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後也。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於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陽。靳與武安君阬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於華池。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郡。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巿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
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憫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採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採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並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聖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闚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憤且卒。而子遷適使反,見父於河洛之間。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絕於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後稷也。幽厲之後,王道缺,禮樂衰,孔子脩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纂《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歷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紀。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採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絏。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膑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聖遵序,各成法度;唐堯遜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萬世載之。作《五帝本紀》第一。
維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際,德流苗裔;夏桀淫驕,乃放鳴條。作《夏本紀》第二。
維契作商,爰及成湯;太甲居桐,德盛阿衡;武丁得說,乃稱高宗;帝辛湛湎,諸侯不享。作《殷本紀》第三。
維棄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實撫天下;幽厲昏亂,既喪酆鎬;陵遲至赧,洛邑不祀。作《周本紀》第四。
維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義,悼豪之旅;以人為殉,詩歌《黃鳥》;昭襄業帝。作《秦本紀》第五。
始皇既立,並兼六國,銷鋒鑄鐻,維偃干革,尊號稱帝,矜武任力;二世受運,子嬰降虜。作《始皇本紀》第六。
秦失其道,豪桀並擾;項梁業之,子羽接之;殺慶救趙,諸侯立之;誅嬰背懷,天下非之。作《項羽本紀》第七。
子羽暴虐,漢行功德;憤發蜀漢,還定三秦;誅籍業帝,天下惟寧,改制易俗。作《高祖本紀》第八。
惠之早隕,諸呂不台;崇強祿、產,諸侯謀之;殺隱幽友,大臣洞疑,遂及宗禍。作《呂太后本紀》第九。
漢既初興,繼嗣不明,迎王踐祚,天下歸心;蠲除肉刑,開通關梁,廣恩博施,厥稱太宗。作《孝文本紀》第十。
諸侯驕恣,吳首為亂,京師行誅,七國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作《孝景本紀》第十一。
漢興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內修法度,封禪,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紀》第十二。
維三代尚矣,年紀不可考,蓋取之譜牒舊聞,本於茲,於是略推,作《三代世表》第一。
幽厲之後,周室衰微,諸侯專政,《春秋》有所不紀;而譜牒經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世相先後之意,作《十二諸侯年表》第二。
《春秋》之後,陪臣秉政,強國相王;以至於秦,卒並諸夏,滅封地,擅其號。作《六國年表》第三。
秦既暴虐,楚人發難,項氏遂亂,漢乃扶義征伐;八年之間,天下三嬗,事繁變眾,故詳著《秦楚之際月表》第四。
漢興已來,至於太初百年,諸侯廢立分削,譜紀不明,有司靡踵,強弱之原云以世。作《漢興已來諸侯年表》第五。
維高祖元功,輔臣股肱,剖符而爵,澤流苗裔,忘其昭穆,或殺身隕國。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惠景之間,維申功臣宗屬爵邑,作《惠景間侯者年表》第七。
北討強胡,南誅勁越,征伐夷蠻,武功爰列。作《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
諸侯既強,七國為從,子弟眾多,無爵封邑,推恩行義,其勢消弱,德歸京師。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
國有賢相良將,民之師表也。維見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賢者記其治,不賢者彰其事。作《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
維三代之禮,所損益各殊務,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禮因人質為之節文,略協古今之變。作《禮書》第一。
樂者,所以移風易俗也。自雅頌聲興,則已好鄭衛之音,鄭衛之音所從來久矣。人情之所感,遠俗則懷。比樂書以述來古,作《樂書》第二。
非兵不強,非德不昌,黃帝、湯、武以興,桀、紂、二世以崩,可不慎欤?《司馬法》所從來尚矣,太公、孫、吳、王子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作《律書》第三。
律居陰而治陽,曆居陽而治陰,律曆更相治,間不容翲忽。五家之文怫異,維太初之元論。作《曆書》第四。
星氣之書,多雜禨祥,不經;推其文,考其應,不殊。比集論其行事,驗於軌度以次,作《天官書》第五。
受命而王,封禪之符罕用,用則萬靈罔不禋祀。追本諸神名山大川禮,作《封禪書》第六。
維禹浚川,九州攸寧;爰及宣防,決瀆通溝。作《河渠書》第七。
維幣之行,以通農商;其極則玩巧,並兼茲殖,爭於機利,去本趨末。作《平準書》以觀事變,第八。
太伯避歷,江蠻是適;文武攸興,古公王跡。闔廬弒僚,賓服荊楚;夫差克齊,子胥鴟夷;信嚭親越,吳國既滅。嘉伯之讓,作《吳世家》第一。
申、呂肖矣,尚父側微,卒歸西伯,文武是師;功冠群公,繆權於幽;番番黃髮,爰饗營丘。不背柯盟,桓公以昌,九合諸侯,霸功顯彰。田闞爭寵,姜姓解亡。嘉父之謀,作《齊太公世家》第二。
依之違之,周公綏之;憤發文德,天下和之;輔翼成王,諸侯宗周。隱桓之際,是獨何哉?三桓爭強,魯乃不昌。嘉旦金縢,作《周公世家》第三。
武王克紂,天下未協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於是召公率德,安集王室,以寧東土。燕哙之禪,乃成禍亂。嘉甘棠之詩,作《燕世家》第四。
管蔡相武庚,將寧舊商;及旦攝政,二叔不饗;殺鮮放度,周公為盟;大任十子,周以宗強。嘉仲悔過,作《管蔡世家》第五。
王後不絕,舜禹是說;維德休明,苗裔蒙烈。百世享祀,爰周陳杞,楚實滅之。齊田既起,舜何人哉?作《陳杞世家》第六。
收殷餘民,叔封始邑,申以商亂,酒材是告,及朔之生,衛頃不寧;南子惡蒯聵,子父易名。周德卑微,戰國既強,衛以小弱,角獨後亡。喜彼康誥,作《衛世家》第七。
嗟箕子乎!嗟箕子乎!正言不用,乃反為奴。武庚既死,周封微子。襄公傷於泓,君子孰稱。景公謙德,熒惑退行。剔成暴虐,宋乃滅亡。嘉微子問太師,作《宋世家》第八。
武王既崩,叔虞邑唐。君子譏名,卒滅武公。驪姬之愛,亂者五世;重耳不得意,乃能成霸。六卿專權,晉國以秏。嘉文公錫珪鬯,作《晉世家》第九。
重黎業之,吳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周用熊繹,熊渠是續。莊王之賢,乃復國陳;既赦鄭伯,班師華元。懷王客死,蘭咎屈原;好諛信讒,楚並於秦。嘉莊王之義,作《楚世家》第十。
少康之子,實賓南海,文身斷髮,鼋鱔與處,既守封禺,奉禹之祀。句踐困彼,乃用種、蠡。嘉句踐夷蠻能修其德,滅強吳以尊周室,作《越王句踐世家》第十一。
桓公之東,太史是庸。及侵周禾,王人是議。祭仲要盟,鄭久不昌。子產之仁,紹世稱賢。三晉侵伐,鄭納於韓。嘉厲公納惠王,作《鄭世家》第十二。
維驥騄耳,乃章造父。趙夙事獻,衰續厥緒。佐文尊王,卒為晉輔。襄子困辱,乃禽智伯。主父生縛,餓死探爵。王遷辟淫,良將是斥。嘉鞅討周亂,作《趙世家》第十三。
畢萬爵魏,卜人知之。及絳戮干,戎翟和之。文侯慕義,子夏師之。惠王自矜,齊秦攻之。既疑信陵,諸侯罷之。卒亡大梁,王假廝之。嘉武佐晉文申霸道,作《魏世家》第十四。
韓厥陰德,趙武攸興。紹絕立廢,晉人宗之。昭侯顯列,申子庸之。疑非不信,秦人襲之。嘉厥輔晉匡周天子之賦,作《韓世家》第十五。
完子避難,適齊為援,陰施五世,齊人歌之。成子得政,田和為侯。王建動心,乃遷於共。嘉威、宣能撥濁世而獨宗周,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術,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於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紀於後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跡,諸侯作難,風起雲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發難。作《陳涉世家》第十八。
成皋之臺,薄氏始基。屈意適代,厥崇諸竇。栗姬偩貴,王氏乃遂。陳后太驕,卒尊子夫。嘉夫德若斯,作《外戚世家》第十九。
漢既譎謀,禽信於陳;越荊剽輕,乃封弟交為楚王,爰都彭城,以強淮泗,為漢宗藩。戊溺於邪,禮復紹之。嘉游輔祖,作《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維祖師旅,劉賈是與;為布所襲,喪其荊、吳。營陵激呂,乃王琅邪;怵午信齊,往而不歸,遂西入關,遭立孝文,獲復王燕。天下未集,賈、澤以族,為漢藩輔。作《荊燕世家》第二十一。
天下已平,親屬既寡;悼惠先壯,實鎮東土。哀王擅興,發怒諸呂,駟鈞暴戾,京師弗許。厲之內淫,禍成主父。嘉肥股肱,作《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楚人圍我滎陽,相守三年;蕭何填撫山西,推計踵兵,給糧食不絕,使百姓愛漢,不樂為楚。作《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
與信定魏,破趙拔齊,遂弱楚人。續何相國,不變不革,黎庶攸寧。嘉參不伐功矜能,作《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
運籌帷幄之中,制勝於無形,子房計謀其事,無知名,無勇功,圖難於易,為大於細。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六奇既用,諸侯賓從於漢;呂氏之事,平為本謀,終安宗廟,定社稷。作《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諸呂為從,謀弱京師,而勃反經合於權;吳楚之兵,亞夫駐於昌邑,以戹齊趙,而出委以梁。作《絳侯世家》第二十七。
七國叛逆,藩屏京師,唯梁為扞;偩愛矜功,幾獲於禍。嘉其能距吳楚,作《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五宗既王,親屬洽和,諸侯大小為藩,爰得其宜,僭擬之事稍衰貶矣。作《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三子之王,文辭可觀。作《三王世家》第三十。
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晏子儉矣,夷吾則奢;齊桓以霸,景公以治。作《管晏列傳》第二。
李耳無為自化,清淨自正;韓非揣事情,循勢理。作《老子韓非列傳》第三。
自古王者而有《司馬法》,穰苴能申明之。作《司馬穰苴列傳》第四。
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內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焉。作《孫子吳起列傳》第五。
維建遇讒,爰及子奢,尚既匡父,伍員奔吳。作《伍子胥列傳》第六。
孔氏述文,弟子興業,咸為師傅,崇仁厲義。作《仲尼弟子列傳》第七。
鞅去衛適秦,能明其術,強霸孝公,後世遵其法。作《商君列傳》第八。
天下患衡秦毋饜,而蘇子能存諸侯,約從以抑貪強。作《蘇秦列傳》第九。
六國既從親,而張儀能明其說,復散解諸侯。作《張儀列傳》第十。
秦所以東攘雄諸侯,樗里、甘茂之策。作《樗里甘茂列傳》第十一。
苞河山,圍大梁,使諸侯斂手而事秦者,魏冉之功。作《穰侯列傳》第十二。
南拔鄢郢,北摧長平,遂圍邯鄲,武安為率;破荊滅趙,王翦之計。作《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
獵儒墨之遺文,明禮義之統紀,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作《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
好客喜士,士歸於薛,為齊扞楚魏。作《孟嘗君列傳》第十五。
爭馮亭以權,如楚以救邯鄲之圍,使其君復稱於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
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屈於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傳》第十七。
以身徇君,遂脫強秦,使馳說之士南鄉走楚者,黃歇之義。作《春申君列傳》第十八。
能忍詬於魏齊,而信威於強秦,推賢讓位,二子有之。作《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
率行其謀,連五國兵,為弱燕報強齊之仇,雪其先君之恥。作《樂毅列傳》第二十。
能信意強秦,而屈體廉子,用徇其君,俱重於諸侯。作《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
湣王既失臨淄而奔莒,唯田單用即墨破走騎劫,遂存齊社稷。作《田單列傳》第二十二。
能設詭說解患於圍城,輕爵祿,樂肆志。作《魯仲連鄒陽列傳》第二十三。
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作《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
結子楚親,使諸侯之士斐然爭入事秦。作《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
曹子匕首,魯獲其田,齊明其信;豫讓義不為二心。作《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能明其畫,因時推秦,遂得意於海內,斯為謀首。作《李斯列傳》第二十七。
為秦開地益眾,北靡匈奴,據河為塞,因山為固,建榆中。作《蒙恬列傳》第二十八。
填趙塞常山以廣河內,弱楚權,明漢王之信於天下。作《張耳陳餘列傳》第二十九。
收西河、上黨之兵,從至彭城;越之侵掠梁地以苦項羽。作《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
以淮南叛楚歸漢,漢用得大司馬殷,卒破子羽於垓下。作《黥布列傳》第三十一。
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趙,定燕齊,使漢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滅項籍。作《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楚漢相距鞏洛,而韓信為填潁川,盧綰絕籍糧餉。作《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
諸侯畔項王,唯齊連子羽城陽,漢得以間遂入彭城。作《田儋列傳》第三十四。
攻城野戰,獲功歸報,噲、商有力焉,非獨鞭策,又與之脫難。作《樊郦列傳》第三十五。
漢既初定,文理未明,蒼為主計,整齊度量,序律曆。作《張丞相列傳》第三十六。
結言通使,約懷諸侯;諸侯咸親,歸漢為藩輔。作《郦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
欲詳知秦楚之事,維周緤常從高祖,平定諸侯。作《傅靳蒯成列傳》第三十八。
徙強族,都關中,和約匈奴;明朝廷禮,次宗廟儀法。作《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
能摧剛作柔,卒為列臣;欒公不劫於勢而倍死。作《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
敢犯顏色以達主義,不顧其身,為國家樹長畫。作《袁盎晁錯列傳》第四十一。
守法不失大理,言古賢人,增主之明。作《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
敦厚慈孝,訥於言,敏於行,務在鞠躬,君子長者。作《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
守節切直,義足以言廉,行足以厲賢,任重權不可以非理撓。作《田叔列傳》第四十四。
扁鵲言醫,為方者宗,守數精明;後世循序,弗能易也,而倉公可謂近之矣。作《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
維仲之省,厥濞王吳,遭漢初定,以填撫江淮之間。作《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
吳楚為亂,宗屬唯嬰賢而喜士,士鄉之,率師抗山東滎陽。作《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
智足以應近世之變,寬足用得人。作《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
勇於當敵,仁愛士卒,號令不煩,師徒鄉之。作《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
自三代以來,匈奴常為中國患害;欲知強弱之時,設備征討,作《匈奴列傳》第五十。
直曲塞,廣河南,破祁連,通西國,靡北胡。作《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一。
大臣宗室以侈靡相高,唯弘用節衣食為百吏先。作《平津侯列傳》第五十二。
漢既平中國,而佗能集楊越以保南藩,納貢職。作《南越列傳》第五十三。
吳之叛逆,甌人斬濞,葆守封禺為臣。作《東越列傳》第五十四。
燕丹散亂遼間,滿收其亡民,厥聚海東,以集真藩,葆塞為外臣。作《朝鮮列傳》第五十五。
唐蒙使略通夜郎,而邛笮之君請為內臣受吏。作《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
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誇,然其指風諫,歸於無為。作《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
黥布叛逆,子長國之,以填江淮之南,安剽楚庶民。作《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
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無稱,亦無過行。作《循吏列傳》第五十九。
正衣冠立於朝廷,而群臣莫敢言浮說,長孺矜焉;好薦人,稱長者,壯有溉。作《汲鄭列傳》第六十。
自孔子卒,京師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間,文辭粲如也。作《儒林列傳》第六十一。
民倍本多巧,奸軌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嚴削為能齊之。作《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漢既通使大夏,而西極遠蠻,引領內鄉,欲觀中國。作《大宛列傳》第六十三。
救人於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作《遊俠列傳》第六十四。
夫事人君能說主耳目,和主顏色,而獲親近,非獨色愛,能亦各有所長。作《佞幸列傳》第六十五。
不流世俗,不爭勢利,上下無所凝滯,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齊、楚、秦、趙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第六十七。
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凶。略窺其要,作《龜策列傳》第六十八。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於政,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作《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維我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於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曰:「於戲!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於唐虞,至於周,復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官。至於余乎,欽念哉!欽念哉!」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曆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第七十。
太史公曰:「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百三十篇。」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輓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穀、縷、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楠、梓、薑、桂、金、錫、連、丹砂、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於營丘,地潟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繦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也。
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昔者越王句踐困於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計然曰:「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故歲在金,穰;水,毀;木,饑;火,旱。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物之理也。六歲穰,六歲旱,十二歲一大饑。夫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末病則財不出,農病則草不辟矣。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末俱利,平糶齊物,關市不乏,治國之道也。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以物相貿,易腐敗而食之貨勿留,無敢居貴。論其有餘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修之十年,國富,厚賂戰士,士赴矢石,如渴得飲,遂報強吳,觀兵中國,稱號「五霸」。
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嘆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於國,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於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朱公。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於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後年衰老而聽子孫,子孫修業而息之,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
子贛既學於仲尼,退而仕於衛,廢著鬻財於曹、魯之間,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益。原憲不厭糟糠,匿於窮巷。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夫使孔子名布揚於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此所謂得勢而益彰者乎?
白圭,周人也。當魏文侯時,李克務盡地力,而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夫歲孰取穀,予之絲漆;繭出取帛絮,予之食。太陰在卯,穰;明歲衰惡。至午,旱;明歲美。至酉,穰;明歲衰惡。至子,大旱;明歲美,有水。至卯,積著率歲倍。欲長錢,取下穀;長石斗,取上種。能薄飲食,忍嗜欲,節衣服,與用事僮僕同苦樂,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故曰:「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蓋天下言治生祖白圭。白圭其有所試矣,能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
猗頓用盬鹽起。而邯鄲郭縱以鐵冶成業,與王者埒富。
烏氏倮畜牧,及眾,斥賣,求奇繒物,間獻遺戎王。戎王什倍其償,與之畜,畜至用穀量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而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家亦不訾。清,寡婦也,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不見侵犯。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築女懷清臺。夫倮鄙人牧長,清窮鄉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豈非以富邪?
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徙豪傑諸侯強族於京師。
關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貢以為上田,而公劉適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豐,武王治鎬,故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好稼穡,殖五穀,地重,重為邪。及秦文、德、繆居雍,隙隴蜀之貨物而多賈。獻公徙櫟邑,櫟邑北卻戎翟,東通三晉,亦多大賈。孝、昭治咸陽,因以漢都,長安諸陵,四方輻湊並至而會,地小人眾,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南則巴蜀。巴蜀亦沃野,地饒卮、薑、丹砂、石、銅、鐵、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馬、旄牛。然四塞,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唯褒斜綰轂其口,以所多易所鮮。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與關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饒。然地亦窮險,唯京師要其道。故關中之地,於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百千歲,土地小狹,民人眾,都國諸侯所聚會,故其俗纖儉習事。楊、平陽陳西賈秦、翟,北賈種、代。種、代,石北也,地邊胡,數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氣,任俠為奸,不事農商。然迫近北夷,師旅亟往,中國委輸時有奇羨。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晉之時固已患其僄悍,而武靈王益厲之,其謠俗猶有趙之風也。故楊、平陽陳掾其間,得所欲。溫、軹西賈上黨,北賈趙、中山。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地餘民,民俗懁急,仰機利而食。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起則相隨椎剽,休則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為倡優。女子則鼓鳴瑟,跕屣,遊媚貴富,入後宮,遍諸侯。
然邯鄲亦漳、河之間一都會也。北通燕、涿,南有鄭、衛。鄭、衛俗與趙相類,然近梁、魯,微重而矜節。濮上之邑徙野王,野王好氣任俠,衛之風也。
夫燕亦勃、碣之間一都會也。南通齊、趙,東北邊胡。上谷至遼東,地踔遠,人民希,數被寇,大與趙、代俗相類,而民雕捍少慮,有魚鹽棗栗之饒。北鄰烏桓、夫餘,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
洛陽東賈齊、魯,南賈梁、楚。故泰山之陽則魯,其陰則齊。
齊帶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魚鹽。臨淄亦海岱之間一都會也。其俗寬緩闊達,而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怯於眾鬥,勇於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國之風也。其中具五民。
而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故其民龊龊。頗有桑麻之業,無林澤之饒。地小人眾,儉啬,畏罪遠邪。及其衰,好賈趨利,甚於周人。
夫自鴻溝以東,芒、碭以北,屬巨野,此梁、宋也。陶、睢陽亦一都會也。昔堯作於成陽,舜漁於雷澤,湯止於亳。其俗猶有先王遺風,重厚多君子,好稼穡,雖無山川之饒,能惡衣食,致其蓄藏。
越、楚則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輕,易發怒,地薄,寡於積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雲夢之饒。陳在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徐、僮、取慮,則清刻,矜己諾。
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其俗類徐、僮。朐、繒以北,俗則齊。浙江南則越。夫吳自闔閭、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遊子弟,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亦江東一都會也。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是南楚也,其俗大類西楚。郢之後徙壽春,亦一都會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鮑、木輸會也。與閩中、干越雜俗,故南楚好辭,巧說少信。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黃金,長沙出連、錫,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費。九疑、蒼梧以南至儋耳者,與江南大同俗,而楊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
穎川、南陽,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樸,猶有先王之遺風。穎川敦願。秦末世,遷不軌之民於南陽。南陽西通武關、鄖關,東南受漢、江、淮。宛亦一都會也。俗雜好事,業多賈。其任俠,交通穎川,故至今謂之「夏人」。
夫天下物所鮮所多,人民謠俗,山東食海鹽,山西食鹽鹵,嶺南、沙北固往往出鹽,大體如此矣。
總之,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隨螺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穀桑麻六畜,地小人眾,數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魯好農而重民。三河、宛、陳亦然,加以商賈。齊、趙設智巧,仰機利。燕、代田畜而事蠶。
由此觀之,賢人深謀於廊廟,論議朝廷,守信死節隱居巖穴之士設為名高者安歸乎?歸於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賈歸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故壯士在軍,攻城先登,陷陣卻敵,斬將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湯火之難者,為重賞使也。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並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騖者,其實皆為財用耳。今夫趙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攘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遊閒公子,飾冠劍,連車騎,亦為富貴容也。弋射漁獵,犯晨夜,冒霜雪,馳坑谷,不避猛獸之害,為得味也。博戲馳逐,鬥雞走狗,作色相矜,必爭勝者,重失負也。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偽書,不避刀鋸之誅者,沒於賂遺也。農工商賈畜長,固求富益貨也。此有知盡能索耳,終不餘力而讓財矣。
諺曰:「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居之一歲,種之以穀;十歲,樹之以木;百歲,來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謂也。今有無秩祿之奉,爵邑之入,而樂與之比者。命曰「素封」。封者食租稅,歲率戶二百。千戶之君則二十萬,朝覲聘享出其中。庶民農工商賈,率亦歲萬息二千,百萬之家則二十萬,而更徭租賦出其中。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故曰陸地牧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澤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魚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濟之間千樹萩;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及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鐘之田,若千畝卮茜,千畦薑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然是富給之資也,不窺市井,不行異邑,坐而待收,身有處士之義而取給焉。若至家貧親老,妻子軟弱,歲時無以祭祀進醵,飲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慚恥,則無所比矣。是以無財作力,少有鬥智,既饒爭時,此其大經也。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給,則賢人勉焉。是故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無巖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
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僕,物之理也。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此言末業,貧者之資也。通邑大都,酤一歲千釀,醯醬千瓨,漿千甔,屠牛羊彘千皮,販穀糶千鍾,薪稾千車,船長千丈,木千章,竹竿萬個,其軺車百乘,牛車千兩,木器髹者千枚,銅器千鈞,素木鐵器若卮茜千石,馬蹄躈千,牛千足,羊彘千雙,僮手指千,筋角丹砂千斤,其帛絮細布千鈞,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斗,糵麴鹽豉千荅,鮐鮆千斤,鯫千石,鮑千鈞,棗栗千石者三之,狐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他果菜千鍾,子貸金錢千貫,節驵會,貪賈三之,廉賈五之,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他雜業不中什二,則非吾財也。
請略道當世千里之中,賢人所以富者,令後世得以觀擇焉。
蜀卓氏之先,趙人也,用鐵冶富。秦破趙,遷卓氏。卓氏見虜略,獨夫妻推輦,行詣遷處。諸遷虜少有餘財,爭與吏,求近處,處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狹薄。吾聞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鴟,至死不饑。民工於市,易賈。」乃求遠遷。致之臨邛,大喜,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獵之樂,擬於人君。
程鄭,山東遷虜也,亦冶鑄,賈椎髻之民,富埒卓氏,俱居臨邛。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鐵冶為業。秦伐魏,遷孔氏南陽。大鼓鑄,規陂池,連車騎,遊諸侯,因通商賈之利,有遊閒公子之賜與名。然其贏得過當,愈於纖嗇,家致富數千金,故南陽行賈盡法孔氏之雍容。
魯人俗儉嗇,而曹邴氏尤甚,以鐵冶起,富至巨萬。然家自父兄子孫約,俯有拾,仰有取,貰貸行賈遍郡國。鄒、魯以其故多去文學而趨利者,以曹邴氏也。
齊俗賤奴虜,而刀間獨愛貴之。桀黠奴,人之所患也,唯刀間收取,使之逐漁鹽商賈之利,或連車騎,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終得其力,起富數千萬。故曰「寧爵毋刀」,言其能使豪奴自饒而盡其力。
周人既纖,而師史尤甚,轉轂以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洛陽街居在齊秦楚趙之中,貧人學事富家,相矜以久賈,數過邑不入門,設任此等,故師史能致七千萬。
宣曲任氏之先,為督道倉吏。秦之敗也,豪傑皆爭取金玉,而任氏獨窖倉粟。楚漢相距滎陽也,民不得耕種,米石至萬,而豪傑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富人爭奢侈,而任氏折節為儉,力田畜。田畜人爭取賤賈,任氏獨取貴善。富者數世。然任公家約,非田畜所出弗衣食,公事不畢則身不得飲酒食肉。以此為閭里率,故富而主上重之。
塞之斥也,唯橋姚已致馬千匹,牛倍之,羊萬頭,粟以萬鍾計。吳楚七國兵起時,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賍貸子錢,子錢家以為侯邑國在關東,關東成敗未決,莫肯與。唯無鹽氏出捐千金貸,其息什之。三月,吳楚平,一歲之中,則無鹽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關中。
關中富商大賈,大抵盡諸田,田嗇、田蘭。韋家栗氏,安陵、杜杜氏,亦巨萬。
此其章章尤異者也。皆非有爵邑奉祿弄法犯奸而富,盡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變化有概,故足術也。若至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大者傾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里者,不可勝數。
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田農,掘業,而秦揚以蓋一州。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戲,惡業也,而桓發用富。行賈,丈夫賤行也,而雍樂成以饒。販脂,辱處也,而雍伯千金。賣漿,小業也,而張氏千萬。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簡微耳,濁氏連騎。馬醫,淺方,張里擊鐘。此皆誠壹之所致。
由是觀之,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
太史公曰:自古聖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記已。自三代之興,各據禎祥。塗山之兆從而夏啟世,飛燕之卜順故殷興,百穀之筮吉故周王。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
蠻夷氐羌雖無君臣之序,亦有決疑之卜。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國不同俗。然皆可以戰伐攻擊,推兵求勝,各信其神,以知來事。
略聞夏殷欲卜者,乃取蓍龜,已則棄去之,以為龜藏則不靈,蓍久則不神。至周室之卜官,常寶藏蓍龜;又其大小先後,各有所尚,要其歸等耳。或以為聖王遭事無不定,決疑無不見,其設稽神求問之道者,以為後世衰微,愚不師智,人各自安,化分為百室,道散而無垠,故推歸之至微,要絜於精神也。或以為昆蟲之所長,聖人不能與爭。其處吉凶,別然否,多中於人。至高祖時,因秦太卜官。天下始定,兵革未息。及孝惠享國日少,呂后女主,孝文、孝景因襲掌故,未遑講試,雖父子疇官,世世相傳,其精微深妙,多所遺失。至今上即位,博開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絕倫超奇者為右,無所阿私,數年之間,太卜大集。會上欲擊匈奴,西攘大宛,南收百越,卜筮至預見表象,先圖其利。及猛將推鋒執節,獲勝於彼,而蓍龜時日亦有力於此。上尤加意,賞賜至或數千萬。如丘子明之屬,富溢貴寵,傾於朝廷。至以卜筮射蠱道,巫蠱時或頗中。素有眥睚不快,因公行誅,恣意所傷,以破族滅門者,不可勝數。百僚蕩恐,皆曰龜策能言。後事覺奸窮,亦誅三族。
夫摓策定數,灼龜觀兆,變化無窮,是以擇賢而用占焉,可謂聖人重事者乎!周公卜三龜,而武王有瘳。紂為暴虐,而元龜不占。晉文將定襄王之位,卜得黃帝之兆,卒受彤弓之命。獻公貪驪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禍竟流五世。楚靈將背周室,卜而龜逆,終被乾溪之敗。兆應信誠於內,而時人明察見之於外,可不謂兩合者哉!君子謂夫輕卜筮,無神明者,悖;背人道,信禎祥者,鬼神不得其正。故書建稽疑,五謀而卜筮居其二,五占從其多,明有而不專之道也。
餘至江南,觀其行事,問其長老,云龜千歲乃游蓮葉之上,蓍百莖共一根。又其所生,獸無虎狼,草無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龜飲食之,以為能導引致氣,有益於助衰養老,豈不信哉!
褚先生曰:臣以通經術,受業博士,治春秋,以高第為郎,幸得宿衛,出入宮殿中十有餘年。竊好太史公傳。太史公之傳曰:「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凶,略窺其要,故作龜策列傳。」臣往來長安中,求龜策列傳不能得,故之大卜官,問掌故文學長老習事者,寫取龜策卜事,編於下方。
聞古五帝、三王發動舉事,必先決蓍龜。傳曰:「下有伏靈,上有兔絲;上有搗蓍,下有神龜。」所謂伏靈者,在兔絲之下,狀似飛鳥之形。新雨已,天清靜無風,以夜捎兔絲去之,即以篝燭此地燭之,火滅,即記其處,以新布四丈環置之,明即掘取之,入四尺至七尺,得矣,過七尺不可得。伏靈者,千歲松根也,食之不死。聞蓍生滿百莖者,其下必有神龜守之,其上常有青雲覆之。傳曰:「天下和平,王道得,而蓍莖長丈,其叢生滿百莖。」方今世取蓍者,不能中古法度,不能得滿百莖長丈者,取八十莖已上,蓍長八尺,即難得也。人民好用卦者,取滿六十莖已上,長滿六尺者,既可用矣。記曰:「能得名龜者,財物歸之,家必大富至千萬。」一曰「北斗龜」,二曰「南辰龜」,三曰「五星龜」,四曰「八風龜」,五曰「二十八宿龜」,六曰「日月龜」,七曰「九州龜」,八曰「玉龜」:凡八名龜。龜圖各有文在腹下,文云云者,此某之龜也。略記其大指,不寫其圖。取此龜不必滿尺二寸,民人得長七八寸,可寶矣。今夫珠玉寶器,雖有所深藏,必見其光,必出其神明,其此之謂乎!故玉處於山而木潤,淵生珠而岸不枯者,潤澤之所加也。明月之珠出於江海,藏於蚌中,蚗龍伏之。王者得之,長有天下,四夷賓服。能得百莖蓍,並得其下龜以卜者,百言百當,足以決吉凶。
神龜出於江水中,廬江郡常歲時生龜長尺二寸者二十枚輸太卜官,太卜官因以吉日剔取其腹下甲。龜千歲乃滿尺二寸。王者發軍行將,必鑽龜廟堂之上,以決吉凶。今高廟中有龜室,藏內以為神寶。
傳曰:「取前足臑骨穿佩之,取龜置室西北隅懸之,以入深山大林中,不惑。」臣為郎時,見萬畢石朱方,傳曰:「有神龜在江南嘉林中。嘉林者,獸無虎狼,鳥無鴟梟,草無毒螫,野火不及,斧斤不至,是為嘉林。龜在其中,常巢於芳蓮之上。左脅書文曰:『甲子重光,得我者匹夫為人君,有土正,諸侯得我為帝王。』求之於白蛇蟠杅林中者,齋戒以待,譺然,狀如有人來告之,因以醮酒佗發,求之三宿而得。」由是觀之,豈不偉哉!故龜可不敬與?
南方老人用龜支床足,行二十餘歲,老人死,移床,龜尚生不死。龜能行氣導引。問者曰:「龜至神若此,然太卜官得生龜,何為輒殺取其甲乎?」近世江上人有得名龜,畜置之,家因大富。與人議,欲遣去。人教殺之勿遣,遣之破人家。龜見夢曰:「送我水中,無殺吾也。」其家終殺之。殺之後,身死,家不利。人民與君王者異道。人民得名龜,其狀類不宜殺也。以往古故事言之,古明王聖主皆殺而用之。
宋元王時得龜,亦殺而用之。謹連其事於左方,令好事者觀擇其中焉。
宋元王二年,江使神龜使於河,至於泉陽,漁者豫且舉網得而囚之。置之籠中。夜半,龜來見夢於宋元王曰:「我為江使於河,而幕網當吾路。泉陽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語。王有德義,故來告訴。」元王惕然而悟。乃召博士衛平而問之曰:「今寡人夢見一丈夫,延頸而長頭,衣玄繡之衣而乘輴車,來見夢於寡人曰:『我為江使於河,而幕網當吾路。泉陽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語。王有德義,故來告訴。』是何物也?」衛平乃援式而起,仰天而視月之光,觀斗所指,定日處鄉。規矩為輔,副以權衡。四維已定,八卦相望。視其吉凶,介蟲先見。乃對元王曰:「今昔壬子,宿在牽牛。河水大會,鬼神相謀。漢正南北,江河固期,南風新至,江使先來。白雲壅漢,萬物盡留。斗柄指日,使者當囚。玄服而乘輴車,其名為龜。王急使人問而求之。」王曰:「善。」
於是王乃使人馳而往問泉陽令曰:「漁者幾何家?名誰為豫且?豫且得龜,見夢於王,王故使我求之。」泉陽令乃使吏案籍視圖,水上漁者五十五家,上流之廬,名為豫且。泉陽令曰:「諾。」乃與使者馳而問豫且曰:「今昔汝漁何得?」豫且曰:「夜半時舉網得龜。」使者曰:「今龜安在?」曰:「在籠中。」使者曰:「王知子得龜,故使我求之。」豫且曰:「諾。」即繫龜而出之籠中,獻使者。
使者載行,出於泉陽之門。正晝無見,風雨晦冥。雲蓋其上,五采青黃;雷雨並起,風將而行。入於端門,見於東箱。身如流水,潤澤有光。望見元王,延頸而前,三步而止,縮頸而卻,復其故處。元王見而怪之,問衛平曰:「龜見寡人,延頸而前,以何望也?縮頸而復,是何當也?」衛平對曰:「龜在患中,而終昔囚,王有德義,使人活之。今延頸而前,以當謝也,縮頸而卻,欲亟去也。」元王曰:「善哉!神至如此乎,不可久留;趣駕送龜,勿令失期。」
衛平對曰:「龜者是天下之寶也,先得此龜者為天子,且十言十當,十戰十勝。生於深淵,長於黃土。知天之道,明於上古。游三千歲,不出其域。安平靜正,動不用力。壽蔽天地,莫知其極。與物變化,四時變色。居而自匿,伏而不食。春蒼夏黃,秋白冬黑。明於陰陽,審於刑德。先知利害,察於禍福,以言而當,以戰而勝,王能寶之,諸侯盡服。王勿遣也,以安社稷。」
元王曰:「龜甚神靈,降於上天,陷於深淵。在患難中。以我為賢。德厚而忠信,故來告寡人。寡人若不遣也,是漁者也。漁者利其肉,寡人貪其力,下為不仁,上為無德。君臣無禮,何從有福?寡人不忍,奈何勿遣!」
衛平對曰:「不然。臣聞盛德不報,重寄不歸;天與不受,天奪之寶。今龜周流天下,還復其所,上至蒼天,下薄泥涂。還遍九州,未嘗愧辱,無所稽留。今至泉陽,漁者辱而囚之。王雖遣之,江河必怒,務求報仇。自以為侵,因神與謀。淫雨不霽,水不可治。若為枯旱,風而揚埃,蝗蟲暴生,百姓失時。王行仁義,其罰必來。此無他故,其祟在龜。後雖悔之,豈有及哉!王勿遣也。」
元王慨然而嘆曰:「夫逆人之使,絕人之謀,是不暴乎?取人之有,以自為寶,是不強乎?寡人聞之,暴得者必暴亡,強取者必後無功。桀紂暴強,身死國亡。今我聽子,是無仁義之名而有暴強之道。江河為湯武,我為桀紂。未見其利,恐離其咎。寡人狐疑,安事此寶,趣駕送龜,勿令久留。」
衛平對曰:「不然,王其無患。天地之間,累石為山。高而不壞,地得為安。故云物或危而顧安,或輕而不可遷;人或忠信而不如誕謾,或醜惡而宜大官,或美好佳麗而為眾人患。非神聖人,莫能盡言。春秋冬夏,或暑或寒。寒暑不和,賊氣相奸。同歲異節,其時使然。故令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或為仁義,或為暴強。暴強有鄉,仁義有時。萬物盡然,不可勝治。大王聽臣,臣請悉言之。天出五色,以辨白黑。地生五穀,以知善惡。人民莫知辨也,與禽獸相若。谷居而穴處,不知田作。天下禍亂,陰陽相錯。悤悤疾疾,通而不相擇。妖嬖數見,傳為單薄。聖人別其生,使無相獲。禽獸有牝牡,置之山原;鳥有雌雄,布之林澤;有介之蟲,置之溪谷。故牧人民,為之城郭,內經閭術,外為阡陌。夫妻男女,賦之田宅,列其室屋。為之圖籍,別其名族。立官置吏,勸以爵祿。衣以桑麻,養以五穀。耕之耰之,鉏之耨之。口得所嗜,目得所美,身受其利。以是觀之,非強不至。故曰田者不強,囷倉不盈;商賈不強,不得其贏;婦女不強,布帛不精;官御不強,其勢不成;大將不強,卒不使令;侯王不強,沒世無名。故云強者,事之始也,分之理也,物之紀也。所求於強,無不有也。王以為不然,王獨不聞玉椟只雉,出於昆山;明月之珠,出於四海;鐫石拌蚌,傳賣於市;聖人得之,以為大寶。大寶所在,乃為天子。今王自以為暴,不如拌蚌於海也;自以為強,不過鐫石於昆山也。取者無咎,寶者無患。今龜使來抵網,而遭漁者得之,見夢自言,是國之寶也,王何憂焉。」
元王曰:「不然。寡人聞之,諫者福也,諛者賊也。人主聽諛,是愚惑也。雖然,禍不妄至,福不徒來。天地合氣,以生百財。陰陽有分,不離四時,十有二月,日至為期。聖人徹焉,身乃無災。明王用之,人莫敢欺。故云福之至也,人自生之;禍之至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刑與德雙。聖人察之,以知吉凶。桀紂之時,與天爭功,擁遏鬼神,使不得通。是固已無道矣,諛臣有眾。桀有諛臣,名曰趙梁。教為無道,勸以貪狼。繫湯夏臺,殺關龍逢。左右恐死,偷諛於傍。國危於累卵,皆曰無傷。稱樂萬歲,或曰未央。蔽其耳目,與之詐狂。湯卒伐桀,身死國亡。聽其諛臣,身獨受殃。《春秋》著之,至今不忘。紂有諛臣,名為左強。誇而目巧,教為象郎。將至於天,又有玉床。犀玉之器,象箸而羹。聖人剖其心,壯士斬其胻。箕子恐死,被髮佯狂。殺周太子歷,囚文王昌。投之石室,將以昔至明。陰兢活之,與之俱亡。入於周地,得太公望。興卒聚兵,與紂相攻。文王病死,載屍以行。太子發代將,號為武王。戰於牧野,破之華山之陽。紂不勝敗而還走,圍之象郎。自殺宣室,身死不葬。頭懸車軸,四馬曳行。寡人念其如此,腸如涫湯。是人皆富有天下而貴至天子,然而大傲。欲無厭時,舉事而喜高,貪狠而驕。不用忠信,聽其諛臣,而為天下笑。今寡人之邦,居諸侯之間,曾不如秋毫。舉事不當,又安亡逃!」
衛平對曰:「不然。河雖神賢,不如崑崙之山;江之源理,不如四海,而人尚奪取其寶,諸侯爭之,兵革為起。小國見亡,大國危殆,殺人父兄,虜人妻子,殘國滅廟,以爭此寶。戰攻分爭,是暴強也。故云取之以暴強而治以文理,無逆四時,必親賢士;與陰陽化,鬼神為使;通於天地,與之為友。諸侯賓服,民眾殷喜。邦家安寧,與世更始。湯武行之,乃取天子;《春秋》著之,以為經紀。王不自稱湯武,而自比桀紂。桀紂為暴強也,固以為常。桀為瓦室,紂為象郎。徵絲灼之,務以費氓。賦斂無度,殺戮無方。殺人六畜,以韋為囊。囊盛其血,與人縣而射之,與天帝爭強。逆亂四時,先百鬼嘗。諫者輒死,諛者在傍。聖人伏匿,百姓莫行。天數枯旱,國多妖祥。螟蟲歲生,五穀不成。民不安其處,鬼神不享。飄風日起,正晝晦冥。日月並蝕,滅息無光。列星奔亂,皆絕紀綱。以是觀之,安得久長!雖無湯武,時固當亡。故湯伐桀,武王克紂,其時使然。乃為天子,子孫續世;終身無咎,後世稱之,至今不已。是皆當時而行,見事而強,乃能成其帝王。今龜,大寶也,為聖人使,傳之賢王。不用手足,雷電將之;風雨送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當之。今王有德而當此寶,恐不敢受;王若遣之,宋必有咎。後雖悔之,亦無及已。」
元王大悅而喜。於是元王向日而謝,再拜而受。擇日齋戒,甲乙最良。乃刑白雉,及與驪羊;以血灌龜,於壇中央。以刀剝之,身全不傷。脯酒禮之,橫其腹腸。荊支卜之,必制其創。理達於理,文相錯迎。使工占之,所言盡當。邦福重寶,聞於傍鄉。殺牛取革,被鄭之桐。草木畢分,化為甲兵。戰勝攻取,莫如元王。元王之時,衛平相宋,宋國最強,龜之力也。
故云神至能見夢於元王,而不能自出漁者之籠。身能十言盡當,不能通使於河,還報於江,賢能令人戰勝攻取,不能自解於刀鋒,免剝刺之患。聖能先知亟見,而不能令衛平無言。言事百全,至身而攣;當時不利,又焉事賢!賢者有恆常,士有適然。是故明有所不見,聽有所不聞;人雖賢,不能左畫方,右畫圓;日月之明,而時蔽於浮雲。羿名善射,不如雄渠、蜂門;禹名為辯智,而不能勝鬼神。地柱折,天故毋椽,又奈何責人於全?孔子聞之曰:「神龜知吉凶,而骨直空枯。日為德而君於天下,辱於三足之烏。月為刑而相佐,見食於蝦蟆。猬辱於鵲,螣蛇之神而殆於即且。竹外有節理,中直空虛;松柏為百木長,而守門閭。日辰不全,故有孤虛。黃金有疵,白玉有瑕。事有所疾,亦有所徐。物有所拘,亦有所據。罔有所數,亦有所疏。人有所貴,亦有所不如。何可而適乎?物安可全乎?天尚不全,故世為屋,不成三瓦而陳之,以應之天。天下有階,物不全乃生也。」
褚先生曰:漁者舉網而得神龜,龜自見夢宋元王,元王召博士衛平告以夢龜狀,平運式,定日月,分衡度,視吉凶,占龜與物色同,平諫王留神龜以為國重寶,美矣。古者筮必稱龜者,以其令名,所從來久矣。餘述而為傳。
三月 二月 正月 十二月 十一月 中關內高外下
四月首仰 足開 肣開 首俯大
五月 橫吉 首俯大
六月 七月 八月 九月 十月
《卜禁》曰:子亥戌不可以卜及殺龜。日中如食已卜。暮昏龜之徼也,不可以卜。庚辛可以殺,及以鑽之。常以月旦祓龜,先以清水澡之,以卵祓之,乃持龜而遂之,若常以為祖。人若已卜不中,皆祓之以卵,東向立,灼以荊若剛木,土卵指之者三,持龜以卵周環之,祝曰:「今日吉,謹以粱卵焍黃祓去玉靈之不祥。」玉靈必信以誠,知萬事之情,辯兆皆可占。不信不誠,則燒玉靈,揚其灰,以徵後龜。其卜必北向,龜甲必尺二寸。
卜先以造灼鑽,鑽中已,又灼龜首,各三;又復灼所鑽中曰正身,灼首曰正足,各三。即以造三周龜,祝曰:「假之玉靈夫子。夫子玉靈,荊灼而心,令而先知。而上行於天,下行於淵,諸靈數箣,莫如汝信。今日良日,行一良貞。某欲卜某,即得而喜,不得而悔。即得,發鄉我身長大,首足收人皆上偶。不得,發鄉我身挫折,中外不相應,首足滅去。」
靈龜卜祝曰:「假之靈龜,五巫五靈,不如神龜之靈,知人死,知人生。某身良貞,某欲求某物。即得也,頭見足發,內外相應;即不得也,頭仰足肣,內外自垂。可得占。」
卜占病者祝曰:「今某病困。死,首上開,內外交駭,身節折;不死,首仰足肣。」
卜病者祟曰:「今病有祟無呈,無祟有呈。兆有中祟有內,外祟有外。」
卜系者出不出。不出,橫吉安;若出,足開首仰有外。
卜求財物,其所當得。得,首仰足開,內外相應;即不得,呈兆首仰足肣。
卜有賣若買臣妾馬牛。得之,首仰足開,內外相應;不得,首仰足肣,呈兆若橫吉安。
卜擊盜聚若干人,在某所,今某將卒若干人,往擊之。當勝,首仰足開身正,內自橋,外下;不勝,足肣首仰,身首內下外高。
卜求當行不行。行,首足開;不行,足肣首仰,若橫吉安,安不行。
卜往擊盜,當見不見。見,首仰足肣有外;不見,足開首仰。
卜往候盜,見不見。見,首仰足肣,肣勝有外;不見,足開首仰。
卜聞盜來不來。來,外高內下,足肣首仰;不來,足開首仰,若橫吉安,期之自次。
卜遷徙去官不去。去,足開有肣外首仰;不去,自去,即足肣,呈兆若橫吉安。
卜居官尚吉不。吉,呈兆身正,若橫吉安;不吉,身節折,首仰足開。
卜居室家吉不吉。吉,呈兆身正,若橫吉安;不吉,身節折,首仰足開。
卜歲中禾稼孰不孰。孰,首仰足開,內外自橋外自垂;不孰,足肣首仰有外。
卜歲中民疫不疫。疫,首仰足肣,身節有強外;不疫,身正首仰足開。
卜歲中有兵無兵。無兵,呈兆若橫吉安;有兵,首仰足開,身作外強情。
卜見貴人吉不吉。吉,足開首仰,身正,內自橋;不吉,首仰,身節折,足肣有外,若無漁。
卜請謁於人得不得。得,首仰足開,內自橋;不得,首仰足肣有外。
卜追亡人當得不得。得,首仰足肣,內外相應;不得,首仰足開,若橫吉安。
卜漁獵得不得。得,首仰足開,內外相應;不得,足肣首仰,若橫吉安。
卜行遇盜不遇。遇,首仰足開,身節折,外高內下;不遇,呈兆。
卜天雨不雨。雨,首仰有外,外高內下;不雨,首仰足開,若橫吉安。
卜天雨霽不霽。霽,呈兆足開首仰;不霽,橫吉。
命曰橫吉安。以占病,病甚者一日不死;不甚者卜日瘳,不死。系者重罪不出,輕罪環出;過一日不出,久毋傷也。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一日環得;過一日不得。行者不行。來者環至;過食時不至,不來。擊盜不行,行不遇;聞盜不來。徙官不徙。居官家室皆吉。歲稼不孰。民疾疫無疾。歲中無兵。見人行,不行不喜。請謁人不行不得。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
命曰呈兆。病者不死。系者出。行者行。來者來。市買得。追亡人得,過一日不得。問行者不到。
命曰柱徹。卜病不死。系者出。行者行。來者來。市買不得。憂者毋憂。追亡人不得。
命曰首仰足肣有內無外。占病,病甚不死。系者解。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者聞言不行。來者不來。聞盜不來。聞言不至。徙官聞言不徙。居官有憂。居家多災。歲稼中孰。民疾疫多病。歲中有兵,聞言不開。見貴人吉。請謁不行,行不得善言。追亡人不得。漁獵不得。行不遇盜。雨不雨甚。霽不霽。故其莫字皆為首備。問之曰,備者仰也,故定以為仰。此私記也。
命曰首仰足肣有內無外。占病,病甚不死。系者不出。求財買臣妾不得。行者不行。來者不來。擊盜不見。聞盜來,內自驚,不來。徙官不徙。居官家室吉。歲稼不孰。民疾疫有病甚。歲中無兵。見貴人吉。請謁追亡人不得。亡財物,財物不出得。漁獵不得。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凶。
命曰呈兆首仰足肣。以占病,不死。系者未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不相見。聞盜來不來。徙官不徙。居官久多憂。居家室不吉。歲稼不孰。民病疫。歲中毋兵。見貴人不吉。請謁不得。漁獵得少。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不吉。
命曰呈兆首仰足開。以占病,病篤死。系囚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者行。來者來。擊盜不見盜。聞盜來不來。徙官徙。居官不久。居家室不吉。歲稼不孰。民疾疫有而少。歲中毋兵。見貴人不見吉。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遇盜。雨不雨。霽小吉。
命曰首仰足肣。以占病,不死。系者久,毋傷也。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者不行。擊盜不行。來者來。聞盜來。徙官聞言不徙。居家室不吉。歲稼不孰。民疾疫少。歲中毋兵。見貴人得見。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吉。
命曰首仰足開有內。以占病者,死。系者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不得。行者行。來者來。擊盜行不見盜。聞盜來不來。徙官徙。居官不久。居家室不吉。歲孰。民疾疫有而少。歲中毋兵。見貴人不吉。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遇盜。雨霽。霽小吉,不霽吉。
命曰橫吉內外自橋。以占病,卜日毋瘳死。系者毋罪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得。行者行。來者來。擊盜合交等。聞盜來來。徙官徙。居家室吉。歲孰。民疫無疾。歲中無兵。見貴人請謁追亡人漁獵得。行遇盜。雨霽,雨霽大吉。
命曰橫吉內外自吉。以占病,病者死。系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追亡人漁獵不得。行者不來。擊盜不相見。聞盜不來。徙官徙。居官有憂。居家室見貴人請謁不吉。歲稼不孰。民疾疫。歲中無兵。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不吉。
命曰漁人。以占病者,病者甚,不死。系者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擊盜請謁追亡人漁獵得。行者行來。聞盜來不來。徙官不徒。居家室吉。歲稼不孰。民疾疫。歲中毋兵。見貴人吉。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吉。
命曰首仰足肣內高外下。以占病,病者甚,不死。系者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追亡人漁獵得。行不行。來者來。擊盜勝。徙官不徙。居官有憂,無傷也。居家室多憂病。歲大孰。民疾疫。歲中有兵不至。見貴人請謁不吉。行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吉。
命曰橫吉上有仰下有柱。病久不死。系者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不行,行不見。聞盜來不來。徙官不徙。居家室見貴人吉。歲大孰。民疾疫。歲中毋兵。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霽。大吉。
命曰橫吉榆仰。以占病,不死。系者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至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不行,行不見。聞盜來不來。徙官不徙。居官家室見貴人吉。歲孰。歲中有疾疫,毋兵。請謁追亡人不得。漁獵至不得。行不得。行不遇盜。雨霽不霽。小吉。
命曰橫吉下有柱。以占病,病甚不環有瘳無死。系者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來不來。擊盜不合。聞盜來來。徙官居官吉,不久。居家室不吉。歲不孰。民毋疾疫。歲中毋兵。見貴人吉。行不遇盜。雨不雨。霽。小吉。
命曰載所。以占病,環有瘳無死。系者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得。行者行。來者來。擊盜相見不相合。聞盜來來。徙官徙。居家室憂。見貴人吉。歲孰。民毋疾疫。歲中毋兵。行不遇盜。雨不雨。霽霽。吉。
命曰根格。以占病者,不死。系久毋傷。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盜行不合。聞盜不來。徙官不徙。居家室吉。歲稼中。民疾疫無死。見貴人不得見。行不遇盜。雨不雨。大吉。
命曰首仰足肣外高內下。卜有憂,無傷也。行者不來。病久死。求財物不得。見貴人者吉。
命曰外高內下。卜病不死,有祟。市買不得。居官家室不吉。行者不行。來者不來。系者久毋傷。吉。
命曰頭見足發有內外相應。以占病者,起。系者出。行者行。來者來。求財物得。吉。
命曰呈兆首仰足開。以占病,病甚死。系者出,有憂。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不合。聞盜來來。徙官居官家室不吉。歲惡。民疾疫無死。歲中毋兵。見貴人不吉。行不遇盜。雨不雨。霽。不吉。
命曰呈兆首仰足開外高內下。以占病,不死,有外祟。系者出,有憂。求財物買臣妾馬牛,相見不會。行行。來聞言不來。擊盜勝。聞盜來不來。徙官居官家室見貴人不吉。歲中。民疾疫有兵。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聞盜遇盜。雨不雨。霽。凶。
命曰首仰足肣身折內外相應。以占病,病甚不死。系者久不出。求財物買臣妾馬牛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擊盜有用勝。聞盜來來。徙官不徙。居官家室不吉。歲不孰。民疾疫。歲中。有兵不至。見貴人喜。請謁追亡人不得。遇盜凶。
命曰內格外垂。行者不行。來者不來。病者死。系者不出。求財物不得。見人不見。大吉。
命曰橫吉內外相應自橋榆仰上柱足肣。以占病,病甚不死。系久,不抵罪。求財物買臣妾馬牛請謁追亡人漁獵不得。行不行。來不來。居官家室見貴人吉。徙官不徙。歲不大孰。民疾疫有兵。有兵不會。行遇盜。聞言不見。雨不雨。霽霽。大吉。
命曰頭仰足肣內外自垂。卜憂病者甚,不死。居官不得居。行者行。來者不來。求財物不得。求人不得。吉。
命曰橫吉下有柱。卜來者來。卜日即不至,未來。卜病者過一日毋瘳死。行者不行。求財物不得。系者出。
命曰橫吉內外自舉。以占病者,久不死。系者久不出。求財物得而少。行者不行。來者不來。見貴人見。吉。
命曰內高外下疾輕足發。求財物不得。行者行。病者有瘳。系者不出。來者來。見貴人不見。吉。
命曰外格。求財物不得。行者不行。來者不來。系者不出。不吉。病者死。求財物不得。見貴人見。吉。
命曰內自舉外來正足發。行者行。來者來。求財物得。病者久不死。系者不出。見貴人見。吉。
此橫吉上柱外內自舉足肣。以卜有求得。病不死。系者毋傷,未出。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百事盡吉。
此橫吉上柱外內自舉柱足以作。以卜有求得。病死環起。系留毋傷,環出。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百事吉。可以舉兵。
此挺詐有外。以卜有求不得。病不死,數起。系禍罪。聞言毋傷。行不行。來不來。
此挺詐有內。以卜有求不得。病不死,數起。系留禍罪無傷出。行不行。來者不來。見人不見。
此挺詐內外自舉。以卜有求得。病不死。系毋罪。行行。來來。田賈市漁獵盡喜。
此狐狢。以卜有求不得。病死,難起。系留毋罪難出。可居宅。可娶婦嫁女。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有憂不憂。
此狐徹。以卜有求不得。病者死。系留有抵罪。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言語定。百事盡不吉。
此首俯足肣身節折。以卜有求不得。病者死。系留有罪。望行者不來。行行。來不來。見人不見。
此挺內外自垂。以卜有求不晦。病不死,難起。系留毋罪,難出。行不行。來不來。見人不見。不吉。
此橫吉榆仰首俯。以卜有求難得。病難起,不死。系難出,毋傷也。可居家室,以娶婦嫁女。
此橫吉上柱載正身節折內外自舉。以卜病者,卜日不死,其一日乃死。
此橫吉上柱足肣內自舉外自垂。以卜病者,卜日不死,其一日乃死。
首俯足詐有外無內。病者占龜未已,急死。卜輕失大,一日不死。
首仰足肣。以卜有求不得。以系有罪。人言語恐之毋傷。行不行。見人不見。
大論曰:外者人也,內者自我也;外者女也,內者男也。首俯者憂。大者身也,小者枝也。大法,病者,足肣者生,足開者死。行者,足開至,足肣者不至。行者,足肣不行,足開行。有求,足開得,足肣者不得。系者,足肣不出,開出。其卜病也,足開而死者,內高而外下也。
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於天命哉!其於周尤甚,及秦可見。代王之入,任於卜者。太卜之起,由漢興而有。
司馬季主者,楚人也。卜於長安東市。
宋忠為中大夫,賈誼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相從論議,誦易先王聖人之道術,究遍人情,相視而嘆。賈誼曰:「吾聞古之聖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之中。今吾已見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試之卜數中以觀采。」二人即同輿而之市,游於卜肆中。天新雨,道少人,司馬季主間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辯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凶之本。二大夫再拜謁。司馬季主視其狀貌,如類有知者,即禮之,使弟子延之坐。坐定,司馬季主復理前語,分別天地之終始,日月星辰之紀,差次仁義之際,列吉凶之符,語數千言,莫不順理。
宋忠、賈誼瞿然而悟,獵纓正襟危坐,曰:「吾望先生之狀,聽先生之辭,小子竊觀於世,未嘗見也。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汙?」
司馬季主捧腹大笑曰:「觀大夫類有道術者,今何言之陋也,何辭之野也!今夫子所賢者何也?所高者誰也?今何以卑汙長者?」
二君曰:「尊官厚祿,世之所高也,賢才處之。今所處非其地,故謂之卑。言不信,行不驗,取不當,故謂之汙。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賤簡也。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誇嚴以得人情,虛高人祿命以說人志,擅言禍災以傷人心,矯言鬼神以盡人財,厚求拜謝以私於己。』此吾之所恥,故謂之卑汙也。」
司馬季主曰:「公且安坐。公見夫被髮童子乎?日月照之則行,不照則止,問之日月疵瑕吉凶,則不能理。由是觀之,能知別賢與不肖者寡矣。
賢之行也,直道以正諫,三諫不聽則退。其譽人也不望其報,惡人也不顧其怨,以便國家利眾為務。故官非其任不處也,祿非其功不受也;見人不正,雖貴不敬也;見人有汙,雖尊不下也;得不為喜,去不為恨;非其罪也,雖累辱而不愧也。
今公所謂賢者,皆可為羞矣。卑疵而前,孅趨而言;相引以勢,相導以利;比周賓正,以求尊譽,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獵農民;以官為威,以法為機,求利逆暴:譬無異於操白刃劫人者也。初試官時,倍力為巧詐,飾虛功執空文以誑主上,用居上為右;試官不讓賢陳功,見偽增實,以無為有,以少為多,以求便勢尊位;食飲驅馳,從姬歌兒,不顧於親,犯法害民,虛公家:此夫為盜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弒君未伐者也。何以為高賢才乎?
盜賊發不能禁,夷貊不服不能攝,奸邪起不能塞,官耗亂不能治,四時不和不能調,歲穀不孰不能適。才賢不為,是不忠也;才不賢而託官位,利上奉,妨賢者處,是竊位也;有人者進,有財者禮,是偽也。子獨不見鴟梟之與鳳凰翔乎?蘭芷芎藭棄於廣野,蒿蕭成林,使君子退而不顯眾,公等是也。
述而不作,君子義也。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時,順於仁義,分策定卦,旋式正棋,然後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敗。昔先王之定國家,必先龜策日月,而後乃敢代;正時日,乃後入家;產子必先占吉凶,後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句踐放文王八卦以破敵國,霸天下。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負哉!
且夫卜筮者,掃除設坐,正其冠帶,然後乃言事,此有禮也。言而鬼神或以饗,忠臣以事其上,孝子以養其親,慈父以畜其子,此有德者也。而以義置數十百錢,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娶婦或以養生:此之為德,豈直數十百錢哉!此夫老子所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今夫卜筮者利大而謝少,老子之云豈異於是乎?」
莊子曰:「君子內無飢寒之患,外無劫奪之憂,居上而敬,居下不為害,君子之道也。」今夫卜筮者之為業也,積之無委聚,藏之不用府庫,徙之不用輜車,負裝之不重,止而用之無盡索之時。持不盡索之物,游於無窮之世,雖莊氏之行未能增於是也,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東南,以海為池;日中必移,月滿必虧;先王之道,乍存乍亡。公責卜者言必信,不亦惑乎!
公見夫談士辯人乎?慮事定計,必是人也,然不能以一言說人主意,故言必稱先王,語必道上古;慮事定計,飾先王之成功,語其敗害,以恐喜人主之志,以求其欲。多言誇嚴,莫大於此矣。然欲強國成功,盡忠於上,非此不立。今夫卜者,導惑教愚也。夫愚惑之人,豈能以一言而知之哉!言不厭多。
故騏驥不能與罷驢為駟,而鳳凰不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故君子處卑隱以辟眾,自匿以辟倫,微見德順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養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譽。公之等喁喁者也,何知長者之道乎!」
宋忠、賈誼忽而自失,芒乎無色,悵然噤口不能言。於是攝衣而起,再拜而辭。行洋洋也,出門僅能自上車,伏轼低頭,卒不能出氣。
居三日,宋忠見賈誼於殿門外,乃相引屏語相謂自嘆曰:「道高益安,勢高益危。居赫赫之勢,失身且有日矣。夫卜而有不審,不見奪糈;為人主計而不審,身無所處。此相去遠矣,猶天冠地屨也。此老子之所謂『無名者萬物之始』也。天地曠曠,物之熙熙,或安或危,莫知居之。我與若,何足預彼哉!彼久而愈安,雖曾氏之義未有以異也。」
久之,宋忠使匈奴,不至而還,抵罪。而賈誼為梁懷王傅,王墜馬薨,誼不食,毒恨而死。此務華絕根者也。
太史公曰: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多不見於篇。及至司馬季主,餘志而著之。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游觀長安中,見卜筮之賢大夫,觀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動,誓正其衣冠而當鄉人也,有君子之風。見性好解婦來卜,對之顏色嚴振,未嘗見齒而笑也。從古以來,賢者避世,有居止舞澤者,有居民間閉口不言,有隱居卜筮間以全身者。夫司馬季主者,楚賢大夫,游學長安,通易經,術黃帝、老子,博聞遠見。觀其對二大夫貴人之談言,稱引古明王聖人道,固非淺聞小數之能。及卜筮立名聲千里者,各往往而在。傳曰:「富為上,貴次之;既貴各各學一伎能立其身。」黃直,大夫也;陳君夫,婦人也:以相馬立名天下。齊張仲、曲成侯以善擊刺學用劍,立名天下。留長孺以相彘立名。滎陽褚氏以相牛立名。能以伎能立名者甚多,皆有高世絕人之風,何可勝言。故曰:「非其地,樹之不生;非其意,教之不成。」夫家之教子孫,當視其所以好,好含苟生活之道,因而成之。故曰:「制宅命子,足以觀士;子有處所,可謂賢人。」
臣為郎時,與太卜待詔為郎者同署,言曰:「孝武帝時,聚會占家問之,某日可取婦乎?五行家曰可,堪輿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叢辰家曰大凶,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辯訟不決,以狀聞。制曰:『避諸死忌,以五行為主。』」人取於五行者也。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飛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賚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賚黃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帣韝鞠月卺,待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芗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
優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啗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曰:「何如?」對曰:「臣請以琱玉為棺,文梓為槨,楩楓豫章為題湊,發甲卒為穿壙,老弱負土,齊趙陪位於前,韓魏翼衛其後,廟食太牢,奉以萬戶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王曰:「寡人之過一至此乎!為之奈何?」優孟曰:「請為大王六畜葬之。以壟灶為槨,銅歷為棺,賚以薑棗,薦以木蘭,祭以糧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腸。」於是王乃使以馬屬太官,無令天下久聞也。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曰:「若無遠有所之。」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餘,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也,欲以為相。優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後,優孟復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餘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賄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於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後十世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
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旃。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優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始皇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優旃曰:「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漆城雖於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蔭室。」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無何,二世殺死,優旃歸漢,數年而卒。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於左。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後世好事者讀之,以游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武帝少時,東武侯母常養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詔使幸臣馬遊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又奉飲糒飧養乳母。乳母上書曰:「某所有公田,願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賜乳母。乳母所言,未嘗不聽。有詔得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當此之時,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聞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於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於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
武帝時,齊人有東方生名朔,以好古傳書,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侍中。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嘗不說也。時詔賜之食於前。飯已,盡懷其餘肉持去,衣盡汙。數賜縑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於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於女子。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人主聞之,曰:「令朔在事無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任其子為郎,又為侍謁者,常持節出使。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於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陸沈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金馬門者,宦者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
時會聚宮下博士諸先生與論議,共難之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於竹帛,自以為海內無雙,即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其故何也?」東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張儀、蘇秦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並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聽行通,身處尊位,澤及後世,子孫長榮。今非然也。聖帝在上,德流天下,諸侯賓服,威振四夷,連四海之外以為席,安於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如運之掌中。賢與不肖,何以異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義,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張儀、蘇秦與僕並生於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侍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菑,雖有聖人,無所施其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則事異。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詩曰:『鼓鐘於宮,聲聞於外。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躬行仁義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學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處士,時雖不用,崛然獨立,塊然獨處,上觀許由,下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子何疑於余哉!」於是諸先生默然無以應也。
建章宮後閣重栎中有物出焉,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往臨視之。問左右群臣習事通經術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朔曰:「臣知之,願賜美酒粱飯大飧臣,臣乃言。」詔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頃,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詔曰:「可。」於是朔乃肯言,曰:「所謂驺牙者也。遠方當來歸義,而驺牙先見。其齒前後若一,齊等無牙,故謂之驺牙。」其後一歲所,匈奴渾邪王果將十萬眾來降漢。乃復賜東方生錢財甚多。
至老,朔且死時,諫曰:「詩云『營營青蠅,止於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願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
武帝時,大將軍衛青者,衛後兄也,封為長平侯。從軍擊匈奴,至餘吾水上而還,斬首捕虜,有功來歸,詔賜金千斤。將軍出宮門,齊人東郭先生以方士待詔公車,當道遮衛將軍車,拜謁曰:「願白事。」將軍止車前,東郭先生旁車言曰:「王夫人新得幸於上,家貧。今將軍得金千斤,誠以其半賜王夫人之親,人主聞之必喜。此所謂奇策便計也。」衛將軍謝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計,請奉教。」於是衛將軍乃以五百金為王夫人之親壽。王夫人以聞武帝。帝曰:「大將軍不知為此。」問之安所受計策,對曰:「受之待詔者東郭先生。」詔召東郭先生,拜以為郡都尉。東郭先生久待詔公車,貧困饑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無下,足盡踐地。道中人笑之,東郭先生應之曰:「誰能履行雪中,令人視之,其上履也,其履下處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為二千石,佩青緺出宮門,行謝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詔者,等比祖道於都門外。榮華道路,立名當世。此所謂衣褐懷寶者也。當其貧困時,人莫省視;至其貴也,乃爭附之。諺曰:「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其此之謂邪?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問之曰:「子當為王,欲安所置之?」對曰:「願居洛陽。」人主曰:「不可。洛陽有武庫、敖倉,當關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來,傳不為置王。然關東國莫大於齊,可以為齊王。」王夫人以手擊頭,呼『幸甚』。王夫人死,號曰「齊王太后薨」。
昔者,齊王使淳于髡獻鵠於楚。出邑門,道飛其鵠,徒揭空籠,造詐成辭,往見楚王曰:「齊王使臣來獻鵠,過於水上,不忍鵠之渴,出而飲之,去我飛亡。吾欲刺腹絞頸而死,恐人之議吾王以鳥獸之故令士自傷殺也。鵠,毛物,多相類者,吾欲買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他國奔亡,痛吾兩主使不通。故來服過,叩頭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齊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賜之,財倍鵠在也。
武帝時,徵北海太守詣行在所。有文學卒史王先生者,自請與太守俱,「吾有益於君」,君許之。諸府掾功曹白云:「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實,恐不可與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與俱。行至宮下,待詔宮府門。王先生徒懷錢沽酒,與衛卒仆射飲,日醉,不視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謂戶郎曰:「幸為我呼吾君至門內遙語。」戶郎為呼太守。太守來,望見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北海令無盜賊,君對曰何哉?」對曰:「選擇賢材,各任之以其能,賞異等,罰不肖。」王先生曰:「對如是,是自譽自伐功,不可也。願君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所變化也。」太守曰:「諾。」召入,至於殿下,有詔問之曰:「何於治北海,令盜賊不起?」叩頭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之所變化也。」武帝大笑,曰:「於呼!安得長者之語而稱之!安所受之?」對曰:「受之文學卒史。」帝曰:「今安在?」對曰:「在宮府門外。」有詔召拜王先生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為水衡都尉。傳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財。」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餘錢持歸。當其時,巫行視小家女好者,云是當為河伯婦,即娉取。洗沐之,為治新縑綺縠衣,間居齋戒;為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十餘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十里乃沒。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矣。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水來漂沒,溺其人民』云。」西門豹曰:「至為河伯娶婦時,願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吾亦往送女。」皆曰:「諾。」
至其時,西門豹往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里父老皆會,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縑單衣,立大巫後。西門豹曰:「呼河伯婦來,視其好醜。」即將女出帷中,來至前。豹視之,顧謂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煩大巫妪為入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後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頃,曰:「巫妪何久也?弟子趣之!」復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復使一人趣之!」復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門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之。」復投三老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向河立待良久。長老、吏傍觀者皆驚恐。西門豹顧曰:「巫妪、三老不來還,奈之何?」欲復使廷掾與豪長者一人入趣之。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門豹曰:「諾,且留待之須臾。」須臾,豹曰:「廷掾起矣。狀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罷去歸矣。」鄴吏民大驚恐,從是以後,不敢復言為河伯娶婦。
西門豹即發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當其時,民治渠少煩苦,不欲也。豹曰:「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後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十二渠經絕馳道,到漢之立,而長吏以為十二渠橋絕馳道,相比近,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馳道合三渠為一橋。鄴民人父老不肯聽長吏,以為西門君所為也,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長吏終聽置之。故西門豹為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後世,無絕已時,幾可謂非賢大夫哉!
傳曰:「子產治鄭,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民不忍欺;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辨治者當能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