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寺廢僧居少,橋塌客過稀;
家貧奴婢懶,官滿吏民欺;
水淺魚難住,林疏鳥不棲: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此八句詩,單說著這世態炎涼,人心冷暖,可歎之甚也!西門慶死了,首七光景,報恩寺朗僧官十六眾僧人做水陸,有喬大戶家上祭。玉皇廟吳道官受齋在家攢念二七經,不題。
卻說那日,這應伯爵約會了齋祀中幾位朋友,頭一個是應伯爵,第二個謝希大,第三個花子由,第四個祝日念,第五個孫天化,第六個常時節,第七個白來創,七人坐在一處。伯爵先開口說道:「大官人沒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場,當時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也曾嚼過他的。今日他沒了,莫非推不知道?灑土也瞇瞇後人眼睛兒,不然,他就到五閻王跟前,也不饒你我了。你我如今這等計較,每人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使一錢六分,連花兒買上一張桌面,五碗湯飯,五碟菓子;使了一錢,一付三牲;使了一錢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盤冥紙香燭;使了二錢,買一個軸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錢二分銀子僱人擡了去。大官人靈前,眾人祭奠了,咱還便益:又討了他值七分銀一條孝絹,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們出來?咱還吃他一陣;到明日出殯,山頭饒飽餐一頓,每人還得他半張靠山桌面,來家與老婆孩子吃,省兩三日買燒餅錢。這個好不好?」眾人都道:「哥說的是!」當下每人湊出銀子來,交與伯爵,整理備祭物停當。買了軸子,央門外人水秀才做了祭文。這水秀才平昔知道應伯爵這起人,與西門慶乃小人之朋,於是包含著裡面,作就一篇祭文。祭軸停當,把祭祀擡到西門慶靈前擺下。陳經濟穿孝,在旁還禮。伯爵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裡曉的其中滋味!澆了奠酒,只顧把祝文來宣念。其文略曰:
「維重和元年,歲戊戌,二月戊子朔,越初三日庚寅,侍生應伯爵、謝希大、花子由、祝日念、孫天化、常時節、白來創,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
故錦衣西門大官人之靈曰:維靈生前鯁直,秉性堅剛。軟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濟人以點水,恆助人以精光。囊篋頗厚,氣概軒昂。逢藥而舉,遇陰伏降。錦襠隊中居住,團腰庫裡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撓摑,逄虱蟣而騷癢難當。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也曾在章臺而宿柳,也曾在謝館而猖狂。正宜撐頭豁腦,久戰熬場;胡何一疾,不起之殃!現今你便長伸著腳子去了,丟下小子輩如班鳩跌彈,倚靠何方?難上他煙花之寨,難靠他八字紅牆;再不得同席而偎軟玉,再不得並馬而傍溫香。撇的人垂頭跌腳,閃得人囊溫郎當!今特奠茲白濁,次獻寸觴。靈其不昧,來格來歆,尚享!」
眾人祭畢,陳經濟下來還禮,請去捲棚內,三湯五割,管待出門。
那日院中李家虔婆,聽見西門慶死了,鋪謀定計,備了一張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轎子來上紙弔問。月娘不出來,都是李嬌兒孟玉樓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對李嬌兒說:「俺媽說,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這樣貞節。自古千里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叫你手裡有東西,悄悄教李銘捎了家去防後。你還恁傻!常言道:揚州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拘多少時,也少不的離他家門。」那李嬌兒聽記在心。
不想那日韓道國妻王六兒亦備了張祭桌,喬素打扮,坐轎子來與西門慶燒紙。在靈前擺下祭祀,只顧站著。站了半日,白沒個人兒出來陪待。原來西門慶死了,首七時分,就把王經打發家去不用了。小廝們見王六兒來,都不敢進去說。那來安兒不知就裡,到月娘房裡向月娘說:「韓大嬸來與爹上紙,在前邊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來對娘說。」這吳月娘心中還氣忿不過,便喝罵道:「怪賊奴才!不與我走,還來甚麼韓大嬸屄大嬸!賊狗攮的養漢的淫婦,把人家弄的家敗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還來上甚麼屄紙!」一頓罵的來安兒摸門不著。來到靈前,吳大舅問道:「對後邊說了不曾?」來安兒把嘴谷都著,不言語。問了半日,才說:「娘捎出四馬兒來了!」這吳大舅連忙進去,對月娘說:「姐姐,你怎麼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惡禮不惡。他男子漢領著咱偌多的本錢,你如何這等待人?好名兒難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也是一般。做甚麼恁樣的,教人說你不是?」那月娘見他哥這等說,纔不言語了。良久,孟玉樓出去還了禮,陪他在靈前坐的。只吃一鍾茶,婦人也有些省䐩,就坐不住,隨即告辭起身去了。正是: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吳銀兒都在上房坐著,見月娘罵韓道國老婆淫婦長淫婦短,砍一枝,損百林,兩個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月娘再三留他姐兒兩個:「晚夕夥計們伴宿,你們看了提偶的,明日去罷。」留了半日,只桂姐銀姐不去了,只打發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許多街坊夥計主管、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沈姨夫、花子由、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也有二十餘人,叫了一起偶戲,在大捲棚內擺設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孫榮孫華殺狗勸夫」戲文。堂客都在靈旁廳內,圍著幃屏,放下簾來,擺放桌席朝外觀看。李銘吳惠在這裡答應,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時,眾人都到齊了。祭祀已畢,捲棚內點起燭來,安席坐下。打動鼓樂,戲文上開,直搬演到三更天氣,戲文方了。
原來陳經濟自從西門慶死後,無一日不和潘金蓮兩個嘲戲。或在靈前溜眼,帳子後調笑。至是趕人散一亂,眾堂客都往後邊去了,小廝們都收家活,這金蓮趕眼錯,捏了經濟一把,說道:「我兒,你娘今日可成就了你罷!趁大姐在後邊,咱們就往你屋裡去罷。」經濟聽了,巴不的一聲,先往屋裡開門去了。婦人黑影裡抽身鑽入他房內,更不答話,解開裙子,仰臥在炕上,雙鳧飛肩,教陳經濟奸耍。正是: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真個是:
二載相逢,一朝配偶;數年姻眷,一旦和諧。一個柳腰款擺,一個玉莖忙舒。耳邊訴雨意雲情,枕上說山盟海誓。鶯恣蝶採,旖旎搏弄百千般;狂雨羞雲,嬌媚施逞千萬態。一個低聲不住叫親親,一個摟抱未免呼達達。正是: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樣綠,花容不減舊時紅!
霎時雲雨了畢,婦人恐怕人來,連忙出房,往後邊去了。到次日,這小伙兒嘗著這個甜頭兒,早晨走到金蓮房來。金蓮還在被窩裡未起來,從窗眼裡張看,見婦人被擁紅雲,粉腮印玉,說道:「好個管庫房的,這咱還不起來!今日喬親家爹來上祭,大娘吩咐教把昨日擺的李三黃四家那祭桌,收進來罷。你快些起來,且拿鑰匙出來與我。」婦人連忙教春梅拿鑰匙與經濟。經濟先教春梅樓上開門去了,婦人便從窗眼裡遞出舌頭,兩個咂了一回。正是:得多少脂香滿口涎空咽,甜唾融心溢肺肝。有詞為證:
恨杜鵑聲透珠簾,心似針簽,情似膠粘。我則見笑臉腮窩,愁生粉黛,瘦顯春纖。寶髻亂、雲鬆翠鈿,睡顏酡、玉減紅添。檀口曾粘,甜唾曾沾,到如今唇上猶香,想起來口內猶甜。
良久,春梅樓上開了門,經濟往前邊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時,喬大戶家祭來擺下。喬大戶娘子並喬大戶許多親眷,靈前祭畢,吳大舅二舅甘夥計陪侍,請至捲棚管待。李銘吳惠彈唱。那日鄭愛月兒家也來上紙弔孝。月娘俱令玉樓打發了孝絹,後邊與堂客一處坐的。鄭愛月兒看見吳銀姐李桂姐都在這裡,便嗔他兩個不對他說:「我若知道爹沒了,有個不來的?你們好人兒,就不會我會兒去!」又見月娘生了孩兒,說道:「娘一喜一憂。惜乎只是爹去世太早了些兒!你老人家有了主兒,也不愁。」月娘俱打發了孝裙束腰,留坐至晚方散。
到二月初三日,西門慶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十六個道眾,在家唸經做法事。那日衙門中何千戶作創,約會了劉薛二內相、周守禦、荊統制、張團練、雲指揮等數員武官,合著上了一壇祭。月娘這裡請了喬大戶吳大舅應伯爵來陪侍。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彈唱,捲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細說。到晚夕唸經送亡,月娘吩咐把李瓶兒靈床,連影擡出去,一把火焚之,將箱籠都搬到上房內堆放。奶子如意兒並迎春收在後邊答應,把繡春與了李嬌兒房內使喚。將李瓶兒那邊房門一把鎖鎖了。可憐正是畫棟雕樑猶未乾,堂前不見癡心客。有詩為證:
襄王臺下水悠悠,一種相思兩地愁。
月色不知人事改,夜深還到粉牆頭!
那時李銘日日假意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嬌兒偷轉東西,與他掖送到家,又來答應。常兩三夜不往家去,只瞞過月娘一人眼目。吳二舅又和李嬌兒舊有首尾,誰敢道個不字。初九日念了三七經,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沒曾唸經。十六日,陳經濟破了土回來,二十日早發引。也有許多冥器紙札,送殯之人終不似李瓶兒那時稠密。臨棺材出門,陳經濟摔盆扶柩。也請了報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轎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幾句偈文,說西門慶一生始末,道得好;
「恭維
故錦衣武略將軍西門大官人之靈:伏以人生在世,如電光易滅,石火難留。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路。你畫堂繡閣,命盡有若風燈;極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紅粉輕裘,總是塵勞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黃泉,空榜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田園百頃,其終被兒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後無寸絲之分。風火散時無老少,溪山磨盡幾英雄。苦苦苦,氣化清風形歸土。三寸氣斷去弗迴,改頭換面無遍數。」詩曰:
人生最苦是無常,個個臨終手腳忙。
地水火風相逼迫,精神魂魄各飛揚。
生前不解尋活路,死後知他去那廂?
一切萬般將不去,赤條條的見閻王。
朗僧官念畢偈文,陳經濟摔破紙盆,棺材起身,閤家大小孝眷,放聲號哭動天。吳月娘坐魂轎,後面眾堂客上轎,都尾隨材走,逕出南門外五里原祖塋安厝。陳經濟備了一疋尺頭,請雲指揮點了神主;陰陽徐先生下了葬,眾孝眷掩土畢。山頭祭桌,可憐通不上幾家:只是吳大舅喬大戶何千戶沈姨夫韓姨夫與眾夥計五六處而已。吳道官還留下十二眾道童回靈,安於上房明間正寢。大小安靈、陰陽灑掃已畢,打發眾親戚出門。吳月娘等,不免伴夫靈守孝。一日,暖了墓回來,答應班上排軍節級,各都告辭回衙門去了。西門慶五七,月娘請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十二眾尼僧,在家誦經禮懺,超度夫主生天。吳大妗子並吳舜臣媳婦,都在家中相伴。
原來出殯之時,李桂卿桂姐在山頭,悄悄對李嬌兒如此這般:「媽說你,摸量你手中沒甚細軟東西,不消只顧在他家了。你又沒兒女,守甚麼?叫你一場嚷亂登開了罷。昨日應二哥來說,如今大街坊張二官府,要破五百兩金銀娶你做二房娘子,當家理紀。你那裡便圖出身,你在這裡守到老死也不怎麼。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這李嬌兒聽記在心,過了西門慶五七之後,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蓮對孫雪娥說:「出殯那日,在墳上看見李嬌兒與吳二舅在花園小房內兩個說話來;春梅孝堂中又親眼看見李嬌兒帳子後,遞了一包東西與李銘㩟在腰裡,轉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吳二舅罵了一頓,趕去鋪子裡做買賣,再不許進後邊來。吩咐門上平安,不許李銘來往。這花娘惱羞變成怒,正尋不著這個由頭兒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喫茶,請孟玉樓不請他,就惱了,與月娘兩個大嚷大鬧,拍著西門慶靈床子哭哭啼啼,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鬟來報與月娘。月娘慌了,與大妗子計議,請將李家虔婆來,要打發他歸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頭面,說了幾句言語:「我家人在你這裡做小伏低,頂缸受氣,好容易就開交了罷?須得幾十兩遮羞錢!」吳大舅居著官,又不敢張主。相講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飾箱籠床帳家活盡與他,打發出門。只不與他元宵繡春兩個丫鬟去。李嬌兒一心要這兩個丫頭,月娘生死不與他,說道:「你倒好,買良為娼!」一句慌了鴇子,就不敢開言,變做笑吟吟臉兒,拜辭了月娘,李嬌兒坐轎子擡的往家去了。
看官聽說: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晨張風流,晚夕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後門接兒子。棄舊迎新,見錢眼開,自然之理!未到家中,撾打揪撏,燃香燒剪,走死哭嫁;娶到家,改志從良,饒君千般貼戀,萬種牢籠,還鎖不住他心猿意馬,不是活時偷食抹嘴,就是死後嚷鬧離門。不拘幾時,還吃舊鍋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鳥出籠輕便飛騰。有詩為證:
堪歎煙花不久長,洞房夜夜換新郎。
兩隻玉腕千人枕,一點朱唇萬客嘗。
造就百般嬌艷態,生成一片假心腸。
饒君縱有牢籠計,難保臨時思故鄉。
月娘於是打發李嬌兒出門,大哭了一場,眾人都在旁勸解。潘金蓮道:「姐姐,罷,休煩惱了!常言道:娶淫婦,養海青,食水不到想海東!這個都是他當初幹的營生,今日教大姐姐這等惹氣!」
家中正亂著,忽有平安兒來報:「巡鹽蔡老爹來了,在廳上坐著哩。我說家老爹沒了。他問沒了幾時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過了五七。他問有靈沒靈?我回有靈,在後邊供養著哩。他要來靈前拜拜,我來對娘說。」月娘吩咐:「教你姐夫出去見他。」不一時,陳經濟穿上孝衣,出去拜見了蔡御史。良久,後邊收拾停當,請蔡御史進來,西門慶靈前參拜了。月娘穿著一身重孝,出來回禮。再不交一言,就讓月娘:「夫人請回房。」因問經濟說道:「我昔時曾在府相擾,今差滿回京去,敬來拜謝拜謝,不期作了故人!」便問:「甚麼病來?」陳經濟道:「是個痰火之疾。」蔡御史道:「可傷,可傷!」即喚家人上來,取出兩疋杭州絹,一雙絨襪,四尾白鮝,四罐蜜餞,說道:「這些微禮,權作奠儀罷!」又拿出五十兩一封銀子來:「這個是我向日曾貸過老先生些厚惠,今積了些俸資奉償,以全始終之交。」吩咐:「大官,交進房去。」經濟道:「老爹忒多計較了!」月娘道:「請老爹前廳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來我吃一鍾就是了。」左右須臾拿茶上來,蔡御史吃了,揚長起身上轎去了。月娘得了這五十兩銀子,心中又是那歡喜,又是那慘切!想有他在時,似這樣官員來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早晚!今日他伸著腳子,空有家私,眼看著就無人陪侍。正是: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有詩為證:
靜掩重門春日長,為誰展轉怨流光。
更憐無似秋波眼,默地懷人淚兩行。
話說李嬌兒到家,應伯爵打聽得知,報與張二官兒,就拿著五兩銀子,來請他歇了一夜。原來張二官小西門慶一歲,屬兔的,三十二歲了。李嬌兒三十四歲,虔婆瞞了六歲,只說二十八歲,教伯爵也瞞著。使了三百兩銀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日念、孫寡嘴,依舊領著王三官兒還來李家行走,與桂姐打熱,不在話下。伯爵李三黃四借了徐內相五千兩銀子,張二官出了五千兩,做了東平府古器這批錢糧,逐日寶鞍大馬,在院中搖擺。張二官見西門慶死了,又打點了千兩金銀,上東京尋了樞密院鄭皇親人情,對堂上朱太尉說,要討提刑所西門慶這個缺,家中收拾買花園蓋房子。應伯爵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與他,說:「他家中還有第五個娘子潘金蓮,排行六姐,生的極標緻,上畫兒般人材!詩詞歌賦,諸子百家,拆白道字,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會識字,一筆好寫。彈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歲,比唱的還喬!」說的這張二官心中火動,巴不得就要了他。便問道:「莫非是當初的賣炊餅武大郎的妻子麼?」伯爵道:「就是他。被他佔來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張二官道:「累你打聽著,待有嫁人的聲口,你來對我說,等我娶了罷。」伯爵道:「我酩子裡有個人在他家做家人,名來爵兒。等我對他說,若有出嫁聲口,就來報你知道。難得你若娶過他這個人來家,也強如娶個唱的!當時有西門慶在,為娶他也費了許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說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今有了這般勢耀,不得此女貌同享榮華,枉自有許多富貴!我只叫來爵兒密密打聽,但有嫁人的風縫兒,憑我甜言羙語,打動春心;你卻用幾百兩銀子,娶到家中,盡你受用便了。」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幫閒子弟,極是勢利小人。見他家豪富,希圖衣食,便竭力奉承,稱功誦德;或肯撒漫使用,說是疏財仗義,慷慨丈夫。脅肩諂笑,獻子出妻,無所不至。一見那門庭冷落,便唇譏腹誹說他外務,不肯成家立業;祖宗不幸,有此敗兒!就是平日深恩,視如陌路。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詩為證:
昔年意氣似金蘭,百計趨承不等閒。
今日西門身死後,紛紛謀妾伴人眠。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夢梅館本金瓶梅詞話卷之九
仁者難逢思有常,閒居慎勿恃無傷。
爭先徑路機關惡,退後語言滋味長。
爽口物多終作病,快心事過必為殃。
與其病後能求藥,不若病前能預防。
此八句詩,乃邵堯夫所作,皆言天道福善,鬼神惡盈,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西門慶只知淫人妻子,而不知死之將至。當日在夾道內奸耍了來爵老婆,走到捲棚內陪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飲酒。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姨、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回,上罷元宵圓子,方纔起身,告辭上轎家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家去了。陳經濟打發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只見四個唱的並小優,還在捲棚內彈唱遞酒。伯爵向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禮去不曾?」西門慶說道:「我早晨送過去了。」玳安道:「花大舅那裡,頭裡使來定兒送請帖兒來了。」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西門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我慢慢兒去遞杯酒。」四個唱的後邊去了,李銘等上來彈唱。西門慶不住只是在椅子上打睡。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了,罷罷,咱們告辭罷。」於是起身。那西門慶又不肯,只顧攔著留坐,到二更時分纔散。西門慶先打發四個唱的轎子去了,拿大鍾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鍾酒,與了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吩咐:「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了。」李銘跪下稟問:「爹叫那四個?」西門慶道:「樊百家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裡唱的一個馮金寶兒,並呂賽兒,好歹叫了來。」李銘應諾:「小的知道了。」磕了頭去了。
西門慶歸後邊月娘房裡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在席,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早晚纔去了。酒席上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也在出月,往淮上催趲糧運去也。」又說:「何大人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歡六姐;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項也賞唱的許多東西。」說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裡看見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在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被潘六姐劈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嚷著就醒了,不想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道:「你從睡夢中,只顧氣罵不止。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淨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籠上火,那裡坐的。只見玉簫早晨來如意兒房中,擠了半甌子奶,逕到廂房與西門慶吃藥。見西門慶倚靠床上,有王經替他打腿。王經見玉簫來,就出去了。打發他吃了藥,西門慶使他拿了一對金裹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教他送到來爵媳婦子屋裡去。那玉簫聽見主子使他幹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連忙鑽頭覓縫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了,改日與爹磕頭。」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月娘問他:「你爹吃了藥了?在廂房內做甚麼哩?」玉簫道:「沒言語。」月娘道:「你替他熬下粥來。」
約莫等飯時前後,還不見進來。原來王經捎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家去。西門慶打開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的一個同心結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安放在麈柄根下,做的十分細巧工夫;那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都緝著𢌞紋綿繡,裡邊盛著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錦托兒褪於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簾子,見躺在床上,王經趴著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只顧在前頭,就不進去了?屋裡擺下粥了。你告我說,你心裡怎的?只是恁沒精神!」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煩,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氣起了。你吃了藥,也等慢慢來。」一面請到房中,打發他吃了粥。因說道:「大節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裡走走去,再不,叫將應二哥來,同你坐坐。」西門慶道:「他也不在了,與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兒,我往燈巿鋪子內,和他二舅吃回酒坐坐罷。」月娘道:「你備馬去,我教丫鬟整理。」這西門慶一面吩咐玳安備馬,王經跟隨,穿上衣裳,逕到獅子街燈巿裡來。但見燈巿中車馬轟雷,燈毬燦彩,遊人如蟻,十分熱鬧:
大平時序好風催,羅綺爭馳鬭錦𢌞。
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了回燈,到獅子街房子門首下馬,進入裡面坐下。慌的吳二舅賁四都來聲喏。門首買賣甚是興隆。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籠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時,家中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了兩方盒點心嗄飯菜蔬,鋪內有南邊帶來荳酒,打開一壇,擺在樓上,坐著炭火,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巿,往來人煙不斷,諸行貨殖如山。吃至飯後的時分,西門慶使王經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家中又整治下春臺菓盒酒餚等候。西門慶吩咐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著與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罈酒過王六兒這邊來。
西門慶於是騎馬,逕到他家。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西門慶說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王六兒道:「爹倒說的好,我家中再有誰?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裡不好,茶飯兒也懶吃,做事沒入腳處!」西門慶道:「敢是想你家老公?」婦人道:「我那裡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向不來,不知怎的怠慢著爹了,爹把我網巾圈兒打靠後了,只怕另有個心上的人兒了!」西門慶笑道:「那裡有這個道理。倒因家中節間擺酒忙了兩日。」婦人道:「說昨日爹家中請堂客來?」西門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家兩席節酒,須得請人回席。」婦人道:「請了那幾位堂客?」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只請要緊的,就不請俺們請兒了!」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正月十六日,還有一席,可請你們眾夥計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著!」婦人道:「娘若賞個帖兒來,怎敢不去?不是因前日他小大姐罵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們。他那日要不去來,倒是俺們攛掇了他去了。落後罵了來,好不在這裡哭。俺們到沒意思剌剌的!落後又教爹娘費心,送了盒子,並那一兩銀子來安撫了他纔罷了。不知原來家中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西門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膽的性兒,著緊把我也擦扛的眼直直的!也沒見,他教你唱,唱個兒與他聽罷了,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婦人道:「耶嚛,耶嚛!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走來指著臉子就罵他到起身;罵的他來我這裡好不醜的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這裡留他住了一夜,纔打發他去了。」說了一回,丫鬟拿茶吃了。小廝進財兒買了點心鮮魚嗄飯來,老馮婆子在廚下整理,又走來上邊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了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了,就不常往我那裡走走去?」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裡著落?倒常時來我這邊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房中收拾乾淨,婦人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用了午飯不曾?」西門慶道:「我早晨家中吃了些粥,剛纔陪你二舅又吃了兩個點心,且不吃甚麼哩。」一面放桌兒,設擺春臺,安排上酒來。桌上無非是節食美饌,佳殽菓菜之類。婦人令王經打開荳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捎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柳頭髮親手做的。管情爹見了愛。」西門慶道:「多謝你厚情。」飲至半酣,見房內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紮在腰間,龜頭又帶著景東人事,用酒服下胡僧藥下去。那婦人用手搏弄,弄的那話登時奢稜跳腦,橫觔皆現,色若紫肝,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那話插進牝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婦人把菓仁兒用舌尖哺與西門慶吃,直吃至掌燈。
馮媽媽廚下做了豬肉韭菜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在裡間鑲成的暖炕上,撩開錦幔,二人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著燈行房,把燈臺移在明間炕邊一張桌上安放,一面將紙門關上,澡牝乾淨,換了一雙大紅潞紬白綾平底鞋兒,穿在腳上,脫了褲兒,鑽在被窩裡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了一回。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氏,欲情如火,那話十分堅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後庭花內,極力𢵞磞了約二三百度,𢵞磞的屁股連聲響亮,婦人用手在下揉著屄心子,口中叫達達如流水。於是心中還不美意,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隻枕頭上,婦人仰臥,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隻腳拴在兩邊護炕柱兒上,賣了個金龍探爪,將那話放入牝中。少時,沒稜露腦,淺抽深送;次後,半出半入,纔直進長驅。恐其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徹至首復送至根,又數百回。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塗在龜頭上攮進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急令深入,兩相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將龜頭濡㨪其牝口,又挑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往來摭的牝戶翻覆可愛。燈光影裡,見他兩隻腳兒穿著大紅鞋兒,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吊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婦,你想我不想?」婦人道:「我怎麼不想?達達,只要你松柏兒冬夏長青便好,休要日遠日疏,頑耍絮煩了,把奴來也不理,奴就想死了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邊做買賣,有錢不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長遠守著我便了。」婦人道:「親達達,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去,隨你心裡。淫婦爽利把不值錢的身子,拚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西門慶道:「我知道。」兩個說話之間,又幹夠兩頓飯時,方纔精洩。解卸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並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天氣方醒。
西門慶起來穿衣淨手,婦人開了房門,叫丫鬟進來,再添美饌,復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了十數杯,不覺醉上來,纔點茶來漱了口,向袖中掏出一紙帖兒,遞與婦人:「問甘夥計鋪子裡取一套衣服你穿,隨你要甚花樣。」那婦人萬福謝了,送出門。王經打著燈籠,玳安琴童籠著馬,打發上了馬,婦人方纔關門。
這西門慶身穿紫羊絨褶子,圍著風領,騎在馬上。那時也有三更時分,天氣有些陰雲,昏昏慘慘的月色,街巿上靜悄悄,九衢澄淨,嗚柝唱號提鈴。打馬正過之次,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見一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鑽出來,向西門慶一拾,那馬見了只一驚躲,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醉中把馬加了一鞭,那馬搖了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著嚼環,收煞不住,雲飛般望家奔將來,直跑到家門首方止。王經打著燈籠,後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逕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這不來倒好,若來,正是失曉人家逢五道,溟泠餓鬼撞鍾馗。
原來金蓮從後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了,慌的𥑮碌爬起來,向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這西門慶隻手搭伏著他肩膊上,摟在懷裡,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達今日醉了,收拾鋪我睡也。」那婦人扶他上炕,打發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頭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不醒。然後婦人脫了衣裳,鑽在被窩內,慢慢用手腰裡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些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家弄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慾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只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替他百計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婦人了不的。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裡放著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裡罵道:「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你又教達達擺佈你?你達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兒內,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便去袖內摸出穿心盒來,打開,裡面只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了一鍾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醉了的人,曉的甚麼,合著眼只顧吃下去。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那話躍然而起。但見裂瓜頭凹眼圓睜,落腮鬍挺身直豎。婦人見他只顧睡,於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馬眼內,頂入牝中,只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裡,覺翕翕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又兩手據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沒稜露腦,約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後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著他掇弄,只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以舌親於西門慶口中,兩手摟著他脖項,極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盡沒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隨拭隨出,比三鼓,凡五換巾帕,婦人一連丟了兩次。西門慶只是不洩,龜頭越發脹的色若紫肝,橫筋皆現,猶如火熱。一會,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了,還發脹不已,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趴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其龜頭,只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邈將出來,猶水銀之瀉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顧流將起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儘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過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了,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良久方止。婦人慌做一團,便摟著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裡覺怎麼的?」西門慶蘇省了一回,方言:「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更不說他用的藥多了。
看官聽說: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慾無窮。又曰:嗜欲深者,其天機淺。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盡,髓竭人亡。原來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時必有敗,古人有幾句格言道得好:
花面金剛,玉體魔王,綺羅織做豺狼。法場斗帳,獄牢牙床。柳眉刀,星眼劍,絳唇槍。口羙舌香,蛇蠍心腸,共他者無不遭殃!纖塵入水,片雪投湯。秦楚強,吳越壯,為他亡。早知色是傷人劍,殺盡世人人不防!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晨,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暈起來,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著磕傷了頭臉。在椅子上坐了半日,方纔回過來。慌的金蓮連忙問道:「只怕你空心虛弱,且坐著,吃些甚麼兒著出去也不遲。」一面使秋菊:「後邊取粥來,與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後邊廚下,問雪娥:「熬的粥怎麼了?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頭暈,跌了一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聽見,叫了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了,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吩咐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纔就頭暈起來。」金蓮道:「早是我和春梅在跟前扶住了;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跤和你善哩!」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家晚了,酒多了頭沉?」金蓮道:「昨日往誰家吃酒,這早晚纔來?」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鋪子裡吃酒來。」不一時,雪娥熬了粥,教秋菊拿著,打發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只吃了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裡覺怎的?」西門慶道:「我不怎麼,只是身子虛飄飄的,懶待動彈。」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門中去罷。」西門慶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邊看著姐夫寫了帖兒,發帖兒去,十五日請周南軒荊南崗何大人他們眾官客吃酒。」月娘道:「你今日還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你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張羅的,你有著辛苦勞碌了。」一面教春梅問如意兒擠了奶來,用盞兒盛著,教西門慶吃了藥,起身往前邊去。春梅扶著,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蕩蕩,做不的主兒,直要倒。春梅又扶回來了。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了,那裡在乎在這一時上!今日在屋裡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因說:「你心裡要吃甚麼?我往後邊教丫鬟做來與你吃。」西門慶道:「我心裡不想吃。」
月娘到後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家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甚麼事?」那金蓮聽了,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姐姐,你沒的說。他那早晚來了,醉的行禮兒也不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教我拿茶當酒與他吃,只說沒了酒,好好打發他睡了。自從姐姐那等說了,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外邊別處有了事來,俺們不知道。若說家裡,可是沒絲毫事兒!」月娘一面和玉樓都坐在一處,叫了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裡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只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裡去。落後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們吃了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了。」這吳月娘聽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盡力數罵了一頓,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纔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家吃酒來。那潘金蓮得不的一聲就來了,說道:「姐姐剛纔就埋怨起俺們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們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們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裡!」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纔來,不知在誰家來?誰家一個拜年,拜到那早晚!」玳安又生恐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具說一遍。月娘方纔信了,說道:「嗔道教我拿帖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連手!我說,恁大年紀,描眉畫鬢兒的,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乾淨是個老浪貨!」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大兒大婦,還幹這個營生!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醜!」金蓮道:「那老淫婦有甚麼廉恥!」月娘道:「我說只怕他不來,誰想他浪𢵞著來了!」金蓮道:「這個,姐姐,纔顯出個皂白來了。像韓道國家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罵他罷?乾淨一家子都養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花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王三官兒娘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那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紅了,便罵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白在他家做甚麼?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他家有個花園,俺們小時在俺姨娘家住,常過去和他家伴姑兒耍去,就說我在他家來,我認的他甚麼?這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
月娘主張雪娥做了些水角兒,拿了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只見平安兒逕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什麼?」平安兒道:「李銘叫了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用,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還未發帖兒哩,他不信,教我進來稟爹。」月娘罵道:「怪賊奴才,還擺甚麼酒?問甚麼,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把平安兒罵的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著西門慶只吃了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了。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酒且擺不成,改了日子了。他去了。」西門慶點頭兒。
西門慶只知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下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暈來了,連腎囊都腫的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症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帖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過來,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兒好了,我還出去。」雖故差人拿帖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
應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裡不去。」西門慶道:「我心中若好時,我去了。不知怎的懶待動彈!」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內怎樣的?」西門慶道:「不怎的,只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的。」伯爵道:「我見你面容發紅色,只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後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伯爵道:「哥,你這個就差了。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了。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一發舉發。昨日李銘撞見我,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唬了一跳,教我今日早來看看哥。」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了。」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調理兩個日兒出門。」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了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西門慶道:「你吃了飯去。」伯爵道:「我一些不吃。」揚長出去了。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兒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乃是脫陽之症。須是補其陰虛,方纔好得。」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星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
到後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一盒菓餡餅兒,一盒玫瑰金餅,一副蹄,兩隻燒鴨,進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裡不自在?」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了,如何又費心買禮兒?」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的重些。」桂姐道:「還是爹這節間酒吃的多了,清潔他兩日兒就好了。」坐了一回,走去李瓶兒那邊屋裡,與月娘眾人見節。請到後邊,擺茶畢,又走來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
只見伯爵又陪了謝希大常時節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簫把頭扭著不答應。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嚥不下去。」希大道:「拿粥等俺們陪哥吃些粥兒還好。」不一時,拿將粥來。玉簫拿盞兒伺候,眾人陪著吃點心下飯。西門慶拿起粥來,只扒了半盞兒,就不吃下去。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管待。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了,怎的不見?」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那吳月娘恐怕西門慶不耐煩,攔著,只說吃酒哩,不教過來。眾人吃了一回酒,說道:「哥,你陪著俺們坐,只怕勞碌著你。俺們去了,你自在側側兒罷。」西門慶道:「起動列位掛心!」三人於是作辭去了。
應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吩咐:「你對你大娘說,你就說應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胡太醫,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了!」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房來,對西門慶說:「方纔應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胡太醫看的好痰火,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西門慶道:「胡太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又請他?」月娘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看他不濟,只怕你有緣,吃了他的藥兒好了是的。」西門慶道:「也罷,你請他去。」不一時,使棋童兒請了胡太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脈。對吳大舅陳經濟說:「老爹是個下部蘊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淋之疾,乃是忍便行房。」又封了五星藥金,討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月娘慌了,打發桂姐吳銀兒去了。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絡中又有濕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封了五錢藥金,討將藥來,越發弄的虛陽舉發,麈柄如鐵,晝夜不倒。潘金蓮晚夕不知好歹,還騎在他上邊,倒澆燭掇弄,死而復甦者數次。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便來看你,我扶住你往後邊去罷。這邊隔二偏三,不是個待人的。」那西門慶點頭兒。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與金蓮肩搭搊扶著,逕離了金蓮房,往後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乾淨,焚下香。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經濟請他到於後邊臥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因問:「貴恙覺好些?」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了,只是下卵腫毒,當不的。」何千戶道:「此係便毒。我學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有一封書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橘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心,我這裡就差人請去。」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掛意。」西門慶舉手道:「只是有勞長官了。」作辭出門。
西門慶這裡隨即差玳安拿帖兒,同何家人請了這劉橘齋來。看了脈並不便處,連忙上了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了一疋杭州絹,一兩銀子。吃了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那日不想鄭愛月兒送了一盒鴿子雛兒,一盒菓餡頂皮酥,坐轎子來看西門慶。進門花枝招颭,繡帶飄飄,與西門慶磕著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了。看的爹遲了,休怪!」西門慶道:「不遲。又起動你媽費心,又買禮來!」愛月兒笑道:「甚麼大禮!惶恐的了不的。」因說:「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兒。今日早晨,還沒吃些甚麼兒。剛纔太醫看了去了。」愛月兒道:「娘,你吩咐姐把鴿子雛兒燉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些粥兒。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著你,卻怎麼樣兒的!」月娘道:「他只害心口內攔著,吃不下去。」愛月兒道:「爹,你依我說,把這飲饌兒,逐日就懶待吃,須也強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的有柱戧些兒,不然,越發淘淥的身子空虛了!」不一時,燉爛了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托著,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餵他。西門慶強打著精神,只吃了上半盞兒,揀了兩筯兒鴿子雛兒在口內,就搖頭兒不吃了。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了些飲饌兒!」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著吃的多些。」月娘一面擺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他家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心兒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橘齋第二貼藥,遍身痛,叫喚了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腫脹破了,流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眾人慌了,都守著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了劉婆子,在前邊捲棚內與西門慶點人燈跳神;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禦家內,訪問吳神僊在那裡,請他來看西門慶,——他原相他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懈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如今吳神僊現在門外土地廟前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僊請將來。進房看了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著手帕,在於臥榻。先診了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是太極邪火,聚於慾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只因他:
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
遺精溺血流白濁,燈盡油乾腎水枯。
當時祇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縱是盧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的了,說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如何?」吳神僊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歲算命,現行癸亥運,雖然是火土傷官,今年戊土來尅壬水,歲傷日干,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沖壬,怎麼當的?雖發財發福,難保壽元!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
「命犯災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危。
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僊也縐眉!」
月娘道:「命中既不好,先生你替他演演禽星如何?」這吳神僊鋪下禽遁干支,他說道:
「心月狐狸角木蛟,絳幃深處不相饒。
常在月宮飛玉露,慣從月下奪金標。
樂處化為真鷄子,死時還想爛甜桃。
天罡地煞皆無救,就是王禪也徒勞。」
月娘道:「禽上不好,請先生替我圓圓夢罷。」神僊道:「請娘子說來,貧道圓。」月娘道:「我夢見大廈將頹,紅衣罩體,攧折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鏡。」神僊道:「娘子莫怪我說:大廈將頹,夫君有厄;紅衣罩體,孝服臨身;攧折了碧玉簪,姊妹一時失散;跌破了菱花鏡,夫妻指日分離。此夢猶然不好,不好!」月娘道:「問先生有解麼?」神僊道:「白虎當頭攔路,喪門魁在生災。神僊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見命中無有救星,於是拿了一疋布謝了神僊,打發出門,不在話下。正是:
卦裡陰陽仔細尋,無端閒事莫關心。
平生作善天加慶,心不欺貧禍不侵。
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凶無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內焚香,對天發願,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掛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斗。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願心。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捨不的他,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後,你姊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那金蓮亦悲不自勝,說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門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不一時,吳月娘進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場。」西門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說道:「我覺自家好生不濟,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生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指著金蓮說:「六兒他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說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西門慶道:「你休哭,聽我囑付你。」有〔駐馬聽〕為證:
「賢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妻,你腹中是男是女,養下來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賢九烈要貞心,一妻四妾攜帶著住。彼此光輝光輝,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閉!」
月娘聽了,亦回答道:
「多謝兒夫,遺後良言教導奴。夫,我本女流之輩,四德三從,與你那樣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同途,一鞍一馬不須吩咐!」
囑付了吳月娘,又把陳經濟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計,幫扶著你娘兒們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又吩咐:「我死後,緞子鋪是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夥計把貨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錢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紬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二叔拿了別人家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送我。你只和傅夥計守著家門這兩個鋪子罷!印子鋪佔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夥計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家,賣了銀子,交進來你娘兒們盤纏。前邊劉學官還少我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還本利欠我三百四十兩,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催去。到日後,對門並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說畢,哽哽咽咽的哭了。陳經濟道:「爹囑付,兒子都知道了。」不一時,打伙兒傅夥計、甘夥計、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吩咐了一遍。眾人都道:「你老人家寬心,不妨事。」現一日來問安看視者也有許多,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歎而去。
過了兩日。月娘癡心,只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到於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像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晨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
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
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
石崇當日富,難免殺身災;
鄧通飢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日非古比,心地不明白。
只說積財好,反笑積善獃!
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備。慌的吳月娘叫了吳二舅與賁四到跟前,開了箱子,拿出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打發去了,不防月娘一陣就害肚裡疼,急撲進去,向床上倒下,就昏迷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裡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綁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樓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著害肚內疼,就知道決撒了!玉樓教李嬌兒守著月娘,他便就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叫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裡面屋裡,不見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無人,箱子開著,暗暗拿了五錠元寶,往他屋裡去了。手中拿將一搭紙,見了玉樓,只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裡取草紙去來。」那玉樓也不徐顧,且守著月娘,拿榪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了。不一時,蔡老娘到了,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裡裝綁西門慶停當,口內纔沒了氣兒,閤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的。」月娘道:「比不的那時有當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沒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那蔡老娘道:「還賞我一套衣服兒罷。」拜謝去了。月娘蘇省過來,看見箱子大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著,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玉簫道:「我只說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於是取鎖來掐。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裡,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範起人來了!」殊不知李嬌兒已偷了五錠元寶往屋裡去了。
當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家買了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眾小廝把西門慶擡出,停放在大廳上,請了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了。吳二舅眾夥計都在前廳熱亂,收燈捲畫,蓋上紙被,設放香燈几席。來安兒專一打磬。徐先生看了手,說道:「正辰時斷氣,閤家都不犯凶煞。」請問月娘,定三日大殮,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二十日出殯,也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處報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家去。家中破孝搭棚,俱不必細說。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挑出紙錢去,閤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經濟斬衰泣杖,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侍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下打發各項人茶飯。傅夥計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夥計陪待人客。蔡老娘來洗了三,月娘與了一套紬子衣裳,打發去了。就把孩子改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麵與親鄰,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頭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了個兒子,世間少有蹺蹊古怪事!」
不說眾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伯爵聞知西門慶沒了,走來弔孝哭泣。哭了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捲棚內看著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眾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了!」要請月娘出來拜見。吳大舅便說:「舍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了個娃兒!」伯爵愕然道:「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了個後代,這家當有了主兒了!」落後陳經濟穿著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了,你娘兒們是死水兒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細,有事不可自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上還不大十分歷練。」吳大舅道:「二哥,你沒的說。我也有公事,不得閒。現有他娘在。」伯爵道:「好大舅,雖故有嫂子,外邊事怎麼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你老人家就是個幫根主兒,再有誰大如你老人家的!」因問道:「有了發引的日期?」吳大舅道:「擇在二月十六日破土,二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用長命丁釘了。安放停當,題了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
那日何千戶來弔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喫茶,問了發引的日期。何千戶吩咐手下該班排軍,合答應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裡伺候。直過發引之後方掣回衙門當差。委兩名節級管領,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道:「如有外邊人拖久銀兩不還者,老舅只顧說來,學生即行追治。」弔孝畢,到衙門裡,一面行文開缺,申報東京本衛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了書禮。宋御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了!」尋思間,又見西門慶書中封著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了的,須得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子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又與了一兩路費,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走進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唸經做齋哩。」這李三就心生奸計,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說宋老爹沒與來。咱們都投到大街張二官府那裡去罷!你二人不去,我與你每人十兩銀子,到家隱住不拿出來就是了。」那來爵見財物,倒也肯了。只春鴻不肯,口裡含糊應諾。到家見門首挑著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弔喪者,不計其數。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
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經濟磕了頭。問:「討的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那來爵還不言語,這春鴻把宋御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背義!敬奔家來。」吳大舅一面走到後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了幾日,就這等壞心!」因把這件事對應伯爵說:「李智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著剛纔何大人吩咐,把這件寫紙狀子呈到衙門裡,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出來,發送姐夫!他同僚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肯不依?」伯爵慌了,說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等我和他說罷。」於是走到李三家,請了黃四來一處計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他如今恁般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們哩。常言道:官官相護,何況又同僚之間,費甚難事?你等原抵鬭的過他?依我,不如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悄悄送上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只當兗州府幹了事來了。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家已是不做了,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裡去罷。你們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了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交結。你往後有了買賣,慢慢還他就是了。這個一舉而兩得,又不失了人情,有個始終!」黃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幹事忒慌速些了。」真個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了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家,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累老舅張主張主!」這吳大舅已聽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了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承?於是收了銀子。到次日,李智黃四備了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了,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了四百兩一紙欠帖,饒了他五十兩。餘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同往張二官處合夥,上納錢糧去了,不在話下。正是:金逢火練方知色,人與財交便見心。有詩為證:
造物於人莫強求,勸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貪得收人業,還有收人在後頭。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黃鍾應律好風催,陰伏陽生淑歲回。
葵影便移長至日,梅花先趁大寒開。
八神表日占和歲,六管吹葭動細灰。
已有岸傍迎臘柳,參差又欲領春來。
話說當日西門慶陪大舅飲酒,到晚回家。到次日,荊都監早晨騎馬來拜謝,說道:「昨日見旨意下來,下官不勝欣喜,足見老翁愛厚費心之至,實為啣結難忘!范大人便老了,張菊軒指望陞轉他一步兒,照舊也罷了,還虧他些。」說畢,茶湯兩換,荊都監起身,因問:「雲大人到幾時請俺們吃酒?」西門慶道:「近節這兩日也是請不成,直到正月間罷了。」送至大門,上馬而去。西門慶這裡宰了一口鮮豬,兩壇浙江酒,一疋大紅絨金豸員領,一疋黑青妝花紵絲員領,一百菓餡金餅,謝宋御史。就差春鴻拿帖兒,送到察院去。門吏入報進去,宋御史喚至後廳火房內,賞茶吃。等寫了回帖,裝於套內封了,又賞了春鴻三錢銀子。來見西門慶,拆開觀看,上寫著:
「兩次造擾華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貺,何以克當?外令親荊子事,已具本矣,想已知悉。連日渴仰丰標,容當面悉。使旋謹謝。
(下書)侍生宋喬年拜
大錦衣西門先生大人門下。」
宋御史隨即差人送了一百本曆日,四刀紙,一口豬來回禮。
一日,上司行下文書來,令吳大舅本衛到任管事。西門慶拜去,就與吳大舅三十兩銀子,四疋京緞,教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稍閒,封了印來家,又備羊酒、花紅、軸文,邀請親朋,等吳大舅從衛中上任回來,迎接到家,擺大酒席,與他作賀。又是何千戶東京家眷到了,西門慶寫月娘名字,送茶過去。到二十六日,玉皇廟吳道官十二個道眾,在家與李瓶兒念百日經,十回度人,整做法事,大吹大打,道場行香。各親朋都來送茶,請吃齋供,至晚方散,俱不在言表。至廿七日,西門慶打發各家禮畢;又是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傅夥計、甘夥計、韓道國、賁地傳、崔本,每家半口豬,半腔羊,一罈酒,一包米,一兩銀子;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每人一套杭州絹衣服,三兩銀子。吳月娘又與庵裡薛姑子打齋,令來安兒送香油米麵銀錢去,不在言表。
看看到年除之日,窗梅橫月,簷雪滾風,竹爆千門,燈燃萬戶,家家貼春勝,處處掛桃符。西門慶燒了紙,又到於李瓶兒房靈前祭奠已畢,置酒於後堂,閤家大小團聚。西門慶與月娘上坐,等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西門大姐並女婿陳經濟都遞了酒,兩旁列坐。先是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如意兒,五個磕頭,然後小玉、繡春、小鸞兒、元宵兒、中秋兒、秋菊磕頭。其次者來昭妻一丈青惠慶、來保妻惠祥、來興妻惠秀、來爵妻惠元,一般兒四個家人媳婦磕頭。然後纔是王經、春鴻、玳安、平安、來安,棋童兒、琴童兒、畫童兒、來昭兒子鐵棍兒、來保兒子僧寶兒、來興女孩兒年兒來磕頭。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早起,冠冕穿大紅,天地上炷了香,燒了紙,吃了點心,備馬就出去拜巡按,賀節去了。月娘與眾婦人,早起來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錦裙繡襖,羅襪弓鞋,妝點妖嬈,打扮可喜,都來後邊月娘房內,廝見行禮。那平安兒與該日節級,在門首接拜帖、落門簿,答應往來官長士夫。玳安與王經穿著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兒,放炮𤍤,又嗑瓜子兒,袖香桶兒,戴鬧蛾兒。眾夥計主管,門下底人,伺候見節者不計其數,都是陳經濟一人在前邊客位管待。後邊大廳,擺設錦筵桌席,單管待親朋;花園捲棚,放下氈幃暖簾,鋪陳錦裀繡毯,獸炭火盆,放著十桌,都是銷金桌幃,妝花椅墊,盤裝菓品,瓶插金花,筵開玳瑁,專一留待士大夫官長。約晌午間,西門慶往府縣拜了人回來,剛下馬,招宣府王三官兒衣巾,有四五個人跟隨,就來拜。到廳上拜了西門慶四雙八拜,然後請吳月娘出來見。西門慶請到後邊,與月娘見了,出來前廳留坐。纔拿起酒來吃了一盞,只見何千戶來拜。西門慶就教陳經濟管待陪王三官兒,他便往捲棚內陪何千戶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辭起身。陳經濟送出大門,上馬而去。落後又是荊都監、雲指揮、喬大戶,皆絡繹而至。
西門慶待了一日人,已酒帶半酣。至晚打發人去了,歸到上房,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又出去賀節。直至晚歸家來。家中韓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花子由來拜,陳經濟陪侍在廳上坐的。候至已久,西門慶到了,見畢禮,從新擺上酒菜點心來飲酒。韓姨夫與花子由隔門,先起身去了。只見伯爵、希大、常時節坐著,如定油兒一般,還不去。又撞見吳二舅來了,見了禮,又往後邊拜見月娘,出來一處坐的。直吃到掌燈已後方散。西門慶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門首,眾人去了。西門慶見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意,說道:「他屋裡沒人。」這西門慶就撞入他房內,老婆早已在封門裡,迎接進去。兩個也無閒話,走到裡間內,老婆脫衣解帶,仰𢵞炕上。西門慶褪下褲子,扛起腿來,那話使有銀托子,就幹起來。原來老婆好並著腿幹,兩隻手𢵞著,只教西門慶攮他心子。那浪水熱熱一陣流出來,把床褥皆濕。西門慶龜頭蘸了藥,攮進去。兩手扳著腰,只顧兩相揉搓,麈柄盡入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口中只叫親爺。那西門慶問他:「你小名叫甚麼?說與我。」老婆道:「奴娘家姓葉,排行五姐。」這西門慶口中喃喃吶吶,就叫:「葉五兒!不知道口裡會肏不會?」那老婆原來奶子出身,與賁四私通,被拐出來,占為妻子;五短身材,兩個𪂾𪂾胎眼兒,今年也是屬兔的,三十二歲了,甚麼事兒不知道?口裡如流水連叫親爺不絕,情濃一洩如注。西門慶扯出麈柄要抹,婦人攔住:「休抹,等淫婦下去替你吮淨了罷!」這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真個蹲下身子,雙手捧定那話,吮咂的乾乾淨淨,纔繫上褲子。因問西門慶:「他怎的去恁些時不來?」西門慶道:「我這裡也盼他哩,只怕京中夏大人留住他使。」又與了老婆二三兩銀子盤纏。因說:「我待與你一套衣服,恐賁四知道,不好意思。不如與你些銀子兒,你自家治買罷。」開門送出來。玳安又早在鋪子裡掩門等候,待西門慶進來,方纔關上拴。西門慶便往後邊去了。
看官聽說:自古上樑不正則下樑歪,此理之自然也。如人家主子行苟且之事,家中使的奴僕,皆傚尤而行。原來賁四這個老婆,不是守本分的,先與玳安有奸,落後又把西門慶勾引上了。這玳安剛打發西門慶進去了,傅夥計又沒在鋪子裡上宿,他與平安兒打了兩大壺酒,就在賁四老婆屋裡,吃到有二更時分,平安在鋪子裡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裡睡了一宿。有這等的事?正是:時人不用穿針待,那得工夫送巧來!有詩為證:
滿眼風流滿眼迷,殘花何事濫如泥?
捨琴暫息商陵操,惹得山禽遶樹啼。
卻說賁四老婆晚夕對玳安說:「只怕隔壁韓嫂兒傳嚷得後邊知道,也似韓夥計娘子,一時被你娘們說上幾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見?」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語,別的不打緊。俺大娘倒也罷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兒。你依我,節間買些甚麼兒進去,孝順俺大娘;別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買一錢銀子菓餡蒸酥、一盒好大壯瓜子送進去。這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禮去,你到明日進來磕頭,梯己再送一盒瓜子與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許多口嘴。」這賁四老婆真個依著玳安之言,第二日趕西門慶不在家,玳安就替他買了盒子,掇進後邊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裡的?」玳安道:「是賁四嫂送這盒點心瓜子與娘吃。」月娘道:「男子漢又不在家,那討個錢來?又教他費心!」連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饅頭,一盒菓子與他說:「多上覆,多謝了。」
那日西門慶拜人回家早,有玉皇廟吳道官來拜,在廳上留坐吃酒。剛打發吳道官去了,西門慶脫了衣服,使玳安:「你騎了馬,問聲文嫂兒去。俺爺今日要來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說。」玳安道:「爺且不消去。頭裡小的撞見文嫂兒,騎著驢子打門首過去了。他說明日初四,王三官兒起身往東京,與六黃公公磕頭去了。太太說,教爺初六日過去見節,他那裡伺候著哩。」西門慶便道:「他真個這等說來?」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說謊?」這西門慶就入後邊去了。剛到上房坐下,忽有來安兒來報:「大舅來了。」只見吳大舅冠冕著,束著金帶,進入後堂,先拜西門慶,說道:「一言難盡。我吳鎧多蒙姐夫擡舉看顧,又破費姐夫了,多謝厚禮。日昨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空慢姐夫來了。今日敬來與姐夫磕個頭兒,恕我遲慢之罪!」說著,磕下頭去。西門慶慌忙平頭相還下來,說道:「大舅恭喜,自然之道理,至親何必計較!」吳大舅於是拜畢西門慶,月娘出來,與他哥磕頭。頭戴翡白縐紗金梁冠兒,海獺臥兔,白綾對衿襖兒,沉香色遍地金比甲,玉色綾寬襴裙。耳邊二珠環兒,金鳳釵梳,胸前帶著金三事㩟領兒,裙邊紫遍地金八條穗子的荷包,五色鑰匙線帶兒,紫遍地金扣花白綾高底鞋兒,打扮的鮮鮮兒的,向前花枝招颭,繡帶飄飄,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慌的大舅忙還半禮,說道:「姐姐,兩禮兒罷!」說道:「哥哥嫂嫂不識好歹,常來擾害你兩口兒。你哥老了,看顧看顧罷。」月娘道:「一時不到,望哥耽帶便了。」吳大舅道:「姐姐沒的說,累你兩口兒還少哩!」拜畢,西門慶留吳大舅坐,說道:「這早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寬了衣裳,咱房裡坐罷。」不想孟玉樓與潘金蓮兩個都在屋裡,聽見嚷吳大舅進來,連忙走出來與大舅磕頭:都是海獺臥兔兒,白綾襖兒,玉色挑線裙子;一個綠遍地金比甲兒;一個是紫遍地金比甲兒;頭上戴的都是䯼髻,玉樓帶的是環子,金蓮是青寶石墜子;下邊尖尖趫趫,顯露金蓮。與吳大舅磕了頭,逕往各人房裡去了。
西門慶讓大舅房內坐的,騎火盆安放桌兒,擺上春盛菓盒,各樣熱碗嗄飯,大饅頭、點心,八寶攢湯,一齊拿上來。小玉玉簫都來與大舅磕頭。須臾,吃了湯飯,月娘用小金鑲玳瑁鍾兒斟酒遞與大舅,西門慶主位相陪。吳大舅讓道:「姐姐,你也來坐的。」月娘道:「我就來。」又往裡間房內,拿出數樣配酒的菓菜來,都是冬筍、銀魚、黃鼠、鱘鮓、海蜇、天花菜、蘋婆、螳螂、鮮柑、石榴、風菱、雪梨之類。飲酒之間,西門慶便問:「大舅的公事都了畢停當了?」吳大舅道:「蒙姐夫擡舉,年前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給的七八,還有屯所裡未曾去到到任。明日是個好日期,衛中開了印,來家整理了些盒子,須得擡到屯所裡到任,行牌拘將那屯頭來參見,吩咐吩咐。前官丁大人壞了事情,已是被巡撫侯爺參劾去了任。如今我接管承行,須得也要振刷在冊花戶,警勵屯頭,務要把這舊管新增開報明白,到明日秋糧夏稅,纔好下屯徵收。」西門慶道:「通共約有多少屯田?」吳大舅道:「這屯田,不瞞姐夫說,太祖舊例,練兵衛因田養兵,省轉輸之勞,纔立下這屯田。那時只是上納屯田秋糧,又不問民地。後吃宰相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這夏稅。而今這濟州管內,除了拋荒葦場港隘,通共二萬七千畝屯地。每頃秋稅夏稅,只徵收一兩八錢,不上五百兩銀子。到年終纔傾齊了,往東平府交納,轉行招商,以備軍糧馬草作用。」西門慶又問:「還有羨餘之利?」吳大舅道:「雖故還有些拋零人戶不在冊者,鄉民頑滑,若十分追征緊了,等秤斛斗重,恐聲口致起公論。」西門慶道:「若是有些敷餘兒也罷,難道說全征?若徵收些出來,斛斗等秤上也夠咱們上下攪給。」吳大舅道:「不瞞姐夫說,若會管此屯,現一年也有百十兩銀子尋。到年終,人戶們還有些鷄鵝豚米面見相送。那個是各人取覓,不在數內的。只是多賴姐夫力量扶持。」西門慶道:「得夠你老人家攪給,也盡我一點之心。」正說著,月娘也走來旁邊陪坐,三人飲酒到掌燈已後,吳大舅纔起身去了。西門慶那日就在前邊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往衙門中開印,陞廳畫卯,發放公事。先是雲離守家發帖兒,初五日請西門慶併合衛官員吃慶官酒。何千戶娘子藍氏下帖兒,初六日請月娘姊妹相會。
且說那日,西門慶同應伯爵、吳大舅三人,起身到雲離守家。原來旁邊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間客位內擺酒,叫了一起吹打鼓樂迎接,都有桌面,吃至晚夕來家。巴不到次日,月娘往何千戶家吃酒去了。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袖著賞賜包兒,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跟隨,午後時分,逕來王招宣府中拜節。王三官兒不在,留下帖兒。文嫂兒又早在那裡,接了帖兒,連忙報與林太太,隨說出來:「請老爺後邊坐。」轉過大廳,到於後邊,進入儀門。五間住房,掀起明簾子,上面供養著先公王景崇影像,陳設兩桌春臺菓酌,朱紅公座,虎皮交椅。腳下氍毹匝地,簾幙垂紅。少頃,林氏穿著大紅通袖襖兒,珠翠盈頭,粉妝膩臉,與西門慶見畢禮數,留坐待茶,吩咐大官把馬牽於後槽餵養。茶湯罷,讓西門慶寬衣房內坐,說道:「小兒從初四日往東京與他叔岳父六黃太尉磕頭去了,直過了元宵纔來。」這西門慶一面喚玳安脫去上蓋,裡邊穿著白綾襖子,天青飛魚氅衣,粉底皂靴,十分綽耀。婦人房裡安放桌席。黃銅四方獸面火盆,生著炭火。朝陽房屋,日色照窗,房中十分明亮。須臾,丫鬟拿酒菜上來。杯盤羅列,餚饌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婦人錦裙繡襖,皓齒明眸,玉手傳杯,秋波送意。猜枚擲骰,笑語烘春。話良久,意洽情濃;飲多時,目邪心蕩。看看日落黃昏,又早高燒銀燭。玳安琴童下邊耳房放桌兒,自有文嫂兒主張酒饌點心管待。三官兒娘子,另在那邊角門內一所屋裡居住,自有丫鬟養娘伏侍,等閒不過這邊來。婦人又倒扣角門,僮僕誰敢擅入。酒酣之際,兩個共入裡間房內,掀開繡帳,關上窗戶。丫鬟輕剔銀釭,佳人忙掩朱戶,男子則解衣就寢,婦人即洗腳上床。枕設寶花,被翻紅浪。原來西門慶家中磨槍備劍,帶了淫器包兒來,安心要鏖戰這婆娘,早把胡僧藥用酒吃在腹中,那話上使著雙托子。在被窩中,架起婦人兩股,縱麈柄入牝中,舉腰展力,那一陣掀騰鼓搗,其聲猶若數鰍行泥淖中相似,連聲響亮。婦人在下,沒口叫達達如流水。正是:照海旌幢秋色裡,擊天鼙鼓月明中。有長詞一篇,道這場交戰。但見:
錦屏前迷魂陣擺,繡幃下攝魄旗開。迷魂陣上,閃出一員酒金剛、色魔王:頭戴肉紅盔、錦兜鍪,身穿烏油甲、絳紅袍、纏觔縧、魚皮帶、沒縫靴,使一柄黑纓槍,帶的是虎眼鞭、皮包頭流星槌、沒【毛秋】箭,跨一匹卷毛凹眼渾紅馬,打一面覆雨翻雲大帥旗。攝魄旗下,擁一個粉骷髏、花狐狸:頭戴雙鳳翹、珠絡索,身穿素羅衫、翠裙腰、白練襠、凌波襪、鮫綃帶、鳳頭鞋,使一條隔天邊、話絮刀、不得箭、淚偷錘、容瘦鑭、粉面撾、羅幃棒,騎一疋百媚千嬌玉面【毛秋】,打一柄倒鳳顛鸞遮日傘。須臾,這陣上撲鼕鼕鼓震春雷,那陣上鬧挨挨麝蘭靉靆;這陣上暖溶溶被翻紅浪,那陣上刷剌剌帳控銀鉤。被翻紅浪精神健,帳控銀鉤情意乖。這一個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個忽剌剌一十八滾難掙扎;一個是慣使的紅綿套索鴛鴦扣,一個是好耍的拐子流星鷄心槌。一個火忿忿桶子槍,恨不的扎夠三千下;一個顫巍巍肉膀牌,巴不得搨夠五十回。這一個善貫甲披袍戰,那一個能奪精吸髓華。一個戰馬叭蹋蹋蹅翻歌舞地,一個徵人軟濃濃塞滿密林崖。一個醜搊搜剛硬形骸,一個俊嬌嬈杏臉桃腮。一個施展他久戰熬場法,一個賣弄他鶯聲燕語諧。一個鬭良久,汗浸浸釵橫鬢亂;一個戰多時,喘吁吁枕欹裀歪。頃刻間,只見這內襠縣乞砲打成堆,個個皆腫眉【月囊】眼;霎時下,則望那莎草場被槍扎倒底,人人肉綻皮開。正是:
愁雲托上九重天,一派敗兵沿地滾;
幾番鏖戰貪淫婦,不似今番這一遭。
當下西門慶就在這婆娘心口與陰戶,燒了兩炷香,許下明日家中擺酒,使人請他同三官兒娘子去看燈耍子。這婦人一段身心已是被他拴縛定了,於是滿口應承都去。這西門慶滿心歡喜,起來與他留連痛飲,至二更時分,把馬從後門牽出,作別方回家去。正是:不愁明日盡,自有暗香來。有詩為證:
盡日思君倚畫樓,相逢不捨又頻留。
劉郎莫謂桃花老,浪把輕紅逐水流。
卻說西門慶到家,有平安迎門稟說:「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請帖兒,請爺明早往門外皇莊看春。又是雲二叔家,差人送了五個帖兒,請五位娘吃節酒。帖兒都交進去了。」西門慶聽了,沒言語。進入後邊月娘房來,只見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房內坐的。月娘從何千戶家赴了席來家,已摘了首飾花翠,止戴著䯼髻,撇著六根金簪子,勒著珠子箍兒,上著藍綾襖,下著軟黃綿紬裙子,坐著說話。西門慶進來,連忙道了萬福。西門慶就在正面椅上坐下。問道:「你今日往那裡,這咱纔來?」西門慶只得說:「我在應二哥家留坐到這咱晚。」月娘便說起今日何千戶家酒席上事:「原來何千戶娘子還年小哩,今年纔十八歲。生的燈人兒也似一表人物,好標緻!知今博古,透靈兒還強十分。見我去,恰似會了幾遍,好不喜狎。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裡倒使著四個丫頭,兩個養娘,兩房家人媳婦。」西門慶道:「他是內府御前生活所藍太監侄女兒,與他陪嫁了好少錢兒!」月娘又道:「小廝對你說來?明日雲夥計家又請俺們吃節酒,送了五個帖兒,在揀妝上擱著。連薛內相家帖子,都放在一處。」因令玉簫:「拿過來與你爹瞧。」這西門慶看了薛內相家帖兒,又看雲離守家帖兒,下書他娘子兒:「雲門范氏斂衽拜請」。西門慶說:「你們明日收拾了,都去走走。」月娘道:「留雪姐在家罷,只怕大節下,一時有個人客驀將來,他們沒處撾撓。」西門慶道:「也罷,留雪姐在家裡,你們四個去吧。明日我也不往那裡去,薛太監請我門外看春,我也懶待去。這兩日春氣發也怎的,只害這邊腰腿疼。」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問任醫官討兩服藥吃不是,只顧挨著怎的?」那西門慶道:「不妨事,由他,一發過了這兩日吃,心淨些。」因和月娘計較:「到明日燈節,咱少不得置席酒兒,請請何大人娘子,連周守備娘子、荊南崗娘子、張親家母、喬親家母、雲二哥娘子,連王三官兒母親和大妗子、崔親家母,這幾位都會會。也只在十二三,掛起燈來。還叫王皇親家那起小廝扮戲耍一日。爭耐去年還有賁四在家,紮了幾架煙火放,今年他東京去了,只顧不見來了,卻教誰人看著扎?」那金蓮在旁插口道:「賁四去了,他娘子兒扎也是一般。」這西門慶就瞅了金蓮道:「這個小淫婦兒,三句話就說下道兒去了。」那月娘玉樓也不睬顧,就罷了。因說道:「那三官兒娘,咱們與他沒有大會過,人生面不熟的,怎麼好請他?只怕他也不肯來。」西門慶道:「他既認我做親,咱送個帖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雲家去罷,懷著個臨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來撞去的,教人家唇齒!」玉樓道:「姐姐,沒的說,怕怎麼的?你身子懷的又不顯,怕還不是這個月的孩子,不妨事。大節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兒纔好。」說畢,西門慶吃了茶,就往後邊孫雪娥房裡去了。那潘金蓮見他往雪娥房中去,告過大姐姐,也就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到於雪娥房中,晚間教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早晨,只見應伯爵走來借衣服頭面,對西門慶說:「昨日雲二嫂送了個帖兒,今日請房下陪眾嫂子坐。家中舊時有幾件衣服兒,都倒塌了。大正月出門入戶,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話!敢來上覆嫂子,有上蓋衣服,借的兩套兒;頭面簪環,借的幾件兒,教他穿戴了去。」西門慶令王經:「你裡邊對你大娘說去。」伯爵道:「應寶在外邊拿著氈包並盒哩,哥哥累你拿進去,就包出來罷。」那王經接氈包進去。良久抱出來,交與應寶,說道:「裡面兩套上色緞子織金衣服,大小五件頭面,一雙二珠環兒。」應寶接的,往家去了。
西門慶陪著伯爵喫茶,說道:「昨日房下在何大人家吃酒,來晚了。今日不想雲二哥娘子送了五個帖兒,又請房下們都會會兒。大房下又有臨月身孕,懶待去。我說他既來請,大節下你等走走去罷。我又連日不得閒,只昨日纔把人事拜了。前日咱們在雲二哥家吃了酒來,昨日我又出去有些小事,來家晚了。今日薛內相又請我門外看春,怎麼得工夫去?吳親家廟裡又送帖兒,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了罷。這兩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懶待動彈。」伯爵道:「哥,你還是酒之過。濕痰流注在這下部,也還該忌忌。」西門慶道:「這節間到人家,誰是肯輕放了你我的,怎麼忌的住!」伯爵又問:「今日那幾位嫂子去?」西門慶道:「大房下和第二第三第五的房下四人去,我在家且歇息兩日兒罷。」正說著,只見玳安拿進盒兒來,說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請帖兒來,初九日請吃節酒。」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人家來請,你不去?」於是看盒兒內放著三個請書兒,一個宛紅簽兒寫著:「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一個寫「大都閫吳老先生大人」,一個寫著「大鄉望應老先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玳安說:「他那裡說不認的,教咱這裡轉送送兒罷。」伯爵一見,便說:「這個卻怎樣兒好?我還沒送禮兒去與他,他來請我,怎好去?」西門慶道:「我這裡替你封上分帕禮兒,你差應寶早送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經:「你封二錢銀子,一方手帕,寫你應二爹名字,與你應二爹。」因說:「你把這請帖兒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吳大舅的差來安兒送去了。須臾,王經封了帕禮,遞與伯爵。伯爵打恭說道:「謝哥,容另還。我後日早來會你,咱一同起身。」說畢,作辭去了。
卻表吳月娘等午間打扮停當,一頂大轎,三頂小轎,後面又帶著來爵媳婦兒惠元收疊衣服,一頂小轎兒;四名排軍喝道,琴童、春鴻、棋童、來安,四個跟隨,往雲指揮家來吃酒。正是:
翠眉雲鬢畫中人,嬝娜宮腰迥出塵。
天上嫦娥元有種,嬌羞釀出十分春。
不說月娘與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往雲離守家吃酒去了。西門慶吩咐大門上平安兒:「隨問甚麼人,只說我不在。有帖兒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經過一遭,那裡再敢離了左右,只在門首坐的。但有人客來望,只回不在家。西門慶那日,只在李瓶兒房中圍爐坐的。自從李瓶兒沒了,月娘教如意兒休勒上奶去,每日只餵奶來興女孩兒城兒。連日西門慶害腿疼,猛然想起任醫官與他延壽丹,用人乳吃。於是來到房中,教如意兒擠奶。那如意兒,節間頭上戴著黃霜霜簪環,滿頭花翠,勒著翠藍銷金汗巾,藍紬子襖兒,玉色雲緞披襖兒,黃綿紬裙子,腳下沙綠潞紬白綾高底鞋兒,妝點打扮比昔時不同;手上戴著四個烏銀戒指兒,坐在傍邊打發吃了藥,又與西門慶斟酒布菜兒。迎春打發吃了飯,走過隔壁,和春梅下棋去了,要茶要水,自有繡春在廚下打發。西門慶見丫鬟都不在屋裡,在炕上斜靠著背,扯開白綾吊的絨褲子,露出那話來,帶著銀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傍邊放著菓酌,斟酒自飲。因呼道:「章四兒,我的兒!你用心替達達咂。我到明日,尋出件好妝花緞子比甲兒來,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著,爹可憐見。」咂弄夠一頓飯時,西門慶道:「我兒,我心裡要在你身上燒炷香兒。」老婆道:「隨爹你揀著燒炷香兒。」西門慶令他關上房門,把裙子脫了,上炕來仰臥在枕上,底下穿著新做的大紅潞紬褲兒,褪下一隻褲腿來。西門慶袖內還有燒林氏剩下的三個燒酒浸的香馬兒,撇去他抹胸兒,一個坐在他心口內,一個坐在他小肚兒底下,一個安在他屄蓋子上,用安息香一齊點著。那話下邊便插進牝中,低著頭看著拽,只顧沒稜露腦,往來送進不已。又取過鏡臺來,傍邊照看。須臾,那香燒到肉跟前,婦人蹙眉囓齒,忍其疼痛,口裡顫聲柔語,哼成一塊,沒口子叫:「達達爹爹,罷了,我了——好難忍也!」西門慶便叫道:「章四兒淫婦,你是誰的老婆?」婦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門慶教與他:「你說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那婦人回應道:「淫婦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西門慶又問道:「我會肏不會?」婦人道:「達達會肏屄。」兩個淫聲艷語,無般言語不說出來。西門慶那話粗大,撐的婦人牝戶滿滿,使往來出入,帶的花心紅如鸚鵡舌,黑似蝙蝠翅一般,翻覆可愛。西門慶於是把他兩股扳抱在懷內,四體交匝,兩相迎湊,那話盡沒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失聲、淫水流下。西門慶情濃樂極,精邈如湧泉。正是: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覺形骸骨節鎔。有詩為證:
任君隨意薦霞杯,滿腔春事浩無涯。
一身徑藉東君愛,不管床頭墜寶釵。
當日西門慶燒了這老婆身上三處香,開門尋了一件玄色緞子妝花比甲兒與他。至晚月娘眾人來家,對西門慶說:「原來雲二嫂也懷著個大身子。俺兩個今日酒席上都遞了酒,說過到明日兩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兩家結親做親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書;若是女兒,拜做姐妹,一處做針指,來往同親戚兒耍子。應二嫂做保證。」西門慶聽了笑。
話休饒舌,到第二日,卻是潘金蓮上壽。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吩咐小廝們擡出燈來,收拾揩抹乾淨,大廳捲棚各處掛燈,擺設錦帳圍屏,叫來興買下鮮菓,叫了小優,晚夕上壽。這潘金蓮早晨打扮出來,花妝粉抹,翠袖朱唇,走來大廳上看。見玳安與琴童站著高凳在那裡掛燈——那三大盞珠子吊掛燈,笑嘻嘻說道:「我道是誰在這裡,原來是你們在這裡掛燈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壽,爹吩咐下俺們掛了燈,明日娘的生日好擺酒。晚夕小的們與娘磕頭,娘一定賞俺們哩。」婦人道:「要打便有,要賞可沒有!」琴童道:「耶嚛!娘怎的沒打不說話,行動只把打放在頭裡?小的們是娘的兒女,娘看顧看顧兒便好,如何只說打起來!」婦人道:「賊囚,別要說嘴!你與他好生仔細掛那燈,沒的例兒撦兒的拿不牢掉將下來。前日年裡為崔本來,說你爹大白日裡不見了,險不險赦了一頓打,沒曾打。這遭兒可打成了!」琴童道:「娘只說破話,小的命兒薄薄的,又唬小的!」玳安道:「娘也不打聽,這個話兒娘怎得知?」婦人道:「宮外有株松,宮內有口鍾——鍾的聲兒,樹的影兒,我怎麼有個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對你大娘說,去年有賁四在家,還紮了幾架煙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沒人會扎。乞我說了兩句:『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會扎,教他扎不是!』」玳安道:「娘說的甚麼話?一個夥計家,那裡有此事?」婦人道:「甚麼話,檀木靶!有此事,真個的。畫一道兒,只怕肏過界兒去了!」琴童道:「娘也休聽人說,只怕賁四來家知道。」婦人道:「瞞那傻王八千來個!我只說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他往東京去的放心,丟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屄閒著!賊囚根子們,別要說嘴!打伙兒替你爹做牽頭,勾引上了道兒,你們好圖躧狗尾兒,說的是也不是?敢說我不知道!嗔道賊淫婦買禮來,與我也罷了,又送蒸酥與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兒與我,小買住我的嘴頭子,他是會養漢兒!我就猜沒別人,就知道是玳安兒這賊囚根子替他鋪謀定計。」玳安道:「娘屈殺小的,小的平白管他這勾當怎的?小的等閒也不往他屋裡去,娘也少聽韓回子老婆說話。他兩個為孩子好不嚷亂!常言:『要好不能夠,要歹登時就』、『一片房倒壓不殺人,一篇舌頭倒壓殺人』、『聽者有不聽者無』。論起來,賁四娘子為人和氣,在咱門首住著,家中大小,沒曾惡識了一個人。誰人不在他屋裡討茶吃?莫不都養著,倒沒放處!」金蓮道:「我見那水眼淫婦,矮著個靶子,像是半頭磚兒也似的個兒,把那水濟濟眼擠著,七八拿杓兒舀。好個怪淫婦!他便和那韓道國老婆那長大摔瓜淫婦,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兒不待見他!」
正說著,只見小玉走來說:「俺娘請五娘,潘姥姥來了,要轎子錢哩。」金蓮道:「我在這裡站著,他從多咱進去了?」琴童道:「姥姥打夾道裡,我送進去了。一來時擡轎的說該他六分銀子轎子錢。」金蓮道:「我那得銀子?來人家怎不帶轎子錢兒來!」一面走到後邊,見了他娘,只顧不與他轎子錢,只說沒有。月娘道:「你與姥姥一錢銀子,寫帳就是了。」金蓮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銀子都有數兒,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轎子錢!」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邊擡轎子的催著要去。玉樓見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擡轎的去了。不一時,大妗子、二妗子、大師父來了。月娘擺茶吃了。潘姥姥歸到前邊他女兒房內來,被金蓮盡力數落了一頓,說道:「你沒轎子錢,誰教你來了?恁出醜㓦劃的,教人家小看!」潘姥姥道:「姐姐,你沒個錢兒與我來,老身那討個錢兒來?好容易賙辦了這分禮兒來!」婦人道:「指望問我要錢,我那裡討個錢兒與你?你看著,睜著眼在這裡七個窟窿到有八個眼兒!今後你有轎子錢,便來他家來;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窮親戚,休要做打嘴的獻世包!關王買豆腐——人硬貨不硬!我又聽不上人家那等屄聲顙氣。前日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鬧的,你知道便罷了,驢糞毬兒面前光——卻不知裡面受淒惶!」幾句說的潘姥姥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顧說起姥姥來了!」一面安撫老人家在裡邊炕上坐的,連忙點了盞茶與他吃。潘姥姥氣的在炕上睡了一覺,只見後邊請陪大妗子吃飯,纔起來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正在上房擺飯,忽有玳安拏進帖兒來說:「荊老爹陞了東南統制,來拜爹。」西門慶見帖兒上寫:「新陞東南統制兼督漕運總兵官荊忠頓首拜。」慌的西門慶令擡開飯桌,連忙穿衣冠帶,迎接出來。只見荊總制穿著大紅麒麟補服、渾金帶進來,後面跟著許多僚掾軍牢。一面讓至大廳上,敘禮畢,分賓主而坐。茶湯上來,待茶畢,荊統制說道:「前日陞官敕書纔到,還未上任,逕來拜謝老翁。」西門慶道:「老總兵榮擢,恭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輩亦有光矣,容當拜賀。」一面請寬尊服:「少坐一飯。」即令左右放桌兒。荊統制再三致謝道:「學生奉告老翁,一家尚未拜,還有許多薄冗,容日再來請教罷。」便逕起身。西門慶那裡肯放,隨令左右上來,寬去衣服,登時打抹春臺,收拾酒菓上來。獸炭頻燒,暖簾低放;金壺斟玉液,翠盞貯羊羔。纔斟上酒來,只見鄭春王相兩個小優兒來到,趴在面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兩個如何這咱纔來?」問鄭春:「那一個叫甚名字?」鄭春道:「他喚王相,是王柱的兄弟。」西門慶即令拿樂器上來,彈唱與他荊爺聽。須臾,兩個小優安放樂器停當,歌唱了一套「霽景融和」。左右拿上兩盤攢盒點心嗄飯,兩瓶酒,打發馬上人等。荊統制道:「這等就不是了。學生叨拜,下人又蒙賜饌,何以克當!」即令上來磕頭。西門慶道:「一二日房下還要潔誠請尊正老夫人賞燈一敘,望乞下降。在座者惟老夫人、張親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還有兩位舍親,再無他人。」荊統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到,賤荊一定趨赴。」又問起:「周老總兵怎的不見陞轉?」荊統制道:「我聞得周南軒也只在三月間,有京營之轉。」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坐不多時,荊統制告辭起身。西門慶送出大門,看著上馬喝道而去。
晚夕,潘金蓮上壽,後廳小優彈唱,遞了酒,西門慶便起身往金蓮房中去了。月娘陪著大妗子、潘姥姥、女兒郁大姐、兩個姑子,在上房坐的飲酒。潘金蓮便陪西門慶在他房內,從新又安排上酒來,與西門慶梯己遞酒磕頭。落後潘姥姥來了,金蓮打發他李瓶兒這邊歇臥。他便陪著西門慶自在飲酒,作歡頑耍做一處。
卻說潘姥姥到那邊屋裡,如意迎春讓他熱炕上坐著。先是姥姥看見明間內靈前供擺著許多獅僊五老定勝、樹菓柑子、石榴蘋婆、雪梨鮮菓、蒸酥點心、饊子麻花,滿爐焚著末子香蠟,點著長明燈,桌上拴著銷金桌幃,旁邊掛著他影,穿大紅遍地金袍兒,錦裙繡襖,珠子挑牌,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姐姐好處生天去了!」因坐在炕上,向如意兒迎春道:「你娘夠了,官人這等費心追薦,受這般大供養,夠了!他是有福的。」如意兒道:「前日娘的百日,請姥姥怎的不來?門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這裡來。十二個道士唸經,好不大吹大打,揚旛道場,水火煉度,晚上纔去了。」潘姥姥道:「幫年逼節,丟著個孩子在家,我來,家中沒人,所以就不曾來。今日你楊姑娘怎的不見?」如意兒道:「姥姥還不知道,楊姑娘老病死了。從年裡俺娘唸經就沒來。俺娘們都往北邊與他上祭去了。」潘姥姥道:「可傷!他大如我,我還不曉的他老人家沒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見他!」說了一回楊姑娘。如意兒道:「姥姥,有鍾兒甜酒兒,你老人家用些兒?」一面教迎春:「姐,你放小桌兒在炕上,篩甜酒與姥姥吃杯。」不一時取到。飲酒之間,婆子又提起李瓶兒來:「你娘好人,有仁義的姐姐,熱心腸兒。我但來這裡,沒曾把我老娘當外人看承。到就是熱茶熱水與我吃,還只恨我不吃。夜間和我坐著說話兒。我臨家去,好歹包些甚麼兒與我拿了去,再沒曾空了我。不瞞姐姐你們說,我身上穿的這披襖兒,還是你娘與我的!正經我那冤家,半個折針兒也迸不出來與我。我老身不打誑語,阿彌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與我一個錢兒,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與了我些甚麼兒,他還說我小眼薄皮,愛人家的東西。想今日為轎子錢,你大包家拿著銀子,就替老身出幾分便怎的?咬定牙兒,只說他沒有。倒教後邊西房裡姐姐,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擡轎的去了。歸到屋裡,還數落了我一頓:到明日,有轎子錢便教我來;沒轎子錢,休教我上門走!我這去了,不來了!來到這裡,沒的受他的氣。隨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這短壽命!姐姐,你們聽著我說,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聽人說,還不知怎麼收成結果哩!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從小兒教你做針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學去,替你怎麼纏手縛腳兒的。你天生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得這步田地,他把娘喝過來斷過去,不看一眼兒!」如意兒道:「原來五娘從小兒上學來,嗔道恁提起來就會,識字深!」潘姥姥道:「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倣也曾寫過;甚麼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
正說著,只見打的角門子響。如意兒道:「是誰叫門?」使繡春:「二姐,你去瞧瞧去。」那繡春走來說:「是春梅姐來了。」如意兒連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就說道:「姥姥悄悄的,春梅來了。」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與我那冤家一條腿兒。」只見春梅進來,頭上翠花雲髻兒,羊皮金沿的珠子箍兒,藍綾對衿襖兒,黃綿紬裙子,金燈籠墜子,貂鼠圍脖兒,走來見眾人陪著潘姥姥吃酒,說道:「姥姥還沒睡哩?我來瞧瞧姥姥來了。」如意兒讓他坐。這春梅把裙子摟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緊挨著他坐。如意坐在右邊炕頭上,潘姥姥坐在當中。因問:「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剛纔吃了酒,打發他兩個睡下了。我來這邊瞧瞧姥姥,有幾樣菜兒,一壺兒酒,取了來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繡春:「你那邊教秋菊掇了來,我已是攢下了。」那繡春不一時走過那邊取了來。秋菊放盒內掇著菜兒,繡春提了一錫瓶金華酒。春梅吩咐秋菊:「你往房裡聽著,若叫我,來這裡對我說。」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去了。一面擺酒在炕桌上,都是燒鴨、火腿、熏臘腸、細鮓、糟魚、菓仁、鹹酸、蜜食、海味之類,堆滿春臺。繡春關上角門,走進在旁邊陪坐。於是篩上酒來,春梅先遞了一鍾與潘姥姥,然後遞一鍾如意兒,一鍾與迎春。繡春在旁邊炕兒上坐的,共五人坐定,把酒來斟。春梅護衣碟兒內每樣揀出遞與姥姥眾人吃,說道:「姥姥,這個都是整菜,你用些兒。」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說道:「就是你娘,從來也沒費恁個心兒管待我管待兒。姐姐,你倒有惜孤愛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好,一步一步自高。敢是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人義!幾遍為他心齷齪,我也勸他,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著,我來你家討冷飯吃來了?你下老實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罷,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他爭強不伏弱的性兒,不同的六娘錢自有。他本等手裡沒錢,你只說他不與你。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像俺爹,雖是抄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正眼兒也不看他的。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藏背掖的。教人看小了他,他怎麼張著嘴兒說人!他本沒錢,姥姥怪他,就虧了他了。莫不我護他?也要個公道!」如意兒道:「錯怪了五娘。自古親兒骨肉,五娘有錢,不孝順姥姥,再與誰?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樹兒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黃金入櫃,五娘他也沒個貼皮貼肉的親戚,就如死了俺娘樣兒!」婆子道:「我有今年沒明年,知道今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春梅見婆子吃了兩鍾酒,韶刀上來了。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兒來,咱們擲個骰兒搶紅耍子兒罷。」不一時,取了四十個骰兒的骰盆兒來。春梅先與如意兒擲,擲了一回,又與迎春擲,都是賭大鍾子。你一盞,我一鍾,須臾竹葉穿心,桃花上臉,把一錫瓶酒吃的罄淨。迎春又拿上半壇麻姑酒來,也都吃了。約莫到二更時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後仰打起盹來,方纔散了。
春梅便歸這邊來。推了推角門,開著;進入院內,只見秋菊正在明間板壁縫兒內,倚著春凳兒,聽他兩個在屋裡行房,怎的作聲喚,口中呼叫甚麼。正聽在熱鬧,不防春梅走來到跟前,向他腮頰上盡力打了個耳刮子,罵道:「賊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這裡聽甚麼!」打的秋菊睜睜的,說道:「我這裡打盹,誰聽甚麼來?你就來打我!」不想房內婦人聽見,便問春梅:「他和誰說話?」春梅道:「沒有人。我使他關門,他不動。」於是替他摭過了。秋菊揉著眼,關上房門。春梅走到炕上,摘頭睡了,不在話下。正是:鶬鶊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
一宿晚景題過。次日,潘金蓮生日,有傅夥計、甘夥計、賁四娘子、崔本媳婦段大姐、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吳二妗子,都在這裡。西門慶約會吳大舅、應伯爵,整衣冠,尊瞻視,騎馬喝道,往何千戶家赴席。那日也有許多官客,四個唱的,一起雜耍,周守禦同席。飲酒至晚回家,就在前邊和如意兒歇了。到初十日,發帖兒請眾官娘子吃酒。月娘便向西門慶說:「趁著十二日看燈酒,把門外他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帶著請來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惱,請人不請他。」西門慶道:「早是你說。」吩咐陳經濟:「再寫兩個帖,差琴童兒請去。」這潘金蓮在旁聽著多心,走到屋裡,一面攛掇把潘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兒是的。」金蓮道:「姐姐,大正月裡,他家裡丟著孩子沒人看,教他去罷。」慌的月娘裝了兩個盒子點心茶食,又與了他一錢轎子錢,管待打發去了。金蓮因對著李嬌兒說:「他明日請他有錢的大姨兒來看燈吃酒,一個老行貨子,觀眉觀眼的,不打發去了,平白教他在屋裡做甚麼?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似,倒沒的教我惹氣!」西門慶使玳安兒送了兩個請書兒往招宣府,一個請林太太,一個請王三官兒娘子黃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
不想那日賁四從東京來家,梳洗頭臉,打選衣帽齊整,來見西門慶,磕頭,遞上夏指揮回書。西門慶問他:「如何住這些時不來?」賁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節,直到正月初二日,纔收拾起身回來,「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顧。」西門慶照舊還把鑰匙交與他管絨線鋪。另打開一間,教吳二舅開舖子賣紬絹。到明日松江貨船到,都卸在獅子街房內,同來保發賣。且教賁四叫花兒匠在家,趲造兩架煙火,十二日要放與堂客看。早約下應伯爵、謝希大、吳大舅、常時節四位,白日在廂房內坐的,晚夕賞燈飲酒。
只見應伯爵領了李三見西門慶,先道外日承攜之事。坐下吃畢茶,方纔說起:「李三哥來,今有一宗買賣與你說,你做不做?」西門慶道:「端的甚麼買賣,你說來。」李三道:「今有朝廷東京行下文書,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幾萬兩銀子的古器。咱這東平府,坐派著二萬兩,批文在巡按處,還未下來。如今大街上張二官府,破二百兩銀子幹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萬兩銀子尋。小人會了二叔,敬來對老爹說。老爹若做,張二官府拿出五千兩來,老爹拿出五千兩來,兩家合著做這宗買賣。左右沒別人,這邊是二叔和小人與黃四哥,他那邊還有兩個夥計,二八分錢使。未知老爹意下何如?」西門慶問道:「是甚麼古器?」李三道:「老爹還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內新蓋的艮嶽,改為壽嶽,上面起蓋許多亭臺殿閣,又建上清寶籙宮、會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妝閣;都用著這珍禽奇獸、周彝商鼎、漢篆秦爐、宣王石鼓、歷代銅鍉、僊人掌承露盤,並希世古董玩器擺設,好不大興工程,好少錢糧!」西門慶聽了,說道:「比是我與人家打伙兒做,我自家做了罷。敢量我拿不出這一二萬銀子來?」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們就瞞著他那邊了。左右這邊二叔和俺們兩個,再沒人。」伯爵道:「哥,家裡還添個人兒不添?」西門慶道:「到跟前,再添上賁四替你們走跳就是了。」西門慶又問道:「批文在那裡?」李三道:「還在巡按上邊,沒發下來哩。」西門慶道:「不打緊,我這差人寫封書,封些禮,問宋松原討將來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討去,不可遲滯。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裡,乞別人家幹的去了。」西門慶笑道:「不怕他。設使就行到府裡,我也還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認的。」於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飯,約會:「我如今就寫書,明日差小价去。」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這裡了。從前日起身,往兗州府盤查去了。」西門慶道:「你明日就同小价往兗州府走遭。」李三道:「不打緊,等我去,來回破五六日罷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會下,有了書,教他往我那裡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西門慶道:「別人你宋老爹不認的,他常喜的是春鴻,教春鴻來爵一起去罷。」於是叫他二人到面前,會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這等纔好。事要早幹。多才疾足者得之!」於是與李三吃畢飯,告辭而去。西門慶隨即教陳經濟寫了書,又封了十兩葉子黃金在書帕內,與春鴻來爵二人,吩咐路上仔細:「若討了批文,即便早來。若是行到府裡,問你宋老爹討張票,問府裡要。」來爵道:「爹不消吩咐,小的曾在兗州答應過徐參議,小的知道。」於是領了書禮,打在身邊,逕往李三家去了。
不說十一日來爵春鴻同李三早雇了長行頭口,往兗州府去了。卻說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堂客飲酒,那日在家不出門,約下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四位,晚夕來在捲棚內賞燈飲酒。王皇親家樂小廝,從早晨就挑了箱子來了,在前邊廂房做戲房。堂客到,打銅鑼銅鼓迎接。周守禦娘子有眼疾,不得來,差人來回。又是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雲指揮娘子,並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戶娘子,王三官母親林太太並王三官娘子不見到。西門慶使排軍、玳安琴童兒來回催邀了兩三遍,又使文嫂兒催邀。午間,只見林氏一頂大轎,一頂小轎跟了來。見了禮,請西門慶拜見。問:「怎的三官娘子不來?」林氏道:「小兒不在,家中沒人。」拜畢下來。止有何千戶娘子直到晌午大錯纔來,坐著四人大轎,一個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排軍擡著衣箱,又是兩位青衣家人,緊扶著轎竿,到二門裡纔下轎。前邊鼓樂吹打迎接。吳月娘眾姊妹迎至儀門首。西門慶悄悄在西廂房放下簾來偷瞧,見這藍氏年紀不上二十歲,生的長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妝玉琢,頭上珠翠堆滿,鳳翹雙插,身穿大紅通袖五彩妝花四獸麒麟袍兒,繫著金鑲碧玉帶,下襯著花錦藍裙,兩邊禁步叮㖦,麝蘭香噴。但見:
儀容嬌媚,體態輕盈。姿性兒百伶百俐,身段兒不短不長。細彎彎兩道蛾眉,直侵入鬢;滴溜溜一雙鳳眼,來往踅人。嬌聲兒似囀日流鶯,嫩腰兒似弄風楊柳。端的是綺羅隊裡生來,卻厭豪華氣象;珠翠叢中長大,那堪雅淡梳妝。開遍海棠花,也不問夜來多少;飄殘楊柳絮,竟不知春色如何。要知他半點真情,除非是穿綺窗皓月;能悉他一腔心事,卻便似翻繡幌清風。輕移蓮步,有蕊珠僊子之風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觀音之態度。正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這西門慶不見則已,一見魂飛天外,魄喪九霄,未曾體交,精魄先失。少頃,月娘等迎接進入後堂,相見敘禮已畢,請西門慶拜見。西門慶得不的這一聲,連忙整衣冠行禮,恍若瓊林玉樹臨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禮,心搖目蕩,不能禁止。拜見畢,下來。先在捲棚內放桌兒擺茶,極盡希奇美饌。然後大廳上坐,陳水陸珍羞。但見:
正面設石崇錦帳圍屏,四下鋪玳筵廣席。花燈高挑,彩繩半拽。雕樑錦帶低垂,畫燭齊明寶蓋。魚龍山戲,恍一片珠璣;殿閣樓臺,簇千團翡翠。左邊廂九姊十妹羙人,圖畫丹青;右首下九曜八洞神僊,妝成金碧。吃的是龍肝鳳髓、熊掌駝峰;歌的是錦瑟銀箏、鳳簫象管。鼉鼓鼕鼕驚過鳥,歌喉囀囀遏行雲。席上嬌嬈,儘是珠圍翠繞;階下腳色,皆按離合悲歡。正是:得多少進酒丫鬟雙洛浦,獻羹侍妾兩嫦娥。
當下林太太上席,戲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記》,唱了兩摺下來。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上去彈唱,唱燈詞「錦繡花燈半空挑」。孟大姨門外,先起身去了。西門慶在捲棚內,自有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飲酒,不住下來大廳格子外往裡觀覷。這各家跟轎子家人伴當,自有酒饌,前廳管待,不必用說。
看官聽說:次第明月圓,容易彩雲散,樂極悲生,否極泰來,自然之理。西門慶但知爭名奪利,縱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惡盈,鬼錄來追,死限臨頭。到晚夕,堂中點起燈來,小優兒彈唱燈詞。還未到起更時分,西門慶正陪著人坐的,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來。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說道:「哥,你今日沒高興,怎的只打睡?」西門慶道:「我昨日沒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沒精神,打睡。」只見四個唱的下來。伯爵教兩個唱燈詞,兩個遞了酒。當下洪四兒與鄭月兒兩個彈著箏琵琶唱,吳銀兒與李桂姐遞酒。正耍在熱鬧處,忽玳安來報:「王太太與何老爹娘子起身了。」這西門慶就下席來,黑影裡走到二門裡首,偷看著他上轎。月娘眾人送出來,前邊天井內看放煙火。藍氏穿著大紅遍地金貂鼠皮襖,翠藍遍地金裙;林太太是白綾襖兒,貂鼠披風,大紅裙,帶著金鐸玉珮,家人打著燈籠,簇擁上轎而去。這西門慶正是餓眼將穿,饞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雙。見藍氏去了,悄悄從夾道進來。當時沒巧不成話,姻緣湊合,可霎作怪,不想來爵兒媳婦見堂客散了,正從後邊歸來,開他房門,不想頂頭撞見西門慶,沒處藏躲。原來西門慶見媳婦子生的喬樣,安心已久,雖然不及來旺妻宋氏風流,也頗充得過第二。於是乘著酒興兒,雙關摟進他房中親嘴。這老婆當初在王皇親家,因是養了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鬧,打發出來。今日又撞著這個道路,如何不從了?一面就遞舌頭在西門慶口中。兩個解衣褪褲,就按在炕沿子上,掇起腿來,被西門慶就聳了個不亦樂乎。正是:未曾得遇鶯娘面,且把紅娘去解饞。有詩為證:
燈月交輝浸玉壺,分得清光照綠珠。
莫道使君終有婦,教人桑下覓羅敷。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飛彈參差拂早梅,強欺寒色尚低回。
風憐落溷留香與,月令深情借艷開。
梁殿得非蕭帝瑞,齊宮應是玉兒媒。
不知謝客離腸醒,臨水應添萬恨來。
話說溫秀才求見西門慶不得,自知慚愧,隨攜家小搬移原舊家去了。西門慶收拾書院,做了客座,不在話下。
一日尚舉人來拜辭,起身上京會試,問西門慶借皮箱、氈衫。西門慶陪他坐的待茶,又送贐禮與他。因說起:「喬大戶雲離守兩位舍親,一授義官,一襲祖職,現任管事。欲求兩篇軸文奉賀,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學生具幣禮拜求。」尚舉人笑道:「老翁何用禮為?學生敝同窗聶兩湖,現在武庫肄業,與小兒為師在舍,本領雜作極富。學生就與他說,老翁差盛使持軸,送到學生那邊。」西門慶連忙致謝,茶畢起身。西門慶這裡隨即封了兩方手帕、五錢白金,差琴童送軸子並氈衫、皮箱,到尚舉人處收下。那消兩日光景,寫成軸文,差人送來。西門慶掛在壁上,但見青緞錦軸,金字輝煌,文不加點,心中大喜。只見應伯爵來問:「喬大戶與雲二哥的事幾時舉行?軸文做了不曾?溫老先兒怎的連日不見?」西門慶道:「又題甚麼溫老先生兒,通是個狗類之人!」如此這般,告訴伯爵一遍。伯爵道:「哥,我說此人言過其實,虛浮之甚!早是你有後眼,不然教調壞了咱家小兒們了!」又問:「他二公賀軸,何人寫了?」西門慶道:「昨日尚小塘來拜我,說他朋友聶兩湖善於詞藻,央求聶兩湖作了文章,已寫了來,你瞧。」於是引伯爵到廳上,觀看一遍,喝采不已。說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與人家預備。」西門慶道:「明日好日期,備羊酒花紅菓盒,早差人送去。」
正說著,平安兒忽報:「夏老爹兒子來拜辭,明日初六日早起身去也。小的答應爹不在家,他說教對何老爹那裡說聲,明早差人那邊看守去。」西門慶觀見六摺帖兒上寫著:「寅家晚生夏承恩頓首拜,謝辭。」西門慶道:「連尚舉人搭他家,就是兩分香絹贐儀。」吩咐琴童:「連忙買了,教你姐夫封了,寫帖子送去。」
正在書房中留伯爵吃飯,忽見平安兒慌慌張張,拿進三個帖兒來報:「參議汪老爹、兵備雷老爹、郎中安老爹來拜。」西門慶看帖兒,「江伯彥、雷起元、安忱拜」,連忙穿衣裳繫帶。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吃了飯去罷。」西門慶道:「我明日會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員官皆相讓而入,一個白鷴,一個雲鷺,一個穿豸補子,手下跟從許多官吏。進入大廳敘禮,道及向日厚擾之事。少頃茶罷,坐話間,安郎中便道:「雷東谷汪少華並學生又來干瀆,有浙江本府趙大尹,新陞大理寺丞,學生三人借尊府奉請。已發柬,定初九日赴會。主席共五席,戲子學生那裡叫來。未知肯允諾否?」西門慶道:「老先生吩咐,學生掃門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資三兩遞上。西門慶令左右收了,相送出門。雷東谷向西門慶道:「前日錢龍野書到,說那孫文相乃是令夥計,學生一併除他開了。曾來相告不曾?」西門慶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費心,容當叩拜。」雷兵備道:「你我相愛厚間,何為多較!」言畢,相揖上轎而去。
原來潘金蓮自從當家管理銀錢,另預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廝買進菜蔬來,教拿到跟前,與他瞧過,方數錢與他。他又不數,只教春梅數錢、提等子。小廝被春梅罵的狗血噴了頭,皆出生入死,行動就說「落」,教西門慶打。以此眾小廝皆互相抱怨,都說:「在三娘手裡使錢好,五娘行動沒「打」不說話。」
卻說次日,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午散了,對何千戶說:「夏龍溪家小已起身去了,長官沒曾委人那裡看守門戶去?」何千戶道:「正是。昨日那邊著人來說,學生原差小价去了。」西門慶道:「今日同長官到那裡看看去。」於是出衙門,並馬兩個到了夏家。宅內家小,已是去盡了,伴當在門首伺候。兩位官府下馬,進到廳上。西門慶引著何千戶前後觀看了。又到他前邊花亭,見一片空地,無甚花草。西門慶道:「長官來到,明日還收拾了耍子所在,裁些花草,把這座亭子修理修理。」何千戶道:「這個一定。學生開春從新修整修整,添些磚瓦木石,蓋三間捲棚,早晚請長官來消閒散悶。」西門慶因問:「府上寶眷有多少來住?」何千戶道:「學生這房頭不上數口,還有幾房家人並伴當,不過十數人而已。」西門慶道:「似此還住不了。這宅子,前後五十餘間房。」看了一回,吩咐家人收拾打掃,關閉門戶,不日寫書往東京回老公公話,趕年裡搬取家眷。當日西門慶作別回家,何千戶看了一回,還歸衙門裡去了。次日纔搬行李來住,不在言表。
西門慶剛到家下馬,只見何九買了一疋尺頭、四樣下飯、鷄鵝、一罈酒,來謝西門慶。又是劉內相差家人送了一食盒大小純紅掛黃蠟燭、二十張桌圍、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壇自造內酒、一口鮮豬。西門慶進門,劉公公家人就磕頭說道:「家公公多上覆,這些微禮,與老爹賞人。」西門慶道:「前日空過老公公,怎又送這厚禮來?」便令左右:「快收了,請管家等等兒。」少頃,畫童兒拿出一鍾茶來,打發吃了。西門慶封了五錢銀子賞錢,拿回帖打發去了。一面請何九進去。見西門慶在廳上站立,換了冠帽,戴著白氈忠靖冠,見何九,一把扯往廳上來。何九連忙倒身磕下頭去:「向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淺!」請西門慶受禮。西門慶不肯受磕頭,拉起還說:「老九,你我舊人,快休如此!」就讓他坐。何九說道:「老爹今非昔比,小人微末之人,豈敢僭坐?」只站立在傍邊。西門慶坐上陪著吃了一盞茶,說道:「老九,你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斷然不受。若有甚麼人欺負你,只顧來說,我親替你出氣。倘縣中派你甚差事,我拿帖兒與你李老爹說。」何九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與小兒何欽頂替著哩。」西門慶道:「也罷,也罷!你清閒些了。」說道:「既你不肯,我把這酒禮收了。那尺頭你還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萬謝,拜辭去了。
西門慶坐廳上,看著打點禮物:菓盒、花紅、羊酒、軸文並各人分資,先差玳安送往喬大戶家去,後叫王經送雲離守家去。玳安回來,喬家與了五錢銀子。王經到雲離守家管待了茶食,與了一疋真青大布,一雙琴鞋,回「門下辱愛生」雙帖兒:「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請。」
西門慶滿心歡喜。到後邊月娘房中,擺飯吃,因向月娘說:「賁四去了,吳二舅在獅子街賣貨,我今日倒閒,往那裡看看去。」月娘道:「你去不是。若是要酒菜兒,早使小廝來家說。」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吩咐備馬,就戴著氈忠靖巾,貂鼠暖耳,綠絨補子𧜽褶,粉底皂靴,琴童玳安跟隨,逕往獅子街來。到房子內,吳二舅與來昭正掛著花栲栳兒發賣紬絹絨線絲綿,擠一鋪子人做買賣,打發不開。西門慶下馬,看了看,走到後邊暖房內坐下。吳二舅走來作揖,回說:「一日也攢銀錢二十兩。」西門慶又吩咐來昭妻一丈青:「二舅茶飯,每日這裡依舊打發,休要誤了!」來昭妻道:「逐日燉茶酒飯,都是我自整理。」
西門慶見天陰晦上來,但見彤雲密佈,冷氣侵人,作雪的模樣。忽然想起要往院中鄭月兒家去,即令琴童:「騎馬家中取我的皮襖來。問你大娘,有酒菜兒,捎一盒與你二舅吃。」琴童應諾,到家,不一時取了西門慶長身貂鼠皮襖,後面排軍拿了一盒酒菜,裡面四碟醃鷄下飯,煎炒鵓鴿,四碟海味案酒,一盤韭盒兒,一錫瓶酒。西門慶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吩咐二舅:「你晚夕在此上宿,自在用,我家去罷。」於是帶上眼紗,騎馬,玳安琴童跟隨,逕進勾欄,往鄭愛月兒家來。轉過東街口,只見天上紛紛揚揚,飄下一天瑞雪來。正是:拳頭大塊空中舞,路上行人只叫苦。但見:
漠漠嚴寒匝地,這雪兒下得正好;扯絮撏綿裁織,片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被他壓倒。富室豪家卻言,消災瘴猶嫌小,圍向那紅爐獸炭,穿的是貂裘繡襖。手捻梅花,唱道是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西門慶隨路踏著那亂瓊碎玉,貂襖沾濡粉蝶,馬蹄蕩滿銀花。進入勾欄,到於鄭愛月兒家門首下馬。只見丫鬟看見,飛報進來說:「老爹來了。」鄭媽媽出來迎接,至於中堂見禮。說道:「前日多謝老爹重禮,姐兒又在宅內打擾;又教他大娘三娘賞他花翠汗巾。」西門慶道:「那日空了他來。」一面坐下。西門慶令玳安把馬牽進來,自有院落安放。老媽道:「請爹後邊明間坐罷,月姐纔起來梳頭,只說老爹昨日來,倒伺候了一日。今日他心中有些不快,起來的遲些。」這西門慶一面進入他後邊往房明間內,但見綠窗半啟,氈幙低張。地平上黃銅火盆生著炭火。西門慶坐在正面椅上。先是鄭愛香兒出來相見了,遞了茶,然後愛月兒纔出來。頭挽一窩絲杭州攢,翠梅花鈿兒,金鈒釵梳,海獺臥兔兒。打扮的霧靄雲鬟,粉妝玉琢。上穿白綾襖兒,綠遍地錦比甲,下著大幅湘紋裙子。高高顯一對小小金蓮,猶如新月,狀若蛾眉;好似羅浮僊子臨凡境,巫山神女降世間。粉頭出來笑嘻嘻的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爹,我那一日來晚了。緊自前邊人散的遲,到後邊大娘又只顧不放俺們,留著吃飯,來家有三更天了。」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你倒和李桂姐兩個,把應花子打的好響瓜兒。」鄭愛月兒道:「誰教他怪物勞,在酒席上屎口兒傷俺們來。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哄我,要送俺們來。我便說,沒爹這裡燈籠送俺們?蔣胖子掉在陰溝裡——缺臭了你了!」西門慶道:「我昨日聽見洪四兒說,祝麻子又會著三官兒,大街上請了榮嬌兒。」鄭月兒道:「只在榮嬌兒家歇了一夜,燒了一炷香,不去了。如今還在秦玉芝兒家走著哩。」說了一回話,道:「爹,只怕你冷,往房裡坐的。」
這西門慶到於房中,脫去貂裘,和粉頭圍爐共坐。房中香氣襲人。只見丫鬟來放桌兒,四碟細巧菜蔬,安下三個姜碟兒。須臾,拿了三甌兒黃芽韭菜肉包的一寸大的水角兒來。姊妹二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一甌兒。愛月兒又撥了上半甌兒,添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我夠了,纔在那邊房子線鋪,陪你吳二舅吃了兩個點心來了。心裡要來你這裡走走,不想天氣落雪,家中使小廝取了皮襖,穿上就來了。」愛月兒道:「爹前日不會下我?教昨日等了一日,不見爹。不想爹今日來了!」西門慶道:「昨日家中有兩位士夫來望,亂著,就不曾來得。」愛月兒道:「我要問爹,有貂鼠買個兒與我,我要做個圍脖兒戴。」西門慶道:「不打緊。打巧昨日舍夥計打遼東來,送了我十個好貂鼠。你娘們都沒圍脖兒,到明日一總做了,送一個來與你。」愛香兒道:「爹只認的月姐,就不送與我一個兒!」西門慶道:「你姊妹兩個一家一個。」於是愛香愛月兒連忙起身道了萬福。西門慶吩咐:「休見了桂姐銀姐說。」鄭月兒道:「我知道。」因說到:「明日李桂姐見吳銀兒在那裡過夜,問我他幾時來了?我沒瞞他,教我說昨日請周爺,俺們四個都在這裡唱了一日。爹說有王三官兒在這裡,不敢請你的。今日是親朋會中人吃酒,纔請你來來。他一聲兒也沒言語。」西門慶道:「你這個回的他好。前日李銘我也不要他唱來,再三央及你應二爹來說;落後你三娘生日,桂姐買了一分禮來,再三與我賠不是,不是你娘們說著,我不理他。昨日我竟留下銀姐,使他知道。」愛月兒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誤了人情。」西門慶道:「等明日你雲老爹擺酒,我請你和銀姐那裡唱一日。」愛月兒道:「爹吩咐,我去。」不一時,丫鬟收拾飯桌下去。粉頭取出個鸂鶒木匣兒,傾出三十二扇象牙牌來,和西門慶在炕氈條上抹牌頑耍,愛香兒也坐在傍邊看牌。院內雪如風舞梨花,紛紛只顧下。但見:
恍惚漸迷鴛甃,頃刻拂滿蜂鬚。似玉龍鱗甲遶空飛,白鶴羽毛搖地落。好若數蟹行沙上,猶賽亂瓊堆砌間。
正是:
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
當下三人抹了回牌,須臾,擺上酒來飲酒。桌上盤堆異菓,餚列珍羞,茶煮龍團,酒斟琥珀,詞歌《金縷》,笑啟朱唇。愛香與愛月兒一邊一個捧酒,不免箏排雁柱,款跨鮫綃,姊妹兩個彈著,唱了一套〔青衲襖〕:
「想多嬌情性兒標,想多嬌恩意兒好。想起攜手同行共歡笑,吟風詠月將詩句兒嘲。女溫柔,男俊俏,正青春年紀小。誰承望將比目魚分開,瓶墜簪折,今日早魚沉雁杳。」
〔罵玉郎〕「想著俺那多嬌,一去無消耗。想著俺情似漆意如膠,常記的共枕同歡樂。想著他花樣嬌柳樣柔,傾國傾城貌。」
〔大迓鼓〕「千般丰韻嬌。風流俊俏,體態妖嬈,所為諸般妙:搊箏撥阮,歌舞吹簫。縱有丹青難畫描。」
〔感皇恩〕「呀,好教我無緒無聊,意攘心勞。懶將這杜詩溫,韓文續。我這裡愁懷越焦,這些時容貌添憔。不能夠同歡樂成配偶,到有分受煎熬。」
〔東歐令〕「潘郎貌,沈郎腰,可惜相逢無下梢。心腸懊惱傷懷抱,烈火燒祅廟,滔滔綠水淹藍橋,想思病怎生逃!」
〔採茶歌〕「相思病怎生逃,離愁陣擺的堅牢,鐵石人見了也魂消!愁似南山堆積積,悶如東海水滔滔!」
〔賺〕「誰想今朝!自古書生多命薄,傷懷抱。癡心惹的傍人笑,對誰陳告?」
〔烏夜啼〕「想當初偎紅倚翠,踏青鬭草。相逢對景同歡樂。到春來,語呢喃燕子尋巢;到夏來,荷蓮香開滿池沼;到秋來,菊滿荒郊;到冬來,瑞雪飄飄。想當初畫堂歌舞列著佳餚,今日個孤眠旅館無著落,鬼病侵難醫療。好教我情牽意惹,心癢難撓。」
〔節節高〕「悶懨懨睡不著,想多嬌:知音解呂明宮調,諸般妙;閉月容羞花貌,言語嬌媚心聰俏。恰似僊子行來到,金蓮款步鳳頭翹,朱唇皓齒微微笑。」
〔鵪鶉兒〕你看他體態輕盈,更那堪衣穿素縞;你看他脂粉勻施,蛾眉淡掃。看了他萬種妖嬈難畫描,難畫描。酒泛羊羔,寶鴨香飄,銀燭高燒。成就了美滿夫妻,穩取同心到老。」
〔尾聲〕「青霄有路終須到,生前無分也難消,把佳期叮嚀休忘了!」
唱一套,姐兒兩個拿上骰盆兒來,和西門慶搶紅頑笑。杯來盞去,各添春色。西門慶忽把眼看見鄭愛月兒房中床傍側首錦屏風上,掛著一軸《愛月羙人圖》,題詩一首:
「有羙人兮迥出群,輕風斜拂石榴裙。
花開金谷春三月,月轉花陰夜十分。
玉雪精神聯仲琰,瓊林才貌過文君。
少年情思應須慕,莫使無心托白雲。」
下書:「三泉主人醉筆。」
西門慶看了,便問:「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兒的號?」慌的鄭愛月兒連忙摭說道:「這還是他舊時寫下的。他如今不號三泉了,號小軒了。他告人說,學爹說:『我號四泉,他怎的號三泉?』他恐怕爹惱,因此改了號小軒。」一面走向前,取筆過來,把那「三」字就塗抹了。西門慶滿心歡喜,說道:「我並不知他改號一節。」粉頭道:「我聽見他對一個人說來,我纔曉的。他去世的父親號逸軒,他故此改號小軒。」說畢,鄭愛香兒往下邊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西門慶在房內,兩個並肩疊股,搶紅飲酒。因說起林太太來,怎的大量,好風月:「我在他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請我到後邊拜見。還是他主意,教三官拜認我做義父,教我受他禮,委託我指教他成人。」粉頭拍手大笑道:「還虧我指與爹這條路兒,到明日,連三官兒娘子不怕不屬了爹!」西門慶道:「我到明日,我先燒與他一炷香;到正月裡,請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燈吃酒。看他去不去。」粉頭道:「爹,你還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樣標緻,就是個燈人兒沒他那一段兒風流妖艷!今年十九歲兒,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兒通不著家。爹,你若用個工夫兒,不愁不是你的人。」
兩個說話之間,相挨相湊。只見丫鬟拿上幾樣細菓碟兒來,都是減碟,菓仁、風菱、鮮柑、螳螂、雪梨、蘋婆、蚫螺、冰糖橙丁之類。粉頭親手奉與西門慶下酒。又用舌尖噙鳳香餅密送入他口中,又用纖手掀起西門慶藕合緞𧜽子,看見他白綾褲子。西門慶一面解開褲帶,露出那話來教他弄。粉頭見根下束著銀托子,那話猙獰跳腦,紫漒光鮮。西門慶令他品之。這粉頭真個低垂粉項,輕啟朱唇,半吞半吐,或進或出,嗚咂有聲。品弄了一回,靈犀已透,淫心似火,欲求媾歡。粉頭便往後邊去了。西門慶出房更衣,見雪越下得甚緊。回到房中,丫鬟向前掛起錦幔,款設鴛枕,展放鮫綃,燻熱香毬,床上鋪得被褥甚厚,打發脫靴解帶,先上牙床。粉頭澡牝回來,掩上雙扉,共入鴛帳。正是:得多少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轉意濃。有詩為證:
聚散無憑在夢中,起來殘燭映紗紅。
鍾情自古多神會,誰道陽臺路不通。
兩個雲雨歡娛,到一更時分起來。丫鬟掌燈進房,整衣理鬢,復篩羙酒,重整佳餚,又飲夠幾杯。問玳安:「有燈籠傘沒有?」玳安道:「琴童家去取燈籠傘來了。」這西門慶方纔作別了。鴇子粉頭相送出門,看著上馬。鄭月兒揚聲叫道:「爹若叫我,早些來說。」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上馬,打著傘,出院門,一路踏雪到家中。對著吳月娘,只說在獅子街和吳二舅飲酒,不在話下。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卻是初八日,打聽何千戶行李都搬過夏家房子內去了。西門慶這邊送了四盒細茶食、五錢折帕慶房賀儀過去。只見應伯爵驀地走來,西門慶見雪晴天有風色甚冷,留他前邊書房中向火,叫小廝放桌兒,拿菜兒留他吃粥。因說起:「昨日喬親家雲二哥禮並折帕,都送過去了。你的人情,我這邊已是替你每家封了二錢,出上了,你那裡不消與他罷,只等發柬請吃酒。」那應伯爵舉手謝了。西門慶道:「何大人已搬過去了。今日我送茶並慶房人情,你不送些茶兒與他?」伯爵道:「他請人?」又問:「昨日安大人三位來做甚麼?那兩位是何人?」西門慶道:「那兩位一個雷兵備,一個是汪參議,都是浙江人。因在我這裡擺酒,明日要請杭州趙霆知府,新陞京堂大理寺丞,是他們本府父母官,如何不敬?代一張桌面,餘者散席。戲子他那裡叫來,俺這裡少不的叫兩個小優兒答應便了。通身只三兩分資。」伯爵道:「大凡文職,好細。三兩銀子夠做甚麼,哥少不得賠些兒。」西門慶道:「這雷兵備就是問黃四小舅子孫文相的,昨日沒曾對我提起開除他罪名來了?」伯爵道:「你說他不仔細?如今還記著,折准擺這席酒纔罷了!」
說話之間,伯爵叫應寶:「你叫那個人來見你大爹。」西門慶便問:「是何人?」伯爵道:「我那邊左近住一個小後生,倒也是舊人家出身,父母都沒了,自幼在王皇親家宅內答應,好幾年了,也有了媳婦兒了。因在莊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出來了。如今閒著,做不的甚麼買賣兒。他與應寶是朋友,央及應寶,要尋個人家,做房家人。今早應寶對我說:『爹倒好舉薦與大爹宅內答應,只怕大爹少人使。』我便說:『不知你大爹用不用。』」因問應寶:「他叫甚麼名字?你叫他進來。」應寶道:「他姓來,叫來友兒。」只見那來友兒穿著青布四塊瓦,布襪靸鞋,趴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簾外站立。伯爵道:「若論這軀勞的,膂力盡有,掇輕服重,都去的。」因問:「你多少年紀了?」那人道:「小的二十歲了。」又問:「你媳婦沒子女?」那人道:「只光兩口兒。」應寶道:「不瞞爹說,他媳婦纔十九歲兒,廚竃針線,大小衣裳,都會做。」西門慶見那人低頭並足,為人樸實,便道:「既是你應二爹來說,用心在我這裡答應。」吩咐:「揀個好日期,寫紙文書,兩口兒搬進來罷。」那來友兒磕了個頭,西門慶教琴童兒領著,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去,對月娘說:「就把來旺兒原住的那一間房,與他居住。」伯爵坐了回,家去了。應寶同他寫了一紙投身文書,交與西門慶收了,改名來爵,不在話下。
初九日,西門慶與安郎中汪參議雷兵備擺酒請趙知府。那日早晨,來爵兒兩口兒就搬進來。他媳婦兒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月娘見他穿著紫紬襖、青布披襖、綠布裙子,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兒,搽胭抹粉,施點朱唇,纏的兩隻腳趫趫的。問起來,諸般針指都會做。起了他個名字,叫做惠元,與惠秀、惠祥,一遞三日上竃,不題。
卻說賁四娘子,自從他家長兒與了夏家,每日買東買西,只央及平安兒和來安、畫童兒,或是隔壁韓嫂兒的兒子小雨兒。西門慶家中這些大官兒,常在他屋裡坐的,打平和兒吃酒;賁四娘子兒和氣,就定出菜兒來,或要茶水,應手而至。就是賁四一時鋪中歸來撞見,亦不見怪。以此今日他不在家,使著那個不替他動彈?玳安與平安,常在他屋裡坐的多。
一日,門外楊姑娘沒了,安童兒來報喪。西門慶這邊整治了一張插桌,三牲湯飯,又封了五兩香儀。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起身,都往北邊與他燒紙弔孝。琴童兒、棋童兒、來爵兒、來安兒四個,都跟轎子,不在家。西門慶在對過緞鋪子書房內,看著毛襖匠與月娘做貂鼠圍脖,先趲出一個圍脖兒,使玳安送與院中鄭月兒去,封了十兩銀子,與他過節。鄭家管待玳安酒饌,與了他三錢銀子買瓜子兒嗑。走來回西門慶話,說:「月姨多上覆,多謝了,前日空過了爹來。與了小的三錢銀子。」西門慶道:「你收了罷。」因問他:「賁四不在家,你頭裡從他屋裡出來,做甚麼來?」玳安道:「賁四娘子,從他女孩兒嫁了,沒人使。常央及小的們替他買買甚麼兒。」西門慶道:「他既沒人使,你們替他勤勤兒也罷。」又悄悄向玳安道:「你慢慢和他說,如此這般:『爹要來你這屋裡來看你看兒,你心如何?』看他怎的說。他若肯了,你問他討個汗巾兒來與我。」玳安道:「小的知道了。」領了西門慶言語,應諾下去。
西門慶使陳經濟看著裁貂鼠,就走到家中來。只見王經向顧銀鋪內,取了金赤虎,又是四對金頭銀簪兒,交與西門慶。西門慶留下兩對在書房內,餘者袖進李瓶兒房內。坐下,與了如意兒那赤虎,又與他一對簪兒;把那一對簪兒,就與了迎春。二人接了,連忙插燭也似磕了頭。西門慶令迎春取飯去。須臾,拿了飯來。吃了飯,出來在書房內坐下。只見玳安慢走到跟前,見王經在傍,不言語。西門慶使王經後邊取茶去。那玳安方說:「小的將爹言語對他說了,他笑了。約會晚上些,伺候等爹過去坐坐。叫小的拿了這汗巾兒來。」西門慶見紅綿紙兒包著一方紅綾織錦𢌞紋汗巾兒,聞了聞,噴鼻香,滿心歡喜,連忙袖了。只見王經拿茶來,吃了,又走過對門,看著匠人做生活去。
忽報花大舅來了。西門慶道:「請過來這邊坐。」花子由走到書房暖閣兒裡,作揖坐下,致謝外日多有相擾。敘話間,書僮兒對門拿過茶來吃了。花子由悉言:「門外客人有五百包無錫米,凍了河,緊等要賣了回家去。我想著,姐夫倒好買下等價錢。」西門慶道:「我平白要他做甚麼?凍河還沒人要,到開河船來了,越發價錢跌了。如今家中也沒銀子。」即吩咐玳安:「收拾放桌兒,家中說看菜兒來。」一面使畫童兒:「請你應二爹來陪你花爹坐。」不一時,伯爵來到。三人共坐在一處,圍爐飲酒,桌上擺設四盤四碟,都是煎炒鷄魚,燒爛下飯。又叫孫雪娥烙了兩筯餅,又是四碗肚肺乳線湯。良久,只見吳道官徒弟應春,送節禮疏誥來。西門慶請來同坐吃酒,攬李瓶兒百日經,與他銀子罷。吃至日落時分,二人先起身去了。次後甘夥計收了鋪子,又請來坐,與伯爵擲骰猜枚,談話,不覺到掌燈已後,吳月娘眾人轎子到了,來安走來回話。伯爵道:「嫂子們今日都往那裡去了?」西門慶道:「北邊他楊姑娘沒了。今日三日唸經,我這裡備了張插桌祭祀,又封了香儀兒,都去弔問吊兒。」伯爵道:「他老人家也高壽了。」西門慶道:「敢也有七十五六了,男花女花都沒有,只靠他門外侄兒那裡養活。材兒也是我這裡替他備下的,這幾年了。」伯爵道:「好,好兒!老人家有了黃金入櫃,就是一場事了。哥的大陰騭!」說畢,酒過數巡,伯爵與甘伙作辭去了。西門慶道:「十一日該姐夫這裡上宿。」玳安道:「那邊鋪子裡,傅二叔也家去了,只小的一個在鋪子裡睡。」西門慶就起身走過來,吩咐後生王顯:「仔細火燭。」王顯道:「小的知道。」看著把門關上了。
這西門慶見沒人,兩三步就走入賁四家來。只見賁四娘子兒,在門首獨自站立已久,見對門關的門響,西門慶從黑影中走至跟前。這婦人連忙把封門一開,西門慶鑽入裡面。婦人還扯上封門,說道:「爹請裡邊紙門內坐罷。」原來裡間隔扇鑲著後半間,紙門內又有個小炕兒,籠著旺旺的火,桌上點著燈,兩邊護炕,從新糊的雪白,掛著四扇吊屏兒。那婦人頭上勒著翠藍銷金箍兒,䯼髻插著四根金簪兒,耳朵上兩個丁香兒,上穿紫紬襖,青綃絲披襖,玉色綃裙子。向前與西門慶道了萬福,連忙遞了一盞茶兒與西門慶吃。因悄悄說:「只怕隔壁韓嫂兒知道。」西門慶道:「不妨事,黑影子他那裡曉的。」於是不由分說,把婦人摟到懷中就親嘴。拉近枕頭來,解衣按在炕沿子上,扛起腿來就聳。那話上已束著托子,剛插入牝中,纔拽了幾拽,婦人下邊淫水直流,把一條藍布褲子都濕了。西門慶拽出那話來,向順袋內取出包兒顫聲嬌來,蘸了些在龜頭上,攮進去,方纔澀住淫津,肆行抽拽。婦人雙手扳著西門慶肩膊,兩相迎湊,在下柔聲顫語,呻吟不絕。這西門慶乘著酒興,架其兩腿在胳膊上,只顧沒稜露腦,銳進長驅,肆行𢵞磞,何止二三百度。須臾,弄的婦人雲髻鬅鬆,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西門慶則氣喘吁吁,靈龜暢羙,一洩如注。良久拽出那話來,淫水隨出,用帕搽之。兩個整衣繫帶,復理殘妝。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五六兩一包碎銀子,又是兩對金頭簪兒,遞與婦人:「節間買花翠帶。」婦人拜謝了,悄悄打發出來。那邊玳安在鋪子裡,專心只聽這邊門環兒響,便開大門,放西門慶進來。自知更無一人曉的。後次朝來暮往,也入港一二次。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想被韓嫂兒冷眼睃見,傳的後邊金蓮知道了。這金蓮亦不說破他。
一日,臘月十五日,喬大戶家請吃酒。西門慶這裡會同應伯爵、吳大舅,一齊起身。那日有許多親朋,做戲飲酒,至二更方散。第二日每家一張桌面,俱不必細說。
單表崔本治了二千兩湖州紬絹貨物,臘月初旬起身,僱船裝載,趕至臨清馬頭,教後生榮海看守貨物,便雇頭口來家取車稅銀兩。到門首下頭口,琴童道:「崔大哥來了,請廳上坐。爹在對門房子裡,等我請去。」一面走到對門,不見西門慶。因問平安兒,平安兒道:「爹敢進後邊去了。」這琴童兒走到上房問月娘。月娘道:「見鬼的賊囚,你爹從早晨出去,再幾時進來!」又到各房裡並花園書房都瞧遍了,沒有。琴童在大門首揚聲道:「著恐殺人!不知爹往那裡去了,白尋不著。大白日裡把爹來不見了!崔大哥來了這一日,只顧教他坐著。」那玳安分明知道,不言語,不想西門慶從前邊進來,把眾小廝吃了一驚。原來西門慶在賁四屋裡入港,纔出來。那平安打發西門慶進去了,望著琴童兒吐舌頭兒,都替他捏兩把汗,都道:「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幾下子打。」不想西門慶走到廳上,崔本見了,磕頭畢,交了書帳說:「船到馬頭,少車稅銀兩。我從臘月初一日起身,在揚州與他兩個分路,他們往杭州去了。俺們都到苗青家住了兩日。」因說:「苗青替老爹使了十兩銀子,招了揚州衛一個千戶家女子,十六歲了,名喚楚雲。說不盡的花如臉,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襪如鉤,兩隻腳兒恰剛三寸。端的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端的風流如水晶盤內走明珠,態度似紅杏枝頭籠曉日。苗青如今還養在家,替他打箱奩、治衣服,待開春韓夥計保官兒船上帶來,伏侍老爹,消愁解悶。」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你船上捎了來也罷,又費煩他治甚衣服,打甚妝奩,愁我家沒有?」於是恨不的騰雲展翅,飛上揚州搬取嬌姿,賞心樂事。正是:鹿分鄭相應難辨,蝶化莊周未可知。有詩為證:
聞道揚州一楚雲,偶憑幽鳥語來真。
不知好物都離隔,試把梅花問主人。
西門慶陪崔本吃了飯,兌了五十兩銀子做車稅錢,又寫書與錢主事,令煩青目。崔本言訖,當下作辭,往喬大戶家回話去了。平安見西門慶不尋琴童兒,都說:「我兒,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進來若不是喜歡,綁著鬼有幾下打。」琴童笑道:「只你知爹性兒?」
比及起了貨來,獅子街卸下,就是下旬時分。西門慶正在家打發送節禮,忽見荊都監差人拿帖兒來問:「宋大巡題本已上京數日,未知旨意下來不曾。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門一打聽為妙。」這西門慶即差答應節級,拿著五錢銀子,往巡按公衙書辦打聽。果然昨日東京邸報下來,寫抄得一紙全報來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甚的?
「山東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一本,循例舉劾地方文武官員,以勵人心,以隆
聖治事。竊惟吏以撫民,武以御亂,所以保障地方,以司民命者也。苟非其人,則處置乖方,民受其害,國何賴焉!此國家莫急於文武兩途,而激勸之典不容不亟舉也。臣奉
命按臨山東等處,親歷省察風俗,至於吏政民瘼,監司守禦,無不留心咨訪;復令安撫大臣,詳加鑒別,各官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一一陳之:山東左布政陳四箴,操履忠貞,撫民有方;廉使趙訥,綱紀肅清,士民服習;提學副使陳正匯,操砥礪之行,嚴督率之條。又訪得兵備副使雷起元,軍民咸服其恩威,僚幕悉推其練達;濟南府知府張叔夜,經濟可觀,才堪司牧;東平府知府胡師文,居任清慎,視民如傷;徐州府知府韓邦奇,志務清修,才堪廊廟;萊州府知府葉照,屏海寇而道不拾遺,惠民疇而懇田不鹵。此數臣者,皆當薦獎而優擢者也。又訪得左參議馮廷鵠,傴僂之形,桑榆之景,形若木偶,尚肆貪婪。東昌府知府徐松,縱妾父而通賄,謗聞致騰於公堂;慕羨餘而誅求,詈聲輒遍於閭閻。此二臣者,所當亟賜罷斥者也。再訪得左軍院僉書守禦周秀,器宇恢弘,操持老練,得將帥之體,軍心允服,□□□□□賊盜潛消。濟州兵馬都監荊忠,年力精強,才猷練達,冠武科而稱為儒將,勝算可以臨戎,肅號令而極其嚴明,長策卒能禦侮;兗州兵馬都監溫璽,夙閒韜略,熟習弓馬,休養騎卒以備不虞,併力設險以防不測。此三臣者,所當亟賜遷擢者也。清河縣千戶吳鎧,以練達之才,得衛守之法。驅兵以搗中堅,靡攻不克;儲食以資糧餉,無人不飽。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實一方之保障,為國家之屏藩。宜特加超擢,鼓舞臣僚。陛下誠以臣言可採,舉而行之,庶幾官爵不濫,而人心思奮,守牧得人而
聖治有賴矣!等因。奉
欽依:該部知道。續該吏兵二部題前事:看得御史宋喬年所奏內,劾舉地方文武官員,無非體國之忠,出於公論。詢訪得實,以裨
聖治之事。伏乞
聖明俯賜施行,天下幸甚,生民幸甚。奉欽依:擬行。」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拿著邸報,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宋道長本下來了。已是保舉你哥陞指揮僉事,現任管屯。周守禦與荊大人都有獎勵,轉副參統制之任。如今快使小廝請他來,對他說聲。」月娘道:「你使人請去,我教丫鬟看下酒菜兒。我愁他這一上任,也要銀子使。」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借與他幾兩銀子也罷了。」不一時,請得吳大舅到了。西門慶送那題奏旨意與他瞧。吳大舅連忙拜謝西門慶與月娘,說道:「多累姐夫姐姐扶持,恩當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道:「大舅,你若上任擺酒沒銀子使,我這裡兌二十兩銀子,你那裡使著。」那吳大舅又作揖謝了。於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上酒來吃酒。月娘也在旁邊陪坐。西門慶即令陳經濟把全抄寫了一本,與大舅拿著。即差玳安拿帖,送邸報往荊都監周守禦兩家報喜去。正是:勸君不費鐫研石,路上行人口是碑。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動靜謀為要三思,莫將煩惱自招之。
人生世上風波險,一日風波十二時。
話說西門慶見月娘半日不出去,又親自進來催促了一遍。見月娘穿衣裳,方纔請進任醫官,到上房明間內坐下。見正面灑金軟壁,兩邊安放春凳,地平上鋪著氈毯,安放火盆。少頃,月娘從房內出來,五短身材,團面皮兒,黃白淨兒,模樣兒不肥不瘦,身體兒不短不長;兩兩春山月鉤,一雙鳳眼纖長;春筍露甄妃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望上道個萬福。慌的任醫官躲在傍邊,屈身還禮。月娘就在對面一椅坐下。琴童安放桌兒綿裀,月娘向袖口邊伸玉腕,露青蔥,教任醫官診脈。良久診完,月娘又道個萬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廝拿出茶來,吃畢茶,任醫官說道:「老夫人原來稟的氣血弱,尺脈來的又浮澀,雖有胎氣,有些榮衛失調,易生嗔怒,又動了肝火。如今頭目不清,中脘有些阻滯,作惡煩悶;四肢之內,血少而氣多。」月娘使出琴童來說:「娘如今只是有些頭疼心脹,胳膊發麻,肚腹往下墜,背疼腰酸,吃飲食無味。」任醫官道:「我已知道,說得明白了。」西門慶道:「不瞞後溪說,房下如今現懷臨月身孕,因著氣惱,不能運轉,滯在胸膈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一二,足見厚情。」任醫官道:「豈勞吩咐,學生無不用心!此去就奉過藥來,清胎、理氣、和中、養榮蠲痛之劑,老夫人服過,要戒氣惱,就厚味也少吃。」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把他這胎氣好生安一安。」任醫官道:「一定安胎理氣,養其榮衛。不勞多囑,學生自有斟酌。」西門慶復說:「學生第三房下有些肚冷,望乞有暖宮丸藥見賜來。」任醫官道:「學生謹領,就封過來。」說畢起身。走到前廳院內,見許多教坊樂工伺候,因問:「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門慶悉言:「巡按宋公連兩司官員,請巡撫侯石泉老先生,在舍下擺酒。」這任醫官聽了,越發心中駭然尊敬西門慶,在門前揖讓上馬,禮法比尋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門慶送他回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兩方手帕,即使琴童拿盒兒騎馬討藥去。
李嬌兒孟玉樓眾人都在月娘屋裡裝定菓盒,搽抹銀器,便說:「大娘,你頭裡還要不出去,怎麼知道你心中如此這般病。」月娘道:「甚麼好成樣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罷。可是他說的:不知那淫婦他怎麼的行動管著俺們,你是我婆婆?無故只是大小之分罷了,我還大他八個月哩!漢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兒哩!他不討了他口裡話,他怎麼和我大嚷大鬧?若不是你們攛掇我出去,我後十年也不出去。隨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鷄死,一鷄鳴,新來鷄兒打鳴忒好聽。我死了,把他立起來,也不亂,也不嚷,纔拔了蘿蔔地皮寬!」玉樓道:「大娘,耶嚛耶嚛!那裡有此話?俺們就代他賭個大誓。這六姐,不是我說他,有的不知好歹,行事兒有些勉強,恰似咬群出尖兒的一般,一個大有口沒心的行貨子。大娘你若惱他,可是錯惱了。」月娘道:「他是比你沒心?他一團兒心哩。他怎的會悄悄聽人兒,行動拿話兒譏諷著人說話?」玉樓道:「娘,你是個當家人,惡水缸兒,不恁大量些罷了,卻怎樣兒的?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過去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漢子與他做主兒,看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後!」玉樓道:「哄那個哩!如今像大娘心裡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裡去麼?」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說的,他屋裡拿豬毛繩子套他,不去?一個漢子的心,如同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攔他,又說是浪了!」玉樓道:「罷麼,大娘!你已是說過,通把氣兒納納兒。等我教他來與娘磕頭,賠個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這裡,你們兩個笑開了罷。你不然教他爹兩下裡不作難?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裡去,又怕你惱;若不去,他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恁擺酒,俺們都在這定菓盒,忙的了不得,落得他在屋裡這會躲猾兒悄靜兒,俺們也饒不過他。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罷,他三娘也說的是。不爭你兩個話差,只顧不見面,教他姑夫也難,兩下裡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聲也不言語。
這孟玉樓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他去,隨他來不來罷。」玉樓道:「他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一直走到金蓮房中,見他頭也不梳,把臉黃著,坐在炕上。玉樓說:「六姐,你怎的裝憨兒?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後邊恁忙亂,你也進去走走兒,怎的只顧使性兒起來?剛纔如此這般,俺們對大娘說了,勸了他這一回。你去到後邊,把惡氣兒揣在懷裡,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他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簷底下,怎敢不低頭?常言:甜言羙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他賠個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他爹兩下裡為難。待要往你這邊來,他又惱。」金蓮道:「耶嚛,耶嚛!我拿甚麼比他?可是他說的,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你我都是趁來的露水兒,能有多大湯水兒?比他的腳指頭兒也比不的!」玉樓道:「你由他說不是!我昨日不說的,一棒打三四個人。那就我嫁了你的漢子,也不是趁將來的,當初也有個三媒六證,只恁就跟了往你家來來?砍一枝,損百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就是六姐惱了你,還有沒惱你的。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盡。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後纔好!不管蝗蟲螞蚱,一例都說著,——對著他三位師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俺們臉上就沒些血兒!一切來往都罷了,你不去卻怎樣兒的?少不的逐日唇不離腮,還在一處兒!你快些把頭梳了,咱兩個一答兒後邊去。」那潘金蓮見他這般說,尋思了半日,忍氣吞聲,鏡臺前拿過抿鏡,只抿了頭,戴上䯼髻,穿上衣裳,同玉樓逕到後邊上房內。
玉樓掀開簾兒先進去,說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牽了他來?他不敢不來。」便道:「我兒,還不過來與你娘磕頭?」在傍邊便道:「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衝撞親家。高擡貴手,將就他罷,饒過這一遭兒。到明日再無禮,犯到親家手裡,隨親家打,我老身卻不敢說了!」那潘金蓮插燭也似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我娘來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樓道:「賊奴才,你見你主子與了你好臉兒,就抖毛兒打起老娘來了!」大妗子道:「這個你姊妹們笑開,恁歡喜歡喜卻不好?就是俺這姑娘一時間一言半語聐聒的你們,大家廝擡廝敬,盡讓一句兒就罷了。常言:牡丹花兒雖好,還要綠葉兒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語,那個好說他?」金蓮道:「娘是個天,俺們是個地。娘容了俺們,俺們骨禿扠著心裡!」玉樓打了他肩背一下,說道:「我的兒,你這回兒也打你一面口袋了。」便道:「休要說嘴,俺們做了這一日活,也該你來助助忙兒。」這金蓮便洗手剔甲,在炕上與玉樓裝定菓盒,不在話下。
那孫雪娥單管率領家人媳婦,竃上整理菜蔬。廚役又在前邊大廚房內,烹炮蒸煮,燒錦纏羊,割獻花豬。琴童討將藥來,西門慶看了藥帖,吩咐把丸藥送到玉樓房中,煎藥與月娘。月娘便問玉樓:「你也討藥來?」玉樓道:「還是前日那根兒,下首裡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對任醫官說,捎帶兩服丸子藥來我吃。」月娘道:「你還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氣了,那裡管下寒的事?」
按下後邊,卻說前廳。宋御史先到了,看了桌席。西門慶陪他在捲棚內坐。宋御史又深謝其爐鼎之事:「學生還當奉價。」西門慶道:「早是我正要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雲價?」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俗一節,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其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卑職只知其本府胡正尹民望素著,李知縣吏事克勤,其餘不知其詳,不敢妄說。」宋御史問道:「守禦周秀,曾與執事相交,為人卻也好不好?」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備。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監荊忠?執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也要乞望公祖情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聞他是個好將官。」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現任本衛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陞擢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類本之時,不但俾他加陞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現任管事。」這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並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辦吏典收執,吩咐:「到明日類本之時,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門慶又令左右悄悄遞上三兩銀子與他,那書吏如同印板刻在心上,不在話下。
正說話間,前廳鼓樂響。左右來報,兩個老爹都到了。慌的西門慶即出迎接,到廳上敘禮。這宋御史慢慢纔走出花園角門。眾官見畢禮數,觀看筵席,正中擺設大插桌一張,五老定勝方糖,高頂簇盤,大飯、五牲、菓品,甚是齊整,周圍桌席甚豐盛,心中大悅。都望西門慶謝道:「生受!容當奉補。」宋御史道:「分資誠為不足。四泉看我的分上罷了,諸公也不消補奉。」西門慶道:「豈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來,眾官都說:「侯老先生那裡已各人差官邀去了。還在都府衙未起身哩!」兩邊俳長樂工,鼓樂笙笛簫管方響,在二門裡伺候的鐵桶相似。
看看等到午後時分,只見一疋報馬來到,說:「侯爺來了!」這裡兩邊鼓樂一齊響起,眾官都出大門前迎接,宋御史在二門裡相候。不一時,藍騎馬過盡,侯巡撫穿大紅孔雀,戴貂鼠暖耳,渾金帶,坐四人大轎,直至門首下轎。眾官迎接進來。宋御史亦換了大紅金雲白豸員領,犀角帶,相讓而入。到於大廳上,敘畢禮數。各官廷參畢,然後與西門慶拜見。宋御史道:「此是主人西門千兵,現在此間理刑,亦是蔡老先生門下。」這侯巡撫即令左右官吏拿雙紅「友生侯蒙」單拜帖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雙手接了,吩咐家人捧上去。一面參拜畢,寬衣上坐。眾官兩傍僉坐,宋御史居主位。捧畢茶,階下動起樂來。宋御史把盞遞酒,簪花,捧上尺頭,隨即擡下桌席來,裝在盒內,差官吏送到公廳去了。然後上坐,獻湯飯,廚役上來割獻花豬,俱不必細說。先是教坊間吊上隊舞回數,都是官司新錦繡衣裝,撮弄百戲,十分齊整。然後纔是海鹽子弟上來磕頭,呈上關目揭帖,侯公吩咐搬演《裴晉公還帶記》,唱了一摺下來,又割錦纏羊。端的花簇錦攢,吹彈歌舞,簫韶盈耳,金貂滿座。有詩為證:
華堂非霧亦非煙,歌遏行雲酒滿筵。
不但紅娥垂玉珮,果然綠鬢插金蟬。
侯巡撫只坐到日西時分,酒過數巡,歌唱兩摺下來,令左右拿下來五兩銀子,分賞廚役、茶酒、樂工、腳下人等,就穿衣起身。眾官俱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去。回來,宋御史與眾官辭謝西門慶,亦告辭而歸。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樂工散了。因見天色尚早,吩咐把桌席休動,教廚役上來攢整菜蔬餚饌,一面使小廝請吳大舅來,並溫秀才、應伯爵、傅夥計、甘夥計、賁地傳、陳經濟來坐,聽唱。拿下兩桌酒饌餚品,打發海鹽子弟吃了,等的人來,教他唱《四節記》:「冬景韓熙載夜宴陶學士」,擡出梅花來放在兩邊桌上,賞梅飲酒。原來那日賁四來興兒管廚,陳經濟管酒,傅夥計甘夥計看管傢伙,聽見西門慶請,都來傍邊坐的。不一時,溫秀才過來,作揖坐下。吳大舅吳二舅應伯爵都來了。應伯爵與西門慶聲喏:「前日空過幾位嫂子,又多謝重禮!」西門慶笑罵道:「賊天殺的狗才!你打窗戶眼兒內偷瞧的你娘們好!」伯爵道:「你休聽人胡說,豈有此理?我想來也沒人……」指王經道:「就是你這賊狗骨禿兒,乾淨來家就學舌!我到明日把你這小狗骨禿兒肉也咬了!」說畢,吃了茶。
吳大舅要到後邊,西門慶陪下來,向吳大舅如此這般說:「我今對宋大巡替大舅說了說那個,他看了揭帖,交付書辦收了。我又與了書辦三兩銀子,連荊大人的都放在一處。他親口說下,到明日類本之時,自有意思。」吳大舅聽見,滿心歡喜,連忙與西門慶唱喏:「多累姐夫費心!」西門慶道:「我就說是我妻兄。他說既是令親,我一定見過分上。」於是同到房中見了月娘。月娘與他哥道萬福。大舅向大妗子說道:「你往家去罷了!家沒人,如何只顧不回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過了初三日,初四日家去哩。」吳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說畢,月娘留他坐,不坐。來到前邊,安排上酒來飲酒。當下吳大舅、二舅、應伯爵、溫秀才上坐,西門慶主位,傅夥計、甘夥計、賁地傳、陳經濟,兩邊打橫,共五張桌兒。下邊戲子鑼鼓響動,搬演「韓熙載夜宴,郵亭佳遇」。
正在熱鬧處,忽見玳安來說:「喬親家爹那裡使了喬通在下邊,請爹說話。」這西門慶隨即下席,到東角門首見喬通。喬通道:「爹說昨日空過親家,爹使我送那援例銀子來,一封三十兩,另外又拿著五兩與吏房使用。」西門慶道:「我明日早封過與胡大尹,他就與了劄付來。又與吏房銀子做甚麼?你還拿回去。」一面吩咐玳安,教廚下拿了酒飯點心,在書房內管待喬通,打發去了。
話休饒舌,當日唱了「郵亭」兩摺,約有一更時分,西門慶前邊人散了,收了傢伙,進入月娘房來。月娘正與大妗子在炕上坐的,大妗子見西門慶進來,連忙往那邊屋裡去了。西門慶因向月娘說:「我今日替你哥如此這般對宋巡按說,他許下嘉他,除加陞一級,還教他現任管事,就是指揮僉事。我剛纔已對你哥說了,他好不喜歡。只在年終就題本,有旨意下來。」月娘便道:「沒的說,他一個窮衛家官兒,那裡有二三百兩銀子使?」西門慶道:「誰問他要一白文錢兒?我就對宋御史說,是我妻兄。他親口既許下,無有個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隨你與他幹,我不管你。」西門慶便問玉簫:「替你娘煎了藥?拿來我瞧,打發你娘吃了罷。」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臨睡自家吃。」那西門慶纔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來,問道:「你往那去?是往前頭去,趁早兒不要去。他頭裡與我賠了不是了,只少你與他賠不是去哩!」西門慶道:「我不往他屋裡去。」月娘道:「你不往那屋裡去,往誰屋裡去?那前頭媳婦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對著大妗子好不拿話兒咂我,說我縱容著你要他,圖你喜歡哩!你又恁沒廉恥的!」西門慶道:「你理那小淫婦兒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今日偏不要往前邊去,也不要你在我這屋裡。你往下邊李嬌姐房裡睡去。隨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你了。」這西門慶見恁說,無法可處,只得往李嬌兒房裡歇了一夜。
到次日,臘月初一日,早往衙門中去,同何千戶發牌陞廳畫卯,發放公文,一早晨纔來家。又打點禮物豬酒,並三十兩銀子,差玳安往東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禮物,即時封過劄付來。西門慶在家請了陰陽徐先生,廳上擺設豬羊酒菓,燒紙還願心畢,打發徐先生去了。因見玳安到了,看了回帖,已封過劄付來,上面用著許多印信,填寫「喬洪本府義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兩盒胙肉與喬大戶家,就請喬大戶來吃酒,與他劄付瞧。又分送與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謝希大、傅夥計、甘夥計、韓道國、賁地傳、崔本,每人都是一盒,俱不在話下。一面又發帖兒,初三日請周守禦、荊都監、張團練、劉薛二內相、何千戶、范千戶、吳大舅、喬大戶、王三官兒,共十位客,叫一起雜耍樂工,四個唱的。
那日孟玉樓在月娘房內攢了帳,遞與西門慶,就交代與金蓮管理使用銀錢,他不管了。因問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藥兒,可好些?」月娘道:「怪不的人說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漢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頭也不疼,心口也不發脹了。」玉樓笑道:「大娘,你原來只少他一捏兒!」連大妗子也笑了。西門慶拿了攢的帳來,又問月娘。月娘道:「該那個管,你交與那個就是了,來問我怎的?誰肯,讓的誰。」這西門慶方纔兌了三十兩銀子,三十弔錢,交與金蓮管理,不在話下。
良久,喬大戶到了,西門慶陪他廳上坐的,如此這般,拿胡府尹劄付與他看。看見上寫「義官喬洪」名字,「援例上納白米三十石,以濟邊儲」。滿心歡喜,連忙向西門慶打恭致謝:「多累親家費心,容當叩謝。」叫喬通好生送到家去,因說:「明日若親家見招,在下有此冠帶,就敢來陪坐也不妨。」西門慶道:「初三日親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畢茶,吩咐琴童:「西廂房書房裡放桌兒,親家請那裡坐,還暖些。」到書房,地爐內籠著火。西門慶與喬大戶對面坐下,因告訴說:「昨日巡按兩司請侯老之事,侯老甚喜。明日起身,少不的俺同僚們都送郊外方回。」纔抹桌兒收拾放菜兒,只見應伯爵到了。斂了幾分人情,叫應寶用盒兒拿來,交與西門慶說:「此列位奉賀哥的分資。」西門慶打開觀看,裡面頭一位就是吳道官,其次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寡嘴、常時節、白來創、李智、黃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門慶道:「我的這邊,還有舍親吳二舅、沈姨夫、門外任醫官、花大哥,並三個夥計、溫葵軒,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請罷。」一面令左右收進人情後邊去,使琴童兒:「拿馬請你吳大舅來,陪你喬親家爹坐。」因問:「溫師父在家不在?」來安兒道:「溫師父不在家,從早晨望朋友去了。」不一時,吳大舅來到,連陳經濟五人共坐,把酒來斟。桌上擺列許多熱下飯、湯碗,無非是豬蹄羊頭,燒爛煎煿,鷄魚鵝鴨,添換之類。飲酒中間,西門慶因向吳大舅說喬親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領下義官劄付來了。容日我這裡備禮寫文軸,咱們從府中迎賀迎賀。」喬大戶道:「惶恐!甚大職役,敢起動列位親家費心?」忽有本縣衙差人送曆日來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門慶拿回帖、賞賜,打發來人去了。應伯爵道:「新曆日俺們不曾見哩。」西門慶把五十本拆開,與喬大戶吳大舅伯爵三人分了。伯爵看了看:開年改了重和元年,該閏正月。
不說當日席間猜枚行令飲酒。至晚,喬大戶先告家去。西門慶陪吳大舅坐到起更時分方散,吩咐伴當:「早伺候備馬,邀你何老爹到我這裡,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爺。留下四名排軍,與來安春鴻兩個,跟大娘轎往夏家去。」說畢,就歸金蓮房中來。
那婦人未及他進房,就先摘了冠兒,亂挽烏雲,花容不整,朱粉懶施,渾衣兒歪在床上。房內燈兒也不點,靜悄悄的。西門慶進來,便叫春梅,不應。只見婦人睡在床內,叫著,只不做聲。西門慶便坐在床上,問道:「怪油嘴,你怎的恁個腔兒?」也不答應。被西門慶用手拉起他來,說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婦人便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把臉扭著,止不住紛紛的香腮上滾下淚來。那西門慶就是鐵石人,也把心來軟了,連忙一隻手摟著他脖子說:「怪油嘴,好好兒的,平白你兩個合甚麼氣?」問他一聲兒,那婦人半日方回言說道:「誰和他合氣來?他平白尋起個不是,對著人罵我是攔漢精趁漢精,趁了你來了!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誰教你又來我這屋裡做甚麼?你守著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攔著你。說你來家,只在我這屋裡纏!早是肉身聽著,你這幾夜只在我這屋裡睡來?白眉赤眼兒,你嚼舌根!一件皮襖,也說我不問他,擅自就問漢子討了。我是你的奴才丫頭?莫不往你屋裡與你磕頭去?為這小肉兒罵了那賊瞎淫婦,也說不管。偏有那些聲氣的!你是個男子漢,若是有張主的,一拳拄定,那裡有這些閒言悵語?怪不的俺們自輕自賤。常言道:賤裡買來賤裡賣,容易得來容易捨。趁將你家來,與你家做小老婆,不氣長!自古人善得人欺,馬善得人騎,便是如此。你看昨日,生怕氣了他,在屋裡守著的是誰?請太醫的是誰?在跟前攛撥侍奉的是誰?苦惱俺們這陰山背後,就死在這屋裡也沒個人兒來瞅問!這個就見出那人的心來了!還教含著那眼淚兒,走到後邊,與他賠個不是!」說著,那桃花臉上止不住又滾下珍珠兒,倒在西門慶懷裡嗚嗚咽咽,哭的摔鼻涕,彈眼淚。西門慶一面摟抱著,勸道:「罷麼,我的兒!我連日心中有事,你兩家各省這一句兒就罷了。你教我說誰的是?昨日要來看你,他說我來與你賠不是,不放我來。我往李嬌兒睡了一夜。雖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著你!」婦人道:「罷麼,我也見出你那心來了。一味在我面上虛情假意,到了還疼你那正經夫妻。他如今現替你懷著孩子,俺們一根草兒,拿甚麼比他!」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道:「怪油嘴,休要胡說!」
只見秋菊拿進茶來,西門慶便道:「賊奴才,好乾淨兒!如何教他拿茶?」因問:「春梅怎的不見?」婦人道:「你還問春梅哩,他餓的只有一口游氣兒,那屋裡躺著不是?帶今日,三四日沒吃點湯水兒了,一心只要尋死在那裡。說他大娘對著人罵了他奴才,氣生氣死,整哭了三四日了。」這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婦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這西門慶慌過這邊屋裡,只見春梅容妝不整,雲髻斜歪,睡在炕上。西門慶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叫著他,只不做聲,推睡。被西門慶雙關抱將起來。那春梅從酩子裡伸腰,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兒沒把西門慶掃了一跤,早是抱的牢,有護炕倚住不倒。春梅道:「達達,放開了手。你又來理論俺們這奴才做甚麼?也玷辱了你這兩隻手!」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大娘說了你兩句兒罷了,只顧使起性兒來了。說你這兩日沒吃飯?」春梅道:「吃飯不吃飯,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貨兒,死便隨他死了罷!我做奴才,一來也沒幹壞了甚麼事,並沒教主子罵我一句兒,擋我一下兒。做甚麼為這肏遍街搗遍巷的賊瞎淫婦,教大娘這等罵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為瞎淫婦扯倒打我五板兒?等到明日韓道國老婆不來便罷,若來,你看我指與他,一頓好的不罵!原來送了這瞎淫婦來,就是個禍根!」西門慶道:「就是送了他來,也是好意,誰曉的為他合起氣來了。」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氣些,我好意罵他?他小量人家!」西門慶道:「我來這裡,你還不倒鍾茶兒我吃?那奴才手不乾淨,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連毛吃豬。我如今走也走不動在這裡,還教我倒甚麼茶!」西門慶道:「怪小油嘴兒,誰教你不吃些甚麼兒!」因說道:「咱們往那邊屋裡去,我也還沒吃飯哩。教秋菊後邊取菜兒,篩酒,烤菓餡餅兒,炊鮓湯,咱們吃。」於是不由分說,拉著春梅手,到婦人房內,吩咐秋菊:「拿盒子後邊取吃飯的菜兒去。」不一時,拿了一方盒菜蔬:一碗燒豬頭,一碗燉爛牛肉,一碗熬鷄,一碗煎煿鮮魚,和白米飯四碗;吃酒的菜蔬:海蜇、荳芽菜、魚鮓、蝦米之類。西門慶吩咐春梅,把肉鮓打上幾個鷄旦,加上酸筍、韭菜,和上一大碗香噴噴餛飩湯來,放下桌兒擺下,一面盛飯來,又烤了一盒菓餡餅兒。西門慶和金蓮並肩而坐,春梅在傍邊隨著同吃。三個你一杯,我一杯,吃了一更方散。
就睡到次日,西門慶早起,約會何千戶來到,吃了頭腦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撫去了。吳月娘這裡先送了禮去,然後打扮,坐大轎,排軍唱道,來安春鴻跟隨,往夏指揮家來吃酒,看他娘子兒,不在話下。
玳安王經在家,只見午後時分,有縣前賣茶的王媽媽,領著何九,來大門首尋問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王奶奶,何老人家,稀行!今日那陣風兒吹你老人家來這裡走走?」王婆子道:「沒勾當怎好來踅門踅戶?今日不因老九因為他兄弟的事,敢來央煩老爹,老身還不來哩。」玳安道:「老爹今日與侯爺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進去對五娘說聲。」進入不多時,出來說道:「俺五娘請你老人家進去哩。」王婆道:「我敢進去?你引我引兒,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進入花園金蓮房門首,掀開簾子,王婆進去。見婦人家常戴著臥兔兒,穿著一身錦緞衣裳,搽抹的如粉妝玉琢,正在房中炕上,腳登著爐臺兒,坐的嗑瓜子兒。房中帳懸錦繡,床設縷金,玩器爭輝,箱奩耀日。進去不免下禮,慌的婦人答禮,說道:「老王,免了罷。」那婆子見畢禮,坐在炕邊頭。婦人便問:「怎的一向不見你?」王婆子道:「老身可心中想著娘子,只是不敢來親近。」問:「添了哥哥不曾?」婦人道:「有倒好了。小產過兩遍,白不存。」又問:「你兒子有了親事?」王婆道:「還不曾與他尋,他跟客人淮上,來家這一年多,家中胡亂積賺了些小本經紀,買個驢兒,胡亂磨些麵兒,賣來度日。慢慢替他尋一個兒與他。」因問:「老爹不在家了?」婦人道:「他爹今日往門外與撫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話說?」王婆道:「老九有樁事,央及老身來對老爹說。他兄弟何十,乞賊攀著,現拿在提刑院老爹手裡問。攀他是窩主。本等與他無干,望乞老爹案下與他分豁分豁:等賊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來,到明日買禮來重謝老爹。有個說帖兒在此。」一面遞與婦人。婦人看了,說道:「你留下,等你老爹來家,我與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邊伺候著哩,明日教他來討話罷。」婦人一面叫秋菊看茶來。須臾,秋菊拿了一盞茶來,與王婆吃了。那婆子坐著說道:「娘子,你這般受福夠了!」婦人道:「甚麼夠了!不惹氣便好!成日嘔氣不了在這裡。」那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飯來張口,水來濕手。這等插金帶銀,呼奴使婢,又惹甚麼氣?」婦人道:「常言道說得好,三窩兩塊,大婦小妻。一個碗內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抹著,如何沒些氣兒?」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個不聰明?趁著老爹這等好時月,你受用到那裡是那裡!」說道:「我明日使他來討話罷。」於是拜辭起身。婦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難為老九隻顧等我,不坐罷,改日再來看你。」那婦人也不留他留兒,就放出他來了。到了門首,又叮嚀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來家,我就稟。」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來討話罷。」於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門慶來家,玳安便把此事稟知西門慶。西門慶到金蓮房看了帖子,交付與答應的收著:「明日到衙門中稟我。」一面又令陳經濟發初三日請人帖兒。瞞著春梅,又使琴童兒送了一兩銀子並一盒點心到韓道國家,對著他說:「是與申二姐的,教他休惱。」那王六兒笑嘻嘻接了,說:「他不敢惱。多上覆爹娘:衝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來家,穿著銀鼠皮襖,遍地金襖兒,錦藍裙,坐大轎,打著兩個燈籠,到家先拜見大妗子,眾人然後相見。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酒,道了萬福。當下告訴:「夏大人娘子見了我去,好不喜歡,多謝重禮。今日也有許多親鄰堂客。原來夏大人有書來了,也有與你的書,明日送來與你。也只在這初六七起身,僱車搬取家小上京去也。說了又說:好歹教賁四送他家到京,就回來。賁四的那孩子長兒,今日與我磕頭,好不出挑了,好個身段兒!嗔道他傍邊捧著茶,把眼只顧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換了名字,叫做瑞雲——『過來與你西門奶奶磕頭。』他纔放下茶托兒,與我磕了四個頭。我與了他兩枝金花兒。如今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歡擡舉他,也不把他當房裡人,只做親兒女一般看他。」西門慶道:「還是這孩子有福,若是別人家手裡,怎麼容得?不罵奴才,撒椒末兒,又肯擡舉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磣說嘴的貨,是我罵了你心愛的小姐兒!」那西門慶笑了,說道:「他借了賁四押家小去,我線鋪子教誰看?」月娘道:「關兩日也罷了。」西門慶道:「關兩日阻了買賣。近年節,紬絹絨線銷正快,如何關閉了鋪子?到明日等再處。」說畢,月娘進裡間脫衣裳摘頭,走到那邊房內,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來參見磕頭。是日,西門慶在後邊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門中去了。
只見何九走來,問玳安討信,與了玳安一兩銀子。玳安如此這般:「昨日爹來家,就替你說了。今日到衙門中,就開出你兄弟來放了。你往衙門首伺候。」這何九聽言,滿心歡喜,一直走衙門前去了。西門慶到衙門裡坐廳,提出強盜來,每人又是一夾二十大板,打的順腿鮮血迸流。把何十開出來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頂缺,說強盜曾在他寺內宿了一夜。世上有如此不公事?正是:張公吃酒李公醉,桑樹上吃刀柳樹上暴。有詩為證:
宋朝氣運已將終,執掌提刑忒不公。
畢竟難逃天地眼,那堪激濁與揚清。
那日,西門慶家中叫了四個唱的: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齊香兒,日頭晌午就來了,都拿著衣裳包兒,齊到月娘房內,與月娘大妗子眾人磕了頭。月娘在上房擺茶與他們吃了。正彈著樂器唱曲兒與大妗子月娘眾人聽,忽見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進房來。四個唱的都放了樂器,笑嘻嘻向前一齊與西門慶插燭也磕了頭坐下,月娘便問:「你怎的衙門中這咱纔來?」西門慶告訴:「今日問理好幾樁事情。」因望著金蓮說:「昨日王媽媽來說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開除來放了。那兩名強盜還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夾了一夾,拿了門外寺裡一個和尚頂缺,明日做文書送過東平府去。又是一起姦情事,丈母養女婿的。那女婿年小,不上三十多歲,名喚宋得,原與這家是養老不歸宗女婿。落後親丈母死了,娶了個後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與他這女婿常時言笑自若,漸漸在家嚷的人知道,住不牢。一日,送他這丈母往鄉里娘家去,周氏便向宋得說:『你我本沒事,枉耽其名。今日在此山野空地,咱兩個成其夫妻罷!』這宋得就把周氏奸訖一度。以後娘家回還,遂通姦不絕。後因為責使女,被使女傳於兩鄰,纔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過去了。這一到東平府,奸妻之母,係緦麻之親,兩個都是絞罪!」潘金蓮道:「要著我,把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不多!你穿著青衣抱黑柱,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西門慶道:「也吃我把奴才拶了幾拶子好的。為你這奴才,一時小節不完,喪了兩個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則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還是女婦人心邪,若是那正氣的,誰敢犯他?」連四個唱的都笑道:「娘說的是。就是俺裡邊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還使不的,休說外頭人家。」說畢,擺飯與西門慶吃了。
忽聽前廳鼓樂響,荊都監老爹來了。西門慶連忙冠帶出迎,接至廳上敘禮,謝其厚賜,分賓主坐下。茶罷,如此這般告說:「宋巡按收了說帖,已面慨許,執事恭喜必然在邇。」荊都監聽了,又轉身下坐作揖致謝:「老翁費心,提㩦之力,銘刻難忘。」西門慶又說起:「周老總兵,生亦薦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談話間,忽報劉薛二內相到,鼓樂迎接進來。西門慶降階相讓入廳,兩個敘禮。二位內相皆穿青縲絨蟒衣,寶石縧環,正中間坐下。次後周守禦到了,一處敘話。荊都監又向周守禦說:「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擺酒與侯公送行,曾稱頌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於中,高轉在即。」周守禦亦欠身致謝不盡。落後張團練、何千戶、王三官、范千戶、吳大舅、喬大戶,陸續都到了。喬大戶冠帶,青衣四個伴當跟隨。進門見畢諸公,與西門慶拜了四拜。眾人問其恭喜之事,西門慶道:「捨親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榮義官之職。」周守禦道:「四泉令親,吾輩亦當奉賀。」喬大戶道:「蒙列位老爹盛情,豈敢動勞!」說畢,各分次序坐下。遍坐遞上一道茶畢,然後收拾上座。錦屏前玳筵羅列,畫堂內寶玩爭輝,階前動一派笙歌,席上堆滿盤異菓。良久,遞酒安席畢,各家僮僕上來接去衣服,歸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來坐。西門慶道:「尋常罷了,今日在舍,權借一日陪諸公上座。」王三官迫不得已,左邊垂首坐了。須臾上罷湯飯,廚役上來割道燒鵝,獻小割。下邊教坊回數隊舞吊畢,撮弄雜耍百戲院本之後,四個唱的慢慢纔上來,拜見過了。個個粉妝花貌,人人珠翠僊裳,銀箏玉阮放嬌聲,倚翠偎紅頻笑語。正是: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
寄語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不說當日劉內相坐首席,也賞了許多銀子。飲酒作歡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打發樂工賞錢出門,四個唱的都在月娘房內彈唱。月娘留下吳銀兒過夜,打發三個唱的去。臨去,見西門慶在廳上,拜見拜見。西門慶吩咐鄭愛月兒:「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兩個,還來唱一日。」那鄭愛月兒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兒,不叫李桂姐來唱。笑道:「爹你兵馬司倒了牆——賊走了!」又問:「明日請誰吃酒?」西門慶道:「都是親朋。」鄭月兒道:「有應二那花子,我不來。我不要見那醜冤家怪物!」西門慶道:「明日沒有他。」愛月兒道:「沒有他纔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們不來。」說畢,磕了頭,揚長去了。西門慶看著收了傢伙,上李瓶兒那邊和如意兒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早往衙門,送問那兩起人犯過東平府去。回來家中擺酒,請吳道官、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任醫官、溫秀才、應伯爵並會中人、李智、黃四、杜三哥,並家中二個夥計,十二張桌兒。席間止是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三個粉頭遞酒,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正遞酒中間,忽平安來報:「雲二叔新襲了職,來拜爹,送禮來。」西門慶聽言,連忙道:「有請。」只見雲離守穿著青紵絲補服員領,冠冕著,腰繫金帶,後邊伴當擡著禮物,先遞上揭帖與西門慶觀看,上寫:「新襲職山東清河右衛指揮同知,門下生雲離守頓首百拜。謹具土儀:貂鼠十個,海魚一尾,蝦米一包,臘鵝四隻,臘鴨十隻,油紙簾二架,少申芹敬。」西門慶即令左右收了,連忙致謝。雲離守道:「在下昨日纔來家,今日特來拜老爹。」於是磕頭,四雙八拜,說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儀,表意而已。」然後又與眾人敘禮拜見。西門慶見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與吳二舅一桌坐了。連忙安下鍾筯,下了湯飯,腳下人俱打發攢盤酒肉。因問起發喪替職之事,這雲離守一一敘言:「蒙兵部余爺憐其家兄在鎮病亡,祖職不動,還與了個本衛現任僉書。」西門慶歡喜道:「恭喜,恭喜!容日一定來賀。」當日眾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個唱的奉酒,須臾把雲離守灌的醉了。那應伯爵在席上,如線兒提的一般,起來坐下;又鬭李桂姐和鄭月兒,彼此互相戲罵不絕。這個罵他怪門神,白臉子,少根基的貨!那個罵他是醜冤家,怪物勞,豬八戒坐在冷鋪裡。伯爵罵道:「我把你這兩個女又十撇!鴉胡石影子布兒朵朵雲兒,丁口噁心。」不說當日酒筵笑聲,花攢錦簇,觥籌交錯,耍頑至二更時分方纔席散。打發三個唱的去了,西門慶歸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來遲,正在上房擺粥吃了,穿衣要拜雲離守。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在前邊請爹說話。」西門慶就知因為夏龍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來廳上。只見賁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揮書來呈上,說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裡去,不久就回。小人稟問過老爹,去不去?」西門慶看了書中言語,無非是敘其闊別,謝其早晚看顧家小,又借賁四攜送家小之事。因說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問:「幾時起身?」賁四道:「今早他大官兒叫了小人去,吩咐初六日家小准上車起身。小人也得月半纔回來。」說畢,把獅子街鋪內鑰匙,交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你去,我教你吳二舅來,替你開兩日鋪子罷。」那賁四方纔拜辭出門,往家中收拾行裝去了。這西門慶就冠冕著出門,僕從跟隨,乘馬拜雲指揮去了。
那日是大妗子家去,叫下轎子門首伺候。也是合當有事,月娘裝了兩盒子茶食,點心下飯,上房管待。大妗子出門首上轎,只見畫童兒小廝躲在門傍鞍子房兒大哭不止。那平安兒只顧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來,被月娘等聽見。送出大妗子上轎去了,便問平安兒:「賊囚,你平白拉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溫師父那邊叫他,他白不去,只是罵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罷。」因問道:「小廝,你師父那邊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來?」那畫童嚷平安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罷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廝又不言語。金蓮道:「這賊小囚兒就是個肉佞賊,你大娘問你,怎的不言語?」被平安向前打了一個嘴巴,那小廝越發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說,怎的不去?」
正問著,只見玳安騎了馬進來,月娘問道:「你爹來了?」玳安道:「被雲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來了,帶氈巾去。」看見畫童兒哭,便問:「小大官兒,怎的號啕痛、剜牆拱?」平安道:「對過溫師父叫著,他不去,反哭罵起我來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溫師父叫,你仔細!他有名的溫屁股,一日沒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麼挨他的,今日如何又躲起來了?」月娘罵道:「怪囚根子,怎麼溫屁股?」玳安道:「娘自問他就是了。」那潘金蓮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一面叫過畫童兒來,只顧問他:「小奴才,你實說,他呼你做甚麼?你不說,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問那小廝急了,說道:「他又要哄著小的,把他行貨子放在小的屁股裡,弄的脹脹的疼起來。我說你還不快拔出來,他又不肯拔,只顧來回動。且教小的拿出來,跑過來。他又來叫小的。」月娘聽了,便喝道:「怪賊小奴才兒,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也有這六姐,只管好審問他,說的磣死了!我不知道,還當好話兒側著耳朵兒聽他!這蠻子也是個不上蘆葦的行貨子!人家小廝與你使,卻背地幹這個營生!」那金蓮道:「大娘,那個上蘆葦的肯幹這營生?冷鋪睡的花子纔這般所為!」孟玉樓道:「這蠻子他有老婆,怎生這等沒廉恥?」金蓮道:「他來了這一向,俺們就沒見他老婆怎生樣兒。」平安道:「怎麼樣兒,娘們會勝看不見他。他但往那裡去,就鎖了門。住了這半年,我只見他坐轎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沒到晚就來家了。每常幾時出個門兒來?只好晚夕門首出來倒榪子走走兒罷了。」金蓮道:「他那老婆也是個不長俊的行貨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沒見個天日兒,敢每日只在屋裡坐天牢哩?」說了回,月娘同眾人回後邊去了。
西門慶約莫日落時分來家,到上房坐下。月娘問道:「雲夥計留你坐來?」西門慶道:「他在家,見我去,甚是無可不可,旋放桌兒留我坐,打開一罈酒陪我吃。如今衛中荊南崗陞了,他就挨著掌印。明日連他和喬親家,就是兩分賀禮。眾同僚都說了,要與他掛軸子。少不的教溫葵軒做兩篇文章,早些買軸子寫下。」月娘道:「還纏甚麼溫葵軒、鳥葵軒哩!平白安扎恁樣行貨子,沒廉恥!傳出去教人家知道,把醜來出盡了!」西門慶聽言,唬了一跳,便問:「怎麼的?」月娘道:「你別要來問我,你問你家小廝去。」西門慶道:「是那個小廝?」金蓮道:「情知是誰,畫童賊小奴才!俺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門首哭。如此這般,溫蠻子弄他來!」這西門慶聽了,還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來,等我問他。」一面使玳安兒前邊把畫童兒叫到上房跪下,西門慶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賊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麼?」畫童兒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幹小營生兒。今日小的害疼,躲出來了,不敢去。他只顧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來看見了。他常時問爹家中各娘房裡的事,小的不敢說。昨日爹家中擺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銀器兒傢伙與他。又某日,他望俺倪師父去,拿爹的書稿兒與倪師父瞧,倪師父又與夏老爹瞧。」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便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當個人看,誰知是人皮包狗骨東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畫童兒起去,吩咐:「再不消過那邊去了。」那畫童磕了頭起來,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向月娘:「怪道前日翟親家說我,『機事不密則害成。』我想來沒人,原來是他把我的事透洩與人,我怎得曉的!這樣狗骨禿東西,平白養在家做甚麼!」月娘道:「你和誰說!你家又沒孩子上學,平白招攬個人在家養活著,寫禮帖兒。我家有這些禮帖書柬寫?饒養活著他,還教他弄乾坤兒!怪不的你我家裡底事往外打探。」西門慶道:「不消說了,明日教他走道兒就是了。」一面叫將平安來了,吩咐:「對過對他說,家老爹要房子堆貨,教溫師父轉尋房兒便了。等他來見我,你在門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兒應諾去了。
西門慶告月娘說:「今日賁四來辭我,初六日起身,與夏龍溪送家小往東京去。我想來線鋪子沒人,倒好教他二舅來,替他開兩日兒。左右與來昭一遞三日上宿,飯倒都在一處吃,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隨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說照顧了我的兄弟。」西門慶不聽,於是使棋童兒:「請你二舅來。」不一時,請吳二舅到,在前廳陪他坐的吃酒,把鑰匙交付與他,明日同來昭早往獅子街開舖子去,不在話下。
卻說溫秀才見畫童兒一夜不過來睡,心中著恐。到次日,平安走來說:「家老爹多上覆溫師父,早晚要這房子堆貨,教師父別尋房兒罷。」這溫秀才聽了,大驚失色,就知畫童兒有甚話說。穿了衣巾,要見西門慶說話。平安兒道:「俺爹往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哩。」比及來,這溫秀才又衣巾過來伺候,具了一篇長柬,遞與琴童兒,琴童又不敢接,說道:「俺爹纔從衙門中來家辛苦,後邊歇去了,俺們不敢稟。」這溫秀才就知疏遠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議,還搬移家小往舊處住去了。正是: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鮮克終,交情似水淡長濃。
自古人無千日好,果然花無摘下紅。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