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更化
神宗元豐八年三月、帝崩.皇太子煦即位、時年十歲.太皇太后高氏臨朝、同聽政.太后既聽政、即散遣修京城役夫、止造軍及禁廷工技、出近侍尤無狀者、戒中外無苛斂、寬民間保戶馬.事由中旨、宰相王珪等弗與知也.
司馬光聞先帝喪、入臨.時光罷官居洛十五年矣、田夫、野老皆號爲司馬相公、婦人、孺子亦知有君實.至是入臨、衛士見光、皆以手加額、民遮道呼曰:「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所至、人聚觀之.光懼、亟還.太后遣樑惟簡勞光、問爲政所當先.光疏曰:「臣聞《周易》、天地交則爲《泰》、不交則爲《否》.君父、天也.臣民、地也.是故君降心以訪問、臣竭誠以獻替、則庶政修治、邦家乂安.君惡逆耳之言、臣營便身之計、則下情壅蔽、衆心離叛.自生民以來、治亂未有不由斯道者也.夫道猶岐路、近差跬步、遠失千里.今陛下新臨大寶、太皇太后同斷萬幾、初發號令、斯乃治亂之岐途、安危之所由分也.當以要切爲先、以瑣細爲後.臣竊見近年以來、風俗頹弊、士大夫以偷合苟容爲智、以危言正論爲狂、是致下情蔽而不上通、上恩壅而不下達.閭閻愁苦、痛心疾首、而上不得知.明主憂勤、宵衣旰食、而下無所訴.皆罪在羣臣、而愚民無知、往往怨歸先帝.臣愚以爲今日所宜先者、莫若明下詔書、廣開言路、不以有官無官之人、應有知朝政闕失及民間疾苦者、並許進實封狀、盡情極言.仍頒下諸路州、軍、出榜曉示.在京則於鼓院投下、委主判官畫時進入.在外則於州、軍投下、委長吏即日附遞奏聞.皆不得取責副本、強有抑退.羣臣若有沮難者、其人必有奸惡、畏人指陳、專欲壅蔽聰明、此不可不察.」詔從之.
夏四月甲戌、詔曰:「先皇帝臨御十有九年、建立政事以澤天下.而有司奉行失當、幾於煩擾、或苟且文具、不能宣佈實惠.其申諭中外、協心奉令、以稱先帝惠安元元之意.」
五月丙申、詔百官言朝政闕失、榜於朝堂.時大臣有不悅者、設六事於詔語中以禁遏之曰:「若陰有所懷、犯非其分、或扇搖機事之重、或迎合已行之令、上以觀望朝廷之意以僥倖希進、下以眩惑流俗之情以幹取虛譽:若此者、必罰無赦.」太后復封詔草示司馬光、光曰:「此非求諫、乃拒諫也.人臣惟不言、言則入六事矣.」太府少卿宋彭年、水部員外郎王諤皆應詔言事、有欲藉此二人以懲天下言者、謂其非職而言、罰銅三十斤.光具論其情、改詔行之、於是上封事者千數.
丙辰、以蔡確、韓縝爲尚書左、右僕射兼門下、中書侍郎、章惇知樞密院事.詔起司馬光知陳州、光過闕入見、留爲門下侍郎.是時、天下之民引領拭目以觀新政、而議者猶謂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光曰:「先帝之法、其善者雖百世不可變也.若王安石、呂惠卿所建爲天下害者、改之當如救焚拯溺.況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也.」於是衆議少止.
羅從彥曰:孔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此孝子居喪、志存父在之道、不必主事而言也.況當易危爲安、易亂爲治之時、速則濟、緩則不及、改之乃所以爲孝也.天子之孝、在於保天下.光不即理言之、乃曰:「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以此遏衆議則失之矣.其後至紹聖時、排陷忠良、以害於治、豈亦光有以召之耶.
召程顥爲宗正寺丞.時朝政方新、賢德登進、顥雖小官、特爲時望所屬、故有是召.會顥以疾不行、尋卒.丁亥、詔中外臣庶、許「直言朝政得失、民間疾苦」.
秋七月戊戌、以呂公著爲尚書左丞.初、公著知揚州、被召侍讀.太后遣使迎問所欲言、公著曰:「先帝本意以寬省民力爲先、而建議者以變法侵民爲務、與已異者一切斥去、故日久而弊愈深、法行而民愈困.誠得中正之士、講求天下利病、協力而爲之、宜不難矣.」因上十事曰:畏天、愛民、修身、講學、任賢、納諫、薄斂、省刑、去奢、無逸.既至、遂有是拜.公著既居政府、與司馬光同心輔政、推本先帝之志、凡欲革而未暇與革而未盡者、一一舉行之.又乞備置諫員以開言路.民歡呼鼓舞稱便.
詔罷保甲法.初、保甲法行於京畿及河北、河東、陝西三路、凡置會校、都保三千二百六十六、正長、壯丁六十九萬一千九百四十五人、歲省舊募兵錢六十六萬一千四百八十三緡、而民間應調、不勝其苦.先是、司馬光言於太后曰:「兵出民間、雖雲古法、然古者八百家纔出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閒民甚多、三時務農、一時講武、不妨稼穡.自兩司馬以上、皆選賢士大夫爲之、無侵漁之患、故卒乘輯睦、動則有功.今籍鄉村之民、二丁取一以爲保甲、授以弓弩、教之戰陳、是農民半爲兵也.三四年來、又令三路置都教場、無問四時、每五日一教.特置使者比監司、專切提舉、州縣不得關預.每一丁教閱、一丁供送、雖雲五日、而保、正長以泥堋、除草爲名、聚之教場、得賂則縱、否則留之.是三路耕耘收穫稼穡之事幾盡廢也.」至是、復力言其公私勞擾、有害無益.遂詔罷之.
十一月丙戌、罷方田.
以鮮于侁爲京東轉運使.熙寧末侁已嘗爲是官、至是、吳居厚貶、復用之.司馬光語人曰:「今復以子駿爲轉運使、誠非所宜.然朝廷欲救東土之弊、非子駿不可.此一路福星也、安得百子駿布在天下乎?」
十二月壬戌、罷市易法.時言者交論市易之患被於天下.本錢無慮千二百萬緡、率二分其息、十有五年之間、子本當數倍、今乃僅足本錢.蓋買物入官、未轉售而先計息取償、至於物貨苦惡、上下相蒙、虧折日多、空有虛名而已.監察御史韓川論市易、以爲「雖曰平均物值、而其實不免貨交取利.就使有獲、尚不可爲、況所獲不如所亡.願趣罷其法」.於是詔罷市易、而削前提舉市易光祿卿呂嘉問三秩、貶知淮陽軍.
罷保馬法.
哲宗元祐元年閏二月庚寅、右司諫王覿上疏言:「國家安危治亂繫於大臣.今執政八人而奸邪居半、使一二元老何以行其志哉.」因極論蔡確、章惇、韓縝、張璪朋邪害正、章數十上.會右諫議大夫孫覺、侍御史劉摯、右司諫蘇轍、御史王巖叟、朱光庭、上官均等連章論蔡確罪、且言:「確在熙、豐時、冤獄苛政、首尾預其間.及至今日、稍語於人曰:當時確豈敢言此.其意欲固竊名位、反歸曲於先帝也.」司馬光、呂公著進用、蠲除煩苛、確言皆其所建白、於是公論益不容.太后不忍斥之、但罷政、出知陳州.
以司馬光爲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時光已得疾、而青苗、免役、將官之法猶在、西夏未降、光嘆曰「四害未除、吾死不瞑目矣.」與呂公著書曰:「光以身付醫、以家事付子、惟國事未有所託、今以屬公.」既而詔免朝參、乘肩輿三日一入省.光不敢當曰:「不見君、不可視事.」詔令子康扶入對.遼人聞之、敕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矣、慎無生事開邊隙.」
辛亥、章惇罷.言者論惇讒賊狠戾、罔上蔽明、不忠之罪與蔡確等、惇不自安.及確罷、論者益力.會與司馬光爭辯役法於太后簾前、其語甚悖.太后怒、斥知汝州.
三月、司馬光請悉罷免役錢、復差役法、諸色役人皆如舊制、其見在役錢、撥充州縣常平本錢.於是詔修定役書、凡役錢惟元定額及額外寬剩二分以下、許着爲準、餘併除之.若寬剩元不及二分者、自如舊則.尋詔耆戶長、壯丁仍舊募人供役、保正、甲頭、承帖人並罷.
侍御史劉摯乞並用祖宗差法.監察御史王巖叟請立諸役相助法.中書舍人蘇軾請行熙寧給田募役法、因列其五利.王巖叟言:「五利難信、而有十弊.」軾議遂格.
司馬光復言:「免役之法、其害有五:上戶舊充役、固有陪備而得番休、今出錢比舊費特多、年年無休息.下戶舊不充役、今例使出錢.舊所差皆土著良民、今皆浮浪之人、恣爲奸欺.又農民出錢難於出力、凶年則賣莊田、牛具、以錢納官.又提舉司惟務多斂役錢、積寬剩以爲功.此五害也.今莫若直降敕命、委縣令佐揭簿定差、其人不願身自供役、許擇可任者僱代.惟衙前一役最號重難、今仍行差法、陪備既少、當不至破家.若猶矜其力難獨任、即乞如舊於官戶、寺觀、單丁、女戶有屋產、莊田者、隨貧富以差出助役錢.尚慮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齊同、乞許監司、守令審其可否.可則亟行、如未究盡、縣五日具措畫上之州、州一月上轉運司以聞.朝廷委執政審定、隨一路、一州、各爲之敕、務要曲盡.」初、章惇取光所奏疏略未盡者駁奏之、呂公著言:「惇專欲求勝、不顧命令大體、望選差近臣詳定.」於是詔以資政殿大學士韓維及範純仁、呂大防、孫永等詳定以聞.
蘇軾言於光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聚斂於上、而下有錢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於農、而吏胥緣以爲奸.此二害輕重蓋略等矣.」光曰:「於君何如.」軾曰:「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三代之法、兵農爲一、至秦始分爲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爲長征卒.自是以來、民不知兵、兵不知農.農出榖帛以養兵、兵出性命以衛農、天下便之、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實大類此、公欲驟罷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復民兵、蓋未易也.」光不以爲然.初、差役行於祖宗之世、法久多弊、編戶充役、不習官府、吏虐使之、多以破產、而狹鄉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免役使民以戶高下出、錢而無執役之苦.但行法者不循上意、於僱役實費之外、取錢過多、民遂以病.若量入爲出、毋多取於民、則善矣.光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軾獨以實告而光不察.軾又陳於政事堂、光色忿然.軾曰:「昔韓魏公刺陝西義勇、公爲諫官、爭之甚力.韓公不樂、公亦不顧.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光謝之.自是役人悉用見數爲額、惟衙前用坊場、河渡錢僱募、餘悉定差、仍罷官戶、寺觀、單丁、女戶.尋以衙前不皆有僱直、遂改僱募爲招募.
範純仁謂光曰:「治道去其太甚者可也.差役一事尤當熟講而緩行、不然、滋爲民病.願公虛心以延衆論、不必謀自己出、謀自己出則諂諛得乘間迎合矣.役議或難回、則可先行之一路、以觀其究竟.」光不從、持之益堅.純仁曰:「是使人不得言耳.若欲媚公以爲容悅、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貴哉.」又云「熙寧按問自首之法、既已改之、有司立文太深、四方死者視舊數倍、殆非先王寧失不經之意.」純仁素與光同志、及臨事規正類如此.
初、差役之復、爲期五日、同列病其太迫、知開封府蔡京獨如約悉改畿縣僱役、無一違者.詣政事堂白光、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
光居政府、凡王安石、呂惠卿所建新法剗革略盡.或謂光曰:「熙、豐舊臣多憸巧小人、他日有以父子之義間上、則禍作矣.」光正色曰:「天若祚宋、必無此事.」於是天下釋然曰:「此先帝本意也.」衛尉丞畢仲遊與光書曰:「昔安石以興作之說動先帝、而患財不足也、故凡政之可得民財者無不用.蓋散青苗、置市易、斂役錢、變鹽法者事也、而欲興作、患不足者、情也.苟未能杜其興作之情、而徒欲禁其散斂變置之法、是以百說而百不行.今遂廢青苗、罷市易、蠲役錢、去鹽法、凡號爲利而傷民者、一掃而更之、則向來用事於新法者必不喜矣.不喜之人必不但曰不可廢罷蠲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動上意.雖致石而使聽之、猶將動也.如是、則廢罷蠲去者皆可復行矣.可不預治哉.爲今之策、當大舉天下之計、深明出入之數、以諸路所積之錢粟一歸地官、使經費可支二十年之用、數年之間又將十倍於今日.使天子曉然知天下之餘於財也、則不足之論不得陳於前、然後所論新法者、始可永罷而不可復矣.昔安石之居位也、中外莫非其人、故其法能行.今欲救前日之弊、而左右侍從、職司使者、十有七八皆安石之徒、雖起二三舊臣、用六七君子、然累百之中存其十數、烏在其勢之可爲也.勢未可爲而欲爲之、則青苗雖廢將復散、況未廢乎.市易雖罷且復置、況未罷乎.役錢、鹽法、亦莫不然.以此救前日之敝、如人久病而少間、其父子、兄弟喜見顏色而未敢賀者、以其病之猶在也.」光得書竦然、亦竟不爲之慮.
以劉摯爲御史中丞.摯上疏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朝廷意在綜覈、下必有刻薄之行.朝廷務在寬大、下必有苟簡之事.習俗懷利、迎意趨和、所爲近似、而非上之意本然也.今因革之政本殊、而觀望之俗固在.昨差役初行、監司已有迎合爭先、不校利害、一概定差、一路爲之騷動者.以是觀之、大約類此.向來黜責數人者、皆以非法掊克、市進害民、然非欲使之漫不省事.昧者不達、矯枉過正、顧可不爲之禁哉.」
壬寅、以呂公著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詔起文彥博平章軍國重事、班宰相上.
五月丁巳、以韓維爲門下侍郎神.宗崩維、自提舉嵩山崇福宮入臨、太后手詔勞問、維對曰:「人情貧則思富、苦則思樂、困則思息、鬱則思通、誠能常以利民爲本則民富、常以憂民爲心則民樂.賦役非人力所堪者、去之則勞困息.法禁非人情所便者、蠲之則鬱塞通.推此而廣之、盡誠而行之、則子孫觀陛下之德、不待教而成矣.」未幾、起知陳州、召爲資政殿大學士兼侍讀.及詳定役法、四方多言差役便民、維曰:「是小人希意迎合者也、不可盡信.」司馬光不能從.
六月甲辰、貶呂惠卿爲建寧軍節度副使、建州安置.中書舍人蘇軾草其制曰:「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貪功、好兵喜殺、以聚斂爲仁義、以法律爲《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輸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苟可蠹國害民、率皆攘臂稱首.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若轉圜、始以帝堯之仁、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尚寬兩觀之誅、薄示三苗之竄.」天下傳誦稱快焉.時惠卿、章惇、呂嘉問、鄧綰、李定、蒲宗孟、範子淵等皆已斥外、言者論之不已.範純仁言於太后曰:「錄人之過、不宜太深.」後然之、乃詔前朝希合附會之人一無所問、言者勿復彈劾.惠卿黨稍安.或謂呂公著曰:「今除惡不盡、將貽後患.」公著曰:「治道去太甚耳.文、景之世、網漏吞舟.且人材實難、宜使自新、豈宜使自棄耶?」
八月辛卯、詔復常平舊法、罷青苗錢.司馬光以疾在告、範純仁以國用不足、請再立常平錢榖給斂出息之法、限正月以散及一半爲額、民間絲麥豐熟、隨夏稅先納所輸之半、願半納者、止出息一分.臺諫劉摯、上官均、王覿、蘇轍交章論其非、光謂「先朝散青苗、本爲利民、並取情願.後提舉官速要見功、務求多散.今禁抑配、則無害也.」中書舍人蘇軾錄黃、奏曰:「熙寧之法未嘗不禁抑配、而其爲害至此.民家量入爲出、雖貧亦足.若令分外得錢、則費用自廣.今若許人情願、則未免設法罔民、使快一時非理之用、而不慮後日催納之患、非良法也.」會臺諫王巖叟、朱光庭、王覿等交章乞罷青苗、光大悟、力疾請對.太后從之、詔「常平錢榖止令州縣依舊法趁時糴糶、青苗錢更不支俵、除舊欠二分之息、元支本錢、驗見欠多少、分科次隨二稅輸納.」
九月丙辰朔、司馬光卒.時、兩宮虛己以聽光爲政、光亦自見言行計從、欲以身殉社稷、躬親庶務、不捨晝夜.賓客見其體羸、舉諸葛亮食少事煩以爲戒、光曰:「死生命也.」爲之益力.病革、諄諄如夢中語、皆朝廷天下事也.及卒、其家得遺表八紙、上之、皆當世要務.太后爲之慟、與帝臨其喪.贈太師、溫國公、諡文正.
十一月、以呂大防爲中書侍郎、劉摯爲尚書右丞.二年夏四月己丑、文彥博乞致仕、詔十日一至都堂議事.
三年夏四月辛巳、呂公著以老懇辭位、乃拜司空、同平章軍國事.詔建第於東府之南、啓北扉以便執政會議、凡三省、樞密院之職皆得總理、間日一朝、因至都堂.其出不以時、蓋異禮也.
時、熙、豐用事之臣雖去、其黨分佈中外、起私說以搖時政.鴻臚丞常安民貽公著書曰:「善觀天下之勢、猶良醫之視疾、方安寧無事之時、語人曰:其後必將有大憂.則衆必駭笑、惟識微見幾之士然後能逆知其漸.故不憂於可憂、而憂之於無足憂者、至憂也.今日天下之勢可爲大憂、雖登進忠良、而不能搜致海內之英才、使皆萃於朝以勝小人、恐端人正士未得高枕而臥也.故去小人爲不難、而勝小人爲難.陳蕃、竇武協心同力、選用名賢、天下想望太平、卒死曹節之手、遂成黨錮之禍.張柬之、五王中興唐室、以爲慶流萬世、及武三思一得志、至於竄移淪沒.凡此者、皆前世已然之禍也.今用賢如倚孤棟、拔士如轉巨石、雖有奇特環卓之才、不得一行其志、甚可嘆也.猛虎負嵎、莫之敢攖、而卒爲人所勝者、人衆而虎寡也.故以十人而制一虎、則人勝.以一人而制十虎、則虎勝.奈何以數十人而制千虎乎.今怨忿已積、一發其害必大、可不爲大憂乎?」公著得書、默然.
以呂大防、範純仁爲尚書左、右僕射兼門下、中書侍郎.大防樸厚戇直、不植黨與.純仁務以博大開上意、忠厚革士風.二人同心戮力以相王室、太后亦傾心委之、故元祐之治、比隆嘉祐.
四年二月甲辰、呂公著卒.太皇太后見輔臣、泣曰:「邦國不幸、司馬相公既亡、呂司空復逝.」痛憫久之.帝亦悲感、即詣其家臨奠.贈太師、申國公、諡正獻.
六月甲辰、範純仁罷.
冬十月癸丑、帝御邇英殿、講官進講《三朝寶訓》.時呂大防見帝年益壯、日以進學爲急、請敕講讀官、取仁宗《邇英御書》解釋上之、置於座右.又摭幹興以來四十一事足爲勸戒者、分上下篇、標曰《仁宗聖學》.至是、帝御邇英閣、召宰執、講讀官講《三朝寶訓》.至漢武帝籍南山提封爲上林苑、仁宗曰:「山澤之利、當與衆共之、何用此也.」丁度進曰:「臣事陛下二十年、每奉德音、未始不及於憂勤、此蓋祖宗家法耳.」大防因推祖宗家法以進曰:「自三代以後、惟本朝百二十年、中外無事、蓋由祖宗所立家法最善.臣請舉其略.」因數其事親、事長、治內、待外戚、尚儉、勤身、尚禮、寬仁八法以進、且曰:「虛己納諫、不好畋獵、不尚玩好、不用玉器、不貴異味、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不須遠法前代、但盡行家法、足以爲天下.」帝深然之.
五年春正月庚戌、文彥博罷.
五月壬申、詔「差役法有未備者、令具利害以聞.」初、蘇軾言:「差役之法、天下皆云未便.昔日僱役、中戶歲出幾何.今日差役、中戶歲費幾何.更以幾年一役較之、約見其數、則利害灼然.而況農民在官、吏百端蠶食、比之僱人、苦樂十倍.」李常亦言:「差法廢久、版籍不明、重輕無準、鄉寬戶多者僅得更休、鄉狹戶窄者頻年在役.望詔一二練事臣僚、使與賦臣取差、僱二法便者行之.」於是論差役未便者甚衆.遂詔「差役法有未備者、令中書舍人王巖叟、樞密都承旨韓川、諫議大夫劉安世同看詳、具利害以聞.」
以蘇轍爲御史中丞.時熙、豐舊臣爭起邪說以撼在位、呂大防、劉摯患之、欲稍引用以平宿怨、謂之「調停」.太后疑不決、轍面斥其非、覆上疏曰:「親君子、遠小人、則主尊國安.疏君子、任小人、則主憂國殆、此理之必然.夫以小人在外、憂其不悅、而引於內、以自遺患也.且君子、小人、勢同冰炭、同處必爭、一爭之後、小人必勝、君子必敗.何者.小人貪利忍恥、擊之則難去.君子潔身重義、沮之則引退.先帝聰明聖智、疾頹靡之俗、以綱紀四方、比隆三代.而臣下不能將順、造作諸法、上逆天意、下失民心.二聖因民所願、取而更之、上下忻慰.則前者用事之臣、今朝廷雖不加斥逐、其勢亦不能復留矣.尚賴二聖慈仁、宥之於外、蓋已厚矣.而議者惑於衆說、乃欲招而納之、與之共事、謂之調停.此輩若返、豈肯但已哉.必將戕害正人、漸復舊事、以快私忿.人臣被禍、蓋不足言、臣所惜者、祖宗朝廷也.惟陛下斷自聖心、勿爲流言所惑、勿使小人一進、後有噬臍之悔、則天下幸甚.」疏入、太后曰:「轍疑吾君臣兼用邪正、其言極有理.」諸臣從而和之、「調停.」之說遂已.
六年二月、以劉摯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王巖叟籤書樞密院事.巖叟居言職五年、正諫無隱、及拜籤樞密、謝、因進曰:「太后聽政以來、納諫從善、務合人心、所以朝廷清明、天下安靜、願信之勿疑、守之勿失.」復進言於帝曰:「陛下今日聖學、當深辨邪正.正人在朝則朝廷安、邪人一進、便有不安之象.非謂一人能然、蓋其類應之者衆、上下蔽蒙、不覺養成禍胎爾.」又曰:「或聞有以君子、小人蔘用之說告陛下者、不知果有之否.此乃深誤陛下也.自古君子、小人無參用之理.聖人但云:內君子而外小人則《泰》、內小人而外君子則《否》.小人既進、君子必引類而去.若君子與小人競進、則危亡之基也、不可不察.」
十一月乙酉、劉摯罷.七年夏四月丙午、王巖叟罷.
六月辛酉、以呂大防爲右光祿大夫、蘇頌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蘇轍爲門下侍郎、範百祿爲中書侍郎、樑燾、鄭雍爲尚書左、右丞、韓忠彥知樞密院事、劉奉世籤書樞密院事.
八年秋七月丙子、召範純仁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純仁入謝、太后謂曰:「或謂卿必引用王覿、彭汝礪、卿宜與呂大防一心.」對曰:「此二人實有士望、臣終不敢保位蔽賢、望陛下加察.」純仁之將召也、殿中侍御史楊畏附蘇轍、欲相之、因與來之邵上疏論純仁暗猥、不可復相、不報.純仁既視事、呂大防欲引畏爲諫議大夫以自助、純仁曰:「諫官當用正人、畏不可用.」大防曰:「豈以畏嘗言相公耶?」轍即從旁誦其彈文、然純仁初不知也.已而竟遷畏禮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