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沦陷以后,有个观察使因为有公务要去天津,就把他在天津看到的、听到的各种情况,详细地写信告诉南方省份的亲戚朋友们。信里写得慷慨激昂,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悲痛,读起来就像在读《扬州十日记》一样。我这里节选一些内容来说说:

“洋兵的纪律比我们中国人强不了多少,顶多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吧。据外国人霍克尔说:‘六七月某国兵最好,俄兵最坏。’现在情况正好相反。因为新来的那些洋兵,看到前面来的那些兵抢到了很多钱财宝物,心里后悔自己来晚了,所以也开始疯狂抢劫。那些受害的人,大多去总统衙门(也就是以前的督署)或者相关兵官那里告状。他们会问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干的,如果你说不出来,他们就不了了之了。只有你能把罪犯抓来,他们才有可能帮你处理。但是,谁敢这么做呢?谁敢去招惹他们找麻烦呢?大家战战兢兢,都不敢出门。有时候洋人也会被抢,中国人就更不用说了。”

七月以后,有人把家里的珍宝藏在棺材里埋起来,结果消息走漏了,洋兵发了大财。于是,城外郊区,还有各省的会馆、义庄,几乎没有一具棺材没被撬开的。尸体被抛弃在路边,野狗野猪,一点也不嫌臭,等死者的家属来认领的时候,尸体都已经支离破碎了。以前的天津府知府李少云,他的棺材就被撬开了三次。

天津的灾难,根源在于义和团,这是事实。但是,如果不是京城那些士大夫的鼓动,如果不是武卫军那些人的助纣为虐,如果不是直隶官员们纵容养奸,这场灾难的规模和危害性也不会这么大这么严重。徐、李、裕、刚,都已经成了轻如鸿毛的死尸,可是北方人却还美其名曰“殉节”,听到这话真让人想吐。

现在看看北方的省份,到处都是伤痕累累的景象,而受灾最严重的大多是善良的老百姓和那些家境殷实的富裕人家。而那些以前头上裹着红巾,手里拿着钢刀的义和团成员,打胜仗了就受到忠义的表彰,打败仗了还能抢劫一番,战败之后还有丰厚的赏赐可以拿。你看现在天津的小工,每天都能挣六七角钱,拉人力车的每次也能挣两三角,一天下来赚的钱不止一元,这些人十之八九都是原来的义和团成员。

侯家后边开了些妓院、酒馆、戏园子、说书的,也渐渐兴旺起来了。那些人一坐下就大声喊叫,拉帮结伙的,仔细一看,完全没有当官的和做生意的:一个个五大三粗,吃相难看,衣服穿得乱七八糟,举止粗鲁不堪。唉,这真是个混乱不堪的世界啊!这些人本来也就没什么好指责的,奇怪的是,以前那些文人、武士、官老爷们!中国竟然让这样的人掌握政权,谈论国事,我们老百姓直到今天才颠沛流离,真是太晚了!

当初土匪造反的时候,痛恨洋货,凡是触犯的,必定杀无赦。比如卷烟、眼镜,甚至洋伞洋袜,只要用了,就立马处死。曾经有六个学生,仓皇逃难,因为身上带着一支铅笔,一张洋纸,路上遇到土匪搜出来,就被乱刀砍死了。罗稷臣星使的弟弟熙禄,从河南去天津,带了两箱洋书,舍不得扔掉,路上被土匪绑在树上,路过的人就砍他几刀,土匪的刀很钝,他竟然不死,仰天大叫,土匪还觉得挺有意思;他的一个仆人,自称跟了他多年,主人也不是什么坏人,也被杀了,只有赶车的马夫幸免于难。他们对洋货的痛恨到了这种地步。

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穿破帽子、旧皮鞋、脏衣服、破裤子的,一定要显摆出来;矮檐子的白帽子上,喜欢写洋文,草书楷书混杂,拼写错误百出,以此来巴结外国人;昂首挺胸,好像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哎,那些北方人,难道不知道人世间还有羞耻这种事吗?

一开始义和团闹事的时候,北京的那些高级官员,虽然有些人像许国璋、袁世凯那样看得明白,但也都被朝廷管着,根本没办法出手。只有裕禄一个人能解决这事儿,但他却犹豫不决,软弱无力,最终酿成了大祸,死了也活该!他犯了两个大错:第一个,中军杨福同建议剿灭义和团,他没采纳;第二个,长辛店等地的铁路被破坏了,他还姑息养奸。到了五月十八九号,义和团已经发展成燎原之火,根本压不住了。要是他不谎报战功,朝廷说不定还能保持警惕,事情或许能早点结束;但他害怕丢官丢命,始终不敢说实话,甚至还指望义和团能有点用,所以张德成上奏说义和团打胜仗了,他就奖励他;黄莲圣母来了,他还跪地迎接;甚至还打开军械库让义和团随便拿武器;还悬赏洋人的脑袋:一个男人五十两银子,女人四十两,小孩三十两,结果赏格文书还被联军给缴获了。就这样,这场大乱,彻底没法收拾了。唉!真是痛心疾首啊!

最让人觉得丢脸的是:这次杀外国人,赶走外国人,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北京的萃虎神营、神机营、武卫军、中军等等,好几万人马,却拿义和团在交民巷那不到一千人没办法;天津的练军、聂军、宋军,也几万人马,却拿租界里不到三千人没办法。义和团本来就不算什么,郎坊的董军还谎报战功说自己打胜仗了;通州的李军还没打就溃败了,那更是废物中的废物!诗曰:「周有大賚,善人是富。」

这次的大乱,跟以往的完全不同。国内富人本来就少,而外国富人却很多。天津城沦陷那天,天津的外国下等人来来回回地拉车,少说也有六七趟。之前身无分文的,现在可能就拥有几十万两银子了。四五十家当铺,几百家官僚富户,一二十户盐商,家产衣物瞬间都没了,除了外国人抢走了一些书籍字画,其余大部分都被烧掉了。但这还只是天津一个郡的情况。至于京城,那些官员们仓皇西逃,什么也没带走,前面是清兵抢劫,后面是联军洗劫。从元朝明朝以来积累下来的东西,从典章文物到国宝奇珍,都被一扫而空。

最近看到西方的军队撤出北京,每人身上都带着好几个大口袋,大多都是珍奇异宝,垂着口袋而来,捆绑着货物而去。这些东西到了国外,有一半都会进博物馆,所以他们即使战败也能毫发无损。而中国私人收藏的东西,就都运到国外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成为国家的耻辱。这还不算以后的军费开支,单单这次损失的,就超过数百万万两不止!唉!这一仗打下来,神农黄帝要是泉下有知,也该痛哭流涕了!这究竟是谁造成的祸患呢?

“天津东制造局没丢,聂军分统姚良才驻守在那里。一开始,他纵容士兵大肆抢劫铸币局的银子,几十万两,转眼间就抢光了。接着西兵来攻,他就放火烧制造局,几次点火助威。最后棉花厂不知怎么就爆炸了,聂军就撤退让给外国人。因为他觉得西方的军队来攻打,正合他的心意,不然,那几十万两银子,就没地方落脚了。聂军在五月二十一二号到处抢劫,真是惨不忍睹。武备学堂的总办委员以下的人,都穿着单衣逃走了。可是武备学堂没有军队防守,又何必只责备聂军呢!”

外国人邓尔罗说:“北京交民巷被围困了几个月,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到现在还是个谜:有一天,攻守双方战斗正激烈,突然有个年轻的中国人,手里挥舞着白毛巾,站在了洋兵中间。洋兵抓住他审问,才知道他是替天津的外国人送信的。信里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于是洋兵给他写了回信,他就走了。过了半个月,这个人又拿着天津来的信来了,说杨村得手了,联军可以出发了。大家都高兴地拍手称快。给他赏赐千金,他坚决不要;问他姓名,他不说;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说,他母亲曾经说过,要想拯救中国免于灭亡,必须救活公使,他这样做是为了他母亲,不是为了别的;问他能不能再跑一趟天津送信,他说:‘我的事已经做完了,不再做了。’说完就突然消失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些为周(指周总理)的死而忧虑的人就不能独享这份荣耀了,而这个年轻人也是像鲁仲连一样的人物。中国人的幸存,全靠他啊!听说这个少年是北方人,不会说洋话。

我还听说天津的外国朋友说:大沽以上的村庄,有很多土匪出没,西方的指挥官想找人去探查虚实,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有个少年愿意自己去,于是就派了几个士兵护送他。将要进入土匪的地盘时,他回头说:‘这不是护送侦察人员的办法!’士兵们醒悟过来,就一起大声喊叫着追赶他,拳打脚踢,他喘着粗气,汗流浃背地狂奔,到了地方就坐在树荫下哭泣骂人。土匪听到声音,以为是同伙,就把他扶回去款待,并把所有重要的情况都告诉了他,约定好时间一起出来。有一天,他们一起走出界限,被外国人抓住了,于是就彻底掌握了土匪巢穴的虚实,一举将土匪剿灭。外国人很感激他,给他钱,他也不要,问他的姓名住址,他也不说。这个人也是北方人。”

土匪大多是乡下愚昧的百姓,暂时来到天津,所谓进入繁华的都市,见到东西都感到惊奇,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针市联茂号,一向为太古公司运货,所以被认为是和洋人有来往,于是被搜查抢劫,进门看到招牌是用闪闪发光的铜片做的,就喊着说是金辇(金制的车子)就离开了。

我看到他们弄来的牛膝草,居然当成人参,大口大口地嚼着吃。 又拿西洋糖霜吃,刚入口,旁边人就喊:“这是明矾!” 他才赶紧吐出来。 这人真是啥也不懂。

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天津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喊声,有的说“义和团大获全胜”,有的说“洋人都杀光了”。 他们想下雨就喊着要下雨,想天晴就喊着要天晴,整天供奉水,烧香,磕头跪拜祈祷,不听话的就杀掉。 他们的那些手段,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这次西方的军队在北方,他们不满意的地方,在欧洲也是少见的。不过,义和团的暴行也确实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义和团杀害教民和俄国人,手段极其残忍,剁碎、舂烂、活埋、炮烙、肢解、腰斩,简直难以一一列举。北京西面的天主教堂墓地,都被挖开了,像利玛窦、庞迪我、汤若望、南怀仁这些名人的遗骨,一个也没能幸免。 清朝和之前的御碑,都被砸碎了。保定府有个叫张登的人家,有很多教民,义和团匪徒抓到他们的妇女,就挖个坑把她们倒着埋进去,只露出下半身,以此取乐。 简直没有人性!哎,人都有凶残狠毒的心,平时隐藏着看不见,一旦被煽动起来,立刻就爆发出来,东西方文化差异,只不过是空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