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種就藍田玉一株,看來的的可人娛。多方珍重好支援,掌中珠。傞俹漫驚新態變,妖嬈偏與舊時殊。相逢一見笑成癡,少人知。
——右調《山花子》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問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事兒?」
月娘道:「又說喜事哩!前日八月裡,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平白俺們都過去看。上他那樓梯,一腳躡滑了,把個六七個月身扭吊了。至今再誰見什麼喜兒來!」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有七個月也成形了!」
月娘道:「半夜裡吊下榪mà子裡,我和丫頭點燈撥著瞧,倒是個小廝兒。」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麼來扭著了?還是胎氣坐的不牢。《開端妙。》你老人家養出個兒來,強如別人。你看前邊六娘,進門多少時兒,倒生了個兒子,何等的好!」
月娘道:「他各人的兒女,隨天罷了。」
王姑子道:「也不打緊,俺們同行一個薛師父,一紙好符水藥。前年陳郎中娘子,也是中年無子,常時小產了幾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如今生了好不好一個滿抱的小廝兒!一家兒歡喜的要不得。只是用著一件物件兒難尋。」
月娘問道:「什麼物件兒?」
王姑子道:「用著頭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燒成灰兒,伴著符藥,揀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覺,空心用黃酒吃了。算定日子兒不錯,至一個月就坐胎氣,好不準!」
月娘道:「這師父是男僧女僧?在那裡住?」
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歲。原在地藏庵兒住來,如今搬在南首法華庵兒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兒!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卷,成月說不了。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
月娘道:「你到明日請他來走走,」
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著。只是這一件兒難尋,這裡沒尋處。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借情跑出來使了罷。」
月娘道:「緣何損別人安自己。我與你銀子,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
王姑子道:「這個到只是問老娘尋,他才有。我替你整治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難得你明日另養出來,隨他多少,十個明星當不得月!」
月娘吩咐:「你卻休對人說。」
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對人說!」說了一回,方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打廟裡來家,月娘才起來梳頭。玉簫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說:「昨日家裡六姐等你來上壽,怎的就不來了?」
西門慶悉把「醮jiào事未了,吳親家晚夕費心,擺了許多桌席,吳大舅先來了,留住我和花大哥、應二哥、謝希大。兩個小優兒彈唱著,俺們吃了一夜酒。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應二哥他三個還吃酒哩。」告訴了一回。玉簫遞茶吃了。也沒往衙門裡去,走到前邊書房裡,歪著床上就睡著了。落後潘金蓮、李瓶兒梳了頭,抱著孩子出來,都到上房,陪著吃茶。月娘向李瓶兒道:「他爹來了這一日,在前頭哩,我叫他吃茶食,他不吃。如今有了飯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頭與他爹瞧瞧去。」
潘金蓮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兒穿衣服。」《強插入,沒趣。》於是戴上銷金道髻兒,穿上道衣,帶了頂牌符索,套上小鞋襪兒,金蓮就要奪過去。月娘道:「叫他媽媽抱罷。你這蜜褐色桃繡裙子不耐汙,撒上點子髒到了不成。」於李瓶兒抱定官哥兒,潘金蓮便跟著,來到前邊西廂房內。書僮見他二人掀簾,連忙就躲出來了。
金蓮見西門慶臉朝裡睡,就指著孩子說:「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兒自家來請你來了。大媽媽房裡擺下飯,叫你吃去,你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兒!」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丟倒頭,那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金蓮與李瓶兒一邊一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時把西門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官哥兒在面前,穿著道士衣服,喜歡的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抱到懷裡,與他親個嘴兒。金蓮道:「好乾淨嘴頭子,就來親孩兒!小道士兒吳應元,你噦他一口,你說昨日在那裡使牛耕地來,今日乏睏的這樣的,大白日睏覺?昨日叫五媽只顧等著你。你恁大膽,不來與五媽磕頭。」《我家心事,只信口戲說出,巧甚,慧甚。》
西門慶道:「昨日醮jiào事散得晚。晚夕謝將,整吃了一夜。今日到這咱還一頭酒,在這裡睡回,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
金蓮道:「你不吃酒去罷了。」
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兒來,不去惹人家不怪!」
金蓮道:「你去,晚夕早些兒來家,我等著你哩。」
李瓶兒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你吃飯去哩。」
西門慶道:「我心裡還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湯罷。」於是起來往後邊去了。這潘金蓮見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裡,說道:「到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瞧了瞧旁邊桌上,放著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爐兒,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幾兒上牙盒裡盛的甜香餅兒,你取些來與我。」一面揭開了,拿幾個在火炕內,一面夾在襠裡,拿裙子裹的沿沿的,且薰熱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兒說道:「咱進去罷,只怕他爹吃了飯出來。」
金蓮道:「他出來不是?怕他麼!」於是二人抱著官哥,進入後邊來。良久,西門慶吃了飯,吩咐排軍備馬,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兩銀子,叫他休對大師姑說,好歹請薛姑子帶了符藥來。王姑子接了銀子,和月娘說:「我這一去,只過十六日才來。就替你尋了那件東西兒來。」
月娘道:「也罷,你只替我幹的停當,我還謝你。」於是作辭去了。看官聽說:但凡大人家,似這等尼僧牙婆,決不可抬舉。在深宮大院,相伴著婦女,俱以談經說典為由,背地裡送暖偷寒,什麼事兒不幹出來?有詩為證: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
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卻說金蓮晚夕走到鏡臺前,把鬢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zhā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帶著紫銷金箍兒,尋了一套紅織金祆兒,下著翠藍緞子裙:要妝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兒來與他瞧。把李瓶兒笑的前仰後合,說道:「姐姐,你妝扮起來,活象個丫頭。我那屋裡有紅布手巾,替你蓋著頭。等我往後邊去,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嚇他們嚇,《不曰哄而曰嚇,更深一步,可思可思。》管定就信了。」
春梅打著燈籠在頭裡走,走到儀門首,撞見陳敬濟,笑道:「我道是誰來,這個就是五娘幹的營生!」
李瓶兒叫道:「姐夫,你過來,等我和你說了,著你先進去見他們,只如此這般。」
敬濟道:「我有法兒哄他。」於是先走到上房裡。
眾人都在炕上坐著吃茶。敬濟道:「娘,你看爹平白裡叫薛嫂兒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剛才拿轎子送將來了。」
月娘道:「真個?薛嫂兒怎不先來對我說?」
敬濟道:「他怕你老人家罵他,送轎子到大門首,就去了。丫頭便叫他們領進來了。」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官人有這幾房姐姐夠了,又要他來做什麼?」
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錢就買一百個有什麼多?俺們都是『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不妒之妒,自不能禁。》
玉簫道:「等我瞧瞧去。」只見月亮地裡,原是春梅打燈籠,落後叫了來安兒打著,和李瓶兒後邊跟著,搭著蓋頭,穿著紅衣服進來。慌的孟玉樓、李嬌兒都出來看。《「慌」字應前「嚇」字。》良久,進入房裡。玉簫挨在月娘邊說道:「這個是主子,還不磕頭哩!」一面揭了蓋頭。那潘金蓮插燭也似磕下頭去,忍不住撲矻的笑了。玉樓道:「好丫頭,不與你主子磕頭,且笑!」
月娘笑了,說道:「這六姐成精死了罷!把俺們哄的信了。」
玉樓道:「我不信。」《玉樓不信得妙。》
楊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見出來不信?」
玉樓道:「俺六姐平昔磕頭,也學的那等磕了頭起來,倒退兩步才拜。」
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要著老身就信了。」
李嬌兒道:「我也就信了。剛才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出來。」《楊姑娘、李嬌兒信得又妙。》正說著,只見琴童兒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
孟玉樓道:「你且藏在明間裡。等他進來,等我哄他哄。」
不一時,西門慶來到,楊姑娘、大妗子出去了,進入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語。玉樓道:「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你叫他送來要他的,你恁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幹這勾當?」
西門慶笑道:「我那裡叫他買丫頭來?信那老淫婦哄你哩!」
玉樓道:「你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裡,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叫出來你瞧。」於是叫玉簫:「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那玉簫掩著嘴兒笑,又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兒,又回來了,說道:「他不肯來。」
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的奴才,頭兒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聽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間內。只聽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的!人不進去,只顧拉人,拉的手腳兒不著。」
玉樓笑道:「好奴才,誰家使的你恁沒規矩,不進來見你主子磕頭。」一面拉進來。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潘金蓮打著摣zhā髻裝丫頭,笑的眼沒縫兒。《已伏遞眼色之脈。》那金蓮就坐在旁邊椅子上。玉樓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就恁少條失教的,大剌剌對著主子坐著!」
月娘笑道,「你趁著你主子來家,與他磕個頭兒罷。」那金蓮也不動,走到月娘裡間屋裡,一頓把簪子拔了,戴上鬢髻出來。月娘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鬢髻了!」眾人又笑了一回。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裡,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請俺們十二日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兒去?」
西門慶道:「明早叫來興兒,買四盤餚品、一罈南酒送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並周守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將花兒匠來,做幾架煙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叫他來扮《西廂記》。往院中再把吳銀兒、李桂姐接了來。你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子純往獅子街樓上吃酒去。」說畢,不一時放下桌兒,安排酒上來。
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吃了一回。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豔妝濃抹,不覺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遞與他。金蓮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裡,去了冠兒,挽著杭州纘,重勻粉面,復點朱唇。早在房中預備下一桌齊整酒菜等候。不一時,西門慶果然來到,見婦人還挽起雲髻來,心中甚喜,摟著他坐在椅子上,兩個說笑。不一時,春梅收拾上酒菜來。婦人從新與他遞酒。西門慶道:「小油嘴兒,頭裡已是遞過罷了,又教你費心。」
金蓮笑道:「那個大夥裡酒兒不算,這個是奴家業兒,與你遞鍾酒兒,年年累你破費,你休抱怨。」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連忙接了他酒,摟在懷裡膝蓋上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兒。金蓮道:「我問你,十二日喬家請,俺們都去?只教大姐姐去?」
西門慶道:「他既下帖兒都請,你們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兒也去走走,省得家裡尋他娘哭。」
金蓮道:「大姐姐他們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數的那幾件子,沒件好當眼的。你把南邊新治來那衣裳,一家分散幾件子,裁與俺們穿了罷!只顧放著,敢生小的兒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擺酒,請眾官娘子,俺們也好見他,不惹人笑話。我長是說著,你把臉兒憨著。」
西門慶笑道:「既是如此,明日叫了趙裁來,與你們裁了罷,」
金蓮道:「及至明日叫裁縫做,只差兩日兒,做著還遲了哩。」
西門慶道:「對趙裁說,多帶幾個人來,替你們攢造兩三件出來就夠了。剩下別的慢慢再做也不遲。」
金蓮道:「我早對你說過,好歹揀兩套上色兒的與我,我難比他們都有,我身上你沒與我做什麼大衣裳。」
西門慶笑道:「賊小油嘴兒,去處掐個尖兒。」兩個說話飲酒,到一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整狂了半夜。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拿出南邊織造的羅段尺頭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在捲棚內,一面使琴童兒叫將趙裁來。趙裁見西門慶,連忙磕了頭。桌上鋪著氈條,取出剪尺來,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段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段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就沒與他袍兒。須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兌了五兩銀子,與趙裁做工錢。一面叫了十來個裁縫在家攢造,不在話下。正是:
金鈴玉墜妝閨女,錦綺珠翹飾美娃。
詩曰:
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jiào仙官。
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
絛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
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得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搵鮫鮹,語言溫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王六兒,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一層做客位,一層供養佛像祖先,一層做住房,一層做廚房。自從搬過來,那街坊鄰舍知他是西門慶夥計,不敢怠慢,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趕著以叔嬸稱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裡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玩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著送東京並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灶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兒拿進帖來,上寫著:「王皇廟小道吳宗哲頓首拜。」
西門慶看了說道:「出家人,又教他費心。」吩咐玳安,叫書僮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道:「一個出家人,你要便年頭節尾受他的禮物,到把前日你為李大姐生孩兒許的願醮jiào,就叫他打了罷。」
西門慶道:「早是你題起來,我許下一百二十分醮jiào,我就忘死了。」
月娘道:「原來你是個大謅答子貨!誰家願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著。嗔道孩兒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這願心未還,壓的他。」《是婦人信神口角。》
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裡就把這醮jiào願,在吳道官廟裡還了罷。」
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裡討個外名。」
西門慶道:「又往那裡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廟裡就是了。」因問玳安:「他廟裡有誰在這裡?」
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禮來的。」
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連忙磕頭說道:「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麼孝順,使小徒弟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禮兒,與老爹賞人。」
西門慶只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一面讓他坐。應春道:「小道怎麼敢坐!」
西門慶道:「你坐了,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謙遜數次,方才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問道:「老爹有甚鈞語吩咐?」
西門慶道:「正月裡,我有些醮jiào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就要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閒不閒?」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甚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
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罷。」
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誕。又《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jiào甚好。請問老爹多少醮jiào款?」
西門慶道:「今歲七月,為生小兒許了一百二十分清醮jiào。」徒弟又問:「那日延請多少道眾?」
西門慶道:「請十六眾罷。」說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是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眾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裡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緞、兩壇南酒、四隻鮮鵝、四隻鮮雞、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吳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敬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門中去,絕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竟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綵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睜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青松鬱鬱,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官;碧瓦雕簷,繡幕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三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左右階前,自虎與青龍猛勇。八寶殿前,侍立是長生玉女,九龍床上,坐著個不壞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永珍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月常聞仙佩響。自此便為真紫府,更於何處覓蓬萊?
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硃紅牌架,列著兩行門對,大書:「黃道天開,祥啟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幡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到了寶殿上,懸著二十四字齋題,大書著:「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滿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鑑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巾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西門慶行禮叩壇畢,只見吳道官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chǎng,腰繫絲帶,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增延壽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賞,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
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敘禮畢,兩邊道眾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敞廳,名曰松鶴軒,那裡待茶。西門慶剛坐下,就令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
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裡。」
西門慶道:「也罷,快騎接去。」棋童應諾去了。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都從四更就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又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書,奏名於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吳應元。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裡,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感謝。》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jiào款。」
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繫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絛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jiào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
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
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罷。」表白文宣過一遍,接念道:「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幹洪造。伏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末品。出入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是以修設清醮jiào,共二十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清醮jiào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慶又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又願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賜名吳應元,告許清醮jiào一百二十分位,續箕裘之胤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升墜罔知。是以修設清醮jiào十二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jiào一百八十分位,仰幹化單,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齊整詳細。又是官哥兒三寶蔭下寄名許多文書、符索、牒札,不暇細覽。西門慶見吳道官十分費心,於是向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叫左右捧一匹尺頭,與吳道官畫字。吳道官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咕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道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法氅chǎng,腳穿朱履,手執牙笏hù,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鍾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裡,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供三清四御,旁分八極九霄,中列山川嶽瀆,下設幽府冥官。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天地亭,高張羽蓋;玉帝堂,密佈幢幡。金鐘撞處,高功躡步奏虛皇;玉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絛綃衣,星辰燦爛;美蒙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裡,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裡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
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幹這營生做什麼?吳親家這裡點茶,我一總都有了。」
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個?俺們還收了罷。」因望著謝希大說道:「都是你幹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收拾得妙。》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鹹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寫出道家行徑。》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來不來?」
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嚇著他,來不得。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
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
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只是有些小膽兒。家裡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冷脈。》
吳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說著,只見玳安進來說:「裡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
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拿著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捲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你們怎得知道?」
李銘道:「小的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旋約了吳銀姐,才來了。多上覆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
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著吃齋。」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聯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又是一罈金華酒,又是哥兒的一頂青緞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紵zhù絲道衣,一件綠雲段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綢衲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闢非黃綾符,上書著「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紮在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著,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著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才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抬,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叫賞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裡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桌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兒子師父廟裡送禮來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宛然。》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走向前,拿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細,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腳兒?」
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家人,那裡有老婆!《畢竟老實。》想必是僱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相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玉樓因針線之細而想及道士有老婆;金蓮又因老婆一語想及尼姑有漢子。一層深一層,二美何等穎悟。》
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裡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來。」《王姑子似微露真情,又似明作戲謔,說得帶水拖泥,妙甚。》
金蓮說道:「我聽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著女僧寺,沒事也有事。」
月娘道:「這六姐,好恁羅說白道的!」
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鎖。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著且是好看。背面墜著他名字,吳什麼元?」
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應元。」
金蓮道:「這是個『應』字。」《識字淺,方傳金蓮之神,知此則知前後寄詞題詩,未免墜小傳說也。》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大議論反為情所掩,可悲。》
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上這道衣,俺們瞧瞧好不好?」
李瓶兒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來?」
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兒真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旁邊只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眾人瞧:「你說賊三等兒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著生孩子的,把俺們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型大小裡去了。」
孟玉樓問道:「可有大姐姐沒有?」
金蓮道:「沒有大姐姐倒好笑。」《答得略過一層,妙甚。》《便無月娘,或又作別語矣。》
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麼?」
金蓮道:「俺們都是劉湛兒鬼兒麼?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正說著,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著,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嚇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著,半日不敢出氣兒。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吳月娘吩咐李瓶兒:「你把這經疏,拿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了罷。」那李瓶兒去了。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著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
金蓮接過來說道:「什麼小道士兒,倒好像個小太乙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道:「六姐,你這個什麼話,孩兒們面上,快休如此。」那金蓮訕訕的不言了。《陰毒人必不以口嘴傷人,金蓮一味口嘴傷人,畢竟還淺,吾故辨其蓄貓陰害官哥,為未必然也。》一回,那孩子穿著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
月娘連忙叫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裡睡著了。李瓶兒道:「小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
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看看晚來。
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jiào,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直等到今晚來家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陳敬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
敬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jiào事還未了,才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
金蓮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裡,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幹起了個五更』,『隔牆掠肝腸——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用方言處,不減引經。》剛才在門首站了一回,見陳姐夫騎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jiào事還沒了,先打發他來家。」
月娘道:「他不來罷,咱們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只一語,便遞入宣卷,捷甚。》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說:「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鍾兒,尋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鍾兒。」
大姐道:「那裡尋鍾兒去?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的腔兒,恰好今日打醮jiào,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家。」
月娘便問道:「你爹真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
陳敬濟道:「爹見醮jiào事還沒了,恐怕家裡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裡答應哩。吳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強死強活拉著吃了兩三大鍾酒,《道士最好吃人酒,藉口寫出,可謂空中一閣。》才了。」
月娘問:「今日有那幾個在那裡?」
敬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二叔、謝三叔,又有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不知纏到多咱晚。只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
金蓮沒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兒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花大舅,李瓶兒大伯也,而謂之大舅,名分原糊塗甚矣。金蓮道破,雖毀之而未為過也。》
敬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里姐姐嫁鄭恩——睜著個眼兒,閉著個眼兒罷了』。」
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與我外頭挺去!《隱隱為瓶兒。》又口裡恁汗邪胡說了!」
敬濟於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畫。》往前邊去了。不一時,掌上燈燭,放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眾人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眾人圍定兩個姑子,正在中間焚下香,秉著一對蠟燭,聽著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講說,講說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傳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從張員外家豪大富說起,漫漫一程一節,直說到員外感悟佛法難聞,棄了家園富貴,竟到黃梅寺修行去。說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什麼。」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兒素菜鹹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餅,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師父吃。大妗子說:「俺們都剛吃的飽了,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家又吃著個齋。」
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點心,放在碟兒裡,先遞與兩位師父,然後遞與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
婆子道:「我的佛爺,老身吃的夠了。」又道:「這碟兒裡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只怕錯揀到口裡。」把眾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廟上送來托葷鹹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妨事。」
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乾淨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正吃著,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香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什麼?」
惠香道:「我也來聽唱曲兒。」
月娘道:「儀門關著,你打那裡進來了?」
玉簫道:「他廚房封火來。」
月娘道:「嗔道恁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麼經!」《此一段似可省而不省,文情纖回之妙正在此。》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乾淨。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夜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見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與了他三樁寶貝,教他往濁河邊投胎奪舍,直說到千金小姐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借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往房裡睡去了。《必至之情。》少頃,李瓶兒房中繡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嬌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著。又聽到河中漂過一個大鱗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懷胎十月。王姑子又接唱了一個《耍孩兒》。唱完,大師父又念了四偈言: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
權住十個月,轉凡度眾生。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躺在月娘裡間床上睡著了,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一房睏倦,情景宛然。》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少晚了?」
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雞叫了。」
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裡去了。郁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裡宿歇。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著小玉頓了一瓶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裡間床上和玉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正果?」《睡上床還要問完,妙得其情。》王姑子復從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趕出,小姐怎的逃生,來到仙人莊;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後五祖養活到六歲;又怎的一直走到濁河邊,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後來還度脫母親生天;直說完了才罷。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詩為證:
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飯糧!
詞曰:
銀箏宛轉,促柱調絃,聲繞樑間。巧作秦聲獨自憐。指輕妍,風回雪旋,緩揚清曲,響奪鈞天。說什麼別鶴烏啼,試按「羅敷陌上」篇,休按「羅敷陌上」篇。
——右調《綿搭絮》
話說馮婆子走到前廳角門首,看見玳安在廳槅子前,拿著茶盤兒伺候。玳安望著馮媽努嘴兒:「你老人家先往那裡去,俺爹和應二爹說了話就起身。已先使棋童兒送酒去了。」那婆子聽見,兩步做一步走的去了。原來應伯爵來說:「攬頭李智、黃四派了年例三萬香蠟等料錢糧下來,該一萬兩銀子,也有許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東平府見關銀子,來和你計較,做不做?」
西門慶道:「我那裡做他!攬頭以假充真,買官讓官。我衙門裡搭了事件,還要動他。我做他怎的!」
伯爵道:「哥若不做,叫他另搭別人。你只借二千兩銀子與他,每月五分行利,叫他關了銀子還你,你心下何如?」
西門慶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銀子與他罷。如今我莊子收拾,還沒銀子哩。」
伯爵見西門慶吐了口兒,說道:「哥若十分沒銀子,看怎麼再撥五百兩貨物兒,湊個千五兒與他罷,他不敢少下你的。」
西門慶道:「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兒處。又一件,應二哥,銀子便與他,只不叫他打著我的旗兒,在外邊東誆西騙。我打聽出來,只怕我衙門監裡放不下他。」
伯爵道:「哥說的什麼話,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他若在外邊打哥的旗兒,常沒事罷了,若壞了事,要我做什麼?哥你只顧放心,但有差池,我就來對哥說。說定了,我明日叫他好寫文書。」
西門慶道:「明日不教他來,我有勾當。叫他後日來。」說畢,伯爵去了。
西門慶教玳安伺候馬,帶上眼紗,問棋童去沒有。玳安道:「來了,取挽手兒去了。」不一時,取了挽手兒來,打發西門慶上馬,逕往牛皮巷來。不想韓道國兄弟韓二搗鬼,耍錢輸了,吃的光睜睜兒的,走來哥家,問王六兒討酒吃。袖子裡掏出一條小腸兒來,說道:「嫂,我哥還沒來哩,我和你吃壺燒酒。」那婦人恐怕西門慶來,又見老馮在廚下,不去兜攬他,說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拿過一邊吃去,我那裡耐煩?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來做什麼?」那韓二搗鬼,把眼兒涎睜著,又不去,看見桌底下一罈白泥頭酒,貼著紅紙帖兒,問道:「嫂子,是那裡酒?開啟篩壺來俺們吃。喲!你自受用!」
婦人道:「你趁早兒休動,是宅裡老爹送來的,你哥還沒見哩。等他來家,有便倒一甌子與你吃。」
韓二道:「等什麼哥?就是皇帝爺的,我也吃一鍾兒!」才待搬泥頭,被婦人劈手一推,奪過酒來,提到屋裡去了。把二搗鬼仰八叉推了一交,半日扒起來,惱羞變成怒,口裡喃喃吶吶罵道:「賊淫婦,我好意帶將菜兒來,見你獨自一個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敘上了有錢的漢子,不理我了,要把我開啟,故意兒囂我,訕我,又趍qū我。休叫我撞見,我叫你這不值錢的淫婦,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婦人見他的話不妨頭,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脹了雙腮,便取棒槌在手,趕著打出來,《棒槌正好搗鬼。》罵道:「賊餓不死的殺才!你那裡吃醉了,來老娘這裡撒野火兒。老娘手裡饒你不過!」那二搗鬼口裡喇喇哩哩罵淫婦,直罵出門去。不想西門慶正騎馬來,見了他,問是誰,婦人道:「情知是誰,是韓二那廝,見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錢輸了,吃了酒來毆我。有他哥在家,常時撞見打一頓。」那二搗鬼看見,一溜煙跑了。西門慶又道:「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門裡與他做功德!」
婦人道:「又叫爹惹惱。」
西門慶道:「你不知,休要慣了他。」
婦人道:「爹說的是。自古良善彼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讓西門慶明間內坐。西門慶吩咐棋童回馬家去,叫玳安兒:「你在門首看,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兒,就與我鎖在這裡,明日帶到衙門裡來。」
玳安道:「他的魂兒聽見爹到,不知走的那裡去了。」
西門慶坐下。婦人見畢禮,連忙屋裡叫丫鬟錦兒拿了一盞果仁茶出來,與西門慶吃,就叫他磕頭。西門慶道:「也罷,到好個孩子,你且將就使著罷。」又道:「老馮在這裡,怎的不替你拿茶?」
婦人道:「馮媽媽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廚下使著手哩。西門慶又道:「頭裡我使小廝送來的那酒,是個內臣送我的竹葉清。裡頭有許多藥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見你這裡打的酒,都吃不上口,我所以拿的這壇酒來。」
婦人又道了萬福,說:「多謝爹的酒,正是這般說,俺們不爭氣,住在這僻巷子裡,又沒個好酒店,那裡得上樣的酒來吃,只往大街上取去。」
西門慶道:「等韓夥計來家,你和他計較,等著獅子街那裡,替你破幾兩銀子買所房子,等你兩口子亦發搬到那裡住去罷。鋪子裡又近,買東西諸事方便。」
婦人道:「爹說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憐見,離了這塊兒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許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虧他說得出》爹心裡要處自情處,他在家和不在家一個樣兒,也少不得打這條路兒來。」《韓道國明放一著,又反形出夾。》說一回,房裡放下桌兒,請西門慶進去寬了衣服坐。
須臾,安排酒菜上來,婦人陪定,把酒來斟。不一時,兩個並肩疊股而飲。吃的酒濃時,兩個脫剝上床交歡,自在玩耍。婦人早已床炕上鋪的厚厚的被褥,被裡薰的噴鼻香。西門慶見婦人好風月,一徑要打動他。家中袖了一個錦包兒來,開啟,裡面銀托子、相思套、硫黃圈、藥煮的白綾帶子、懸玉環、封臍膏、勉鈴,一弄兒淫器。那婦人仰臥枕上,玉腿高蹺,口舌內吐。西門慶先把勉鈴教婦人自放牝pìn內,然後將銀託束其根,硫黃圈套其首,臍膏貼於臍上。婦人以手匯入牝pìn中,兩相迎湊,漸入大半。婦人呼道:「達達!我只怕你墩的腿痠,拿過枕頭來,你墊著坐,等我淫婦自家動罷。」《以淫婦自稱,妙絕。》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婦腿吊著㒲,你看好不好?」
西門慶真個把他腳帶解下一條來,拴他一足,吊在床槅子上低著拽,拽的婦人牝pìn中之津如蝸之吐蜒,綿綿不絕,又拽出好些白漿子來。西門慶問道:「你如何流這些白?」才待要抹去,婦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罷。」於是蹲跪在他面前吮吞數次,嗚咂有聲。咂的西門慶淫心輒起,吊過身子,兩個幹後庭花。龜頭上有硫黃圈,濡研難澀。婦人蹙眉隱忍,半晌僅沒其稜。西門慶頗作抽送,而婦人用手摸之,漸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門慶懷裡,回首流眸,作顫聲叫:「達達!慢著些,後越發粗大,教淫婦怎生挨忍。」
西門慶且扶起股,觀其出入之勢,因叫婦人小名:「王六兒,我的兒,你達不知心裡怎的只好這一樁兒,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難開。」
婦人道:「達達,只怕後來耍的絮煩了,把奴不理怎了?」
西門慶道:「相交下來,才見我不是這樣人。」說話之間,兩個幹勾一頓飯時。西門慶令婦人沒高低淫聲浪語叫著才過。婦人在下,一面用手舉股承受其精,樂極情濃,一洩如注。已而抽出那話來,帶著圈子,婦人還替他吮咂淨了,兩個方才並頭交股而臥。正是:
一般滋味美,好耍後庭花。
有詞為證:
美冤家,一心愛折後庭花。尋常只在門前裡走,又被開路先鋒把住了他。放在戶中難禁受。轉絲韁,勒回馬,親得勝弄的我身上麻,蹴損了奴的粉臉那丹霞。
西門慶與婦人摟抱到二鼓時分,小廝馬來接,方才起身回家。到次日,到衙門裡差了兩個緝捕,把二搗鬼拿到提刑院,只當做掏摸土賊,不由分說,一夾二十,打的順腿流血。睡了一個月,險不把命花了。往後嚇的影也再不敢上婦人門纏攪了。正是:
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遲了幾日,來保、韓道國一行人東京回來,備將前事對西門慶說:「翟管家見了女子,甚是歡喜,說爹費心。留俺府裡住了兩日,討了回書。送了爹一匹青馬,封了韓夥計女兒五十兩銀子禮錢,又與了小的二十兩盤纏。」
西門慶道:「夠了。」看了回書,書中無非是知感不盡之意。自此兩家都下眷生名字,稱呼親家,《外面援著親家,似支離可笑,然於內細思之,實亦不愧。》不在話下。韓道國與西門慶磕頭拜謝回家。西門慶道:「韓夥計,你還把你女兒這禮錢收去,也是你兩口兒恩養孩兒一場。」韓道國再三不肯收,說道:「蒙老爹厚恩,禮錢是前日有了。這銀子小人怎好又受得?從前累的老爹好少哩!」
西門慶道:「你不依,我就惱了。你將回家,不要花了,我有個處。」那韓道國就磕頭謝了,拜辭回去。
老婆見他漢子來家,滿心歡喜,一面接了行李,與他拂了塵上,問他長短:「孩子到那裡好麼?」這道國把往回一路的話,告訴一遍,說:「好人家,孩子到那裡,就與了三間房,兩個丫鬟服侍,衣服頭面不消說。第二日,就領了後邊見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歡喜,留俺們住了兩日,酒飯連下人都吃不了。又與了五十兩禮錢。我再三推辭,大官人又不肯,還叫我拿回來了。」因把銀子與婦人收了。婦人一塊石頭方落地,因和韓道國說:「咱到明日,還得一兩銀子謝老馮。你不在,虧他常來做作伴兒。大官人那裡,也與了他一兩。」正說著,只見丫頭過來遞茶。韓道國道:「這個是那裡大姐?」
婦人道:「這個是咱新買的丫頭,名喚錦兒。過來與你爹磕頭!」磕了頭,丫頭往廚下去了。老婆如此這般,把西門慶勾搭之事,告訴一遍,「自從你去了,來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但來一遭,帶一二兩銀子來。第二的不知高低,氣不忿走來這裡放水。被他撞見了,拿到衙門裡,打了個臭死,至今再不敢來了。大官人見不方便,許了要替我每大街上買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裡住去。」
韓道國道:「嗔道他頭裡不受這銀子,教我拿回來休要花了,原來就是這些話了。」
婦人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兒。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
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裡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賺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老婆偷人,難得道國亦不氣苦。予嘗謂好色甚於好財,觀此,則好財又甚於好色矣。》
老婆笑道:「賊強人,倒路死的!你到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兩個又笑了一回,打發他吃了晚飯,夫妻收拾歇下。到天明,韓道國宅裡討了鑰匙,開鋪子去了,與了老馮一兩銀子謝他。俱不必細說。
一日,西門慶同夏提刑衙門回來。夏提刑見西門慶騎著一匹高頭點子青馬,問道:「長官那匹白馬怎的不騎,又換了這匹馬?到好一匹馬,不知口裡如何?」
西門慶道:「那馬在家歇他兩日兒。這馬是昨日東京翟雲峰親家送來的,《說得口角津津榮幸。》是西夏劉參將送他的。口裡才四個牙兒,腳程緊慢都有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兒,快護糟踅xué蹬。初時騎了路上走,把膘跌了許多,這兩日內吃的好些兒。」
夏提刑道:「這馬甚是會行,但只好騎著踩街道兒罷了,不可走遠了他。論起在咱這裡,也值七八十兩銀子。我學生騎的那馬,昨日又瘸了。今早來衙門裡來,旋拿帖兒問舍親借了這匹馬騎來,甚是不方便。」
西門慶道:「不打緊,長官沒馬,我家中還有一匹黃馬,送與長官罷。」夏提刑舉手道:「長官下顧,學生奉價過來。」
西門慶道:「不須計較。學生到家,就差人送來。」兩個走到西街口上,西門慶舉手分路來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馬送去。夏提刑見了大喜,賞了玳安一兩銀子,與了回帖兒,說:「多上覆,明日到衙門裡面謝。」
過了兩月,乃是十月中旬時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兩名小優兒,請西門慶一敘,以酬送馬之情。西門慶家中吃了午飯,理了些事務,往夏提刑家飲酒。原來夏提刑備辦一席齊整酒餚,只為西門慶一人而設。見了他來,不勝歡喜,降階迎接,至廳上敘禮。西門慶道:「如何長官這等費心?」
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閒中屈執事一敘,再不敢請他客。」於是見畢禮數,寬去衣服,分賓主而坐。茶罷著棋,就席飲酒敍談,兩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正是:得多少
金尊進酒浮香蟻,象板催箏唱鷓鴣。
不說西門慶在夏提刑家飲酒,單表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他房裡來,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帳冷。那一日把角門兒開著,在房內銀燈高點,靠定幃屏,彈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使春梅連瞧數次,不見動靜。正是:銀箏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取過琵琶,橫在膝上,低低彈了個《二犯江兒水》,唱道:
悶把幃屏來靠,和衣強睡倒。
猛聽得房簷上鐵馬兒一片聲響,只道西門慶敲的門環兒響,連忙使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錯了,是外邊風起落雪了。」《人只知鬲越相思之苦,孰知眼前相思之苦如此。人只知野合想思之苦,孰知閨閫kǔn夫妻相思之苦尤甚。可勝嘆息。》婦人又彈唱道:
聽風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一回兒燈昏香盡,心裡欲待去剔,見西門慶不來,又意兒懶的動彈了。唱道:
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捱過今宵,怕到明朝。細尋思,這煩惱何日是了?想起來,今夜裡心兒內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且說西門慶約一更時分,從夏提刑家吃了酒歸來。一路天氣陰晦,空中半雨半雪下來,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打馬來家,小廝打著燈籠,就不到後邊,逕往李瓶兒房來。李瓶兒迎著,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接了衣服。只穿綾敞衣,坐在床上,就問:「哥兒睡了不曾?」
李瓶兒道:「小官兒頑了這回,方睡下了。」迎春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問,「今夜吃酒來的早?」
西門慶道:「夏龍溪因我前日送了他那匹馬,今日為我費心,治了一席酒請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和他坐了這一回,見天氣下雪,來家早些。」
李瓶兒道:「你吃酒,叫丫頭篩酒來你吃。大雪裡來家,只怕冷哩。」
西門慶道:「還有那葡萄酒,你篩來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造的菊花酒,我嫌他殽香殽氣的,我沒大好生吃。」
於是迎春放下桌兒,就是幾碟下飯、細巧果菜之類。李瓶兒拿杌wù兒在旁邊坐下。桌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兒。這裡兩個吃酒,潘金蓮在那邊屋裡冷清清,獨自一個兒坐在床上。懷抱著琵琶,桌上燈昏燭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門慶一時來;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兒,亂挽烏雲,把帳兒放下半邊來,擁衾而坐,正是:
倦倚繡床愁懶睡,低垂錦帳繡衾空。
早知薄倖輕拋棄,辜負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閒自惱。
又喚春梅過來:「你去外邊再瞧瞧,你爹來了沒有?快來回我話。」那春梅走去,良久回來,說道:「娘還認爹沒來哩,爹來家不耐煩了,在六娘房裡吃酒的不是?」《數語傷心之極。》這婦人不聽罷了,聽了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由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一逕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心癢痛難搔,愁懷悶自焦。讓了甜桃,去尋酸棗。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想起來,心兒裡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西門慶正吃酒,忽聽見彈的琵琶聲,便問:「是誰彈琵琶?」
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
李瓶兒道:「原來你五娘還沒睡哩。繡春,你快去請你五娘來吃酒。你說俺娘請哩。」那繡春去了。李瓶兒忙吩咐迎春:「安下個坐兒,放個鍾箸在面前。」良久,繡春走來說:「五娘摘了頭,不來哩。」
李瓶兒道:「迎春,你再去請五娘去。你說,娘和爹請五娘哩。」不多時,迎春來說:「五娘把角門兒關了,說吹了燈,睡下了。」
西門慶道:「休要信那小淫婦兒,等我和你兩個拉他去,務要把他拉了來。咱和他下盤棋耍子。」於是和李瓶兒同來打他角門。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門子開了。西門慶拉著李瓶兒進入他房中,只見婦人坐在帳中,琵琶放在旁邊。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怎的兩三轉請著你不去!」
金蓮坐在床上,紋絲兒不動,把臉兒沉著,半日說道:「那沒時運的人兒,丟在這冷屋裡,隨我自生自活的,又來瞅採我怎的?沒的空費了你這個心,留著別處使。」《語雖酸甚,臉雖皮甚,然情自可憐》
西門慶道:「怪奴才!『八十歲媽媽沒牙——有那些唇說的』?李大姐那邊請你和他下盤棋兒,只顧等你不去了。」
李瓶兒道:「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裡擺下棋子了,咱們閒著下一盤兒,賭杯酒吃。」
金蓮道:「李大姐,你們自去,我不去。你不知我心裡不耐煩,我如今睡也,比不得你們心寬閒散。我這兩日只有口遊氣兒,黃湯淡水誰嘗著來?我成日睜著臉兒過日子哩!」《當此時此景,金蓮固雖傷心,然西門慶亦難為情。》
西門慶道:「怪奴才,你好好兒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內不自在,早對我說,我好請太醫來看你。」
金蓮道:「你不信,叫春梅拿過我的鏡子來,等我瞧。這兩日,瘦的相個人模樣哩!」
春梅把鏡子真個遞在婦人手裡,燈下觀看。正是:
羞對菱花拭粉妝,為郎憔瘦減容光。
閉門不管閒風月,任你梅花自主張。
西門慶拿過鏡子也照了照,說道:「我怎麼不瘦?」
金蓮道:「拿什麼比你!你每日碗酒塊肉,吃的肥胖胖的,專一隻奈何人。」被西門慶不由分說,一屁股挨著他坐在床上,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舒手被裡,摸見他還沒脫衣裳,兩隻手齊插在他腰裡去,說道:「我的兒,是個瘦了些。」
金蓮道:「怪行貨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我的苦惱,誰人知道,眼淚打肚裡流罷了。」亂了一回,西門慶還把他強死強活拉到李瓶兒房內,下了一盤棋,吃了一回酒。臨起身,李瓶兒見他這等臉酸,把西門慶攛掇duō過他這邊歇了。正是:得多少腰瘦故知閒事惱,淚痕只為別情濃。
詞曰:
淡妝多型,更的的頻回眄miǎn睞lài。便認得琴心,先許與綰合歡雙帶。記華堂風月逢迎,輕嚬淺笑嫣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鸞屏裡,暗把香羅偷解。
——右調《薄倖前》
話說西門慶打發蔡狀元、安進士去了。一日,騎馬帶眼紗在街上喝道而過,撞見馮媽媽,便叫小廝叫住,到面前問他:「你尋的那女子怎樣了?如何也不來回話?」
婆子說道:「這幾日,雖是看了幾個,都是賣肉的挑擔兒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話?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個人家女兒,就想不起來。十分人材,屬馬的,交新年十五歲。若不是昨日打他門首過,他娘請我進去吃茶,我還不得看見他哩。才吊起頭兒,戴著雲髻兒。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纏得兩隻腳兒一些些,搽的濃濃的臉兒,又一點小小嘴兒,鬼精靈兒是的。他娘說,他是五月端午日養的,小名叫做愛姐。休說俺們愛,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的不知怎麼樣的哩!」
西門慶道:「你看這風媽媽子,我平白要他做什麼?家裡放著好少兒。實對你說了罷,此是東京蔡太師老爺府裡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圖生長,託我替他尋。你若與他成了,管情不虧你。」
因問道:「是誰家女子?問他討個庚帖兒來我瞧。」
馮媽媽道:「誰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罷,遠不一千,近只在一磚。不是別人,是你家開絨線韓夥計的女孩兒。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說,討了帖兒來,約會下個日子,你只顧去就是了,」
西門慶吩咐道:「既如此這般,就和他說,他若肯了,討了帖兒,來宅內回我話。」那婆子應諾去了。過兩日,西門慶正在前廳坐的,忽見馮媽媽來回話,拿了帖兒與西門慶瞧,上寫著「韓氏,女命,年十五歲,五月初五日子時生」
。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話對他老子說了,他說:『既是大爹可憐見,孩兒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沒些備辦。』」
西門慶道:「你對他說:不費他一絲兒東西,凡一應衣服首飾、妝奩lián箱櫃等件,都是我這裡替他辦備,還與他二十兩財禮。教他家只辦女孩兒的鞋腳就是了。臨期,還教他老子送他往東京去。比不得與他做房裡人,翟管家要圖他生長,做娘子。難得他女兒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個大富貴。」
馮媽媽道:「他那裡請問,你老人家幾時過去相看,好預備。」
西門慶道:「既是他應允了,我明日就過去看看罷。他那裡要的急。就對他說,休要他預備什麼,我只吃鍾清茶就起身。」
馮媽媽道:「爺喲,你老人家上門兒怪人家,雖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兒。夥計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來了!」
西門慶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
馮媽媽道:「既是如此,等我和他說。」一面先到韓道國家,對他渾家王六兒,將西門慶的話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明日他衙門中散了,就過來相看。教你一些兒休預備,他只吃一鍾茶,看了就起身。」
王六兒道:「真個?媽媽子休要說謊。」
馮媽媽道:「你當家《「你當家」三字,無意中已隱隱勾挑。》不如此說,我來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兒,家中人來人去,通不斷頭的。」
婦人聽言,安排了酒食與婆子吃了,打發去了,明日早來伺候。到晚,韓道國來家,婦人與他商議一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擔甜水,買了些好細果仁,放在家中,還往鋪子裡做買賣去了。丟下老婆在家,《觀「丟下」一語,則韓道國明放一著可知矣。》豔妝濃抹,打扮的喬模喬樣,洗手剔甲,揩抹杯盞乾淨,剝下果仁,頓下好茶等候,馮媽媽先來攛掇duō。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到家換了便衣靖巾,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兩個跟隨,逕來韓道國家,下馬進去。馮媽媽連忙請入裡面坐了,良久,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晴只看婦人。見他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段金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翹翹的兩隻腳兒。生的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臉,描的水鬢長長的。《看得有次第,自是好色中明眼人。》正是:未知就裡何如,先看他妝色油樣。但見:
淹淹潤潤,不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嫋嫋娉娉,懶染鉛華,生定精神秀麗。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卓文君。
西門慶見了,心搖目蕩,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中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怪不得前日那些人鬼混他。」《想起從前作證,透甚,妙甚。》又見他女孩兒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兒生的這般人物,女兒有個不好的?」
婦人先拜見了,教他女兒愛姐轉過來,望上向西門慶花枝招颭zhǎn也磕了四個頭,起來侍立在旁。老媽連忙拿茶出來,婦人用手抹去盞上水漬,令他遞上。西門慶把眼上下觀看這個女子:烏雲疊鬢、粉黛盈腮,意態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氈包內取出錦帕二方、金戒指四個、白銀二十兩,教老媽安放在茶盤內。他娘忙將戒指帶在女兒手上,朝上拜謝,回房去了。西門慶對婦人說:「遲兩日,接你女孩兒往宅裡去,與他裁衣服。這些銀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腳兒。」
婦人連忙又磕下頭去,謝道:「俺們頭頂腳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費心,俺兩口兒就殺身也難報大爹。《口角甜甚,巧語撩人,豈能不惑!》又多謝爹的插帶厚禮。」
西門慶問道:「韓夥計不在家了?」
婦人道:「他早晨說了話,就往鋪子裡走了。明日教他往宅裡與爹磕頭去。」
西門慶見婦人說話乖覺,一口一聲只是爹長爹短,就把心來惑動了,臨出門上覆他:「我去罷。」
婦人道:「再坐坐。」
西門慶道:「不坐了。」《「我去罷」、「不坐了」二語,不獨留戀不肯出門,且有許多追悔先回不坐之意在其中,下語微妙。》於是出門。一直來家,把上項告吳月娘說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緣著線牽。既是韓夥計這女孩兒好,也是俺們費心一場。」
西門慶道:「明日接他來住兩日兒,好與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拿十兩銀子,替他打半副頭面簪環之類。」
月娘道:「及緊儹做去,正好後日教他老子送去,咱這裡不著人去罷了。」
西門慶道,「把鋪子關兩日也罷,還著來保同去,就府內問聲,前日差去節級送蔡駙馬的禮到也不曾?」話休饒舌。過了兩日,西門慶果然使小廝接韓家女兒。他娘王氏買了禮,親送他來,進門與月娘大小眾人磕頭拜見,說道:「蒙大爹、大娘並眾娘每抬舉孩兒,這等費心,俺兩口兒知感不盡。」先在月娘房擺茶,然後明間內管待。
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陪坐。西門慶與他買了兩匹紅綠潞綢、兩匹綿綢,和他做裡衣兒。又叫了趙裁來,替他做兩套織金紗緞衣服,一件大紅妝花緞子袍兒。他娘王六兒安撫了女兒,晚夕回家去了。西門慶又替他買了半副嫁妝,描金箱籠、鑑妝、鏡架、盒罐、銅錫盆、淨桶、火架等件。非只一日,都治辦完備。寫了一封書信,擇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門慶問縣裡討了四名快手,又撥了兩名排軍,執袋弓箭隨身。來保、韓道國僱了四乘頭口,緊緊保定車輛暖轎,送上東京去了,不提。丟的王六兒在家,前出後空,整哭了兩三日。
一日,西門慶無事,騎馬來獅子街房裡觀看。馮媽媽來遞茶,西門慶與了一兩銀子,說道:「前日韓夥什孩子的事累你,這一兩銀子,你買布穿。」
婆子連忙磕頭謝了。西門慶又問:「你這兩日,沒到他那邊走走?」
馮媽媽道:「老身那一日沒到他那裡做伴兒坐?他自從女兒去了,他家裡沒人,他娘母靠慣了他,整哭了兩三日,這兩日才緩下些兒來了。他又說孩子事多累了爹,問我:『爹曾與你些辛苦錢兒沒有?』我便說:『他老人家事忙,我連日也沒曾去,隨他老人家多少與我些兒,我敢爭?』他也許我等他官兒回來,重重謝我哩!」
西門慶道:「他老子回來一定有些東西,少不得謝你。」說了一回話,見左右無人,悄俏在婆子耳邊如此這般:「你閒了到他那裡,取巧兒和他說,就說我上覆他,閒中我要到他那裡坐半日,看他肯也不肯。我明日還來討回話。」
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兒偷皮匠——逢著的就上』。一鍬撅了個銀娃娃,還要尋他的娘母兒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著臉對他說。爹,你還不知這婦人,他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屬蛇的,二十九歲了,雖是打扮的喬樣,到沒見他輸身。《便作身價。》你老人家明日來,等我問他,討個話兒回你。」
西門慶道:「是了。」說畢,騎馬來家。婆子做飯吃了,鎖了房門,慢慢來到婦人家。婦人開門,便讓進房裡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來吃,就不來了。」
婆子道:「我可要來哩,到人家就有許多事,掛住了腿,動不得身。」
婦人道:「剛才做的熱飯,炒麵筋兒,你吃些。」《逼真。》
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飯來,呷些茶罷,」那婦人便濃濃點了一盞茶遞與他,看著婦人吃了飯,婦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從他去了,弄的這屋裡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兒烏,嘴兒黑,相個人模樣?到不如他死了,扯斷腸子罷了。似這般遠離家鄉去了,你教我這心怎麼放的下來?急切要見他見,也不能勾。」《似坐,似想,似託怨,口角宛然。》說著,眼痠酸的哭了。婆子道:「說不得,自古養兒人家熱騰騰,養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長一百歲,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裡腳硬,生下一男半女,你兩口子受用,就不說我老身了。」
婦人道:「大人家的營生,三層大,兩層小,知道怎樣的?等他長進了,我們不知在那裡晒牙摣zhā骨去了。」《千古名言,可銷世人無限未來妾想。》
婆子道:「怎的恁般說!你們姐姐,比那個不聰明伶俐,愁針指女工不會?各人裙帶衣食,你替他愁!」兩個一遞一句說勾良久,看看說得入港,婆子道:「我每說個傻話兒,你家官人不在,前後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個人兒,不言怕麼?」
婦人道:「你還說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來和我做做伴兒?」
婆子道:「只怕我一時來不成,我舉保個人兒來與你做伴兒,肯不肯?」
婦人問:「是誰?」
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煩二主,宅裡大老爹昨日到那邊房子裡,如此這般對我說,見孩子去了,丟的你冷落,他要來和你坐半日兒,你怎麼說?這裡無人,你若與他凹上了,愁沒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時,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尋得一所,強如在這僻格剌子裡。」
婦人聽了微笑說道:「他宅裡神道相似的幾房娘子,他肯要俺這醜貨兒?」《數語是自謙,亦自喜出望外,所以一說便肯。》
婆子道:「你怎的這般說?自古道『情人眼內出西施』,一來也是你緣法湊巧,他好閒人兒,不留心在你時,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裡說?又與了一兩銀子,說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後沒人在跟前,就和我說,教我來對你說。你若肯時,他還等我回話去。典田賣地,你兩家願意,我莫非說謊不成!」
婦人道:「既是下顧,明日請他過來,奴這裡等候。」這婆子見他吐了口兒,坐了一回去了。
到次日,西門慶來到,一五一十把婦人話告訴一遍。西門慶不勝歡喜,忙稱了一兩銀子與馮媽媽,拿去治辦酒菜。那婦人聽見西門慶來,收拾房中乾淨,薰香設帳,預備下好茶好水。不一時,婆子拿籃子買了許多嘎飯菜蔬果品,來廚下替他安排。婦人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箸麵餅。明間內,揩抹桌椅光鮮。西門慶約下午時分,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棋童兩個小廝跟隨,逕到門首,下馬進去。吩咐把馬回到獅子街房子裡去,晚上來接,只留玳安一人答應。西門慶到明間內坐下。良久,婦人扮的齊齊整整,出來拜見,說道:「前日孩子累爹費心,一言難盡。」
西門慶道:「一時不到處,你兩口兒休抱怨。」
婦人道:「一家兒莫大之恩,豈有抱怨之理。」磕了四個頭。馮媽媽拿上茶來,婦人選了茶。見馬回去了,玳安把大門關了。《湊趣。》婦人陪坐一回,讓進房裡坐。正面紙窗門兒廂的炕床,掛著四扇各樣顏色綾剪帖的張生遇鶯鶯蜂花香的吊屏兒,上桌鑑妝、鏡架、盒罐、錫器家活堆滿,地下插著棒兒香。《尤肖。》上面設著一張東坡椅兒。《寫景酷肖。》西門慶坐下。婦人又濃濃點一盞胡桃夾鹽筍泡茶遞上去,西門慶吃了。婦人接了盞,在下邊炕沿兒上陪坐,問了回家中長短。西門慶見婦人自己拿托盤兒,說道:「你這裡還要個孩子使才好。」
婦人道:「不瞞爹說,自從俺女兒去了,凡事不方便。少不得奴自己動手。」
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明日教老馮替你看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子,且胡亂替替手腳。」
婦人道:「也得俺家的來,少不得東軿píng西輳còu的,《薰局,妙。》央馮媽媽尋一個孩子使。」
西門慶道:「也不消,該多少銀子,等我與他。」
那婦人道:「怎好又煩費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還少哩!」
西門慶見他會說話,心中甚喜。一面馮媽媽進來安放桌兒,西門慶就對他說尋使女一節。馮媽媽道:「爹既是許了你,拜謝拜謝兒。南首趙嫂兒有個十三歲的孩子,只要四兩銀子,教爹替你買下罷。」
婦人連忙向前道了萬福。不一時,擺下案碟菜蔬,篩上酒來。婦人滿斟一盞,雙手遞與西門慶。才待磕下頭去,西門慶連忙用手拉起,說:「頭裡已是見過,不消又下禮了,只拜拜便了。」
婦人笑吟吟道了萬福,旁邊一個小杌wù兒上坐下。廚下老媽將嘎飯菜果,一一送上。又是兩箸軟餅,婦人用手揀肉絲細菜兒裹捲了,用小蝶兒託了,遞與西門慶吃。兩個在房中,杯來盞去,做一處飲酒。玳安在廚房裡,老馮陪他另有坐處,打發他吃,不在話下。
彼此飲勾數巡,婦人把座兒挪近西門慶跟前,《甚在行。》與他做一處說話,遞酒兒。然後西門慶與婦人一遞一口兒吃酒,見無人進來,摟過脖子來親嘴咂舌。婦人便舒手下邊,籠揝zuàn西門慶玉莖。彼此淫心蕩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門,褪去衣褲。婦人就在裡邊炕床上伸開被褥。那時已是日色平西時分。
西門慶乘著酒興,順袋內取出銀托子來使上。婦人用手打弄,見奢稜跳腦,紫強光鮮,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門慶懷裡,一面在上,兩個且摟著脖子親嘴。婦人乃蹺起一足,以手導那話入牝pìn中,兩個挺一回。西門慶摸見婦人肌膚柔膩,牝pìn毛疏秀,先令婦人仰臥於床背,把雙手提其雙足,置之於腰眼間,肆行抽送。怎見得這場雲雨?但見:
威風迷翠榻,殺氣瑣鴛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帳中鬥勇。男兒氣急,使槍只去扎心窩;女帥心忙,開口要來吞腦袋。一個使雙炮的,往來攻打內襠兵;一個輪傍牌的,上下夾迎臍下將。一個金雞獨立,高蹺玉腿弄精神;一個枯樹盤根,倒入翎花來刺牝pìn。戰良久朦朧星眼,但動些兒麻上來;鬥多時款擺纖腰,百戰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橋,放水去淹軍;烏甲將軍虛點槍,側身逃命走。臍膏落馬,須臾蹂踏肉為泥;溫緊妝呆,頃刻跌翻深澗底。大披掛七零八斷,猶如急雨打殘花;錦套頭力盡筋輸,恰似猛風飄敗葉。硫黃元帥,盔歪甲散走無門;銀甲將軍,守住老營還要命。
正是:
愁雲託上九重天,一塊敗兵連地滾。
原來婦人有一件毛病,《子平云:且病方為貴,端知王六兒之受用處,在有此毛病也。》但凡交媾,只要教漢子幹他後庭花,在下邊揉著心子才過。不然,隨問怎的,不得丟身子。就是韓道國與他相合,倒是後邊去的多,前邊一月走不得兩三遭兒。第二件,積年好咂雞巴,把雞巴常遠放在口裡一夜,他也無個足處。隨問怎的出了毧,禁不得他吮舔挑弄,登時就起。自這兩樁兒,可在西門慶心坎上。當日和他纏到起更才回家。婦人和西門慶說:「爹到明日再來早些,白日裡咱破工夫,脫了衣裳好生耍耍。」
西門慶大喜。到次日,到了獅子街線鋪裡,就兌了四兩銀子與馮媽媽,討了丫頭使喚,改名叫做錦兒。
西門慶想著這個甜頭兒,過了兩日,又騎馬來婦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兩個跟隨。到了門首,就吩咐棋童把馬回到獅子街房裡去。那馮媽媽專一替他提壺打酒,街上買東西整理,通小殷勤兒,圖些油菜養口。西門慶來一遭,與婦人一二兩銀子盤纏。白日裡來,直到起更時分才家去。瞞的家中鐵桶相似。馮媽媽每日在婦人這裡打勤勞兒,往宅裡也去的少了。李瓶兒使小廝叫了他兩三遍,只是不得閒,要便鎖著門去了一日。
一日,畫童兒撞見婆子,叫了來家。李瓶兒說道:「媽媽子成日影兒不見,幹的什麼貓兒頭差事?叫了一遍,只是不在,通不來這裡走走兒,忙的恁樣兒的!丟下好些衣裳帶孩子被褥,等你來幫著丫頭們拆洗拆洗,再不見來了。」
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到說得且是好,寫字的拿逃兵,我如今一身故事兒哩!賣鹽的做雕鑾匠,我是那鹹人兒?」《瓶兒何等待老馮,老馮別有頭路,則一味虛混,此輩之無情不足取如此。》
李瓶兒道:「媽媽子請著你就是不閒,成日賺的錢,不知在那裡。」
婆子道:「老身『大風颳了頰耳去——嘴也趕不上』。在這裡,賺什麼錢?你惱我,可知心裡急急的要來,再轉不到這裡來,我也不知成日幹的什麼事兒哩。後邊大娘從那時與了銀子,教我門外頭替他捎個拜佛的蒲甸兒來,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起來,賣蒲甸的賊蠻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
李瓶兒道:「你還敢說沒有他甸兒,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罷了!他與了你銀子,這一向還不替他買將來,你這等妝憨打呆的。」
婆子道,「等我也對大娘說去,就交與他這銀子去。昨日騎騾子,差些兒沒吊了他的。」
李瓶兒道:「等你吊了他的,你死也。」
這媽媽一直來到後邊,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廚下打探子兒。只見玉蕭和來興兒媳婦坐在一處,見了說道:「老馮來了!貴人,你在那裡來?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來,說影邊兒就不來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兩拜,說道:「我才到他前頭來,吃他咭咶了這一回來了。」
玉蕭道:「娘問你替他捎的蒲甸兒怎樣的?」
婆子道:「昨日拿銀子到門外,賣蒲甸的賣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裡才來哩。銀子我還拿在這裡,姐你收了罷!」
玉蕭笑道:「怪媽媽子,你爹還在屋裡兌銀子,等出去了,你還親交與他罷。」又道:「你且坐的。我問你,韓夥計送他女兒去了多少時了?也待回來,這一回來,你就造化了,他還謝你謝兒。」
婆子道:「謝不謝,隨他了。他連今才去了八日,也得盡頭才得來家。」不一時,西門慶兌出銀子,與賁四拿了莊子上去,就出去了。婆子走在上房,見了月娘,也沒敢拿出銀子來,只說蠻子有幾個粗甸子,都賣沒了,回家明年捎雙料好蒲甸來。月娘是誠實的人,說道:「也罷,銀子你還收著。到明年,我只問你要兩個就是了。」與婆子幾個茶食吃了。後又到李瓶兒房裡來,瓶兒因問:「你大娘沒罵你?」
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調的他喜歡了,倒與我些茶吃,賞了我兩個餅定出來了。」
李瓶兒道:「還是昨日他往喬大戶家吃滿月的餅定。媽媽子,不虧你這片嘴頭子,六月裡蚊子,也釘死了!」又道:「你今日與我洗衣服,不去罷了。」
婆子道:「你收拾討下漿,我明日早來罷。後晌時分,還要到一個熟主顧人家幹些勾當兒。」
李瓶兒道:「你這老貨,偏有這些胡枝扯葉的。你明日不來,我和你答話!」那婆子說笑了一回,脫身走了。李瓶兒留他:「你吃了飯去。」
婆子道:「還飽著哩,不吃罷。」恐怕西門慶往王六兒家去,兩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裡小鬼,兩頭來回抹油嘴。
一日走勾千千步,只是苦了兩隻腿。
詩曰:
既傷千里目,還驚遠去魂。
豈不憚跋涉?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一諾,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黃金何足論。
話說次日,西門慶早與夏提刑接了新巡按,又到莊上犒勞做活的匠人。至晚來家,平安進門就稟:「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裡順便捎了一封書帕來,說是太師爺府裡翟大爹寄來與爹的。小的接了,交進大娘房裡去了。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回書。」
西門慶聽了,走到上房,取書拆開觀看,上面寫著:「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即擢zhuó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久仰山斗,未接丰標,屢辱厚情,感愧何盡!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於老爺左右,無不盡力扶持。所有小事,曾託盛价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今日鴻便,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回音,生不勝感激之至。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後一日信。
西門慶看畢,只顧諮嗟不已,說道:「快叫小廝叫媒人去。我什麼營生,就忘死了。」《為人之事,雖感德如雲峰,亦要忘了,況其他乎?》吳月娘問:「什麼勾當?」
西門慶道:「東京太師老爺府裡翟管家,前日有書來,說無子,央及我這裡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只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妝奩lián財禮,該使多少,教我開了去,他一一還我,往後他在老爺面前,一力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亂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這事忘死了。來保又日逐往鋪子裡去了,又不提我。
今日他老遠的教人捎書來,問尋的親事怎樣了。又寄了十兩折禮銀子賀我。明日差人就來討回書,你教我怎樣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緊替他尋著,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兒,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罷,該多少財禮,我這裡與他。再不,把李大姐房裡繡春,倒好模樣兒,與他去罷。」
月娘道:「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這兩三個月,你早做什麼來?人家央你一場,替他看個真正女子去也好。那丫頭你又收過他,怎好打發去的!你替他當個事幹,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急水發,怎麼下得漿?比不得買什麼兒,拿了銀子到市上就買的來了。一個人家閨門女子,好歹不同,也等著媒人慢慢踏看將來。你倒說的好自在話兒!」
西門慶道:「明日他來要回書,怎麼回答他?」
月娘道:「虧你還斷事!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等那人明日來,你多與他些盤纏,寫書回覆他,只說女子尋下了,只是衣服妝奩lián未辦,還待幾時完畢,這裡差人送去。打發去了,你這裡教人替他尋也不遲。此一舉兩得其便,才幹出好事來,也是人家託你一場。」
西門慶笑道:「說的有理!」一面叫將陳敬濟來,隔夜修了回書。
次日,下書人來到,西門慶親自出來,問了備細。又問蔡狀元幾時船到,好預備接他。那人道:「小人來時蔡老爹才辭朝,京中起身。翟爹說:只怕蔡老爹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裡多少隻顧藉與他。寫書去,翟老爹那裡如數補還。」
西門慶道:「你多上覆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裡無不奉命。」說畢,命陳敬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臨去交割回書,又與了他五兩路費。那人拜謝,歡喜出門,長行去了。
看官聽說:當初安忱取中頭甲,被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徽宗不得已,把蔡蘊擢zhuó為第一,做了狀元。投在蔡京門下,做了假子。升祕書省正事,給假省親。且說月娘家中使小廝叫了老馮、薛嫂兒並別的媒人來,吩咐各處打聽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兒來說,不在話下。
一日,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隻,原來就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這安進士亦因家貧未續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辭朝還家續親,因此二人同船來到新河口。來保拿著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見,就送了一分下程,酒面、雞鵝、下飯、鹽醬之類。蔡狀元在東京,翟謙已預先和他說了:「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禮。亦是老爺抬舉,見做理刑官。你到那裡,他必然厚待。」這蔡狀元牢記在心,《為己之事,便牢記在心。》見西門慶差人遠來迎接,又饋送如此大禮,心中甚喜。次日就同安進士進城來拜。西門慶已是預備下酒席。因在李知縣衙內吃酒,看見有一起蘇州戲子唱的好,旋叫了四個來答應。
蔡狀元那日封了一端絹帕、一部書、一雙雲履。安進士亦是書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宮袍烏紗,先投拜帖進去。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敘禮交拜。獻畢贄儀,然後分賓主而坐。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京師翟雲峰,《觀此,稱雲峰以為榮,寫出仕途之穢。》甚是稱道賢公閥閱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識荊,今得晉拜堂下,為幸多矣!」
西門慶答道:「不敢!昨日雲峰書來,具道二位老先生華輈下臨,理當迎接,奈公事所羈,望乞寬恕。」因問:「二位老先生仙鄉、尊號?」
蔡狀元道:「學生本貫滁州之匡廬人也。賤號一泉,僥倖狀元,官拜祕書正字,給假省親。」
安進士道:「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賤號鳳山。見除工部觀政,亦給假還鄉續親。敢問賢公尊號?」
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詢之再三,方言:「賤號四泉,累蒙蔡老爺抬舉,雲峰扶持,襲錦衣千戶之職。見任理刑,實為不稱。」
蔡狀元道:「賢公抱負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謙。」敘畢禮話,請去花園捲棚內寬衣。蔡狀元辭道:「學生歸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見尊顏,又不遽jù舍,奈何奈何!」《口角留連得妙》
西門慶道:「蒙二公不棄蝸居,伏乞暫住文旆pèi,少留一飯,以盡芹獻之情。」
蔡狀元道:「既是雅情,學生領命。」一面脫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上來。蔡狀元以目瞻顧園池臺館,花木深秀,一望無際,心中大喜,極口稱羨道:「誠乃蓬瀛也!」於是抬過棋桌來下棋。西門慶道:「今日有兩個戲子在此伺候,以供宴賞。」
安進士道:「在那裡?何不令來一見?」不一時,四個戲子跪下磕頭。蔡狀元問道:「那兩個是生旦?叫甚名字?」內中一個答道:「小的妝生,叫苟子孝。那一個裝旦的叫周順。一個貼旦叫袁琰。那一個裝小生的叫胡慥。」安進士問:「你們是那裡子弟?」
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蘇州人。」
安進士道:「你等先妝扮了來,唱個我們聽。」四個戲子下邊妝扮去了。西門慶令後邊取女衣釵梳與他,教書僮也妝扮起來。共三個旦、兩個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記》。大廳正面設兩席,蔡狀元、安進士居上,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飲酒中間,唱了一折下來,安進士看見書僮兒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那裡的?」
西門慶道:「此是小价書僮。」安進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蔡狀元又叫別的生旦過來,亦賞酒與他吃。因吩咐:「你唱個《朝元歌》『花邊柳邊』。」
苟子孝答應,在旁拍手道:「花邊柳邊,簷外晴絲卷。山前水前,馬上東風軟。自嘆行蹤,有如蓬轉,盼望家鄉留戀。雁杳魚沉,離愁滿懷誰與傳?日短北堂萱,空勞魂夢牽。洛陽遙遠,幾時得上九重金殿?」唱完了,安進士問書僮道:「你們可記的《玉環記》『恩德浩無邊』?」
書僮答道:「此是《畫眉序》,小的記得。」
隨唱道:
恩德浩無邊,父母重逢感非淺。幸終身託與,又與姻緣。風雲會異日飛騰,鸞鳳配今諧繾綣。料應夫婦非今世,前生種玉藍田。
原來安進士杭州人,喜尚男風,見書僮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良久,酒闌上來,西門慶陪他復遊花園,向捲棚內下棋。令小廝拿兩個桌盒,三十樣都是細巧果菜、鮮物下酒。蔡狀元道:「學生們初會,不當深擾潭府,天色晚了,告辭罷。」
西門慶道:「豈有此理。」因問:「二公此回去,還到船上?」
蔡狀元道:「暫借門外永福寺寄居。」
西門慶道:「如今就門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從者只留一二人答應,其餘都吩咐回去,明日來接,庶可兩盡其情。」
蔡狀元道:「賢公雖是愛客之意,其如過擾何!」當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回門外寺裡歇去,明日早拿馬來接。眾人應諾去了,不在話下。
二人在捲棚內下了兩盤棋,子弟唱了兩折,恐天晚,西門慶與了賞錢,打發去了。只是書僮一人,席前遞酒服侍。看看吃至掌燈,二人出來更衣,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學生此去回鄉省親,路費缺少。」
西門慶道:「不勞老先生吩咐。雲峰尊命,一定謹領。」良久,讓二人到花園:「還有一處小亭請看。」
把二人一引,轉過粉牆,來到藏春塢雪洞內。裡面暖騰騰掌著燈燭,小琴桌上早已陳設果酌之類,床榻依然,琴書瀟灑。從新復飲,書僮在旁歌唱。蔡狀元問道:「大官,你會唱『紅入仙桃』?」
書僮道:「此是《錦堂月》,小的記得。」於是把酒都斟,拿住南腔,拍手唱了一個。安進士聽了,喜之不勝,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那書僮在席間穿著翠袖紅裙,勒著銷金箍兒,高擎玉斝jiǎ,捧上酒,又唱了一個。當日直飲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門慶藏春塢、翡翠軒兩處俱設床帳,鋪陳綾錦被褥,就派書僮、玳安兩個小廝答應。西門慶道了安置,方回後邊去了。到次日,蔡狀元、安進士跟從人夫轎馬來接。西門慶廳上擺酒伺候,饌飲下飯與腳下人吃。教兩個小廝,方盒捧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段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蔡狀元固辭再三,說道:「但假十數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
安進士道:「蔡年兄領受,學生不當。」
西門慶笑道:「些須微贐,表情而已。老先生榮歸續親,在下少助一茶之需。」於是兩人俱出席謝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一面與西門慶相別,說道:「生輩此去,暫違臺教。不日旋京,倘得寸進,自當圖報。」
安進士道:「今日相別,何年再得奉接尊顏?」
西門慶道:「學生蝸居屈尊,多有褻慢,幸惟情恕!本當遠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過。」送二人到門首,看著上馬而去。正是:
博得錦衣歸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