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蜀黨議
哲宗元祐元年三月辛巳、以程頤爲崇政殿說書.頤在治平、元豐間、大臣屢薦、皆不起.至是、司馬光、呂公著共疏其行義曰:「伏見河南處士程頤、力學好古、安貧守節、言必忠信、動遵禮度、年逾五十、不求仕進、真儒者之高蹈、聖世之逸民.望擢以不次、使士類有所矜式.」詔以爲西京國子監教授.力辭、尋召爲祕書省校書郎.及入對、改崇政殿說書.頤即上疏言:「習與智長、化與心成.今夫民善教其子弟者、亦必延名德之士、使與之處、以薰陶成性.況陛下春秋方富、雖睿聖得於天資、而輔養之道不可不至.大率一日之中、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宮妾之時少、則氣質變化、自然而成.願選名儒入侍勸講、講罷、留之分直、以備訪問.或有小失、隨時獻規.歲月積久、必能養成聖德.」頤每進講、色甚莊、繼以諷諫.聞帝在宮中盥而避蟻、問「有是乎?」帝曰:「然、誠恐傷之耳.」頤曰:「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帝嘗憑檻偶折柳枝、頤正色曰:「方春時和、萬物發生、不當輕有所折、以傷天地之和.」帝頷之.
九月丁卯、以蘇軾爲翰林院學士.軾自登州召還、十月之間、三陟華要、尋兼侍讀.每經筵進讀、至治亂興衰、邪正得失之際、未嘗不反覆開道、覬有所啓悟.常鎖宿禁中、召見便殿、太后問曰:「卿前年爲何官.」對曰:「常州團練副使.」曰:「今爲何官.」對曰:「待罪翰林學士.」曰:「何以遽至此.」對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曰:「非也.」對曰:「豈大臣論薦乎?」曰:「亦非也.」軾驚曰:「臣雖無狀、不敢自他途進.」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必嘆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耳.」軾不覺哭失聲、太后與帝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賜茶、撤御前金蓮燭送歸院.軾在翰林、頗以言語文章規切時政、畢仲遊以書戒之、軾不能從.
二年三月、程頤請就崇政、延和殿講讀、上疏曰:「臣近言邇英漸熱、只乞就崇政、延和殿.聞給事中顧臨以延和講讀爲不可、臣料臨之意、不過謂講官不可坐於殿上、以尊君爲說爾.臣不暇遠引、只以本朝故事言之、太祖召王昭素講《易》、真宗令崔頤正講《尚書》、邢昺講《春秋》、皆在殿上、當時仍是坐講.立講之儀只始於明肅太后之意.此又祖宗尊儒重道之美盛、豈獨子孫所當爲、亦萬世帝王所當法也.今世俗之人、能爲尊君之言、而不知尊君之道.人君惟道德益高則益尊、若勢位則崇高極矣、尊嚴至矣、不可復加也.」又曰:「天下重位惟宰相與經筵、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
八月辛巳、罷崇政殿說書程頤.頤在經筵、多用古禮、蘇軾謂其不近人情、深嫉之、每加玩侮.方司馬光之卒也、百官方有慶禮、事畢欲往吊、頤不可、曰:「子於是日哭則不歌.」或曰:「不言歌則不哭.」軾曰:「此枉死市叔孫通制此禮也.」二人遂成嫌隙.軾嘗發策試館職、有曰:「今朝廷欲師仁宗之忠厚、懼百官有司不舉其職而或至於媮.欲法神宗之勵精、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而流入於刻.」於是頤門人右司諫賈易、左正言朱光庭等劾軾策問謗訕、軾因乞補郡.殿中侍御史呂陶言:「臺諫當徇至公、不可假借事權以報私隙.」右司諫王覿言:「軾命辭不過失輕重之體、若悉考同異、深究嫌疑、則兩岐遂分、黨論滋熾.夫學士命詞失指、其事尚小、使士大夫有朋黨之名、大患也.」太后然之、臨朝、宣諭曰:「嘗覽軾文意、是指今日百官、有司、監司、守令言之、非是譏諷祖宗.」範純仁亦言軾無罪、遂置不問.會帝患瘡疼不出、頤詣宰臣呂公著問「上不御殿、知否.」且曰:「二聖臨朝、上不御殿、太后不當獨坐.且人主有疾而大臣不知、可乎?」明日、宰臣以頤言問疾、由是大臣亦多不悅.於是御史中丞胡宗愈、給事中顧臨連章力詆頤不宜在經筵.諫議大夫孔文仲因奏「頤污下憸巧、素無鄉行、經筵陳說、僭橫忘分、遍謁貴臣、歷造臺諫、騰口間亂、以償恩讎、致市井目爲五鬼之魁.請放還田裏、以示典刑.」乃罷頤出管勾西京國子監.
時、呂公著獨當國、羣賢鹹在朝、不能不以類相從、遂有洛黨、蜀黨、朔黨之語.洛黨以頤爲首、而朱光庭、賈易爲輔.蜀黨以蘇軾爲首、而呂陶等爲輔.朔黨以劉摯、樑燾、王巖叟、劉安世爲首、而輔之者尤衆.是時熙、豐用事之臣退休散地、怨入骨髓、陰伺間隙.諸賢不悟、各爲黨比、以相訾議.惟呂大防秦人、戇直無黨.範祖禹師司馬光、不立黨.既而帝聞之、以問胡宗愈、宗愈對曰:「君子指小人爲奸、則小人指君子爲黨.陛下能擇中立之士而用之、則黨禍熄矣.」因具《君子無黨》論以進.
冬十月、貶右司諫賈易.時程頤、蘇軾交惡、其黨互相攻訐.易因劾呂陶黨軾兄弟、語侵文彥博、範純仁.太后怒、欲峻責易.呂公著言:「易言亦直、惟詆大臣太甚耳.」乃罷知懷州.公著退語同列曰:「諫官所言、未論得失.顧主上春秋方盛、慮異時有導諛惑上心者、正賴左右爭臣、不可豫使人主輕厭言者.」衆皆歎服.
三年三月、孔文仲卒.呂公著曰:「文仲本以抗直稱、然憃不曉事.爲諫議時、乃爲浮薄輩所使、以害善良、晚乃知爲所紿、憤鬱嘔血、以致不起.」公著之言、蓋指其劾程頤也.
以胡宗愈爲尚書右丞.諫議大夫王覿以宗愈進《君子無黨論》、惡之、因疏宗愈不可執政.太后大怒.純仁與文彥博、呂公著辨於簾前、太后意未解.純仁曰:「朝臣本無黨、但善惡邪正各以類分.彥博、公著皆累朝舊人、豈容雷同罔上.昔先臣與韓琦、富弼在慶曆時、同爲執政、各舉所知、當時飛語、指爲朋黨、三人相繼補.外造謗者公相慶曰:一網打盡矣.此事未遠、願陛下戒之.」因極言前世朋黨之禍、並錄歐陽修《朋黨論》上之.然竟出覿知潤州、而宗愈居位如故.
五年春正月、程頤以父憂守制去.臺諫復論賈易諂事頤、再貶易知廣德軍.
六年二月、以蘇轍爲尚書右丞.轍除命既下、右司諫楊康國奏曰:「轍之兄弟、謂其無文學則非也、蹈道則未也.其學乃學爲儀、秦者也、其文率務馳騁、好作爲縱橫捭闔、無安靜理.陛下若悅蘇轍文學而用之不疑、是又用一王安石也.轍以文學自負而剛狠好勝、則與安石無異.」不報.
六月、翰林院學士承旨蘇軾罷.軾自杭州召還、未幾、侍御史賈易復劾軾元豐末在揚州、聞先帝厭代作詩、及草呂惠卿制、皆「誹怨先帝、無人臣禮」.御史中丞趙君錫亦繼言之.太后怒、罷易知宣州、君錫知鄭州.呂大防請並軾兩罷、乃出軾知潁州、尋改知揚州.
七年三月、程頤服闋、三省擬除館職、判檢院蘇轍進曰:「頤入朝、恐不肯靜.」太后納之.範祖禹言:「頤經術行義、天下共知、司馬光、呂公著豈欺罔者耶.但草茅之人、未習朝廷事體則有之、寧有他故、如言者所指哉.乞召勸講、必有補於聖明.」除頤直祕閣、判西監、頤再上表辭.御史董敦逸摭其有怨望語、改授管勾崇福宮.
九月、召蘇軾爲兵部尚書兼侍讀.軾自揚州召爲兵部尚書兼侍讀、尋又遷禮部、兼端明、侍讀二學士.御史董敦逸、黃慶基言:「軾爲中書舍人時、草呂惠卿制詞、指斥先帝.其弟轍相爲表裏、以紊朝政.」呂大防奏曰:「先帝欲富強中國、鞭撻西夷、而一時羣臣將順太過、故事或失當.太皇太后與皇帝臨御、因民所欲、隨事救改、蓋理之當然.比來言官用此以中傷士人、兼欲搖動朝廷、意極不善.」轍亦爲其兄辯「所撰惠卿謫詞、其言及先帝者、有曰:始以帝堯之仁、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初非謗誹先帝.」太后曰:「先帝追悔往事、至於泣下.」大防曰:「先帝一時過舉、非其本意.」太后曰:「此事官家宜深知.」於是罷敦逸、慶基爲湖北、福建路轉運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