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五年八月甲戌、降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龍圖閣直學士歐陽修知滁州.

至和元年七月戊子、龍圖閣直學士、吏部郎中歐陽修、知同州.先是修守南京、以母憂去、服除入見、上惻然憐修髪白、問:「在外㡬年?今年㡬何?」恩意甚至、命判吏部流内銓、小人恐修復用、乃偽為修奏乞汰内侍挾恩令為姦利者、宦官人人忿怨.楊永徳者、隂求所以中修、會選人張俅、胡宗堯例改京官、批旨以二人嘗犯法、並循資.宗堯前任常州推官、知州以官舟假人、宗堯連坐、及引對、修奏宗堯所坐薄、且更赦去官、於法當遷、讒者因是言宗堯翰林學士宿子、故修特庇之、奪人主權、修坐是出守、修在銓曹未浹旬也.

八月癸巳、判吏部南曹、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吳充、同知太常禮院;同判吏部南曹、太常丞、直集賢院馮京、同判登聞鼓院.二人皆以胡宗堯故易任、充上疏為歐陽修辨、不報.初、修罷判流内銓、知諫院范鎮言:「銓曹承禁中批旨、疑則奏禀、此有司之常也.今讒人以為撓權、竊恐上下更相畏、誰敢復論是非?請出言者主名、正其罪、復修等職任.」凡再言之、帝意解、而宰臣劉沆亦請留修、帝謂沆曰:「卿召修諭之.」沆曰:「修明日陛辭、若面留之、則恩出陛下矣.」戊申、命修刋修《唐書》.

治平四年正月丁丑、神宗即位.

三月、降工部侍郎、御史中丞彭思永為給事中、知黃州;主客員外郎、殿中侍御史裏行蔣之奇為太常愽士、監道州酒稅.先是、監察御史劉庠劾參知政事歐陽修入臨福寧殿、縗服下衣紫衣、上寢其奏、遣使諭修、令易之.朝論以濮王追崇事、疾修者衆、欲擊去之、其道無由.有薛良孺者、修妻之從弟也、坐舉官被劾、㑹赦免、而修乃言:「不可以臣故徼幸、乞特不原.」良孺竟坐免官、怨修切齒.修長子 —— 發、娶鹽鐵副使吳充女、良孺因謗修帷薄事、連吳氏、集賢校理劉瑾與修亦仇家、亟騰其謗、思永聞之、間以語其僚屬之奇、之奇始緣濮議合修意、修特薦為御史、方患衆論指目為姦邪、求所以自解、及得此、遂獨上殿劾修、乞肆諸市朝、上疑其不然、之奇引思永為證、伏地叩首、堅請必行.之奇初不與同列謀之、後數日、乃以奏藁示思永、思永助之奇、言修罪當貶竄、且曰:「以隂訟治大臣誠難、然修首建濮園事、犯衆怒.」上乃以之奇、思永所奏付樞宻院、修上章自列曰:「之奇誣罔臣者、乃是禽獸不為之醜行、天地不容之大惡!臣茍有之、是犯天下大惡;無之、是負天下至寃!犯大惡而不誅、負至寃而不雪、則上累聖政、其體不細、乞選公正之臣為臣辨理、先次詰問之奇所言是臣閨門内事、自何所得?因何彰敗?據其所指、便可推尋、盡理根窮、必見虚實.」上初欲誅修、以詔密問天章閣待制孫思恭、思恭極力捄解、上寤、復取之奇、思永所奏以入、并修章批付中書、令思永、之奇分析所聞、具傳逹人姓名以聞.之奇言得自思永、而思永辭以出於風聞、年老昏繆、不能記主名、且言:「法許御史風聞言事者、所以廣聰明也、若必問其所從來、因而罷之、則後不得聞矣!寧從重謫、不忍塞天子之言路.」因極陳大臣朋黨專恣、非朝廷福、修復言:「之奇初以大惡誣臣、本期朝廷更不推窮、即有行遣、及累加詰問、懼指出所說人姓名、朝廷推鞫、必見虚妄、所以諱而不言.臣忝列政府、動繫國體、不幸枉遭誣䧟、惟賴朝廷推究虚實、使罪有所歸.」章凡三上、而充亦上章乞朝廷力與辨正虚實、明示天下、使門户不致枉受汚辱、於是上復批付中書曰:「凡朝廷小有闕失、故許博議聞奏、豈有致人大惡、便以風聞為託?宜令思永等不得妄引浮說、具傳逹人姓名并所聞因依、明據以聞.」思永與瑾同鄉、力為瑾諱、乃言:「臣待罪憲府、凡有所聞、合與僚屬商議、故對之奇說風聞之由、然曖昧無實、嘗戒之奇勿言、無所逃罪.」而之奇亦奏:「此事臣止得於思永、遂以上聞.如以臣不當用風聞言大臣事、臣甘與思永同貶.」故思永、之奇同降黜、上手詔賜修曰:「數日來、以言者汚卿以大惡、朕曉夕在懐、未嘗舒釋、故數批出、詰其所從來、訖無以報.前日見卿文字、力要辨明、遂自引過、今日已令降黜、仍榜朝堂、使中外知其虛妄、事理既明、人疑亦釋、卿冝起視事如初、無恤前言.」它日、上謂吳奎曰:「蔣之奇敢言、而所言曖昧、既罪其妄、欲賞其敢.」奎曰:「賞罰難並行.」乃止.【墨史《孫思恭傳》云:「思恭性不忤物、犯之不校、歐陽修初不知思恭、以為詐、及修為言者所攻、上將誅修、手詔密問思恭、恭極力捄解.」朱史以為:「言者攻修、先帝加詰問、既辨明、賜手詔召之.」豈有誅修之意?遂刪去.按司馬光《日記》、以之奇等奏付樞宻院、後數日乃復取入、密詔問思恭、必非墨史之妄、今仍掇取附見】壬申、尚書左丞、參知政事歐陽修、為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亳州.彭思永等既以論修貶、而知雜御史蘇宷、御史吳申言猶不已、修亦三表乞罷、故命出守.初、英宗以疾未親政、太皇太后埀簾、修與二三大臣主國論、每簾前奏事、或執政聚議、事有未同、修未嘗不力爭、臺諫官至政事堂論事、事雖非己出、同列未及啓口、而修已直前折其短、士大夫建明利害及所請、前此執政多媕阿、不明白是非、至修必一二數之、曰「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用是怨誹者益多、英宗嘗稱修曰:「性直不避衆怨.」修亦嘗誦故相王曽之言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既出守、遂連六表乞致仕、不從、修年才六十也.

治平四年四月丙寅、命翰林學士司馬光為御史中丞.癸酉、司馬光始受御史中丞誥、奏疏曰:「臣蒙陛下拔於眾臣之中、委以風憲、天下細小之事、皆未足為陛下言之、敢先以人君修心治國之要為言、此誠太平之原本也.臣聞修心之要有三:一曰仁、二曰明、三曰武.仁者、非嫗煦姑息之謂也 —— 修政治、興教化、育萬物、養百姓、此人君之仁也.明者、非煩苛伺察之謂也 —— 知道義、識安危、別賢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也.武者、非強亢暴戾之謂也 —— 惟道所在、斷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也.故仁而不明、猶有良田而不能耕也;明而不武、猶視苗之穢而不能耘也;武而不仁、猶知穫而不能種也.三者兼備、則國治而強.闕一焉則衰、闕二焉則危、三者無一焉則亡、自生民以來、未之或改焉.治國之要亦有三:一曰官人、二曰信賞、三曰必罰.夫人之才性、各有所長;官之職業、各有所守.自古得人之盛、莫若唐虞之際.稷、契、臯陶、垂、益、伯夷、夔龍、各守一官、終身不易、茍使之更來迭去、易地而居、未必能盡善也.故人主誠能收采天下之英俊、隨其所長而用之、有功者勸之以重賞、有罪者威之以嚴刑、譬之乘輕車、駕駿馬、總其六轡、奮其鞭策、何往而不可至哉?昔仁宗時、臣初為諫官、得上殿、首曾敷奏此語.先皇帝時、臣曾進《歷年圖》、又以此語載之後序.今幸遇陛下始初清明之政、虛心下問之際、臣復以此語為先者、誠以臣生平力學所得、至精至要、盡在於是、願陛下勿以為迂闊、試加審察、若果無足可取、則臣無所用於聖世矣!」

論宰相不押班.

六月庚申、兵部員外郎、直龍圖閣、兼侍讀學士王廣淵、知齊州.先是司馬光言:「王廣淵以小人之質、有傾巧之材、外依政府、內結近習、 國家本以館閣寵賢彥、邇英待儒雅、皆非廣淵所宜濫處. 伏望奪去職名、除一遠地監當、亦足以醒天下之耳目.」御史蔣之奇亦言:「廣淵人品庸凡、天資險譎、先帝拔自常僚、置之文館、不思獻納忠規、而乃肆為奸佞.方擢用之際、司馬光列章十上、事寢不行、愈自矜誇藩邸故舊、入則結高居簡為內應、出則與孫固為死交.陛下重明初升、四海皆照、豈容魑魅尚在朝廷?」廣淵亦自請郡、故有是命.既而光又言:「今聞廣淵帶職知齊州、仍賜章服、乃是賞之、非黜之也.嚮使廣淵自改京官以來、謹身守分、不為奸諂、以至今日、不過作第二任通判、今所得乃如此、豈可謂為姦諂無益哉?且陛下使廣淵出補外者、必已知其奸邪之迹也;今又復以職名章服寵之、是勸人使效廣淵所為也!臣竊恐非國家之福.」不聽、廣淵入辭延和外殿、上哀慟久之、衛士皆感泣.

七月戊寅、上初即位、內臣以覃恩升朝者、皆罷內職、獨勾當御藥院高居簡等四人留如故.天章閣待制孫思恭嘗以為言、上曰:「居簡有功.」思恭退、詢於人、云劉庠之建儲也、居簡覘見「太子」二字、急報上於潁邸、及英宗升遐、居簡亟出召二府、中宮聞之、怒詰居簡曰:「召二府、誰之命也?」居簡曰:「太子令召之.」又於懷中探黃衣以被上體、此上所謂有功者也.思恭復奏疏:「陛下、先帝之嫡長子、當為嗣者、非陛下而誰?居簡當先帝大漸之時、已懷二心、私自結納、又矯稱太子之命召兩府、以累陛下孝德、此皆當誅之罪、奈何反以為功?」上不聽.司馬光奏言:「居簡資性姦回、工讒善佞、久處近職、罪惡甚多.臣謹按祖宗舊制、勾當御藥院官至內殿崇班以上、即須出外 —— 蓋以日月寖久、官資稍高、則防其憑恃威靈、竊弄權柄、遠鑒漢唐之禍、深為子孫之慮故也.陛下即位之初、內臣以覃恩遷官者、盡補外職、獨留御藥院四人、天下首以此一事譏陛下之失、況居簡於眾人之中、最為狡猾、伏望遵祖宗舊典、應御藥院官至崇班以上者、盡授以向外差遣.其高居簡、乞遠加竄逐、以解天下之惑.」又言:「居簡所能、止於讒佞.佞者不過巧言令色、希意迎合、快人主之欲以市其權、使人主溺於荒晏而不自知也.讒者不過離人君臣、間人骨肉、惑人主之心以固其恩、使人主陷於傾危而不自寤也.有是二者、其可近乎?或聞陛下欲待居簡自求引退、臣未曉所謂?若國之大臣、耆年有德、聞望素高、一旦偶有小失、未為外人所知、陛下務存終始、使自引去、以全其名則可矣;若居簡閨闥小臣、罪盈惡積、所宜肆諸市朝、以戒憸人、而尚足為之隱乎?」壬午、司馬光對延和殿、又極言之、上曰:「祔廟畢、自當去.」光曰:「閨闥小臣、何繫山陵先後?彼知當去、而置肘腋、尤非所宜.舜去四兇、不為不忠;仁宗貶丁謂、不為不孝.」上命留劄子、光請以付樞密院、上從之.癸巳、高居簡為供備庫使、罷御藥院.司馬光屢劾居簡、上雖以章付樞密院、猶未施行.光言與居簡難兩留、求外郡、請對、呂公弼曰:「光今日必決去就.」時光立殿下、上指之曰:「已來矣.」公弼曰:「陛下欲留居簡、必逐光;欲留光、必逐居簡.居簡內臣、光中丞、願擇其重者.」上曰:「今當如何?」公弼曰:「罷其御藥、優遷一官可矣.」上命與供備、曰:「光得毋復爭?」公弼曰:「待光上殿、但諭以居簡已出矣、光必自止.」上從之、光因曰:「凡左右之人、不須才智、但令謹樸小心、不為過、斯可矣.」

八月辛亥、司馬光言:「臣竊聞陛下好令內臣采訪外事、及問以羣臣能否、臣愚竊以為非也.陛下內有兩府、兩制、臺諫、外有提轉、牧守、皆腹心耳目股肱之臣也、陛下誠能精擇其人、使之各舉其職、薦舉賢能、糾案姦慝、論政事得失、述民間利病、皆令列於奏牘、明白啟陳、其有尸祿偷安及挾私欺罔者、小則罷黜、大則誅竄、誰敢不盡公竭誠、以承休德?如此則天下之事、猶一堂之上、陛下何患於不知哉?今深處九重之內、詢於近習之臣、采道聽途說之言、納曲肘附耳之奏、不驗虛實、即行賞罰、臣恐讒臣得以逞其愛憎、而陛下為之受其譏謗也!近聞王中正差往陜西勾當公事、有知涇州劉渙等曲加諂奉、鄜延路鈐轄吳舜臣違失其意、俄而遷渙鎮寧留後、知恩州、舜臣降華州鈐轄、眾人皆言中正所為、審或如是、中正弄權、已有明驗.伏望聖慈詳思臣言、凡欲知天下之事、當詢訪外廷之臣、其王中正不可令勾當御藥、或奸佞之臣豫設機謀、以經營兩府者、必不可用!」光疏早入、晡後、上以手詔問王中正事得之於何人、光即日具奏:「中正有無此事、惟陛下可以知之.臣在闕門之外、何由知其虛實?若其果有此事、陛下得以為戒;若其無有、臣敢避妄言之罪.」光蓋得之孫永、永亦嘗以為言、上曰:「舜臣本隸溫成閣、先帝常言其不才、昨閱邊臣姓名、舜臣在其中、朕自黜之、非緣中正也.」

九月己亥、司馬光上疏:「竊聞邊臣言趙諒祚部將 —— 輕泥懷側、欲以橫山之眾攻取諒祚、歸命朝廷、已有指揮、許令招納.今進謀者但言其利、不言其害…………為今之計、莫若收拔賢俊、隨材受任、以舉百職;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以修庶政;選擇監司、澄清守令、以安百姓;屏絕浮費、沙汰冗食、以實倉庫;詢謀智略、察驗武勇、以選將帥;申明階級、翦戮桀黠、以立軍法;料簡驍銳、罷去羸老、以練士卒;完整犀利、變更苦窳、以精器械.俟百職既舉、庶政既修、百姓既安、倉庫既實、將帥既選、軍法既立、士卒既練、器械既精、然後為陛下之所欲為、復靈夏、取瓜沙、平幽薊、收蔚朔、無不可也!」 疏奏、上責樞密使文彥博曰:「輕泥懷側事、司馬光奚由知之?」且言光忿躁、欲加重責、始有復還翰林之議.壬寅、司馬光對延和殿、言趙諒祚稱臣奉貢、不當誘其叛臣、以興邊事、上曰:「此外人妄傳耳、無之.」光曰:「外人言楊定、高遵裕、薛向、王种建是策.」上曰:「數人者、皆習邊事、但使之安集熟戶耳.」光曰:「王种多詭詐、嘗嗾羌叛、而招之以為功、今以其父用之、正如趙之將括耳!且陛下知薛向之為人否?」上曰:「知之.」光曰:「以為端方?以為險巧?」上曰:「固非端方士也、但以其知錢穀及邊事.」光曰:「錢穀誠知之、河朔見錢鈔、至今為利、邊事則未知也.」又言:「方平文章之外、奸邪貪猥.」上曰:「有何實狀?」光曰:「言之但皆在赦前、又審諦者不敢言、請言臣所目見者.」上作色曰:「朝廷每有除拜、眾言輒紛紛、非朝廷好事.」光曰:「此乃朝廷好事也.知人、帝堯難之、況陛下新即位、萬一用一奸邪、若臺諫循嘿不言、陛下從何知之?此非為好事也.」上曰:「卿何不言郭逵?」光曰:「言者已多、何待於臣?若其才也、臣安敢與人朋黨言事乎?」上曰:「逵內行不修.」光曰:「此讒人之言也.欲以曖昧之事中傷之、使人暗嗚、無以自明、亦猶蔣之奇言歐陽修者.願陛下但察逵之才不才而進退之、勿信讒言也.」上曰:「吳奎附宰相否?」光曰:「不知也.」上曰:「奎有罪否?」光曰:「奎、但士論與奎而不與陶.」上曰:「結宰相與結人主孰為賢?」光曰:「結宰相為姦邪;然希意迎合、觀人主趨向而順之者、亦姦邪也.」上曰:「兩府孰可留?孰可用?」光曰:「此乃陛下威權所當采擇、小臣豈敢與聞?然居易以俟命者、君子也;由徑以求進者、小人也.陛下用人當用君子、不當用小人也.」癸卯、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司馬光為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滕甫為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司馬光言:「臣昨論張方平參知政事不協眾望.臣識淺才下、其言固不足采.曏者仁宗時、包拯最名公直、與臺諫官共言方平奸邪貪猥、欲知方平為賢為不肖、乞盡令檢取包拯等言方平章奏及開封府陳升之兩處推勘劉保衡公案、並方平在秦州所奏邊上事宜狀、即知臣所言、非一人私論也.所有新命、臣未敢祗受.」先是光等誥敕下通進銀臺司、呂公著具奏封駁、上手詔諭光曰:「適得卿奏、換卿禁林、復兼勸講、儻謂因前日論奏張方平不當、故有是命、非朕本意也.朕以卿經術行義、為世所推、今將開延英之席、得卿朝夕討論、敷陳治道、以箴遺闕、故命進讀《資治通鑒》、此朕之意.呂公著所以封還者、蓋不知此意耳.」於是取誥敕直付閤門、趣光等令受.光又奏:「臣愚暗、不達聖旨、又恐累呂公著.」上言:「公著方正、朕使之掌銀臺、固慮詔令有失、欲其封駁耳、奈何罪之?」公著亦具奏:「近臣為降司馬光等告敕以為不便、遂具封駁.竊知已直降付閤門、朝廷既以臣言不當、當顯然黜責.其所降敕告、亦須經本司、蓋臣雖可罪、而此職終不可廢.若因臣一言不當、遂使今後封駁之司不能復舉其職、則是祖宗法度由臣而壞!」上手批公著:「奏可.一兩日求對來、當諭朕意、以釋卿惑.」他日登對、上顧公著謂曰:「朕以司馬光道德學問、欲常在左右、非以其言事也.」又嘗謂公著曰:「光方直如迂闊何?」公著曰:「孔子上聖、子路猶謂之迂;孟軻大賢、時人亦謂之迂、況光豈免此名.大抵慮事深遠、則近於迂、願陛下更察之.」先是、御史臺門無故自壞、後十餘日而光罷.

熙寧二年四月戊戌、權知開封府滕甫、知瀛州、甫以父諱辭、改知鄆州;知瀛州李肅之為天章閣待制、知開封府.先是知定州孫長卿歲滿、上欲令甫與長卿易任、富弼、曾公亮未對、王安石獨以為宜、弼請徐議之、既退、安石謂弼、公亮曰:「甫、奸人、宜在外.」他日進見、上又欲令肅之代長卿、弼極稱其才.公亮曰:「肅之不如長卿.」安石曰:「長卿細密、然兩人皆可試府事也.」於是命肅之代甫、而長卿再任知定州.甫性疏達、在上前論事如家人父子、言無文飾、洞見肝膈、上待甫甚厚、時遣小黃門、持短封御札問事、甫往往誇示於人、或見御札用字有誤者、因讒甫以為揚上之短、上由是疏焉.安石嘗與甫同考試、語言不相能、深惡甫、故極力排出之.甫入辭、言於上曰:「臣知事陛下而已、不能事黨人.願陛下少回當日之眷、無使臣為黨人所快、則天下知事君為得、而事黨人為無益矣!」上為改容.

五月癸未、鄭獬知杭州;王拱辰判應天府;錢公輔知江寧府.獬與滕甫相善、王安石素惡之、目為「滕屠鄭沽」、嘗言於上曰:「獬極險、不宜使在內.」故事:兩制差除、必宰相當筆.時富弼在告、曾公亮出使西京、王安石遽自當筆、議者皆疑安石行其私意、御史中丞呂誨即奏曰:「侍臣者、蓋近於尊、實陛簾隆峻之級也、進之以禮、退之以禮、乃君臣之分、邦國之體也.宣徽使王拱辰、陛下即政之初、還其舊官、委寄北都、召入供職、不聞有過、遷謫在外、臣不知陛下用何人薦論而召之?因何人訾毀而黜之?翰林學士鄭獬、在三班院皆稱公當、權府亦甚平允、不聞瘝曠、遽然外補.外傳聞見禁罪人喻興與妻阿牛、謀殺婦人阿李公事、獬不肯用新法理斷、將欲論列、故有是逐、雖轉官得郡、實奪其權也.知制誥錢公輔、先因營救滕甫、遂罷諫院、今又被逐、蓋甫與王安石素所不足、今無罪被黜、甚傷公議.龍圖閣直學士韓贄、代還未及兩月、亟除知江寧、復又何名?臣不惜四人之去、所惜者朝廷之體、無俾權臣盜弄其柄.以臣言是、乞追還四敕;以臣為非、願並臣屏逐.」又奏曰:「近除陸詵知成都府、就移吳中復知成德軍、數日之間、差除特異、況宰相不書敕、本朝故事、未之聞也、傳云御批付出、臣竊疑焉.陛下進退近臣必有常理、不應有加膝墮淵之意.如從執政進擬、則是自外制中、尤非聖哲馭下之體也!」上出誨奏示執政曰:「王拱辰等出、外間紛紜、知否?」趙抃、王安石曰:「不知.」上曰:「除拱辰宣徽使、自為再任、豈是拔擢?」又謂安石曰:「誨為人所使、殊不知卿用心.」安石曰:「此三人者出、臣但媿不能盡理論情、暴其罪狀、使小人知有所憚、不意言者乃更如此.」丙戌、王安石以呂誨劾章、乞辭位、上即封還其奏、令視事如故.丁亥、安石具表謝上、又令中使撫諭趣入、安石亦稱疾乞告、上再令中使趣入.甲午、安石乃入見、上謂安石曰:「誨殊不曉事、詰問又都無可說.」上又謂安石曰:「呂誨言卿每事好為異、多作橫議、或要內批、以自質證、又詐妄希朕意、此必是中書有人與如此說.朕與卿相知、如高宗、傅說、亦豈須他人為助?」安石曰:「高宗用傅說、起於匹夫版築之中、所以能成務者、以旁招俊乂、列於庶位故也.」上曰:「近臣只有呂公著、又與呂公弼相妨.」安石曰:「富弼在密院時、婦翁晏殊為相、此亦近例.如呂公著行義、陛下所知、豈兄弟為比周、以負陛下?今富弼、曾公亮大抵欲不逆流俗、不更弊法、恐如此難持以久安、難望以致治.」上亦患之.

六月丁巳、詔右諫議大夫、御史中丞呂誨、落中丞、以本官知鄧州.前此誨上疏曰:臣竊以大奸似忠、大詐似信、惟其用舍、繫國休戚、如少正卯之才、行僻而堅、言偽而辨、順非而澤、強記而博、非大聖人孰能去之?唐盧杞、天下謂之奸雄、唯德宗不知、終成大患.所以知人之難、堯舜猶病.陛下即位之初、起王安石知江寧府、未幾召為學士、搢紳皆慶陛下得人、及參機務、命論未允.臣謹案安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眾所共知、今略疏十事…………臣指陳猥瑣、煩瀆高明、誠恐陛下之悅其才辯、久於倚毗、情偽不得知、邪正無復辨、大奸得路、群陰彚進、則賢者漸去、亂由是生!臣究安石之迹、固無遠略、惟務改作、立異於人、徒文言而飾非、將罔上而欺下、臣竊憂之、誤天下蒼生、必斯人也!陛下圖治之宜、當稽於眾、方今天災屢見、人情未和、惟在澄清、不宜撓濁、如安石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臣所以瀝情而言、不虞瀕禍、況陛下志在剛斷、察於隱伏、當質於士論、然後知臣言中否.然詆訐大臣之罪、不敢茍逭、孤危若寄、職分難安、當復露章、請避怨敵.」疏奏、安石亦求去位、上賜安石詔曰:「昨日已曾面諭朕意、謂悉諒也.今得來奏、甚駭朕懷、今還卿來奏.天下之事、當變更者、非止二三、而事事如此、奚政之為也?卿其反思、職分之當然、無恤非禮之橫議、視事宜如故.」安石既留、而誨坐貶.

八月癸卯、侍御史劉琦、監處州鹽酒稅;御史裏行錢顗、監衢州鹽稅.初、御史知雜劉述及琦、顗等言:「竊見陛下用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未踰半年、中外人情、囂然不安 —— 蓋以其專肆胸臆、輕易憲度、而無忌憚之心也.」時述坐判刑部繳勑劄、被劾未伏、故琦、顗先貶.顗將出臺、於眾坐罵孫昌齡曰:「平日士大夫未嘗知君名、正以王安石昔居憂金陵、君為幕府官、奴事安石、乃薦君及彭思永、得舉為御史、今日亦當少念報國、柰何專欲附安石求美官!顗今得罪、分當遠竄、君在後為美官、自謂得策耶?我視君犬彘之不如也!」遂拂衣上馬.司馬光言:「知雜御史劉述、集賢校理丁諷、審刑詳議官王師元、皆以執守謀殺刑名被劾;侍御史劉琦、錢顗皆以論執政降監酒稅.彼謀殺已傷自首刑名、天下皆知其非、今朝廷既違眾議而行之、又罪守官之臣、恐重失天下之心也.夫紲食鷹鸇者、求其鷙也、鷙而烹之、將何用哉?至如皮公弼、陛下明知其貪;閻充國、陛下明知其猥也、二人皆以知縣權發三司判官、及得罪而出、皆為知州.今琦、顗止以迕犯大臣、遂降為監當、然則狂直之罪、重於貪猥、得罪大臣、甚於得罪陛下也、臣竊恐天下側目箝口、以言為諱、威福下移、聰明壅敝、非國之福.」乞赦劉述等勿劾;琦、顗等與本資.不報.丙午、詔同修起居注范純仁、罷同知諫院.初、純仁以言薛向不可為發運使事、不合、又申中書曰:「今日忽聞詔令、以臺官劉琦等言多失實、事輒近名、擅去官曹、動喧朝聽、各落御史、降充監當者、聞命之際、中外震驚.蓋人臣以率職為忠、人君以納諫為美 —— 是以仁宗開言路、優容諫臣、執政不敢任情、小人不能害政、以致太平日久、億兆歸心;先帝容納直言、未嘗變色、是時呂誨等與純仁為御史、亦嘗擅納告身、皆蒙慰諭.主上思紹先烈、而因二三執政、不能以道致君、教化或失其後先、刑賞或乖於輕重、中書藏其本末、但致外議喧騰、凡居言責之臣、敢不即時論奏?既許風聞言事、即是過失得知、而柄臣遂捃摭其罪、主上將何所賴?且參政王安石以文學自負、以議論得君、專任己能、不曉時事、而又性類率易、輕信難回、舉意發言、自謂中理、欲求近功、忘其舊學、舍堯舜知人安民之道、講五霸富國彊兵之術、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利則背孟軻、鄙老成為因循之人、棄公論為流俗之語、異己者指為不肖、合意者即為賢能.所以薦薛向為通才、指呂誨為無用、主上無從諫之美、時政有揠苗之憂.曾相公年高不退、廉節已虧、且欲見容、惟務雷同茍且、舊好拘文守法、今則一切依隨;趙參政心知其非、而辭辨不及、凡事不能力捄、徒聞退有後言、此皆陛下朝廷大臣所為、安得政令無失?」公亮等以純仁狀進、又落起居舍人、同修起居注.

三年十二月辛酉、右諫議大夫、知鄧州吕誨、提舉嵩山崇福宫.先是九月上欲移誨知河南、命未下而寢、誨雖在外、遇朝廷有大得失、猶言之不置、於是以疾求閑、故有是命.

四年五月丙戌、右諫議大夫、提舉崇福宫吕誨致仕、誨言:「臣本無宿疾、偶值醫者用術乖方、殊不知脉候有虛實、隂陽有逆順、診察有標本、治療有後先、妄投湯劑、率任情意、差之指下、禍延四肢、䆮成風痺、遂艱行歩、非秪憚𨂂盭之苦、又將虞心腹之變、勢已及此、為之奈何!雖然一身之微、固未足䘏、其如九族之託、良以為憂!是思逃禄以偷生、不俟引年而還政.」盖以身疾諭朝政也.誨病亟、手書屬司馬光為墓銘、光往省之、至則目且瞑、光呼曰:「更有以見屬乎?」誨張目强視曰:「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遂卒.【誨卒在十日甲午、今并書】

哲宗元祐元年五月丁丑、侍御史劉摯言:「故諫議大夫吕誨為御史中丞…………為人忠信剛正、立朝行已、有古人之節、大臣之風、在言路前後三黜、皆以擊姦邪、忤權勢、最後猶以直道大義、為公議所髙、誨之死於散地、在熙寜四年、官至侍從、而朝廷未嘗有所贈䘏、誨之妻今在、生事微薄、有子皆碌碌小官…………愚慮欲望聖慈嘉誨之有識敢言、言不獲用、祿不得及於世、哀其志節、特賜褒贈及賜諡、以表顯之、録其諸孤、稍賜任使、非獨以慰幽壤、蓋亦以勸天下之忠義.」詔誨特贈通議大夫;男 —— 由庚、與堂除合入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