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孔昭,字光四,是蓟州人。他性格孤傲耿介,平时在家教书育人,提倡理学。崇祯十五年考中进士,但他看到世事日非,就放弃了去朝廷参加廷对的机会,把朝廷赏赐的牌坊修建的银子留下来资助军饷。他带着母亲隐居在盘山,亲自砍柴采野菜来维持生计。母亲生病了,他甚至割下自己的大腿肉来治疗母亲的疾病。北京城沦陷后,他穿着素服在野外哭泣了三年。蓟州城破后,他的妻子王氏殉难而死,他从此终身不娶。他经常变换容貌和住处,所以很少有人认识他。

清朝初期,朝廷下令寻找遗老,地方官员也上报推荐他,但他始终不肯出来。有一天,当地官员派人带着书信和钱财去找他,途中遇到一个挑柴的人,就叫住他问:“你认识李进士吗?”挑柴的人问清缘由后,就用手远远地指了一个方向。官员来到李孔昭的住所,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邻居老人说:“你认错人了,刚才那个挑柴的人就是李进士!”后来,官府多次寻找他,最终也没找到。当时有个孝廉,每次要上朝,都会停下来不去,说:“我走出城门一步,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李光四呢?”

正赶上当地要兴办徭役,按户口征调壮丁,官府也来征调李孔昭。李孔昭说:“我的体力干不了这活,我愿意出钱代替。”官府就把钱收走了。过了几天,大学士杜立德听说李孔昭在当地,就赶紧去看望他。征调李孔昭的官吏听说后,赶紧去向李孔昭赔罪。李孔昭说:“这里的人不知道有李进士这个人,你们不要弄错了。”从此,他的行踪更加隐秘,有时穿着道士的黄冠,有时穿着儒生的衣服,见到他的人非常少。只有宝坻的单者昌、崔周田、刘继宁这几位都是品格高尚的隐士,与他交好,每年都会互相来往。

这个人叫者昌,字蔚起,才华和孔昭不相上下。他很早就考上了县学,后来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却没再继续参加。杜立德想请他出来做事,也没能成功。他经常和孔昭一起在田野里闲逛,一边悲歌,一边抒发心中的愤懑,写了不少东西,但都烧掉了,从不给人看。最后,他忧郁而死。

周田,字锡龄。顺治年间,他考中了岁贡生,但没参加后续的考试。他建了一座楼,收藏了上万卷古书和金石刻,每天都在楼里吟诗弄月,自得其乐。有一次,他去盘山游玩,和孔昭一起坐在树林里的石头上,互相谈笑风生。孔昭有时也住在周田家里,周田让自己的儿子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孔昭,还把孔昭的母亲迎到家里,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侍奉她。

继宁,字兑菴。他年轻时就很有侠义之心,像古代的侠客一样。曾经拿出很多钱赎回两个被困的女子,还帮她们找到好人家嫁了。遇到灾荒年景,他就煮粥救济那些饿肚子的人。他和周田情同手足,周田有什么急事,他总是帮忙,周田也从不道谢。晚年,他为儿子选择老师,四处寻找孔昭,终于找到了。他邀请孔昭到家里,让自己的三个儿子跟着孔昭学习。闲暇时,他就和周田一起聚会,唱歌喝酒,玩得很开心。但是,每当想起母亲,即使是深夜,他也会立刻赶回家,根本无法控制这种思念之情。晚年他喜欢陶渊明的诗,因此给自己取了个号叫潜翁。有一天,他正在给学生讲孟子《尽心章》,说道:“这就是传心法啊!”说完这话就去世了。他的学生们私下给他谥号为“安节先生”。

刘永锡,字钦尔,号賸菴,是魏县人。崇祯乙亥年考中了举人,后来当上了长洲的教谕。南明王朝灭亡后,他带着妻子栗氏隐居在相城。有个大官跑到他家,想强迫他出来做官。刘永锡就光着膀子,瞪着眼睛,怒吼道:“我可是中原好男儿!二十岁就渡过漳河,登上大伾山,骑马佩剑,两河的英雄好汉,谁不认识我?!你想羞辱我吗?!”说着,他拔出墙上挂着的剑,就要自杀。 门下的学生赶紧抱住他,才把剑夺了下来。刘永锡对妻子说:“如果他再来,咱们就一起死!”夫妻俩都撕下布条,握在手里,表示决心。

后来,他们搬到了阳城湖边住,和妻子、儿子临儿、女儿贞儿一起编席子卖来糊口。镇上的人看到刘永锡卖席子,都叫他“席先生”。 日子越来越艰难,经常吃不上饭,有时候甚至连火都不生。好心人送来一些粮食,但如果不是熟人送的,他坚决不要。 日子越过越穷困潦倒。女儿贞儿已经许了人家,还没出嫁,因为战乱害怕受辱,就绝食而死。妻子栗氏因为悲伤过度,哭病了,也死了。 家里伺候他们的仆人,因为水灾没饭吃,也相继饿死了,或者逃跑了。 有个老仆人从魏县赶来,劝他回家,说:“老家房子还在呢!”刘永锡说:“我并不是不想回家,但是当初我奉命来到这里,义不容辞,不能离开这里一步。” 他让儿子带着儿媳和老仆人回老家,说:“祖宗的坟墓,就托付给你们了!”然后挥挥手,送他们走了。

那年头闹饥荒,吃饭都成问题,经常是糠和粗粮混着吃。儿子临儿回到老家后,一直惦记着父亲,就借了百两银子,想送给父亲。可是,在半路上,马受惊了,他从马上摔下来,死了。

永锡长得特别高大威猛,可是后来,他变得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他自己也悲叹自己无家可归,就买了一条破船,在江湖上漂泊。有一次,他划船到江心,一边击着船桨一边唱歌:“溯彼中流兮,采其荇矣。呼君与父兮,莫之应矣。身为饿夫兮,天所命矣。中心殷殷兮,涕斯迸矣。” 他还唱道:“白日堕兮野荒荒,逐凫雁兮侣牛羊,壮士何心兮归故乡。”歌声凄凉悲壮,听到的人都为他感到难过。尚书钱谦益看他穷困潦倒,想把他招过去,永锡却说:“尚书您是党魁,受皇上恩宠,皇上还指望您辅佐朝廷,您怎么能忘记这些呢?” 所以他没去,最终穷困潦倒,饿得连床都起不来了。有一天晚上,他大声喊了三声“烈皇帝”,就去世了,那是在顺治十一年秋天。他的弟子长洲徐晟、陈三岛,还有朋友常熟陆泓,料理了他的后事,把他葬在了虎丘山塘,还把他的妻子和女儿合葬在一起。

彭之灿,字了凡,是蠡县的秀才。甲申年以后,他和妻子住在饶阳,当村塾老师。没过多久,妻子和孩子相继去世了,他就去了苏州,和孙奇逢一起游玩。但他性格不合群,喜欢安静地独处。有人请他到家里做客,因为太吵闹,他就离开了。有一次,他渡过黄河去游玩,韩鼎业把他安排在寺庙的僧舍住了一年多,他又离开了。他独自一人,挑着水桶,带着斗笠和书籍,游遍了嵩山、少室山、王屋山等名胜古迹。在九山绝粒好几天,孙奇逢在夏峰把他拉回来,劝他回到祖先的墓地养老。彭之灿说:“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发誓不再回到祖先的墓地了,我宁愿死在东海西山,即使死在沟壑道路上,我也没有怨言!”顺治十五年六月,他最终死在了啸台东北的石柱下。孙奇逢为他刻石记述此事,立在墓碑上,写着“饿夫之墓”。彭之灿和容城张果中、西华理鬯,并称为“苏门三贤”。

徐枋,字昭法,是苏州人。他爸爸徐汧,曾经是明朝的少詹事,后来为国捐躯了,具体情况《明史》里都有记载。徐枋在崇祯壬午年考中了举人。他爸爸殉国的时候,徐枋想跟着一起死,但他爸爸说:“我不能不死,但你以后可以做一个农民,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从那以后,徐枋就隐居山林,穿着粗布衣服,穿着草鞋,一辈子都没进过城。后来他游览灵岩山,觉得那地方特别开阔,就在山涧边上选了个地方住下来,一直到老死。徐枋和宣城的沈寿民、嘉兴的巢鸣盛,并称为“海内三遗民”。他的书法学孙过庭,绘画学巨然,有时也学习倪云林和黄公望的风格,自己署名秦余山人。

他曾经把一幅《灵芝图》送给王士祯,王士祯就和金孝章的梅花画、王玠的草书一起,作为斋中三咏来纪念这件事。不过,徐枋为人非常孤傲,门窗紧闭,不和别人来往。有一次,睢州巡抚汤斌巡视江南,特意让随从都退下,去拜访徐枋,但徐枋躲着不见。汤斌就上了他的屋子,坚持坐在那里很久,还给他朗诵了《诗经·曹风·白驹》里的诗句,最后叹息着离开了。川湖总督蔡毓荣从荆州给他写信,想求他画画,徐枋回信谢绝了,还把送来的礼物退了回去。他说:“您是荆州的封疆大吏,我连薄顾长康都不如,怎么能为您作画呢!”他来往的人只有沈寿民、莱阳的姜垓、同乡杨无咎、学生吴江的潘耒和南岳的和尚洪储而已。

家里穷到揭不开锅,他忍受饥寒,从来不接受别人的一点东西。只有洪储有时候看他实在困难,就接济他,徐枋就说:“这是世外清净的饮食啊。” 他从不拒绝洪储的帮助。他养了一头驴,这驴通人性。每天需要什么东西,他就把画好的字画卷起来放在驴背上的筐子里,然后赶着驴去城里。驴自己走,走到城门口就停下了,一步也不再往前走。看到的人就都跑过去,说:“高士的驴来了!”赶紧把筐子里的字画取出来,按照徐枋的要求准备好生活用品,再放回筐子里,驴就驮着东西回去了,天天如此。最后,徐枋七十三岁去世了。

宋荦当上吴地的知府,枋预就提前嘱咐他说:“宋中丞很了解我,如果我死了,千万别接受他的钱财。”宋荦果然派人送来了棺材和丧葬费用,就像枋预嘱咐的那样,他始终没接受。枋预去世后,因为太穷了,连丧葬都办不起。

有一天,有个高人从杭州来吊唁,主动承担了葬礼的责任。这个人也很穷,但他擅长篆书和隶书,就在郡里租了个房子住下。他卖字来筹备丧葬用品,一张字能卖一百文钱。整整两年后,他才终于把枋预葬在了青芝山下,并将多余的钱财都还给了枋预的家属。他对枋预的家属说:“我本来想向富人家借钱,但怕先生您会不高兴,所以就辛苦了自己的手腕,我知道先生您心里是怎么想的。”葬礼结束后,这个人就离开了,没留下姓名。有人认出了他,说:“这是山阴的戴易!”

戴易,字南枝。年轻时跟随刘宗周学习,曾在苏州一带游历,去世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他有六个儿子,他不接受他们的赡养,只带着一个儿子和百来卷旧书四处漂泊。他卖字赚钱,一点一滴地积累,从不乱花一分钱。有个老仆人因为饿得受不了,就逃跑了。他自己寄住在寺庙里,一提到枋预,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曾经去过七里濑,登上严子陵的钓鱼台,一边吟诗,一边哭泣。有时候,他一整天都吃不上饭,就采些野蕨充饥。他用瓢舀水喝,坐在长松古石之间慢慢饮用。

李天植,字因仲,是平湖人,崇祯癸酉年的举人。后来改名为李确,字潜夫。甲申年以后,他把仅有的四十亩田地和一处宅院,连同家具一起分给了儿子李震和女儿,然后就和妻子一起隐居在陈山,与世隔绝,不进城里,只教山里的孩子,靠自己生活。住了十年后,因为有僧人来开设佛堂,他才稍微避开了喧嚣,回到蜃园,靠卖文为生;如果不够,就和妻子一起编织草鞋和竹筐来补贴家用。有人想每个月给他送米粮,他坚决拒绝。官府敬佩他的高洁,去拜访他,他总是翻墙躲避。他写的诗文,大多是悼念甲申年以来为国捐躯的人。蜃园是乍浦风景名胜之地,可以眺望海市蜃楼。

过了十年,家里更穷了,他把园子卖了,去寺庙里借住。亲戚朋友凑钱把他赎了回来,他才重新和妻子住在一起,那时候他已经七十岁了。他的儿子震,也放弃了读书做官,一分不义之财也不拿。这对老夫妻白发苍苍地生活在一起,有时候断顿没饭吃,就叹息说:“我们本来就是多余的人,等到死就行了。”有人送来食物,如果不是认识的人,他们坚决不接受。有人问他死后怎么办,他说:“像杨王孙那样埋葬就行了,何必用棺材呢!”

又过了十年,蜃园只剩下两间屋子了,他已经耳聋了,还得了严重的腹痛,整天只能仰卧在床上。有客人来,他就用粉板写字来问答。魏禧从江西来拜访他,来到他的小屋,天植给他粉板写字。写完后,天植看到魏禧的姓和名字,就强撑着坐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魏禧,哭了起来,魏禧也哭了。当时他们正断粮,魏禧从口袋里拿出半两银子送给他,天植推辞了五次才收下,说:“这不是盗跖的钱!”然后买了米做饭,一起吃了饭才分别。魏禧嘱咐布衣周筼、侍郎曹溶以及其他朋友继续接济他,并为他料理身后事。徐枋听说后说:“李先生不吃别人的东西,就让他饿死好了。”后来周筼送米过去,天植果然坚决拒绝了。魏禧听说后说:“我这点小事,哪里算得上大丈夫呢!”乍浦有个叫郑婴垣的人,为人孤傲,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和天植是莫逆之交,两年前冻死在雪地里,现在天植也饿死了。临死前,他说:“我没有对不起我的老朋友!”那是康熙十一年,他享年八十二岁,葬在牛桥。他著有《蜃园集》、《乍浦九山志》。

理洪储,字继起,是兴化人,本来姓李。他父亲李嘉兆和中州的理鬯,因为和叛贼同姓,都改姓了理,所以天下人称他们为“二理”。理洪储年轻的时候就出家当和尚了。南京都城沦陷后,很多明朝的旧臣都举兵反抗,理洪储在旁边辅佐他们,结果被抓了起来,后来又侥幸被放了,依然过着平静的生活。有人劝诫他小心谨慎,他就说:“我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算遇到意外的麻烦,时间久了自然会解决。”他还说:“忧患如果处理得当,即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为国家感到快乐。”枋(人名)听说后,感叹道:“这才是真正能把忠孝当成佛事来做的人啊!”

理洪储在寺庙里,弘扬佛法的宗风,并且很重视人品德行,全国各地的人都称赞他。枋又说:“这些只是他表面的行为,你们看看他每年三月十九日都穿着素服焚香,面向北方哭泣,已经坚持了二十八年,一如既往,这是为什么呢?”

顾柔谦,字刚中,是无锡人,后来搬到常熟去了。他小时候家里遭了大难,家产都赔光了。有一次他和哥哥出门玩,被好几个人拥着走,结果被挤到一个大水坑里去了。他妈妈突然心里不安,赶紧叫老仆人去找他,这才捡回一条命。后来他考中了秀才。

崇祯十七年(甲申年)李自成攻破北京,清军入关,顾柔谦心里特别悲愤,经常在诗歌里表达出来,读的人都很伤感。他平时不随便跟人交往,把马士奇当成父亲和老师一样尊敬,而江阴的黄毓祺和嘉定的黄淳耀,他跟他们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这些人后来都为国捐躯了,顾柔谦都给他们设了灵位,痛哭流涕,表达自己的哀思。

他的儿子顾祖禹,看见他父亲经常闭门不出,闷闷不乐地坐着,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吃饭。顾祖禹就跪下劝慰他。顾柔谦就问他:“你能一辈子穷困潦倒,不求富贵吗?”顾祖禹跪着回答:“能!”顾柔谦又问:“你能把自己的性命当作别人砧板上的肉,不去想着报复吗?”顾祖禹又回答:“能!”顾柔谦很高兴地说:“那我们就一起隐居吧!”于是他改了名字隐居起来,给自己住的地方取名叫“伐檀”。经常半夜踢醒顾祖禹,问他:“你将来要是发达了,对以前的仇恨怎么办?”顾祖禹说:“我每次想起小时候祖母抱着我坐在膝盖上,给我讲家里的不幸,还有掉进大水坑的事,我就忘不了。”顾柔谦说:“哎,你怎么这么小气?我们家祖祖辈辈,曾经也挺兴旺的,就因为祖上和父亲的才能没发挥出来,就衰败了,这是天意啊!还能怪谁呢?在同一个屋檐下,人家即使对你无礼,你也不能用无礼来回报,你要记住这一点!”他写过《补韵略》、《六书考定》、《山居赘论》这些书。

祖禹,字复初,为人温和谦逊,对史学造诣很深。他曾经说过:“《明一统志》里关于战争、防守、进攻策略的记载,大多对山川地理描述不清,条理又混乱不堪,前后矛盾,源流也不完整。” 祖禹继承了这个想法,撰写了《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凡是关于职方、广舆之类的书籍,只要有错误或谬误的地方,他都一一辨正。书中详细记述了山川的险要易守之处,以及古今战争胜败的痕迹,名胜古迹也都一一涉及。他二十九岁开始写作,到五十岁才完成。宁都人魏禧看到这本书后,感叹道:“这可是几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好书啊!” 这本书和梅文鼎的《历算全书》、李清的《南北史合钞》并称为三大奇书。祖禹和魏禧交情深厚,魏禧去世后,祖禹还操办了他的丧事。后来徐乾学奉命修撰《一统志》,邀请祖禹参与,还想推荐他做官,但因为当时局势动荡,最终不了了之。祖禹最终在家中去世。

冒襄,字辟疆,号巢民,是如皋人。他父亲冒起宗是明朝的副使。冒襄十岁就能写诗,董其昌还为他写过序。崇祯壬午年他考中副榜贡生,本来应该授予推官的职务,但赶上天下大乱,他就没再出来做官了。他和桐城人方以智、宜兴人陈贞慧、商丘人侯方域并称为“四公子”。冒襄年轻时就很有才气,而且特别会打动人。他曾经在桃叶渡设宴,邀请六君子等一些孤介之士,当时很多名士都来了。酒喝多了,他就放声痛哭,痛骂怀宁人阮大铖,阮大铖是阉党余孽。当时金陵的歌舞班,以怀宁班为首,他们的歌词都是阮大铖写的。阮大铖想拉拢这些文人,让歌者来唱他的歌,冒襄和他的朋友们一边骂一边叫好,阮大铖因此更加恨他。甲申年党狱兴起,冒襄靠别人救助才免于一死。他家本来就有园林亭台楼阁,他回家后更加喜欢交游,每天都有客人来访,家里的钱财因此花光了,但他依然怡然自得,毫不后悔。

襄先生隐居不出,名声却越来越大。地方官和朝廷官员都推荐他去做官,有的说是因为他的军事才能,有的说是因为他学识渊博,但他都以父母年迈为由推辞了。康熙年间,他又一次被推荐,理由是他的隐逸生活和高深的学问,但他还是没有接受。他写了很多书,流传下来的有《先世前徽录》、《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他的书法非常棒,尤其擅长写擘窠大字,大家都珍藏他的作品。康熙三十二年,他去世了,享年八十三岁。人们私下里称他为“潜孝先生”。

陈贞慧,字定生,是宜兴人,明朝都御史陈于廷的儿子。他父亲陈于廷是东林党的领袖。陈贞慧和吴应箕一起起草了留都(南京)防乱的檄文,排斥了阮大铖。东林党遭到迫害后,陈贞慧被抓到镇抚司,虽然最后没事了,但也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危险。国家灭亡后,他隐居乡间,十多年没有进城。一些遗民和老人们经常去阳羡山里看他,和他痛饮畅谈,追忆往事,表达对故国的思念,听到的人都非常悲伤。顺治十三年,他去世了,享年五十三岁。他著有《皇明语林》、《山阳录》、《雪岑集》、《交游录》、《秋园杂佩》等书。他的儿子陈维崧,在《文苑传》中有记载。

祁班孙,字奕喜,山阴人。他父亲祁彪佳是明朝苏松巡抚。祁班孙排行第六,人们都叫他六公子。他父亲祁彪佳曾经师从刘宗周,刘宗周带兵在长江边上作战时,祁班孙和他的哥哥祁理孙倾尽家产资助军队。祁家藏书在江南地区首屈一指,祁班孙兄弟俩都以恢复故国为己任。他们豪爽好客,住在山阴的梅墅,家里的园林非常茂盛,房屋高大,墙壁厚实,像个大隧道一样,外人根本无法探究。有个叫魏耕的慈溪平民,四处游荡,一心想找个靠山。祁班孙兄弟俩和他结拜为兄弟,称兄道弟。有人向浙江地方官员告密,于是四面八方都来抓捕魏耕,连祁班孙兄弟俩也被抓了。审判时,兄弟俩互相承担责任,祁家的宾客贿赂官员,保住了祁理孙。祁班孙则被发配到辽东,祁理孙因为弟弟被流放而忧郁成疾,最终去世,祁家也因此败落了。

孙班(孙遁)下了班就回家了,然后跑去吴县的尧峰山出家当和尚,去找毗陵马鞍山寺里有名的咒林明大师。孙班这个人喜欢谈论古今历史,却不怎么谈佛法,每当说到前朝的事,就掩面哭泣,但一直没有人知道原因。康熙十二年他去世了。打开他的箱子,发现了《东行风俗记》和《紫芝轩集》这两本书。还找到了他的遗嘱,上面写明要把他葬回老家,这才知道他是山阴祁家六公子,最后得以衣锦还乡,重新下葬。

孙班娶的是少师朱燮元的孙女,朱家擅长写诗。孙班娶妻回家的时候,他的三个小姑子——商氏、姒张、湘君,经常在一起吟诗作对。商氏,字楚纕,姒张,字赵璧,以此来表达他们闺门兴盛的景象。“商氏字冢妇曰楚纕,字介妇曰赵璧,以志闺门之盛”。孙班遭难后,朱家老太太年纪大了,孤身一人,住在简陋的房间里,几十年都没出过门。自从孙班兄弟去世后,淡生堂的书籍散落一地,人们都说这是江东文献的一大不幸。

汪沨,字魏美,是钱塘人。从小家境贫寒,但他努力学习,为人孤高清冷,不怎么合群,大家都叫他“汪冷”。他在崇祯己卯年考中了乡试,和同县的陆培齐名。甲申年以后,陆培自尽而死,汪沨写文章祭奠他,哭得死去活来,差点儿断气,从此放弃了科举考试。他的亲戚朋友想强迫他参加礼部考试,还拿出上千两银子给他妻子,让她劝汪沨,但他妻子说:“我丈夫是劝不动的,我也不屑要这些钱。”他经常独自一人背着药包,在山谷间行走,居无定所,饮食不定。汪沨的母亲年纪大了,想经常见到他,所以汪沨虽然住在城里,但他哥哥汪澄和弟弟汪沄都放弃了读书人的身份,带着母亲搬到城外居住。汪沨会时常回家探望,但即使这样,家人想要找到他,也常常找不到他。

因为战乱,汪沨带着母亲逃到了天台山。后来海上起了义军,山谷里到处都是盗贼,他们又回到了钱塘。那时候,西湖边上有三位品德高尚的孝廉,汪沨就是其中一位,当时的人都非常敬重他。监司卢高尤其器重他,有一天,卢高在僧舍里遇见了汪沨,问:“汪孝廉在哪里?”汪沨回答说:“刚才在这儿,现在已经走了。”卢高很失望,没认出回答的人就是汪沨。卢高曾经在西湖上停船摆酒,约了三位高士以隐士的礼节相见,只有汪沨没来。后来,卢高知道汪沨在孤山,就划船去找他,汪沨却翻墙逃走了。

汪沨从不进城,官府有时送来俸禄祝寿,他都收下后埋了起来。当地富贵人家请他写墓志铭,送给他一百两黄金,他也拒绝了。他搬到孤山居住,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和几床布被,旁边放着几卷残书。他经常关上门出去,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遇到朋友,能喝一斗酒而不醉。他晚年喜好道家思想,晚上观察天象,白天学习壬遁之术,能几天不吃饭,对世事完全不关心。黄宗羲在孤山遇见他,向他请教龙溪调息法。有一次,他们一起赏月到三更,夜里很冷,只有一床布被,汪沨和黄宗羲背靠背取暖。魏禧从江西来拜访他,汪沨没见他。魏禧留下书信说:“我是宁都的魏禧,只想和你握握手,痛哭一场!”汪沨看完信非常吃惊,见面后如同老朋友重逢一般。临别时,两人紧紧握着手,泪流满面。

汪沨曾经跟随愚菴和尚学习出世之道,魏禧问他:“你侍奉愚菴和尚如此恭敬,难道是想做他的弟子吗?”汪沨说:“我非常敬重愚菴和尚,但是现在很多志士都被佛教牵引走了,所以我才不屑于此。”康熙四年秋天,汪沨在宝石山僧舍去世,享年四十八岁。临死前,他把书卷都烧了,诗文一篇也没留下。他看了看日影,说:“可以了!”写了一首五言绝句,放下笔就安然去世了。汪沨与陈廷会、柴绍炳、沈昀、孙治人并称为“西陵五君子”。

余增远,字谦贞,人称若水先生,是会稽人。崇祯十六年考中进士,被任命为宝应知县。后来到南京,担任礼部主事,之后升迁为郎中。 因为事情败露,他就逃到山里去了。 当地官府逼着他出来,他就躺在城南装病,以死相抗。过了很久,事情才得以解决。

他住着三间草屋,漏风漏雨,用鳖壳来接漏水。 他聚集了五六个村里的孩子,教他们读《三字经》。 他的卧榻底下,堆满了牛粪鸡屎,根本没地方下脚。 每天早上,他就拿着锄头出去,和老农一起干活。 同科进士王天锡做了海防道,想和他叙旧,余增远就以生病为由推辞。 王天锡掀开帘子直接进去了,余增远裹着被子也不起来,说:“我不幸得了狗马一样的病,不能和老朋友行礼了。” 王天锡握着他的手表示慰问,刚走出几步,就看见余增远已经和一个丫鬟一起挑粪浇园了。王天锡远远地看见这一幕,叹息着离开了。 他冬夏都戴着一顶旧帽子,即使是关系亲密的人,也没见过他剃头。余增远感叹世道艰难,于是认为荀子的“性恶”之说是正确的,甚至想写文章来批判孟子。康熙八年去世,享年六十五岁。 他从二十四周岁起,就再也没有走出城南一步。临终前,黄宗羲来到他的床前,想为他诊脉,余增远笑着说:“我二十年前就盼着死了,怎么反倒盼着二十年后才能死呢?”黄宗羲伤感地离开了。

同时,还有一个叫周齐曾的人,字思沂,号唯一,是鄞县人,和余增远是同科进士。他做过广东顺德县令,把社仓改成了义田,但仍然沿用社仓的管理方法。 国家发生变故后,他辞官隐居到剡源,剃光头发埋到土里,在险峻的地方立起一块飘摇的木牌,上面写着“囊云”,自称“无发居士”。剡源山水秀丽,他和山僧樵夫一起,在瀑布和彩虹之间穿梭往来。王天锡去看他,被他拒绝了,说:“咫尺之间就有清辉,举目可见山河的壮丽景色,我不想见客。”他的诗文,锋利如电,奔放恣肆,多用寓言。但他生活清苦,心中始终有所坚持,和余增远一样。黄宗羲曾为他们两人合写墓志铭。

傅山,字青主,是阳曲人。六岁的时候,他吃黄精,不吃米饭,大人硬逼着他,他才吃饭。读书过目就能背诵下来。明朝末年天下将要乱了,那些自称是读书人的,大多迂腐不堪,傅山很生气,于是就坚持自己的气节,毫不阿谀奉承。提学袁继咸被巡按张孙振诬陷,这孙振是阉党。傅山就和同学曹良直等人一起上书给通政使,三次上书为袁继咸申冤,巡抚吴甡也为袁继咸说话,最后袁继咸的冤屈得以昭雪。因为这件事,傅山的名声一下就传开了。甲申年以后,傅山换上了黄冠朱衣,住在土窑里,侍奉母亲。袁继咸从九江被押解回北京,在艰难中写诗寄给傅山,还说:“不敢辜负朋友啊!”傅山看完信,痛哭流涕,说:“哎!我也怎么能辜负你呢!”

顺治十一年,因为河南一桩案子牵连被捕,傅山坚决抗争,绝食九天,差点死了。他的学生们用奇计把他救了出来。但是傅山心里非常自责,觉得还不如痛快地死去算了,但他仰望天空,俯视大地,这种精神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等到天下太平了,他才出来和人交往。

康熙十七年,朝廷下诏举荐鸿博,给事中李宗孔推荐了他,傅山坚决推辞。官府强迫他,甚至派人抬着他的床要把他带走。到了北京城外二十里,他誓死不进城。大学士冯溥亲自去拜访他,朝廷的官员都来了,傅山躺在床上,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送别。魏象枢以傅山年老体弱上报朝廷,皇上免了他的考试,还授予他内阁中书的职位,以此来优待他。冯溥强迫他进宫谢恩,让人抬着他进宫,看到大清门,傅山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瘫倒在地上。魏象枢说:“行了,行了,这就等于谢恩了!”第二天,傅山就回去了,冯溥和其他的官员都出城送他。傅山感叹道:“从今以后,我就可以彻底摆脱牵累了吧!”接着他又说:“如果后世有人妄图把我比作许衡、刘因那样的人,我死也不会瞑目的!”听到这话的人都吓了一跳。回到家后,许多大官都来拜访他。傅山冬夏都穿一件布衣,自称“民”。有人问他:“您不是中书舍人吗?”他不回答。最后,他穿着朱衣黄冠下葬。

山这个人,在书画方面,说过这么一句话:“书法宁可拙笨也不要巧妙,宁可丑陋也不要媚俗,宁可支离破碎也不要轻浮滑腻,宁可真率自然也不要刻意安排。” 大家觉得,这话说的可不是只针对书法啊。

他年轻的时候,写诗作文喜欢模仿韩愈,写得挺有气势,自己也挺得意。后来呢,他就随便写写了,什么粗俗的语言、市井的俚语,都用上了,也不再想着要成为名家了。他写了一本书叫《霜红龛集》,一共十二卷。他儿子眉,早些年就去世了,书里也收录了他的诗作。

眉,字寿髦。他每天上山砍柴,书就放在柴担上,休息的时候就拿起来读。他爹山经常到处卖药,父子俩一起拉着一辆车,晚上住进旅店,点上灯就一起读经书,非常努力学习,继承他爹的志向。跟人聊天的时候,一谈起中州的典籍文献,那可就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他爹山喜欢喝苦酒,自称“老糵禅”,眉就跟着叫“小糵禅”。

费密,字此度,是四川新繁人。他爹费经虞,明朝的时候做过云南昆明县的知县。费密十四岁那年,他爹生病了,医生说尝尝大便的味道,就能知道能不能活,费密尝了尝,发现是苦的,他爹的病果然好了。没过多久,张献忠的流寇攻打四川,费密就给巡按御史刘之勃写信,献上作战防守的策略,可惜没被采纳。后来,整个四川都沦陷了,费密辗转流落在深山里,后来有人给他捎来了他爹在云南的消息,他一听就哭了起来,于是就离开了四川老家,去了云南。他经历了蛮荒的山区,一路护送他爹从云南回到四川。到了建昌卫的时候,被当地土著凹者蛮抓住了,他爹花钱赎了他,这才得以脱险回家。

明朝将领杨展听说密先生的名声,就派人去提亲。密先生跟杨展说:“这几年战乱不断,老百姓都快没饭吃了,现在不抓紧屯田,就没办法救活蜀地的百姓,而且军队也无法自给自足。”杨展采纳了他的建议,命令自己的儿子,总兵官杨璟,和密先生一起在荣经瓦屋山的杨村屯田,然后逐步推广到各个州县。后来杨展被袁韬、武大定杀害了,密先生和杨璟就整顿军队,计划报仇。他们曾经和贼寇作战,密先生亲自披甲上阵,左手还被敌人砍伤了。

那时候杨璟驻扎在峨眉山,有个副将和花溪的百姓发生了冲突,副将向杨璟告状说:“花溪的百姓用石头攻击我们的营地,他们好像要造反!”杨璟很生气,想要带兵去惩罚他们。密先生极力劝阻说:“花溪的人,也是我们的百姓啊!咱们正在跟贼寇作战,却杀害自己的百姓,他们可能会因此投靠贼寇,那就等于壮大了敌人的力量!”杨璟听了他的话,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保全了几百户人家。

后来密先生回成都祭扫祖坟,路过新津的时候,被武大定的军队抓住了。他们知道密先生曾经参与过杨展的军事行动,想要杀了他,但密先生用计逃脱了。密先生叹息道:“既不能报效国家,又不能保护家人和自己,还不如离开这里!”于是他带着父亲从成都北上,进入秦地,沿着汉江而下,到了吴越地区,最后定居在泰州,在那里度过了晚年。

他精通经学,师从虞邃,曾经著有《毛诗广义》、《雅论》等书,以汉代儒家的注疏为基础。密先生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学业,又广泛地向学士大夫请教,和王复礼、毛甡、阎若璩等人交往。密先生一条腿有点跛,后来他去苏州拜访孙奇逢,成为他的弟子。他擅长写诗和古文,靠教书和卖文为生,人们都很敬重他的品格,同情他的遭遇。州府的长官为他免除了徭役,他在家闭门不出三十年,著书很多。

密先生跟宋朝人说,周敦颐和程颢、程颐继承了孔子的思想和孟子的学说,把两千多年来的儒家学者都批评为没真正领悟儒家思想。于是他上溯古代经典和正史,广泛涉猎群书,写了《中传正纪》一百二十卷,梳理儒家学说的传承脉络,从子夏开始一直讲到当时。他还写了《弘道书》十卷、《古今笃论》四卷、《中旨定录》四卷、《中旨辨录》四卷、《中旨申感》四卷,都是对《弘道书》思想的进一步阐述。此外,他还著有《尚书说》、《周官注论》、《二南偶说》、《中庸大学駮议》、《四礼补篇》、《史记笺》、《古史正》、《历代贡举合议》、《费氏家训》以及诗文集。最后,他去世了,享年七十七岁。他的儿子锡琮、锡璜继承了他的学业。

王弘,字无异,号山史,是华阴人,明朝的秀才。他学识渊博,擅长古文,酷爱金石之学,收藏的古书画和金石器物非常丰富。他还通晓濂溪、洛阳、关中、闽中的理学,喜欢研究易经,精通河图洛书。很多学者都追随他,他是关中地区士人的领袖。他和李颙、李柏、李因笃齐名,当时的人们能得到他一句指点就感到非常荣幸。凡是碑刻、铭文,如果不是出自“三李”(指李颙、李柏、李因笃),就是出自王弘之手。而王弘的书法也很精湛,所以求他写字的人比“三李”还多。王弘与天下各地的人都交往,崇祯以后,他奔走四方,结交各方人士,尤其表现出了高尚的节操。

顾炎武游历四方,来到华阴,他说华阴人崇尚经学,重视隐士,坚持清议,这是其他地方很少见的;华阴地处交通要道,即使足不出户,也能了解天下的人和事。顾炎武想要在华阴定居,王弘就为他营建了房屋让他居住。顾炎武曾经说过:“好学不倦,笃于朋友,我都不如王山史。”当时有名望的儒者和隐士都和王弘交往,并且非常敬重他。王弘曾经把顾炎武、孙枝蔚、阎尔梅等几十个人和他之间的书信汇集成册,题名为《友声集》,并在每封信上注明了写信人的姓名。其中有一封信是为顾炎武在华阴卜居的事谋划,信中说:“这件事关系重大,世道人心,都取决于此,务必尽快办理!”可见当时华阴的集议,确实在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康熙年间,朝廷用鸿博这个职位征召他,但他没去。他年轻时和一位叫因笃的朋友关系特别好,亲密无间。后来因笃接受了朝廷的征召,他们俩就断绝了来往。这位先生写的书里提到,他住的地方华山脚下,有个叫“读易庐”的书房,正对着华峰,风景绝佳。他去世的时候,七十五岁。他写过《易象图说》、《山志》、《砥斋集》几本书。

杜濬,字于皇,号茶村,是黄冈人。明朝末年,他还是个秀才,因为战乱躲到了南京。他年轻时性格洒脱不羁,曾经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后来没考上功名,就专心致志地写诗,但他并不想以诗人的身份自居。在当时的人里,他只特别敬重宣城的沈寿民和苏州的徐枋,并且自认为不如他们。他在南京的时候,和方仲舒关系很好,方仲舒是方苞他爹。南京当时达官显贵云集,很多官员和富贵人家都来求他写诗,但他大多都拒绝了。就连大名鼎鼎的钱谦益来拜访,他都闭门不见,只有老朋友步行上门,他才偶尔会接待一下。他家门口有个竹门,门外还设了个座位,约定客人来了,他就先看看门锁着没,锁着的话就在那坐着等,客人不能敲门,即使是高级官员来了,也是这样。后来,政府有项差事是巡夜,需要他出力,有关部门想给他免除这项差事,但他却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然后就和其他差役一起夜里巡逻,别人都劝不住他。他特别喜欢喝茶,曾经说过,我可以没饭吃,但不能没茶喝。他家有个种花的坟地,他把喝剩下的茶叶收集起来埋在那里,叫做“茶丘”。他七十七岁的时候,在扬州去世了。

他死后,老朋友们想帮他找个墓地,他的儿子杜世济说:“我父亲去世了,难道还要因为葬礼的事麻烦各位朋友吗?那我就不是人了!”没过多久,杜世济也去世了。又过了几年,陈鹏年到南京当官,才把杜濬葬在了蒋山北面的梅花村。

杜濬的诗作非常多,流传下来的还不到十分之一,他自己整理好的诗稿有四十七册。吴伟业曾经说过:“我的五言律诗,是看了茶村先生在焦山写的诗后才有了进步。”阎若璩这个人对当时很多名人都很苛刻,但他却很欣赏杜濬的五言律诗,称他为“诗圣”。他出版的诗集叫做《变雅堂集》。

弟弟叫岕,字苍略,号些山,是个读书人。他和哥哥一起逃难到金陵。兄弟俩的生活方式差不多,但性格却大不一样。哥哥为人刚正不阿,孤傲特立,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遇到达官贵人,总是用气势压倒对方,对普通人从来不主动说话,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招来很多忌恨。尽管如此,他的名声却传遍天下,每写一首诗,远近的人都会争相传诵。弟弟岕则为人低调,与世无争,他写的诗歌和古文,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给他们看。他年轻时丧偶,之后没有再娶。住的房子又漏又破,用着破旧的木床和床帷,几十年都没换过。屋里一年到头都不打扫,每天都吃不饱,孩子们哭闹不止,有客人来也没酒菜招待,他心里总是不痛快。走在路上,总是躲着人,不愿和人说话,就连小孩子推着车子经过,他也担心会不小心伤到他们。哥哥去世七年后,弟弟也去世了,享年七十七岁,留下了一本《些山集》。

郭都贤,字天门,是益阳人。天启壬戌年考中进士,被授予行人的官职。他主持顺天乡试,考中了史可法等六个人。后来官至官员外郎,之后外放担任四川参议,督促江西学政,分守岭北道,最后做到江西巡抚。当时张献忠的军队已经逼近江西,到处都是贼兵。郭都贤日夜加紧防守,但军饷却十分匮乏,于是他召集属下官员开会,把所有官府的供给都捐出来作为军饷。左良玉的军队驻扎在九江,骄横跋扈,四处抢掠,郭都贤非常厌恶他们的行为,下令让他们回去,同时招募士兵戍守边疆。后来有人诬陷他,他就借口生病,辞官去了庐山。一年多后,北京城破,他悲愤交加,不吃不喝。南明朝廷在南京建号,史可法在扬州主持军务,推荐他担任官职,但他拒绝了。桂王在肇庆称帝,也派人请他担任兵部尚书,但他已经剃度出家当和尚了。早些时候,洪承畴因为犯错被罢官,郭都贤上奏请求朝廷重新启用他。后来洪承畴到西南地区经略,就凭借旧日的情谊去拜访郭都贤,想用钱财贿赂他,但郭都贤没有接受;洪承畴又想让他的儿子去当监军,也被郭都贤坚决拒绝了。郭都贤见到洪承畴时,故意装作眯着眼睛的样子,洪承畴吃惊地问他什么时候得了眼疾,郭都贤说:“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眼睛就有毛病了。”洪承畴听了之后,一言不发。

都贤这个人啊,性情特别真诚,喜怒哀乐都比常人更强烈,为人严谨正直,骨气十足。他学识渊博,文采斐然,还会写诗作赋,书法瘦劲有力,绘画也相当出色,尤其擅长画竹子,画得特别好。他当和尚的时候,法号顽石,又叫些菴。他生活清苦,居无定所。一开始,他在嘉鱼跟着熊开元、尹民兴两位学习,住在梅熟菴;后来,他又流落到海阳,在那里建了补山堂,前后住了十九年。最后回到桃花江,住进了简陋的草庐。最后客死在江宁承天寺。

他有个女儿叫纯贞,已经许配给了黔国公沐家的公子,后来变故发生,音信全无,最后纯贞姑娘就终老在家了。纯贞姑娘还会写诗,自己署名郭贞女。

都贤一生写了不少书,比如《衡岳集》《止菴集》《秋声吟》《西山片石集》《破草鞵集》《补山堂集》《些菴杂著》等等。

陶汝鼐,字仲调,又字密菴,是宁乡人。他和都贤交情特别好。崇祯初年,他考中了拔贡生。当时皇帝到太学来,大臣们请求恢复高祖朱元璋的积分制度,祭酒顾锡畴推荐了陶汝鼐的才能,皇上很赏识他,特地赐给他第一名,并在太学刻石记名。朝廷给他授予五品官职,但他没接受,请求留在太学继续学习。癸酉年,他乡试考中,两次会试都中了副榜。南渡之后,他在沩山剃度出家,法号忍头陀。他为人非常正直,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悲痛欲绝,终身怀念。侍奉母亲非常孝顺,对族人和乡里都很有恩德,曾经冒着极大的危险,为别人平反冤假错案,救活了一千多人,但他从不张扬。他写的诗歌和古文很有气势,著有《广西涯乐府》《啑古集》《寄云楼集》《褐玉堂集》《嘉树堂集》,这些书都是都贤为他作序出版的。他们之间有“生同里、长同学、出处患难同时同志”这样一段话,可见交情之深。

李世熊,字元仲,是福建宁化人,明朝的秀才。他从小就很有志气,很有原则,即使面对危险,也从不改变自己的立场。他为人仗义,敢于承担艰难的任务。他一生酷爱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知识渊博,记忆力超群。八十岁的时候,他还经常读书到深夜才休息。六经、诸子百家,他都融会贯通,但尤其喜欢韩非子、屈原和韩愈的著作。他的文章风格沉郁深邃,峭拔奇特,充满了悲愤之情,这和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他经常谈论古今兴亡,儒生的处世之道,以及江南北方的利害关系,还有军事部署、屯田、水利等重大国策,每每谈到激动之处,就会慷慨激昂,泪流不止。十六岁的时候,他考中了弟子员,不久又参加了天启元年的副榜考试。兴化司的李佘昌祚非常欣赏他的文章,想让他考取第一名,但没能成功,于是偷偷把他的试卷拿走了,说:“他以后一定会考取第一的!”当时在福建主持考试的官员,都争着想把他推荐为优秀人才。

甲申年以后,他自称“寒支道人”,隐居不出,不见客人。朝廷多次下诏征召他,都被他坚决拒绝了。无论是地方官、县令、监察御史还是镇守将领,都极少能见到他一面。福建拥立唐王监国时,大学士黄道周、礼部侍郎曹学佺、都察院御史何楷都推荐他担任翰林博士,他也辞谢没有赴任。他还曾经上书给黄道周,表达他对时局的忧虑和愤慨。黄道周殉国后,他跑到福州去请求朝廷为他褒奖,并慰问他的遗孀孤儿。

顺治初年,清军入闽,有个郡守与他有些过节,郡守就派个秀才给他送信,逼他进京,还说:“你要是不出山,后果不堪设想!”李世熊回信说:“生死有命,岂能掌握在你们这些当官的手里?再说,我今年四十八岁了,诸葛亮鞠躬尽瘁的时候,只比我小一岁;文天祥尽节的时候,比我大一岁。我怎么可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受你们的羞辱呢!”当时流言蜚语满天飞,李世熊却始终坚定不移,那些怀疑和诽谤很快也就平息了。

李世熊因为文章和节操闻名一时,名气很大。辛卯年、壬辰年之间,建昌的叛贼黄希孕在宁化一带烧杀抢掠,有个士兵摘了他园子里的两个橘子,黄希孕当场就用鞭子抽了那个士兵,还把马停在园子旁边,等所有士兵都过去之后才走。后来粤寇来了,烧毁了百姓的房屋,大火烧到了李世熊的园子,贼魁刘大胜派兵救火,还说:“怎么能毁了李公的房子呢?”当时,即使是普通的百姓,也都知道李世熊是个有骨气的人。

李世熊心里憋着一肚子气,经常到山水之间放浪形骸,来抒发心中的不满和牢骚。他曾经去过西江,结识了魏禧、魏礼、彭士望等几位先生,一起在鄱阳湖泛舟,登上庐山顶峰。想起闯贼横行霸道的往事,他痛心疾首,悲痛欲绝,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根本止不住。耿精忠叛乱,派人来邀请李世熊出山,李世熊坚决拒绝了。从春天到冬天,他一直卧床不起,这才得以幸免。李世熊隐居山林四十年,乡里人都尊敬他,争着请他来解决事情。有人做了坏事,都会说:“别让李公知道。”晚年,他自号“媿菴”,给自己书房取名“但月”。他著有《寒支集》、《宁化县志》、《本行录》、《经正录》、《狗马史记》等书。八十五岁的时候,在家中去世。

李世熊有三个弟弟,都早早去世了,留下了子女,李世熊抚养他们长大成人,并为他们安排婚事。他还终身接济亲戚。此外,他还独自修建了祖祠,修缮了祖墓,编撰了九代以来的族谱。每逢祭祀,他都亲自参加,并且非常谨慎认真。父母忌日,他就减少饮食,不参加任何宴会。元旦,他摆出先人的遗像,总是哭得泪流满面,拜伏在地起不来,可见他的孝顺友爱是天生的。

谈迁,字孺木,原名以训,是海宁人。一开始是个秀才。南明建立后,有人推荐他进史馆当官,但他都拒绝了,说:“我怎么会因为国家的不幸而谋求一个官职呢?”没多久,他就回老家了。

谈迁开始认真研究经史百家之言,尤其专注于明朝的历史典故。他曾经说过:“史书的依据,就是实录。实录只记载表面,内情已经看不到了。何况那些改朝换代的事,杨文贞(杨涟)的记载难免失实;泰昌皇帝的盛况,焦泌阳(焦竑)又有很多歪曲和丑化的地方;神宗、熹宗时期的史官,都是阉党的爪牙。至于思宗皇帝(崇祯帝)十七年来的忧虑、勤勉和警惕,而史官却荒废职守,皇宫被大火烧毁,国家灭亡了,史书也跟着灭亡了,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的了!” 于是他仔细查阅十五朝的实录,纠正其中的是非曲直。他还四处寻找崇祯十七年的邸报,补充书中缺失的内容,最终完成了这部书,取名为《国榷》。

当时,很多人经历了战乱,都想要追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好留名后世,但他们的见闻有限,没有什么可靠的资料。听说谈迁写了这本书,有人就想偷来据为己有。谈迁家里很穷,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一天晚上,小偷闯进他家,把所有藏书都偷走了。谈迁叹息一声说:“我的手还在,为什么不能重新写呢?” 他就向嘉善的钱家借书,重新写了一遍。阳城人张慎言认为他是个奇才,对他非常敬重。张慎言去世后,谈迁正要从北方赶往昌平祭奠崇祯帝,还想再去阳城祭奠张慎言,结果还没到就去世了,那是顺治十二年冬十一月。黄宗羲为他写了墓志铭。

明朝灭亡后,那些遗留下来的志士仁人,坚守节操,不屈不挠,虽然隐居,但心中始终没有放弃理想。当事情无法做到的时候,他们就奋发著书立说,想通过文章来表达自己的志向。像谈迁这样的人,他的忧虑和愤恨又岂能停止呢?所以,我把他的事迹放在各省遗逸的记载之后。