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昺祥興二年二月、厓山破、張弘範等置酒大會、謂文天祥曰:「國亡、丞相忠孝盡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今、將不失爲宰相也.」天祥泫然出涕曰:「國亡不能救、爲人臣者、死有餘罪、況敢逃其死而貳其心乎?」弘範義之、遣使護送天祥赴燕.道經吉州、痛恨不食、八日猶生、乃復食.

十月、至燕.館人供張甚盛、天祥不寢處、坐達旦、遂移兵馬司、設卒守之.旣而丞相孛羅等召見於樞密院、天祥入長揖.欲使跪、天祥曰:「南之揖、北之跪、予南人行南禮、可贅跪乎?」孛羅叱左右曳之地、或抑項、或扼其背、天祥不屈、仰首言曰:「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以及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天祥今日忠於宋氏、以至於此、願早求死.」孛羅曰:「汝謂有興有廢、且問盤古帝王至今日、幾帝幾王?一一爲我言之.」天祥曰:「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吾今日非應博學宏詞、神童科、何暇泛論!」孛羅曰:「汝不肯說興廢事、且道自古以來、有以宗廟、土地與人而復逃者乎?」天祥曰:「奉國與人、是賣國之臣也.賣國者有所利而爲之、必不去、去者必非賣國者也.予前辭宰相不拜、奉使軍前、尋被拘執.已而有賊臣獻國、國亡當死、所以不死者、以度宗二子在浙東、老母在廣故耳.」孛羅曰:「棄德祐嗣君而立二王、忠乎?」天祥曰:「當此之時、社稷爲重、君爲輕.吾別立君、爲宗廟、社稷計也.從懷、愍而北者非忠、從元帝爲忠.從徽、欽而北者非忠、從高宗爲忠.」孛羅語塞、忽曰:「晉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二王立不以正、篡也.」天祥曰:「景炎乃度宗長子、德祐親兄、不可謂不正.登極於德祐去位之後、不可謂篡.陳丞相以太皇命奉二王出宮、不可謂無所受命.」孛羅等皆無辭、但以無受命爲解.天祥曰:「天與之、人歸之、雖無傳授之命、推戴擁立、亦何不可?」孛羅怒曰:「爾立二王、竟成何功?」天祥曰:「立君以存宗社、存一日則盡臣子一日之責、何功之有?」曰:「旣知其不可、何必爲?」天祥曰:「父母有疾、雖不可爲、無不下藥之理、盡吾心焉、不救則天命也.今日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孛羅欲殺之、而元主及大臣不可.弘範病中亦表奏天祥忠於所事、欲釋勿殺、乃囚之.

元至元十九年十二月、殺宋丞相文天祥.先是、天祥留燕三年、坐臥一小樓、足不履地.時帝求南人有才者甚急、王積翁薦之、帝卽遣積翁諭旨、欲用之.天祥曰:「國亡、吾分一死耳.倘緣寬假、得一黃冠歸故鄕、他日以方外備顧問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國之大夫不可與圖存、舉其平生而盡棄之、將焉用我?」積翁欲令宋官謝昌言等十人請釋爲道士、留夢炎不可、曰:「天祥出、復號召江南、置吾十人於何地?」事遂寢.帝知其不可屈、議將釋之、有以天祥起兵江西事爲言者、乃不果釋.至是、有閩僧言土星犯帝座、疑有變.未幾、中山有狂人、自稱宋主、有衆千人、欲取文丞相.京城亦有中山薛保住上匿名書、言:「某日燒蓑城葦、率兩翼兵爲亂、丞相可無憂者.」朝廷疑之、遂撤蓑城葦、遷瀛國公及宋宗室於上都.疑丞相爲天祥、乃詔天祥入、諭之曰:「汝移所以事宋者事我、當以汝爲相矣.」天祥曰:「天祥爲宰相、安事二姓?願賜之一死、足矣!」帝猶未忍、遽麾之退.左右力贊從其請、遂詔殺之於都城之柴市.天祥臨刑、從容謂吏卒曰:「吾事畢矣!」南向再拜、死、年四十七.其衣帶中有贊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其妻歐陽氏收其尸、面如生.

天祥爲人豐頤、兩目炯然、博學善論事、作文未嘗起草、尤長於詩、居獄四年、忠義之氣、一著於詩歌、累數十百篇.至是、兵馬司籍所存上之、觀者無不流淚悲慟.有得其一履者、亦寶藏之.尋有義士張毅甫者、負其骨歸葬吉州、適家人自廣東奉其母曾夫人之柩、同日至城下、以爲忠孝所感云.

初、天祥開督府、置僚屬、一時知名者四十餘人、而遙請號令稱幕府文武士者不可悉數、然皆一念向正、至死靡悔.廬陵鄧光薦曰:「天祥奉詔勤王、獨行其志、屢躓而愈奮.故其軍日敗、勢日蹙、而歸附日衆、從之者(沈)[亡]家(亡)[沈]族而不悔.雖人心向中國、思趙氏、亦由天祥之神氣意度足以感悟之也.」

二十五年夏四月、徵故宋江西招諭使謝枋得.初、枋得遁入建陽、時程鉅夫至江南訪求人才、薦宋遺士三十人、枋得亦在列.枋得方居母喪、遺書鉅夫曰:「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枋得所以不死者、九十三歲之母在堂耳.罪大惡極、天不憖厥命、而奪其所恃以爲命、枋得自今無意人間事矣.當執事薦士時、豈知枋得有母之喪、衰絰之服、不可入公門.稽之古禮、子有父母之喪、君命三年不過其門、所以敎天下之孝也.傳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爲人臣不盡孝於家而能忠於國者、未之有也.枋得親喪未克葬、持服未三年、若違禮背法、從郡縣之令、順執事之意、其爲不孝莫大焉.語曰:『人豈不自知?』枋得自知不才久矣.『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李左車猶能言之、況稍知《詩》、《書》、[頗]識義理者乎!淳祐甲辰、丞相史嵩之父沒、天子詔起復、嵩之雖不來、太學生叩閽而攻之、其詞曰:『天子當爲國家扶綱常、爲天地立人極.奪情非令典、起復非美名.』朝臣惟徐元杰上疏主正論、力勸君父宜令嵩之終三年喪、人心天理、不可泯滅.咸淳甲戌而後、不復有禮法矣、賈似道起復爲平章、徐直方起復爲尚書、陳宜中起復爲宰相、劉黼起復爲執政.三綱、四維、一朝斷絕、此生靈所以爲肉爲血、宋之所以爲肉爲血也、豈非後車之明鑒乎!忠臣論事、必識大體、君子取人、先觀大節.執事不可稱匪其人、而孤大元求才之意、枋得不可進不以禮、而誤執事知人之明.」旣而留夢炎亦薦之、枋得復遺書夢炎曰:「江南[無]人才、未有如今日之可恥.春秋以下人物本不足道、今欲求一人如呂飴甥、程嬰、杵臼廝養卒、不可得也.紂之亡也、以八百國之精兵而不敢抗夷、齊之正論、武王、太公凜凜無所容、急以興滅繼絕謝天下、殷之後遂與周並立、使三監、淮夷不叛、武庚必不死、殷命必不黜.夫女眞之待二帝亦慘矣、王倫一狎邪無賴、市井小人、謂梓宮可還、太后可歸、終則二事皆符其言.今一王倫且無之、則江南無人才可見也.今吾年六十餘矣、所欠一死耳、豈復有他志哉!」終不行.

二十六年夏四月、福建參知政事魏天祐執宋謝枋得至燕、不屈、死之.初、天祐見時方以求才爲急、欲薦枋得爲功、使其友趙孟𨓴誘枋得入城.與之言、坐而不對、或嫚言無禮.天祐不能堪、乃讓曰:「封疆之臣當死封疆、安仁之敗何以不死?」枋得曰:「程嬰、公孫杵臼二人皆忠於趙、一死於十五年之前、一死於十五年之後、萬世之下、皆不失爲忠臣.王莽篡漢十四年、龔勝乃餓死、亦不失爲忠臣.司馬子長云:『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參政豈足知此!」天祐怒、逼之北行.枋得以死自誓、自離嘉興卽不食、二十餘日不死、乃復食.旣渡采石、惟茹少蔬果、積數月、困殆.是月朔日、至燕、問太后攢所及瀛國所在、再拜、慟哭.已而疾甚、遷憫忠寺.見壁間曹娥碑、泣曰:「小女子猶爾、吾豈不汝若哉?」留夢炎使醫持藥雜米飲進之、枋得怒、擲之於地.不食五日、死.子定之護骸骨、歸葬信州.

枋得天資嚴厲、雅負奇氣、風岸孤峭、不能與世軒輊、而以天時人事、推宋必亡於二十年後.每論樂毅、申包胥、張良、諸葛亮事、常若有千古之憤者、而以植世敎、立民彝爲任、富貴貧賤、一不動其中.初、枋得之北行也、貧苦已甚、衣結履穿.人有嘗德之者、賙以金帛、辭不受.又爲詩別其門人、故友、時以爲讀其辭見其心、慷慨激烈、眞可以使頑夫廉、懦夫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