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唐韓宜可蕭岐馮堅 茹太素李仕魯葉伯巨 鄭士利周敬心 王樸

錢唐,字惟明,象山人。博學敦行。洪武元年,舉明經。對策稱旨,特授刑部尚書。二年詔孔廟春秋釋奠,止行於曲阜,天下不必通祀。唐伏闕上疏言:「孔子垂教萬世,天下共尊其教,故天下得通祀孔子,報本之禮不可廢。」侍郎程徐亦疏言:「古今祀典,獨社稷、三皇與孔子通祀。天下民非社稷、三皇則無以生,非孔子之道則無以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皆聖人也。然發揮三綱五常之道,載之於經,儀範百王,師表萬世,使世愈降而人極不墜者,孔子力也。孔子以道設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教也,祀其道也。今使天下之人,讀其書,由其教,行其道,而不得舉其祀,非所以維人心、扶世教也。」皆不聽。久之,乃用其言。帝嘗覽「孟子」,至「草芥」「寇仇」語,謂:「非臣子所宜言」,議罷其配享。詔:「有諫者以大不敬論。」唐抗疏入諫曰:「臣為孟軻死,死有餘榮。」時廷臣無不為唐危。帝鑒其誠懇,不之罪。孟子配享亦旋復。然卒命儒臣修「孟子節文」云。

唐為人強直。嘗詔講「虞書」,唐陛立而講。或糾唐草野不知君臣禮,唐正色曰:「以古聖帝之道陳於陛下,不跪不為倨。」又嘗諫宮中不宜揭武后圖。忤旨,待罪午門外竟日。帝意解,賜之食,即命撤圖。未幾,謫壽州,卒。

程徐,字仲能,鄞人。元名儒端學子也。至正中,以明「春秋」知名。歷官兵部尚書,致仕。明兵入元都,妻金抱二歲兒與女瓊赴井死。洪武二年,偕危素等自北平至京。授刑部侍郎,進尚書,卒。徐精勤通敏,工詩文,有集傳於世。

韓宜可,字伯時,浙江山陰人。元至正中,行御史臺辟為掾,不就。洪武初,薦授山陰教諭,轉楚府錄事。尋擢監察御史,彈劾不避權貴。時丞相胡惟庸、御史大夫陳寧、中丞塗節方有寵於帝,嘗侍坐,從容燕語。宜可直前,出懷中彈文,劾三人險惡似忠,奸佞似直,恃功怙寵,內懷反側,擢置臺端,擅作威福,乞斬其首以謝天下。帝怒曰:「快口御史,敢排陷大臣耶!」命下錦衣衛獄,尋釋之。

九年出為陜西按察司僉事。時官吏有罪者,笞以上悉謫屯鳳陽,至萬數。宜可疏,爭之曰:「刑以禁淫慝,一民軌,宜論其情之輕重,事之公私,罪之大小。今悉令謫屯,此小人之幸,君子殆矣。乞分別,以協眾心。」帝可之。已,入朝京師。會賜諸司沒官男女,宜可獨不受。且極論:「罪人不孥,古之制也。有事隨坐,法之濫也。況男女,人之大倫,婚姻逾時,尚傷和氣。合門連坐,豈聖朝所宜!」帝是其言。後坐事將刑,御謹身殿親鞫之,獲免。復疏,陳二十餘事,皆報可。未幾,罷歸。已,復徵至。命撰祀鐘山、大江文;諭日本、征烏蠻詔,皆稱旨,特授山西右布政使。尋以事安置雲南。惠帝即位,用檢討陳性善薦,起雲南參政,入拜左副都御史,卒於官。是夜大星隕,櫪馬皆驚嘶,人謂:「宜可當之」云。

帝之建御史臺也,諸御史以敢言著者,自宜可外,則稱周觀政。

觀政亦山陰人。以薦授九江教授,擢監察御史。嘗監奉天門。有中使將女樂入,觀政止之。中使曰:「有命」,觀政執不聽。中使慍而入,頃之出報曰:「御史且休,女樂已罷不用。」觀政又拒曰:「必面奉詔。」已而帝親出宮,謂之曰:「宮中音樂廢缺,欲使內家肄習耳。朕已悔之,御史言是也。」左右無不驚異者。觀政累官江西按察使。

前觀政者,有歐陽韶,字子韶,永新人。薦授監察御史。有詔:日命兩御史侍班。韶嘗侍直,帝乘怒將戮人。他御史不敢言,韶趨跪殿廷下,倉卒不能措詞,急捧手加額,呼曰:「陛下不可!」帝察韶樸誠,從之。未幾,致仕,卒於家。

蕭岐,字尚仁,泰和人。五歲而孤,事祖父母以孝聞。有司屢舉不赴。洪武十七年,詔徵賢良,強起之。上十便書,大意謂:帝刑罰過中,訐告風熾。請禁止實封以杜誣罔;依律科獄以信詔令。凡萬餘言。召見,授潭王府長史。力辭,忤旨,謫雲南楚雄訓導。岐即日行,遣騎追還。歲餘,改授陜西平涼。再歲致仕。復召與錢宰等考定「書」傳。賜幣鈔,給驛歸。嘗輯「五經要義」;又取「刑統八韻賦」,引律令為之解,合為一集。嘗曰:「天下之理本一,出乎道必入乎刑。吾合二書,使觀者有所省也。」學者稱「正固先生」。

當是時,太祖治尚剛嚴,中外凜凜,奉法救過不給。而岐所上書過切直,帝不為忤。厥後以言被超擢者,有門克新。

克新,鞏昌人。泰州教諭也。二十六年,秩滿來朝。召問經史及政治得失。克新直言無隱。授贊善。時紹興王俊華以善文辭,亦授是職。上諭吏部曰:「左克新,右俊華,重直言也。」初,教官給由至京,帝詢民疾苦。岢嵐吳從權、山陰張桓皆言:「臣職在訓士,民事無所與。」帝怒曰:「宋胡瑗為蘇、湖教授,其教兼經義治事;漢賈誼、董仲舒皆起田里,敷陳時務;唐馬周不得親見太宗,且教武臣言事。今既集朝堂,朕親詢問,俱無以對,志聖賢之道者固如是乎!」命竄之邊方。且榜諭天下學校,使為鑒戒。至是克新以亮直見重。不數年,擢禮部尚書。尋引疾,命太醫給藥物,不輟其奉。及卒,命有司護喪歸葬。

馮堅,不知何許人,為南豐典史。洪武二十四年上書言九事:「一曰養聖躬。請清心省事,不與細務,以為民社之福。二曰擇老成。諸王年方壯盛,左右輔導。願擇取老成之臣出為王官,使得直言正色,以圖匡救。三曰攘要荒。請務農講武,屯戍邊圉,以備不虞。四曰勵有司。請得廉正有守之士,任以方面。旌別屬吏,具實以聞而黜陟之。使人勇於自治。五曰褒祀典。請敕有司采歷代忠烈諸臣,追加封謚,俾末俗有所興勸。六曰省宦寺。晨夕密邇,其言易入,養成禍患而不自知。請裁去冗員,可杜異日陵替之弊。七曰易邊將。假以兵柄,久在邊圉,多致縱佚。請時遷歲調,不使久居其任。不惟保全勛臣,實可防將驕卒惰、內輕外重之漸。八曰訪吏治。廉幹之才,或為上官所忌,僚吏所嫉。上不加察,非激勸之道。請廣布耳目,訪察廉貪,以明黜陟。九曰增關防。諸司以帖委胥吏,俾督所部,輒加箠楚,害及於民。請增置勘合以付諸司,聽其填寫差遣,事訖繳報,庶所司不輕發以病民,而庶務亦不致曠廢。」書奏,帝嘉之,稱其知時務,達事變。又謂侍臣曰:「堅言惟調易邊將則未然。邊將數易,則兵力勇怯、敵情出沒、出川形勝,無以備知。倘得趙充國、班超者,又何取數易為哉!」乃命吏部擢堅左僉都御史,在院頗持大體。其明年,卒於任。

茹太素,澤州人。洪武三年,鄉舉,上書稱旨,授監察御史。六年擢四川按察使,以平允稱。七年五月召為刑部侍郎,上言:「自中書省內外百司,聽御史、按察使檢舉。而御史臺未有定考,宜令守院御史一體察核。磨勘司官吏數少,難以檢核天下錢糧,請增置若干員,各分為科。在外省衛,凡會議軍民事,各不相合,致稽延。請用按察司一員糾正。」帝皆從之。明年,坐累降刑部主事。陳時務累萬言,太祖令中書郎王敏誦而聽之。中言:「才能之士,數年來幸存者百無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言多忤觸。帝怒,召太素面詰,杖於朝。次夕,復於宮中令人誦之,得其可行者四事。慨然曰:「為君難,為臣不易。朕所以求直言,欲其切於情事。文詞太多,便至熒聽。太素所陳,五百餘言可盡耳。」因令中書定奏對式,俾陳得失者無繁文。摘太素疏中可行者下所司,帝自序其首,頒示中外。

十年,與同官曾秉正先後同出為參政,而太素往浙江。尋以侍親賜還里。十六年召為刑部試郎中。居一月,遷都察院僉都御史。復降翰林院檢討。十八年九月擢戶部尚書。

太素抗直不屈,屢瀕於罪,帝時宥之。一日,宴便殿,賜之酒曰:「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饒。」太素叩首,即續韻對曰:「丹誠圖報國,不避聖心焦。」帝為惻然。未幾,謫御史,復坐排陷詹徽,與同官十二人俱鐐足治事。後竟坐法死。

曾秉正,南昌人。洪武初,薦授海州學正。九年,以天變詔群臣言事。秉正上疏數千言,大略曰:「古之聖君不以天無災異為喜,惟以祗懼天譴為心。陛下聖文神武,統一天下,天之付與,可謂盛矣。兵動二十餘年,始得休息。天之有心於太平亦已久矣;民之思治亦切矣。創業與守成之政,大抵不同。開創之初,則行富國強兵之術,用趨事赴功之人。大統既立,邦勢已固。則普天之下,水土所生,人力所成,皆邦家倉庫之積;乳哺之童,垂白之叟,皆邦家休養之人。不患不富庶,惟保成業於永久為難耳。於此之時,當盡革向之所為,何者足應天心,何者足慰民望,感應之理,其效甚速。」又言天既有警,則變不虛生。極論「大易」、「春秋」之旨。帝嘉之,召為思文監丞。未幾,改刑部主事。十年擢陜西參政。會初置通政司,即以秉正為使。在位數言事,帝頗優容之。尋竟以忤旨罷。貧不能歸,鬻其四歲女。帝聞大怒,置腐刑,不知所終。

李仕魯,字宗孔,濮人。少穎敏篤學,足不窺戶外者三年。聞鄱陽朱公遷得宋朱熹之傳,往從之遊,盡受其學。太祖故知仕魯名,洪武中,詔求能為朱氏學者,有司舉仕魯。入見,太祖喜曰:「吾求子久,何相見晚也!」除黃州同知。曰:「朕姑以民事試子,行召子矣。」期年,治行聞。十四年,命為大理寺卿。

帝自踐阼後,頗好釋氏教。詔徵東南戒德僧,數建法會於蔣山。應對稱旨者輒賜金襴袈裟衣,召入禁中,賜坐與講論。吳印、華克勤之屬,皆拔擢至大官,時時寄以耳目。由是其徒橫甚,讒毀大臣。舉朝莫敢言,惟仕魯與給事中陳汶輝相繼爭之。汶輝疏言:「古帝王以來,未聞縉紳緇流,雜居同事,可以相濟者也。今勛舊耆德咸思辭祿去位,而緇流憸夫乃益以讒間。如劉基、徐達之見猜,李善長、周德興之被謗,視蕭何、韓信,其危疑相去幾何哉?伏望陛下於股肱心膂,悉取德行文章之彥,則太平可立致矣。」帝不聽。諸僧怙寵者,遂請為釋氏創立職官。於是以先所置善世院為僧錄司。設左、右善世、左、右闡教、左、右講經覺義等官,皆高其品秩。道教亦然。度僧尼道士至逾數萬。仕魯疏言:「陛下方創業,凡意指所向,即示子孫萬世法程,奈何捨聖學而崇異端乎!」章數十上,亦不聽。

仕魯性剛介,由儒術起,方欲推明朱氏學,以辟佛自任。及言不見用,遽請於帝前,曰:「陛下深溺其教,無惑乎臣言之不入也!還陛下笏,乞賜骸骨歸田裏。」遂置笏於地。帝大怒,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階下。

陳汶輝,字耿光,詔安人。以薦授禮科給事中,累官至大理寺少卿。數言得失,皆切直。最後忤旨,懼罪,投金水橋下死。

仕魯與汶輝死數歲,帝漸知諸僧所為多不法,有詔清理釋道二教云。

葉伯巨,字居升,寧海人。通經術。以國子生授平遙訓導。洪武九年星變,詔求直言。伯巨上書,略曰:

書上,帝大怒曰:「小子間吾骨肉,速逮來,吾手射之!」既至,丞相乘帝喜以奏,下刑部獄。死獄中。

先是,伯巨將上書,語其友曰:「今天下惟三事可患耳,其二事易見而患遲,其一事難見而患速。縱無明詔,吾猶將言之,況求言乎。」其意蓋謂分封也。然是時諸王止建藩號,未曾裂土,不盡如伯巨所言。迨洪武末年,燕王屢奉命出塞,勢始強。後因削奪稱兵,遂有天下,人乃以伯巨為先見云。

鄭士利,字好義,寧海人。兄士元,剛直有才學,由進士歷官湖廣按察使僉事。荊、襄卒乘亂掠婦女,吏不敢問,士元立言於將領,還所掠。安陸有冤獄,御史臺已讞上,士元奏其冤,得白。會考校錢穀冊書,空印事覺。凡主印者論死,佐貳以下榜一百,戍遠方。士元亦坐是繫獄。時帝方盛怒,以為欺罔,丞相御史莫敢諫。士利嘆曰:「上不知,以空印為大罪。誠得人言之,上聖明,寧有不悟?」會星變求言。士利曰:「可矣。」既而讀詔:「有假公言私者,罪。」士利曰:「吾所欲言,為天子殺無罪者耳。吾兄非主印者,固當出。需吾兄杖出乃言,即死不恨。」

士元出,士利乃為書數千言,言數事,而於空印事尤詳。曰:「陛下欲深罪空印者,恐奸吏得挾空印紙,為文移以虐民耳。夫文移必完印乃可。今考較書策,乃合兩縫印,非一印一紙比。縱得之,亦不能行,況不可得乎?錢穀之數,府必合省,省必合部,數難懸決,至部乃定。省府去部遠者六七千里,近亦三四千里,冊成而後用印,往返非期年不可。以故先印而後書。此權宜之務,所從來久,何足深罪?且國家立法,必先明示天下而後罪犯法者,以其故犯也。自立國至今,未嘗有空印之律。有司相承,不知其罪。今一旦誅之,何以使受誅者無詞?朝廷求賢士,置庶位,得之甚難。位至郡守,皆數十年所成就。通達廉明之士,非如草菅然,可刈而復生也。陛下奈何以不足罪之罪,而壞足用之材乎?臣竊為陛下惜之。」書成,閉門逆旅泣數日。兄子問曰:「叔何所苦?」士利曰:「吾有書欲上,觸天子怒,必受禍。然殺我,生數百人,我何所恨!」遂入奏。帝覽書,大怒,下丞相御史雜問,究使者。士利笑曰:「顧吾書足用否耳。吾業為國家言事,自分必死,誰為我謀?」獄具,與士元皆輸作江浦,而空印者竟多不免。

方徵,字可久,莆田人。以鄉舉授給事中。嘗侍遊後苑,與聯詩句。太祖知其有母在,賜白金,馳驛歸省。還改監察御史,出為懷慶知府。徵志節甚偉,遇事敢直言。居郡時,因星變求言,疏言:「風憲官以激濁揚清為職。今不聞旌廉拔能,專務羅織人罪,多征贓罰,此大患也。朝廷賞罰明信,乃能勸懲。去年各行省官吏以用空印罹重罪,而河南參政安然、山東參政朱芾俱有空印,反遷布政使,何以示勸懲?」帝問羅織及多征贓罰者為誰,徵指河南僉事彭京以對。貶沁陽驛丞。十三年,以事逮至京,卒。

周敬心,山東人,太學生也。洪武二十五年,詔求曉曆數者,敬心上疏極諫,且及時政數事。略曰:

言皆激切。報聞。

王樸,同州人。洪武十八年進士。本名權,帝為改焉。除吏科給事中,以直諫忤旨罷。旋起御史。陳時事千餘言。性鯁直,數與帝辨是非,不肯屈。一日,遇事爭之強。帝怒,命戮之。及市,召還,諭之曰:「汝其改乎?」樸對曰:「陛下不以臣為不肖,擢官御史,奈何摧辱至此!使臣無罪,安得戮之?有罪,又安用生之?臣今日願速死耳。」帝大怒,趣命行刑。過史館,大呼曰:「學士劉三吾誌之:某年月日,皇帝殺無罪御史樸也!」竟戮死。帝撰「大誥」,謂樸誹謗,猶列其名。

有張衡者,萬安人,樸同年進士。授禮科給事中。奏疏剴切。擢禮部侍郎。以清慎見褒,載於「大誥」。後亦以言事坐死。

贊曰:太祖英武威斷,廷臣奏對,往往失辭。而錢唐、韓宜可、李仕魯輩,抱其樸誠,力諍於堂陛間,可謂古之遺直矣。伯巨、敬心以縫掖諸生,言天下至計,雖違於信而後諫之義,然原厥本心,由於忠愛。以視末季沽名賣直之流,有不可同日而語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