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為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頭終有悔,浮華過眼恐非真。
貧窮富貴天之命,得失榮華隙裏塵。
不如且放開懷樂,莫使蒼然兩鬢侵。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幾句柔情軟話,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孟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打聽消息。他這邊門又閉著,止是春梅一人在院子裏伺候。金蓮拉玉樓兩個打門縫兒望裏張覷,只見房中掌著燈燭,裏邊說話,卻聽不見。金蓮道:「俺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得伶俐。」那春梅便在窗下潛聽。一回春梅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這春梅聽了,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金蓮問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纔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站立。那時八月二十頭,月色纔上來。站在黑影裏,金蓮吃瓜子兒,兩個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便向玉樓道:「我的姐姐,說好食菓子,一心只要來這裏。頭兒沒動,下馬威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他順兒,他倒罷了;屬扭股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乞小婦奴才和那一行院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乞他奈何的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少頃只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那春梅笑著只顧走。那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纔立住了腳,方說如此這般,「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說話哩。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金蓮聽了,便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裏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沒他房裏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屄聲浪顙,我又聽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腿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的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得動彈。不知怎的,聽見幹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幹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裏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蔔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閒嘈心的小肉兒!」玉樓道:「可不是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經使他做活兒,他像大石,直不動;他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著,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裏?我來接你來了。」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纔看見春梅後邊要酒菓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裏,怎樣個動靜兒?」金蓮接過來道:「進他屋裏去,尖頭醜婦磞到毛司牆上——齊頭故事。」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告他說。玉簫道:「三娘,真個教他脫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纔打他。」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挨得!」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著,只見春梅和小玉取了酒菜來。春梅拿著酒,小玉拿著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幹恁個勾當兒,雲端裏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這春梅和小玉就出來了,只是迎春繡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教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可惜團圞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纔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之鸞鳳和鳴;香氣熏籠,好似花間之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剩把銀缸照,祇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
相憐愛,倩人扶,神僊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拿將來四小碟甜醬瓜茄,細巧菜蔬,一甌燉爛鴿子鶵兒,一甌黃韭乳餅,並醋燒白菜,一碟火燻肉,一碟紅糟鰣魚,兩銀鑲甌兒白生生軟香稻粳米飯兒,兩雙牙筯。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上半盞兒,就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銀壺裏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纔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䯼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䯼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䯼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金䯼髻。」婦人道:「我不好帶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鈿根兒,每個鳳嘴啣一掛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吩咐:「那邊房子裏沒人,你好歹過去看看,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裏,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你吩咐,我知道了。」袖著䯼髻和帽頂子出門,一直往外走。
不防金蓮鬅著頭,還未梳洗,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纔出來,看雀兒撞眼兒!」那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你還來,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麼,小淫婦兒,只顧問甚麼!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他袖子裏重重的,道:「是甚麼?拿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去袖子裏就掏,掏出一頂金絲䯼髻來,說道:「這是他的䯼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們沒有這䯼髻,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䯼髻多少重?他要打甚麼?」西門慶道:「這䯼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鈿兒,一件照依上房戴的正面那一件,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鈿兒,滿破使個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鈿兒。」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搗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搗實枝梗,使個三兩金子滿篡。綁著鬼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鈿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益兒,隨處也掐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䯼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幹,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䯼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只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簾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麼?」平安道:「爹緊等著哩。」月娘半日纔說:「我使了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裏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了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平安唬的不敢言語一聲兒,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麼!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在那裏,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晚夕同在那裏上宿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作養娘抱,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自他媳婦子七病八病,一時病倒了在那裏,上床誰扶持他?」玉樓便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張主的,下邊孩子們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偏三的,也甚是沒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們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你來?如今聳六七個在屋裏,纔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戇直惹人嫌。我當初大說攔你,也只為你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了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裏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裏歇,明日也推在院裏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了家裏來。端的好個在院裏歇!他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們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到如今反被為仇。正是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錯把忠言當惡言!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屋裏!隨我去,你們不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衿羅衫兒,翠藍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繡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的。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那些時兩個不說話,因為你來!俺們剛纔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花枝招展,繡帶飄飄,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們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
金蓮在傍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纍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只是有些抓住了頭髮。不如大姐姐頭上戴的這金觀音滿池嬌,是搗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跟前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御前班直,後陞廣南鎮守。」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的好柴!」小玉又道:「去年城外澇鄉,許多里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知道甚麼,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裏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了。」小玉又說道:」朝廷昨日差了四個夜不收,請你老人家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麼?」李瓶兒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便道:「怪臭肉們,幹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顧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與他計較,明日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拿帖兒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裏再叫一個,和天福兒輪著晚夕上宿就是,不消教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近前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裏上宿。」不在言表。
話休饒舌,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插花筵席,四個唱的,一起雜耍步戲。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是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日念孫天化;第五席常時節吳典恩;第六席雲離守白來創;西門慶主位,其餘傅自新、賁地傳、女婿陳經濟,兩邊列位。先是李桂姐、吳銀兒、董玉僊、韓金釧兒,從晌午時分,坐轎子就來了,在月娘上房裏坐的。官客在新蓋捲棚內坐的喫茶,然後到齊了,大廳上坐。席上都有桌面,某人居上,某人居下。先吃小割海青卷兒,八寶攢湯。頭一道割燒鵝大下飯。樂人撮弄雜耍回數,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
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們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了罷。」謝希大道:「哥,你這話難說。當初已言在先,不為嫂子,俺們怎麼兒來?何況這個嫂子,現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那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們都拿著拜見錢在這裏,不白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乞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朵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賭個兒真個,我就後邊去了!」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的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伯爵故意下席,趕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杆。」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了。
那玳安到下邊,又走來立著,把眼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纔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四個唱的,都往後邊彈樂器,簇擁婦人上拜。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又早鋪下錦氈繡毯,麝蘭靉靆,絲竹和鳴,四個唱的,導引前行。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兒,下著金枝綠葉沙綠百花裙,腰裏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項牌瓔珞,裙邊環珮玎璫,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紫瑛金環,耳邊低掛;珠子挑鳳,髻上雙插;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恍似嫦娥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颭,繡帶飄飄,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夫共妻。」,直到「笑吟吟慶喜,高擎著鳳凰杯。象板銀箏間玉笛,列杯盤,水陸排佳會。」,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跟前,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裏?」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動意,惱在心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裏有哥這樣大福?俺們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裏,只怕勞動著,倒值了多的。」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裏有錢,都亂趨捧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服,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悒怏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盤子盛著,拿到月娘房裏。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拿進我屋裏來做甚麼?」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裏來。」月娘教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
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花枝招颭,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裏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與姐夫兩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癡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姐姐,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得你還做好好先生,纔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俺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亡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們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回。小玉拿了茶來,吃畢茶,吩咐放桌兒,留吳大舅房裏吃酒。吳大舅道:「姐姐沒的說,我適纔席上酒飯都吃的飽飽的,來看看姐姐。」坐了一回,只見前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那日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家。
自此西門慶一連在瓶兒房裏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是潘金蓮惱的了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許多不是,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正是: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從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成倉,騾馬成群,奴僕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鬟,衣服首飾妝束出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二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夥計賁地傳開解當鋪。女婿陳經濟只掌管鑰匙,出入尋討,不拘藥材當物。賁地傳只是寫帳目,秤發貨物。傅夥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鑲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嘗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經濟每日起早睡遲,帶著鑰匙,同夥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了不的。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是何人?我家姐姐是何人?我若久後沒出,這份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那陳經濟說道:「兒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裏。蒙爹娘擡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只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這西門慶聽見他會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人客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喫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這小伙兒,綿裏之針,肉裏之刺,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有詩為證:
東床嬌婿實堪憐,況遇青春美少年。
待客每令席側坐,尋常只在便門穿。
家前院後明嘲戲,呆裏撒乖暗做奸。
空在人前稱半子,從來骨肉不牽連。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才見中秋賞月,忽然菊綻東籬。空中寒鴈向南飛,不覺雪花滿地。一日,十一月下旬天氣,西門慶在友人常時節家會茶飲酒,散的早,未等掌燈時分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了常時節門,只見天上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兒來。應伯爵便說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裏也不收。我們知你許久不曾進裏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天氣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咱望他望去。」祝日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兩銀子包錢包著他,你不去,落得他自在。」西門慶於是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攔那條路來了。來到了李桂姐家,已是天氣將晚。只見客位裏掌起燈燭,丫頭正掃地不迭。老媽並李桂卿出來見畢,上面列四張校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裏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著,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麼桂姐不見?」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到。不想今日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
看官聽說:原來世上,惟有和尚道士並唱的人家這三行人,不見錢眼不開;嫌貧取富,不說謊調詖也成不的。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媽家做生日。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紬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販了千兩銀子紬絹,在客店裏安下,瞞著他父親來院中敲嫖。頭上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纔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教桂姐連忙陪他後邊第三層一間僻淨小房那裏坐去了。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們慢慢等他。」這老虔婆在下邊一力攛掇,酒餚菜蔬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酒在熱鬧處,不防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到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兒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不由分說,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採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兒又是個小膽之人,外邊嚷鬧起來,唬的藏在裏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不妨事。隨他發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來。」且說老虔婆兒見西門慶打的不像模樣,不慌不忙拄拐而出,說了幾句閒話。西門慶心中越怒起來,指著罵道,有〔滿庭芳〕為證:
「虔婆你不良:迎新送舊,靠色為娼。巧言詞將咱誑,說短論長。我在你家使夠,有黃金千兩,怎禁賣狗懸羊?我罵你句真伎倆,媚人狐黨,衠一片假心腸!」
虔婆亦答道:
「官人聽知:你若不來,我接下別的。一家兒指望他為活計。吃飯穿衣,全憑他供柴糴米。沒來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無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憑媒娶的妻!」
西門慶聽了,心中越怒,險些不曾把李老媽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三個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裏上馬回家。正是:
宿盡閒花萬萬千,不如歸去伴妻眠。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又曰:
女不織兮男不耕,全憑賣俏做營生。
任君斗量並車載,難滿虔婆無底坑!
又曰:
假意虛脾恰似真,花言巧語弄精神。
幾多伶俐遭他陷,死後應知拔舌根。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夢梅館本金瓶梅詞話卷之三
花開不擇貧家地,月照山河處處明。
世間只有人心歹,百事還教天養人。
癡聾瘖啞家豪富,伶俐聰明卻受貧!
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話說西門慶家中起蓋花園捲棚,約有半年光景,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煥然一新。慶房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天氣,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打選衣帽齊整,四個小廝跟隨,騎馬去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菓,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閒中游賞玩看。裏面花木庭臺,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心紅彩漆綽屑;周圍二十板,𥑮炭乳口泥牆。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多檯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臺,巍而不峻謂之榭。論四時賞玩,各有去處:春賞燕遊堂,檜柏爭鮮:夏賞臨溪館,荷蓮鬭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迎霜;冬賞藏春閣,白梅積雪。剛見那嬌花籠淺徑,嫩柳拂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遊堂前,金燈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平野橋東,幾朵粉梅開卸;臥雲亭上,數株紫荊未吐。湖山側,纔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䕷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也有那紫丁香、玉馬櫻、金雀藤、黃刺薇、香茉莉、瑞僊花。捲棚前後,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游魚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葯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著眾婦人,或攜手游芳徑之中,或鬭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欄對景,戲將紅荳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於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臥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坐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葯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那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卸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經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不防經濟悄悄在他身背後觀覷,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陳經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裏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纔撇了經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也沒曾捉的住,倒訂了燕約鶯期,剛做個蜂鬚花嘴。正是: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處尋。經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然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日相逢;似有情實,未見情實!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來,打南瓦子裏頭過。平昔在三瓦兩巷行走耍子,搗子們都認的。——那時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是也。——內中有兩個,一名草裏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被西門慶資助,乃鷄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裏耍錢,勒住馬,近前說話。二人連忙走至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早晚往那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樁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沒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小人之處,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西門慶道:「既是你二人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二人道:「那裏等的至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人罷,端的有甚麼事?」這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叫俺兩個往東洋大海裏拔蒼龍頭上角,西嶽華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得。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受。」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們推托的一般。」魯華一面接了銀子,趴倒地下磕了個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去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拍拍教你笑一聲。」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所夏老爹那裏答應就夠了小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何消你說。」看官聽說,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夏提刑做了個親隨。此係後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進門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只有金蓮在捲簾內,看收傢伙。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裏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傢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裏做甚麼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四個搗倒小廝,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菓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衿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子,裙邊大紅光素緞子白綾高底羊皮金雲頭鞋兒。頭上銀絲䯼髻,金鑲玉蟾宮折桂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出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起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咂的舌頭一片聲響。婦人一面摟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裏,然後在桌上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麼?」婦人道:「我的兒,你就掉了造化了,娘手裏拿的東西兒你不吃。」於是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纔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摘下㩟領子的金三事兒來,用口咬著,攤開羅衫,露見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揣摸摸良久,用口犢之,彼此調笑,曲盡于飛。
西門慶乘著喜歡,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菓子鋪出來!」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華張勝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墮業的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那蔣太醫?我見他且是謙恭禮讓兒的,見了人把頭兒低著,可憐見兒的,你這等作做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腳?」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哩!也是左近一個人家請他看病,正自街上買了一尾魚,手提著。見那人請他說:『我送了魚到家就來。』那人說:『家中有緊病,請師父就去罷。』這蔣竹山一直跟到他家。病人在樓上,請他上樓,不想是個女人不好,素體慵妝,走出房來,舒手教他把脈。這廝手把著脈,想起他魚來,掛在簾鉤兒上,就忘記看脈,只顧且問:『嫂子,你下邊有貓兒也沒有?』不想他男子漢在屋裏聽見了,走來採著毛,打了個臭死,藥錢也沒有與他,把衣服扯的稀爛,得手纔跑了。」婦人道:「可可兒的來,我不信。一個文墨人兒,他幹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奸詐。」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傢伙,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按下一頭,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縣門前買了些甚麼景東人事、美女相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心。不想婦人曾在西門慶手裏狂風驟雨都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漸頗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爛,都丟掉了。又說:「你本蛐蟮,腰裏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我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蠟槍頭,死王八!」罵的竹山狗血噴了臉。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裏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中來。每日聐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裏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踉踉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討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纔開了幾日鋪子,他那裏有這兩樁藥材?咱往西門大官人鋪中買去了來!」那個說道:「過來!咱與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裏夢裏。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剛纔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範,你不認範,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唬了個立睜,說道:「我並沒借他甚麼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彈,快休說此話!」蔣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於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了這步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銀子,少不的還我。」竹山慌道:「我那裏借你銀子來?就借了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勝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渣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材,狗男女!你是那裏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只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裏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麼說?」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過醮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纔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見他甚麼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險不倒裁入洋溝裏,將髮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了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裏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陞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罵他?其情可惡!」竹山道:「小的通不認得此人,並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麼說?」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妻喪,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還小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了,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貨物。現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便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上面寫著:
「立借契人蔣文蕙,係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如有欠少時,家中值錢物件折准。恐後無憑,立此借契為照者。」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說道:「可又來,現有保人、文契,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像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著實打!」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那蔣竹山打的那兩隻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王八,你遞什麼銀子在我手裏,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王八砍了頭是個債樁,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那兩個人聽見婦人屋裏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裏邊哀告婦人。直撅兒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嶽齋僧佈施這三十兩銀子了!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婦人不得已,拿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纔了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了。西門慶留在捲棚內,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口氣,足可以夠了。」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裏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嘗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出來,歸到家中。婦人那裏容他住,說道:「你還欠那人家哩?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夠你還人!」這蔣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買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箱籠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錫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前!」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後悔。每日茶飯慵餐,蛾眉懶畫,把門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
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裏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
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都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兒兩個在傍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頑耍。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東淨裏出恭,見了玳安,問道:「家中沒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傢伙都收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後邊坐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裏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菓,兩盤壽桃麵,一疋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裏吃酒來?」玳安道:「剛纔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教小的吃了兩鍾,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倒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文蕙打發去了。二娘甚是後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時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聲去。」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閒去。你對他說,甚麼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擡了那淫婦來罷。」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裏還等著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裏伺候爹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這玳安出了院門,一面走到李瓶兒那裏,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有累你對爹說,成就了二娘此事。」於是親自洗手剔甲,廚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飯。說道:「你二娘這裏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看著人搬傢伙過去。」
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擡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疋緞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了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著先來了,等的回去,方纔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捲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捲棚內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著寶瓶,逕往他那邊新房裏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裏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裏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睡。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纔來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裏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入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裏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在床上,用腳帶吊頸,懸樑自縊。正是: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著,唬慌了手腳,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著一身大紅衣服,直挺挺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纔甦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裏去,惹他心中不窄麼?恰似俺們把這樁事放在頭裏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裏,看著鍋裏。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麼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了!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念了。」正說話間,忽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裏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於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來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纔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纔吃些粥湯兒。正是:身如五鼓啣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兒唬人。我手裏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進房裏去,親看著他上個吊兒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兩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中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兒外悄悄聽覷,看裏面怎的動靜。
且說西門慶見婦人在床上控著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裏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王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麼,緣何流那屄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吊兒我瞧!」於是拿一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的話來,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裏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炕裏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婦人方纔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過,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王八有甚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舖子,——在我眼皮子跟前開舖子,要撐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把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裏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奴精髓,到天明鷄叫時分就去了。你不信,只問老馮和兩個丫頭便知端的。後來把奴攝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纔請這蔣太醫來看。恰掉在麵糊盆內一般,乞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纔幹下這條路。誰知這廝砍了頭是個債樁,被人打上門來,經官動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西門慶道:「說你教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麼,可是沒的說。奴那裏有這個話,就把身子爛化了!」西門慶道:「就算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裏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了。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到一個田地!」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計兒。還是你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婦人道:「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裏,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甚麼碟兒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快取酒菜兒來。」正是: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果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堪歎人心毒似蛇,誰知天眼轉如車;
去年妄取東鄰物,今日還歸北舍家;
無義錢財湯潑雪,儻來田地水推沙。
若將奸狡為活計,恰似朝雲與暮霞。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兒家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饑餐渴飲,帶月披星。有日到東京,進了萬壽城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聽,只聽見過路人風裏言風裏語,多交頭接耳,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聖旨下來,秋後處決。止有楊提督名下親屬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奪,且待今日便有次第。
這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幹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立在龍德街牌樓底下,探聽府中消息。少頃,只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太師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的是楊提督府裏親隨楊幹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何如,因家主不曾吩咐招惹他,以此不言語,放過了他去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著守門官深深唱了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家不在?」那守門官道:「老爺不在家了,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來保又問道:「管家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跟老爺出去了。」來保道:「且住。他不實說與我,一定問我要些東西。」於是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家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稟,各有所掌。況老爺朝中未回,止有學士大爺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家來,有甚事引你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聽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只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幹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後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見了,所以不曾趕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楊幹辦只剛纔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傍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綠油欄杆,朱紅牌額,石青填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兒子蔡攸也是寵臣,現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一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後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廳上垂著朱簾,蔡攸深衣軟巾,坐於堂上,問道:「是那裏來的?」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家陳洪的家人,同府中楊幹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幹辦先來見了,小人趕來後見。」因向懷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著「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迴避。閣中之事,並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你楊老爺的事,昨日內裏消息出來,聖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逕到李爺那裏說去。」來保只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憐憫俯就,看家楊老爺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迤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名諱邦彥的——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裏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祇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著管家高安同去見李老爺,如此這般替他說。
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出了府門,叫了來旺,帶著禮物,轉過龍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正值邦彥朝散纔來家,穿大紅縐紗袍,腰繫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回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家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回話。然後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臺下。高安就在傍邊遞了蔡攸封緘,并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麼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聖心回動,已沒事。但只是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幾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幾個名字與他瞧,上寫著:「王黼名下書辦官董升、家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壞事書辦官盧虎、幹辦楊盛、府椽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黨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揆置本官,倚勢害人;貪殘無比,積獘如山,小民蹙額,巿肆為之騷然!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不可一日使之留於世也!」來保等見了,慌的只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家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擡書案過來,取筆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慶」;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拿回帖回蔡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十兩銀子。
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店錢,星夜回到清河縣來。早到家見西門慶,把東京所幹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是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回西門慶性命,有如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於是一塊石頭方纔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
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所過,看見李瓶兒門首開個大生藥鋪,裏邊堆著許多生熟藥材。朱紅小櫃,油漆牌面,吊著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與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竹山一節,只說:「二娘搭了個新夥計,開了個生藥鋪。」西門慶聽了,半信不信。一日,七月中旬時分,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幾日。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過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舍親家陳宅那邊為些閒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驚。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裏邊吳銀姐那裏吃三杯,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玳安平安牽馬,後邊跟著走。正是:
歸去只愁紅日短,思鄉猶恨馬行遲。
世財紅粉歌樓酒,誰為三般事不迷?
當日西門慶被他二人拉到吳銀兒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纔放出來。打馬正望家走,到於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你往那去?」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裏盂蘭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趕進門來。」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麼?我明日和他說話去。」馮媽媽道:「兀得大官人還問甚麼好也來?把個現現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兒,吃人掇了鍋兒去了。」西門慶聽了,失驚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家去了幾遍不見你,大門關著。對大官兒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著,看看至死;怎的請了大街上住的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現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麼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家。
剛下馬進儀門,只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並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百索兒耍子。見西門慶來家,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後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閒的聲喚,平白跳甚麼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後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稍間一間書房,要了鋪蓋,那裏宿歇。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
眾婦人站在一處,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甚是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扠開一邊便了。還只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兒,卻教他蝗蟲螞蚱一例都罵著!」玉樓道:「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我是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裏,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著甚麼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裏何不教他連我也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我倒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嗶哩礡喇的!」那金蓮見月娘惱了,便轉把話兒來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裏因著甚麼由頭兒,只拿我煞氣。要便睜著眼望著我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月娘道:「誰教你又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玉樓道:「大姐姐,且叫了小廝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家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家恁個腔兒?」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問他端的。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廝來吊拷你,和平安兒每人都是十板子。」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裏吳家吃酒,散的早,出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了不的。」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拿人煞氣!」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了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大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麼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纔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裏眠酒裏臥底人,他原守的甚麼貞節!」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再醮嫁人,孝服都不曾滿。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不如意處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把女婿陳經濟安他在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昭來,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裏便在後邊和月娘眾人一處吃飯,晚夕歸前邊廂房中歇。陳經濟每日只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飲食都是小廝內裏拿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幾房婦女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家,與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經濟搬來居住,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兒酬勞他酬勞,向孟玉樓李嬌兒說道:「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兒在你家,每日起早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勞兒,那個興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家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月娘於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餚點心,午間請經濟進來吃一頓飯。
這陳經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後邊參見月娘。作畢揖,旁邊坐下。小玉拿茶來吃了,安放桌兒,拿蔬菜案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閒。今日你爹不在家,無事,治了一杯水酒,權與姐夫酬勞。」經濟道:「兒子蒙爹娘擡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月娘遞了酒,經濟傍邊坐下。須臾,饌餚齊上。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裏坐。」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便來。」少頃,只聽房中抹的牌響。經濟便問:「誰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與玉簫丫頭弄牌。」經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裏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不一時,大姐掀簾子出來,與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同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也不會?」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兒。」當時月娘只知經濟是個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伙子兒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白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有〔西江月〕為證:
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流牢成。愛穿鴨綠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琵琶笙𥱧簫管,彈丸走馬圓情。只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經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兒子卻不當。」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一面進入房中。只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經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見個禮兒罷。」向經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經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萬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經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回,大姐輸了下來,經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經濟出了恨點不到頭;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么兒,和兒不出;左來右去,配不著色頭。只見潘金蓮掀開簾子走進來,銀絲䯼髻上戴著一頭鮮花兒,僊家體態玉貌,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裏。」慌的陳經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蕩目搖,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今朝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見個常禮兒罷。」經濟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萬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兒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著床護炕兒,一隻手拈著白紗團扇兒,在傍替月娘指點說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眾人正抹牌在熱鬧處,只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月娘連忙攛掇小玉送陳姐夫打角門出去了。
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然後踅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著,與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陞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拿帖兒來知會我,不好不去的。」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兒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後日花園捲棚上梁,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菓盒酒、掛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幾杯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齁齁不醒。那時正值七月二十頭天氣,夜裏有些餘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著。忽聽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身來,執著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回首見西門慶仰臥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著托子,纍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臺,用纖手捫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罵道:「怪小淫婦兒!你達達睡睡,就摑混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一發叫他在下盡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鸞簫。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證:
我愛他身體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憐玉體。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於是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插入牝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其快樂。婦人罵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幾時新興出來的例兒,怪剌剌教丫頭看答著,甚麼張致!」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幹,叫他家迎春在傍執壺斟酒,倒好耍子。」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的,甚麼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則甚?奴好心不得好報。那淫婦等不的,浪著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你來家,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裏跳百索兒,只拿我煞氣,只踢我一個兒,倒惹的人和我拌了回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西門慶問道:「你與誰拌嘴來?」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氣。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罵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甚麼!養蝦蟆得水蠱兒病,如今倒教人惱我!」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如此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倒罷了。那蔣太醫賊矮王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他有甚麼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舖子,大剌剌做買賣。」婦人道:「虧你有臉兒還說哩!奴當初怎麼說來?先下米的先吃飯。你不聽,只顧求他——問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那個?」西門慶被婦人這幾句話,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這裏理他!」
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雖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猶不能免,況朋友乎?饒吳月娘恁般賢淑的婦人,居於正室,西門慶聽金蓮衽蓆睥睨之間言,卒致於反目,其它可不慎哉!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裏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來冷淡了。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錯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與月娘尚氣之後,見漢子偏聽於己,自以為得志,每日抖搜著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巿愛。因為那日後邊會遇陳經濟一遍,見小伙兒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只等的西門慶往那裏去不在家,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與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一日,西門慶新蓋捲棚上梁,親友掛紅慶賀,遞菓盒的也有許多。落作人匠,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官客,吃到晌午時分人纔散了。西門慶看著收拾了傢伙,歸後邊睡去了。陳經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梁,吃了恁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了些甚麼,還來我屋裏要茶吃?」經濟道:「兒子不瞞你老人家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甚麼來?」婦人問道:「你爹在那裏?」經濟道:「爹後邊睡去了。」婦人道:「你既沒吃甚麼,叫春梅揀妝裏拿我吃的那蒸酥菓餡餅兒來,與你姐夫吃。」這小伙兒就在他炕桌兒擺著四碟小菜,吃著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曲兒?怎不唱個兒我聽。」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兒你聽?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經濟笑嘻嘻慌忙跪下,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憐見,兒子再不敢了。」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伙兒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喫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膀,通不忌憚。月娘托以兒輩,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卻看不見。正是:只曉採花釀成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堪歎西門慮未通,惹將桃李笑春風。
滿床錦被藏賊睡,三頓珍羞養大蟲!
愛物只圖夫婦好,貪財常把丈人坑。
還有一件堪誇事,穿房入屋弄乾坤。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跡少人知。
晚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燈半吐輝。
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幸得效于飛。
話說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那日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著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般武官兒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又是四個唱的遞酒。玳安接了衣裳,回馬來家。到日西時分,又騎馬接去。走到西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問道:「馮媽媽那裏去?」馮媽媽道:「你二娘使我來請你爹來。顧銀匠整理頭面完備,今日拿盒送來,請你爹那裏瞧去。你二娘還和你爹說話哩。」玳安道:「俺爹今日都在守備府周老爹處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罷,等我到那裏對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這玳安打馬逕到守備府,眾官員正飲酒在熱鬧處。玳安走到西門慶席前說道:「小的回馬家來時,在街口撞遇馮媽媽,二娘使了來說,顧銀匠送了頭面來了,請爹瞧去;還要和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拿了些點心湯飯與玳安吃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備那裏肯放,攔門拿巨杯相勸。西門慶道:「蒙大人見賜,寧可飲一杯。還有些小事,不能盡情,恕罪恕罪!」於是一飲而盡,作辭周守備上馬,逕到李瓶兒家。婦人接著,茶湯畢,西門慶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明日來接。玳安去了。
李瓶兒叫迎春盒兒內取出頭面來,與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付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准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涼蓆乾淨,兩個在紗帳之中,香焚蘭麝,衾展鮫綃,脫去衣裳,並肩疊股,飲酒調笑。良久,春色橫眉,淫心蕩漾。西門慶先和婦人雲雨一回,然後乘著酒興坐於床上,令婦人橫軃於衽蓆之上,與他品簫。但見:
紗帳香飄蘭麝,蛾眉輕把簫吹。雪白玉體透簾幃,禁不住魂飛魄揚。一點櫻桃小口,兩隻手賽柔荑。才郎情動囑奴知,不覺靈犀味美。
西門慶於是醉中戲問婦人:「當初有你花子虛在時,也和他幹此事不幹?」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裏耐煩和他幹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閒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躺棍兒也不算人。甚麼材料兒,奴與他這般頑耍,可不砢磣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兩個耍一回又幹了一回。傍邊迎春伺候下一個小方盒,都是各樣細巧菓仁肉心、鷄鵝腰掌、玫瑰菊花餅兒。小金壺兒,滿泛瓊漿。從黃昏掌上燈燭,且幹且飲,直耍到一更時分。只聽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瞧去,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道:「我吩咐明日來接我,這早晚又來做甚麼?」因叫進房來問他。那小廝慌慌張張走到房門首,西門慶與婦人睡著,又不敢進來,只在簾外說話,說道:「姐姐姐夫都搬來了。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說話哩。」這西門慶聽了,只顧猶豫:「這早晚端的有甚緣故?須得到家瞧瞧。」連忙起來。
婦人打發穿上衣服,做了一盞暖酒與他吃,打馬一直來家。只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家活,先吃了一驚,因問:「怎的這咱來家?」女婿陳經濟磕了頭,哭道:「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聖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號充軍。昨日府中楊幹辦連夜奔走,透報與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兒子同大姐和些家活箱籠,就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裏打聽消息去了。待的事寧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問:「你爹有書沒有?」陳經濟道:「有書在此。」向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拆開觀看。上面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
大德西門親家見字。餘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人馬,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聖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消息,舉家驚惶,無處可投。先打發小兒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家姐夫張世廉處,打聽示下。待事務寧帖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恐縣中有甚聲息,生令小兒另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沒齒不忘。燈下草草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門慶看了,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兒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與他兩口兒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陳經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與西門慶打點使用。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了他五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孔目房裏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上面端的寫的是甚言語?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奸,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玁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又我
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國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諺云:霜降而堂鍾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譬猶病夫在此,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尪羸之極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
陛下端拱於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於下,元氣內充,榮衛外扞,則虜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憸邪奸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面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贊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黨懷奸,蒙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體,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燕山失陷;卒致金虜背盟,憑陵中夏。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貪庸無賴,行比俳優。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幾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乃者張達歿於太原,為之張皇失措。今虜之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全之計。其誤國之罪,可勝誅戮?楊戩本以紈袴膏粱,叨承祖印,憑籍寵靈,典司兵柄,濫膺閫外。大奸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黨固結,內外蒙蔽,為
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盜賊猖獗,夷虜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紀綱廢弛。雖擢髮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奸臣誤國而不為
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
宸斷,將京等一干黨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置極典,以彰顯戮;或照例枷號;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暢快。國法已正,虜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奉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便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黨: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賈廉、劉成、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
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裏去了。就是:驚損六葉連肝肺,唬壞三毛七孔心。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臥房中,悄悄吩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雇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消息。不消到爾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息,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與了他二人二十兩盤纏。絕早五更,雇腳夫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敢往外去,隨分人叫著不許開。西門慶只在房裏動彈,走出來,又走進去,憂上加憂,悶上添悶,如熱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吳月娘見他每日在房中愁眉不展,面帶憂容,便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平白焦愁些甚麼?」西門慶道:「你婦人知道些甚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業障搬來咱家住著,這是一件事。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戳,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關著門兒家裏坐,禍從天上來!這裏西門慶在家納悶,不題。
且說李瓶兒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就是樊噲也撞不開。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兒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廿四日,李瓶兒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簷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甚麼?」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小事兒,不得閒。你老人家還拿回頭面去,等我飲馬回來對俺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好哥哥,我在這裏等著,你拿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裏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裏邊。半日出來道:「對俺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裏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時分,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問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
滿懷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輾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彷彿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鷄鳴天曉,頓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叫一聲,精魂已失。慌了馮媽媽,進房來看視。婦人說道:「西門慶他剛纔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裏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來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
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小,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極是個輕浮狂詐的人。請入臥室,婦人則霧鬢雲鬟,擁衾而臥,似不勝憂愁之狀。勉強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得有姿色,便開言說道:「小人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竹山道:「小人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痊安。」說畢起身。這裏使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他的藥下去,夜裏得睡,便不驚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復舊。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餚,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這蔣竹山從與婦人看病之時,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於是一聞相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饌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繡春在傍,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竹山道:「此是小人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麼敢領?」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纔收了。婦人遞酒,安了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席間偷眼睃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艷驚人。先用言以挑之,因說道:「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竹山道:「又一件,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婦人聽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憂愁思慮,何得無病?」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來。」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甚麼脈!娘子怎的請他?」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婦人道:「兒女俱無。」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鬱,豈不生病。」婦人道:「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竹山便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竹山聽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把攬說事,舉放私債;家中挑販人口。家中不算丫頭,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躺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幹連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行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則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怪嗔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原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不知他有妻室沒有?」因問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親事,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機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小人打聽的實,好來這裏說。」婦人道:「人家倒也不論乎大小,只像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聽便罷,聽了此言,喜歡的勢不知有無。於是走下席來,雙膝跪在地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小人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見愛,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小人雖啣環結草,不敢有忘!」婦人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小人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婦人聽言笑道:「你既無錢,我這裏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辰,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宿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盞,已成其親事。
竹山飲至天晚回家。婦人這裏與馮媽媽商議,說:「西門慶家如此這般為事,吉凶難保。況且奴家這邊沒人,不好了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他進來,過其日月,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馮媽媽通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期,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過了三日,婦人湊了三百兩銀子與竹山,打開門面兩間,開店煥然一新。初時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後來買了一匹驢兒騎著,在街上往來搖擺,不在話下。正是: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雲夢亦癡。
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
溫柔鄉裏精神健,窈窕風前意態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離院門,玳安跟隨,打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兒家。門首下馬,見大門關的緊緊的,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一面叫玳安問馮媽媽開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兒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口中嗑瓜子兒。見西門慶來,忙輕移蓮步,款蹙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兒,他三娘五娘還在這裏。只剛纔轎子起身,往家裏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裏去了?」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都拉去院裏李家走,撞到這早晚。我又恐怕你這裏等候,小廝去時,教我推淨手打後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掛住了,休想來的成。」李瓶兒道:「適間多謝官人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裏沒人,教奴倒沒意思的。」於是重篩美酒,再設佳餚。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爇龍涎;春臺上高堆異品,銀杯中香醪滿泛。婦人遞與西門慶酒,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落淚。西門慶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於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們且吃酒。」西門慶於是吃畢,亦滿斟了一杯,回奉婦人,安他上席坐下,西門慶坐席左。馮媽媽單管廚下看菜兒,須臾拿麵上來吃。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李瓶兒道:「今日是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在這裏。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兒去了。」兩個在席上交杯換盞飲酒;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在傍斟酒下菜伏侍。只見玳安上來,趴在地下,與李瓶兒磕頭拜壽。李瓶兒連忙起身,還了萬福。吩咐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麵點心下飯,拿一壺酒,與玳安吃。」西門慶吩咐:「吃了早些回馬家去罷。」李瓶兒道:「到家裏你娘問,只休說你爹在這裏。」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說爹在裏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西門慶便點了點頭兒。當下把李瓶兒喜歡的了不的,說道:「好個乖孩子,眼裏說話!」即令迎春拿二錢銀子與他,節間叫買瓜子兒嗑:「明日你拿個樣兒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兒穿。」那玳安連忙磕頭說:「小的怎麼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上了拴。
李瓶兒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兒,桌上鋪茜紅氈條,兩個燈下抹牌飲酒。吃一回,吩咐迎春房裏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繡春都已被西門慶要了,以此凡事不避他,教他收拾床鋪,拿菓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錦帳中,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並,玉體廝挨,兩個看牌,拿大鍾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動土。連你這邊一所,通身打開,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山子捲棚、花園耍子去處,還蓋三間玩花樓。」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後茶葉箱內,還藏著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醜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願只要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的也罷。親親,奴捨不的你!」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慌把汗巾兒替他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知道。也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纔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婦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捨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後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像兩個姊妹,只像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裏掃人。」西門慶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何如?」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纔可奴之意。」於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慾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纔就寢。枕上並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拿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上半盞粥兒。又拿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兒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兒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其餘八月中旬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裏?」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裏邊桂姨家,沒說在這裏。」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你傅二叔打發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找爹去,方纔批合同。」李瓶兒道:「既是家中使了孩子來請,買賣要緊。你不去,惹的他大娘不怪麼?」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巿遲,貨物沒處發兌,纔來上門脫與人,遲半年三個月找銀子。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婦人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只依奴,到家打發了再來也。往後日子多如柳葉兒哩。」西門慶於是依聽李瓶兒之言,慢慢起來,梳頭淨面,戴網巾,穿衣服。李瓶兒收拾飯與他吃。
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鋪子裏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裏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西門慶道:「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巿裏走了回來,同往裏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廝接去,我纔來家。」金蓮道:「我知小廝去接,那院裏有你那魂兒罷麼!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肏搗了一夜。肏搗夠了,纔放來了。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兒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兒,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兒。先是他回馬來家,他大娘又是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家?在誰家吃酒哩?』他回話:『和應二叔眾人看了燈回來,都在院裏李桂姨家吃酒,教我明早接去哩。』落後我叫了問他,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纔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裏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計?想必你教他話來?」西門慶哄道:「我那裏教他!」於是隱瞞不住,方纔把「李瓶兒晚夕請我去到那裏,與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後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蠟細貨,也值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紀,替他打發;銀子教我收了,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婦人道:「我也還多著個影兒在這裏,巴不的他來總好。我這裏也空落落的,得他來與老娘做伴兒。自古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麼招我來!攙奴甚麼分兒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還問聲大姐姐去。」西門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還未滿哩。」說畢,婦人與西門慶去脫白綾襖,袖子裏滑浪一聲,掉出個物件兒來。拿在手內沉甸甸的,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甚麼東西。但見:
原是番邦出產,逢人薦轉在京。身軀瘦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作蟬鳴。
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甚麼東西兒?怎的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西門慶笑道:「這對像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產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婦人道:「此物使到那裏?」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然後行事,妙不可言。」婦人道:「你與李瓶兒也幹來?」西門慶於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裏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不知子晉緣何事?纔學吹簫便作僊。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紀,把李瓶兒床後茶葉箱內堆放的香蠟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兒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餘都付與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工動土。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昭並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地傳,年少,生的百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滑流水,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兒來,次後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顧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中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地傳與來昭,督管落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牆垣,築起地腳,蓋起捲棚、山子各亭臺耍子去處。非止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在家看管起蓋花園,約有一個月有餘。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兒預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省的奴在這裏,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對大娘說,只當可憐見奴的性命罷。隨你把奴做第幾個,奴情願伏侍你,鋪床疊被,也無抱怨。」說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前日我把你這話,到家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得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李瓶兒道:「好,好!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的奴在這裏度日如年。」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李瓶兒道:「再不,不等的房子蓋完,我燒了靈,搬在五姐那邊樓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姐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唸經燒靈。」西門慶應諾,與婦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與他住。只怕別人——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看大姐姐怎麼說。」這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裏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從頭至尾訴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休。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的人。倘或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撓。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裏來。金蓮問道:「你到大姐姐房裏,大姐姐怎麼說?」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不肯,論他也說的是。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與他漢子相交了一場,纔死。我又是一說,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教官兒也看喬了。」西門慶道:「這個也罷了。倒只怕花大那廝設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混,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金蓮道:「呸!有甚難處。等我問你,今日回他去,明日回他去?」西門慶道:「他教我今日回他聲去。」金蓮道:「你今日到那裏恁對他說,你說:『我到家對五姐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傢伙去到那裏沒處堆放。一發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七八也待蓋了,攛掇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邊孝服也將滿。那時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姐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甚麼樣子!』管情他也罷了。」
西門慶聽言大喜,那裏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兒家。婦人便問:「你到家所言之事如何?」西門慶道:「五姐說來,一發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二亂。你這些東西過去,那裏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的勾當,只我先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自古嫂兒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裏事。我如今現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若但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問:「你這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到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婦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願等著到那時候也罷。」說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光陰迅速,西門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捲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賓佳節,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日。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唸經燒靈,然後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已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唸經除靈。
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與應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兩銀子與玳安,教他買辦鷄鵝鴨置酒,晚夕李瓶兒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後時分,往應伯爵家來。那日在席前者,謝希大、祝日念、孫天化、吳典恩、雲離守、常時節、白來創,連新上會賁地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優兒,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兒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兒的哥,叫鄭奉。」西門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拿馬來接。走上席來,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娘請爹早些去罷。」西門慶與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被應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兒,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爹一年有幾個生日?恁日頭半天裏就拿馬來,接了你爹往那裏去?端的誰使了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是裏邊十八子那裏?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兒娶老婆。」那玳安只是說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拿馬來伺候。」那應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聽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兒算帳。」於是又斟了一鍾酒,拿了半碟點心,與玳安下邊吃去。
良久,西門慶下來東淨裏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都有誰來?」玳安道:「花三往鄉裏去了。花四家裏害眼,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裏去了,與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與二娘磕了頭。」西門慶道:「他沒說甚麼?」玳安道:「他一字通沒敢提甚麼,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西門慶道:「他真個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這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外邊看馬去。」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伯爵在過道內聽,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唬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狗骨頭兒!你不告我說,我怎的也聽見了?原來你爹兒們幹的好繭兒!」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唱揚一地裏知道。」伯爵道:「你央及我央兒,我不說便了。」於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回。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掛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兒?就是花大有些甚話說,哥只吩咐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一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甚麼?哥若有使令俺們處,兄弟情願火裏火去,水裏水去;願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你不說個道理,還只顧瞞著不說。」謝希大接過說道:「哥如若不說,俺們明日唱揚的裏邊李桂姐吳銀兒那裏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門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定當了。」應伯爵問道:「敢行禮過門,還未定日子?」謝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祝日念道:「比是明日與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兒酒,先慶了喜罷。」於是叫伯爵把酒,謝希大執壺,祝日念捧菜,其餘都陪跪。把兩個小優兒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三十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鍾酒。祝日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少了鄭奉吳惠他兩個。」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早去宅裏伺候。」須臾,遞畢酒,各歸席座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門慶那裏坐的住,趕眼錯起身走了。應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
那西門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兒摘去孝䯼髻,換了一身艷服。堂中燈燭熒煌,預備下一桌齊整酒餚,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方打開一罈酒篩來,丫鬟執壺,李瓶兒滿斟一杯遞上去,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拙夫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于飛之願。」行畢禮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回遞婦人一杯,方纔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甚麼?」李瓶兒道:「奴午齋後,叫進他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做親之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閒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哩,教他娘子兒來咱家走走。奴與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喜歡的了不的。臨出門,謝了又謝。」西門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甚麼。但有一句閒話,我不饒他。」李瓶兒道:「他就放屁辣騷,奴也不放過他。」於是湯水嗄飯,老媽廚下一齊拿上。李瓶兒親自洗手剔甲,做了些蔥花羊肉一寸的扁食兒。銀鑲鍾兒盛著南酒,繡春斟了兩杯,李瓶兒陪西門慶吃。西門慶止吃了上半甌,就把下半甌送與李瓶兒吃。一往一來,迭連吃上幾甌。真個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兒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喜歡得了不的。臉上堆下笑來,對西門慶道:「方纔你在應家吃酒,奴已候得久了。又恐怕你醉了,叫玳安來請你早些歸來,不知那邊可有人覺到麼?」西門慶道:「又被應花子猜著,逼勒小廝說了幾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與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幾杯。我趕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說歹,放了我來。」李瓶兒就道:「他們放了你,也還解趣哩。」西門慶看他醉態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僊杏。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裏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裏日夜懸望。」說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真個是:傾國傾城漢武帝,為雲為雨楚襄王。有詩為證:
情濃胸緊湊,款洽臂輕籠;
剩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