭愛香兒彈箏,愛月兒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來」。端的詞出佳人口,有裂石遶梁之聲。唱畢,又是十二碟菓仁減碟,細巧品類。姊妹兩個,促席而坐,拿骰盆兒,二十個骰兒,與西門慶搶紅猜枚。
飲夠多時,鄭愛香兒推更衣出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著西門慶吃酒。先是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綾雙欄子汗巾兒,上一頭栓著三事挑牙兒,一頭束著金穿心盒兒。鄭愛月兒只道是香茶,便要打開。西門慶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補藥。我的香茶不放在這裡面,只用紙包兒包著。」於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餅兒,遞與他。那月兒不信,還伸手往他這邊袖子裡掏。又掏出個紫縐紗汗巾兒,上栓著一副揀金挑牙兒,拿在手中觀看,甚是可愛。說道:「我見桂姐和吳銀兒都拿著這樣汗巾兒,原來是你與他的。」西門慶道:「是我揚州船上帶來的。不是我與他,誰與他的?你若愛,與了你罷。到明日,再送一副與你姐姐。」說畢,西門慶就著鍾兒裡酒,把穿心盒兒內藥吃了一服。把粉頭摟在懷中,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無所不至。西門慶又舒手向他身上摸弄他香乳兒,緊緊就就,賽麻團滑膩。一面攤開衫兒觀看,白馥馥猶如瑩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輒起,腰間那話,突然而興。解開褲帶,令他纖手籠揝。粉頭見其偉長粗大,唬的吐舌害怕。雙手摟定西門慶脖心,說道:「我的親親,你我今日初會,將就我,只放半截兒罷;若都放進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藥養的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兒的,紅赤赤、紫漒漒,好呵磣人子!」西門慶笑道:「我的兒,你下去替我品品。」愛月兒道:「慌怎的,往後日子多如樹葉兒。今日初會,人生面不熟。再來,等我替你品。」說畢,西門慶欲與他媾歡。愛月兒道:「你不吃酒了?」西門慶道:「我不吃了,咱睡罷。」愛月兒便叫丫鬟把酒桌擡過一邊,與西門慶脫靴,打發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熏籠內。他便就往後邊更衣澡牝去了。西門慶脫靴時,還賞了丫頭一塊銀子。良久婦人進房,問西門慶:「你喫茶不吃?」西門慶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門,放下綾綃來,將絹兒安在褥下,解衣上床。兩個枕上鴛鴦,被中鸂鶒。西門慶見粉頭脫了衣裳,肌膚纖細,牝淨無毛,猶如白麵蒸餅一般,柔嫩可愛。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誠為軟玉溫香,千金難買。於是把他兩隻白生生銀條般嫩腿兒,來夾在兩邊腰眼間。那話上使了托子,向花心裡頂入。龜頭昂大,濡攪半晌,方纔沒稜。那鄭月兒把眉頭縐在一處兒,兩手攀閣在枕上,隱忍難挨,朦朧著星眼,低聲說道:「今日你饒了鄭月兒罷。」西門慶於是扛起他兩隻金蓮於肩膀上,肆行抽送,不勝歡娛。正是:得多少春點碧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有詩為證:
帶雨籠煙匝樹奇,妖嬈身勢似難支。
紅推西國無雙色,春占河陽第一枝。
濃艷正宜吟鄭子,功夫何用寫王維。
含情慾把芳心束,留住東風不放歸。
當下西門慶與鄭愛月兒留戀至三更方纔回家。到次日,吳月娘打發他往衙門中去了,和玉樓金蓮李嬌兒都在上房坐的。只見玳安進來上房取尺頭匣兒,往夏提刑家送生日禮去:四樣鮮餚,一罈酒,一疋金緞。月娘因問玳安:「你爹昨日坐轎子往誰家吃酒,吃到那早晚纔來家?想必又在韓道國家,望他那老婆去來?原來賊囚根子成日只瞞著我,背地替他幹這等繭兒!」玳安止道:「不是。他漢子來家,爹怎好去的。」月娘道:「不是那裡,卻是誰家?」那玳安又不說,只是笑。取了緞匣,送禮去了。潘金蓮道:「娘,你不消問這賊囚根子,他也不肯實說。我聽見說蠻小廝昨日也跟他爹去來。你只叫了蠻小廝來問他就是了。」一面把春鴻叫到跟前。金蓮問:「你昨日跟了你爹轎子去,在誰家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實說,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鴻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說就是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個,跟俺爹從一座大門樓進去,轉了幾條街巷,到個人家,只半截門兒,都用鋸齒兒鑲了。門裡立著個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蓮聽見笑了,說道:「囚根子,一個院裡半門子也認不的了,趕著粉頭叫娘娘起來!」金蓮問道:「那個娘娘怎麼模樣?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我不認的他。生的像菩薩樣,也像娘們頭上戴著這個假殼。進入裡面,一個年老白頭的阿婆出來,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後請到大後邊,竹籬笆進去,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來,不戴假殼。生的銀盆臉,瓜子面,搽的嘴唇紅紅的,陪著俺爹吃酒。」金蓮道:「你們都在那裡坐來?」春鴻道:「我和俺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裡,陪著俺們吃酒並肉兜子來。」把月娘玉樓笑的了不得。因問道:「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那一個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樓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來摸到他家去了!」李嬌兒道:「俺家沒半門子,也沒竹槍籬。」金蓮道:「只怕你不知道。你家新安的半門子是的。」問了一回,西門慶來家,往夏提刑家拜壽去了。
卻說潘金蓮,房中養活的一隻白獅子貓兒,渾身純白,只額兒上帶龜背一道黑,名喚「雪裡送炭」,又名「雪獅子」。又善會口啣汗巾兒,拾扇兒。西門慶不在房中,婦人晚夕常抱著他在被窩裡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婦人吃飯,常蹲在肩上餵他飯,呼之即至,揮之即去。婦人常喚他是「雪賊」。每日不吃牛肝乾魚,只吃生肉半斤,調養得十分肥壯,毛內可藏一鷄蛋。甚是愛惜他,終日抱在膝上摸弄。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兒官哥兒平昔怕貓,尋常無人處,在房裡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也是合當有事,官哥兒心中不自在,連日吃劉婆子藥,略覺好些。李瓶兒與他穿上紅緞衫兒,安頓在外間炕上,鋪著小褥子兒頑耍。迎春守著,奶子便在旁拿著碗吃飯。不料金蓮房中這雪獅子,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餵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撲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嚥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被風搐起來。慌的奶子丟下飯碗,摟抱在懷,只顧唾噦,與他收驚。那貓還來趕著他要撾,被迎春打出外邊去了。
如意兒實承望孩子搐過一陣好了。誰想只顧常連,一陣不了一陣搐起來。李瓶兒人在後邊。一面使迎春:「後邊請娘去!哥兒不好了,風搐著哩,叫娘快來!」那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正是驚損六葉連肝肺,唬壞三毛七孔心,連月娘慌的兩步做一步走,逕撲到房中。見孩子搐的兩隻眼直往上吊,通不見黑眼睛珠兒,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猶如小鷄叫,手足皆動。一見,心中猶如刀割槍刺一般,連忙摟抱起來,臉搵著他嘴兒,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兒,怎麼的搐起來!」迎春與奶子悉把被五娘房裡貓所唬一節說了。那李瓶兒越發哭起來,說道:「我的哥哥,你緊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當脫不了打這條路兒去了!」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面叫將金蓮來問他說:「是你屋裡的貓唬了孩子?」金蓮問:「是誰說的?」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說來。」金蓮道:「你看這老婆子這等張睛!俺貓在屋裡好好兒的臥著不是?你們亂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沒的賴人起來。爪兒只揀軟處捏,俺們這屋裡是好纏的!」月娘道:「他的貓,怎得來這屋裡?」迎春道:「每常也來這邊屋裡走跳。」那金蓮接過來道:「早是你說,每常怎的不撾他?可可今日兒就撾起來?你這丫頭,也跟著他恁張眉瞪眼兒六說白道的!將就些兒罷了,怎的要把弓兒扯滿了,可可兒俺們是恁沒時運來!」於是使性子抽身往房裡去了。
看官聽說:常言道,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這潘金蓮平日見李瓶兒從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每日爭姘競寵,心中常懷嫉妒不平之氣。今日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早先知。
休道眼前無報應,古往今來放過誰?
月娘眾人見孩子只顧搐起來,一面熬薑湯灌他,一面使來安兒快叫劉婆去。不一時,劉婆子來到,看了脈息,只顧跌腳,說道:「此遭驚唬重了,是驚風,難得過來。」急令快熬燈心薄荷金銀湯,取出一丸金箔丸來,向鍾兒內研化。見牙關緊閉,月娘連忙拔下金簪兒來,撬開口,灌下去。劉婆道:「過得來便罷,如過不來,告過主家奶奶,必須要灸幾蘸纔好。」月娘道:「誰敢耽?必須還等他爹來,問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來家吆喝。」李瓶兒道:「大娘,救他命罷!若等來家,只恐遲了。若是他爹罵,等我承當就是了。」月娘道:「孩兒是你的孩兒,隨你灸,我不敢張主。」當下劉婆子把官哥兒眉攢脖根兩手關尺並心口,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時分,西門慶來家,還不醒。那劉婆見西門慶來家,月娘與了他五錢銀子藥錢,一溜煙從夾道內出去了。西門慶歸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風搐不好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連忙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問:「孩兒怎的風搐起來?」李瓶兒滿眼落淚,只是不言語。問丫頭奶子,都不敢說。西門慶又見官哥兒手上皮兒去了,灸的滿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後邊問月娘。月娘隱瞞不住,只得把金蓮房中貓驚唬之事說了:「劉婆子剛纔看,說是急驚風。若不針灸,難過得來。若等你來,又恐怕遲了。他娘母子主張,教他灸了孩兒身上五蘸。纔放下他睡了,這半日還未醒。」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三屍暴跳,五臟氣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直走到潘金蓮房中,不由分說,尋著貓,提溜著腳,走向穿廊,望石臺基輪起來只一摔,只聽響亮一聲,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正是:不在陽間擒鼠耗,卻歸陰府作狸僊。那潘金蓮見他拿出貓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風紋也不動。待西門慶出了門,口裡喃喃吶吶罵道:「賊作死的強盜,把人裝出去殺了纔是好漢!一個貓兒礙著你𠳹屎,凶神也似走的來摔死了。他到陰司裡,明日還問你要命,你慌怎的!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
這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因說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生看著孩兒,怎的教貓唬了他,把他手也撾了?又信劉婆子那老淫婦,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樣的!若好便罷;不好,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裡,與他個兩拶!」李瓶兒道:「你看孩兒緊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樣的。孝順是醫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當下李瓶兒只指望孩兒好來,不料被艾火把風灸返於內,變為慢風。內裡抽搐的腸肚兒皆動,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兒慌了,到處求神問卜打卦,皆有凶無吉。月娘瞞著西門慶,又請劉婆子來家跳神。又請小兒科太醫來看,卻用接鼻散試之。「若吹在鼻孔內打噴嚏還看得;若無噴嚏出來,則看陰騭守他罷了。」於是吹下去,茫然無知,並無一個噴嚏出來。越發晝夜守著哭涕不止,連飲食都減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將近,月娘因他不好,連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親戚內眷就送禮來,也不請。家中止有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大師父來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兩個在印經處爭分錢不平,又使性兒,彼此互相揭調。十四日賁四同薛姑子催討,將經卷挑將來,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兒又與了一弔錢買紙馬香燭,十五日同陳經濟早往岳廟裡進香紙。把經來看著都散施盡了,走來回李瓶兒話。喬大戶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兒來看。又舉薦了一個看小兒的鮑太醫來看,說道:「這個變成天弔客忤,治不得了。」白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灌下藥去也不受,還吐出來了。只是把眼合著,口中咬的牙格支支響。李瓶兒通衣不解帶,晝夜只摟在懷中,眼淚不幹的只是哭。西門慶也不往那裡去,每日衙門中來家,就進來看孩兒。
那時正值八月下旬天氣。李瓶兒守著官哥兒睡在床上。桌上點著銀燈。丫鬟養娘都睡熟了。覷著滿窗月色,更漏沉沉,見那孩兒只是昏昏不省人事,一向愁腸萬結,離思千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來愁腸磕睡多。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鴈聲嘹喨,孤眠才子夢魂驚;蛩韻淒涼,獨宿佳人情緒苦。譙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敲;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簷前叮噹鐵馬,敲碎仕女情懷;銀臺上閃爍燈光,偏照佳人長歎。一心只想孩兒好,誰料愁來怪夢多。
當下李瓶兒臥在床上,似睡不睡,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花子虛一頓,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醒來,手裡扯著卻是官哥兒的衣衫袖子。連噦了幾口道:「怪哉,怪哉!」一聽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這李瓶兒唬的渾身冷汗,毛髮皆豎起來。到次日西門慶進房來,把夢中之事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知道他死到那裡去了!此是你夢想舊境。只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你休害怕,如今我使小廝拿轎子接了吳銀兒,晚夕來與你做伴兒;再把老馮叫來,伏侍你兩個。」玳安打院裡接了吳銀兒來。
那消到日西時分,那官哥兒在奶子懷裡,只搐氣兒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兒:「娘,你來看,哥哥這黑眼睛珠兒只往上翻。口裡氣兒,只有出來的,沒有進去的!」這李瓶兒走來,抱到懷中,一面哭起來,叫丫頭:「快請你爹去,你說孩子待斷氣也!」可好常時節又走來說話,告訴「房子兒尋下了,門面兩間二層,大小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西門慶聽見後邊官哥兒重了,就打發常時節起身,說:「我不送你罷!改日我使人拿銀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兒房中。月娘眾人連吳銀兒大妗子都在房裡瞧著。那孩子在他娘懷裡,把嘴一口口搐氣兒。西門慶不忍看他,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只長吁短歎。那消半盞茶時,官哥兒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時八月廿三日申時也,只活了一年零兩個月。閤家大小,放聲號哭。
那李瓶兒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半日方纔甦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兒,心疼殺我了!寧可我同你一答兒裡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上了!我的拋閃殺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兒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動不得。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乾淨,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蓆被褥擡出去那裡挺放。那李瓶兒躺在孩兒身上,兩手摟抱著,那裡肯放。口口聲聲直叫:「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摘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費辛苦,乾生受一場,再不得見你了,我的心肝!」月娘眾人哭了一回,在旁勸他不住。西門慶走來,見他把臉抓破了,滾的寶髻鬅鬆,烏雲散亂,便道:「你看蠻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乾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不完?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如今擡出去,好叫小廝請陰陽來看。那是甚麼時候?」月娘道:「這個也有申時前後。」玉樓道:「我頭裡怎麼說來,他管情還等他這個時候纔回去。原是申時生,還是申時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圓圓的一年零兩個月。」李瓶兒見小廝們伺候兩旁要擡他,又哭了。說道:「慌擡他出去怎麼的?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的。」叫了一聲:「我的兒嚛,你教我怎生割捨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頭又撞倒在地下,放聲哭道,有〔山坡羊〕為證:
「叫一聲,青天你,如何坑陷了奴性命!叫一聲我的嬌兒呵,恨不的一聲兒就要把你叫應!也是前緣前世那世裡少欠下你冤家債不了,輪著我今生今世為你眼淚也拋流不盡。每日家吊膽提心,費殺了我心!從來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蒼天如何恁不睜眼?非是你無緣,必是我那些兒薄倖。撇的我四不著地樹倒無陰來呵,竹籃打水勞而無功。叫了一聲痛腸的嬌生,奴情願和你陰靈路上一處兒行!」
當下李瓶兒哭了一回,把官哥兒擡出停在西廂房內。月娘向西門慶計較:「還對親家那裡,並他師父廟裡說聲去。」西門慶道:「他師父廟裡明早去罷。」一面使玳安往喬大戶家說了。一面使人請了徐陰陽來批書。又拿出十兩銀子與賁四,教他快擡了一付平頭杉板,令匠人隨即趲造了一具小棺槨兒,就要入殮。喬宅那裡一聞來報,隨即喬大戶娘子就坐轎子來,進門就哭。月娘眾人都陪著大哭了一場,告訴前事一遍。不一時請了陰陽徐先生來到,看了說道:「哥兒還是正申時永逝。」月娘吩咐出來,教與他看看黑書。徐先生掐指尋紋,又檢閱了陰陽秘書,瞧了一回,說道:「哥兒生時八字,生於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時,卒於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時,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喪,本家卻要忌忌哭聲。親人不忌。入殮之時,蛇龍鼠兔四生人避之則吉。又黑書上云:『壬子日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他前生曾在袞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刀奪人財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親,橫事牽連,遭氣寒之疾,久臥床蓆,穢污而亡。今生為小兒,亦患風癇之疾。十日前被六畜驚去魂魄,又犯土司太歲,先亡攝去魂,死托生往鄭州王家為男子,後作千戶,壽六十八歲而終。」須臾,徐先生看了黑書:「請問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門慶道:「明日如何出得去!三日念了經,到五日出去,墳上埋了罷。」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閤家本命都不犯。宣正午時掩土。」批畢書,一面就收拾入殮,已有三更天氣。李瓶兒哭著往房中尋出他幾件小道衣道髻鞋襪之類,替他安放在棺槨內。釘了長命釘,閤家大小又哭了一場,打發陰陽去了。
次日,西門慶亂著,也沒往衙門中去。夏提刑打聽得知,早晨衙門散時,就來弔問,致賻慰懷。又差人對吳道官廟裡說知。到三日,請報恩寺八眾僧人在家誦經。吳道官廟裡並喬大戶家,俱備折桌三牲來祭奠。吳大舅、沈姨夫,門外韓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桌來燒紙。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時節、韓道國、甘出身、賁地傳、李智、黃四,都鬭了分資,晚夕來與西門慶伴宿。打發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兒靈前祭畢。然後西門慶在大廳上放桌席,管待眾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吳銀兒並鄭月兒三家都有人情來上紙。
李瓶兒思想官哥兒,每日黃懨懨,連茶飯兒都懶待吃。提起來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啞了。西門慶怕他思想孩兒,尋了拙智,白日裡吩咐奶子丫鬟和吳銀兒相伴他,不離左右。晚夕西門慶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勸。薛姑子夜間又替他念《楞嚴經》、《解冤咒》,勸他:「休要哭了,經上不說的好,改頭換面輪迴去,來世機緣莫想他。當世他不是你的兒女,都是宿世冤家債主,托生來,化財化物,騙劫財物。或一歲而亡,二歲而亡,三六九歲而亡。一日一夜,萬死萬生。《陀羅經》上不說的好:昔日有一婦人,常持《佛頂心陀羅經》,日以供養不缺。乃於三生之前,曾置毒藥殺害他命。此冤家不曾離於前後,欲求方便,致殺其母。遂以托蔭此身,向母胎中,抱母心肝,令母至生產之時,分解不得,萬死千生。及至生產下來,端正如法。不過兩歲,即便身亡。母思憶之,痛切號哭。遂即把他孩兒,拋向水中。如是三遍,托蔭此身,向母腹中,欲求方便,致殺其母。至第三遍,准前得生,向母胎中,百千計較,抱母心肝,令其母千生萬死,悶絕叫喚。准前得生下,特地端嚴,相貌具足。不過兩歲,又以身亡,母既見之,不覺放聲大哭。是何惡業因緣?准前抱孩兒直至江邊,已經數時,不忍拋棄。感得觀世音菩薩遂化作一僧,身披百衲,直至江邊。乃謂此婦人曰:『不用啼哭。此非是你男女,是你三生前冤家,三度托生,欲殺母不得。為緣你常持誦《佛頂心陀羅經》,並供養不缺,故殺汝不得。若你要見這冤家,但隨貧僧手指看之。』道罷,以神通力一指,其兒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報言:『緣汝曾殺我來,我今故來報冤。蓋緣汝有大道心,常持《佛頂心陀羅經》,善神日夜擁護,所以殺汝不得。我已蒙觀世音菩薩受度了,從今永不與汝為冤。』道畢,沉水中不見。此女人兩淚交流,禮拜菩薩。歸家益修善事,後壽至九十七歲而終,轉女成男。不該我貧僧說,今你這兒子,必是宿世冤家,托來你蔭下,化物化財,要惱害你身。為緣你供養修持,即時捨了此經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投害你不得,今此離身,到明日再生下來纔是你兒女。」這李瓶兒聽了,終是愛緣不斷。但提起來,輒流涕不止。
須臾過了五日光景,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紅銷金棺輿,旛幢雲蓋,玉梅雪柳圍隨,前首大紅銘旌,題著「西門塚男之柩」。吳道官廟裡,又差了十二眾青衣小道童兒來,遶棺轉咒生神玉章,動清樂送殯。眾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走至大街東口,將及門上,纔上頭口。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慟,不叫他去。只是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大姐,家裡五頂轎子,陪喬親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姐、鄭月兒、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往山頭去。留下孫雪娥、吳銀兒,並個姑子在家,與李瓶兒做伴兒。那李瓶兒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趕著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只叫:「不來家虧心的兒嚛!」叫的連聲氣破了。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慌了吳銀兒與孫雪娥,向前搊扶起來,勸歸後邊去了。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一面想將起來,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山坡羊〕前腔為證:
「進房來,四下靜,由不的我悄歎。想嬌兒,哭的我肝腸兒氣斷。想著生下你來我受盡了千辛萬苦,說不的偎乾就濕,成日把你耽心兒來看。教人氣破了心腸,和我兩個結冤。實承望你與我做主兒,團圓久遠。誰知道天無眼又把你殘生喪了,撇的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明知我不久也命喪在黃泉來呵,咱娘兒兩個鬼門關上一處兒眠。叫了一聲我嬌嬌的心肝!皆因是前世裡無緣,你今生壽短!」
那吳銀兒在旁,一面拉著他手,勸說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拋閃了你去了,那裡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歎,休要只顧煩惱了。」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裡牆有縫,壁有眼,俺們不好說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誰不知他氣不忿你養這孩子?若果是他害了哥哥,來世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不止你,我也被他話埋了幾遭哩!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裡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早是前者你們都知道,漢子等閒不到我後邊。到了一遭兒,你看背地都亂唧喳成一塊。對著他姐兒們說我長道我短。那個紙包兒裡包著哩!俺們也不言語,每日洗著眼兒看著他。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死哩!」李瓶兒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裡,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他也爭執不得了,隨他罷!」正說著,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話,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只怕往後爹和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裡投奔?」李瓶兒見他這般說,又心中傷痛起來,說:「我有那冤家在一日佔用他一日,他豈有此話說?」便道:「怪老婆,你放心,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總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往後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兒小姐來,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的是些甚麼?」那如意兒方纔不言語了。這李瓶兒良久又悲慟哭起來。前腔:
「想嬌兒,想的我,無顛無倒。盼嬌兒,除非是夢兒中來到。白日裡睹物傷情如刀剜了肺腑,到晚間睡醒來,再不見你在我這懷兒裡抱,由不的珍珠望下拋!你再不來在描金床兒上睡著頑耍,你再不來在我手掌兒上引笑。你再不來相靠著我胸膛兒來呵,生把這熱突突心肝割上一刀。奴為你乾生受枉費了徒勞,稱願了別人,撇的我無有個下梢!」
雪娥與吳銀兒兩個在旁解勸了一回,說道:「你肚中吃了些甚麼兒,這般只顧哭不完!」一面繡春後邊拿了飯來,擺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兒怎生嚥得下去?只吃了半甌兒,就丟下不吃了。
西門慶在墳上,教徐先生畫了穴,把官哥兒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懷中,抱孫葬了。那日喬大戶山頭,並眾親戚,都有祭祀。就在新蓋捲棚管待,飲酒一日。來家,李瓶兒與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著頭,又哭了,向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短命死了。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門寡,勞而無功。親家休要笑話。」那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兒們各人壽數,誰人保得後來的事!常言:先親後不改。親家們又不老,往後愁沒子孫?須得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說畢,作辭回家去了。西門慶在前廳教徐先生灑掃,各門上都貼辟非黃符,「死者煞高三丈,向東北方而去,遇日游神冲回,不出,斬之則吉。親人勿避。」西門慶拿出一疋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兒的戲耍對象都還在跟前,恐怕李瓶兒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拿到後邊去了。正是:
思想嬌兒晝夜啼,寸心如割命懸絲。
世間萬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離。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繡幃寂寂思懨懨,萬種新愁日夜添。
一雁叫群秋度塞,亂蛩吟苦月當簷。
藍橋失路悲紅線,金屋無人下翠簾。
何似湘江江上竹,至今猶被淚痕沾。
話說當日西門慶前廳陪親朋飲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裡來。雪娥正顧竃上看收拾傢伙。聽見西門慶往後邊去,慌的兩步做一步走。先前郁大姐正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攛掇他往月娘炕屋裡和玉簫小玉一處睡去了。原來孫雪娥在後邊,也住著一明兩暗三間房,一間床房,一間炕房。西門慶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聽見今日進來,連忙向前替西門慶接了衣服,安頓中間椅子上坐的。一面在房中揩抹涼蓆,收拾床鋪,熏香澡牝。走來遞茶與西門慶吃了,攙扶進房中,上床脫靴解帶,打發安歇。一宿無話。
到次日廿八,乃西門慶正生日。剛燒畢紙,只見韓道國後生胡秀到了門首下頭口,左右稟報與西門慶。西門慶叫胡秀到廳上,磕頭見了,問他:「貨船在那裡?」這胡秀遞上書帳,悉把「韓大叔在杭州置了一萬兩銀子緞絹貨物,現今直抵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討了銀兩方纔納稅起腳,裝載進城」,具稟一遍。這西門慶一面看了書帳,心中大喜。吩咐棋童看飯與胡秀吃了,教他往喬親家爹那裡見見去。不一時,胡秀吃畢飯去了。西門慶進來對吳月娘說:「如此這般,韓夥計貨船到了臨清,使了後生胡秀送書帳上來。如今少不的把對門房子打掃,卸到那裡,尋夥計,收拾裝鑲土庫,開舖子發賣。」月娘聽了,便說:「你上緊尋著。也不早了,還要慢慢的?」西門慶道:「如今等應二哥來,我就對他說,教他上緊尋覓。」不一時,應伯爵來了。西門慶在廳上陪著他坐,對他說:「韓夥計杭州貨船到了,缺少個夥計發賣。」伯爵就說:「哥,恭喜!今日華誕的日子貨船到,決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尋賣手,不打緊,我有一相識,卻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這緞子行賣手,連年運拙,閒在家中。今年纔四十多歲,正是當年漢子。眼力看銀水是不消說,寫算皆精,又會做買賣。此人姓甘,名潤,字出身,現在石橋兒巷住,倒是自己房兒。」西門慶道:「若好,你明日請他見我。」
正說著,只見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先來,趴在地下磕頭,起來旁邊站立。不一時,雜耍樂工都到了。廂房中打發吃飯,就把桌子擺下,與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同吃。只見答應的節級拿票來回話:「小的叫了唱的,止有鄭愛月兒不到。他家鴇子說,收拾了纔待來,被王皇親家人攔的往宅裡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齊香兒、董嬌兒、洪四兒三個,收拾了便來也。」西門慶聽見他不來,便道:「胡說,怎的不來?」便叫過鄭奉問:「怎的你妹子我這裡叫他不來?果係是被王皇親家攔了去?」那鄭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門慶道:「你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了?敢量我就拿不得來!」便叫玳安兒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拿我個侍生帖兒,到王皇親家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是我這裡請幾位客人吃酒,這鄭月兒答應下兩三日了,好歹放了他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裡!這等可惡,叫不得來就罷了?」一面叫鄭奉:「你也跟了去。」那鄭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邊來,央及玳安兒說道:「安哥,你進去,我在外邊等著罷。一定是王二老爹府裡叫,怕不的還沒收拾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沒動身,看怎的將就教他好好的來罷。」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宅裡去了,等我拿帖兒討去。若是在家藏著,你進去對他媽說,教他快收拾一答兒來。俺就與你替他回護兩句言語兒,爹就罷了。你們不知道他性格。他從夏老爹宅定下,你不來,他可知惱了哩。」這鄭奉一面先往家中說去了。玳安同兩個排軍,一名節級,後邊走著。
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鄭奉去了,因向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兒,這等可惡!在別人家唱,我這裡叫他不來。」伯爵道:「小行貨子,他曉的甚麼?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門慶道:「我倒見他酒席上說話兒伶俐,叫他來唱兩日試他,倒這等可惡!」伯爵道:「哥今日揀的這四個粉頭,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兒了,再無有出在他上的了。」李銘道:「二爹,你還沒見愛月兒哩。」伯爵道:「我跟你爹在他家吃酒,他還小哩。這幾年倒沒曾見,不知出落的怎樣的了。」李銘道:「這小粉頭子,雖故好個身段兒,光是一味妝飾。唱曲也會,怎生趕的上桂姐的一半兒唱。爹這裡是那裡,叫著敢不來?就是來了,虧了你?還是不知輕重。」只見胡秀來回話:「小的到喬爹那邊見了來了,伺候老爺示下。」西門慶叫陳經濟:「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來。令書僮寫一封書,使了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與你鈔關上錢老爹,教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須臾,陳經濟取了一封銀子來交與胡秀。胡秀稟道:「小的往韓大叔家歇去。」便領了文書並稅帖,次日早同節級起身,不在話下。
忽聽喝的道子響,平安來報:「劉公公與薛公公來了。」西門慶即冠帶迎接至大廳,見畢禮數,請至捲棚內,寬去上蓋蟒衣,上面設兩張校椅坐下。應伯爵在下,與西門慶關席陪坐。薛內相便問:「此位是何人?」西門慶道:「去年老太監會過來,乃是學生故友應二哥。」薛內相道:「卻是那快耍笑的應先兒麼?」那應伯爵欠身道:「老公公還記的,就是在下。」須臾,拿茶上來吃了。只見平安走來稟道:「府裡周爺差人拿帖兒來,說今日還有一席,來遲些。教老爹這裡先坐,不須等罷。」西門慶看了帖兒,便說:「我知道了。」薛內相因問:「西門大人,今日誰來遲?」西門慶道:「周南軒那邊還有一席,使人來說,上坐休等他哩,只怕來遲些。」薛內相道:「既來說,咱虛著他席面就是。」上面只見兩個小廝上來,一邊一個打扇。
正說話之間,王經拿了兩個帖兒進來:「兩位秀才來了。」西門慶見帖兒上一個是侍生倪鵬、一個溫必古。西門慶就知倪秀才舉薦了他同窗朋友來了,連忙出來迎接。見都穿著衣巾進來,且不看倪秀才,觀看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生的明眸皓齒,三牙鬚;丰姿灑落,舉止飄逸。未知行藏何如,先觀動靜若是。有幾句道得他好:
雖抱不羈之才,慣游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傑之志已灰;家業凋零,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併送還了孔夫子;將致君澤民的事業,及榮身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慾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席上闊其論,高其談,而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廣坐銜杯,遯世無悶,且作岩穴之隱相。
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每人遞書帕二事與西門慶祝壽。交拜畢,分賓主而坐。西門慶問道:「久仰溫老先生大才,敢問尊號?」溫秀才道:「學生賤名必古,字日新,號葵軒。」西門慶道:「葵軒老先生。」又問:「貴庠?魁經?」溫秀才道:「學生不才,府學備數,初學《易經》。一向久仰尊府大名,未敢進拜。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來登堂恭謁。」西門慶道:「不敢。承老先生先施,學生容日奉拜。只因學生一個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來書柬無人代筆。前者因在我這敝同僚府上,會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稱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趨拜請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貺,感激不盡。」溫秀才道:「學生匪才薄德,繆承過譽。」茶罷,西門慶讓至捲棚內。有薛劉二老太監在座,薛內相道:「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西門慶一面請寬了青衣,進裡面,各遜讓再四,方纔一邊一位垂首坐下。
正敘談間,吳大舅范千戶到了,敘禮坐定。不一時,玳安與同答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道:「四個唱的都叫來了。」西門慶問:「是王皇親那裡不是?」玳安道:「是王皇親宅內叫。還沒起身,小的要拴他鴇子墩鎖,他慌了,纔上轎,都一答兒來了。」西門慶即出來,到廳臺基上站立。只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花枝颭招,繡帶飄飄,都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白紗挑線裙子,頭上鳳釵半卸,寶髻玲瓏,腰肢嬝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艷麗。正是:萬種風流無處買,千金良夜實難消。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
到後邊,與月娘眾人都磕了頭。看見李桂姐吳銀兒都在跟前,各道了萬福,說道:「你二位來的早。」李桂姐道:「俺們兩日沒家去了。」因說:「你四個怎的這咱纔來?」董嬌兒道:「都是月姐帶累的俺們來遲了!收拾下,只顧等著他,白不起身。」那鄭愛月兒用扇兒遮著臉兒,只是笑,不做聲。月娘便問:「這位大姐是誰家的?」董嬌兒道:「娘不知道,他是鄭愛香兒的妹子鄭愛月兒,纔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個身段兒。」說畢,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兒擺茶與眾人吃。那潘金蓮且只顧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們這裡邊的樣子,只是忒直尖了。不像俺外邊的樣子趫。俺外邊尖的停勻,你裡邊的後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百勝,問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杖兒來瞧,因問:「你這樣兒是那裡打的?」鄭愛月兒道:「是俺裡邊銀匠打的。」須臾擺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銀姐,你陪他四個喫茶。」不一時,六個唱的做一處,同吃了茶。李桂姐吳銀兒便向董嬌兒四個說:「你們來花園裡走走。」董嬌兒道:「等我們到後邊就來。」
這李桂姐和吳銀兒就跟著潘金蓮孟玉樓出儀門,往花園中來。因有人在大捲棚內,就不曾過那邊去。只在這邊,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官哥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夢中驚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兒在屋裡守著不出來,看見李桂姐吳銀兒和孟玉樓潘金蓮進來,連忙讓坐的。桂姐問道:「哥兒睡哩?」李瓶兒道:「他哭了這一日,我打發他面朝裡床纔睡下了。」玉樓道:「大娘說請劉婆子來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廝快請去?」李瓶兒道:「今日他爹的好日子,明日請他去罷。」正說話中間,只見四個唱的和西門大姐小玉走來。大姐道:「原來你們都在這裡,卻教俺花園內尋你。」玉樓道:「花園內有人在那裡,咱們不好去的。瞧了瞧兒就來了。」李桂姐問洪四兒:「你們四個在後邊,做甚麼這半日纔來?」洪四兒道:「俺們在後邊四娘房裡喫茶來,坐了這一回。」潘金蓮聽了,望著玉樓李瓶兒笑,問洪四兒:「誰對你說是四娘來?」董嬌兒道:「他留俺們在房裡喫茶來,他們問來:『還不曾與你老人家磕頭,不知娘是幾娘?』他便說:『我是你四娘哩。』」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人,別人稱道你便好,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家大小,誰興你?誰數你?誰叫你是四娘?漢子在屋裡睡了一夜兒,得了些顏色兒,就開起染房來了!若不是大娘房裡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裡有桂姐,你房裡有楊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銀姐在這裡,我那屋裡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裡去哩。」玉樓道:「你還沒曾見哩,今日早晨起來,打發他爹往前邊去了。在院子裡呼張喚李的,便那等花哨起來!」金蓮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兒不宜哄。」又問小玉:「我聽見你爹對你奶奶說,替他尋丫頭子與他。說你爹昨日到他屋裡,見他只顧收拾不完,問他到底怎麼,那小淫婦做勢兒對你爹說:『我白日不得個閒收拾屋裡,只好晚夕來這屋裡睡罷了。』你爹說:『不打緊,到明日對你娘說,尋一個丫頭子與你使便了。』真個有此話?」小玉道:「我不曉的,敢是玉簫他聽見來。」金蓮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你各房裡有人,等閒不往他後邊去。莫不俺們背地說他,本等他嘴頭子不達時務,慣傷犯人。俺們急切不和他說話。」正說著,繡春拿了茶上來,每人一盞菓仁泡茶。正吃間,忽聽前邊鼓樂響動,荊都監眾人都到齊了,遞酒上坐。玳安兒來叫,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了。
那日喬大戶沒來。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吊罷,做了個笑樂院本。割切上來,獻頭一道湯飯。只見任醫官到了,冠帶著進來。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任醫官令左右氈包內取出一方壽帕、二星白金來,與西門慶拜壽。說道:「昨日韓明川纔說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西門慶道:「豈敢動勞車駕,又兼謝盛儀。外日多謝妙藥。」彼此拜畢,任醫官還要把盞。西門慶道:「不消了。剛纔已見過禮就是了。」一面脫了衣服,安在左手第四席,與吳大舅相近而坐。獻上湯飯,並手下攢盤。任醫官道:「多謝了。」令僕從領下去,告坐坐下。四個唱的彈著樂器,在旁唱了一套壽詞。西門慶令上席各分頭遞酒。下邊樂工呈上揭帖。到劉薛二內相席前,令揀一段「韓湘子度陳半街」:《昇僊會》雜劇。纔唱了一摺,只聽喝道之聲漸近,平安進來稟報:「守備府周爺來了。」西門慶冠帶迎接,未曾相見,就先請寬盛服。周守備道:「我來非為別務,要與四泉把一盞。」薛內相向前來說道:「周大人不消把盞,只見禮兒罷。」於是二人交拜。又道:「我學生來遲,恕罪,恕罪!」敘畢禮數,方寬衣解帶,纔與眾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鍾筯,下邊就是湯飯割切,一道添換拿上來。席前打發馬上人兩盤點心、兩盤熟肉、兩瓶酒。周守備舉手謝道:「忒多了。」令左右上來領下去,然後坐下。一面劉薛二內相,每人送周守備一大杯。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飲酒。正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
吃至日暮時分。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西門慶送出來。任醫官因問:「老夫人貴恙覺好了?」西門慶道:「拙室服下良劑,已覺好些。這兩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說畢,任醫官作辭,上馬而去。落後又是倪秀才溫秀才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說道:「容日奉拜請教。寒家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與老先生居住,連寶眷都搬來一處方便。學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備菽水之需。」溫秀才道:「多承盛愛,感激不盡。」倪秀才道:「觀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發二秀才去了,西門慶陪客飲酒,吃至更闌方散。四個唱的都歸在月娘房內,唱與月娘大妗子楊姑娘眾人聽。
西門慶還在前邊,留下吳大舅應伯爵復坐飲酒,看著打發樂工酒飯吃了,先去了。其餘席上傢伙都收了,鮮菓殘饌,都令手下人分散吃了。吩咐從新後邊拿菓碟兒上來,教李銘吳惠鄭奉上來彈唱,拿大杯賞酒與他吃。應伯爵道:「哥今日華誕設席,列位都是喜歡。」李銘道:「今日薛爺和劉爺也費了許多賞賜。落後見桂姐銀姐又出來,每人又遞了一包與他。只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頑些。」不一時,畫童兒拿上添換菓碟兒來,都是蜜餞減碟、榛松菓仁、紅菱雪藕、蓮子荸薺、酥油蚫螺、冰糖霜梅、玫瑰餅之類。這應伯爵看見酥油蚫螺渾白與粉紅兩樣,上面都沾著飛金。就先揀了一個放在口內,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說道:「倒好吃!」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倒肯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說道:「老舅,你也請個兒。」於是揀了一個,放在吳大舅口內。又叫李銘吳惠鄭奉近前,每人揀了一個賞他。
正飲酒間,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後邊叫那四個小淫婦出來。我便罷了,也教他唱個兒與老舅聽。再遲一回兒便好去。今日連轎錢四錢,他只唱了兩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動身,說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後邊唱與妗子和娘們聽哩,便來。」伯爵道:「賊小油嘴,你幾時去哩?還哄我。」因叫王經:「你去。」那王經又不動。伯爵道:「我使著你們都不去,等我去罷。」於是就往後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趁早休進去。後邊有狗哩,好不利害,只咬大腿。」伯爵道:「若咬了我,我直賴到你娘那炕頭子上。」玳安纔入後邊,良久,只聽一陣香風過,覺有笑聲,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兒搭著頭出來。伯爵看見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搭上頭兒,心裡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兒!不唱個曲兒與俺們聽,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兒米,買一石七八斗。夠你家鴇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個月。」董嬌兒道:「哥兒,恁便益衣飯兒,你也入了籍罷了!」洪四兒道:「大爺,這早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們去罷了。」齊香兒道:「俺們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伯爵道:「誰家?」齊香兒道:「是房簷底下開門兒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兒家?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多虧你大爹這裡人情,替李桂兒說,連你也饒了。這一遭,雀兒不在那窩兒罷了。」齊香兒笑罵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說。」伯爵道:「你笑話我老,我那些兒放著老?我半邊俏,把你這四個小淫婦兒還不夠擺佈!」洪四兒笑道:「哥兒,我看你行頭不怎麼的,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兒,到跟前看手段還錢。」又道:「鄭家那賊小淫婦兒,吃了糖五老座子兒,百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掛著那孤老兒在家裡?」董嬌兒道:「他剛纔聽見你說,在這裡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樂器來,每人唱一套,你們去罷。我也不留你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們叫兩個遞酒,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齊香兒道:「等我和月姐唱。」當下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坐在校床上,兩個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啟朱唇,露皓齒,歌美韻,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鬭鵪鶉〕:「夜去明來,倒有個天長地久。」當下董嬌兒遞吳大舅酒,洪四兒遞應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換盞,倚翠偎紅,翠袖慇勤,金盃瀲灧。正是:
朝赴金谷宴,暮伴綺樓娃,
休道歡娛處,流光逐落霞。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教春鴻上來唱南曲與大舅聽。吩咐棋童:「備馬來,拿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天色晚了。」西門慶道:「無是理。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當下唱了一套,吳大舅與伯爵起身作別道:「深擾姐夫。」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位甘夥計來見了,批合同。我會了喬親家,好收拾那邊房子。一兩日卸貨。」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辭,與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燈籠。吳大舅便問:「剛纔姐夫說收拾那裡房子?」伯爵悉把「韓夥計貨船到,無人發賣,他心內要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教我替他尋個夥計」一節,對大舅說了。大舅道:「幾時開張?咱們親朋會定,少不的具菓盒花紅來作賀作賀。」須臾出大街,到伯爵小胡衕口上。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叔到家。」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了!」一面作辭,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關門,回後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了回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卸貨,修蓋土庫門面,擇日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家爹這邊只顧處,不消多計較。」當下就和甘夥計批立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譬如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分五分,喬大戶分三分,其餘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份均分。一面收卸磚瓦木石,修蓋土庫,裡面裝畫牌面。待貨車到日,堆卸貨物。後邊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回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修,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畫童兒小廝伏侍他半晚,替他拿茶飯,舀硯水。他若出門望朋友,跟他拿拜帖匣兒。西門慶家中常筵客,就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兒,討藥,又在對門看看收拾。楊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家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來在後邊院內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眾人,都圍著吃了一回。只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了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裡去了。劉婆子說:「哥兒驚了,住了奶奶。」又留下幾服藥。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打發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那個輸一牌,吃一大杯酒。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鍾酒,又不敢久坐,坐一回又去了。西門慶在對門房子內,看著收拾打掃,和應伯爵崔本甘夥計吃酒,又使小廝來家要菜兒。慌的雪娥往廚下打發,只拿李嬌兒頂缺。金蓮教吳銀兒、桂姐:「你唱『慶七夕』俺們聽。」當下彈著琵琶,唱〔商調·集賢賓〕:
「暑纔消大火即漸西,斗柄往坎宮移。一葉梧桐飄墜,萬方秋意皆知。暮雲閒聒聒蟬鳴,晚風輕點點螢飛。天階夜涼清似水,鵲橋圖高掛偏宜。金盤內種五生,瓊樓上設筵席。」
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家去了。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裡歇了一夜,早晨請任醫官又來看他,都惱在心裡。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腳狗尿。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大紅緞子新鞋兒上,滿幫子都展污了。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了。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兒那邊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纔吃了老劉的藥,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這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開了門放出去了,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論起這早晚,這狗也該打發去了,只顧還放在這屋裡做甚麼?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打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纔三四日兒,躧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了我來,你與我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春梅道:「我頭裡纔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餵他些飯,關到後邊院子裡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兒瞟著我!」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怎麼恁把屁股兒懶待動彈?我知道你在這屋裡成了把頭,便說你恁久慣牢頭,把這打來不作理。」因叫他到跟前,叫春梅:「拿過燈來,教他瞧躧的我這鞋上的齷齪!我纔做的恁雙心愛的鞋兒,就教你這奴才遭塌了我的!」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搵著搽血。那秋菊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採過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春梅於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拴住,雨點般鞭子輪起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纔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又使了繡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不打他罷。只怕唬醒了哥哥。」
那潘姥姥正歪在裡間屋裡炕上,聽見金蓮打的秋菊叫,一𥑮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繡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的他那邊姐姐說,只怕唬了哥哥。為驢紂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金蓮緊自心裡惱,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跤。便道:「怪老貨,你不知道,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干你事,來勸甚麼膫子?甚麼紫荊樹,驢紂棍,單管外合裡應!」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裡應?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金蓮道:「你明日就與我夾著那老屄走,恆是他家不敢拿長鍋煮吃了我。」那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訌他,走那裡邊屋裡嗚嗚咽咽哭起來了。由著婦人打秋菊,打夠約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闌杆,打得皮開肉綻,纔放起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兒在那邊,只是雙手摀著孩子耳朵,腮頰淌淚,敢怒而不敢言。
不想那日西門慶在對門房子裡吃酒,散了,逕往玉樓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周守備家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兒見官哥兒吃了劉婆子藥不見動靜,夜間又著驚唬,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來對月娘說;向房中拿出他壓被的銀獅子一對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趕八月十五日岳廟裡去捨。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裡講定個數兒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咱們捨多少,到幾時有,纔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過來?」月娘道:「你也說的是。」一面使來安兒:「你去瞧賁四來家不曾?你叫了他來。」來安兒一直去了。不一時,賁四來到。向月娘眾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伍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講印造經數去了。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他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裡做鞋哩。」兩個攜著手兒,往前邊來。賁四同來安兒、薛姑子、王姑子,往經鋪裡去了。
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前,來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守著針線筐兒,在簷下衲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紬子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鎖線兒卻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裡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金蓮瞧了一回,三個都在廳臺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裡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裡吃了兩鍾酒,在屋裡睡哩。」孟玉樓便向金蓮說:「剛纔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瞎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裡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了。」金蓮道:「你看麼,你教我幹,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兒是傻子,只像牛身上拔一根毛了!你孩兒若沒命,休說捨經,隨你把萬里江山捨了,也成不的!正是:饒你有錢拜北斗,誰人買得不無常?如今這屋裡,只許人放火,不許俺們點燈。大姐聽著,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兒不上色,偏你會那等輕狂百勢,大清早晨,刁蹬著漢子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們又不管。每當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兒說話:『我心裡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裡,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裡睡去了。』俺們自恁的罷了,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說話。不是俺們爭這個事,怎麼昨日漢子不進你屋裡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裡,推看孩子,你便吃藥,一逕把漢子作成在那屋裡和吳銀兒睡了一夜去了。一逕顯你那乖覺,教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兒說了。昨日晚夕,人進屋裡躧了一鞋狗屎,打丫頭趕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㨪他那嘴吃,教他拿小買住,走來勸甚麼的『驢紂棍傷了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氣,他又來我跟前說長話短,教我墩了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罷,教我說,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比是恁地快使性子,到明日不要來他家。怕他拿長鍋煮吃了我?隨我和他家纏去。」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腸子了!單管黃貓黑尾,外合裡應,只替人說話!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喚。得不的人家一個甜棗兒,千也說好,萬也說好。想著迎頭兒養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把人恨不的躧到那泥裡頭還躧!今日怎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兒生出病來了!我只說日頭常晌午,如何也有個錯了的時節兒!」
正說著,只見賁四和來安兒往經鋪裡交了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臺基上坐的,只顧在儀門外立著,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們閃閃兒,賁四來了。」金蓮道:「怪囚根子!你教他進去不是,纔乍見他來?」來安說了,賁四於是低著頭,一直到後邊見月娘、李瓶兒,把上項說了:「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家收了。講定印造綾殼《陀羅經》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算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准在十四日早擡經來。」李瓶兒連忙向房裡取出一個銀香毬來,教賁四上天平兌了十五兩。李瓶兒道:「你拿了去。除找與他,別的你收著。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捨經,與你們做盤纏就是了,省的又來問我要。」賁四於是揝香毬出門。月娘使來安送賁四出去。李瓶兒道:「四哥,多累你。」賁四躬著身說道:「小人不敢。」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與經鋪了?」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給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那四十一兩五錢,剛纔六娘又與了這件銀香毬。」玉樓金蓮瞧了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家去了。玉樓向金蓮說道:「李大姐像這等都枉費了錢。他若是你的兒女,就是榔頭也樁不死。他若不是你兒女,你捨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甚麼繭兒幹不出來。剛纔不是我說著,把這些東西就托他拿的去了。這等著咱家個人兒去,卻不好?」金蓮道:「縱然他背地落,也落不多兒。」兩個說了一回,都立起來。金蓮道:「咱們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因問大姐:「你不出去?」大姐道:「我不去。」
這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兒,兩個同來到大門裡首站立。因問平安兒:「對門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這咱哩!從昨日,爹看著都打掃乾淨了。後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要裝鑲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打開一溜三間,鋪子門面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地下墁磚,鑲地平,打架子,要在出月開張。」玉樓又問:「那寫書溫秀才家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後邊堆放的那一張涼床子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著,只聽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琅琅搖著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教平安兒:「你叫住他,與俺們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這囚根子看著,過來再不叫!俺們出來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放下擔兒。見兩個婦人在門裡首,向前唱了兩個喏,立在傍邊。金蓮便問玉樓道:「你也磨?都教小廝帶出來,一答兒裡磨了罷。」於是使來安兒:「你去我屋裡,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兒;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裡,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拿出來。」那來安兒去不多時,兩隻手提著大小七面鏡子,懷裡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賊小囚兒,你拿不了,做兩遭兒拿,如何恁拿出來?一時叮噹了我這鏡子,怎了?」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裡的?」金蓮道:「是鋪子人家當的。我愛他且是亮,安在屋裡早晚照照。」因問:「我的鏡子只三面?」玉樓道:「我的大小只兩面。」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來安道:「這兩面是俺春梅姐的,捎出來也教磨磨。」金蓮道:「賊小肉兒,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成日只撾著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鏡子,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睜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拿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證:
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貌動影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嫦娥入月宮。
翠袖拂塵霜暈退,朱唇呵氣碧雲深,
從教粉蝶飛來撲,始信花香在畫中。
那磨鏡老子,須臾將鏡子磨畢,交與婦人看了,付與來安兒收進去了。玉樓便令平安問鋪子裡傅夥計櫃上要五十文錢兒與磨鏡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錢,只顧立著不去。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平安道:「俺當家的奶奶問你,怎的煩惱?」老子道:「不瞞哥哥說,老漢今年癡長六十一歲。老漢前妻丟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狗油,不幹生理。老漢日逐出來掙錢,便養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與街上搗子耍錢。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了他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氣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了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家去。教老漢日逐找尋他,不著個下落。待要賭氣不尋他,況老漢恁大年紀,止生他一個兒子,往後無人送老。有他在家,見他不成人,又要惹氣。似這等,乃老漢的業障!有這等負屈啣冤,沒處告訴,所以這等淚出痛腸。」玉樓教平安兒:「你問他,你這後娶婆兒是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癡長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纔好些,只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走了十數條街巷,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歎人子!」玉樓笑道:「不打緊處,我屋裡抽替內,有塊臘肉兒哩。」即令來安兒:「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拿與你來。」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家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裡有?可知好哩!」金蓮於是叫過來安兒來:「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拿兩個醬瓜茄出來,與他媽媽兒吃。」那來安去不多時,拿出半腿臘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茄,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了你。你家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內,望著玉樓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著擔兒,搖著驚閨葉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幾時在家不好來?」金蓮道:「賊囚!你不早說,做甚麼來?」平安道:「罷了,也是他的造化!可可二位娘出來看見,叫住他,照顧了他這些東西去了。」正是:
閒來無事倚門楣,正是驚閨一老來;
不獨纖微能濟物,無緣滴水也難為。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本性圓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網羅中。
修成禪那非容易,煉就無生豈俗同。
清濁幾番隨運轉,闢開數劫任西東。
逍遙萬億年無計,一點神光永注空。
話說那山東東平府地方,向來有個永福禪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開山是那萬迴老祖。怎麼叫做萬迴老祖?因那老師父七八歲的時節,有個哥兒從軍邊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因此上那老娘兒思想那大的孩兒,掉不下的心腸,時常在家啼哭,忽一日,那孩子問著母親說道:「娘,這等清平世界,孩兒們又沒的打攪你,頓頓兒小米飯兒,咱家也盡挨的過。怎地的,你時時掉下淚來。娘,你說與咱,咱也好分憂哩。」那老娘兒就說:「小孩子,你還不知道老人家的苦哩!自從你老頭兒去世,你大哥兒到邊上去做了長官,四五年他信兒也不捎一個來家,不知他死生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丟的下?」說了又哭起來。那孩子說:「早是這等,有何難哉!娘,如今哥在那裡?咱做弟郎的早晚間走去,找著哥兒,討個信來回覆你老人家,卻不是好?」那婆婆一頭哭,一頭笑起來,說道:「怪獃子!說起你哥在甚地,若是那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遼東地面,去此一萬餘里,就是那好漢子,也走得了不的,直要四五個月纔到哩。笑你孩兒家怎麼去的?」那孩子就說:「嗄!若是果在遼東,也終不在個天上,我去去,尋哥兒就回也。」只見把靸鞋兒繫好了,把直裰兒整一整,望著婆兒拜個揖,一溜煙去了。那婆婆叫之不應,追之不及,愈添愁悶。也有鄰舍街坊婆兒婦女,挨肩擦背,拿湯送水,說長道短,前來解勸。也有說的是的,說道:「孩兒小,怎去的遠?早晚間卻回也。」因此婆婆也收著兩眶眼淚,悶悶的坐地。
看看紅日西沉,東鄰西舍,一個個燒湯煮飯,一個個上榻關門。那婆婆探頭探腦,那兩隻眼珠兒一直向外,恨不的趕將上去。只見遠遠的,望見那黑魆魆影兒裡有一個小的兒來也。那婆婆就說:「靠天靠地,靠著日月三光,若得俺小的子兒來也,也不虧了俺修齋吃素的念頭!」只見那萬迴老祖一忽地跪到跟前說:「娘,你還未睡炕哩,咱已到遼東找著哥兒,討的平安家信來也。」婆婆笑道:「孩兒,你不去的正好,免教你老人家掛心。只是不要調著謊哄著老娘。那裡有一萬里路程朝暮往還的?」孩兒道:「娘,你不信不信麼?」一直裡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那哥兒手筆。又取出一件汗衫帶回漿洗的,也是那個婆婆親手縫紉的,毫釐不差。因此哄動了街坊,叫做「萬回」。日後捨俗出家,就叫做萬回長老。果然是道德高妙,神通廣大。曾在那後趙皇帝石虎跟前,吞下兩升鐵針兒;又在那梁武皇殿下,在頭頂上取出舍利三顆。因此敕建那永福禪寺,做那萬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費了多少錢糧。正是:神僧出世神通大,聖主尊隆聖澤深。
不想那歲月如梭,時移事改。只見那萬迴老祖歸天圓寂,那些得皮得肉的上人們,一個個都化去了。只見有幾個憊賴的和尚,撇賴了百丈清規,養婆兒,吃燒酒,咋事兒不弄出來?打哄哄,燒苦蔥,咱勾當兒不做?卻被那些潑皮賴虎,常常作酒撈錢抵當。不過一會兒,把袈裟也當了,鍾兒磬兒都典了,殿上椽兒賣了,沒人要的燒了,磚兒瓦兒換酒吃了。弄得那雨淋風刮,佛像兒倒了;荒荒涼涼,燒香的也不來了。主顧門徒、做道場的、薦亡的,都是關大王賣豆腐——鬼兒也沒的上門了。一片鍾鼓道場,忽變做荒煙衰草!驀地裡三四十年,那一個扶衰起廢?
原來那寺裡有個道長老,原是西印度國出身,因慕中國清華,發心要到上方行腳。打從那流沙河、星宿海、㴶兒水地方,走了八九個年頭,才到中華區處。迤邐來到山東地方,卓錫在這個破寺院裡面。面壁九年,不言不語。真個是:佛法原無文字障,工夫好向定中尋。忽一日,發個念頭,說道:「呀!這寺院兒坍塌的這模樣了。你看這些蠢頭村腦的禿驢,止會吃酒噇飯。把這古佛道場,弄得赤白白地,豈不可惜!那一個尋得一磚半瓦,重整家風?常記的古人說得好:人傑地靈。事到今日,咱不做主,那個做主?咱不出頭,那個出頭?況且前日山東有個西門大官人,官居錦衣之職。他家私巨萬,富比王侯,家中那一件沒有?前日餞送蔡御史,曾在咱這裡擺設酒席。他因見咱這裡寺宇傾頹,就有個舍錢佈施、鼎建重新的意思。咱那時口雖不言,心窩裡已存下幾分了。今日呵,若得那個檀越為主作倡,管情早晚間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須辦自家去走一遭。」當時間喚起法子徒孫,打起鍾,敲起鼓,舉集大眾,上堂宣揚此意。那長老怎生打扮?只見:
身上禪衣猩血染,雙環掛耳是黃金;
手中錫杖光如鏡,百八胡珠耀日明。
開覺明路現金繩,提起凡夫夢亦醒;
龐眉紺髮銅鈴眼,道是西天老聖僧。
那長老宣揚已畢,就教行者拿過文房四寶,磨起龍香劑,飽揝鼠鬚筆,展開烏絲欄,寫著一篇疏文。先敘那始末根由,後勸人捨財作福。寫的行行端正,字字清新。好長老,真個是古佛菩薩現身,從此辭了大眾,著上了禪鞋,戴上個斗篷笠子,一壁廂直奔到西門慶家府裡來。
且說西門慶辭別了應伯爵,轉到後廳,直到捲棚下卸了衣服。走到吳月娘房內,把那應伯爵薦水秀才的事體,說了一番。就說道:「咱前日東京去的時節,多虧那些親朋齊來與咱把盞。如今少不的也要整辦些兒小酒回答他。倒今日空閒,沒件事體,就把這事兒完了也罷。」當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籃兒,到十市街坊買下些時鮮菓品,豬羊魚肉,醃臘鷄鵝嗄飯之類。吩咐了當,就吩咐小廝分頭去請各位。一面拉著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兒房裡來看官哥。李瓶兒笑嘻嘻的接住了月娘西門慶。西門慶道:「娘兒來看孩子哩。」李瓶兒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只見眉目稀疏,就如粉塊裝成一般,笑欣欣直攢到月娘懷裡來,月娘把手接著,抱起道:「我的兒,恁地乖覺。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說:「兒長大起來,怎地奉養老娘哩?」那李瓶兒就說:「娘說那裡話?假饒兒子長成,討的一官半職,也先向上頭封贈起。娘,那鳳冠霞帔穩穩兒先到娘哩,好生奉養老人家!」西門慶接口便說:「兒,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學你家老子,做個西班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正說著,不想那潘金蓮正在外邊聽見,不覺的怒從心上起,就罵道:「沒廉恥弄虛脾的臭娼根,偏你會養兒子哩!也不曾經過三個黃梅四個夏至,又不曾長成十五六歲,出幼過關上學堂讀書,還是水的泡,與閻羅王合養在這裡的,怎見的就做官?就封贈那老夫人?我那怪賊囚根子,沒廉恥的貨,怎地就見的要他做個文官,不要像你?」正在嘮嘮叨叨,喃喃噥噥,一頭罵,一頭著惱的時節,只見那玳安走將進來,叫聲五娘,說道:「爹在那裡?」潘金蓮便罵:「怪尖嘴的賊囚根子,那個曉的你什麼爹在那裡?爹怎的到我這屋裡來?他自有五花官誥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養他的在那裡,那裡問著我討?」那玳安就曉的不是路了,說:「是了。」望六娘房裡便走。走到房門前,打個咳嗽,朝著西門慶道:「應二爹在廳上。」西門慶道:「應二爹纔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自家出去便知。」
西門慶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兒,仍到那捲棚下面,穿了衣服,走到外邊迎接伯爵。正要動問間,只見那募緣的道長老已到西門慶門首了。高聲叫:「阿彌陀佛!這是西門老爹門首麼?那個掌事的管家與吾傳報一聲,說道扶桂子、保蘭孫,求福有福,求壽有壽,東京募緣的長老求見。」原來西門慶平日原是一個撒漫好使錢的漢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歡喜,也要幹些好事,保佑孩兒。小廝也通曉得,並不嗔道作難,一壁廂進報西門慶。西門慶就說:「且教他進來看。」只見管家的三步挪來兩步走,就如見子活佛的一般,慌忙請了長老。那長老進到花廳裡面,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出身西印度國,行腳到東京汴梁,卓錫在永福禪寺,面壁九年,頗傳心印。止為那殿宇傾頹,琳宮倒塌。貧僧想的起來,為佛弟子,自然應的為佛出力,總不然趲到那個身上去,因此上,貧僧發了這個念頭。前日老檀越餞行各位老爹時悲憐本寺廢壞,也有個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時諸佛菩薩已作證盟。貧僧記的佛經上說的好:『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捨,莊嚴佛像者,主得桂子蘭孫,端嚴美貌,日後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故此特叩高門,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開疏發心,成就善果。」就把錦帊展開,取出那募緣疏簿,雙手遞上。不想那一席話兒,早已把西門慶的心兒打動了。不覺的歡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廝看茶。揭開疏簿,只見寫道:
「伏以白馬駝經開象教,竺騰衍法啟宗門。大地眾生,無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盡皆蘭若裝嚴。看此瓦礫傾頹,成甚名山勝境?若不慈悲喜捨,何稱佛子賢人?今有永福禪寺,古佛道場,焚修福地,啟建自梁武皇帝,開山是萬迴祖師。規制恢弘,彷彿那給孤園萬金鋪地;雕鏤精製,依稀似祇洹舍白玉為階。高閣摩空,旃檀氣直接九霄雲表;層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眾禪僧。兩翼嵬峨,盡是琳宮紺宇;廊房潔淨,果然精勝洞天。那時鍾鼓宣揚,盡道是寰中佛國;只這淄流濟楚,卻也像塵界人天。那知歲久年深,一瞬時移事異。莽和尚縱酒撒潑,首壞清規;獃道人懶惰貪眠,不行打掃。漸成寂寞,斷絕門徒。以致淒涼,罕稀瞻仰。兼以烏鼠穿蝕,那堪風雨漂搖?棟宇摧頹,一而二,二而三,支撑靡計;牆垣坍塌,日復日,年復年,振起無人。朱紅欞隔,拾來煨酒煨茶;合抱梁檻,拿去換鹽換米。風吹羅漢金消盡,雨打彌陀化作塵。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為灌莽榛荊。雖然有成有敗,終須否極泰來。幸而有道長老之虔誠,不忍見梵王宮之廢敗,發大弘願,遍叩檀那。伏願咸起慈悲,盡興惻隱。樑柱椽楹,不拘大小,喜捨到高題姓字;銀錢布幣,豈論豐贏,投櫃日疏簿標名。仰仗著佛祖威靈,福祿壽永永百年千載;倚靠他伽藍明鏡,父子孫個個厚祿高官。瓜瓞綿綿,森挺三槐五桂;門庭奕奕,煌煌金阜錢山。凡所營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慳心,謹疏。」
看畢,西門慶就把冊葉兒收好,妝入那錦套裡頭,把插銷兒銷著,錦帶兒拴著,恭恭敬敬放在桌兒上面,叉手而言,對長老說:「實不相瞞,在下雖不成個人家,也有幾萬產業。忝居武職,交遊世輩盡有。不想偌大年紀,未曾生下兒子。房下們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賤累生下孩子。咱萬事已是足了。偶因餞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見廟宇傾頹,有個捨財助建的念頭。蒙老師下顧,西門慶那敢推辭?」拿著兔毫妙筆,正在躊躇之際,那應伯爵就說:「哥,你既有這片好心為侄兒發願,何不一力獨成,也是小可的事體!」西門慶拿著筆,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極少也助一千。」西門慶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那長老就開口說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貧僧多口,只是我們佛家的行徑,都要隨緣喜捨,終不強人所難。隨分但憑老爹發心便是!此外親友,更求檀越吹噓吹噓。」西門慶又說道:「還是老師體諒,少也不成,就寫上五百兩。」閣了兔毫筆。那長老打個問訊謝了。西門慶又說:「我這裡內官太監,府縣倉巡,一個個都與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們寫。寫的來,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教與老師成就這件好事。」當日留了長老素齋,相送出門。正是: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災父母心。又有一首詞,單道那些施主的事體:
佛法無多止在心,種瓜種菓是根因。
珠和玉珀寶和珍,誰人拿得見閻君?
積善之人貧也好,豪家積業枉拋銀。
若使年齡財可買,董卓還應活到今!
卻說西門慶送了長老,轉到廳上,與應伯爵坐地,道:「二哥,我正要差人請你,你來的正好。我前日因往東京,多虧眾親友們與咱把個盞兒。今日吩咐小的買辦,你家大嫂安排小酒與眾人回答,要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這個長老,鬼混了一會兒。」那伯爵就說道:「好個長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說話中間,連咱也心動起來,做了施主。」西門慶說道:「二哥,你又幾曾做施主來的?疏簿又是幾時寫的?」應伯爵笑道:「咦!難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見佛經過來?佛經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纔是財施。難道我從傍攛掇的,不當個心施的不成?」西門慶又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無心哩!」兩人拍手大笑。應伯爵就說:「小弟在此等待客來。哥有正事,自與嫂子商議去來。」
只見西門慶別了伯爵,轉到內院裡頭。只見那潘金蓮哰哰唔唔,沒瞅沒睬,不覺的睡魔纏擾,打了幾個噴嚏,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一忽地睡去了。那李瓶兒又為孩子啼哭,自與那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喜笑。只有那吳月娘與孫雪娥,兩個伴當在那裡整辦嗄飯。西門慶走到面前坐地,就把那道長老募緣與那自己開疏的事,備細對月娘說了一番。又把那應伯爵耍笑打趣的說話也說了一番。歡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會。只見那吳月娘,畢竟是個正經的人,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說下幾句話兒,倒是西門慶頂門上針。正是:妻賢每致鷄鳴警,款語常聞藥石言。畢竟那說話怎麼講?月娘說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兒!你又發起善念,廣結良緣,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只是那善念頭怕他不多,那惡念頭怕他不盡。哥,你日後那沒來由沒正經、養婆兒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體少幹幾樁兒也好。攢下些陰功,與那小的子也好。」西門慶笑道:「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搊、亂扯歪斯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只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兒內——怎生改得?」
正說笑間,只見那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一個盒子,直闖進來,飛也似朝月娘道個萬福,又向西門慶拜了拜說:「老爹,你倒在家裡!我自前日別了,因為有些小事,不得空,不曾來看得你老人家,心子裡丟不下,今日同這薛姑子來看你!」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居住,賣蒸餅兒生理。不料生意淺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尷不尬,專一與那些寺裡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眉來眼去,說長說短。弄的那些和尚們的懷中個個是硬幫幫的。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後,早與那和尚們刮上了四五六個。也常有那火燒、波波、饅頭、栗子,拿來進奉他,又有那付應錢與他買花,開地獄的布送與他做裹腳。他丈夫那裡曉得?以後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門情熟,這等就做了個姑子,專一在些士夫人家往來,包攬經懺。又有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叫他牽引和尚進門,他就做個馬泊六兒,多得錢鈔。聞的那西門慶家裡豪富,見他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頻頻往來。那西門慶也不曉的,三姑六婆,人家最忌出入。正是:
當年行徑是窠兒,和尚闍黎鋪。中間打扮念彌陀,開口兒就說西方路。尺布裹頭顱,身穿直裰,繫個黃縧,早晚捱門傍戶。騙金銀猶自可,心窩裡畢竟糊塗。算來不是好姑姑,幾個清名被點污。
又有一隻歌兒道得好:
尼姑生來頭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個光頭好像師父師兄並師弟,只是鐃鈸緣何在裡床?
那薛姑子坐下,就把那個小盒兒揭開,說道:「咱們沒有什麼孝順,拿得施主人家幾個供佛的菓子兒,權當獻新。」月娘道:「要來竟自來便了,何苦要你費心。」只見那潘金蓮睡覺,聽得外邊有人說話,又認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來聽看。那李瓶兒在房中弄孩子,因曉得王姑子在此,也要與他商議保佑官哥,一同到月娘房中,大家道個萬福,各各坐地。西門慶因見李瓶兒不曾曉的,又把那道長老募緣,與那自家開疏捨財,替官哥求福的事情,重新又說一番。不想道惱了潘金蓮,抽身竟走,喃喃噥噥,一溜煙竟自去了。只見那薛姑子站將起來,合掌著手,叫聲:「佛阿!老爹,你這等樣好心作福,怕不的壽年千歲,五男二女,七子團圓。只是我還有一件,說與你老人家,這個因果費不甚多,更自獲福無量。咦!老檀越,你若幹了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曇雪山修道,迦葉尊散髮鋪地,二祖可投崖飼虎,給孤老滿地黃金,也比不的你功德哩!」西門慶笑道:「姑姑且坐下,細說甚麼功果,我便依你。」那薛姑子就說:「我們佛祖留下一卷《陀羅經》,專一勸人法西方淨土的。佛說那三禪天、四禪天、忉利天、兜率天、大羅天、不周天,急切不能即到。唯有西方極樂世界,這是阿彌陀佛出身所在,沒有那春夏秋冬,也沒有那風寒暑熱,常常如三春時候融和天氣,也沒有夫婦男女。其人生在七寶池中,金蓮臺上……」西門慶道:「那一朵蓮花有幾多大?生在上邊,一陣風擺,怕不骨碌碌掉在池裡麼?」薛姑子道:「老爹,你還不曉的。我依那經上說,佛家以五百里為一由旬,那一朵蓮花好生利害,大的緊,大的緊,大的五百由旬。寶衣隨願至,玉食自天來;又有那些好鳥和鳴,如笙簧一般,委的好個境界!因為那肉眼凡夫不知去向,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說此經,勸人專心念佛,竟往西方見了阿彌陀佛。自此一世二世,以至百千萬世,永永不落輪迴。那佛祖說的好:如有人持頌此經,或將此經印刷抄寫,轉勸一人,至千萬人持誦,獲福無量!況且此經裡面,又有獲諸童子經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從此發心,方得易長易養,災去福來。如今這付經板見在,只沒人印刷施行。老爹,你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幾千卷,裝釘完成,普施十方,那個功德,真個大的緊!」西門慶道:「也不難。只不知這一卷經,要多少紙札?多少裝釘工夫?多少印刷?有個細數,纔好動彈。」薛姑子又道:「老爹,你一發獃了,說那裡話去,細細算將起來?止消先付九兩銀子,交付那經坊裡,要他印造幾千幾萬卷。裝釘完滿,以後一攪果算還他工食紙札錢兒就是了,卻怎地要細細算將出來!」
正說的熱鬧,只見那陳經濟要與西門慶說話,跟尋了好一回不見,問那玳安,說在月娘房裡。走到捲棚底下,剛剛湊巧,遇著了那潘金蓮,憑闌獨惱。猛然擡起頭來,見了經濟,就是個貓兒見了魚鮮飯,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不覺的把一天愁悶,都改做春風和氣。兩個乘著沒有人來,執手相偎,做剝嘴咂舌頭。兩下肉麻,好生兒頑了一回兒。因恐怕西門慶出來撞見,連那算帳的事情也不吆呼,兩雙眼又像老鼠兒見了貓來,左顧右盼提防著,又沒個方便,一溜煙自出去了。
且說西門慶聽罷了薛姑子的話頭,不覺心上打動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匙鑰兒開了,取出一封銀子,準準三十兩足色松紋,便交付薛姑子與那王姑子:「即便同去,隨分那裡經坊,與我印下五千卷經。待完了我就算帳,找他。」
正話間,只見那書僮忙忙的來報道:「請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吳大舅、花大舅、謝希大、常時節,這一班,都各齊齊整整一齊到。西門慶忙的不迭,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廝擺下桌兒,放下小菜兒。請吳大舅上坐了,眾人一行兒分班列次,各敘長幼,各各坐地。那些醃臘煎熬、大魚大肉、燒鷄燒鴨、時鮮菓品,一齊兒都捧將出來。西門慶又叫道:「開那麻姑酒兒盪來。」只見酒逢知己,形跡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兩謊的,歌的歌,唱的唱。談風月,盡道是杜工部、賀黃門乘春賞玩;掉文袋,也曉的蘇玉局、黃魯直赤壁清游。投壺的定要那正雙飛、拗雙飛、八僊過海;擲色的又要那正馬軍、拗馬軍、鰍入菱窠。輸酒的要喝個無滴,不怕你玉山頹倒;贏色的又要去掛紅,誰讓你倒著接䍦。頑不盡少年場光景,說不了醉鄉裡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隨處有,賞心樂事此時同。
百年若不千場醉,碌碌營營總是空。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斗積黃金侈素封,蘧蘧莊蝶夢魂中。
曾聞郿塢光難駐,不道銅山運可窮。
此日分籯推鮑子,當年沉水笑龐公。
悠悠末路誰知己,惟有夫君尚古風。
這八句單說人生世上,榮華富貴,不能常守。有朝無常到來,恁地堆金積玉,出落空手歸陰。因此西門慶仗義疏財,救人貧難,人人都是讚歎他的,這也不在話下。當日西門慶留下兩個歌童祇候:「若遇有呼喚,不得有違。」兩人應諾去了。隨即打發苗家人回書禮物,又賞了些銀錢。苗實苗秀磕頭謝了出門。後來兩個歌童,西門慶畢竟用他不著,都送太師府去了。正是:千金散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
卻說常時節自那日席上求了西門慶的事情,還不得個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了不的。恰遇西門慶自從在東京來家,今日也接風,明日也接風,一連過了十來日,只不得個會面。常言道:見面情難盡,一個不見,卻告訴誰?每日央了應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門首,問聲說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渾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房子沒間住,吃這般懊惱氣!你平日只認的西門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濟,也做了瓶落水。」說的常時節有口無言,獃登登不敢做聲。到了明日,早起身尋了應伯爵,來到一個酒店內。只見小小茅簷兒,靠著一灣流水,門前綠樹陰中露出酒望子來。五七個火家,搬酒搬肉不住的走。店裡橫著一張櫃檯,掛幾樣鮮魚鵝鴨之類,倒潔淨可坐。便請伯爵店裡吃三杯去。伯爵道:「這卻不當生受。」常時節拉了到店裡坐下,量酒打上酒來,擺下一盤燻肉,一盤鮮魚。酒過兩巡,常時節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門大官人說的事情,這幾日通不能夠會面,房子又催逼的緊。昨晚被房下聒絮了半夜,耐不的,五更抽身,專求哥趁早;大官人還沒出門時慢慢地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應伯爵道:「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兩個人又吃過幾杯。應伯爵便推:「早酒不吃罷。」常時節又勸一杯。算還酒錢,一同出門,逕奔西門慶屋裡來。
那時正是新秋時候,金風薦爽。西門慶連醉了幾日,覺精神減了幾分。正遇周內相請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園藏春塢遊玩。原來西門慶後園那藏春塢,有的是菓樹鮮花兒,四季不絕。這時雖是新秋,不知開著多少花朵在園裡。西門慶無事在家,只是和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五個在花園裡頑耍。只見西門慶頭戴著忠靖冠,身穿柳綠緯羅直身,粉頭靴兒。月娘上穿柳綠杭絹對衿襖兒,淺藍水紬裙子,金紅鳳頭高底鞋兒。孟玉樓上穿鴉青緞子襖兒,鵝黃紬裙子,桃紅素羅羊皮金滾口高底鞋兒。潘金蓮上穿著銀紅縐紗白絹裡對衿衫子,荳綠沿邊金紅心比甲兒,白杭絹畫拖裙子,粉紅花羅高底鞋兒。只有李瓶兒上穿素青杭絹大衿襖兒,月白熟絹裙子,淺藍玄羅高底鞋兒。四個妖妖嬈嬈,伴著西門慶尋花問柳,好不快活。
且說常時節和應伯爵來到廳上,問知大官人在屋裡,歡的坐著等了好半日,卻不見出來。只見門外書僮和畫童兩個擡著一隻箱子,都是綾絹衣服,氣吁吁走進門來,亂嚷道:「等了這半日,還只得一半!」就廳上歇下。應伯爵便問:「你爹在那裡?」書僮道:「爹在園裡頑耍哩。」伯爵道:「勞你說聲。」兩個依舊擡著進去了。不一時,書僮出來道:「爹請應二爹常二叔少待,便出來。」兩人坐著等了一回,西門慶纔走出來。二人作了揖,便請坐地。伯爵道:「連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卻怎的在家裡?」西門慶道:「自從那日別後,整日被人家請去飲酒,醉的了不的,通沒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請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纔那一箱衣服,是那裡擡來的?」西門慶道:「這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纔一箱是你大嫂子的,還做不完,纔夠一半哩。」常時節伸著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費事!小戶人家,一疋布也難的。恁做著許多綾絹衣服,哥果是財主哩!」西門慶和應伯爵都笑起來。伯爵道:「這兩日杭州貨船怎地還不見到?不知他買賣貨物何如?這兩日不知李三黃四的銀子,曾在府裡頭關了些送來與哥麼?」西門慶道:「貨船不知在那裡擔閣著,書也沒捎封寄來,好生放不下。李三黃四的,又說在出月纔關。」應伯爵挨到身邊坐下,乘間便說:「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沒的空,不曾說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做一團,沒個理會。如今又是秋涼了,身上皮襖兒又當在典鋪裏。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須救急時無。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裡絮絮叨叨。況且尋的房子住著了,人走動,也只是哥的體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來求哥,早些周濟他吧。」西門慶道:「我當先曾許下他來。因為東京去了這番,費的銀子多了。本待等韓夥計到家,和他理會,要房子時,我就替他兌銀子買。如今又恁地要緊?」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緊,當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門慶躊躇了半晌道:「既這樣,也不難。且問他,要多少房子纔夠住了?」伯爵道:「他兩口兒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坐,一間床房,一間廚竃: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論著價銀,也得三四個多銀子。哥只早晚湊些,交他成就了這樁事罷。」西門慶道:「今日先把幾兩碎銀與他拿去,買件衣服,辦些家活,盤攪過來。待尋下房子,我自兌銀與你成交,可好麼?」兩個一齊謝道:「難得哥好心!」西門慶便叫書僮:「去對你大娘說,皮匣內一包碎銀取了出來。」書僮應諾去了。不一時取了一包銀子出來,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對常時節道:「這一包碎銀,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打開與常時節看,都是三五錢一塊的零碎紋銀。常時節接過,放在衣袖裡,就作揖謝了。西門慶道:「我這幾日不是要遲你,只等你尋下房子,一攪果和你交易。你又沒曾尋的。如今即忙便尋下,待我有銀,一起兌去便了。」常時節又稱謝不迭。三個依舊坐下。伯爵便道:「幾個古人輕財好施,到後來子孫高大門閭,把祖宗基業一發增的多了。慳吝的積下許多金寶,後來子孫不好,連祖宗墳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還哩!」西門慶道:「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有詩為證:
積玉堆金始稱懷,誰知財寶禍根荄。
一文愛惜如膏血,仗義翻將笑作獃。
親友人人同陌路,形存心死定堪哀。
料他也有無常日,空手俜伶到夜臺。
正說著,只見書僮托出飯來,三人吃了。常時節作謝起身,袖著銀子歡的走到家來。剛剛進門,只見那渾家鬧炒炒嚷將出來,罵道:「梧桐葉落滿身光棍的行貨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餓在家裡,尚兀自千歡萬喜到家來,可不害羞哩!房子沒的住,受別人許多酸嘔氣,只教老婆耳朵裡受用。」那常二只是不開口。任老婆罵的完了,輕輕把袖裡銀子摸將出來,放在桌兒上,打開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噹噹的無價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來時,不受這淫婦幾場合氣了!」那婦人明明看見包裏十二三兩銀子一堆,喜的搶近前來,就想要在老公手裡奪去。常二道:「你生世要罵漢子,見了銀子,就來親近哩!我明日把銀子去買些衣服穿,好自去別處過活,卻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婦人陪著笑臉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裡來的這些銀子?」常二也不做聲。婦人又問道:「我的哥,難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銀子,和你商量停當,買房子安身,卻不好?倒恁地喬張智!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兒,憑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開口。那婦人只顧饒舌,又見常二不瞅不睬,自家也有幾分慚愧了,禁不的掉下淚來。常二看了,歎口氣道:「婦人家不耕不織,把老公恁地發作!」那婦人一發掉下淚來。兩個人都閉著口,又沒個人勸解,悶悶的坐著。常二尋思道:「婦人家也是難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銀子,不睬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須斷我不是。」就對那婦人笑道:「我自耍你,誰怪你來!只你時常聒噪,我只得忍著出門去了。卻誰怨你來?我明白和你說,這銀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請了應二哥在酒店裡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裡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沒曾去吃酒。多虧了應二哥,不知費許多唇舌,纔得這些銀子到手。還許我尋下房子,一頓兌銀與我成交哩!這十二兩,是先教我盤攪過日子的。」那婦人道:「原來正是大官人與你的。如今又不要花費開了,尋件衣服過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兩紋銀,買幾件衣服,辦幾件家活在家裡,等有了新房子,搬進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盡大官人恁好情,後日搬了房子,也索請他坐坐是。」婦人道:「且到那時,再作理會。」正是: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常二與婦人兩個說了一回,那婦人道:「你那裡吃飯來沒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裡吃來的,你沒曾吃飯,就拿銀子買了米來。」婦人道:「仔細拴著銀子!我等你,就來。」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便走。不一時,買了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塊羊肉兒,笑哈哈跑進門來。那婦人迎門接住道:「這塊羊肉又買他做甚?」常二笑道:「剛纔說了許多辛苦,不爭這一些羊肉,就牛也該宰幾個請你。」那婦人笑指著常二罵道:「狠心的賊,今日便懷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萬聲:『親哥,饒我小淫婦罷。』我也只不饒你哩!試試手段看。」那婦人聽說,笑的走井邊打水去了。當下婦人做了飯,切了一碗羊肉,擺在桌兒上,便叫:「哥,吃飯。」常二道:「我纔在大官人屋裡吃的飯,不要吃了。你餓的慌,自吃些罷。」那婦人便一個自吃了。收了家活,打發常二去買衣服。
常二袖著銀子,一直奔到大街上來。看了幾家,都不中意。只買了一領青杭絹女襖,一條綠紬裙子,月白雲紬衫兒,紅綾襖子兒,白紬子裙兒,共五件;自家也對身買了件鵝黃綾襖子,丁香色紬直身兒,又有幾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兩五錢銀子。打做一包,背著來到家中,教婦人打開看看。那婦人忙打開來瞧著,便問:「多少銀子買的?」常二道:「六兩五錢銀子買來。」婦人道:「雖沒的便宜,卻值這些銀子。」一面收拾箱籠放好,明日去買家活。當日婦人歡天喜地過了一日,埋怨的話都掉在東洋大海去了,不在話下。
再表應伯爵和西門慶兩個,自打發常時節出門,依舊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因說起:「我雖是個武職,恁的一個門面,京城內外也交結的許多官員。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那些通問的書柬,流水也似往來。我又不得細工夫,都不得料理。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兒在屋裡,好教他寫寫,省些力氣也好;只沒個有才學的人。你看有時,便對我說。我須尋間空房與他住下,每年算還幾兩束修與他養家。卻也要是你心腹之友便好。」伯爵道:「哥不說不知。你若要別樣卻有,要這個卻難。怎的要這個倒沒?第一要才學,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處,沒些說是說非,翻唇弄舌,這就好了。若只是平平才學,又做慣搗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祖父相處一個朋友生下來的孫子,他現是本州一個秀才。應舉過幾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學,果然班馬之上。就是他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極有情分的。曾記他十年前應舉兩道策,那一科試官極口讚他好。卻不想又有一個賽過他的,便不中了。後來連走了幾科不中,禁不的髮白鬢斑。如今他雖是飄零書劍,家裡也還有一百畝田,三四帶房子,整的潔淨住著。」西門慶道:「他家幾口兒也夠用了,卻怎的肯來人家坐館?」應伯爵道:「當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戶人家買去了。如今只剩得雙手皮哩!」西門慶道:「原來是賣過的田,算甚麼數!」伯爵道:「這果是算不的數了。只他一個渾家,年紀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兩個孩子,纔三四歲。」西門慶道:「他家有了美貌渾家,那肯出來?」伯爵道:「喜的是兩年前,渾家專要偷漢,跟了個人上東京去了。兩個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止存他一口,定然肯出來。」西門慶笑道:「恁地說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說他姓甚麼?」伯爵道:「姓水。他才學果然無比,哥若用他時,管情書柬詩詞歌賦,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輝哩。人看了時,都道西門大官人恁地才學哩!」西門慶道:「你纔說這兩樁都是調謊。我卻不信你的調謊。你有記的他些書柬兒念來我聽。若好時,我便請他來家,撥間房子住下。只一口兒,也好看承的。尋個好日子,便請他也罷。」伯爵道:「曾記得他捎書來,要我替他尋個主兒。這一封書,略記的幾句,念與哥聽,〔黃鶯兒〕:
『書寄應哥前:別來思,不待言。滿門兒托賴都康健。舍字在邊,傍立著官,有時一定求方便。羨如椽,往來言疏,落筆起雲煙。』」
西門慶聽畢,呵呵大笑將起來道:「他滿心正經,要你和他尋個主子,卻怎的不捎封書來,倒寫著一隻曲兒!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學荒疏,人品散誕哩。」伯爵道:「這倒不要作難他。只為他與我是三世之交。小弟兩三歲時節,他也纔夠四五歲,那時就同吃糖糕餅菓之類,也沒些兒爭論。後來大家長大了,上學堂讀書寫字,先生也道:『應二學生子和水學生子,一般的聰明伶俐,後來一定長進。』落後做文字,一樣同做,再沒些妒忌。日裡同行同坐,夜裡有時也同一處歇。到了戴網子,尚兀自相厚的。因此是一個人一般極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跡,便隨意寫個曲兒。我一見了,也有幾分著惱。後想一想,他自托相知,纔敢如此,就不惱罷了。況且那隻曲兒,也到做的有趣。哥卻看不出來。第一句說『書寄應哥前』,是啟口,就如人家寫『某人見字』一般,卻不好哩?第二句說:『別來思,不待言』,這是敘寒溫了,簡而文,又不好哩?第三句是『滿門兒托賴都康健』,這是說他家沒事故了,後來一發好的緊了!」西門慶道:「第五句是甚麼說話?」伯爵道:「哥不知道,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難。『舍』字在邊旁,立著『官』字,不是個『館』字?若有館時,千萬要舉薦,因此說:『有時定要求方便』。『羨如椽』,他說自家一筆如椽,做人家往來的書疏,筆兒落下去,煙雲滿紙,因此說『落筆起雲煙。』哥,你看他詞裡,有一個字兒是閒話麼?只這幾句,穩穩把心窩裡事都寫在紙上,可不好哩!」西門慶被伯爵說了他恁地好處,到沒的說了,只得對伯爵道:「你既說他許多好處,且問你有甚正經的書札,拿些我看看,我就請了他。」伯爵道:「他做的詞賦也有在我處,只是不曾帶得來哥看。我還記的他一篇文字,做得甚好。就念與哥聽著:
『一戴頭巾心甚歡,豈知今日誤儒冠。
別人戴你三五載,偏戀我頭三十年。
要戴烏紗求閣下,做篇詩句別尊前。
此番非是吾情薄,白髮臨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學種田。
維歲在大比之期,時到揭曉之候。訴我心事,告汝頭巾:為你青雲利器望榮身,誰知今日白髮盈頭戀故人。嗟乎!憶我初戴頭巾,青青子襟;承汝枉顧,昂昂氣新。既不許我少年早發,又不許我久屈待伸;上無公卿大夫之職,下非農工商賈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黌門。宗師案臨,膽怯心驚;上司迎接,東走西奔。思量為你,一世驚驚嚇嚇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賴了多少束修銀。告狀助貧分穀五斗,祭下領票支肉半斤。官府見了,不覺怒嗔;皂快通稱,盡道廣文。東京路上,陪人幾次;西齋學霸,惟吾獨尊。你看我兩隻皂靴穿到底,一領藍衫剩布筋。埋頭有年,說不盡艱難淒楚;出身何日,空歷過冷淡酸辛。賺盡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數載猶懷霄漢心。嗟乎哀哉,哀此頭巾!看他形狀,其實可矜:後直前橫,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禍根。嗚呼!衝霄鳥兮未垂翅,化龍魚兮已失鱗。豈不聞久不飛兮一飛登雲;久不鳴兮一鳴驚人。早求你脫胎換骨,非是我棄舊憐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從茲長別,方感洪恩。短詞薄奠,庶其來歆。理極數窮,不勝具懇。就此拜別,早早請行!』」
伯爵念罷,西門慶拍手大笑道:「應二哥把這樣才學就做了班揚了!」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學又高,如今且說他人品罷。」西門慶道:「你且說來。」伯爵道:「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裡坐館。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伏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致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後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是一個聖人一般,反去日夜刮他。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哄動街坊,人人都說他無行。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懷不亂的,若哥請他來家,憑你許多丫頭小廝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亂麼?再不亂的!」西門慶道:「他既前番被主人趕了出門,一定有些不停當哩。二哥雖與我相厚,那樁事不敢領教。前日敝僚友倪桂岩老先生,曾說他有個姓溫的秀才,且待他來時再處。」
畢竟未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