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宗寶慶元年八月、罷直學士院眞德秀.先是嘉定中、德秀爲起居舍人兼東宮講官、言事不避權貴.知宰相史彌遠欲以爵祿縻天下士、慨然謂劉鑰曰:「吾徒須急引去、使廟堂知世有不肯爲從官者.」遂力請外.帝初卽位、自知潭州召爲禮部侍郎、直學士院.入對、勸帝以容受直言、召用賢臣、固結人心爲本.帝頗納之.時又召魏了翁爲起居郎.了翁、開禧初以武學博士對策諫開邊事出知嘉定府.尋築室白鶴山下、以所聞於輔廣、李燔者、開門授徒、士爭負笈從之、蜀人盡知義理之學.及是、與德秀同召、而洪咨夔亦入爲考功員外郎.咨夔言事尤剴切、因論臺諫失職、有云︰「月課將臨、筆不敢下、稱量議論之異同、揣摩情分之厚薄、可否未決、吞吐不能.其相率勇往而不顧者、恭請聖駕款謁景靈宮而已.」臺臣深銜之.會上書言濟王事者甚衆、彌遠以爲患.有梁成大者、以知縣秩滿待遷、諂事彌遠家幹萬昕.昕一日言眞德秀當逐、成大曰:「某若入臺、必能辦此事.」昕爲達其語、遂擢監察御史.成大因與莫澤、李知孝等、論德秀所主濟王贈典非是.遂命德秀提舉玉隆宮、咨夔亦鐫二秩去.成大、澤、知孝三人共爲彌遠鷹犬、凡忤彌遠意者、三人必相繼擊之、於是名人、賢士排斥殆盡.人目爲「三凶」、又目成大爲「成犬」.
冬十月、貶魏了翁官、罷眞德秀祠祿.初、胡夢昱以論濟王事逐、了翁出關餞之、李知孝遂指了翁首唱(議)[異]論、將擊之.彌遠猶畏公議、外示優禮、改權工部侍郎.了翁力以疾辭、乃出知常德府.諫議大夫朱端常劾了翁欺世盜名、朋邪謗國、德秀奏劄詆誣.詔了翁落職、奪三秩、靖州居住;德秀落煥章閣待制、罷祠.李知孝上書、乞追削流竄德秀、以正典刑.梁成大亦奏言:「大佞似忠、大辨若訥、或好名以自鬻、或立異以自詭、或假高尚之節以要名、或飾矯僞之學以欺世、言若忠鯁、心實囘邪︰一不察焉、薰蕕同器、涇、渭雜流矣.言不達變、謀不中機、或强辯以爲能、或詭訐以市直、或設奇險之說以駭衆聽、或肆詭誕之論以惑士心、所行非所言、所守非所學:一不辨焉、枘鑿不侔、矛盾相激矣.魏了翁雖從追竄、人猶以爲罪大罰輕.眞德秀狂僭悖繆、不減了翁、相羊家食、宜削秩貶竄、一等施行.」彌遠勸帝下其章、帝曰:「仲尼不爲已甚.」乃止.成大貽書所親曰:「眞德秀乃眞小人、魏了翁乃僞君子、此舉大快公論.」識者笑之.了翁至靖、湖、湘、江、浙之士、不遠千里、負書從學、乃著《九經要義》一百卷、訂定精密、先儒所未有也.德秀旣歸蒲城、修《讀書記》、語門人曰:「此人君爲治之門、如有用我者、執此以往.」
紹定六年十一月、召魏了翁爲文華閣待制.了翁應詔上章、論十弊、乞復舊典、以彰新化:一曰復三省之典、以重六卿;二曰復二府之典、以集衆議;三曰復都堂之典、以重省府;四曰復侍從之典、以來忠告;五曰復經筵之典、以熙聖學;六曰復臺諫之典、以公黜陟;七曰復制誥之典、以謹命令;八曰復聽言之典、以通下情;九曰復三衙之典、以强主威;十曰復制閫之典、以黜私意.疏列萬言、先引故實、次陳時弊、分別利害、燦若白黑.上讀之、爲感動.
戊辰、禮部郎中洪咨夔進對、帝問以今日急務.咨夔言:「進君子、退小人.開誠心、布公道.」因乞召用崔與之、眞德秀、魏了翁.帝納之、命咨夔與王遂並拜御史.咨夔謂遂曰:「朝無臺諫久矣、要當極本原而先論之.」乃上疏曰:「臣歷考往古治亂之原、權歸人主、政出中書、天下未有不治.權不歸人主、則廉陛一夷、綱常且不立、奚政之問?政不出中書、則腹心無寄、必轉而他屬、奚權之攬?此八政馭羣臣、所以獨歸之王、而詔之者必天官冢宰也.陛下親政以來、威福操柄、收還掌握、揚廷出令、震撼海宇、天下始知有吾君.元首旣明、股肱不容於自惰、撤副封、罷先行、坐政事堂以治事、天下始知有朝廷、此其大權大政亦略舉矣.然中書之弊端、其大者有四:一曰自用、二曰自專、三曰自私、四曰自固.願陛下於從容論道之頃、宣示臣言、俾大臣充初志而加定力、懲往轍而圖方來、以仰稱勵精更始之意.」
時樞密院編修官陳塤亦上言:「天下之安危在宰相、南渡以來、屢失機會.秦檜死、所任不過万俟卨、沈該耳;韓侂冑死、所任不過史彌遠耳.此今日所當謹也.」次言:「內庭當嚴宦官之禁、外庭當嚴臺諫之選.」於是宦者陳洵益陰中之.監察御史王定劾塤、出知常州.塤、史彌遠之甥、紹定初、嘗言:「乞去君側之蠱媚、以正主德.從天下之公論、以新庶政.」蓋指賈妃及彌遠也.彌遠謂塤曰:「吾甥殆好名耶?」塤曰:「好名、孔孟所取也.夫求士於三代之上、惟恐其好名、求士於三代之下、惟恐其不好名耳!」遂力辭職、直聲動一時.
端平元年春正月、秘書郎蔣重珍上五事、且曰:「隱蔽君德、昔咎故相、故臣得以專詆權臣.昭明君德、今在陛下、故臣得以責難君父.乞召眞德秀、魏了翁用之.」帝謂之曰:「人主之職無他、惟辨君子、小人.」重珍對曰:「君子指小人爲小人、小人亦指君子爲小人、此爲難辨.人主當精擇人望、處之要津、正論日聞、則必知君子姓名、小人情狀矣.」重珍每草奏、必齋心盛服、有密啓、手書削稾、帝嘉其忠實.
冬十月、召眞德秀爲翰林學士、魏了翁直學士院.時江淮帥閫有進取中原之議、德秀上封事、言:「移江淮兵甲以守無用之空城、運江淮金穀以治不耕之廢壤.富庶之效未期、根本之弊立見、惟陛下審之重之.」進德秀爲戶部尚書.入見、帝謂曰:「卿去國十年、每切思賢.」德秀以《大學衍義》進、因言於帝曰:「天之所助者順、人之所助者信.陛下欲祈天永命、惟存乎敬而已.敬者德之聚.儀狄之酒、南威之色、盤遊、弋射之娛、禽獸、狗馬之玩、有一於此、皆足害敬.今天心厭亂久矣、陛下儻能敬德以迓續休命、中原終爲吾有.若徒以力求之、而不反其本、天意難測、臣實憂之.」了翁入對、首乞明君子、小人之辨、以爲進退人才之本、以杜姦邪窺伺之端.次論故相十失猶存、次及修身、齊家、選宗賢、建內小學等、皆切於上躬者.又言和議不可信、北軍不可保、軍實財用不可詳、凡十餘端.復口奏利害、晝漏下四十刻而退.帝皆嘉納之.
時又召徐僑爲太常少卿、趣入覲、手疏數千言、皆感憤剴切、帝慰諭之.顧見僑衣履垢弊、愀然謂曰:「卿可謂清貧.」僑對曰:「臣不貧、陛下乃貧耳.」帝曰:「朕何爲貧?」僑曰:「陛下國本未建、疆宇日蹙、權倖用事、將帥非才、旱蝗相仍、盜賊並起、經用無藝、帑藏空虛、民困於橫斂、軍怨於掊克、羣臣養交而天子孤立、國勢阽危而陛下不悟.臣不貧、陛下乃貧耳.」又言:「今女謁、閹宦相爲囊橐、誕爲二豎、以朘國膏肓、而執政大臣又無和緩之術.陛下不此之慮、而躭樂是從、世有扁鵲、將望見而卻走矣.」時貴妃閻氏方有寵、而內侍董宋臣表裏用事、故僑及之.帝爲之感動.明日、手詔罷邊帥之尤無狀者、申警羣臣、以朋黨爲之戒、命有司裁節中外浮費、而賜僑金帛甚厚.僑固辭不受.
二年三月、以眞德秀參知政事、以疾辭、除資政殿大學士、提舉萬壽宮.德秀奏言息民講武、上嘉納之.
五月、眞德秀卒.德秀立朝不滿十年、奏疏將數十萬言、皆切當世要務、直聲震朝廷、四方人士誦其文、想見其風采.及宦遊所至、惠政深洽、不愧其言、由是中外皆頌.都城人時驚傳、澒洞奔擁出關、曰:「眞直院至矣!」果至、則又塡塞聚觀不置.史彌遠以是忌之、輒擯不用、而聲聞愈彰、且慨然以斯文自任、不因學禁之餘而少有疑沮、後學宗之.晚年帝始有意向用、而德秀遽殞、天下以爲恨.
十一月、以魏了翁同僉書樞密院事.
十二月、以魏了翁往江淮、京湖督視軍馬.了翁在朝凡六月、前後二十餘疏、皆當世急務.帝將引與共政、而忌者相與合謀排擯之、且言了翁知兵體、乃命出視師、賜便宜詔書如張浚故事.陛辭、御書唐嚴武詩及「鶴山書院」四大字賜之.了翁開幕府於江州、以吳潛爲參謀官、趙善瀚、馬光祖爲參議官.
三年二月、召魏了翁還.時廷臣多忌了翁、故謀假出督以外之、再二旬、復以建督爲非、召之還、而帝不悟.於是了翁固辭求去.
夏四月、魏了翁罷.了翁乞歸田里、不允、以資政殿學士知潭州.殿中侍御史李韶上疏曰:「了翁刻志學問、幾四十年、忠言讜論、載在國史.比者樞庭之詔、未幾改鎭、未久、有旨予祠.不知國家人材燁然有稱如了翁者幾人?願亟召還、處以台輔.」不報.
帝時又召崔與之以爲參知政事、不至.與之自成都乞歸廣州、每有除命、皆力辭不起.及拜廣東安撫、會摧鋒軍士作亂、縱火惠陽郡、長驅至廣州城、聲言欲得連帥幕屬甘心焉.與之肩輿登城、叛兵望之、俯伏聽命而散、因卽家治事.帝注想彌切、召參大政、與之力辭.帝乃遣使趣之、且訪以政事之當行罷者、人材之當用舍者.與之上疏曰:「天生人材、自足以供一代之用、惟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忠實而有才者、上也;才雖不高、而忠實有守者、次也.用人之道、無愈於此.蓋忠實之才、謂之有德而有才者也.若以君子爲無才、必欲求有才者用之、意向或差、名實無別、則君子、小人消長之勢、基於此矣.陛下勵精更始、擢用老成、然以正人爲迂闊、而疑其難以集事、以忠言爲矯激、而疑其近於好名、任之不專、信之不篤.或謂世敎將衰、則人才先已凋謝、如眞德秀、洪咨夔、魏了翁、方進柄用、相繼而去、天意固不可曉.至於敢諫之臣、忠於爲國、言未脫口、斥逐隨之、一去而不可復留.人才豈易得、而輕棄如此!陛下悟已往而圖方來、昨以直言去位者亟加峻擢、補外者蚤與召還、使天下明知陛下非疏遠正人、非厭惡忠言、一轉移力耳.陛下收攬大權、悉歸獨斷、謂之獨斷者、必是非利害胸中卓然有定見、而後獨斷以行之.比聞獨斷以來、朝廷之事體愈輕、寄相進擬多沮格不行.或除命中出而宰相不與知、立政造命之原失其要矣.大抵獨斷當以兼聽爲先、儻不兼聽而獨斷、其勢必至於偏聽、實爲亂階、威令雖行於上、而權柄潛移於下矣.」又曰:「邊臣主和、朝廷雖知、而未嘗明有施行.憂邊之士、剴切獻言、一鳴輒斥、得非朝廷亦陰主之乎?假使和而可保、亦當議而行之可也.」又曰:「比年以來、變故層出、盜賊跳梁、雷雹震驚、星辰乖異、皆非細故.京城之災、七年而兩見、豈數萬戶生靈皆獲罪於天者?『百姓有過、在予一人.』此陛下所當懍懍、惟有求直言、可以裨助君德、感格天心.」又曰:「戚畹舊寮、凡有絲髮夤緣者、孰不乘間俟隙、以求其所大欲!近習之臣、朝夕在側、易於親暱、而難於防閑.司馬光謂內臣不可令其採訪外事及問以羣臣能否、蓋干預之門自此始也.若謂其所問出於無心、豈知愛惡之私因此而入、其於聖德、能無玷乎?」帝覽奏嘉歎、趣召愈力、與之控辭至於十三疏、不許.
三年九月、鄭清之、喬行簡罷.召崔與之爲右丞相兼樞密使、復辭不至.
十一月、以魏了翁知紹興兼浙東安撫使.未幾、了翁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