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學崇詘

高宗紹興元年秋七月丁亥、詔贈程頤直龍圖閣.制詞略曰:「周衰、聖人之道不得其傳.世之學者、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求之.亦孰從而聽之.爾頤潛心大業、高明自得之學、可信而不疑.而浮僞之徒、自學問文采不足表見於世、乃竊借名以自售、外示恬默、中實奔競.使天下之士聞其風而疾之、是重不幸焉.朕所以振耀褒顯之者、以明上之所與在此而不在彼也.」

六年十二月、左司諫陳公輔請禁程氏學、從之.先是、崇寧以來、禁錮元祐學術.帝渡江、復尊尚程頤之學.至是、公輔上疏、言:「今世取程頤之說、謂之伊川之學、相率從之、倡爲大言、謂:堯、舜、文、武之道傳之仲尼、仲尼傳之孟軻、孟軻傳之頤、頤死遂無傳焉.狂言怪語、淫說鄙論、曰:此伊川之文也.幅巾大袖、高視闊步、曰:此伊川之行也.師伊川之文、行伊川之行、則爲賢士大夫、舍此者非也.誠恐士習從此大壞、乞禁止之.」遂詔「士大夫之學、一以孔、孟爲師、庶幾言行相稱、可濟時用.臣僚所奏、可布中外、使知朕意.」時方召尹焞、焞、頤門人也、公輔之意蓋有所指雲.

七年五月、張浚薦胡安國、帝召之.安國聞陳公輔請禁程頤之學、乃上疏曰:「孔、孟之道不傳久矣、自頤兄弟始發明之、然後知其可學而至.今使學者師孔、孟而禁從頤學、是入室而不由戶也.夫頤於《易》、因理以明象、而知體用之一原、於《春秋》、見於行事、而知聖人之大用.諸經、《語》、《孟》、皆發其微旨、而知其入德之方、則狂言怪語、豈其文哉.孝弟顯於家、忠誠動於鄉、非其道義一介不以取予、則高視闊步、豈其行哉.自嘉祐以來、西都有邵雍、程顥及其弟頤、關中有張載、皆以道德名世、著書立言、公卿大夫所欽慕而師尊之.及王安石、蔡京等曲加排抑、故其道不行.願下禮官、討論故事、加之封爵、載在祀典.仍詔館閣、裒其遺書、羽翼六經、使邪說者不得作、而道術定矣.」疏入、公輔與中丞周祕、侍御史石公揆交章論安國學術頗僻、安國遂辭召命.

孝宗淳熙五年春正月、侍御史謝廓然乞戒有司、母以程頤、王安石之說取士.未幾、祕書郎趙彥中復疏言:「科舉之文、成式具在、今乃祖性理之說、以浮言遊詞相高.士之信道自守、以六經聖賢爲師可矣、而別爲洛學、飾怪驚愚、士風日弊、人才日偷.望詔執事、使明知聖朝好惡所在、以變士風.」從之.

十年六月、監察御史陳賈請禁道學.先是、朱熹爲浙東提刑、行部至台州、知州事唐仲友爲其民所訟、熹劾治之.仲友與宰相王淮同里、且爲姻家、淮由此怨熹、欲沮之、風吏部尚書鄭丙上疏言:「近世士大夫有所謂道學者、欺世盜名、不宜信用.」帝已惑其說.淮又以太府丞陳賈爲御史、賈因面對、首論曰:「臣竊謂天下之士所學於聖人之道未嘗不同、既同矣、而謂已之學獨異於人、是必假其名以濟其僞者也.邪正之辨、誠與僞而已矣.表裏相副、是之謂誠.言行相違、是之謂僞.臣伏見近世士大夫有所謂道學者、其說以謹獨爲能、以踐履爲高、以正心誠意、克己復禮爲事.若此之類、皆學者所共學也、而其徒乃謂已獨能之.夷考其所爲、則又大不然、不幾於假其名以濟其僞者耶.臣願陛下明詔中外、痛革此習、每於聽納除授之間、考察其人、擯斥勿用、以示好惡之所在.庶幾多士靡然向風、言行表裏一出於正、無或肆爲詭異、以幹治體、實宗杜無疆之福.」蓋指熹也、帝從之.由是道學之名、貽禍於世.後直學士院尤袤、以程氏之學爲賈所攻、言於帝曰:「道學者、堯、舜所以帝、禹、湯、文、武所以王、周公、孔、孟所以設教.近立此名、詆訾士君子、故臨財不苟得、所謂廉介.安貧守道、所謂恬退.擇言顧行、所謂踐履.行已有恥、所謂名節:皆目之爲道學.此名一立、賢人君子欲自見於世、一舉足且入其中、俱無所免、此豈盛世所宜有.願循名責實、聽言觀行、人情庶不懷於疑似.」帝曰:「道學豈不美之名、正恐假託爲奸、真僞相亂耳.」

十五年六月、除朱熹爲兵部郎官.先是、熹以周必大薦爲江西提刑、入奏事、或要於路曰:「正心、誠意之論、上所厭聞、慎勿復言.」熹曰:「吾平生所學、惟此四字、豈可隱默以欺吾君乎?」及入對、上迎謂之曰:「久不見卿、卿亦老矣.浙東之事、朕自知之.今當處卿以清要、不復以州縣煩卿.」獎諭甚渥、遂除兵部郎官.熹以足疾乞祠.兵部侍郎林慄與熹論《易》、《西銘》不合、遂論「熹本無學術、徒竊張載、程頤之緒餘、爲浮誕宗主、謂之道學、妄自推尊.所至輒攜門生數十人、習爲春秋、戰國之態、妄希孔、孟歷聘之風.繩以治世之法、則亂人之首也.今採其虛名、俾之入奏、將置朝列、以次收用.而熹聞命之初、遷延道途、邀索高價、門徒迭爲遊說、政府許以風聞、然後入門.既經陛

對、得旨除郎、而輒懷不滿、傲睨累日、不肯供職.是豈程頤、張載之學教之然也.望將熹停罷、以爲事君無禮者之戒.」帝謂慄言過當、而大臣畏慄之強、莫敢深論、乃命熹依舊江西提刑.周必大言熹上殿之日、足疾未瘳、勉強登對.帝曰:「朕亦見其跛曳.」太當博士葉適上疏曰:「考慄劾熹之辭、始末參驗、無一實者、特發其私意、而遂忘其欺耳.至於其中謂之道學一語、利害所繫、不獨於熹.蓋自昔小人殘害忠良、率有指名、或以爲好名、或以爲立異、或以爲植黨.近又創爲道學之目、鄭丙倡之、陳賈和之、居要津者密相付授、見士大夫有稍慕潔修者、輒以道學之名歸之、以爲善爲玷缺、以好學爲已愆、相與指目、使不得進.於是賢士惴慄、中材解體、銷聲滅影、穢德垢行、以避此名.往日王淮表裏臺諫、陰廢正人、蓋用此術.慄爲侍從、無以達陛下之德意志慮、而更襲用鄭丙、陳賈密相付授之說、以道學爲大罪、文致語言、逐去一熹、固未甚害、第恐自此遊詞無實、讒言橫生、良善受禍、何所不有.伏望陛下正紀綱之所在、絕欺罔於既形、摧折暴橫以扶善類、奮發剛斷以慰公言.」疏入、不報.詔熹仍赴江西、熹力辭不赴.

光宗紹熙元年二月、殿中侍御史劉光祖入對、言:「近世是非不明則邪正互攻、公論不立則私情交起、此固道之消長、時之否泰、而實國家之禍福、社稷之存亡系焉、甚可畏也.本朝士大夫學術最爲近古、初非有強國之術、而國勢尊安、根本深厚.咸平、景德之間、道臻皇極、治保太和、至於慶曆、嘉祐盛矣.不幸而壞於熙、豐之邪說、疏棄正士、招徠小人.幸而元祐君子起而救之、末流大分、事故反覆.紹聖、元符之際、羣凶得志、絕滅綱常、其論既勝、其勢既成、崇、觀而下、尚復何言.臣始至時、聞有譏貶道學之說、而實未睹朋黨之分.中更外艱、去國六載、已憂兩議之各甚、而恐一旦之交攻也.逮臣復來、其事果見、因惡道學乃生朋黨、因生朋黨乃罪忠諫.夫以忠諫爲罪、其去紹聖幾何.陛下即位之初、凡所進退、率用人言、初無好惡之私、豈以偏黨爲主.而一歲之內、斥逐紛紛、往往納忠之言謂爲沽名之舉.事勢至此、循默乃已.循默成風、國家安賴.臣欲息將來之禍、故不憚反覆以陳、伏冀聖心豁然、永爲皇極之主、使是非由此而定、邪正由此而別、公論由此而明、私意由此而息、道學之譏由此而消、朋黨之跡由此而冺、則生靈之幸、社稷之福也.不然、相激相勝、展轉反覆、爲禍無窮、臣實未知稅駕之所.」帝下其章、讀者至於流涕.

寧宗慶元元年六月、右正言劉德秀請考覈道學真僞、從之.先是、上在嘉府、黃裳爲嘉王府翊善、光宗諭之曰:「嘉王進學、皆卿之功.」裳謝曰:「若欲進德修業、追跡古先哲王、則須尋天下第一等人.」光宗問爲誰、裳以朱熹對.直講彭龜年因講魯莊公不能制其母、云:「母不可制、當制其侍御、僕從.」上問此誰之說、對曰:「朱熹說也.」自後每講、必問熹說如何.及上即位、宰相趙汝愚首薦、熹遂自潭州召爲煥章閣待制兼侍講.熹在道、聞近習已有用事者、即具奏、言:「幸門一開、其弊將不可復塞.」及至、每進講、務積誠意以感動上心、上亦稍稍嘉納焉.熹復奏疏、極言:「陛下即位未能旬月、而進退宰臣、移易臺諫、皆出陛下之獨斷、中外咸謂左右或竊其柄、臣恐主威下移、求治反亂矣.」時韓侂冑方用事、熹意蓋指侂胄也.侂胄由此大恨、使優人峨冠闊袖象大儒、戲於上前、因乘間言熹迂闊不可用.遂出內批、罷熹經筵、除宮觀.熹去、侂胄益無忌憚矣.其黨復爲言、凡相與異者、皆道學之人也、陰疏姓名授之、俾以次斥逐.或又爲言、以道學目之則有何罪、當名曰僞學、由是有僞學之目、善類皆不自安.至是、德秀上言曰:「邪正之辨無過於真與僞而已、彼口道先王之言而行如市人所不爲、在興王之所必斥也.昔孝宗銳意恢復、首務覈實、凡言行相違者、未嘗不深知其奸.臣願陛下以孝宗爲法、考覈真僞以辨邪正.」詔下其章、於是博士孫元卿、袁燮、國子正陳武皆罷.司業汪逵入札子辯之、德秀以逵爲狂言、亦被斥.

秋七月、御史中丞何澹上疏、言:「紹興間、諫臣陳公輔嘗言程頤、王安石之學、皆有尚同之弊、高宗皇帝親灑宸翰、有曰:學者當以孔、孟爲師.臣願陛下以高宗之言風勵天下、使天下皆師孔、孟.有志於學者不必自相標榜、使衆人得而指目、亦不必以同門之故更相庇護、是者從其爲是、非者從其爲非.朝廷亦惟是之從、惟善之取、而無彼此異同之別.聽言而觀行、因名而察實、錄其真而去其僞、則人知勉勵、無敢飾詐以求售.士風純而國是定、將必由此.」上是之、詔榜於朝堂.既而吏部郎官糜師旦復請考覈真僞、被遷左司員外郎.又有張貴模者、指論《太極圖》、亦被賞擢.何澹覆上疏、言:「在朝之臣、大臣既熟知其邪跡、然亦不敢白髮以招報復之禍.望明詔大臣、去其所當去者.」

二年二月、以端明殿學士葉翥知貢舉.翥與劉德秀奏言:「僞學之魁、以匹夫竊人主之柄、鼓動天下、故文風未能丕變.乞將語錄之類、盡行除毀.」故是科取士、稍涉義理者悉皆黜落、《六經》、《語》、《孟》、《中庸》、《大學》之書、爲世大禁.淮西總領張釜上言:「邇者僞學盛行、賴陛下聖明斥罷、天下皆洗心滌慮、不敢復爲前日之習.願明詔在位之臣、上下堅守勿變、毋使僞言僞行乘間而入、以壞既定之規模.」乃除釜尚書左司郎官.

八月、申嚴道學之禁.時、中書舍人汪義端引唐李林甫故事、以僞學之黨皆名士、欲盡除之.帝頗知其非、乃詔臺諫、給舍「論奏不必更及舊事、務在平正、以副朕建中之意.」詔下韓、侂胄及其黨皆怒、劉德秀遂與御史張伯垓、姚愈等上疏、言:「自今舊奸宿惡、或滋長不悛.臣等不言、恐悞陛下之用人、且俟其敗壞國事如前日而後言、則徒有噬臍之悔.願下此章、播告中外、令舊奸知朝廷紀綱尚在、不致放肆.」從之.自是侂胄與其黨攻治之志愈急矣.太常少卿胡紘上言:「比年以來、僞學猖獗、圖爲不軌、動搖上皇、詆誣聖德、幾至大亂.賴二三大臣臺諫、出死力而排之、故元惡殞命、羣邪屏跡.自御筆有救偏建中之說、或者誤認天意、急於奉承、倡爲調停之議、取前日僞學之奸黨次第用之、以冀幸其他日不相報復.往者建中靖國之事、可以爲戒.」遂詔僞學之黨、宰執權住進擬.大理司直邵褎然言:「三十年來、僞學顯行、場屋之權、盡歸其黨.乞詔大臣審察其所學.」詔「僞學之黨、勿除在內差遣.」已而言者又論僞學之禍、乞鑑元祐調停之說、杜其根原.遂有詔「監、司、帥、守薦舉改官、並於奏牘前聲說非僞學之人.」會鄉試、漕司前期取家狀、必令書「委不是僞學.」五字.撫州推官柴中行獨申漕司云:「自幼習《易》、讀程氏易《傳》、未審是與不是僞學.如以爲僞、不願考校.」士論壯之.

十二月、削祕閣修撰朱熹官.熹家居、自以蒙累朝知遇之恩、且尚帶從臣職名、義不容默、乃草封事數萬言、陳奸邪蔽主之禍.子弟諸生更進迭諫、以爲必且賈禍、熹不聽.蔡元定請以蓍決之、遇《遯》之《同人》.熹默然、取藁焚之、遂六奏力辭職名、詔仍充祕閣修撰.時、臺諫皆韓侂冑所引、洶洶爭欲以熹爲奇貨、然無敢先發者.胡紘未達時、嘗謁熹於建安、熹待學子惟脫粟飯、遇紘不能異也.紘不悅、語人曰:「此非人情、只雞斗酒、山中未爲乏也.」及是、爲監察御史、乃銳然以擊熹自任.物色無所得、經年醞釀、章疏乃成.會改太常少卿、不果.有沈繼祖者、爲小官時、嘗採摭熹《語》、《孟》之語以自售、至是以追論程頤、得爲御史.紘以疏草授之、繼祖謂可立致富貴、遂論「熹剽竊張載、程頤之緒餘、寓以吃菜事魔之妖術、簧鼓後進、張浮駕誕、私立品題、收召四方無行義之徒以益其黨、伍潛形匿、跡如鬼如魅.乞加少正卯之誅、以爲欺君罔世、污行盜名者之戒.其徒蔡元定、佐熹爲妖、乞編管別州.」詔熹落職、罷祠、竄元定於道州.已而選人餘嚞上書、乞斬熹以絕僞學.謝深甫抵其書子地、獲免.

三年十二月、知綿州王沇上疏「乞置僞學之籍、仍自今曾受僞學舉薦關升及刑法廉吏自代之人、並令省部籍記姓名、與閒慢差遣.」從之.於是僞學逆黨得罪着籍者、宰執則有趙汝愚、留正、周必大、王藺等四人、待制以上則有朱熹、徐誼、彭龜年、陳傅良、薛叔似、章穎、鄭湜、樓鑰、林大中、黃由、黃黼、何異、孫逢吉等十三人、餘官則有劉光祖、呂祖儉、葉適、楊芳、項安世、李、沈有開、曾三聘、遊仲鴻、吳獵、李祥、楊簡、趙汝讜、趙汝談、陳峴、範仲黼、汪逵、孫元卿、袁燮、陳武、田澹、黃度、張體仁、蔡幼學、黃灝、周南、吳柔勝、王厚之、孟浩、趙鞏、白炎震等三十一人、武臣則有皇甫斌、範仲壬、張致遠等三人、士人則有楊宏中、周端朝、張道、林仲麟、蔣傅、徐範、蔡元定、呂祖泰等八人、共五十九人.

四年五月、右諫議大夫姚愈覆上言:「近世行險徼倖之徒、倡爲道學之名、聾瞽愚俗、權臣力主其說、結爲死黨.陛下取其罪魁之顯然者、止從竄免.餘悉不問、所以存全之意、可謂至矣.柰何習之深者、怙惡不悛、日懷怨望、反以元祐黨籍自比.臣願特降明詔、播告天下、使中外曉然知邪正之實、庶奸僞之徒、不至假借疑似、以盜名欺世.」帝從之、爲下詔戒飭.

六年三月、朱熹卒.將葬、右正言施康年言:「四方僞徒、聚於信上、欲送僞師之葬、人聚之間、非妄談時人短長、則謬議時政得失.乞下守臣約束.」從之.

嘉泰二年二月、弛僞學黨禁.時韓侂冑已厭前事、張孝伯謂之曰:「不弛黨禁、恐後不免報復之禍.」侂胄然之、故有此令.

嘉定四年十二月、著作郎李道傳上奏、言:「孔、孟既沒、正學不明、漢、唐非無儒者、然於聖門大學之道、或語之而未近、或近之而未真、理未能盡窮、義未能盡精、施之於事、未能盡得其當.故千數百年之間、雖有隨時以就功名之臣、不過極其天資力分之所止而已.治不如古、職此之由.至於本朝、河、洛之間、大儒並出、於是孔、孟之學復明於世、用雖未究、功則已多.近世儒者又得其說而推明之、擇益精、語益詳、凡學者修已接物、事君臨民之道、本末精粗、殆無餘蘊.誠使此學益行、則人才衆多、朝廷正而天下治矣.往者權臣顧以此學爲禁、十數年間、士氣日衰、士論日卑、士風日壞、識者憂之.今其禁雖除、而獨未嘗明示天下以除之之說、臣竊謂當世先務、莫要於此.今有人焉、入則順於親、出則信於友、上則不欺其君、下則不欺其民、義不可進不肯苟進以易其終身之操、義不可生不忍苟生以害其本心之德.誠得此等人、佈滿中外、平居可任、緩急可恃、豈非陛下所願哉.如此等人、豈皆天資.知而行之、非學不可.然則學術成人才、非今日最要之務乎.臣願陛下特出明詔、崇尚此學、指言前日所禁之誤、使天下曉然知聖意所在、君臣上下同此一心、感應之機捷於影響.此詔一下、必有振厲激昂以副陛下作成之意者.臣聞學莫急於致知、致知莫大於讀書、書之當讀者莫出於聖人之經、經之當先者莫要於《大學》、《論語》、《孟子》、《中庸》之篇.故侍講朱熹有《論語孟子集註》、《大學中庸章句》、《或問》、學者傳之、所謂擇之精而語之詳者、於是乎在.臣願陛下詔有司取是四書、頒之太學、使諸生以次誦習、俟其通貫浹洽、然後次第以及諸經、務求所以教育天下人才、爲國家用.臣聞紹興中、從臣胡安國嘗欲有請於朝、乞以邵雍、程顥、程頤、張載四人、春秋從祀孔子之廟.淳熙中、學官魏掞之亦言宜罷王安石父子勿祀、而祀顥、頤兄弟.厥後雖詔罷安石之子雱、而他未及行.儒者相與論說、謂宜推而上之、以及二程之師周敦頤.臣願陛下詔有司、考安國、掞之所嘗言者、議而行之、上以彰聖朝崇儒正學之意、下以示學者所宗、其所益甚大、其所關甚重、非特以補祀典之缺而已.陛下不以臣言爲迂、誠能下除禁之詔、頒四者之書、定諸儒之祀、三事既行、人心興起、當見天下之才日盛一日、天下之治歲加一歲.其或不然、臣請伏妄言之罪.」會西府中有不喜道學者、未及施行.

九年春正月、潼川府路提點刑獄魏了翁狀奏「臣竊見故虞部郎中周敦頤嘗爲合州僉書判官、州事不經其手、吏不敢決.苟下之、民不肯從.蜀之賢人君子莫不喜稱之、其流風所漸、迄今未冺、士競講學、民知向風、春秋奉嘗、有永勿替.臣始到官、嘗遣吏即其祠而用幣焉.退復惟念、是特敦頤所以施諸一方、見諸行事之一二耳.蓋自周衰、孔、孟氏沒、更秦、漢、魏、晉、隋、唐、學者無所宗主、支離泮渙、莫適其歸.醇質者滯於呫嗶訓詁、俊爽者溺於記覽詞章、言理則清虛寂滅之歸、論事則功利智術之尚、誣民惑世、至於淪浹肌髓、不可救藥.敦頤獨奮乎百世之下、窮探造化之賾、建圖著書、闡幽抉祕、即斯人日用常行之際、示學者窮理盡性之歸、使誦其遺言者始得以曉然於洙、泗之正傳、而知世之所謂學、非滯於俗師、則淪於異端、蓋有不足學者.於是河南程顥、程頤親得其傳、而聖學益以大振.雖三人於時皆不及大用、而其嗣往聖、開來哲、發天理、正人心、使孔、孟絕學獨盛於本朝而超出乎百代、功用所繫、治理所關、誠爲不小.臣愚慾望聖慈先將敦頤特賜美諡、其於表章風厲、蓋非小補.」詔下太常定議.

十三年、追諡周敦頤曰元、程顥曰純、程頤曰正、張載曰明、從魏了翁、任希夷之請也.

理宗寶慶三年春正月、詔曰:「朕觀朱熹集註《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發揮聖賢蘊奧、有補治道.朕方勵志講學、緬懷典刑、深用嘆慕.可特贈熹太師、追封信國公.」

三月、朱熹子工部侍郎朱在入對、言人主學問之要.帝曰:「先卿《中庸序言》之甚詳、朕讀之不釋手、恨不與之同時也.」紹定二年九月、改封朱熹徽國公、用鄒、兗例也.

淳祐元年春正月甲辰、詔曰:「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軻後不得其傳、至我朝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真見實踐、深探聖域、千載絕學、始有指歸.中興以來、又得朱熹、精思明辨、折衷融會、使《大學》、《論》、《孟》、《中庸》之旨本末洞徹、孔子之道益以大明於世.朕每觀五臣論著、啓沃良多.今視學有日、其令學官列諸從祀、以副朕崇獎儒先之意.」尋以「王安石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爲萬世罪人、豈宜從祀孔子.其黜之.」

丙午、封周敦頤爲汝南伯、張載郿伯、程顥河南伯、程頤伊陽伯.

戊申、視太學、謁孔子、遂御崇化堂、命祭酒曹觱講《禮記大學》篇、諸生推恩錫帛有差.制《道統十三贊》、就賜國子監、宣示諸生.復親書朱熹《白鹿洞學規》、賜焉.(原註:按宋世道學之傳、自周敦頤始.敦頤授之程顥及其弟頤、而其學始盛.同時張載、邵雍與顥兄弟實相師友、雖立言各成一家、至澤於仁義道德、不求同而自不能異.程氏之門人、則謝良佐、遊酢、楊時、尹焞最著.時傳之羅從彥從彥傳之李侗、朱熹受學於侗、熹出而程氏所傳之學始發明無遺蘊.其與熹同時而志同道合者爲張栻、呂祖謙、持論異者爲陸九齡兄弟.今自敦頤而下、略採師友淵源所自、以見一代道脈之大較雲.〕

周敦頤、字茂叔、道州營道人.自少信古好義、以名節自砥礪、奉已甚約、饘粥或不給、而亦曠然不以爲意.黃庭堅稱其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廉於取名而銳於求志、薄於徼福而厚於得民、菲於奉身而燕及煢嫠、陋於希世而尚友千古.好讀書、雅意林壑、不爲人事窘束、世故拘牽.不由師傳、默契道體.嘗著《太極圖說》、明天理之根原、究萬物之終始.其說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爲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幹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大哉《易》也、斯其至矣.」又著《通書》四十篇、發明太極之蘊.序者謂其言約而道大、文質而義精、得孔、孟之本原、大有功於學者.程顥、程頤受業、每令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顥嘗曰:「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侯師聖學於程頤、未悟、因見敦頤、敦頤留與對榻夜談.越三日、乃還.程頤驚異之、曰:「非從周茂叔來耶?」其善開發人類此.學者稱爲濂溪先生.

程顥、字伯淳、河南人.顥資稟既異、而充養有道、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胸懷洞然、徹視無間、極其德美、非形容所可及.自十五六時、聞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學、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氾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之六經而後得之.知儘性至命必本於孝弟、窮神知化由通於禮樂、辨異端似是之非、開百代未明之惑、秦、漢而下、未有臻斯理也.謂孟子沒而聖學不傳、以興起斯文爲己任.其言曰:道之不明、異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難見.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惑人也因其高明.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言爲無不周遍、實則外於倫理.窮深極微、而不可以入堯、舜之道.天下之學、非淺陋固滯則必入於此.是皆正路之蓁蕪、聖門之蔽塞、辟之而後可以入道.」其卒也、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弟頤序之曰:「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道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道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後.無真儒、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慾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乎千百年之後、得不傳之道於遺經、以興起斯文爲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復明於世.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然學者於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爲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

程頤、字正叔.自幼非禮不動、其爲學之要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嘗作《顏子好學論》、曰:「聖人之門、其徒三千、獨稱顏子爲好學.夫《詩》、《書》、六藝、七十子非不習而通也、然則顏子所好者何學也.學以至聖人之道也.聖人可學而至歟.曰:然.學之道如何.曰: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爲人.其本也貞而靜、其未發也五性具焉、曰仁、義、禮、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動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樂、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是故覺者約其情、使合於中、正其心、養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則不知制之、縱其情而至於邪僻、牿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凡學之道、正其心、養其性而已、中正而誠、則聖矣.君子之學、必先明諸心、知所養、然後力行以求其至、所謂自明而誠也.故學必盡其心、盡其心則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誠之、聖人也.故《洪範》曰:思曰睿、睿作聖.誠之之道、在乎信道篤.信道篤則行之果、行之果則守之固.仁義忠信不離於心、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出處語默必於是、久而弗失、則居之安、動容周旋中禮、而邪僻之心無自生矣.故顏子所事、則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仲尼稱之、則曰: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又曰:不遷怒、不貳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此其好之之篤、學之之道也.視、聽、言、動皆禮矣、所異於聖人者、蓋聖人則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容中道、顏子則必思而後得、必勉而後中、故曰:顏子之與聖人、相去一息.孟子曰: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顏子之德、可謂充實而有光輝矣、所未至者、守之也、非化之也.以其好學之心、假之以年、則不日而化矣、故仲尼曰:不幸短命死矣.蓋傷其不得至於聖人也.所謂化之者、入於神而自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謂也.孔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也.或曰:聖人生而知者也、今謂可學而至、豈有稽乎.曰:然.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反之也.性之者、生而知之者也.反之者、學而知之者也.後人不達、以爲聖本生知、非學可至、而爲學之道遂失.不求諸已、而求諸外、以博聞強記巧文麗詞爲工、榮華其言、鮮有至於道者、則今之學與顏子所好異矣.」頤所著、惟《易傳》爲成書.尹焞謂頤踐履皆《易》、作傳只是因而寫成.其自序曰:「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其爲書也、廣大悉備、將以順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盡事物之情、而示開物成務之道也.聖人之憂患後世、可謂至矣.去古雖遠、遺經尚存、然而前儒失意以傳言、後學誦言而忘味、自秦而下、蓋無傳矣.予生千餘載之後、悼斯文之堙晦、將俾後人沿流而求源、此傳所以作也.《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佔.吉凶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備於辭.推詞考卦、可以知變、象與佔在其中矣.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佔、得於辭不達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於辭而能通其意者也.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觀會通以行其典禮、則辭無所不備.故善學者、求言必自近、易於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傳者辭也、由辭以得意、則在乎人焉.」遊酢、楊時從頤學.一日、頤坐而瞑目、久之、覺曰:「二子猶在此乎.日暮矣、姑就舍.」二子出、門外雪深尺餘.其師道尊嚴如此.

張載、字子厚、鳳翔人.少孤、無所不學、喜談兵.當康定用兵時、慨然以功名》自許.上書謁范仲淹.仲淹一見、知其遠器、欲成就之、告之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於兵.」因勸讀《中庸》.載讀其書、雖愛之、猶以爲未足也.又訪之釋、老之書、反求之六經.嘉祐初、見二程於京師、共語道學、渙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乃盡棄異學、淳如也.熙寧中被召、以事辭歸.築室南山下、弊衣蔬食、專精治學.以知人而不知天、求爲賢人而不求爲聖人、自秦、漢以來學者之大弊也.故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也.嘗以定性之學問於程顥、顥答書曰:「承諭定性未能不動、猶累於外物.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苟以外物爲外、牽已而從之、是以已性爲有內外也.且以性爲隨物於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爲在內.是有意於絕外誘、而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既以內外爲二本、則又烏可遽語定哉.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易》曰:貞吉悔亡、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苟規規於外誘之除、將見滅於東而生於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顧其端無窮、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適道、大率患在於自私而用智.自私則不能以有爲爲應跡、用智則不能以明覺爲自然.今以惡外物之心、而求照無物之地、是反鑑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孟氏亦曰:所惡於智者、爲其鑿也.與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也、兩忘則澄然無事矣.無事則定、定則明、明則尚何應物之爲累哉.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聖人之喜怒、不繫於心而繫於物也.是則聖人豈不應於物哉.烏得以從外者爲非、而更求在內者爲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視聖人喜怒之正、爲如何哉.夫人之情易發而難制者、惟怒爲甚.第能於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亦可見外誘之不足惡、而於道亦思過半矣.」載得之、大悅.載所著有《西銘》、《正蒙》、而《西銘》最爲一時儒者所服.其言曰:「幹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吾兄弟顛連而無告者也.於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惟肖者也.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爲無忝、存心養性爲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育英才、潁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於從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以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於成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楊時嘗問程頤曰:「《西銘》言體而不及用、恐其流遂至於兼愛.」頤答曰:「《西銘》推理以存義、廣前聖所未發、與性善養氣之論同功、豈墨氏之比哉.《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二本之弊、私間而失仁、無分之弊、兼愛而無義.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勝之流、仁之方也.無別而迷兼愛、以至無父之極、義之賊也.子比而同之、過矣.且欲使人推而行之、本爲用也、反謂不及、不亦異乎?」

邵雍、字堯夫、范陽人.少篤學堅、苦刻厲、冬不爐、夏不扇、臥不就枕蓆者數年.嘗以爲學者之患、在於好惡先成乎心、而挾其私智以求、於道則蔽於所好而不得其真.故其求之、至於四方萬里之遠、天地陰陽屈伸消長之變、無所不通、而必折中於聖人、雖深於象數、先見默識、未嘗以自名也.其學純一而不雜、居之而安、行之而成、平易渾大、不見圭角、其自得深矣.程顥初侍其父、識雍、論議終日、退而嘆曰「堯夫內聖外王之學也.」雍自著《無名公傳》、曰:「無名公生於冀方、老於豫方.年十歲、求學於里人、遂儘里人之情、已之滓十去其二三矣.年二十、求學於鄉人、遂盡鄉人之情、已之滓十去其三四矣.年三十、求學於國人、遂盡國人之情、已之滓十去其五六矣.年四十、求學於古今、遂盡古今之情、已之滓十去其八九矣.五十求學於天地、遂盡天地之情、欲求已之滓、無得而去矣.始則里人疑其僻、問於鄉人、曰:斯人善與人羣、安得謂之僻.既而鄉人疑其泛、問於國人、曰:斯人不妄與人交、安得謂之泛.既而國人疑其陋、問於四方之人、曰:斯人不器、安得謂之陋.既而四方之人又疑之、質之於古今之人、終始無可與同者.又考之於天地、天地不對.當是時也、四方之人、迷亂不復得知、因號爲無名公.無名者、不可得而名也.凡物有形則可器、可器斯可名.然則斯人無體乎.曰:有體、有體而無跡者也.斯人無用乎.曰:有用、有用而無心者也.夫有跡有心者、斯可得而知也、無跡無心者、雖鬼神亦不可得而知、不可得而名、而況於人乎.故其詩曰:思慮未起、鬼神莫知、不由乎我、更由乎誰.能造萬物者天地也、能造天地者太極也、太極者其可得而知乎.故強名之曰太極.太極者、其無名之謂乎?」

謝良佐、字顯道、上蔡人.初見程顥、受學甚篤、後又事程頤.頤嘗指良佐謂朱公掞曰:「此人爲切問近思之學.」或問良佐「太虛無盡、心有止、安得合一.」曰:「心有止、只爲用、若不用、則何止.」問「子莫不用否.」曰:「是聖人便不用.當初曾發此語、被伊川一語壞卻二十年.曾往見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對曰:天下何思何慮.伊川曰:是則是有此理、發得太早.」再問「當初發此語時如何.」曰:「見得是事、經時無他念、接物亦應得去.」問「如此卻何故被一語轉卻.」曰:「當了須有不透處、當初若不得他一語救拔、便入禪家去矣.伊川直是善鍛鍊人、既說又卻道恰好着工夫也.」

遊酢、字定夫、建陽人.初以文學知名於時、程頤一見、謂其資可適道.時、程顥知扶溝縣、兄弟方以倡明道學爲己任、設庠序、聚邑人子弟教之、召酢職學事.酢欣然往從之、得其微言、於是盡棄其學學焉.呂居仁曰:「定夫後更學禪、居仁嘗以書問之、答曰:佛書所說、世儒亦未深考.往年嘗見伊川雲、吾之所攻者跡也、然跡安從出哉.要之、此事須親至此地、方能辨其同異、不然難以口舌爭也.」

尹焞、字彥明、洛陽人.從程頤學、頤教人專以敬以直內爲本、焞獨能力行之.嘗言:「伊川教人、只是專令用敬以直內、若用此理、則百事不敢輕爲、不敢妄作、不愧屋漏矣、習之既久、自然有所得也.往年先生自涪陵歸、日往候之.一日、讀《易》至敬以直內處、因問:不習無不利時、則更無堵當、更無計較也耶.先生深以爲然、且曰:不易見得如此、且更涵養、不可輕說.」

楊時、字中立、將樂人.初舉進士得官、聞二程之學、即往從之.程顥見時甚喜、每言曰:「楊君最會得容易.」及歸、送之出門、謂坐客曰:「吾道南矣.」時歸、閒居累年、沈浸經書、推廣師說、窮探力索、務極其趣、涵畜廣大、而不敢輕自肆也.學者稱爲龜山先生.

羅從彥、字仲素、南劍人.初爲博羅主簿、聞楊時得程氏之學、慨然慕之.及時爲蕭山令、從彥徒步往學.見時三日、即驚汗浹背、曰:「不至是、幾虛過一生矣.」既卒業、歸、築室山中、絕意仕進.學者稱爲豫章先生.從彥嘗與人論士行、曰:「周、孔之心使人明道、學者果能明道、則周、孔之心深自得之.三代人才、得周、孔之心而明道者多、故視死生去就、如寒暑晝夜之移、而忠義行之者易.至漢、唐徒以經術古文相尚、而失周、孔之心、明道者寡、故視死生去就如萬鈞九鼎之重、而忠義行之者難.」又曰:「士之立朝、要以正直、忠厚爲本.正直則朝廷無過失、忠厚則天下無嗟怨.」其議論醇正類此.

李侗、字願中、劍浦人.初受學於羅從彥、從彥令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而求所謂中者.久之、於天下之理、該攝洞貫、以次融釋、各有條序.退居山中、謝絕世故、凡四十年.其接後學、答問不倦.嘗云:「學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自見.」學者稱爲延平先生.

朱熹、字元晦、新安人.父松、與籍溪胡憲、白水劉勉之、屏山劉子翬三人者善.松疾革、命熹父事此三人、且稟學焉.子翬嘗告熹曰:「吾於《易》得入德之門、所謂不遠復者、吾三字符也.」既而熹復受學於李侗、侗亦父友也.熹言自見李先生、爲學始就平實、乃知曏者從事釋、老之說皆非.侗與人書曰:「元晦初從謙開善處下工夫來、故皆就裏面體認、今既論難、見儒者路脈、極能指其差誤之處.自見羅先生來、未有如此者.且別無他事、一味潛心於此.初講學時、頗爲道理所縛、今漸能融釋、於日用處一意下工夫、若於此漸熟、則體用合矣.此道理全在日用處熟、若靜處有而動處無、即非矣.」熹生平於書無所不讀、於義理無所不究極、而其綱領樞要、則在《中庸》「未發.」一語、先後與張栻論之最詳.其言曰:「人之一身、知覺運用、莫非心之所爲、則心者固所以主於身、而無動靜語默之間者也.然方其靜也、事物未至、思慮未萌、而一性渾然、道理全具、其所謂中、是乃心之所以爲體、而寂然不動者也.及其動也、事物交至、思慮萌焉、則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謂和、是乃心之所以爲用、感而遂通者也.然性之靜也、而不能不動、情之動也、而必有節焉、是則心之所以寂然感通、周流貫徹、而體用未始相離者也.然人有是心而或不仁、則無以着此心之妙、人雖欲仁而或不敬、則無以致求仁之功.蓋心主乎一身、而無動靜語默之間、是以君子之於敬、亦無動靜語默而不用其力焉.未發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養之實.已發之際、是敬也又常行於省察之間.方其存也、思慮未萌、而知覺不昧、是則靜中之動、復之所以見天地之心也.及其發也、事物紛糾、而品節不差、是則動中之靜、《艮》之所以不獲其身、不見其人也.有以主乎靜中之動、是以寂而未嘗不感.有以察乎動中之靜、是以感而未嘗不寂.寂而常感、感而常寂、此心之所以周流貫徹、而無一息之不仁也.然則君子之所以致中和而天地位、萬物育者、在此而已.蓋主於身而無動靜語默之間者、心也、仁則心之道、而敬則心之真也.此徹上徹下之道、聖賢之本統.明乎此、則性情之中、中和之妙、可一言而盡矣.」熹門人黃幹狀熹行曰:「道之正統、待人而後傳.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得統之正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後、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後、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始著.蓋千有餘年之間、孔、孟之徒所以推明是道者、既已煨燼殘闕、離析穿鑿、蠹壞之後、扶持植立、厥功偉然.未及百年、趶駁尤甚.先生出而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如日中天、昭晰呈露.起斯文於將墜、覺來裔於無窮、雖與天壤俱敝可也.」

張栻、字敬夫、廣漢人.栻穎悟夙成、父浚愛之、自幼學所教、莫非仁義忠孝之實.長從胡宏仁仲問程氏學、宏一見、知其大器、即以孔門論仁親切之指告之.栻退而思、若有得焉、以書質之宏.宏喜曰:「聖門有人矣.」栻益自奮勵、以古聖賢自期、作《希顏錄》一篇、蚤夜觀省、以自警策.爲人表裏洞然、勇於從義、無毫髮滯吝.朱熹每言、己之學乃銖積寸累而成、如敬夫則大本卓然先有見者也.栻嘗有言曰:「學莫先於義利之辨、義者本心之所當爲而不能自己、非有所爲而爲之者也.一有所爲而爲、則皆人慾、非天理矣.」學者稱爲南軒先生.

呂祖謙、字伯恭、婺州人.其學本之家庭、有中原文獻之傳.長從汪應辰、林之奇、胡憲遊、而友張栻、朱熹.學以關、洛爲宗、旁稽載籍、心平氣和、不立崖異.少卞急、一日、誦孔子「躬自厚而薄責於人.」之言、忽覺平時忿懥、渙然冰釋.朱熹嘗言、學如伯恭、方是能變化氣質.其所講畫、將以開物成務.既臥病、而任重道遠之志不衰、居家之政皆可以爲後世法.祖謙嘗與朱熹書曰:「學者須是專心致志、絕利之原、凝聚停畜、方始收拾得上.」又與張栻書曰:「從前病痛、良以嗜慾粗薄、故卻欠克治經歷之功.思慮稍少、故卻欠操存澄定之力.積畜未厚而發用太遽、涵泳不足而談說有餘.」其自克治如此.學者稱爲東萊先生.

陸九淵、字子靜、金溪人.少有異稟、三四歲時、侍父賀行、遇事物、必致問.一日、忽問天地何所窮際、父笑而不答、遂深思至忘寢食.嘗讀書至「宇宙.」二字、忽大省曰:「宇宙內事、即已分內事.已分內事、即宇宙內事.」又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萬世之前、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萬世之後、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東海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西、南、北海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初、九淵之兄九韶、嘗有書與朱熹論《太極圖說》非正、曲加扶掖、終爲病根、意謂不當於太極上更加「無極.」二字.熹答云:「不言無極、則太極同於一物、而不足以爲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淪於空寂、而不能爲萬化根本.」又曰:「無極只是無形、太極只是有理.」九韶不以爲然、詆濂溪不已.九淵乃復與熹書、爲申其辨、略曰:「《易》之《大傳》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陰一陽已是形而上者、況太極乎.極者中也、言無極則是名無中也、豈宜以無極字加太極之上.無極二字、出於《老子》、聖人之書無有也.」熹答曰:「《大傳》既曰形而上者謂之道矣、而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此豈真以陰陽爲形而上者哉、正所以見一陰一陽雖屬形器、然其所以一陰而一陽者、是乃道體之所爲也.故謂道體之至極則謂之太極、謂太極之流行則謂之道.雖名二物、實無兩體.周子所以謂之無極者、正以其無方所、無形狀.以爲在無物之前、而未嘗不立於有物之後.以爲在陰陽之外、而未嘗不行乎陰陽之中.以爲通貫全體、無乎不在、則又初無聲臭影響之可言也.今乃深詆無極之不然、則是直以太極爲有形狀、有方所矣.直以陰陽爲形而上者、則又昧於道器之分矣.又於形而上者之上、復有況太極乎之語、則是又以道上別有一物爲太極矣.如《老子》復歸於無極、乃無窮之義、非若周子所言之意也.」九淵終不以熹言爲是、再書辨之、詞加憤厲.熹答以爲「凡辨論亦須平心和氣、反覆精詳、務求實是、乃有歸着.如不能然、但於匆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躁率之詞、以逞其忿懟不平之氣、則豈有君子長者之意乎.如曰未然、我日斯邁、而月斯徵、各尊所聞、各行所知、無復可望於必同也.」熹又嘗言:「子靜兄弟氣象甚好、其病卻是盡廢講學、而專務踐履、卻於踐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爲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謹質、表裏不二、實有以過人者.惜乎其自信太過、規模窄狹、不復取人之善、將流於異學而不自知耳.」

蔡元定、字季通、建陽人.生而穎悟.父發、博覽羣書、以程氏《語錄》、邵氏《經世》、張氏《正蒙》授元定曰:「此孔、孟正脈也.」元定涵泳其義.既長、辨析益精.登西山絕頂、於書無所不讀、於事無所不究、義理洞見大原、圖書、禮樂、制度、無不精妙.著《洪範解》、《大衍詳說》、《律呂新書》、行於世.其《論經世書》曰:「元、會、運、世之數、大而不可見、分、釐、絲、毫之數、小而不可察、所可得而數者、即歲、月、日、辰而知之也.一世有三十歲、一月有三十日、故歲與日之數三十.一歲有十二月、一日有十二辰、故日與辰之數十二.自歲、月、日、辰之數、推而上之、得元、會、運、世之數.推而下之、得分、釐、絲、毫之數.三十與十二反覆相乘爲三百六十、故元、會、運、世、歲、月、日、辰八者之數皆三百六十.以三百六十乘三百六十爲十二萬九千六百、故元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歲、會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月、運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日、世有十二萬九千六百辰、歲有十二萬九千六百分、月有十二萬九千六百釐、日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毫、辰有十二萬九千六百絲、皆天地之自然、非假智營力索、而天地之運、日月之行、氣朔之盈虛、五星之伏見、朓朒屈伸交食淺深之數、莫不由此.由漢以來、以歷數名家者、惟《太初》、《大衍》耳.《太初》以四千六百六十七歲爲元、以八十一爲分.《大衍》之歷、乃以一百六十三億七千四百五十九萬五千二百爲元、三千四十爲分、皆附會牽合、以此求天地之數、安得無差乎?」其竄道州也、郡縣逮捕甚急.元定色不爲動、與季子沈徒步就道.熹與從遊者百餘人餞別蕭寺中、坐客興嘆、有泣下者.熹微視元定、不異平時、因喟然曰:「友朋相愛之情、季通不挫之志、可謂兩得之矣.」衆謂宜緩行、元定曰:「獲罪於天、天可逃乎?」杖屨同其子沈行三千里、腳爲流血、無幾微見於言面.至舂陵、遠近來學者日衆、州士莫不趨席下以聽講說.愛元定者、謂宜謝生徒、元定曰:「彼以學來、何忍拒之.若有禍患、亦非閉門塞竇所能避也.」貽書訓諸子曰:「獨行勿愧影、獨寢不愧衾、勿以吾得罪故、遂懈其志.」在道逾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